·夏
诺曼让伽利略给彼西妮写封信,免得自己“妹妹”的造访太过突兀。伽利略写写停停,看着诺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没忍住:“诺曼,你妹妹有来伦敦的打算吗?什么时候把你妹妹介绍给我认识?”
又是这个问题!诺曼没好气地说:“她不会来伦敦。”
“为什么?”
“因为她对伦敦的空气过敏。”
伽利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诺曼在说瞎话。他这次难得地不依不饶起来:“为什么你不肯把她介绍给我认识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诺曼哼了一声,“想跟我妹妹谈恋爱,门都没有。为什么不在你的同事里找恋爱对象呢?”
“好兄弟,你就帮帮我吧,我们公会里的女人都是那种样子……”伽利略对着空气挥拳,“我实在是消受不起。”
诺曼思考自己作为诺玛时的所作所为:“你怎么就知道我妹妹不是那样?”
伽利略吓了一跳:“她?不是吧?你肯定是骗我。”
“信不信由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肯介绍给我认识啊?”伽利略再度追问。
诺曼被他问烦了,用食指指着伽利略,从头到脚地数落起来:“你还问我为什么?你瞧瞧你,就是一个傻冒儿!讲话的时候从来不过大脑……”
“人说话怎么可能不经过大脑呢?”伽利略打断诺曼的话,“人是用大脑思考的,每一句话都是经由大脑发送指令才能说出来的!”
“……还无时无刻都在卖弄自己的知识。”诺曼冷淡地把话说完。
“这不是卖弄,这是普及科学!”伽利略坚持。
诺曼无视他的话,继续数落下去:“再看看你身上,真是邋里邋遢,衣服上全是颜料,你都不洗的吗?”
“我洗了,洗不掉啊!”伽利略辩解。
“我就没见过你穿一件干净的衣服!”诺曼继续罗列伽利略的缺点,“还有猎魔人的工作,明明不能透露给普通人的,你却到处乱说!”
“我没有到处讲!我只跟我信任的人讲了!”
“你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吧!还有你的……”诺曼在伽利略肚子上拍了一把,软绵绵的,“你们猎魔人没有体能训练吗?怎么还会长赘肉?”
“我是后勤部的啊!”伽利略委屈。
“你是后勤部的,那你怎么都不会做饭?而且你一点也不浪漫,之前还跟我说约会的首选地点是自然科学博物馆,我敢打包票你绝对会丢下姑娘自己看个不停,”诺曼最后做总结陈词,“基于以上原因,我是不会让妹妹跟你谈恋爱的。”
伽利略被诺曼说得一无是处,心里很不高兴。他跳起来反唇相讥:“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嘛!”
诺曼“唰”地一下站起身,握拳威胁:“你倒是说说看啊?”
“你看,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威胁要打人,你这个暴力狂!”诺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竟然愣住了。伽利略乘胜追击:“还有你根本没有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没钱了才给人做点兼职糊口,像你这样子根本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嘛!”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缺钱。但诺曼无法辩解,只能任由伽利略继续说。
“……而且,好多常识你都不知道,还是我给你讲过,你才懂的!”
还不是因为他在林子里住了十几年,对人类世界根本不了解。
“还有……”伽利略搜肠刮肚,突然觉得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至少诺曼比他会做饭。他不死心地又凑上一条:“还有,对妹妹过度保护了!认识一下怎么了嘛,又不是现在就要让她嫁给我,可是你连名字都不肯跟我说!”
“死心吧,绝对不可能!”诺曼没好气地说。
“那我也不写这封信了!”伽利略把笔一扔,“我也不会介绍妹妹给你!”
“你写这封信是为了把我妹妹介绍给你妹妹。”诺曼纠正。
“但我都不认识你妹妹,又怎么把她介绍给彼西妮?”伽利略坏笑,“既然这样,就让我认识一下你妹妹,我就能好好写信了。”
“……既然这样,还不如我自己来写。”诺曼把伽利略推到一边,拿过笔开始写字。伽利略几次想把笔拿回来,都在看到诺曼紧握的拳头之后泄气了。
他坐在旁边看诺曼写信,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又找到一个你的缺点!你怎么写字写得这么难看啊!”
诺曼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咬牙切齿地敲了一下伽利略的脑袋:“不准说了!再说就真的揍你!”
不管信最后是谁写的,这封写给彼西妮的信还是被贴上邮票塞进邮筒,等待着被送往两人的故乡。
计算着彼西妮差不多收到了信,诺曼也准备动身了。魔女诺玛带上她为彼西妮准备的礼物,趁着夜色飞往佛罗伦萨。她在午夜悄然造访彼西妮家,从一开始就没有大大方方地走正门的打算,而是像一只壁虎一样爬上了二层。她轻轻敲了敲窗户,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哥哥信上说的就是你吗?”
诺玛点了点头,于是彼西妮打开窗,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诺玛轻手轻脚翻进窗子,不让楼下的人听到可疑的声音。
“姐姐你可真厉害!”彼西妮称赞她。诺玛笑了笑:“让你久等啦。”
诺玛的来意在信上大致已经说清楚了。在听说彼西妮有意成为工程师之后,诺曼有意为她提供帮助,为此他拜托自己的妹妹来找彼西妮,希望能帮这个小家伙做点什么。至于为什么做这么偷偷摸摸的事,那是因为诺玛即将讲给彼西妮听的,是完完全全离经叛道的思想。
“我给你带了礼物。”诺玛把一个盒子递给彼西妮,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彼西妮打开盒子,发现那是一件束胸。她有点惊讶:“这是什么?”
“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对你来说有些残酷。”诺玛示意彼西妮坐下来,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转过身来看向坐在床上的彼西妮:“你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梦想,但是身为女性,你的梦想实现起来,可能要比男人困难千倍百倍。几乎没有女人具备成为工程师的条件,甚至没有一所大学会招收女学生。你会遇到很多阻碍,很多的不理解,最让人难过的是,阻碍你的人可能就是你最亲近的人。”
彼西妮摇摇头:“爸爸和妈妈应该会支持我的吧,还有伽利略哥哥也是。”
“也许他们会的,”诺玛想了想,没有把之前从伽利略那里听到的事告诉彼西妮,“不过我们需要考虑最坏的情况。你现在还小,还没有到经历考验的时候,如果你真的打算成为一名工程师,肯定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也有人会因为你女性的身份就质疑你的能力。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仍然想要坚持下去,也许你可以试试一条不太一样的道路。”
“不太一样的道路?”彼西妮不解。
“只要扮成男人就好了,”诺玛狡黠地一笑,指了指那件束胸,“他们对女人百般阻碍,却对男人大开绿灯,那我们只要扮成男人就好。等你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再把伪装撕下来,让大家好好地看看,女人们一点都不输给男人。”
彼西妮仔细端详着这件束胸,咧嘴笑了:“我喜欢这个主意。”
“要是哪天你真想扮成男人,我可以教你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男人的步态啦,要怎么改变说话的声音啦,怎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男性才能不露破绽。”
“那,姐姐,你也经常扮作男性吗?”彼西妮抬起头,看向诺玛。诺玛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连忙摆手:“我只是比较喜欢观察男人而已!”
但彼西妮比她想像中的敏锐太多,她准确地捕捉到诺玛流露出的一丝慌乱,露出了然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姐姐,你就是……诺曼哥哥,对不对?”
没有想到竟然就这样被一个孩子拆穿,诺玛感到非常懊恼,同时又有点高兴,她已经把彼西妮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看到彼西妮如此聪明,她觉得这孩子肯定会有大成就。
思前想后,诺玛把食指抵在嘴唇上,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一定要对伽利略保密。”
“放心吧姐姐,我不会告诉他的,”彼西妮吃吃地笑起来,“伽利略哥哥可真是迟钝啊。”
事已至此,诺玛倒是觉得放松了不少。她长叹了一口气:“还好他足够迟钝,不然早就该发现了。”
彼西妮不知道她的“还好”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她若有所思地说:“其实那天在威尼斯,我见过你,你的帽子被吹到伽利略哥哥那里了。那之后他还问了我,相不相信‘缘分’,或者‘命运’。”
诺玛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想像伽利略一本正经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总觉得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抚过一般,痒痒的。她还没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紧接着,彼西妮就抛出了一个让她难以招架的问题:“诺曼姐姐,你对哥哥是怎么看的?你喜欢他吗?”
“呃,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我,我一点也没有喜欢他的意思!”诺玛否认,但她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扪心自问,她真的不喜欢伽利略吗?
彼西妮眨眨眼睛,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哎?是吗?我还以为姐姐肯定是喜欢哥哥的呢。”
“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诺玛戳了戳彼西妮的额头,“大人的感情很复杂,需要考虑很多东西。”
“我是不懂啦,不过我觉得如果喜欢的话,就要告诉对方呀。”彼西妮笑眯眯地说。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呢……”诺玛看着彼西妮天真的神情,忍不住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发出一声叹息。
她们又说了些话,时间已经很晚了。诺玛打算从彼西妮的房间离开,她一只脚已经踩上了窗框,刚想把身子探出去,却被女孩叫住了。
“姐姐你的本名不叫做诺曼吧?因为很少有人会给女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面对这个天真的女孩,诺玛几近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口,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
她转过头来,对面前的女孩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这可是秘密哟。”
说罢,她轻盈地跳出窗口,转瞬之间便融化在这漆黑的夜色里。
起伏的山脉背后刚刚透出一丝天光的时候,诺玛敲响了林中小屋的房门。布兰达开了门,让诺玛进屋,自己去准备多一人份的早饭,仿佛诺玛只不过是昨天刚刚离开家,从未出过远门一样。
“怎么回来了?”布兰达一边往面包片上涂抹果酱一边问。
“顺路,明天我就回去。”
“有事?”
“拜访朋友。”诺玛不方便说得太详细,布兰达也从不多问,她只负责用各式各样的食物塞满诺玛的胃。这一餐算得上丰盛,风干火腿和香肠,新出炉的面包,配上干酪和罐装的莓果酱,非常令人心满意足。
吃完早饭诺玛陪布兰达去喂了会儿猪,便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补觉。熟悉的房间陈设让她觉得很安心,她与布兰达在这间与世隔绝的林间小屋里生活了十几年,狩猎,养殖家畜,种植作物,过着安稳的生活。布兰达像是她的母亲,同时也是朋友和教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喜欢在森林里的生活,但是雏鸟总是要离巢的。
诺玛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她走出房间,布兰达正在洗衣服,诺玛便过去帮忙。
“不再睡一会儿了?”布兰达问。
“睡不着了。”诺玛说。她搬了凳子,坐在布兰达旁边,洗刷衣服上的污渍。
沉默了一会儿,布兰达开口说话了:“猎魔人行动的消息,你是从哪知道的?”
“啊,是从别的魔女那里。”诺玛撒了个谎。她自然没有忘记告诉布兰达猎魔人行动增加的事,没想到布兰达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不可能说出自己是从伽利略那里得到了情报,只能说这种谎话骗骗布兰达。
布兰达也并不深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诺玛一眼:“别和人类走得太近。”
“我只是交了一些普通朋友而已,不用担心啦。”
“人类可是很狡猾的,他们会伪装成你的朋友,接近你,欺骗你,最后再背叛你。”布兰达又重复起她的老生常谈,听得诺玛耳朵都起茧子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人类里面不是也有好人吗?像我爸爸那样的。”诺玛说。她的父亲直到最后一刻都护在母亲身前,也是因为如此,诺玛才相信人类并不都是罪大恶极的。
布兰达沉默片刻,缓缓地吐出沉重的话语。
“……好人又能怎样呢。他到最后,不也是没能保护得了。”
诺玛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沾满了泡沫的手,想了想只能把头靠在布兰达肩膀上:“是我不好,我不该提的,你不要难过。”
布兰达哼了一声:“都过去多久了,我早就不难过了。”
顿了顿,她又说:“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开心,平安。”
“我现在就很开心,也很安全。”
“那就好。”
布兰达又说了几句叮嘱的话,诺玛则点头答应着。她们洗好衣服,把木桶搬到屋外,取出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晾衣绳上。
诺玛一边晾衣服一边想,她现在每天都很开心,也没有人怀疑过她魔女的身份,只要不被发现,她就可以继续这样生活。
但是,要是被猎魔人发现了呢?
要是被伽利略发现了呢?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的身份暴露,猎魔人全副武装冲进她的出租屋,伽利略到底是会护在她身前,还是站在人群里,用武器对准她呢?
诺玛不知道,她也不想去知道。她只能祈祷那样的一天来得更晚一点。
夏日午后的阳光照着被风吹起的衣物,在诺玛的脸上留下游移不定的影子。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
·秋
夏日过去,时间来到初秋。天气转凉,晴朗的日子也日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空气和突如其来的雨,让本就心烦意乱的人更加心事重重。
“先生,先生,买份报吧!”
诺曼停下脚步,从衣袋里掏出零钱,接过戴着软呢帽子的小报童手里的报纸。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能看到关于“开膛手杰克”的报道,上面写着上个月已经发生了有两起针对妓女的谋杀案件,而案件至今仍未告破。但诺曼知道,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就会刊载“开膛手杰克”的第三起谋杀案——就在三十分钟前,诺曼偶然经过一条拉着警戒线的小巷,警察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有人正在用刷子清洗墙上的血字,而那行字让他从骨髓里感到愤怒。
“魔女是罪有应得的种族。”
魔女难道从出生起就是罪人吗?又不是每个魔女都会杀人!猎魔人已经彻底揭开最后一块遮羞布,对魔女无所不用其极了吗?生前不由分说加以抹杀,死后也要污蔑她们的清白,在人类的报纸上称她们为妓女!诺曼怒气冲冲推开租书店的门,伽利略冲他挥了挥手,却似乎被诺曼满溢出的愤怒灼伤了似的,往后缩了缩。
“怎么了,谁惹到你了,哥们儿?”
诺曼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强压怒火:“开膛手杰克。他又杀了一个‘妓女’。看样子他很仇视这种女人。”
伽利略左看看右看看,确认四周无人注意他们的谈话,这才凑到诺曼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其实那些被杀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妓女,她们都是……”
是魔女,诺曼当然知道。他与这些受害者没有什么来往,却也在魔女集会上或多或少打过照面。
“是吗?那你们猎魔人公会,最近行动很高调啊。”诺曼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愤怒,却仍然抑制不住语气里浓浓的嘲讽之意。伽利略感觉好友有点奇怪,但也不明就里。他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不是公会做的,部长们也不知情。”
诺曼将信将疑,如果猎魔人公会的高层有意隐瞒,伽利略也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他想起墙上的那行血字,再度感受到强烈的怒意。“伽利略,”诺曼凑近伽利略的耳边,低声问道,“你也觉得,魔女们都该死吗?”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里不是酒馆,他们都清醒着,他说出口的话不会被伽利略再度遗忘。且不论伽利略是否会对他的表现起疑心,他真的想听到伽利略回答这个问题吗?如果伽利略给出的是另一个答案,他该怎么办?
伽利略并没察觉诺曼的复杂心思,他犹豫了片刻,说:“我……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这次的手段太过残忍了,根本就是对魔女的屠杀,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他也让猎魔人公会名声受辱。”
这不是诺曼最想听到的答案,但也算不上太差。他的愤怒消失了大半,转而陷入了担忧。不管是不是猎魔人公会的行为,魔女们的安全前所未有地受到威胁。对方一定超乎想象地强,不然无法解释为何短时间内就有三人遇害。该怎么做?应当离开伦敦,寻找新的安身之所吗?一旁的伽利略又看了一遍报纸,诺曼听见他在小声嘀咕些什么:“这么凶残的事,人类真的做得到吗?”
人类真的做得到吗?诺曼也有所怀疑,但除了人类,难道还有人如此憎恨魔女吗?
他们花了一会儿时间,把开膛手杰克的事放在一边。伽利略又画了新的滑翔机设计图,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次即便是在狂风里也安全无虞,但诺曼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
“最近我要回意大利去,滑翔机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半个月吧。”
“需要我帮你照顾狗吗?”
“没关系,我让邻居帮忙照顾了。”诺曼说。法斯特和布瑞克能自己照顾自己,还能顺便照顾萨拉米,但他还是不说为妙。
“那祝你一路顺利,早点回来!”伽利略想了想,又说,“替我向你妹妹问好!”
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啊!诺曼没好气地说:“想都不要想。”
像往常一样的,诺玛趁着夜色出发,只消一个晚上,便抵达她与布兰达的林间小屋。而此时此刻,正是九月的第九天,卜丽佐节的第一天。
卜丽佐节于九月的第九天开始,持续四天。在这几天里,魔女家族的成员都会聚在一起,年长的魔女会为刚刚成年的魔女戴上华丽的礼帽,庆祝她们成年,获得自由改变外貌的能力。失去父母后的每一年,诺玛都与布兰达一同度过这个节日,今年也不例外。
大魔女喜爱甜食,因此其他的魔女也会在这一天准备各种各样的甜点庆祝。布兰达早早地烤好了蛋糕与水果馅饼,用森林里采摘的浆果做成果酱,涂抹在新出炉的黄油面包上面。在节日的氛围里,她们短暂地抛下担忧,享用各色美食。第二天一早,她们离开群山的怀抱,前往那不勒斯的海边游玩,这同样也是卜丽佐节的习俗之一。
诺玛挨着布兰达,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下。海浪起起伏伏,像是呼吸。布兰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向诺玛:“不知不觉,你的成年礼,竟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是十五年吧。”诺玛轻轻笑了一下。
“不管是十年还是十五年,我只是想说,时间过得很快。”
“是啊。”诺玛点了点头。十年前她十八岁,布兰达为她戴上华丽的蓝色礼帽,宣告她正式成年。但早在那之前的十三岁,她就已经经历过一次成年礼,比十八岁那年的更加刻骨铭心。
1873年9月9日夜晚,一对夫妇正要入睡,却听到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丈夫警惕地从猫眼向外看去,只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洋装,戴着丝质礼帽的女孩。他开了门,女孩脱下帽子对他微笑致意,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女孩的笑容有些诡异。他想询问对方的来意,却被女孩抢了先。
“先生,以及太太,”女孩把帽子按在胸前,对他和身后的太太鞠了一躬,“我是您的邻居。为了感谢二位对我们一家的照顾,请你们去死吧。”
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她从刚刚开始就觉得这女孩有几分眼熟,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份熟悉感的由来,她抓住丈夫的肩膀,大叫起来:“她是,她是那个……”
她没有说完的话被火焰吞没,连同她的丈夫以及周遭的一切,都被裹挟在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怒火里了。
诺玛注视着熊熊燃起的火焰。她感到有些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人类的哀嚎声出乎意料地令人不安,但她绝不肯现在就停下来,不如说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了回头路可走。她想象着父母也曾在相同的火焰里被炙烤,三年以来心中持续不断燃烧的怒火更加旺盛了。他们是罪有应得,诺玛对自己说,明明妈妈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她还给这家人治过病,可他们却一丝旧情都不念,还千方百计地取得了母亲的血液,害得她永远地失去了父母。
她痛恨这两个人类,人类不保护魔女,背叛者的惩罚只能由她亲自降下,她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火势渐渐扩大,诺玛知道久留无益,正想离开这里,却听到身后响起细小的声音。一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男孩抱着枕头,摇摇晃晃从卧房里走出。他看向燃烧的火焰,又看向陌生的诺玛,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被那样懵懂纯粹的眼睛注视着,诺玛突然如梦初醒一般,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礼帽盖在了男孩的脸上。
“不要看。”
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复了仇,但她从这一刻起,也成为了杀害他人父母的刽子手,将与火中的二人同罪。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想。
诺玛收拢了火焰,驱散了烟雾,免得伤害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在接受审判。诺玛蹲下身子,拍了拍男孩的头,把帽子塞进他手里。
“拿好这个。如果想要复仇的话……可以来找我。”
说罢,她从窗口跳了出去,在嘈杂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之前,飞一般地离开了被火焰蹂躏过的房子。
然后,如同预料到的那样,在小巷的尽头,戴着白玫瑰眼罩的魔女拿着扫帚,静静地等候她的归来。
“坐好。”
靠在布兰达纤细的后背上,诺玛迟来地感到了安全与放松,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们乘坐同一把扫帚,在漆黑的夜空里飞快穿梭。布兰达什么也没问,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回响。
她们在林间小屋前降落,布兰达仔仔细细打量诺玛,确认她没有受伤,便长出一口气。
“你的帽子呢?”她问。
“被我烧掉了,”诺玛说。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布兰达的眼睛,“还有,布兰达……他们两个,有个孩子。我没有杀他。”布兰达没有立刻回应她,而是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看着诺玛,通常这代表着诺玛做错了什么事。于是她急切地为自己辩解:“因为他是无辜的,我不该也杀了他,对吗?”
布兰达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他来找你寻仇,我就杀了他。”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把诺玛拉近了一些:“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诺玛试着描述复杂的感受,“就好像压在胸口的石头不见了,但也没有那么轻松。”
“不必再想了,”布兰达抱了抱她,“从今往后,你的人生就翻开新的一页了。”
她拉着诺玛的手,走进家门,然后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礼盒。
“本来就想着今天给你这个,作为你成人的证明。你的帽子不见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诺玛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顶精致的蓝色礼帽。“可是我还没有到十八岁呢。”她迟疑着说。
“我知道,”布兰达搬出高脚凳,让诺玛坐在上面,“这是为了庆祝你不再受到仇恨的束缚,重新成为自己的仪式。当然,在你真正成年的时候,我会让仪式更隆重点……好了。”
布兰达从盒子里取出崭新的帽子,踮起脚尖,郑重地将它戴在诺玛头上。在那个瞬间,诺玛仿佛真的感受到了轻松,她的复仇结束了,她也在这一天成为了大人。戴着新帽子的她与布兰达一同享用迟来的糖浆馅饼,庆祝一年一度的卜丽佐节,一切都平和而愉快,就像每一个过去与未来的卜丽佐节一样。
但是,仍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或者是一双眼睛,它们悄悄地潜藏于诺玛的心底,提醒着她,这一切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刻。
“那时的那个孩子,现在大概也长大成人了吧。”
诺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布兰达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如果他来寻仇,我会杀了他。”
“嗯,我知道。”诺玛笑着搂住布兰达的胳膊。她想,人海茫茫,那个孩子就算活着,哪有那么容易找上门来寻仇?
“我很担心你的安全。”布兰达注视着海面,“伦敦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已经发生几起命案了。”
“我也觉得伦敦不宜久留,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布兰达,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布兰达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做决定。最后她还是松了口:“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不希望再参加认识的人的葬礼了。”
“我会尽快办完事情回来的。”诺玛保证。她就算再喜欢冒险,也不会将眼前的威胁视为儿戏。
在布兰达的小屋住了二十日左右,诺玛才回到伦敦。她回到伦敦的那个清晨,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不安的气息,像是有什么事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
很快她的不安就有了答案。
诺曼裹紧大衣,快步走过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小巷。在他的身后,有人正在奋力抹去墙上用鲜血写下的文字。
事情比诺玛想象中更加严重。再度出现受害者的第二天,魔女们在议事厅召开了会议。激进派的领袖斯卡莱特愤怒地发表了她的演说,将频发的魔女被害案称作人类的挑衅。她的话语激起了魔女们的愤怒,诺玛敢肯定,一定会有魔女在这场会议之后就开始采取行动,对胆敢挑衅魔女的亚当的子孙展开疯狂的报复行为。她感到一阵不安,有越多人类被害,讨伐魔女的行为就会变得越发名正言顺,她将再也没有办法辩解魔女中也存在善意的个体,曾经希望魔女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愿望,此时此刻像是一个笑话。她能阻止这一切吗?她只有二十八岁,即便成年了,在魔女们眼里还是孩子,本就人微言轻,更何况她的想法在魔女中又太过特立独行,竟然自降身份与人类为伍,更加没有人会重视她的想法。魔女之间禁止用武力争斗,她也无法强行阻止自己的同胞。
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力,汹涌而来的巨浪即将平等地吞没每一个人,而她只能奋力地保护自己,以及,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仔细思考过后,她做出了行动。
诺曼约伽利略见面,说有事想跟他聊聊。伽利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表情那么严肃?此时此刻浑然无知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幸运,诺曼也不愿再横生枝节。他注视着伽利略的眼睛,此时此刻他只想抓着他的手,对他说一句“我们逃走吧!”,离开这里,远离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到一个没有猎魔人也没有魔女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仍然能做朋友,在山顶试飞滑翔机,去喝酒,跳舞,做所有他们曾经一同做过的事,但是他没有说,不能说。他只是问:
“伽利略,你想找到那个杀了你父母的魔女吗?”
伽利略一时间怔住了,片刻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想啊,当然想!”
伽利略曾经对他说过,他成为猎魔人有两个理由,一是想研究魔法,二是为了寻找当年父母死亡的真相。如果自己替他完成了这两件事,伽利略就没有理由再成为猎魔人了,诺曼是这样想的。研究魔法,自然没有问题。诺玛很乐意让喜欢探究的伽利略研究魔女的魔法,说不定会给魔法带来一些新的改变。而寻找那个杀死伽利略父母的魔女,身为魔女的诺玛也可以为他提供帮助,至少比猎魔人能提供的帮助多上很多。魔女间无法互相战斗,但没有说魔女不能寻找另一个魔女,等找到了那个杀死他父母的魔女,之后伽利略联合猎魔人公会剿灭她也好,还是自己亲自寻仇也好,都交由伽利略自己决定。反正对方是杀死伽利略双亲的残忍魔女,诺玛并不觉得出卖对方有什么负罪感。等伽利略解决了这一切,她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带他离开猎魔人公会。如果布兰达忌惮他的身份,她会与伽利略签订魔女与使魔的契约,当然,是在他同意的情况下。
她希望这样能让伽利略远离即将到来的魔女与猎魔人之间的争斗,与她一同离开这里,他们本来就不是敌人,更没有必要成为敌人。因此她一定要找到那个魔女,并且越快越好。
伽利略对于诺曼突如其来的提议很是高兴。他寻找当年的真相已久,却迟迟没有什么进展。他其实也对此没有报太多希望,毕竟他当年还小,许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许多东西也都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但是,他兴奋地说,当时的魔女在他的家里留下了一件东西,要是能跟着这个线索顺藤摸瓜,说不定有寻找到的希望!
诺曼也隐约地兴奋起来。他想,说不定能通过上面残留的魔力来寻找魔女,就算没有魔力残留,有留下些什么,也比没有来得好。如果不能通过物品锁定,也许调查伽利略当时居住的街区会有线索,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伽利略带离伦敦,前往佛罗伦萨。他与伽利略一同爬上已经有些积灰的阁楼,木头楼梯吱呀作响,伽利略指着放在角落里的木箱,说:“保存了很多年,直到现在!”
他愉快地打开了箱子,为诺曼的协助感到由衷地欣喜,却浑然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在看清箱子里东西的一瞬间,诺曼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他瞪大了眼睛,凉意从脊髓爬上他的脖颈,命运的齿轮在此咬合,停转十五年的,名为仇恨的锁链飞速旋转,迟来的审判钟声在他耳边响起,像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嘲笑。
保存在木箱里的东西,正是诺玛十五年前遗失在卜丽佐节的丝质礼帽。
+展开
酒醒之后,诺玛反思自己说过的话,想来是有些偏颇。也许猎杀魔女的原因里有一部分是因为她们的女性身份,但更多的是对魔女那种恐怖力量的畏惧。与人类相比,魔女的魔法要强大许多,猎魔人猎杀魔女的时候,往往需要出动一整支队伍,才能对付得了一个魔女。诺玛能够理解他们对魔女的恐惧,毕竟魔女们杀害了很多人类,这是事实。
但是,为什么无辜的魔女也会受到牵连?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会被杀害?母亲虽然是魔女,却平等地对待人类,甚至帮助人类。她热心地帮助每一个遇到困难的人,邻居们都说她是好心肠的戴维斯太太,但最后出卖她,指认她是魔女的,却也是受到了她帮助的人。父亲因为执意要保护母亲而被同罪处死,诺玛因为并不在家中逃过一劫,留给她的只有一段记忆。
她看见闯进家门,全副武装的猎魔人们,看到父亲挡在母亲身前,看到“神圣”的火焰将两人一同吞没,母亲模糊的声音响起,她说,诺玛,我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
记忆在这里中断,诺玛没能听到她最后的话。母亲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要害怕,不要放弃,不要忘记,不要与人类接触,或者是别的什么?她问布兰达是否有办法听到后面的话,但布兰达摇了摇头,说自己也无能为力。诺玛真想回到那个时候,亲口问问母亲想要说些什么,但这已经成为了永远无法实现的事。
她能够理解人类的复仇,事实上她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但她绝不会把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可是人类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全数杀死,丝毫不认为这世界上还存在着不作恶的魔女,这无疑是一种偏见。诺玛希望人类能与魔女和平相处,成长在人类与魔女相爱的家庭里,诺玛对这样的未来心怀向往,但此时此刻,她认为这一切希望渺茫。人类方的态度一目了然,而魔女们也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激进派的魔女正在猎杀人类,而保守派的魔女也并不打算对人类提供保护,只是打算隐藏自己的存在,从她们的态度里,诺玛看不到一点人与魔女和平相处的可能性。
魔女们嘲笑诺玛的天真。她们说,诺玛还是太年轻了,竟然妄想与人类能够和平相处。人类是狡诈的,多疑的,残忍的,如果魔女的存在暴露在人类面前,他们一定会因为恐惧而对魔女大肆杀戮,就像现在他们做的事情一样。可是,诺玛反问,如果我们能帮助人类,让他们知道魔女不会做坏事,他们不就不会害怕魔女了吗?她的话得到了更多的嘲笑,一百岁的魔女说,即便魔女不做坏事,人类也会把坏事的发生推到魔女头上;两百岁的魔女说,魔女们比人类高贵得多,如果她们施舍给人类奇迹般的魔法,理应受到更多的尊重,但人类向来愚蠢又自大,他们只会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应当;三百岁的魔女吃吃地笑着,为什么非得和人类和平相处不可?他们只是一群随处可见的蚂蚁而已。
好吧,诺玛想,可能是自己太年轻,太天真,也许等到自己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的时候,就不会再烦恼这些。可是她混迹于人类之中,看到的越多,越惊叹于人类的强大,虽然没有魔法的力量,但人类凭借他们的头脑和双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他们坐着铁皮火车长途旅行,不用蜡烛也能点亮黑夜,没有魔法也能将声音传到千里之外,即便被魔女视为蝼蚁,他们也早就拥有了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魔女们仍然不肯正视这一点,早晚有一天,人类的力量会超越魔女的魔法,也许到了那时,魔女们才会愿意坐下来,与人类们好好地谈一谈吧。
诺玛深知自己人微言轻,影响不了人类与魔女的命运,她能做的就只有过好自己的生活。她想要经历每一种不同的生活,魔女的人生太漫长,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体验,她想去工厂里做工,想去大学念书,想去冒险航海,想打高尔夫,想去马戏团演杂技,想自己开酒吧,开餐馆,也想谈恋爱。只是她刚刚走出家门才发现,如果她装作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人,她什么都做不了。
人类的女性在做什么?贫穷的女人在工厂辛苦工作,还要承担照顾家庭的重任,富贵的女人在家中跳舞品茶无所事事,吃穿住用全靠男性供给,像精致的人偶。这不是诺玛想要的生活,她几乎是立刻下定了决心,把自己扮成一个男人。人类的世界里只有男人才是完整的人,而女性只是残缺的,人类的劣等品——起初,她就是这样想的。男性的人类是强大又智慧的,女性的人类是弱小又愚蠢的,人类的成就都是男性缔造的,而女性承担了繁衍和养育的任务,是男人的辅助。男人们用理性思考,意志坚定,身体健壮,而女人感性更多,爱流眼泪,软弱无力,这注定了她们无法承担重要的工作,她们不能当工程师,科学家,因为她们比男人愚笨,比男人更不擅长思考,她们也不能当警察,当消防员,因为她们没有强健的体魄。起初诺玛对这一切信以为真,她心想,还好自己不是人类的女人,而是魔女的女儿,她一点也不愚钝,她会魔法,有力量,头脑也聪明,她作为诺曼认识了很多人类女人,她们就如同她印象里那样,没有文化,目光短浅,整天只知道嚼别人的舌根子,她觉得,是她们太不争气。
后来她渐渐发现,这只是人类展现出的相貌,而并非他们的本质。她在工厂工作过,那里的环境恶劣不堪,对女人的待遇更加差劲,薪水却比男人的微薄。她发现女工们的坚强一点儿不输给男人,她也读了许多女作家写的书,《弗兰肯斯坦》,《傲慢与偏见》和《简·爱》,女人们借助作品发出她们的声音,诺玛意识到,除了不会魔法,女人与魔女似乎并没有差别,她们并不是天生愚笨,只是从出生开始就被视为低人一等。
这不公平,诺玛想。
于是诺曼在酒后借题发挥,表达自己的不满,他说人类对于魔女的偏见同时也是对于女人的偏见,他们恐惧的是女人拥有力量,他们害怕被欺压了太久的女人反抗,即便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魔女与人类间仇恨的全部。伽利略早就醉倒了,他一个字儿也听不见,要是他这会儿清醒着,一定会觉得诺曼这话骇人听闻,就连诺曼自己也觉得,这些话从自己这个人类男人的嘴里说出来太荒谬了,还好伽利略没有听到。
第二天早上伽利略就将昨晚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诺曼这才放下心来,他自觉自己酒后有些失言,如果在这里的不是伽利略,诺曼魔女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还好伽利略的聪明都用在了其他地方,他知道蒸汽机是怎么运作的,却不擅长解读别人的弦外之音,诺曼在心里再度感慨,还好是伽利略。他也反省自己的不谨慎,要是自己喝醉之后对着猎魔人乱说话这事被布兰达知道,她非要把诺玛和伽利略一起活剥了不可。
还好这事除了诺曼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得以继续自己的平静生活。春季悄然过去,伦敦的夏季并不炎热,气温舒适宜人,常有晴朗的日子,诺曼家的三只狗也比平日更喜欢出门。他和伽利略捡来的那只小狗现在已经长大一点了,诺曼给它起名叫萨拉米,换来伽利略难以置信的眼神:“你难道要用它做香肠吗?”
“有意见的话就由你来养。”诺曼说。他老家养的狗还有叫培根的呢。实际上以诺曼现在表面上的薪水,是绝对养不起三条狗的,但他本来就不靠着薪水过活,布兰达攒了一百年的钱可没那么容易花完,加上林子里打来的猎物偶尔也能卖个好价钱,诺曼事实上衣食无忧,手头阔绰,不过这可不能让旁人知道。
因此伽利略问他,想不想去世博会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回答说,要是你出钱我就去。他一个穷小子,哪来的钱跨国旅行?他没想到伽利略真的答应下来,这下子盛情难却,想拒绝都难以开口。他琢磨着过段时间找个借口,说自己发了笔横财,好把这笔钱还上,不然未免有些良心难安,到底是说自己有个有钱的亲戚寿终正寝,给自己留下一小笔遗产,还是说法斯特和萨拉米在后院挖到上个世纪的金币,卖给古董商大赚了一笔?他烦恼这些的时候,已经在前往巴塞罗那的列车上了。
诺曼不常坐人类的交通工具,魔女都以自己能够飞行而自豪,即便人类已经发明了蒸汽机车和轮船,对天空的统治权仍然把握在魔女手里。虽然不敢说是绝对,毕竟人类已经发明了热气球,但这种粗笨的东西并不被魔女放在眼里,扫帚永远是她们最好的交通工具。要是出远门,扫帚必然是魔女的第一选择,只不过这次是跟伽利略同行,诺曼自然不可能用扫帚飞到巴塞罗那去。他们先是坐轮船,然后又换乘火车,对诺曼来说是一次新鲜的体验。
他听伽利略从阿基米德原理讲到蒸汽机的能量转换,一开始还算容易理解,不过讲得深入一些,诺曼的知识就开始不够用了,他一知半解地点头,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看伽利略的表情。伽利略讲起自己喜欢的科学的时候总是手舞足蹈,眼睛似乎都发着光,诺曼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喜欢看他这样。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都是这样闪着光的,像是布兰达用猎枪瞄准猎物的时候,隔壁家的大婶织毛衣的时候,或者更久远一点的模糊记忆,妈妈为病人调配药材的时候,这些时刻都莫名地有吸引力。不过当伽利略又开始把话题转到魔女身上的时候,这样的吸引力也就消失了,让诺曼只想翻个白眼。
伽利略说,他想要知道魔法的奥秘,诺曼真想冲他大喊,别做梦啦,魔女自己还没研究明白呢!人类好歹还知道探索物质世界的奥秘,而魔女有几个在探索魔法的本源?她们忙着政治斗争呢!不过诺玛最没资格说这个,她混迹于人类社会,连魔法都很久没用过了,更别提对魔法的研究和探索。不过她的时间还长着呢,不急于这一时。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魔女是长生不老的种族,拥有无尽的时间和强大的力量,而人类的寿命短暂,身体也脆弱,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有限的时间里思考学习和探索,不断地创造新鲜事物,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人类的未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诺曼对此寄予了相当大的期待。
他们辗转抵达巴塞罗那,舟车劳顿,只想找个地方歇息,不巧的是世博会期间,世界各地的人都来到此处,每一家旅店都挤满了住客,两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有空房的旅店,但老板说,就只有一间空房间了。
那我们挤一挤就行了,伽利略立刻说。他当然有充足的理由这么说,毕竟对于诺曼的秘密他仍旧一无所知,他大大咧咧搂过诺曼的肩膀:“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诺曼心想,伽利略脑海中的一起睡过,大概是只要两人在同一房间就得以成立,丝毫不考虑每一次他来诺曼家留宿,都是睡在沙发上面。他们打开房间的门,毫不意外地发现狭小的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床。
好吧,诺曼想,看来只能这样了。他倒是不担心伽利略会做什么,只是稍微有些不自在,毕竟诺玛从未和异性挤在同一张床上,她知道,一般来说,这是只有恋人和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他是诺曼,是伽利略的朋友,但她同时也是诺玛,衬衫里面的束胸帮助她隐藏一对乳房。趁着伽利略去厕所的时候,诺曼飞快地换好睡袍。伽利略从厕所里走出来,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脱了衣服,换上自己的睡衣,这副样子诺曼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天色已经相当晚了,安顿下来之后疲倦席卷而来,伽利略关了灯,爬进被子。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自然也只有一床被子。
床不算大,但也并不太小,刚刚好足够并排躺下两个人。诺曼觉得有点紧张,他连伽利略的呼吸都听得见,但他又觉得这种紧张有点不可理喻。他有紧张的必要吗?完全没有!
他闭上眼睛努力入睡,心情却不太能平静下来,正当他打算做几个深呼吸的时候,伽利略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诺曼,你睡着了吗?”
“干嘛?睡着了!”诺曼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就知道你没睡。”伽利略嘿嘿笑了两声。他似乎是在酝酿措辞,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说,魔女到底是怎么在天上飞的?”
诺曼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不知道!”他翻了个身,把被子全卷到自己这边:“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明天一早还要去世博会呢!”
“我这也是突然想到……”伽利略挠挠头,把被子往回拉了拉,“我听说她们只用一把扫帚就能飞,难道扫帚能够为她们提供动力?人类想要飞行的话,可要靠着不少工具,我有段时间研究过空气动力学,还自己组装过滑翔翼,可是魔女用一把扫帚就全解决了,想想真是羡慕啊。”
“滑翔翼?空气动力学?那是什么?”诺曼稍微来了点精神,伽利略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再三追问之下才将自己因为超重导致滑翔翼坏掉,最后摔成骨折的年少往事和盘托出,诺曼听完嘲笑了他半天,心里却也暗自有些触动。魔女总以为飞行是她们的特权,可是人类现在不是也在渐渐地学飞吗?
他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真的觉得有点困了。诺曼往被子里缩了缩,闭上眼睛:“要不你再做一个吧,这次好好算一下体重,我也会帮忙的。”
“好啊好啊,那可太好了!这次我一定要做个更好的!”
伽利略的雄心壮志没有被诺曼听到耳朵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早就把那点紧张抛在脑后,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早早起床吃饭,饭后便动身前往展览馆。世界博览会的确很有意思,他们穿过红砖砌成的凯旋门,进入一个又一个的展馆,各个国家的工艺品和工业制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全都是诺曼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们看到华丽壮观的哥伦布纪念碑,伽利略充满自豪地说,哥伦布是个意大利人!诺曼想,他有一天也想像哥伦布那样远渡重洋,只为了寻找没有人去过的土地,如果伽利略愿意,他也会带他一起。他们在这里逗留了几天,尽情领略巴塞罗那的城市风光,但诺曼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甚至想早些回去,只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转眼就到了返程的日子,回到伦敦的时候是个难得的大晴天,诺曼看着船渐渐靠岸,倚着栏杆转头看向旁边的伽利略: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造滑翔翼?”
伽利略流露出一丝惊讶,却很快兴奋起来:“明天就开始……不,今晚就可以开始!”
隔天伽利略顶着黑眼圈出现,在桌子上把设计图摊开,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次肯定不会出现计算问题。诺曼仔细看看这张设计图,觉得上面的东西像个大蝙蝠。
“这是‘达科特’号的改良版,我打算叫它‘达科特2号’。”伽利略自豪地说。
“这样的东西……就能让人飞起来吗?”诺曼半信半疑,伽利略倒是很有自信,他开始指着图纸给诺曼讲解,机身的哪个部分用来提供动力,哪个部分用来维持稳定,怎样操作转向和减速,听得诺曼云里雾里。算了,反正他也不懂,看伽利略这么有自信的样子,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起来,体重计算错误的事,还是彼西妮告诉我的呢。”伽利略有点惭愧地挠挠脸颊。
“彼西妮?”诺曼难得从他嘴里听到女人的名字,不由得好奇起来。
“是我堂妹,”伽利略解释,“她想当工程师,在这方面比我还在行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点古怪,还叹了口气。诺曼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追问下去,伽利略才说出彼西妮的妈妈并不支持她求学,而是想让她早点嫁人。诺曼听了这话,立刻从桌子上跳了起来。伽利略被他吓了一跳,而诺曼按着他的肩膀,大声说:“这样不行,你可一定要让彼西妮去上学!”
“可是,可是,大学根本就不收女学生,就算是有女子学院,也很少有人送家里的女儿去读书……”伽利略结结巴巴地说。诺曼更是生气:“女人怎么就不能读书了?你不是说彼西妮比你还聪明吗,难道学校决定学生能否入学的标准不是头脑,而是他们是不是男人?”
伽利略满脸为难的样子:“我也希望彼西妮能去读书,可是我是拗不过叔母的,再说……”他想到叔母的话:“……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诺曼一下子无话可说。就连伽利略也这样想,可见人类对女人的偏见到底有多根深蒂固。他想了想,说:“要是你没有办法的话,就让我来试试看。把你妹妹的地址给我,我会拜托我在意大利的妹妹,让她来帮忙。”他现在突然觉得,之前临时编出来的假话意外地派上了用场。伽利略倒是眼前一亮:“那,你什么时候把你妹妹介绍给我认识?我连她的名字还都不知道呢!”
“你死心吧,”诺曼瞪了他一眼,“画你的图纸去!”
把无关的话题抛在一边,两个人终于开始了滑翔翼的制作。他们花了很久才做好这架滑翔翼,主要是因为伽利略还有猎魔人的工作要忙,最近有不少猎魔人在外出勤,留给他武器维护的工作变得多了起来。诺曼这边事实上没什么工作可做,但他向来闲不住,最近又被一位老绅士雇佣去饲养家里的马匹和狗。他没忘记给自己熟悉的魔女朋友们送信,告知她们最近猎魔人行动增多,让她们注意安全,这就是和嘴巴不严的猎魔人交朋友的好处之一,他总能知道一些内部消息。至于他自己,谁会把养狗的男人和魔女联系起来呢?只要自己不用魔法,就不必担心自己被发现。他和伽利略用空闲时间收集材料,加工成图纸上的规格,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组装起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把达科特2号推上小山坡,伽利略爬上滑翔翼,让诺曼把自己绑在上面。
诺曼心想,如果这副场景被魔女看见,她们大概会发出嘲笑声。飞行是魔女的必修课,她们几乎总是很快就掌握了飞行的秘诀,而人类想要飞行,所需要付出的努力是魔女们的几十倍,却仍然面临着失败的风险。但诺曼打心底里敬佩这份勇气,这就是他选择生活在人类世界的理由之一。
“准备好了吗?”诺曼问他。伽利略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慢慢后退了几步,在山坡上跑了起来,然后双脚用力一蹬,滑翔翼托着他离开地面,向天空飞去。
“飞起来了!”诺曼兴奋地大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人类飞行,比起魔女的飞行来说,那是一点也不轻盈,一点也不优雅的笨拙姿态,但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在空中飞翔的白色翅膀让他为之雀跃。伽利略的呼喊声从远处的空中传来,那是喜悦而兴奋的声音,像是在为了他的成功庆贺,飘散在吹来的一阵风里。
等等,风?诺曼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达科特2号向下坠了一大截,白色的翅膀猛烈地抖动着,仿佛已经从骨架上脱离。出事了!诺曼心中警铃大作,这要是摔下去可不得了!可是,在这里使用魔法的话,伽利略身上可还带着指魔针呢!顾不了这么多,他咬咬牙做了决定,向着远方的天空伸出双手。
诺玛是擅长使用火焰的魔女,但并不代表她就对其他的魔法一无所知。控制气流加快火焰燃烧也是她的拿手好戏,但此时此刻没有燃烧的火焰,她要做的只是借助气流把滑翔机送到地面。这对魔女来说并不困难,她眯起眼睛,估摸着伽利略离地面只有二十英寸的时候,收回了对气流的控制。滑翔翼失去了动力,哗啦一下摔在地上,从伽利略落地的方向传来一阵痛心疾首的哀嚎。
在飞行途中遇到那样的大风,要是平稳落地才是真的有鬼,所以他才没有让滑翔翼平稳降落。伽利略嚎得那么大声,不会是计算出错了,摔成骨折了吧?诺曼一边跑向伽利略一边想,但他听了一会儿惨叫声,觉得伽利略叫得中气十足,他推测伽利略大概是没有大碍,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便加快了脚步。
“伽利略,没事吧?”
他远远看见伽利略哭丧着脸趴在地上,一见诺曼,伽利略就愤愤不平地控诉起来:“是魔女,是魔女来捣乱了!我听见指魔针叫了!这可恶的魔女,竟然阻挠人类的科学实验!”
诺曼只想给他两拳,但还是把伽利略的绳子解开,从滑翔翼上放了下来。一脱离束缚,伽利略就赶快去口袋里掏指魔针。要是那玩意指着自己,他就当场打晕伽利略然后逃走,诺曼想,但伽利略掏出的指魔针显然瘪了一块,一动也不再动了。伽利略也像一个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他露出世界末日降临的表情:“怎么办,指魔针坏了,我得赔上一大笔钱啊!”
诺曼真想讲一句:活该!叫你当什么猎魔人!但他还是假模假式地表达了关切,对于破坏了达科特2号,阻挠了实验的魔女送上一点也不诚挚的谴责。伽利略倒是很快就振作起来:“没关系,实验就是这样,会失败很多次,但只要成功一次就够了,下次只要没有可恶的魔女来阻挠,离滑翔翼成功的日子就不远了!你说是吧,诺曼?”
诺曼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心想,要是有下次,还是让这个傻子摔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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