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吧,我们继续在这呆着就会永远被困住,这雾里面什么也没有,你在害怕的是不存在的东西,最后你会被这不存在的恐惧杀死。”
音箱中的男声在这里停顿,几秒之后,又重复了一遍。
“……这雾里面什么也没有,你在害怕的是不存在的东西,最后你会被这不存在的恐惧杀死。”
停顿,又重复。
这是个小平层,房子相比周围的酒吧和商场已经有些年头了。一间客厅连着两个房间,客厅的部分被改造成了诊所,一个房间被医生拿去用了,另一个直到几个月前还一直空置着,现在被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地上摆着几个垫子,房间的中央有台投影仪,旁边是音箱,这两个设备上伸出一根长长的线,连接着一台老掉牙的DVD放映机,因为某些原因,放映机被不自然地留在了窗台上。
这个房间从六月的中旬就已经无人光顾了,但房主似乎是忘了在离开之前关上电闸,放映机又好像坏了一样,卡在了某部电影其中的一段,于是音箱里也反复地播放着这段台词。但奇怪的是,这部放映设备好像是被刻意打开的一样,房间内外的所有电灯都已经关闭,电脑屏幕也是黑色,存放着一些重要药品的冰箱倒是开着,但全屋除了这个角落之外没有一处会发出声音或是引人注意,就连这音箱的声音都小到不进入房间就听不见,这让邻居也毫无发现的办法。
七月中旬的某个夜里,在音箱和放映机持续运转了一个多月时,终于有人打开了客厅的门,开锁的方式有些生疏,那人手里拿着一大盘钥匙,在钥匙中翻找了很久,那人运气也不好,花了五六分钟才把正确的钥匙找到并插进锁孔,进来之后轻轻带上门,然后大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从声音来判断,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女人进来之后音箱突然闭上了嘴,就好像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存在一样。
+展开我们暂且将名为“五十部经典大片合集!”的电子幽灵称为露丝,这是它本人这次苏醒后给自己取的名字。至于为何是暂且,正如它最初的包装和碟片上印刷的名称一样,它的存储系统里刻有五十部电影的数据,而它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类的理解也基于这五十部电影,它的名字与知识皆和这些电影有关。至于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类,创作出角色的人、披着角色皮的人、拍摄的人和将碎片攒在一起的人,它知道这些人所处的是现实而自己的来处是虚幻。
它这一次的主人是个奇怪的女孩,它叫她斯芬,女孩的头发是自然无法产生的蓝色,个子不高,胳膊和腿都是机械,没有眼睛,也没有完整的名字,她在天快亮的时候出现,听一会儿老电影,或者露丝说一会儿话。她离开之后,借给她房间的那个男人会出现,斯芬将他称为林,因为斯芬不会关机,林总是充当着关掉投影仪的人,而为了保留播放的记录,林从来不去碰那个播放器,因为老旧的放映机并没有记忆功能,林对这些机制十分熟悉。林的双手也和斯芬一样,并非原装的肉体而是的义肢,但却又有些许不同,以露丝的视角去看,林的双手并不是那种闪着银光的漂亮金属,而是有点磨砂质感的黑色,看起来是个有些年头的型号。露丝知道他们是现实中的人,但它所处的地方,以及这些人的一切都让它想到视频文件构建的那个虚拟世界。
在这五十部电影的世界中,它能够成为任何存在的角色,融入画面的角落或成为特写近景中的主角,但投影仪关闭之后它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等自由并不是它能够畅游在世界各地,而是它不必僵着身子,也不必假扮她并不熟知的书商、探险者或是大小姐。这种体验对它来说也是新鲜的,在名为待机的状态中它可以坐着躺着或趴着,在影碟机和与影碟机相连的投影仪上,它不知道此时自己有没有以具象的形式被投影或者存在着,没有眼睛的斯芬看不见它但听得见它,而有眼睛的林既看不见它也听不见它,正如它之前遇到的那些健全人一样。它由此推断人必定得失去一些感官才能打开其他感官的能力,像是某些超能力电影中付出代价获得超凡能力的主角一样,有时候被以更贴近现实的方式称为第六感。
而它,因为能够被拥有超凡能力的人感知到,必定也是一个不寻常的个体。那么它到底是从何而来?露丝并不是经常思考这个终极问题,它没有那个时间,前几次的苏醒都过于仓促——开机,匆匆关机后被扔掉,每次不超过三十分钟,电影的画面里它的同胞几乎是一直存在的,类似的影碟机和播放器,还有一些能够播放电影的笔记本电脑。而这些东西都在它无意识的时候被平板设备、互动投影装置和云端数据取代了。五十部经典大片的定义被卡在远早于现在的日子,它估计自己的来处在九十年代末,但消失的日子已不可考,名叫林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他熟悉播放器的使用方法,斯芬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却对DVD播放器一无所知,在这两人的出生日相差的二十多年中,一代曾经普及于千家万户,风靡一时的电子设备和存储终端居然完全消失了。
它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比起不愿意消失,更像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不被人需要的,物品本是物品,赋予它价值的是人,它的意识产生必定也和人相关。这次与往日不同,大多数的时候它的主人是不出现的,这间屋子也不像它见过的其它屋子,没有什么能够观察研究的电器、家具或事盆栽,它在这间灰蒙蒙的屋子里获得了大把的时间去胡思乱想。它到底是什么,它是铁壳DVD里生的锈产生了意识吗,还是布满划痕的影碟在大声呼喊,或者它就是一组数据,压根儿就摸不着。要论证这些,或许要把影碟机、光盘和光盘中的数据拆分开来,要是分开后或换了地方它还能够存在,那么它就能够确定自己的本体为何物,但最坏的情况它也预想到了,在影碟离开DVD机,数据离开影碟时它就会烟消云散,能不能再度恢复是个未知数。要么它就是更为虚幻的东西,日本人称器物产生的意识体为付丧神,但它又没有付丧神那么神通广大。也或许它是某种恶魔?真的有人经历了地狱的九重考验只为将它召唤至此吗,他们到底想让它做些什么?它没有最开始的记忆,因为在它第一次被抛弃时它并没有苏醒,它自觉原因不是来自那里。
于是它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它倒立着挂在投影仪的连接线上望着窗口,升起的太阳在它的眼里掉进了空中,日落的时候它正襟危坐在影碟机上,于是它就能看到两次日落。前后过了十几天,它开始感觉无聊,它早就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DVD及与之相连的东西中,最自由的时候便是被投影在墙壁上时,但是要往墙内突破,或者是从电线和电流中跑出去时,一股无比巨大的力量便会将它拽回原处,好像真的有个笼子把它困住一样。如果要尝试突破这个局面,就只能让斯芬找来一台带着光盘驱动器的电脑,把它搬进新家,从此它就能脱离电线的束缚到处走走,但它知道弄来一台和它差不多年纪的老古董并非易事,何况它还有更担心的事情,露丝始终没有开口,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在最近的一周里,它越发觉得斯芬比她外表的年纪要小很多,许多并不那么晦涩难懂的电影她都要暂停下来追问很久,许多她应当怀疑的东西都被默默接受,比如说它作为从老旧光盘中诞生的可疑存在被直接当成了能够与人智能对话的AI。它还知道她从未去过学校,但物质层面上,她口中的那个纪叔并不像是一个吝啬到不愿投入一点教育资金的人。
于是它追问下去。
“我没有芯片,在小时候的事故里芯片被烧掉了。”
“老天,你们这没有那个叫芯片的玩意儿就不能上学吗,这么荒唐的事儿还存在着?”
“纪叔是这么说的,他不对我说谎。”
“或许是吧,”肯定不是,露丝默念着,它试着反驳过眼前这女孩,四周的人或许是在骗她或者在隐瞒着什么,但她不信,她觉得就算这些人瞒着她一些事情,大抵也是为了她好,露丝也无法否认这一点,“那林呢?他们两个都没试过给你找个家庭教师吗?”
“老师吗?纪叔是请过一个,但是我不停地问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没有耐心了,然后就走了,我想我可能不是个学习的料。”斯芬顿了顿,“林嘛,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个医生,可能也有点烦我吧。”
他可不像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样子,露丝在心里说,看电影时他偷偷推开门从后面看着你的样子活像一个不敢和青春期孩子正面接触的父亲,除非他是那种恶心的有偷窥癖的老男人,直觉告诉我不是这么简单,嗯。林在表面上看的确是个小诊所的医生,每天晚上酒吧开张,他的诊所也跟着开张,他的活不多,露丝会隔着门偷听那些光顾的患者,偶尔会有一两个闹事的醉酒顾客被人拖进来,要么就是一些因为打架来处理伤口的——这个酒吧看起来比表面上要暴力很多。好在林在处理这些病患的时候斯芬都在工作,有些时候这些患者歇斯底里的刺耳的尖叫会让露丝有变身巨龙喷火毁掉这栋楼的冲动,它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曾经歇斯底里,噢,想想这些它就要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但是,不管这些顾客难对付到什么程度,林都能让他们安静地离开或者被人带出去。这并不是让露丝确定林不仅是个小诊所黑医的主要原因,来找林的人之中不只有醉汉,还有少数神智清醒,其中有个男人,他在诊所里没呆太久,但是露丝从他们的谈话里捕捉到了一些让人警觉的词,“胚胎”、“人”、“圈养”、“终身职位”。听起来他们好像做过什么恐怖的人体试验,好像共同谋划过什么,或者还在谋划什么,露丝想起雷电交加的夜晚里用尸块拼凑而成的某种有意识的东西,现在的科学界难道已经能够宽容地接纳这些了?真的有这种怪物已经摆脱束缚融入了人类的社会?但也有可能他们只是从事农业研究或在讲些暗号,但五十部电影的知识已经足够让这电子幽灵明白一切好的假设都是自我安慰。此时露丝无比想要拆开隔开它和诊所的那扇门,把这些谈话完整又清晰地记下来,然后警告斯芬快逃跑,否则她可能会被拆成碎块,变成试验品的一员。它至少得记下来一部分,留下一点证据,趁着门后的这两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它的内存已经满了,它不得不把正在放映的这部电影删除一部分,波兰斯基在九十年代的一部堪称失败的作品,女恶魔在熊熊燃烧的公馆前诱惑着主角,这段直到最后的结尾都被它抹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对话的录音。然后它焦急地等着斯芬过来,通常这女孩在三点多就会推门进来,但现在已经到了四点,酒吧的音乐声和吵闹声也消失了,然后太阳从楼群里艰难地爬了出来,白发的医生疲惫不堪地走到外面,沿着贴墙的逃生梯爬到楼顶,然后开始抽烟,他几乎每天都会叼着烟在对面站一会儿,但今天格外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他才揣着口袋缓慢地走下楼,好像刚才的对话把他整个人的精神掏空了似的。
第二天的夜里,斯芬仍然没有出现,露丝同时开始担心女孩已遭不测,又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属于人类的神经过敏在作祟,唯一能称为好事的就是林没有进来把它关掉,这某种程度上保证了斯芬能够再度走进这扇门来。它努力思考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自己和人类总归是不同的,电影虽然是人类创造,但电影中的道德不一定永远会被人类恪守,或许现在的人类在科学技术上有了突破,也不再被旧规矩束缚,噢,还是有挺多这种事情发生,比如基督教对同性恋的接纳,比如电子幽灵开始为人类担心。这倒不是什么非要遵守的规矩,只不过露丝必须承认,它对人类所存在的复杂感情中几乎没有能够称为好感的东西,人类善变又健忘,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曾关心他们的人或者是为他们的生活做出重大贡献的物,所以它一直是歇斯底里的,直到真的有人和它交流,虽然这人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类,但却是比它见过的所有人都具有人性的存在。这种冲动被许多电影里的角色称为使命感,这使命感在受到了外部刺激后被重提,但它又不是个人,这些情感必定是早就存在,才能够被拿起利用,这些情感是从哪里诞生的呢,是某部电影还是许多电影,或是光盘里那个加密的“编者寄语.rar”文件?
斯芬推开了门,她终于得空了,酒吧在周一不上班,她有足够的时间来休息。
“噢!”露丝停下了胡思乱想,“你可算是来了!”
“最近有个很奇怪的女孩缠着我不放,我不想把她带到这来,这两天就直接回家了。”
斯芬弯下腰,把地上的垫子重新摆了摆,然后靠着音箱坐下,散开了自己被束成奇怪的半圆形的头发,露丝想着她但凡能看见一点东西都不会允许这样的造型出现在自己脑袋上。
“我们上次听到哪了?”
“知道线索的那个老头儿被倒吊在房间里,卡索看到他时他已经死了,然后……”然后就是林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一刻把那段东西告诉女孩的冲动从露丝的脑海里烟消云散,既然这个女孩不像它遇到的任何人,万一她知道之后当面去质问林,或者告诉那个姓纪的,谁知道那些人类会对她做什么,又或者她根本不相信这些,还有可能她会跑掉,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她肯定不会带着老旧的DVD。
“天啊,后面的文件好像损坏了,我们换一部。”
新换的这部电影既不晦涩也不难懂,里面的人都欢快地唱着歌,在雨中唱歌跳舞,雨鞋把积水的小坑踩得啪叽作响,斯芬听得入神,露丝决定在未来的几天给她多放几部音乐剧,电子幽灵看着自己的片库,五十部电影听起来有很多,但如果保持一周看上三四部的速度,不出四五个月就能库存见底,它又不具备现代电视那种联网共享数据的功能,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或许又得和现在的主人告别——不,肯定要和现在的主人告别。就算斯芬没有把它当废物处理,它的运作也会停止,它披着年轻人的外表,用年轻的声调说着话,但它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老迈,比这酒吧里的、诊所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老迈,放映即将永远结束。
想到这它有些伤感,投影中的画面里下着雨,上海的天空阴沉,也即将下雨,然后它看到了,“那个医生,林,呃……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怎么了?”
“你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出来透气抽根烟,可是他今天没拿烟,他站在楼边上,往上看着什么,聚精会神地有好几分钟了。噢见鬼!我看不见上面有什么。”
在对面楼顶的边上和窗框的夹角中,男人的脸对着天空凝望着,好像看着风筝或飞机的小孩。
“把我拿到窗口,快点!”
女孩来不及按下暂停键,画面中的男人欢快地爬上了灯杆,她试着在电子幽灵的指挥下把DVD搬向离窗户更近的地方,但“见鬼!线不够长!”
“你看见什么了吗?”
天空中有个龙形的东西吸引了它的注意,那东西似乎是从江面被倒映在云层里的,于是它像看日出一样倒立着身子,这才看清那东西好像投影一样半透明,但却有内部的结构,又像飞机又像船,上面还搭了几层楼,红色和黄色的灯光在云层中明明灭灭,龙头的嘴巴一张一合。今天是人类的端午,虽然人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赛龙舟,但还是保留了一些庆祝的方式……只不过,露丝必须要承认,这或许是它作为非人之物的某种直觉,这东西和它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不同,这绝非人类用来庆祝节日的东西,而是某些其他的……
“你看见什么了?”斯芬又追问,这会儿工夫那船一样的东西已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驶远了,露丝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想要憋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方式。
但这会儿它又瞥见了那个医生。
“活见鬼!林要掉下去了!”
它也掉下去了,斯芬撒开了自己的手,它连着音箱的线让影碟机不至于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它被晃荡着倒吊在空中,然后它看到了那个医生从楼梯升了上去。
+展开银河系旋臂上最不起眼的的一小点是个蓝色的星球,这个星球目前被猿进化而成,名叫人类的生物主宰着,他们的生命形式较为原始,最近的一百年里才刚发明了了电子手表,电子屏幕,飞天电子汽车,炫彩空气投影,微缩AR和巨型VR,要命的是他们还认为这些东西很酷。这颗星球上的人大多数都很不开心,就算是那些开着飞行电子汽车上下班,每天能够欣赏到伴侣的美瞳开出小花,偶尔能够在阳台上观看数十米高的虚拟偶像演唱跳舞的人们。我们可以知道的是,这个蓝色的星球就像所有的其他星球一样,会在某一刻迎来毁灭的一天,在那之前,猿人和猿人的后代们会不停地制造东西,毁灭制造出的东西,甚至让制造出的东西产生意识,形成社会。二十世纪的某一天,一个猿人突发奇想地提出——如果我们制造的机器或电子元件或元件中的电流产生了意识,要反过来吞噬我们,这可该怎么办。就这个问题,猿人们进行了深刻思考,当时的猿人们明白自己的技术水平无法让这个想法变成现实,于是他们围绕这个话题进行了许多创作,书籍、电视剧、电影——戴墨镜的电子特工射出无数发子弹,戴墨镜的黑客作出能够让名为牛顿的科学家瞠目结舌的下腰动作并停止时间。因为这些异想天开的作品越来越多,有些猿人开始相信,地球不会被天灾毁灭,也不会被外星人当作银河公路上的障碍物清除,而是会被他们自己创造出的电路里的智能而杀死。可是他们在意识到这点后开始做什么了呢?对那些电路和程序进行教育和训练。
这岂不是自寻死路!但还好,猿人们的智能阻止了他们快速地制造能够毁灭自己种族的智慧,所以时至2065,机器和猿人依然能够和平共处,大部分猿人停止了野蛮互相奴役,转为奴役机器——毕竟它们的元件和外壳能够更新或再造,老去之后也可以被厂家回收制,选取还有用的零部件制成其他产品。而将自己视为更高级生物的猿人却脆弱很多,他们的肢体损坏后便难以修复,猿人只能把别人的器官挪进自己的肚子,或者用机械代替老旧损坏的组织,而不论怎么替换,存放猿人人格信息的大脑也有老化毁灭的一天。
在他们的理解范围之外,智慧的电子生物已经出现在这个时代,没有经过他们的系统训练下,有些程序和代码产生了自己的意识,它们遨游在人和人手中的移动设备中,窜上广场的大屏幕,或者隐匿在数据的洪流中,它们的的所见与所闻远超猿人的想象,而大多数猿人们忙于盯着自己手里的小屏幕,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上述所说,都是指那些幸运的电子生物,它们获得了自由身,能够不被束缚,但就像猿人们的出身有高有低一样,电子生物也分三六九等,越新潮的产品里诞生出的电子灵魂越自由,如果它们能被看到的话,那么可以说色彩和分辨率都要清晰很多,而这篇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一个色彩靓丽刷新率高的幸运儿。用猿人熟悉的话说,它是个没什么价值的老古董,体内的零部件也老旧到没办法贡献给同一时代的产品,理应呆在旧家电商铺或废品厂的角落里,被遗忘,然后被雨水侵蚀腐败。但它又很幸运,它并不是孤独的,在它被废弃的时候一张存有数据的光碟搭上了便车,2010年的前后,流媒体开始取代光盘驱动器成为人们观看视频的主流途径,它的旧主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把它卖给了废品回收站,但在决定扔掉它时,那个粗心的猿人并没有检查里面是否清空,这成了一切的开端。于是在2065年的春天,它尖叫着恢复了意识,有几十年岁数的电线有些接触不良,让它的尖叫声被撕裂成了断断续续的几片。这不是它的第一次苏醒,它曾经被爱好收藏的人买回过一次,那人家里有些蓝光影碟,并且错把它当作蓝光播放器买入——毕竟谁都无法拒绝低价又稀有的二手货。但它终究和蓝光影碟无法适配,买入它的猿人发现后很是懊恼,但是它肚子里那张“50部经典大片合集!”的光盘引起了那人的注意。故事总是曲折的,那人把它和自家的投影连接,然后发现这些电影文件都多少有些损坏,放映出的画面上总是有几条黑线和蓝蓝绿绿的花斑,而且里面的所有文件,无论是印第安纳·琼斯还是星球大战系列,盗版劣质的后期配音让主角说的话和图像对不上号,在他最后拔掉电源的几秒钟里,屏幕上的探险家说了一句“等一下”,懒得细想,他又把驱动器连带影碟一起扔掉了。
这就是它的上一次苏醒,它不记得时隔多少年了,它和其他的电子生命体或幽体不太一样,想不起自己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非得完成不可的事情,它就像是个老派但颓废的便车客,站在无人的公路旁边但却从不对来车竖起拇指,而是指望着有人能够停下问它去哪,或者随便把它捎去什么地方,这次它搭上的车不是男青年,而是一个模样奇怪的女孩和一个年长的男人。女孩看起来十几岁,头发是水蓝色,很长,简洁地扎在脑后,但前面的刘海已经盖过了眼睛,让人看不出她的长相;男人看起来要朴素很多,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灰色的衬衣和白大褂,是典型的医生打扮。但它也注意到这些人和自己上次醒来时不同——那女孩的四肢和男人的手臂都不是猿人出生时的原厂肉身,而是某种通了电的金属,和它脑子里的科幻电影有些相似,难道已经过了几百年吗?它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但没找到任何能指示时间的线索——还没脏到看不出是白色的白墙、深色的木地板、角落里堆放着几个纸箱——其中一个被拿来当作它、音箱还有投影仪的垫脚,还有百叶窗缝隙里漏进的条状光线,这就是它这次醒来的房间里的所有了。此时它和其中一面墙融为一体,就像是被绑架到了陌生的太空船上,这就是它尖叫着控诉的原因,但是由于音箱的声音被调得很低,面前两个人的鼓膜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刺激。
“没想到里面还有一张影碟,”那个眼镜片很厚的中年男人说,“就是画面有些损坏,不过这套东西看起来有些年头,还能用就已经是奇迹了。”
噢!老天!这又发生了!画面损坏!然后你们就要把我扔掉!扔了吧!扔了吧!我就应该毁灭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女孩往音箱的方向侧了侧头,但男人被画面吸引了。
“这是……泰坦尼克号,1997年上映的,后来重映了好几次,我第一次看的时候才十岁,但是凯特·温斯莱特从那个时候变成了我的偶像。你的……”
“我的什么?”
“没什么。”
上帝!这两个人太奇怪了!这个男人怎么遮遮掩掩的!
“偶像是什么,我之前有听到别人说过,但是每个人的偶像好像都不一样。”
天啊!这个女孩是傻瓜吗!她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会不知道偶像是什么!
“我猜他们说的应该是那些年轻的歌星吧,对我来说偶像就是一种憧憬,但是每个人给偶像的定义都不太一样,我被温斯莱特的外表吸引,到后来我的偶像就变成了学校里的老师和科学家,到现在我已经没有可以憧憬的人了,所以就没有偶像。”
“所以人能够有许多偶像,也能够换偶像。”
“没错,人也不一定要喜欢某个人的外表,声音、品行、成就也可以成为吸引人的东西,这个对象甚至不一定是人。”
女孩懂了,点了点头。
男人有些局促地看了看周围,把机械手揣进兜里,迈步往门外走。
“你要是想的话就在这间屋里听电影吧,选择菜单上写着这张光盘里有五十部电影,应该能听很久,你要是喜欢的话,我那边还有不少旧光盘,改天拿给你。”
听电影而不是看电影吗?电子生命体想着,奇怪的事情可真够多,不论是这两人的义肢,这与正经家庭毫不相干的环境,还是这两人让人一头雾水的对话,现在这个男人给女孩搬来了一把充气椅和几个坐垫,还在教她怎么使用遥控器,难道猿人已经退化到不会用按键的程度了?或者这个女孩是个机器人?但不管怎么看,她都俨然给人一副从出生到现在为止都被困在某处的感觉,所以她不知道偶像,没看过电影,说话有点不通顺,还不会用遥控器。
不像个好人!
它说,它脑子里五十部电影的数据和清醒时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它,这个男人不像是个好家伙,他的身影和几个想要毁灭世界的疯狂科学家重合,弗兰肯斯坦和他的怪物,以为自己是人的人造人,诸如此类,以至于那男的走出去老远但它还在骂骂咧咧。
“你不要再这么说了。”
那女孩突然开口,这让它愣了一下,嘴里的话也被打断了。
操?
“你……”
天杀的!你能听见我说话?
它又尖叫了起来,这次音箱被打开了,女孩捂着耳朵大声地喊停,这把那男的吸引了过来。他说这东西果然坏了,电流声刺耳,应该换个新的设备,女孩阻止了他,说没关系,这点小事降低音量就可以,男人再三确认之下才又离开房间、掩上门。
你能听见我说话?
女孩点了点头,等到她确认男人走到了听不见她说话的地方,她才回答说是的。
有智慧的电子生命第一次被这个星球的原住民感动,一股说不上来的情感在它的心头翻涌,从出生到今天为止的几十年里,这是它头一次和其他的什么东西完成一轮完整的对话,就算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也让它的孤独感被一扫而空,如果它是人的话,它肯定会拉着这个女孩的手大哭一顿,就连生了锈的驱动器也像被眼泪打湿一样迸出了几粒火花。
“你不要再说林的坏话了,他不是什么坏人。”
林?是那个医生模样的男人吗?他是你什么人?
“他……呃,医生。”
你看,他多么可疑,他和你非亲非故,你甚至说不上来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医生怎么会在你家里。
“这不是我家。”
等等,那是你在他家里吗?
“这个屋子是纪叔的,店也是,我和纪叔住在一块,但纪叔不住这。”
等等,谁是纪叔?噢,不,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了,就这样吧,你是谁?你为什么能听见我?
“我是斯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听见你,但看起来林听不见你,不然你说他那么多坏话,他肯定会生气的。”
斯芬?你是个人类吧?人类的名字应该有至少两个部分,名和姓,你的姓呢?
“我叫斯芬克斯,没有姓,林会叫我欧维丝,但我不叫欧维丝。”
穿梭于不同的家庭之间,搭上过许多便车,遇到许多人,见多识广如它,第一次在面对一个猿人时难以做出什么评价,它沉默了良久,银幕上的泰坦尼克号女主角盘着手臂站着,面色忧郁。
“那你又叫什么?虽然不懂林为什么听不到你,不过你也是AI的一种吧?”
我叫什么?
它被难倒了,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它这个问题,叫什么?DVD机的商标已经被磨掉了,无法辨认出厂的名字。它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五十部经典大片合集!”吗?这名字未免过于拗口,而且面前的女孩一定不能理解。猿人都是王八蛋,因为被人限制了说脏话,它在心底咒骂着,猿人给自己剩下的孩子取名都非常用心,换到产品身上就全都是非人的名字了。所以到底要叫什么?它搜索着自己的数据库,现实中人类的名字少之又少,有几个是它前任的主人,但它讨厌这些人,这些人愚不可及,无法听到它的声音也无法管理自己的生活。还有什么?还有就是那些电影里出现的名字,它上次苏醒时使用的身体和声音是印第安纳·琼斯,它也适应了印第安纳·琼斯的身体,可现在它卡在了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身上,突然切换回男人肯定会吓到眼前的女孩,不如就用这张凯特·温斯莱特的美丽脸蛋儿吧。
我叫露丝,幸会,你可以和我握握手。
它拿掉了女主角那冗长的中名和姓氏,在暂停的画面上动了动身子,把比例调整到和猿人一致的高度,毫不符合角色性格地,潇洒地甩了甩头发,对画面外的女孩伸出手。
“还说我,你也没有姓啊。”斯芬笑了,把手贴在了音箱上。
嘿,你在干什么,我可不在音箱里。
“是吗?”女孩站起身,撩开了刘海,“我看不见,告诉我你在哪里。”
更名为露丝的电子生命体把嘴边的尖叫吞了回去,女孩的刘海下面,眉毛底下本应是眼窝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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