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卡未完成 哈哈哈…………
————————
那门明明就没有上锁,又时常开一条通风的小缝,可缝中透出的黑暗却仿佛那片暗无天色的沉默森林,四处都缠绕着吓人的荆棘,连门把上都带着可怖的刺。因为体质的原因他很少受过什么骇人的伤,但这扇门他不再敢靠近半步。总是稀里糊涂地走到门的附近,又稀里糊涂的往回走,不踏入其中的原因换了又换,直到与理由的界限愈来的模糊,他方才释然,所谓血浓于水的说法,其含义建立于确定的事实之上,而他,越来理解便越感无力。
这时他反而恍惚了一下,意识就像被回忆的碎片刺伤,在伤口的空隙中互相挤压彼此,而后如波涛般翻滚奔涌。从来都不会得到结果的敲门,不再被回应的呼唤,甚至包括一只被吊在门口活生生饿死的兔子,这一切早就不言而喻,只不过也被一度忽视:他幼时所面对的与世隔绝的门里,从那日起就已经只剩下魔女一人了。
……说到底,那位将妻子跟女儿放在首位的父亲,还有那位认为世界就理应由上位种族来领导的母亲,他们的想法无一例外,亦不难揣测。遵循他们的意志所做出的选择,其对错,其悔恨,事到如今都没有再思考的意义。
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几下,舌尖不自觉地压迫着咽,再自喉间舔到些锈味,最后情不自禁地呕出些卡在气管的血。
与咽下肥美的草食动物的感受不一样,也跟咽到小碎骨一类的异物的感受不一样。他再度失力地倚着墙,胸膛频繁地起伏,带出就像逃离的小动物一样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拼命地,拼命地被激发原始的本能。从脸颊一侧滑落,最后滴在他衣领边缘的液体,混合了大部分的受之欺诈的血,还有少量的满含情绪的泪。
“......”
“你这笨蛋。”
房间外有什么轰然倒下,伴其的枪响亦不绝于耳。而他还听到了,似乎在哪儿听过的,怀念、熟悉的少女的声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失去的视野那边,冰凉的右手就忽然感受到了温度。
“……白痴。”
那因恐惧引出的轻微颤抖,通过这双比他小一些的手传达到了本还有些恍惚的心里最深处,伴着轻声的细语一并,叫他猛然地惊醒,更是条件反射地抬头,全然不顾额上与右眼的血。
尽管现在还只能看见些模糊的轮廓,但于那顶过大的魔女帽之下,灰尘与擦伤的异物攀附在娇小的脸庞上,刺眼得就像一束不合时宜的光。
“你要死了吗?” 面前的那位魔女用着跟之前那句话一样,没带什么情绪的声音问道。握着他的双手,不知怎么的也在问出话后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眯起余下的那只眼,张嘴动了动,没能出声。
“……”魔女顿了顿,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又用力了些,“但我还不想死。”
“奥、萝……”
“别说话啊,蠢货。”
“……”
“……”
短暂的沉默间,魔女的帽檐低低地垂下,其下形成的阴影,将她本来不会有什么的面部表情遮住。她似乎在擦拭自己额上的汗水,过长的袖口中伸出了小小的手。
之后的几个呼吸,她明显发出了些不成调的音节,又仿佛沉重的深呼吸与咳嗽声的同时,与其混在一起的鼻音,带来叫人呼之欲出的,如同颜料般扩散开来的渲染。
而他有限的,模糊的视野里,仅能在她抬头后辨认出其侧脸上新添的少许痕迹。但这些不完整的信息已足以让他被灰烬沾染的眼角又开始变得湿润,然后淌过几条擦伤的伤口,最终彻底转为了扎在脸上、心上,还有意识上的阵阵刺痛。
“……我有办法,处理你的,那只眼。”她有些断断续续地,一边调整着自己说话的语调,一边伸出手,盖在了他刚刚被魔法流弹击中的右眼上。
魔女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自己心口上,语调恢复到之前那样平静又冷淡的调子,她继续道:“条件是,你要成为我的使魔。”
尽管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面对寻常交易一样的,利益对等的事物。语气却更接近于陈述,也完全没有给他回话的空间。
“然后,带我逃出这里,普拉维斯。”她用跟小时候一样,仍然很稚嫩的嗓音高声命令道,其音色愈是接近末尾就愈来显得复杂。他听到房屋支架崩塌,听到野兽的咆哮与对应的枪响,甚至还听见了那只刺猬濒死的悲鸣,可在他面前蹲下的,就只有从记忆中消失很久的魔女一人了。
普拉维斯喘着急促的气,疼痛不过是组成混乱的一环,他昏沉得甚至没能对重获光明的这瞬间做出反应,然后在他仅仅发出一些嘶哑的喉音、组成不成器的调的时候,终于被一句话惊醒:
“因为我还不想死……所以啊、你也不许死在这里,白痴哥哥——!!”
被染红的手撑住布满木碎屑与灰尘的地,他拼命地,用尽全力地站起身来。
无论如同梦境与否,由回忆组成的幻觉在他眼前聚拢又散开,手里的温度,额上的湿润,还有眼角的痕迹,一切,都再次变得熟悉。
他猛地惊醒了过来,从稍微有些湿润的地上起了身,也不管自己的手背干净与否,两三下就把眼角的泪痕擦尽。
……哈啊。对了,这是那个时候的梦……
按照奥萝拉的被动的生存法则,即使被人类袭击再被人类所救,对能够区分不同人类的气味的他来说也都是截然不同的个体。但无论如何,为了避免麻烦以及尽快跟奥萝拉汇合,他亦从救他的人类手里逃了出来。
然后兴许是与奥萝拉失散的影响,在看见那轮红色的圆月升起的时候,他一度失去了意识,陷入刚刚的那种清晰得过头的“梦境”里面。但是视觉似乎更偏向于奥萝拉的那一边……何况能够按正确顺序区分那三种骂法的也只有奥萝拉本人。也就是说这是奥萝拉的梦,也不难想象是这只与奥萝拉互相交换的眼带来的影响。
而且、原本属于妹妹的那只眼不知怎么的,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传来刺痛。
尽管多年来妹妹的说法都是向凶手“复仇”,但刚刚共同感知过“那时”的梦之后,他恍然醒悟了。奥萝拉作为生存意义对待的“复仇”,也许只不过是停留在表面上的浮萍。毕竟她很了解人类与人类之间的不同,正因为受到母亲的影响才更加对人类“一视同仁”。作为“不纯粹”的激进派的魔女,单纯地、强制地让自己继承着母亲那“纯粹”的思想……也就是说她并不想复仇?但她毫无疑问没有放弃推进这件事,哪怕到现在也毫无进展。又或许她只是害怕再次失去…所以在走散后,作为双生子的彼此察觉到了对方的梦。
现在的奥萝拉究竟在做什么呢。……不,在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理不清自己被圆月所影响得躁动一片的思绪,但那种直觉始终挥之不去。于是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向着“本能”的方向迈出步伐,踩着泥土与石子飞奔了去。
+展开没写完但是头啊头啊头啊头啊……啊头还在,呼……
忙完就补,ooc明天再抓,真的对不起,我又是死线前绝命滑铲。
————————
“这究竟是要怎么处理才好……”
穿着厚实冬衣的猎魔人边说边举高手里的铲子,用力地朝包裹着火焰的坚冰砸去,而用于工作亦用于作战的边缘相当锋利的铲子却像砸在铁上,清脆地被弹了回来。
“呃!搞什么。还不如等它自己化掉来得快。”猎魔人碎碎地自言自语了几句。
“说什么傻话,现在可是十月底!德国本来就已经够冷了,你还指望着这些冰会自己融化?!”另一个差不多打扮、甚至还多裹了条更厚的围巾的猎魔人愤愤道,把手里的铁铲猛地插入有些湿润的泥地中,“只能庆幸这里是森林的边缘,冻住的也不过是些树木,就是可怜了那些树里过冬的松鼠。”
“别担心松鼠了,想想这个魔法作用到人类身上的时候该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躲得越远越好!没东西可以在这玩意儿里面活下来。”他说着又对着坚冰蔓延至地面的冻结部分啐了一口,“普通的铁制品拿这些该死的冰毫无办法!我们也只把那些小的’冰火’连着其下的泥巴一起挖走,寄希望于那群喜欢研究的家伙们的工作。”
“……明白。”
从几个小时之前,直到在太阳丝毫没有从厚重雪云中出来的想法的现在,临近小镇的森林边缘本该燃起的火焰仍然以一种被冰封的形式保留着。无论它会给能眺望到这处过分显眼的标志物的居民们带来恐慌与否,它也一整天里都完全没有要融化的迹象。猎魔人们不确定它不想融化的理由究竟与温度有没有关系,毕竟其中荒唐地包裹着的火焰就像是一朵被制止绽放的炽热的花;经历了这场魔女讨伐作战的猎魔人们的口径都无一例外惊人的一致,那蓝色的火焰像墙壁一样猛烈地吞噬了周围的树木形成一个半径较大的圈,将除了已经逼近魔女的猎魔人以外的其他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火焰的颜色由蓝色逐渐转紫,再次升高的温度逐圈轮回般点燃了森林的大地、颤抖的生灵、闯入的微风,以及猎魔人们想要踏入其中的任何念想。
逼近了魔女的那位擅长近身作战的猎魔人,在仿若斗技场般的火焰的圈中与其使魔进行了搏斗,但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位魔女完全没有再使用其他任何魔法来帮助使魔战斗的迹象,直到他为了限制使魔的行动砍伤使魔的肩膀。
她的使魔受伤后,很突然地,周围的一切、包括那焰圈也被由魔女为中心发散出的骇人的寒冷全部冻成坚硬的冰,刀也好枪也好都无法对这至今也在冒着寒气的冰块造成些什么裂缝,猎魔人的幸存兴许是因为她仍下意识地避免波及自己的使魔,在他惊于这份寒冷时,魔女乘上了扫把,带着负伤的使魔飞走了。
“以上,就是这次魔女讨伐作战的详细报告。”坐在正对着门的座位上的猎魔人啪嗒啪嗒地把手里的纸质文件理了理,拍了拍,最后轻轻地放在了桌上,“……而有相似部分的报告,发生在好几年前的英国。”
就坐在右边的下一个位置的猎魔人取走那叠文件,粗略看了几眼,便顺手递给了下一个人,然后抬头问道:“为同一位魔女所作的可能性?”
“相当大。不,应该说这种从未出现在其他作战中的标志性的魔法再次出现,已经可以确定了。”
“同一个魔女啊……”
聚在一起开会的情报部的猎魔人们谈论、整理着本次魔女的情报,具体的目击特征、已经被识别的魔法,还有其使魔的类型与武器,将可用的信息挑出来,亦将亢余无用的部分删除,以便于制定相应的对策。
“击破这些冰块的方法?”
“附魔武器。”
“但是会造成不明原因的爆炸,是吧?”
“既然你看得见我脸上的伤那就别问。”那位脸上带着一块灼伤痕迹的猎魔人颇为不满地将手里的文件又递给了下一个人,“已知强行击破包裹着火焰的冰块会导致蒸汽爆炸,也许跟里面的火焰有关系。”
“也就是说里面的火焰在被冻住的情况下依然处于高温,然后在将之密封的冰块出现破裂的瞬间让部分冰块融化、沸腾、剧烈膨胀,然后产生了蒸汽爆炸?”
“也许。那些家伙的魔法总是没办法完全科学地阐述,但也许是这样。”情报部的其中一员猎魔人说着,将资料文件传到了坐在长桌居中偏下方位置的,戴着圆框眼镜的少女手上。
“……”
“我想也许可以在安全范围外用附魔武器破开这些冰……”
脸上有灼伤痕迹的猎魔人沉吟了片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道:“但安全范围?”
“……”
“你觉得应该是多远?”
“ 至少要1米以外。”
“噢,看来你是用冷兵器试的。”
“少废话。”
“……”
“……安妮?”
“安妮。”
“……?啊、在!”被喊到名字的少女回过神来。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发呆。”
被唤作安妮的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低头看向文件资料上密密麻麻挤在一堆的手写的字,又逐渐收起笑容,沉默了几十秒后,方才回应道:“我想去这个…魔法的现场看看。”
“虽然我们也确实需要去现场,但不是现在。”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上的那个猎魔人往脸上有灼伤痕迹的猎魔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除非你想和他一样。”
紧接着没等其他猎魔人有所反应,他又拍了下手道:“好了,继续。得想办法对付这些火焰冰,不然等下次厕所被冻上了可没人能帮我们。”
“厕所……”
“明明是万圣夜却要加班啊。”
“去把那些融化得非常非常慢的冰块带上,肯定是非常棒的万圣装饰。”
“呿。”
“……魔女。”
安妮沉思着喃喃自语了下、有些魂不守舍又带点依依不舍地将文件资料递给下一个猎魔人,手肘抵着桌面,曲着右手的食指继而抵着嘴,一副若有所思、陷入回忆的模样。其他猎魔人对于安妮稍微有些反常的反应,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后猜了个大概,便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地耸了耸肩,而后又继续展开,针对魔女、针对火焰冰的对策的讨论。
+展开灯火,灯火,就像暴雨中摇曳的花朵。
爱意,恨意,有如风暴般骤降临此地——
现在明明是在地下室里才对……
不知源来的风猛烈地呼啸着,把普拉维斯的毛发连同思绪一起吹得一片混乱。
披着漆黑斗篷的魔女借着这阵风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到看不见眼睛的斗篷帽里亦飘散出几缕末端稍卷的,黄昏色的发。
她抬了些头,面朝着半空中那团所有的风聚至一处后隐约可见的透明的球,缓缓地吐出那口气。
“现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淡然地说着,话罢又顿了一顿,继道:“……就像说好的那样,把魔力融入气息中,把不论是什么都可以的情感融入话语中,呼唤她的真名。”
些许的沉默之后,墙角边缘的那只黑色带花纹的小猫踩着不出声的步伐,应声来到了魔女跟前,忽视掉背后普拉维斯那大概表达着“就以这种状态去见她真的好吗”的意思的呜呜声。奥罗拉尽可能地抬高了脑袋,试着从那双潜藏了许多看不透的颜色的阴影下的眼里辨别出什么来。
“然后把我的魔力控制权交给你…对吗?”
被问到敏感问题的魔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那只在房间里显得极其渺小的猫收回视线,转至半空中的透明球体,“希望你不会背叛我,黄昏夫人。”
被唤作黄昏夫人的魔女没有回话,仅仅是嘴角有略微的扬起。
“现在。回应我、缇米德——!”
随着她难得地用高扬的音调构成的呼唤,地下室里突兀地掀起一阵狂风,如波涛般汹涌地奔向那半空中的透明的球,然后不停地凝聚、不停地涨大,紧接着又急速地压缩;地下室里几盏微弱的烛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瞬间便充斥了凄厉的尖啸、痛声的哭喊,以及夹杂其中的意义不明的低声的呻吟。
又忽的,“嘭”地一声,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哈啊………哈啊…!”这才敢重新睁开眼的小猫突然喘不过气来似的拼命地深呼吸,就像肺部的绝大部分氧气被瞬间抽干了一样,然而无论她做了几个深呼吸都无济于事,所有的注意力都用于本能地、竭尽全力地抵抗缺氧的昏厥感。
还没等她从极其短暂的窒息中恢复过来,黄昏夫人就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的魔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一些呢……呵呵。”
“…哈啊……!你绝对是……故意的……!”
黄昏夫人笑而不语地随手理了下斗篷边缘,将下摆的部分往后抚了一些,而后她蹲下身来,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整个身体都像被什么重物给压住、只能下巴抵地地趴在地面上的小小的猫。
“你可没有时间像条落水狗一样趴在地上、奥罗拉。”
“……我……知道。”
她说着甩了甩脑袋,向下压着身子避开黄昏夫人的手匍匐前进到一旁,然后重新抬头,看向那漂浮在半空的光源体——
说不上微弱也算不上刺眼的光源中温柔地包裹着的娇小女孩,有着一头看起来蓬松的、刺刺的短双马尾,通体看上去显得半透明,其胸腹内心脏的位置隐约能看见一枚漂浮的刺。她蜷缩在光团之中,紧紧地闭着双眼。
“醒来。”
黄昏夫人轻声地吐出简单的字句,而后光源中的幼小女孩微微颤了一颤,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她先是疑惑地左右看了几眼,然后往上看的时候被过近的地下室昏暗的天花板又吓得一颤,紧接着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往自己下面看了眼。
“为什么我会fei————”
“缇米德、告诉我——!!”奥萝拉即刻打断了幼小女孩的话,语速也变得有些快,“当年、当年杀害妈妈的那个猎魔人、究竟是谁!?”
“?!”
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缇米德被一连串问题愣在空中,然后仔细地在上面端详了一下下面的猫,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主人的妈妈……?我记得……我记得是……”
“咦?比起这个为什么总觉得那只猫很像主人……”
“奥萝拉。”在一旁观望了一会儿的黄昏夫人忍俊不禁地插了句话,“这个魔法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具体能持续多久?……不对,我应该甚至没有时间来确定这个……啊啊啊、真是的,为什么这只刺猬就是能笨到这种程度……!”
“毕竟,你带过来的召唤媒介仅仅是一根刺而已。”黄昏夫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没再插话了。
缇米德在半空中轻巧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就像放弃思考一样接受了现状。她盯着地上的猫和狗还有魔女沉默了许会儿,然后忽的开口问道:“刚刚是在问什么来着?”
“在问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你这笨蛋刺猬——!!”
“呜哇?!”缇米德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一缩,“……这个气势难道是主人!?”
奥萝拉没有答话,朝着半空中又后退了一大截的缇米德投以愠怒的目光。那被盯得浑身发虚的胆小刺猬颤抖了一下,这才开始低下头、努力地回忆之前奥萝拉提及那个问题。
“那个……应该是女性的猎魔人,嗯唔唔唔唔……个子很高…嗯,比主人的母亲要高!啊,但是总感觉也没高那么多……”
“除此之外呢?!有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特征、有没有听到她的名字——?!”
“呜哇啊——!!主人又在强人所难、那种情况的那种事根本不可能记清吧?!”缇米德的身形突然闪烁了一下,“咦?!这么说起来我当时应该是死掉了但是为什么我会飞————?!”
奥萝拉下意识地看向黄昏夫人,后者则无言地摇了摇头。
“…听好了,缇米德,接下来你要把她念的话重复一遍。”
“哎?”
黄昏夫人也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即便往前踏了半步,捧高双手,用略微有一些低沉的、平淡的语气念道:“我于黑暗中消亡。”
在奥萝拉凶恶的注视下,缇米德怯生生地跟了句:“我……我于黑暗中消亡……”
“与黑暗融为一体。”
“…与黑暗…融为一体。”
在她话罢的刹那,地下室内又掀起一阵冰凉的寒风,普拉维斯在墙边缩了缩身子,尽量把鼻子蜷到自己身上的毛上,即使如此也还是在旁边打了个很大的喷嚏。也不知道缇米德是被这声喷嚏给吓到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她半透明的身体摇摆不定地晃荡了几下,亦神情紧张地看了看陌生的魔女又看了看奥萝拉。后者死死地盯着她,而后点了下头。
“……我逐渐失去意识。”
“我逐渐失去意识…。”
“宛如回到令人昏睡的襁褓。”
“宛如回到、令人昏睡的襁褓。”
…………
……
重归寂静的沉默让地下室的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地下室里的所有光源逐渐地熄灭了,余下的黑暗里仅剩下些许普拉维斯自喉间颤抖着嘟囔地发出的“为什么觉得好冷”的呜呜声。
“……哈啊。”奥萝拉叹了口气。
“啪”地一声,黄昏夫人打了个响指,让地下室原本尽数熄灭的蜡烛重新燃了起来。借着这些微弱的光源,她走至面前的那块空地上,蹲下身子捡起了一枚小小的刺。然而就在她站起身的时候,那枚刺就像不堪重负般彻底地化为了粉末,随着地下室内的最后一缕灵魂的寒风而去。
她毫不意外亦若有所思地收回手,目光往空荡的地下室天花板的一角望去,“已经过去很久了吧。”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它无法负担灵魂的重量。”
奥萝拉则默然地小跑到普拉维斯的尾巴毛附近,往里面挤了挤,而后才应声答了句“没错”
。普拉维斯发出一阵代表着“之后去卜丽佐节放松一下吧”意思的呜呜声,而没有听懂的奥萝拉只是蜷起身子,神情复杂地思考着什么。
地下室里再次回归到一片死寂,站在地下室中央的魔女收回视线,轻轻地将自己斗篷上的灰尘拍去。
她们在沉默间踩着石制的台阶回到屋内。
嘀嗒。嘀嗒。伴着些水珠滴落的声音,狗在踩上跟地下室同样冰冷的地板时将自己的尾巴轻轻地夹起。
那名为贝洛的使魔始终神情复杂地看着一狗一猫身后留下的或浅或深的大小脚印,亦不忘先用沾湿的手帕将自己的双手洗净,再为抚平裙摆、悠然地坐进沙发的黄昏夫人递上一杯温度正好的红茶。
她端起茶杯,眼睑半垂着,与杯中茶液中的自己的倒影对视,又恍若喃喃自语般地少见地压低了些声音,问道:“这样,你的目的就算达成了么?”
挤在普拉维斯的尾巴形成的圈里的奥萝拉将一只前爪抬起来,几乎习惯性地先放在嘴边舔了几下,方才摆出一副沉吟思索的模样。普拉维斯则忍着想要摇尾巴的冲动,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安地微微颤抖了几下。
“不。”奥萝拉用那种极其轻微的声音否定着,“那只蠢货刺猬根本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有用的情报……”
“汪!”
“闭嘴,蠢狗。”
黄昏夫人倒也没否认她的说法,只是在心里整理了几下细碎的情报,猜测与揣测作为丝线交织在一起的结果自是难以再将之区分,她眨了眨眼,道:“你还会再来。”
余光中瞥到奥萝拉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便毫不意外地轻笑了声,又补了句“真是厚脸皮”。
“脸皮又帮不上忙。”那只猫显得稍微放松了些,索性闭上眼、舔了几下爪背,顺着自己之前的姿势洗了洗脸。
“这可说不好。”她说着抿了口茶,视线往客厅内摆放的各种“人偶”上移了瞬间,随即“噔”地将茶杯放回茶几上,“你不知道的用途有很多……”
“……我不想知道。”
“哎呀,是吗。”
紧随着的是听似颇为遗憾的叹息与沉默。
“……”
“……”
双方保持着一种不必要的保持这份沉寂的默契。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黄昏夫人没有抬头,率先打破了这份可有可无的默契,同时亦是问着无足轻重的话。
而被问到的那只此时仍然保持着猫的形态的魔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狗的尾巴里面调整着坐姿,将两只不久前本来收在身子下面的前爪露出,一副又重新开始有些警惕的样子,盯着慢悠悠地抿茶的提问者,两只耳朵稍微往后面撇了瞬间。
能轻易感受到这份敌意的魔女倒也没打算再多说些什么,与已经饮下一半的茶一起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话。
即将在这份对峙中败下阵来的是哪一方自不多说,她下意识地想要甩一下尾巴,又发觉因为在普拉维斯的尾巴圈里、自己的尾巴的活动范围就非常受限,这时又忽然有一些发生在前不久的事极其突兀地出现在她脑海里,似是受到这个形态的一定的影响又似是她本来就有些这方面的倾向、奥萝拉一下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抬起两只前爪、站起来给了普拉维斯两巴掌。
“?!”
然而奥萝拉没有理会一脸震惊的普拉维斯也没有觉得有多消气,她抬高脑袋盯着黄昏夫人盯了好会儿,发觉确实盯不出个什么来,也就只能咬了咬嘴唇,不太自然地往狗的厚毛里面靠了靠,遂让普拉维斯更加震惊。
“我要去找住在法国的同派的魔女…。”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朝黄昏夫人说着,“她叫……”
“克莉丝汀·戴叶。”
后者亦没有等她犹犹豫豫地说完,轻描淡写地补全了那个魔女的姓名。然后她没有在意前者瞬间就拉下来的气氛的温度,自顾自地又说道:“激进派呢。”
前者则相当明显地有些不悦了起来,尾巴啪嗒啪嗒地甩着拍在普拉维斯身上。
“你想说什么?”她不满地问道。
“快去吧,奥萝拉。”而她并不在乎对方的态度,甚至也没打算接上她的话,语气依然偏平淡地继续说道:“现在就去。”
“……?”
“因为最近的’那个’,激进派很快就会有动作。又或者说,没有动作才比较奇怪。”她说着,视线又往小只的猫身上移,其意味不言而喻。她亦不管奥萝拉理解的究竟是哪一层意味,便已是抬手示意让贝洛不要添茶,继而将杯内的最后一点红茶饮尽,最后站起身来往自己的房间方向去了。
“贝洛,送客。”她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地自言自语着,“我们也该准备一下了。”
“明白。”被喊到的那位执事打扮的男性应道,对着一猫一狗作出了“这边请”的手势,而后作为领头缓慢地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他们也只得跟了出去。
一走出这扇门,奥萝拉如获释重地变回了人形。却又忽地在一瞬间失去平衡、往旁边踉跄了几步,所幸普拉维斯就恰好跟在身边。
“嗷呜?!”对此毫无准备的普拉维斯被突如其来的重压惊了一下,亦往同方向歪歪扭扭地踏了几下。
“只是突然忘了两条腿该怎么走路……”她拼命地甩了甩脑袋,耳边擦着普拉维斯的腹部侧边的软毛,“魔力…魔力也被那家伙、一次性消耗了大半。”
也许并非仅仅这个原因。她恍然意识到,保持着体型极小的猫的形态的时候,对体力的消耗没有现在的需要那么多。维持太久那个状态后,连呼吸的频率都错位了。
“你会忘记自己原本是魔女”那句话的意味,就只是指这个吗……?
碍于药物的时效还不能变回去的普拉维斯也只得咬着牙关以一种极其不适合作为支撑点的别扭姿势等待奥萝拉从晕眩感中恢复过来。然而后者似乎完全没有那样的打算,他等了很久预想中的她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的画面出现也没能等到,取而代之的,他发觉脊背上的压力变重了。
“伏着我走,蠢狗。”她自说自话着爬上普拉维斯的背上。
尽管犬科动物的骨骼构造本身就不适合驮伏任何事物,但所幸二者之间存在体格差,奥罗拉本就是体重偏轻、体型极小的类型。普拉维斯尽管觉得背上沉重,但好在还能正常地往前走动。
她将半张脸都埋进普拉维斯那稍微有些硬的后颈的毛里,尽可能地把身子调整成不容易跌落下去的姿势。也不知究竟是狗的体温正合适的原因还是之前魔力一次性被消耗太多的缘故,紧绷许久的精神放松下来后,倦意就直冲冲地从脑海深处迸发至了全身。不、这样不行……她咬了下嘴唇,在短暂的片刻清醒中摘下自己的帽子,也不管有没有挡住普拉维斯的视野,就这么胡乱地扣在了狗的脑袋上,她语气微弱地说道:“除了…你我的味道、这里面应该还有……”
“汪呜、汪。”身下的狗抬了几下脑袋,用鼻子蹭了蹭那顶帽子,亦以这种方式来调整自己的视野。
“……没错。有派别的味道。”见他似乎是理解了自己没说完的话的意思,魔女的语气变得放心下来,自然也就意识涣散了起来。
“……嗷呜?”
啊、不对,这条蠢狗压根就没有理解。但是来不及了吗……
…………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些许混乱的、重叠在一起的影像在她的眼前如同走马灯般来回的旋转。
眼熟的片段要多少有多少,哪怕再模糊、再莫名其妙的记忆也不知缘由地开始显得合理。对了…听说有的魔女能够利用一些能够干涉梦境的草药植物与自身的魔力调和成可以干涉梦境的魔法……不,也许那只是单纯的魔力的干涉,与梦境相关的魔法是一度被踏足的领域。其危险主要在于掌控这个梦境的本人意识到自己在掌控与否……不是这个。
“汪”的一声,脚下的星空…那个是星空吧,黯淡地闪烁着的漆黑的污水,“汪”地被震起阵阵涟漪。
她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耐烦地踩了一脚,然后往前走了几步。
如果你沉醉于梦境,其中的另一个自己将替代你“醒来”。虽然记不太清楚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但说出那句话的女性的脸模糊又清晰,明明她从上到下的所有轮廓就没有任何让人看不清的要素,但为什么会觉得视线无法聚焦于她……也不是这个。
“汪”也好“喵”也好,人类也好魔女也好是不会发出那种声音的吧,既然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那么就并非人类,不需要让魔力也听懂的语言,单纯的单音节难以用作咏唱……无非类似于扇动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翅膀的感觉,但是……不对,不对。
注意力从刚刚开始就涣散又集中,毫无效率的思考与混乱的思想于同根枝叶中招展。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到其他的事去。
“汪!”
……啊啊,对了。最终的最终,说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在想这些东西…。
“你醒了?”
恍惚中,她听见了比自己的心声更清晰的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呃……”伴随着阵阵欲裂的头痛,奥萝拉捂着自己的额头从稍微有些硬的沙发中坐起身来,再紧接着的是惊醒后的急促心跳,咚咚,咚咚地引领着她的呼吸的频率,于是一切都变得再次紊乱起来。
“汪呜,汪汪汪!”
对了,这次应该是对了…刚刚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老是听见背景音里面的狗叫声,应该就是这条蠢狗的声音……虽然普拉维斯还是狗,但刚刚还听见了人声什么的。还在想着“怎么回事”的时候,奥萝拉方才反应迟钝地抬了头。
“…戴叶。”她认出了隔着空无一物的茶几、抱着双臂坐在对面沙发正中央的戴着眼镜的魔女。
而对方显然没打算掩藏自己脸上不悦的神色,其视线从上到下地把她的全身重新打量了一遍,最后定睛于她踩在沙发上的沾满泥土的靴。其眉间显而易见地抽动了一下,似是皱眉又似是加重视线的重量、被喊作戴叶的魔女带些愠怒地自鼻间轻哼了下。
“奥萝拉。你被谁袭击了?”她问。
对这个问题没有反应过来的奥萝拉顿了一顿,半饷后把自己下意识歪了一下的脑袋回正。此时之前在疯狂鼓动的心跳已经平静了,呼吸也逐渐恢复平常,但思维暂时没能跟上,她迟疑着、试图先把刚刚的半梦中被自己搅得混乱一片的思绪理顺。
这之前的话,从黄昏夫人家里出来后就迫不及待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三圈…换句话说就是让自己得以变回两足行走的魔女的自我暗示,然后就觉得非常疲惫,索性在狗背上就这么睡着了。以记忆开始断层的这个节点接续到此时此刻的情况,中间应该有发生什么事…才对?
基于这部分像被拉走的抽屉一样的空无一物的记忆,她非但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甚至还反问道:“我为什么在这儿…?”
然后这招致了在沉默中等了许久的戴叶从那副圆框的眼镜中投来的更加刺眼的视线。戴叶抱着自己的双臂,右手的食指指尖在轻轻握住的左臂上点了几下,目光在奥萝拉的黑色的外套中藏着的内村、裸露在外的手臂、腿、脖颈附近来回移动着,随后将身子往身后的沙发里靠去,双臂也稍微放松了些许,应道:“你的狗背着昏迷的你跑到了我家附近。”她抽出右手、闭上眼,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但在我看来,你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健康得就像刚挖出来的土豆。”
……土豆。奥萝拉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戴叶。二者对视了一眼,后者颇为无语地用刚刚揉太阳穴的手顺势指了指她的靴子,前者则后知后觉地调整了坐姿,将自己的双腿从沙发上放了下来。
“…。”她稍微有些拘谨地,动作幅度偏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之后又随手拍了几下沙发上的泥和灰,“我从英国逃过来了。”
听见后半段话的时候,对方的眼神很明显地变了瞬间,她挑了挑眉,又问道:“哦?……你遇到了’那个’?”没等奥萝拉回答,她紧接着补了句“但你的身上没有外伤”。
“你希望我受伤?”
她并不擅长、亦或说没有控制自己语气,语调相较于之前偏高了一点。
“……”戴叶面不改色地眨了下眼,目光朝着老实地坐在沙发边上的那条大白狗那边去,狗接到视线后非常不安地猛地摇头,她就仿佛是被这幅滑稽的模样“逗笑”般、心领神会地轻笑了声。
“哎呀…说得真难听呢。但请别误会了,’情报’也是我的武器。”她顿了顿,从狗的身上收回视线,继续道:“你能毫发无损地过来固然让我省了些处理的麻烦,但这份省去的麻烦能够抵消失去的情报与否……”
“取决于你。”说着,她摊了摊手。
这几句话倒是让奥萝拉稍微迟疑了下,她皱眉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据我所知,遭遇’那个’的魔女没有出现生还者。但你说你逃过来了……”
“与他们遭遇的魔女…。”
“…他们?”
“能逃掉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吧。”
“也许。但基于情报误差,对于你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这一点我感到疑惑。很难理解吗?”
“不…我不明白。”她摇头质疑道:“按你的说法,你要看见我浑身是血地找到你才高兴?”
戴叶闻言默了片刻,自顾自地点头道:“那么为了照顾到脑子不太清醒的您,我先换个问法。”
“为什么选择逃来法国?”
出于种种复杂的说不清的原因,难免被这个问题问到的奥萝拉又迟疑了。
也在此时、从本就没有关紧的窗户忽地闯来阵短暂的风,将没有拉到底的窗帘轻微地掀起,带着独属于树叶枝叶的草木的涩味与湿润的空气。
坐在地上的狗下反应地甩了甩脑袋,那本来戴在狗的脑袋上的她的帽子也被甩得摇摇欲坠,奥萝拉眼疾手快地在普拉维斯打出喷嚏之前摘走了那顶帽子,回头看了戴叶一眼,而后戴回了自己的头上。
狗又甩了甩脑袋。
要说起为什么离开英国的话,自然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被猎魔人发现……也不对,既然有猎魔人在那片森林里面游荡,那么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而至于为什么要来法国,其一是为了“缇米德”,其二是手边恰好有合适的“导游”,其三则是……序号排后的“顺便”。如果她是正常地“顺便”地找到戴叶,方还能理直气壮地与之谈话,但现在的情况稍微有些……
她想着想着,还没想到个合适的答案,嘴边已经迫于不便于再增加下去的沉默的指针,就像被追赶着一般脱口而出:“……与你无关。”
“…呼呼。”戴叶似乎也没想到奥萝拉会这么回答,但也只是再次轻轻地笑,一改之前的偏向淡然的语气,语调明显愉快了许多地应道:“也是呢。毕竟我只是您的’救命恩人’,不是您的’收尸恩人’什么的。”
“啪嗒”的一声,奥萝拉皱着眉头,还没能答上话,注意力又被窗户的方向吸引了去。那位人类的少年也恰好将窗户关上、窗帘拉拢,转过身时朝她们的方向微微地笑了笑,而后走至戴叶所坐的沙发的后面。
不对,那个不是人类…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应该是使魔。被现在魔力匮乏的影响、总觉得对魔力的“敏感度”也变低了。
反应力迟钝的同时,从刚刚开始她就对于戴叶投过来的那种视线稍微有些不适,自第一次对视之后就开始避免与对方对上目光,自然无法再观察对方的神情与潜藏于眼神中的意味。
说到底,从一开始就无法说出口的话,到现在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了。
她看着那位少年模样的使魔贴近戴叶的耳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而后戴叶若有所思地点头。
“怎么了?”猫的好奇心问道。她动作不怎么自然地抬手整理着自己的帽子,视线总是无意地往戴叶的方向飘,但又有意地从那边收回来。
戴叶则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她随口说着“比起那个”,看了狗一眼又看了奥萝拉一眼。
“我会给你准备帮助魔力恢复的茶,最里面的房间随便你用。”
她说着接过使魔递来的黑色的礼帽,奥萝拉这时也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是与往常见到她时不同的男士的西服。
“为了’招待’你所浪费的时间,日后我再慢慢找回来吧。”语气愉快地笑着边说边将礼帽戴在头上的魔女又将帽檐提了一提,以此对自己的使魔示意。待使魔将一杯温热的深色的茶端到奥萝拉的面前后,便与使魔一同头也不回地往玄关的方向去了。
被留下的魔女和狗目送着她的背影,魔女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接着又往沙发的角落里面缩,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怎么好的未知预感从内心的最深处顺着脊梁往上爬;她从沙发上起身站起来朝她们离去的方向喊道:“…戴叶……!你要去哪儿?”
戴叶的脚步被喊得顿了顿,然后她回过头来、笑容灿烂地应道:“与你无关。”
而后“啪嗒”的一声,这次被关上的是玄关的正门。
屋内安静了下来,封闭空间的安心感与与之相对的空间的主人不在带来的不安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但不管怎么说…能注意到自己魔力消耗的问题,还愿意不计前嫌地提供帮助,她的本性难道说其实是相对善良的那一类……?奥萝拉思索着,尽管怎么都没办法把那个笑容跟她当时说的话联系重合到一起,她亦愿意信任自己的判断,打消自己端起那杯茶时的疑虑,准备将之一饮而尽。
“…噗咳!?……咳!…咳……咳咳……!”
前言撤回,那家伙即使在不缺乏极端性情的激进派的魔女里面,也一定是性格最苦瓜最糟糕的那个。
+展开这天刚下过雨,窗外的叶上还沾着些水珠,云一层一层的叠在天上,太阳只从里露了个半面,勉强算个好天气。缕缕热气交互捆成透明的烟往半开的窗外挤着出去,满屋都充斥着清雅又甜腻的药味香气。普拉维斯坐在沙发正中间,皱着眉头,手抵在下巴上,另一只轻轻地晃着奥萝拉之前递来的小瓶中的红色液体,仍摆出一副很认真地在思考的模样。
“既然那位魔女只能跟小动物相处的话,那奥萝拉必须'喵喵喵'地,跟她交流才行吗?”
“你可真会开玩笑。”
“啊,不是,我没在开玩笑。”
他话刚说完,门就被另一头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啪地关上,二人条件反射地抖了抖耳朵,这句话过后空气便沉默了。不过她的眼神里写满了“不要再继续说了不然就把你沉进药锅里”的字,他也只得把那句“可你的药锅很小”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巴掌大的猫坐在木地板上,身体上环绕的黑色条纹在被门阻拦了光线的屋内就跟被抹去了似的。奥萝拉“啧”了一声,但也还是先在地上弓起身子伸了个很标准的猫的懒腰,然后才甩着尾巴,懒洋洋地往窗户那边走去。
药效发作变成了狗的普拉维斯索性就坐在地上等。他看向禁闭的门,又看向半开的窗,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这间木屋要把窗户开在树边又把门迎着太阳,在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关上门,这屋内就好像比外面多流走了六小时以上的时间一样。
毕竟,虽然妹妹每天都用阴暗又凶恶的眼神拒绝与他一起出去散步,但她经常变成猫去门口的那片空地上,在那块吩咐他每天都要拿毛巾擦一遍的树桩上横躺着,把肚子露给太阳。
按奥萝拉本人的话来说,常年坐在家里就算是魔女也会腰酸背痛,所以要经常变成猫去放松一下。
看着身体柔软到可以在树桩上扭成一个人类绝对无法达到的麻花形状的只有巴掌大的猫,普拉维斯的眼里偶尔会投去羡慕的目光。
那些森林里的麻雀就叽叽喳喳地往附近的树上飞,偶尔也有几只会飞到有很小只的猫的树桩上,盯着毛有些长的条纹猫歪几下头,甚至还有些时候会啄上几口。
然而每当普拉维斯跨出家门一步,这些鸟就会四散逃离一次。
小动物之间的惺惺相惜,似乎不作用于他身上。又或者,奥萝拉肯定又在之前的炼药里偷吃了那些甜一点的小果子,其中定然有这些鸟的主食。然后她被药锅里的香气熏制,现在应该全身都是那种果子的味道。
奥萝拉究竟被这些鸟当做食物还是被当作同类,不论哪种都有些让他难以理解。何况话又说回来,虽说奥萝拉喜欢变成猫去晒太阳,但从来都不会发出猫应有的叫声,就算是偶尔睡糊涂、在木桩上躺着伸懒腰的时候也一样。作为魔女来说尚不作评价,但作为猫,她已经被野生动物看得非常轻了。
“喂,傻狗。”在他回忆的时候,跳上去并且坐在了窗台上的猫转过头来喊道,“我先去森林逛几圈习惯一下,好好看家。”
由魔女变成的猫说完就从窗户轻盈地跳了出去。普拉维斯回过神来,望了眼禁闭的门和自己很难爬出去的窗。
“呼姆。”
奥萝拉从窗户跃出去后,肉垫踩到的青草仍然有带来些许湿润感。视线点的变化导致了她看这个世界的角度也变化了,显得高了许多的青草和近乎高耸入云的树木,一切都再次变得新鲜,她一路上望望这里望望那里,竖着尾巴轻声地往森林的更深处里走。
之前跟普拉维斯交流意见的时候,她唯独在“搞不懂领袖在想什么”这一点上跟普拉维斯达成一致,分歧点在于“搞不懂过世的母亲在想什么”。普拉维斯认为母亲生前作为激进派的一员,应该理所当然地仇视人类或其他种族,但奥萝拉否认。
在那间她和母亲一起度过几十年的偏僻的小木屋里,母亲从来没有展现出过针对任何事物的恶意。她只是像对待她一样温柔地跟动物交流、亲手种下各种草药,然后调配出一些酸的甜的不知道到底能用来干些什么的药来。
然而对于跟父亲居住在原本的家里,不被允许踏入那间木屋一步的普拉维斯来说,那扇门的里面黑暗又压迫,从窗户的缝隙中流出的气味总是酸到苦涩,他没办法把魔女跟小时候见过的那位带着草与花香气的母亲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父亲的解释无外乎“这是魔女必要的修行”一句罢了。如此,度过了截然不同的童年的奥萝拉无法想象的事物,普拉维斯也一样,不再有能依靠的人或事物后,她们两人方才惊醒。
不论彼此的分歧有多少,讨论都只需要达到岔路最后都通往一条大道的程度。为了之后的目标她需要完成现在的目标,就像炼药必须把药物分批次、类别和顺序,然后所有的最后一步,把普拉维斯掉的毛丢进去就好。
一只巴掌大小的猫在树木之间踩着些枯叶往不知尽头的方向飞奔而去,深色的穴兔好奇又胆怯地在洞穴的边缘往外望,低枝上的麻雀歪着脑袋,时不时地鸣叫上几声清脆。这种景象既和谐又带着违和感,只不过大地不会在意这只本不属于这里的小小过客,她灵敏地一跃而起,跳过那坑坑洼洼的由兽类爪印形成的,足以让她跌落进去的水洼,爪子在接触到水洼旁边的树木躯干上的那一瞬用了力,于潮湿的接近根部的部分上留下些攀爬的印。然后,稳稳地落了地。
猫的柔软和灵敏一旦习惯了就很难忘却。在以前她对这句话不屑一顾,这只不过属于反对的一种理由。正因为看到过许多次连普拉维斯这种家伙都能捕到兔子,她才抗拒跟母亲一样变成那种只有听力敏锐的被动的生物。
直到她学会跟猫一样往高的地方爬,在木质的桌腿上磨爪子,把那些堆放在架子上、桌子上的事物一点一点地推下去,“噼啪”的一声,母亲就惊醒了过来,在一片漆黑中点了光,捏住她的后颈把她提起来。
“奥萝拉,不能沉浸于猫的本能。”她头一次从母亲困倦的声音中听出几分严肃的意味,“你会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
她怯生生地点了头,尽管每一个字都还不能理解得太明白,但她开始惧于使用与生俱来的力量,亦在与力量的疏远时期中忘记了普通的猫理应最喜欢做的事。戒掉猫的习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见小动物她都会想些有的没的事。自小就不再能见到同龄人的她,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充满猫般的好奇与不敢踏足的恐惧。
至于现在,爪子应该在什么时候伸出去,四足应该如何交互地飞奔出去,身体究竟能扭到什么样的程度,经过长时间的晒太阳,在家里散步(主要是在普拉维斯出门的时间里),以及此时此刻地在森林里奔跑,她逐渐想起来那些习惯与一些隐隐约约的冲动。当年母亲想传达过来的事,想表达的事,忽然便了然于心了。
在肚子饿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去寻找食物是活下去的本能,在受伤的时候不应示弱,反而警惕地焦躁起来也是生存的本能。穴兔为了躲避天敌会在许多地方留下洞穴,鹿为了逃离狼群亦会全力奔跑,哪怕是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森林中的老虎,捕猎的时候也大多依赖于潜伏,他们伏低身子,踩着悄无声息的步,从掩体中一跃而出。
她一跃而出。
只因恰巧现在肚子有些饿,然后眼前出现了肉干这种恰好在她捕食范围内的事物。猫的牙并不像草食动物那样易于嚼碎,它只能撕下血肉,挑开血管,面对没有这些东西然后还硬邦邦的食物,她只得全力地歪着脑袋用里面的尖牙去咀嚼,面部用力的同时耳朵也狠狠地往斜后方拉成飞机耳,让这小猫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许的狰狞。
“呃、为什么陷阱没有触发?!”
忽然听见了人类的问句,奥萝拉不由得地心里惊了一下,她瞬间警觉地把啃到一小口的肉干吐回地上,抬了头睁大眼睛看向声音的源头,灌木丛里面应邀发出一阵唰唰的声音。
高大的人类从里面钻了出来——不对,只是在现在的自己眼中看起来过于高大罢了,何况对方背着光,因此整个正面的阴影都从身为巨物的存在中勾出别样的压迫感。直到猫为此条件反射地连连后退,视野得以被解放后,看见对方头上沾着些与其发色相近的嫩芽树叶为止,她方才停下退却的脚步。
“森林里面原来会有猫吗…嗯?”
那人类自说自话地蹲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那堆刚刚被猫踩过的叶子与草尚还湿润,她用手把肉干下边的那堆形形色色的遮掩物拍开来,露出了埋于其中的精密器械。首先是几片铝片与铁片焊在一起形成的平整的测重板,又链接上那些敏感的铜丝铜线,另一段牵引至测重板的一端与其下方的更深处,以及以几个扁平的连上干电池的小型但有力的启动器与活塞作为推动测重板的力;按照预想,有活物停留在测重板上的时候,就会触发一系列精密的连锁反应,最后活塞会将测重板给推走,然后让活物的其中一只爪子落在其下的坑洞里,完成剥夺其行动力的功效!
本来设计图阶段的预想应该是这样才对。
“嗯……”
她收回手用那沾了些新泥的手抵在自己下巴上,浑然不觉地上下动着食指磨挲着思索着,期间她盯着不远处的大尾巴幼猫盯了好会儿。随后她又从身上的某个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很随便地象征性地擦了擦右手,然后拿起地上那根已经被猫咬过一口的肉干,朝那只警惕地向后竖着耳朵、炸着尾巴毛的幼猫的方向递。
而那只体型极小的猫仅仅不满地甩了甩尾巴,没有理会白食的诱惑。亦或说,内心在毅然决然地不断地跟本能争斗。
这片森林即使在接近镇子的边缘地带也会有猎人啊小孩啊什么的来这里做各种各样的事吧。因此人类一视同仁地不被自然信任,野生动物像这样子警惕她倒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她释然地收回肉干,张了嘴准备把原本作为自己的午餐而存在的东西一口吞掉,在那之前先闻见了土与雨混在一起的新泥与青草特有的气息,随后余光看见面前那猫似乎在把脖子往前探,跟这只猫对上视线后她再仔细一看方才发现,猫本来就属于眼睛在脸上占比更大的类型,而体型娇小的幼猫更是如此,那本应是一双淡些的红色瞳中,有一只呈现出带着点极浅蓝色的灰白就显得格外显眼。而且它总是习惯性地将红色瞳的那一半面稍微侧到前方,就好像仅仅在用一边的眼睛看东西一样。
她又闭了嘴,皱了眉头,神情为难地看看手里的肉干,又面色复杂地看看就坐在自己面前不远处,虽然显得警惕但是一步未离的可怜的小猫。她又试着把肉干往前递,那只猫虽然很明显地把脖子往前伸了伸表达出兴趣了,但仍然留在原地寸步不离。
无奈之下,她只得把手里的肉干朝自己前方稍远处丢去。野生动物也果然吃这一套,它们警惕着的往往是人类的那双手。那只猫一步步地靠过来了,迎着面前的庞然巨物的阴影带来的压力,奥萝拉也头一次觉得,平日里见惯的事物,在被放大的时候会看见一些本来看不清的东西,由此而显得新奇又可怕。
人类所腌制的肉干的味道也算新奇。说起来自小就跟着母亲吃这种果子那种果子,又或者跟着父亲吃那种肉和这种肉,缺少调味料的一成不变的腥味只在父亲和那只笨狗的眼里不让人恶心,老实说就算单纯地用水煮过或者用火烤过也难以下咽。她的记忆中,母亲的草园里本该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香料。
在她认真地、狰狞地咀嚼着地上那块肉干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变高,变得能从正前方看见那人类的脸,又在她的眼镜中看见了反着映射出的自己狰狞的模样,她把自己惊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般地从喉间发出些威胁或者说受到威胁时的凶恶的呜呜喉音,她又把自己惊了一下。
至于那位像对待普通的猫一样捏着她后颈提起来的人类,正惊叹于此猫的体重之轻,也难怪不会触发以重压为触发条件的陷阱。同时也像是被那幼小的喉音给威胁到一般,把猫给提到了离自己的脸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还顺便随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用手背把那几抹现在已经差不多快干掉的泥巴抹得更花。
如果屈于动物的本能,你就会忘记自己原本是魔女。母亲的话一遍遍如同警钟一样在她心中发出巨响,她在人类手中拼命地挣扎了几遍,又拼命地把嘴里的肉干嚼烂试图吞下。不对,不对,究竟哪边才是我的本能?
视野又发生变化了。被捏住的后颈的部分感受不到疼痛反而成为了不安的源泉,她被人拎到手心里去,然而后颈还是没有被放开,被压制的同时被掌控,一些被尘封起来的记忆瞬间险些被撬动,她狠狠地呲着牙,咬着嘴里的肉干,竖着毛竖着耳朵,但一切都因为彼此体型的差距,对方显然没有在意这些,甚至于放心地松开了捏着她后颈部分的那只手,默了片刻后,又伸出来拽她嘴里的肉干。
她下意识地把肉干咬得死死的,喉间发出“呜呜”的威胁喉音。
“……”戴眼镜的人类有些无语地看着这种护食的行为,眨了眨眼,疑惑道:“果然只是普通的猫吗?”
话罢,她把猫放回了地上。那猫也一点都不客气,一转身便跑了个没影。她低了头,拍了拍地上那组金属器械表面上粘上的干掉的泥土,将之一一折叠收起,而后站起身来。
“安妮!”
“嗯?”
背后的呼声叫她转过头去,手里也不忘再次拍了拍器械铺上地上的那面背面上,象征性的可能会沾染上的森林的尘。猎魔人打扮的人戒备地拿着武器靠了过来,他先环顾了此处的森林环境一眼,而后又看到她手里的器械,愣了半秒,方才继续说道:
“指魔针有反应了,大约就在这边的附近。”
“这附近?”
她略微有些觉得疑惑地抬起头来。
“没错。有什么发现吗?”
“不,只有一只普通的小猫。而且陷阱实验又失败了,啊哈哈哈…。”
“……你不是战斗人员,快回去避难吧。”
“明白!”
在跟着另一位猎魔人离开这里之前,她忍不住转头往森林的深处望了一眼。
雨后的太阳现在已经从云中慢慢地移了出来,映照出枝与叶投在地上的斑斓光点,那被茂盛的树木遮挡笼罩出的更深处的阴影,迎着面灌来一阵把树叶都扫得唰啦作响的轻风。
她抬手把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耳边的些许发丝按住,朝耳后撩了一撩,然后在猎魔人同伴的催促下,抱着金属制的陷阱器械一路小跑着离开了森林。
另一方面,奥萝拉一路狂奔到自己家的附近。沉浸于本能忘记自己之前走了多远是她的大意,就这么中了最基础的食物陷阱亦是她的不堪,她警惕地朝自己身后望去,竖着耳朵试图分辨自己身后是否有什么别的生物的脚步跟过来,嘴里还不忘再咀嚼了几下肉干,然后她甩了甩脑袋,在原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三圈,通过这样规定好的暗示来让自己忘却野性、得以变回魔女。
嘴里叼着的肉干倒也还剩下不少,她索性将剩下的那小半截用力扯开。
“走了,蠢狗。顺便。” 她拉开家门,随手把那小半截肉干硬塞进被放置在家中许久的狗的嘴里,“差不多又该搬家了。”
“嗷呜呜?”而那笨狗疑惑地歪着脑袋应了一句,嘴里的肉干也就自然没含稳,理所当然地落在地上、他便又低头去闻肉干掉在了哪里。
奥萝拉没理会普拉维斯,她只把一些必需品,诸如那口小小的药锅,母亲留下的草药的笔记,还有那件专为集会准备、不可或缺的礼服,以及一根刺猬身上的小刺,姑且用魔法暂时将这些东西收纳在了帽子里面,至于在这片森林里住下的几年来,家里累积起的剩下的其他东西,也许只能日后再来取——不,会被猎魔人找到、拿回去研究然后销毁也说不定。
虽然一些生长期久远又难以栽培的草药无法带走有些可惜,但相比起因为身上带着这些特殊的味道而被怀疑的情况来说要好太多了。这一点她跟普拉维斯可不一样,毕竟后者再怎么用水洗那个尾巴,没过几日就肯定又会开始掉毛、开始散发出独属于犬类的特殊气味。
好了。总之忽视掉普拉维斯带来的各种问题,准备就绪之后,便该戴上帽子骑上扫把,去完成现在应该做的事了。
在临走之前,她最后一次环视了一遍这个简单的家,视线最终落在了桌上的那封未拆开的信上。她沉吟不语地在原地顿了几秒,随后叹了气,在半空中用指尖向上勾了勾,让那封本就带点魔力的信浮空而起,随后又虚划了几笔,信件顿时从封标处开始燃烧起来,露出其中的信的内容,其中的几个预想之内的字眼,看来是不难理解的内容,即是说除了这几个关键词以外便不再具有作用——待整封信都烧成灰烬,一点一点地全部堆到桌上后,她才叹了气,随手拿起门边柜子上的空酒瓶,然后带上门走了出去。
“汪呜呜?”
听见身后那条狗的疑惑的呜呜声,这次她反应得很快,语气平淡地应道:“那封信大概是什么内容我已经猜到了。反正,接下来必须要先做的事,暂时跟那件事没有关系。”
话罢,她拿着扫把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将之前用来招待过别人的,已经空了的红酒瓶啪地一下摔得粉碎,然后蹲下去,在碎掉的瓶玻璃中挑选出最小最尖锐的那块,之后她再站起来把那枚小的碎玻璃片丢到空中,紧接着一道火焰覆盖着玻璃片的瞬间之后,它化作一道红色的光往某个方向直直地飞远。她见状便娴熟地抓着狗乘上了扫把,追着那道红光而去。
尽管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耽搁了些,但所幸以直线距离飞往法国并不会花那么多时间,现在太阳在往山后落,那道引路的红光开始变淡便说明这里离法国已经非常的近,时间上也正是黄昏。
诚然,对派别不同的魔女的打扰容易引起某种问题,她也只得用上那种最庄重的送信魔法——在信封上耗费大量的没有意义的魔力,因此信件在被魔力推动、往目的地行进时能够变成更加华丽的“生物”。然而她的理性在被猫的野性压制的时候,那片森林开始变得堆魔女而言不安全,在寄出信件的几小时后根本来不及等待回信,她只得带着狗匆匆地往那边赶,寄希望于那位收到信的魔女不会恰巧在今日的黄昏时分出门。
这时引路的红光彻底地消失了,意味着接下来的这段路程必须自己来搞定。她便飞低了些,在其中的一片森林中探知着可能存在的那份作为信件的,属于自己的魔力。
在路过某一个掩藏在森林里的屋子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下,此时的太阳已经近乎完全淹没,光线变得暗淡,视野愈来愈受到限制,如果再找不到那位魔女的居住地的话说不定就糟糕了——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看见那座屋子里走出位与这暗淡的黄昏环境相融、有如落日余晖般的魔女,方才条件反射般地降落,抬了些音调大声喊道:
“——夫人!”
——那位被喊停脚步的魔女正要从帽下抬起头。
奥萝拉忽然想起那些传闻与记录,这瞬间她反应极快地摘了帽子、减了速,然后在降落的刹那,对方定住眼的前一秒,以巴掌大的猫的状态从扫帚上跃下,稳稳地落在了魔女的正前方的那块空地。然后不再被控制的扫帚失了力,顿时带着虽然起跳时机差不多,但没能真的跳起来的普拉维斯一起,几乎是硬摔在了地上,发出阵噼里啪啦的乱七八糟的声音,还因之前的惯性擦着地面向前再行进了十来厘米。些许尘土飞扬而起,普拉维斯亦摔在地上滚了一圈,把那身雪白的狗毛给染成了半灰。
最后,那顶魔女的帽子才悠悠地落了地,正好盖在普拉维斯身上。
“……哎呀。”被喊作夫人的那位魔女的目光在猫跟狗之前交互地看了几眼,面色愉悦地轻轻笑道:“真是难得一见的小客人。”
“有些事想拜托你…黄昏夫人。”
得以自下而上地拜见这位魔女容貌的此时此刻,诸如“一旦见到了就绝对不会认错”的不太可靠的言论与勉勉强强的情报倒也难得地被揉到了一起。看见那头显眼的发色,再加之已是黄昏之后,临近夜晚的时间段里,在那些逐渐沉默的小动物与昏暗的环境的村托下,她带着一种令人敬而远之又正因如此而高贵神秘的气质,而之后无论谁都能瞬间理解这一切。
“汪呜、汪!”
此时普拉维斯也终于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在奥萝拉之后插了句谁也没听懂的话,然后叼起奥萝拉的帽子,小跑着也来到了魔女的正面。
“先不论你们要做什么。”她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门便应声而开。尽管她并没有遮挡住进入屋内的直线路线,亦是象征性地往旁边退了一步,“欢迎。肮脏的小客人们。”
她所邀请进入的屋内,呈现出一种在其他地方绝对见不到的别样的景象。奥萝拉被好奇心驱使,普拉维斯被担忧推动,他们一前一后地踏入了屋内,也正在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沉没。黄昏夫人最后回了屋,然后轻轻地,“吱呀——啪”地关上了门。
身着执事服的男性看到了先没声地走进来的猫,然后又看见了跟前面这只猫对比起来体格相差巨大的,嘴里叼着个帽子走路走得啪啦啪啦的狗,以及它们身后留下的那串明显带点尘与泥的肉垫留下的脚印,眉头忍不住动了一动,最后看见了回屋的黄昏夫人,便是先朝她鞠了一躬。
“贝洛,准备茶和点心。”
“是。”
他应声而去。黄昏夫人则站在沙发与茶几附近,看了茶几上的拆过封的信件一眼,然后稍微躬下了些身子,用手指叩了叩茶几的面。
“真是不好意思,没办法准备像你这种没断奶的猫能坐的沙发呢。”尽管她的语气中稍微带了些显而易见的歉意、再结合上具体的内容时却听不出她藏在话里的原本意味。仅能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一部分本意是交涉即将落于下风的预警,奥萝拉坐在地上,甩了一下尾巴,等着她把话说完。
“便请你坐在茶几上吧?”她说着,看向由奥萝拉变化而成的体型极其小的猫。
“……”奥萝拉跃到茶几上,在有点冰凉的茶几上坐下,四爪聚得很拢,尾巴绕着一圈摆到了前面,盖在了两只前爪之上。普拉维斯则留在了茶几后面,顺便把那顶帽子就盖在奥萝拉的旁边。她倒也不怎么在意有没有被真的被当成客人来对待这种事,猫的好奇心在这种时候驱使着她往四处望,她看见这个然后又看见那个,尽是些以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一时间变得稍微有些情绪高涨,她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问道:“那些是什么?”
“很好奇吗?那些是尸体,也是人偶。”
“………”
奥萝拉缩了缩脖子,显然是心里惊了一下,尾巴上的毛隐约有些炸开,变得瞬间安分起来,不再好奇了。
“呵呵……好了,现在。”
她见猫跟狗都已经坐下,便也在沙发里入了座,然后抬手将帽子稍微往下按了一下,由帽檐带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阴影。从那阴影下的锐利瞳孔中,投来仿佛有些叫人觉得刺痛的目光,她仍然保持着那一贯的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笑容,用着柔和但又处处透着尖锐的语气。
“让我听听,你到底想找我这个亡灵魔女、做些什么呢?”
她的笑容里确实有着包容与怜惜,却亦藏着一丝只有小动物基于生存压力而得来的天生的敏感才能察觉到的,掩盖在层层笑容与温柔之下的,危险的偏执与疯狂。
这时那位执事打扮的男性走来上了茶与点心,其中不乏环境丝毫不搭的精美茶点。
在被尸体包围的诡异茶会里,也正因为她露骨地把危险的部分展露了出来,才反而显得真诚。
奥萝拉望着面前冒着丝丝热气的红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请你…教我亡灵的魔法。”
黄昏夫人微微地挑了下眉,随后又恢复到那幅不动声色的表情中去。她自茶几上端起红茶,靠近杯缘,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然后她又拿起一块方格图案的曲奇饼,送入嘴里缓慢地咀嚼、咽下。
直到做完这一切,她方才重新投来审视的目光。
“你想用亡灵魔法做什么?”她语气平淡地问道。
“我想召唤一个灵魂,从那灵魂口中了解一些事……”她答着忽然开始忍不住舔起自己的爪,然后低了点头,用舔过的爪自耳朵背后往脸上滑。反应过来后她先愣了几秒,随后就像放弃再跟本能挣抗一般,开始当着别的魔女的面洗起脸来,边洗还边说道:“那个灵魂、是我以前的使魔。”
面前那魔女忽然用指尖抵在唇上,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几声:“呵呵……呵呵呵……真是抱歉,无意冒犯。”她说着,把红茶“噔”地放回茶几上,“你也知道,只有我这样的魔女才会为此感到高兴。”
奥萝拉点了点脑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对'生命'还有留恋的话,我可没办法让你接触到亡灵魔法呢……你呀,没有这个'天分'。”
“……天分?”
黄昏夫人又笑了笑,重复道:“天分。”
“……”奥萝拉稍微压低了些身子,转而把两只前爪揣着压在胸前的毛下,仍然有些不死心地问着:“那、如果拜托你使用亡灵魔法的话?”
她没有第一时间答话,而是在注视了猫改变姿势的一系列动作之后,视线移至奥萝拉旁边的那顶魔女帽上,应道:“那就得付出些什么代价才行呢。”
“……代价。我有必须要做的事,等那件事结束之后,想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奥萝拉话是这么说着,但她仍是竖了些耳朵,显得稍微有些警觉了起来。
“别紧张,不请自来的小猫。”
在她那副看不出复杂想法的面容之下,无法确认她究竟隐藏着些什么扭曲在根部的本质。她仍然用着那种听起来较为柔和,情绪却没有起伏、显得有些平淡的语气。
“有的魔女在被完全当作动物对待的时候、会认为这是冒犯。”
话间她笑容不减地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亦用右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双腿。
“我要你的尊严。奥萝拉。”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尽管平淡依然,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没有妥协、不容拒绝。
“……。”
奥萝拉沉默了大约十来秒,她先转过头去看了眼张着嘴,震惊得连舌头都忘记收回去的普拉维斯,然后将之判定为派不上用场,也只得起了身,在茶几上把前爪往前拉着,伸了个猫的懒腰。
紧接着,她不情不愿地跳到黄昏夫人的膝上,在其双腿上绕着尾巴转了个圈,然后老老实实地蜷着睡在了上面,把脑袋抵在自己的前爪上。
她作为猫本来就仅有巴掌大小,在成年女性手中更是如此。
老实说,她不太明白魔女被当作动物对待时的屈辱是指什么。但是,她看见普拉维斯那投过来的震撼的目光的时候,从内心深处中升起一股不知由来的愤怒。也不对,应该还有些别的感情也交织其中,但是比起这个那些都不重要,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等找到了新的家,就把普拉维斯的尾巴毛给拔秃掉拿去炼成很苦很苦的药。
“这片森林里很少能见到猫呢。”黄昏夫人满意地伸了手,轻轻地抚摸着睡在腿上的体型偏小的猫的脑袋,然后她转过头去,对着那位执事服的男性喊道:“贝洛,去准备一下那个房间。今晚便先借给这些小客人用吧。”
男性鞠了一躬,先转头看了某个方向一眼,半犹豫道:“可是夫人,那个房间是……”
“没关系。”她头也不抬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他点头应道,转身向某个房间的门走去。
奥萝拉一直在恶狠狠地盯着普拉维斯看,至于普拉维斯,此刻已经被震惊得思考都停止了。
今夜窗外的月光不知怎么的显得非常黯淡。兴许是因为拉着半边窗帘,又或者是未完全散去的雨云。不过它藏于云间也好,被窗帘阻拦也罢,总有那么一些让她隐隐约约中觉得不安的事物,在深处,在暗处就像积雨云一样悄无声息地堆积。。她不再理会傻眼的普拉维斯,亦顶着来自头上的温暖的手的压力,转头向窗外看去。
也许又要下雨了吧。
+展开
"静一静!"台上神职者打扮的人大声喊着,还不忘用他那根夸张又华丽的杖子重重地敲了敲地。
未享用早餐就赶来的人咬了一口面包,牵着孩子的妇女伸出根本挡不住视线的手加快脚步,最靠近台子的卫兵将长长的枪杆横拿,人群俞往前挤就变得俞来庞大。
几只黑色的鸟拍着翅膀飞来,停在了最近的树枝头上。
神职者一边把帽子扶正一边拿杖子连着敲了好几下地板,大声的喊着一旁拿着火把的卫兵的名字。那卫兵愣了几秒,紧绷着身子抬头看了眼散发的女性,然后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将火把扔进十字架下面堆着的稻草堆里。而后欢呼声自人群里四处而起,伴着浓烟,伴着神职者低沉的嗓音,滚滚地升上了灰色的天空。
面包屑悄悄地落在地上,人群叫嚣的声音仍然没有被压下,不知从何起的风又开始呜呜地往这边吹。高挂在一旁的狼的头滴着血又打着转,被捆绑固定在十字架上的,被吹得头发散乱的女性突然抬起头来,灰色的烟呛得她咳嗽了几声,过长的黑色发丝缕缕垂下。
她的目光从散乱的流海里勉强地往外望,在烟中近乎睁不开的眼里写满疲惫,却又在看到人群里的某一个方向时闪着自豪的光。她在粗糙的稻草绳里挣扎了几下,毛糙的边缘将她破损的衣下的皮肤磨得更碎,那副无法被掩盖的精致五官沾满血迹,布满灰尘与烟燎痕迹的面孔抽动了一下嘴角,竭力地吐出声嘶、沙哑的声音,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她笑着说——
别害怕…
……
…
“……好热…。”躺在沙发里的奥萝拉一睁开眼便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自己身上的大量的尾巴毛给甩到一边,又随手拽了一下其中的几根,愤愤地喊道:“喂。”
“又做噩梦了?”他应声转过头来,手里正熟练地削着苹果的匕首也没停下。
“梦到火。”
“我也偶尔会梦见。果然忘不掉这些,是吧?”
“从没听你提过。”
“因为我记性没你那么好嘛。”
“……”奥萝拉裹着毯子往沙发角落里蜷了蜷,“狗脑袋。”
“至少也请说成是狼脑袋吧。”
普拉维斯边说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奥萝拉。后者从毯子里伸出手,提着苹果的芯接了过来。但她正准备咬一口的时候,忽然皱了眉头,再次凑近苹果嗅了嗅。
“给我等一下、你这白痴,我不是说过不要用你那把匕首去削任何水果吗?”
普拉维斯一把接住了飞来的苹果,解释道:“你的那把水果刀上全是草药的味道……”
“那也比满是野兽的腥味和臭味要更能入口。”
“啊、那奥萝拉你可以变成猫。”
“哈啊?想毒死我的话请用更直接快捷的方式。就算你不嫌麻烦可我会嫌麻烦啊?”
他把“我会削皮去核的”这句话连带着没嚼几次的苹果果肉给硬生生吞了下去。
要问为什么,因为他看见妹妹的视线正不动声色地往塞草药的柜子里面看。而被木质的隔间隔开,平时就不常打开过的那几个抽屉里,有几株能用来替换配方,但味道很苦很苦的草药静静地躺在里面。
所谓人在屋檐下。尽管严格来说并不存在什么屋檐,也压根就不存在什么人。说来,若非他希望奥萝拉能做些特殊的药物,那把水果刀上也不会染上多种药物特有的,那种胡乱的糅杂在一堆的复杂味道……亦或说,这味道经过时间的洗礼,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具有巨量的存在感。
当然,比起这个,奥萝拉肯定更关心那个。
他咔擦咔擦的把带着腥味的苹果啃到剩下一个细核,然后拿起了茶几上草药味的刀。
“对了,奥萝拉。桌上的信……”
“我知道。”
“也是呢。”
茶几上的果篮里,仅剩的最后一个苹果小而青涩。普拉维斯拿起青色的果实思索了会儿,他抬头问道:“这个苹果闻起来有点酸。你真的要吃吗?”
“别废话了。”被问话的魔女头也不回的走去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啪地关了门。远超自己平时所用的力道导致的巨响,跟这响声后的沉默,鲜明地让她连丝毫为自己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她低了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好会儿,随后就像握着什么东西一样紧紧地收拢来。
迁怒……这是迁怒。普拉维斯先不提,至少门是无辜的。她这么想着,将手按在心口上做了几个深呼吸。
从窗外流进来的光将木质地板分割出条形的阴影,当她走进其中时,弯折的光与影又扭曲地攀爬到她的身上。少部分暖感与初春的寒风同时降临,她快步地去关了窗、把反扣也摁得严严实实,又把最边上窗帘拉得哗啦的响。鞋跟踩在木质地板的清脆声迸裂般的响个不停,直到做完这一切,让这个房间变得再也容不下哪怕一点点光线后,方才彻底地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呢。她恍惚地拉着窗帘的一角,又恍惚地开始反问自己。
“我在干什么啊……”
奥萝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收回了拉着窗帘的手,转身向衣柜走去。
要说锋利程度的话,仅用于日常生活的水果刀具自然比不上用来搏命的尖锐匕首。普拉维斯皱着眉头,将青苹果拿到离自己最远的距离,用那把刀刃边缘甚至还有些绿色汁液的水果刀一点一点地把青涩的果皮削下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才去怀疑这枚果实没有熟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事实根本就显而易见。但在已经询问过意见然后被当事人默认的情况,他也只能乖乖地在这里削酸苹果而已。
“该出发了。”普拉维斯跟青苹果斗智斗勇的时间里,奥萝拉已经换上晚礼服、整理好仪容,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房间,指尖还拎着一个透明的小瓶。
“现在就喝。”她说着走到还在削苹果的普拉维斯身边,把玻璃小瓶噔地放在了茶几上。
“稍等。”手里咔嚓地将苹果一分为二的普拉维斯情不自禁地又往后仰了一下,毫无疑问,有时候过强的某个技能会反而妨碍到你,虽说他完全没想到竟是现在。
然后两人拿东西的手交叉了一下,一方从另一方手里拿了两块苹果,另一方则放下了水果刀,顺便拿起了那一小瓶晶绿色的液体。
他随手用拇指拨开了小木塞,然后抬了头,将里面的内容物一饮而尽。
“不酸吗?”奥萝拉倒也没抬头,只是有些无语地问道。
“…总比……总比苦好。”普拉维斯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皱起眉,又忽然在视野的最边缘看见奥萝拉完全没在思考地啃了口苹果,喉间不禁吞咽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不酸吗?”
“……”被问到的那个人难得地深深皱起眉头,连咀嚼的动作都停缓了好几秒,她皱眉皱到双眼都闭上的程度,然后很明显地逼迫着自己将没有完全咀嚼的果肉吞下去,摇头道:“总比血味好。”
“也是呢。”
“走吧。”她说着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回茶几上。
“……也是呢。”
两人都皱着眉头出了门。
普拉维斯刚刚喝下的药物也正好在这时生了效,于是一人一狗一扫帚就这么飞上天了。
魔女集会性质的魔女之夜,其本质是大魔女的考验。路途上要经历许多危险之地,能带着使魔平安如期且衣冠得体地到达者方能入宴——她至今也把母亲这般的悉心教导(很显然是随口说的)牢记于心。总之先将高度调到自己能接受的极限为止,然后提速提至不会导致什么事故的边缘界限,也不管高处的风刮得脸生痛。
“汪汪、汪汪汪——”
“……?”
虽说听不懂,但总觉得能明白他的意思。她无论如何都想搞明白的事,今晚正好有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她语气坚定地回应道:“我没关系。”
“汪汪汪汪!!”
啊,看来完全搞错意思了。总之普拉维斯就先放后面不管,她如此想着,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帽子。
“……”
“……”
后面那只狗在半途上就安静了下来,除了在耳边猎猎作响的风以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忍不住往后看了眼,所幸某个麻烦程度翻倍的画面没有如她所愿地呈现,她只看见狗用四条腿紧紧地抱着扫帚尾部,耳朵,尾巴都被风刮得哗啦哗啦地乱摆。
“你没死吧?”她问。
“……”
看来没死。奥萝拉压根就不想确认似的,在普拉维斯回话之前就转回了头。毕竟,危险可不会每次都在她准备好的时候降临——就算现在的天上还没看见过其他的扫帚并行也依然如此。
就如同要验证她这个想法一般,她不安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立刻降了速,临时改变目的地,飞入山中的森林。
“对了、我记得这附近……”
她抬手用指尖在面前点出一些迅速消散的光点,魔力于透明的墙上引起波纹般的波动过后,一阵璀璨的微弱星光一闪而过,虽然不难想象这种障眼法可能就出自于某位擅长幻术的魔女之手,但无论奥萝拉还是普拉维斯都没想到,这之后竟是一颗巨大的树,而这颗树也别有洞天。
她急忙推开树干上的门进去,又如风般带上了门。还没进去的普拉维斯倒也老实,就这么规规矩矩的坐在门口,甩了甩身子,把身上本来就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的毛甩得更乱。
“普拉维斯!”
直到他听见树屋里的唤声,方才用爪子把门推出一条小缝,然后扭着狗身钻了进去,顺便用尾巴轻轻地关了身后的门。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魔女前所未有地露出些完全没有温度的表情来,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在下坠。她已经换回了常服,手指指着晚礼服的裙角,正要继续责问些什么,却又忽然泄了气,她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又开始啃起了早就决定改掉这个习惯的指甲。
至于普拉维斯则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再回话,他多少带些不安地看着沉默地啃着指甲的奥萝拉。说实话,与其组织一些根本不会被这种状态的奥萝拉听进去的狡辩,不如去找些酸甜度正合适的新鲜水果要来得更快。也正因为理解这一点,无法就这么脱离现场的他才少见地放弃了思考。
奥萝拉的表情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却冷静得有些反常。普拉维斯心中警钟大响,若说被被猎枪追赶,被猎人抓住之类的事尚还能明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善于隐藏的魔女向来不给他猜测的机会,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下究竟在打着什么恶魔算盘,毫无疑问,未知来源的未知的事正因为未知而神秘得令人恐惧。
普拉维斯在这时候深刻的理解了不会说话的狗在面对数落与责问时的心情。所幸这种状态也不会持续太久,奥萝拉调制的这种半吊子的变化药剂脆弱又短时。
然后沉默状态的奥萝拉终于对他数列出的数个建议中的一个有了回应:“……你去吗?”
“反正肯定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
“嗯。太危险是一回事,还有就是奥萝拉看起来太像小孩子,说不定会被什么人……”
“?”
他条件反射地改了口:“奥萝拉如果限制自己的魔力,不管面对谁都毫无办法吧?总之你绝对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倒也有些道理。”她不置可否地换了个坐姿,“但是,普拉维斯的耳朵跟尾巴太碍事了。”
“也是呢。”
“……”
奥萝拉看了看桌上的晚礼服,又将视线转到普拉维斯身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嗯。而且大概…六点左右会失效。注意点。”
“灰姑娘的一半?!”
“少废话。我可不擅长这种花里胡哨的魔法,能坚持到六点已经很不错了。”
“怎么这样……”
“那么,早去早回噢。”
奥萝拉坐在树墩木椅上挥了手,甚至还顺便在空中随便点划了几下,在这种地方花了些她平时用得很省的魔力,隔空将木门为他打开了,然后面色愉快地跟普拉维斯道别。
“……知道了。”
他无奈地,小心翼翼地抱着晚礼服,出门前最后再望了奥萝拉一眼。至少,讪笑也属于笑容的一种,他如此安慰自己。
戴上点缀着鲜花的帽子来遮住耳朵,又穿上有着裙撑的裙子以掩盖尾巴。以女性标准盛装打扮后的普拉维斯,不出预料地看起来与奥萝拉极其地相似。
他在森林中小心的穿梭,尽全力地让手里抱着的晚礼服不沾到哪怕一片落下的枯叶。至于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似乎严格来说属于奥萝拉的魔力,据说没有脆弱到让他寸步难行的程度。他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疲惫地跨过了不知道多少树木枝芽的阻拦,终于找到一条有车轮印的大道。
确认道路两头都暂时没有其他人后,他从树林里跳了出来,然后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尽量放松身体地往轮印的前进方向走。
但他走得再慢,也无法抹灭“一个在车道上独自行动的盛装打扮的女性”很奇怪这件事。他的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晃过一些诸如“跟家人走散”,“妹妹太任性”,“在锻炼身体”之类的借口。
果不其然,想在这种有大量车轮印大道上避免遇到人根本不可能。他压在帽子下的双耳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下,然后停下脚步、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一辆福特t型车在靠近他的时候缓慢地减了速,然后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普拉维斯心中暗叫不好。
“这位小姐……啊不,这位…年轻美丽的女士。”一位身穿燕尾服的年轻男性下了车,而他用的语言竟然是法语。
“贵安,先生。”迫于扑面而来的礼仪气息,普拉维斯不得不空出只手稍微提了一下裙边,动作幅度极小地“行了一礼”。他的声音原本就显得中性,在刻意尖着嗓子说话的时候就更加难辨,至少面前的这位绅士就完全没有分辨出来。
“你…您……您真是美丽动人。”
这位男士面部僵硬地笑着,他向前靠了一步,正想去拉起普拉维斯的手,普拉维斯却又正好收回去抱着礼服,他伸出去的双手就这么停在空中,不知所措地滞了三四秒后才收回来。
“谢谢……?”
至今为止接触过的女性,母亲会夸张地反应过度,奥萝拉对此根本就当耳边风,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事,不太确定正常女性被夸奖的时候到底会做出什么反应。
“请容许我向您提问……您为何会,孤身一人,在大道上行走呢?”
“!”被瞬间问到了点上,他心里一惊。
“我…跟家人走散……”几乎没有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真是悲惨……请允许我向您提供帮助。”压根就不怀疑的脑子里也缺了根筋。
普拉维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陌生人上了车。
“能请您说说详细情况吗?”车内的这位热情的男士急切地发问,满脸都写着想了解更多的刨根问底。
“主要是因为妹妹的任性。……”
“原来您有妹妹,想必也与您一样美丽动人吧。”
“是呢。她完美继承了母亲的面容,不论怎么打扮都很可爱。”他自然地接过了话题,“而且,本身是个不擅长表达的孩子,经常会造成误会……”
男士沉吟了片刻,应道:“您看样子不讨厌令妹。”
“啊,对。这次我其实也只是锻……”普拉维斯条件反射般地顿了一顿,然后吞咽了一下,继道:“……缎带稍微有些坏掉了,礼服上的,所以要去小镇上的服装铺。”
“嗯。”对方点了点头,丝毫没在意他颇为不自然的改口,“为了帮助您联系上您的家人,请问您的……家族名?”
“奥……”
“奥?”
“奥萝拉。”
“真是个如您一般抢夺人心的动人名字。”
“……”
没救了。不论他还是自己,都各种意义上的没救了。
“等到达镇内,我会先带您去服饰店,然后想办法帮助您联系到您的家人。”
虽然普拉维斯的心里塞满了愧疚与不安,但他必须承认这个男人既好用又方便,连奥萝拉提前准备好的财物都完全没有一点点的出场机会。他不仅顺利地找人修补好了礼服,甚至还被邀请去一看就很昂贵的西餐厅。
“真、真是抱歉,我必须在六点之前回去,请问现在……?”他小心翼翼地打探时间。
“现在是五点三十二。”
“……!抱歉,先生,我得走了。”
“这样的话,请务必让我的车送您回去,另外,作为不能共进晚餐的替代,请将我车中的那瓶红酒带走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普拉维斯说的是实话。
“您的笑容就够了。”
“……”
普拉维斯在上车前最后朝他强颜欢笑了一次。
一旁的老执事走上前来,鞠了一躬,道:“少爷。您有些太过于信任她了。”
身穿燕尾服的男性望着车远去的方向,摇头道:“就算她有什么问题,一位女性又能怎么能加害于我呢。”
“……”
“就算她的裙里藏着刀,我也愿意为这份美丽买单。”
“…………。”
望着一脸陶醉的主人,执事完全没能回话。
“少爷,您问过她的名字吗?”
“啊。”
“啊。”
……
另一方面,被车送回了那条靠着森林的大道上的普拉维斯,跟司机解释了好几遍“自己的家人一定会来接自己”,方才让司机停在了路边。
然后他确认车已经走远,两边道路也被没有任何声音行进之后,撩起裙摆,取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将身上一切会阻碍跑动的部分一一剔除。归途自然不需要再用到这些碍事的物什,更何况他还要抱着修补过后的礼服和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一见钟情的男人送的红酒,这两种稍微松懈一下就会全局崩盘的易碎品,无论如何都要安全地运回树屋才行。
高跟鞋之类的就随便丢在路边,等到六点的时候其自然会消散,现在他的最紧急任务莫过于尽可能快地把所有东西都送回去,才能不至于变成赤身裸体地在森林里面狂奔的诡异景象。
被时间毫不留情地追赶,好不容易回到树屋的普拉维斯喘着粗气,就像在逃离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迅速地带上了门。
“……我再也不去了。”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把呼吸调整好后如此心有余悸地说道。
“那就祈祷明年你的爪子可以安分点吧。总之,发生什么了?”
普拉维斯一五一十地把从大道开始的事一直讲到他坐上回来的t型车。
奥萝拉越听越无语:“以后该叫你辛德瑞拉吗?”
“请务必不要。”
“辛德瑞拉。”
“……这个怎么办?”他指了指跟晚礼服一起放在桌上的礼品红酒。
“至于这个……”奥萝拉提起红酒,饶有兴致地把玩了几下,点头道:“…带上。”
毕竟,那瓶酒里的液体,就跟某位魔女的发色一样鲜红夺目。
所有魔女都聚集在一个地方的魔女之夜,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壮观。形色魔女与风格迥异的使魔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每次都会让奥萝拉惊叹于世界之大。
不过今晚自己的目的相当明确,奥萝拉一直在等合适的时间。
她先让普拉维斯在会场的一角找到布着单色花边桌布的空小桌,然后让他抱着未开封的酒瓶站在桌边,将标签的一方面向会场。虽然不保证那位会被这种与之如出一辙的深红色所吸引与否,但总归会成为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
等到场中的某位红发的魔女偶然间地注意到角落的空桌,奥萝拉站在背对着会场的椅边,提起裙边,朝那位的方向行了一礼。
远处的斯卡莱特眯了眯眼睛。普拉维斯因另一位魔女的到来而抱着酒退到了墙边,前来赴宴的魔女则理所当然地坐下、然后端起酒杯。
“是为我准备的吗?”她毫不怀疑地问道。
“除了您,想来也没谁能驾驭得住这样的红色了。”话罢,奥萝拉这才入了座。
“呵呵呵……”斯卡莱特低沉地笑了几声,拇指在玻璃杯上轻轻地来回磨挲,手肘抵在桌上,相当自然地将之端到身侧。
在她左侧的身着正装的狼人使魔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往这边看,仍是先朝她行了一礼,而后“啵”地拔出了软木塞。首先为红发魔女呈上的酒液,仿佛折出的一缕光线、在杯中澎湃地搅动出漩涡,最后又恰到好处地停滞,于离杯沿边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平静地闪着红光;她将高脚杯端回自己身前,本该清澈的深红宝石被再次渲染,更深层的颜色在透明的弧面里摇荡出轻微的涟漪。
她的视线刺眼地投了过来,似笑非笑道:“来看看你想问些什么。”
“您认识我的母亲。”奥萝拉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压低了些,仅仅看向对方杯中逐渐减少的液体。
短暂的沉默后,她将酒杯放回桌面上。
“没错,奥萝拉。你不像你的母亲那样'纯粹'。”
“……?”
“啊、原来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您在说什么……”
她看向旁边站得笔直,至今也一言未发地为她添酒的狼人使魔,笑道:“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好懂呢。”
“……”
“你恨我们没有救你母亲?”
叮,叮。她杯里的冰块把杯子撞得清脆的响,两个魔女之间忽然沉默的氛围温度仿佛为此下降了好几个百分点。抱着酒瓶静候在一旁的普拉维斯有些坐立不安地悄悄看向了正在沉默地大口喝酒的奥萝拉,尽量把刚刚稍微有点夹起来的尾巴给重新提起,走上前去为两位魔女重新斟酒。
“……就算您想,估计也来不及了。”奥萝拉托着对她的手来说有些偏大的高脚杯,将里面的液体不断地晃荡。因酒精而变得有些红润的面色就跟她现在的思维一样被控制得乱七八糟,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更何况,您有自己的,考量。”
“嗯——”
魔女顿了一顿,呼吸间便完成的思考结果,似乎不存在什么否认的情况。于是她眨了下眼,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红酒。
“物竞天择适用于每一个物种,不是吗。”
尽管斯卡莱特的面上还挂着一贯从容的笑容,但语气却平淡得就像在陈述什么众所周知的事实。原本应该转到反问的尾音也像是忽然没了性质一样,变得平缓又肯定。
“……”
奥萝拉没再接话,她盯着自己的高脚杯愣神,手忽然失了力地一抖,其中的液体便如波涛般汹涌,狠狠地拍到杯沿,再带出一阵极其微小的水滴声。她将杯子换了手,又将自己右手背沾上的酒液舔尽,然后正准备再将手背抬高到头顶的时候,方才意识到什么,慢慢地又收了回来。
她自诩并非不胜酒力的类型,但再抬起视线时,却恰好迎上了对方评判打量的目光。
“…祝您愉快,斯卡莱特女士(Lady Scarlet)。”她重新举起了酒杯。
“你还能喝?”
“不。”
斯卡莱特看了眼旁边狼人使魔抱着的酒瓶里的余量,片刻后方才心领神会地举起酒杯:“干杯。”
“我果然还是讨厌您。”
酒杯相碰之时,奥萝拉言简意赅的补了一句。
“哼嗯——?我倒是不讨厌你这么坦率。”她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放在了自己的右侧。
“又或者说不坦率?毕竟,我本以为你会更失礼来着。”
“我不想死。”
“我可是很大度的。”
“干杯在先罢了。”
“不是因为干杯,而是因为酒还不错。”
话罢,她起了身,随性地朝奥萝拉摆了下手便算作是道别,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呼……”
红发的魔女离席后,奥萝拉终于如获释重地松了口气。
“……普拉维斯。”
“是。”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派系的领袖。”
“…能看出来。”
“收一下你的尾巴。”
“……”普拉维斯这才如梦惊醒般往后看了眼,“……明白了。”
“……”
尽管各方面来说都算有收获,但奥萝拉还是闷闷不乐地看着桌面,独自将杯中最后的酒液一饮而尽。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