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有几万种方式。
刘改生想到了自己的名字,如果掐断当前的道路,改换一个来世,事情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但他从来不信那些东西,所以也不会升入所谓的天堂或理想乡;在前方等待的只有虚无,那是唯物主义者的专有地狱。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刘改生自己也不清楚。他的思绪像被猫扯过的毛线,全部都乱掉了。明明前十几年的人生都像无缝镶嵌的几何地砖,本以为今后也会像这样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直到触及死亡的墙壁;现在却突然在某处断裂开来,这样的残缺品只能被掀起更换,重构成另一种完全不美丽的秩序。
他不再进行多余的思考,动身前往学校。烈日当空,路面飘起摇曳的热气,树冠里上演夏蝉的大合唱。融化的柏油有些粘脚,但对他来说仅仅是微不足道的牵绊。在家,房间的空气渗着抑郁;但外面更像凝滞的膏体,使一呼一吸都变得困难。好在快要结束了。他正如所愿,没人拦着就进了校门。被门口张贴的大红榜单稍微刺痛了一下,刘改生加快步速,来到熟悉的教学楼前。
走廊里还挺阴凉,不锈钢的楼梯扶手甚至有点冰冰的,给他打了个寒战。整个学校都空荡荡,不会有什么目击者。他走进教室,班级牌子还没摘掉,只是同学们的东西都已经搬空了。书桌膛再没有胡乱塞着的校服外套,空白的黑板也已经整理好姿态,准备迎接下一批新生。
他并不是想在最后来看这些。但一个只知道学习的人,他的世界里早已别无他物。刘改生打开窗户,顺着桌子就往上爬。他骑在窗台上往下看,被水泥地的反光晃得有点晕。跳楼,好自负的词语,明明根本没有跳的动作,只是坠落的过程罢了,却说得像什么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行为一样。
越过窗户到达另一边,所有的烦恼和不甘立刻就能终结。后悔?后悔从不会折磨死人,只会折磨幸存者罢了。很快,他就能变成一圈白色的粉笔线,一滩无人认领的污渍——像校服上的鼻血印,迟早也会被洗掉,不留任何痕迹。
刘改生想起,可能是为了避免推敲理由出现麻烦,也可能只是不明不白地离开太过寂寞,他走之前还在餐桌上留了纸条。但等到真的要写,他除了“爸爸妈妈,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就难以继续,最后破罐破摔留下一句“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连名字都没签……要是能写得再好看点就好了。
“刘改生!!!”
在他犹豫的几分钟之间,出现了戏剧性又老套的情节。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幻听到同桌的声音呢?刘改生条件反射地一回头,发现她是真的站在那里,喊着自己的名字。
在这种怪异的对峙下,陈岳生闯到本应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来了。应该是跟家里联系过了吧……先找学校真是个好思路,不愧是她。刘改生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以“你再过来我就跳了”相威胁未免太过丢人。一段僵持后,陈岳生带着怒气开了口。
“刘改生。”
像每个家长训斥小孩的标准开场白一样,被人用饱含情绪的语气念出全名是有魔力的。虽然一直以来,陈岳生也是这么叫他,但今天则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我不是来劝你的,因为我现在很火大,我的情绪不允许我在这种情况放下身段来救你这种家伙。”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今天,我就是来这里骂你一顿!
“是,你没考好,你没考好还可以复读,但我赌你不敢,因为你是个懦夫,你连一次失败都受不了!也别说你目标太高我们不懂,你太聪明了,我们每分每秒都在经历的东西,你也不懂吧?
“现在说你想要一走了之,以为你很了解生死这回事是吧?那我告诉你,我哥陈海生,在我出生之前,在他四岁那年就死了,我压根就没见过他。一个比我大六岁的人,今年应该二十四了吧,我却连他的样子都没法想象,因为我们现在经历的所有这些,他已经没机会了。”
陈岳生说着,眼圈就红了,整个高中三年也没见过她这样。要在甜蜜的虚无和痛苦的存在中选择哪一边——他根本没考虑,只是突然很想安慰一下眼前在哭泣的人。他叹口气,从窗户上爬下,走到跟前,陈岳生还没消气,伸手搡了他一把;刘改生没反应过来,向后一摔倒在地上,脑袋也磕到,可能肿了。这才是要杀了他吧!他心有余悸地坐起,却看到同桌哭着哭着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刘改生,我不许你死,你必须和我们所有人一起,痛苦地活着。”
这是哪门子的诅咒啊,但刘改生还是嗯嗯应着点了点头。趁着对方揉眼睛看不见,他盯着陈岳生整整齐齐的刘海看了起来,想起某天课间看到她在喝酸奶,喝完利落地把纸盒子四角拆开,仔仔细细地压扁才丢掉,说这样方便回收还节省空间。后来他也学着这样做,感觉宇宙的熵增过程又减缓了一点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呢?刘改生不知道,他现在脑中浮现的尽是些奇怪的东西和搞不明白的事情,那是之前没注意到的,这个世界的其他一切。
刘改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听爸妈说,陈岳生跟他报了同一座城市,他才发觉自己连问都没问。但唯一的志愿落空,他简直就像一个叛徒逃离了北京,还企图连这个世界也一并逃离。
最后,他把头发剪短,也没复读,乖乖去上了中科大。陈岳生通过了好友申请,但是他们没有再说话,整整一个学期都没有。
+展开
陈岳生只被叫错过一次名字。
普普通通的一天,妈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张口来了一声:小海。
她记得很清楚,她问了句小海是谁。妈妈一下子慌张地沉默,许久才说,我叫错了。
上小学的时候,托管班的小孩如果写完了作业家长还没下班,就会聚在一起用托管班的电视看动画片。有一次看到大耳朵图图,胡图图说:我的生日礼物,想要妈妈……给我……生一个哥哥!
陈岳生觉得真好笑,哥哥是先出生的才能叫哥哥;何况有了哥哥,还不一定有弟弟妹妹呢!她一回到家,就兴高采烈地把这个笑话讲给爸妈听。他俩却一点都没有笑,严肃得吓了小岳生一跳。
爸爸说,你原本是有一个哥哥的,只是他在四岁的那年,去了很远的地方。
陈岳生已经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了,她知道这话的意思。爷爷的爸爸妈妈前几年也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超出整个世界之外,再也没有办法见到。我原来有个哥哥,她想,这和家长经常用来骗小孩的那种“你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说辞可不一样,一个在世界上生活过四年的男孩,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岳生从妈妈那缠来了哥哥小时候的相册,上面有个比她还要好看些的小男孩,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封面下的扉页写着他的名字:陈海生。
海上生明月,她脑海中浮现出这句,同时想起了那声叫错的小海。自己的出生是因为哥哥不在了吗?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他吗?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哥哥、抑或是他们两个……岳生的想象力澎湃起来。一个哥哥!他们可以一起玩、一起长大。如果哥哥对她好,她就乖乖听话。有一个大六岁的兄弟罩着,再也不会发生被臭男生抓小辫的讨厌事情。
未曾谋面的陈海生,在陈岳生的愿望里莫名占下了一席之地,还越扩越大。她一边幻想,一边又觉得这样也挺好,大段空白的人生更方便她发挥。这个虚构的角色似乎真的能够带给她精神力量,“连同哥哥的份一起”,几乎成了贯穿她青春期的人生信条。如果是哥哥的话……如果是哥哥的话,一定能笑着面对青少年小小的挫折,一定能不负期待考上理想的学校,也一定能和老师同学开开心心打成一片。中考之后搬家到新城市,岳生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点子:她要在这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宣布陈海生的存在。如果死后的世界有灵魂一说,万一他真的能看到呢?他会为了还有人记得他开怀大笑吗,还是会对岳生造谣般的描述感到无奈?也可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借口,她陈岳生只是因为觉得好玩才这么做罢了。在上大学的哥哥——这么一个秘密人物,既然已经骗过了她自己,现在她要拿出来骗所有人。
如果哥哥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就好了。
真的到了高中,岳生才发觉和哥哥的联系越发稀薄,因为许多问题已经不能再靠坚强撑下来。框架眼镜还是无框眼镜?先背单词还是先背文言文?晚自习上到第三节还是第四节?文科还是理科?一个接一个的选择,都需要她自己做决定。比起权衡更可怕的是,有些时刻,她会面临想不出解决方式的情况。甚至是朋友甲和朋友乙结了梁子,需要人来站队这种两难的场合。最难的还是高考填志愿,考完一出分,岳生知道自己考得还算不错,但是全国几百几千个院校专业扑面而来还是头一遭。在这之中选出分段合适又方便就业,家长还称心同意的就更不容易,好多同学这一周都跟家长吵到不可开交,陈岳生也昏了头。这次不是爸妈逼着她学这学那,是爸妈让她选个自己喜欢的,这下真给人难住了。
她问海生,你喜欢什么呢?没有回答。问爸爸妈妈,你们觉得哪个好呢?也没有回应。陈岳生发现,一直以来她都趴在哥哥的背上,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双腿往前走过。现在她只是一个地位尴尬的独生女,甚至都不是第一个;而陈海生也只是一个永远停留在过去、没能长大的小孩。作为她自己,而不是为了像哥哥一样活着,或是满足任何人的期望——她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好在这些也都过去了。报完志愿,就可以边等录取通知边疯玩一通。虽然岳生还有其他在意的事情,似乎交情不错的同学里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守恒,有超常发挥的,就也有没表现好的。明天,明天打电话过去问问吧,就那个谁。她下意识地在心里问了句,海生,你在听吗?
风吹过墨绿色的窗帘,没有任何回音。
+展开刘改生:
首先,这是一篇记录在我手机备忘录里的文字。我只是想用第二人称来书写,并没打算拿给你看,至少现在还不会。但我就是想写,而且不得不现在就写,我怕不写下来它们就溜走了,我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它们。
我失眠了。
对于一个初入大学的大一新生,失眠是与年龄不符的。与父辈相比,我们的身体太过年轻,正是新陈代谢旺盛、各方面机能都非常健康的阶段;和青少年相比,刚刚成年的我们又有着发育完善的大脑,这大脑甚至完善到精神障碍的发病率都比青少年要高。唯有一点,年轻的心太过敏锐,容易为一点很小的事情就大呼小叫、喜怒于形。虽然未能查明正体,但今天一定是有些什么把我抓住了,才让凌晨三点的北京多了一个没合眼的人。
但是刚刚,我又突然觉得,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指引,而且那指引与你有关。你要是看到这些文字,说不定会大喊好酸;但反正是些自言自语,我就索性这么写了!
之所以这么说呢,当然也是有原因的。我的手机备忘录是一个app,只要有账号就能查看所有的云端存储。那么你应该懂了,虽然上大学后换了手机,高中的备忘录还在。时隔一年(还是两年?),我打开看了一眼,却看到高中的我也曾经在凌晨惊醒,还匆忙记下了那个一回笼就被我忘记的梦。
我将它粘贴如下。
我梦见我结婚了。
婚礼就像我参加过的每一场那样,饭店的礼堂、长长的红毯,一旁的花篮和撒花生豆的人们;桌桌都摆着糖果和瓜子,仿佛色素勾兑出来的橙汁饮料甜甜地倒进小孩儿杯子里面。
我一开始没想到,在这场盛大的演出里,主角竟是我自己,直到我站起身,才发现身上穿着洁白的、厚厚的婚纱裙。更让我诧异的是,另一个主角是谁?在梦里,我不知道我在做梦,只是惊讶于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连新郎的脸都想不起来。但在场的宾客都是喜悦的,我想我应该高兴。
看不清表情的父亲牵着我走到聚光灯下,新郎那边也缓缓从帷幕后走了出来。我看着他的脸,似乎是熟悉的,但又叫不出名字来。他有这么高吗?看起来也挺俊朗的。但是在这之外,我们能走到一起的原因,一定在这之外。他看过来,对着我笑了。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于是我醒了。在记忆找回自我身份的瞬间,我突然发觉,那是刘改生,我同桌的脸。
看到这,我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但却并没有感到厌恶。怎么说呢,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喜欢,但大学的前半年,我的确时不时就想起你。想起我们高考前互相加油、高考后玩得很疯,想起一只猫像拎小鸡一样把你拎去洗头,想起下了晚自习一起吃宵夜,想起你讲解难题闪闪发光的样子。最可怕的是,秋天的银杏叶像金子一样在校园里飘飞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远在安徽的你;真奇怪,我甚至都没去过安徽。我在演草纸上画了半天,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做题不用演草纸,这道题有无解法,或许会比我更清楚吧。我想来想去,脑子里只蹦出一句——失眠是关乎思念的症结。
很快就放寒假了。我们能见上一面吗?等你考完期末,我想我会给你发消息。
也可能今天就发,在我睡醒之后,在晨光也照到你那里之时,因为我不想再等了。
你的,
陈岳生
———
《期望方差》
十点了。
再不回家实在太晚,路边的商店也已经陆续关门。明明到刚才为止的气氛都很好,对话也都进行得很顺利——但随着《回家》的萨克斯曲从商场门口隐约漏出,被无形倒计时驱赶的刘改生仿佛被话语的鱼刺卡了喉咙。
必须要说出来才行。可是,他要说的是什么来着?
今天不是他俩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了。除了刚录取时候在学校挨骂的那次(刘改生想想就忍不住尴尬),放寒假回家后班长还组织了聚餐,那之后又一起回学校看望了老师。有两个学年已经放假,杨哲明倒是带起了毕业班,在办公室里忙前忙后的,看到他俩还吓了一跳。
变化么肯定是有的。陈岳生把头发留长了一点,染成太阳光下才能发现的栗色,烫了几乎看不出来的波浪卷。刘改生则是把头发剪短,个子好像也窜了窜,有大学生的样子了。半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人很多。
话虽如此,两人单独出来好像还是头一回。大学里面一男一女出来玩应该也不算啥,别再像以前一样爱多想了!一想到中学时代说话欠揍的样子,刘改生在心里默默给自己一拳。俩人去电影院看了新上映的《猎魔人大战嗜血狂蛙》,看得陈岳生昏昏欲睡,连打好几个大哈欠。从放映厅出来她倒精神了,拉着刘改生去街机厅打太鼓,又去书店转了圈,逛累了才到奶茶店歇脚。一学期没见,陈岳生打开话匣子一般,兴高采烈地讲述大学生活见闻。新校区的大门雕刻着镂空二维码啦,在滑板社认识了很帅的学姐啦,下学期准备从学生工作抽身申请项目啦。她以前有这么活泼吗?刘改生也没想太多,能见到陈岳生,他自己也很开心,尤其对于她没提那件事更是非常感激。但经过一番冲击,他自己倒是不敢再像之前那样瞧不起人了,何况大学里一个系的同学虽然学习不如他,但对他还是蛮友好的,或许这样才是世界的常态。喝完了奶茶,陈岳生说附近有一个灯光节还是什么的玩意儿,反正也不远,逛完就回家。刘改生说好。
然后就,十点了。
周围的人倒也没有特别稀少,要么三五成群,更多的还是年轻情侣,刘改生一下子对当前的处境有点紧张。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担心被熟人撞到,但转念一想不年不节的谁闲着没事这个点还在外面晃悠。谁闲着没事……那他就是有事了。
好像也没别的答案了。从一开始答应出来玩,他就该意识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明明才刚刚弥补上裂痕的友情,如今就要结束在这里了吗……陈岳生看他突然停下脚步,也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半明半暗的灯光映在她脸上,这让刘改生觉得不能再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在最后时刻显得帅气一点,但就算憋红了脸,最后从口中说出来的句子还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呃,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但是,我是真心的……那么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说什么呢,真心啥,啥机会?说清楚一点。”陈岳生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从回避。这人肯定故意的,她怎么会听不懂这个!
“我是说……”刘改生对后半句没了信心,“我是真心……我喜欢你。”
“啊……”现在轮到陈岳生不知所措了。不过她好歹还是要镇定一些。
“那,你说的给你机会是,想要做我男朋友?”
刘改生只觉得自己心脏快停跳了。这种反客为主的问法,简直让他回忆起小时候在冷饮厅点单被服务员问您要的是不是蓝色生死恋。他整个人被定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希望对面要拒绝就拒绝,赶紧给他一个痛快。
“是还是不是?”
“……是。”
“你说的啊,那成交了。”
直到他微微出汗的手被牵着走了二里地,送完陈岳生自己又回到家,手机上跳出“到家没?到家报平安”的对话框,刘改生都没完全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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