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有几万种方式。
刘改生想到了自己的名字,如果掐断当前的道路,改换一个来世,事情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但他从来不信那些东西,所以也不会升入所谓的天堂或理想乡;在前方等待的只有虚无,那是唯物主义者的专有地狱。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刘改生自己也不清楚。他的思绪像被猫扯过的毛线,全部都乱掉了。明明前十几年的人生都像无缝镶嵌的几何地砖,本以为今后也会像这样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直到触及死亡的墙壁;现在却突然在某处断裂开来,这样的残缺品只能被掀起更换,重构成另一种完全不美丽的秩序。
他不再进行多余的思考,动身前往学校。烈日当空,路面飘起摇曳的热气,树冠里上演夏蝉的大合唱。融化的柏油有些粘脚,但对他来说仅仅是微不足道的牵绊。在家,房间的空气渗着抑郁;但外面更像凝滞的膏体,使一呼一吸都变得困难。好在快要结束了。他正如所愿,没人拦着就进了校门。被门口张贴的大红榜单稍微刺痛了一下,刘改生加快步速,来到熟悉的教学楼前。
走廊里还挺阴凉,不锈钢的楼梯扶手甚至有点冰冰的,给他打了个寒战。整个学校都空荡荡,不会有什么目击者。他走进教室,班级牌子还没摘掉,只是同学们的东西都已经搬空了。书桌膛再没有胡乱塞着的校服外套,空白的黑板也已经整理好姿态,准备迎接下一批新生。
他并不是想在最后来看这些。但一个只知道学习的人,他的世界里早已别无他物。刘改生打开窗户,顺着桌子就往上爬。他骑在窗台上往下看,被水泥地的反光晃得有点晕。跳楼,好自负的词语,明明根本没有跳的动作,只是坠落的过程罢了,却说得像什么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行为一样。
越过窗户到达另一边,所有的烦恼和不甘立刻就能终结。后悔?后悔从不会折磨死人,只会折磨幸存者罢了。很快,他就能变成一圈白色的粉笔线,一滩无人认领的污渍——像校服上的鼻血印,迟早也会被洗掉,不留任何痕迹。
刘改生想起,可能是为了避免推敲理由出现麻烦,也可能只是不明不白地离开太过寂寞,他走之前还在餐桌上留了纸条。但等到真的要写,他除了“爸爸妈妈,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就难以继续,最后破罐破摔留下一句“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连名字都没签……要是能写得再好看点就好了。
“刘改生!!!”
在他犹豫的几分钟之间,出现了戏剧性又老套的情节。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幻听到同桌的声音呢?刘改生条件反射地一回头,发现她是真的站在那里,喊着自己的名字。
在这种怪异的对峙下,陈岳生闯到本应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来了。应该是跟家里联系过了吧……先找学校真是个好思路,不愧是她。刘改生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以“你再过来我就跳了”相威胁未免太过丢人。一段僵持后,陈岳生带着怒气开了口。
“刘改生。”
像每个家长训斥小孩的标准开场白一样,被人用饱含情绪的语气念出全名是有魔力的。虽然一直以来,陈岳生也是这么叫他,但今天则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我不是来劝你的,因为我现在很火大,我的情绪不允许我在这种情况放下身段来救你这种家伙。”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今天,我就是来这里骂你一顿!
“是,你没考好,你没考好还可以复读,但我赌你不敢,因为你是个懦夫,你连一次失败都受不了!也别说你目标太高我们不懂,你太聪明了,我们每分每秒都在经历的东西,你也不懂吧?
“现在说你想要一走了之,以为你很了解生死这回事是吧?那我告诉你,我哥陈海生,在我出生之前,在他四岁那年就死了,我压根就没见过他。一个比我大六岁的人,今年应该二十四了吧,我却连他的样子都没法想象,因为我们现在经历的所有这些,他已经没机会了。”
陈岳生说着,眼圈就红了,整个高中三年也没见过她这样。要在甜蜜的虚无和痛苦的存在中选择哪一边——他根本没考虑,只是突然很想安慰一下眼前在哭泣的人。他叹口气,从窗户上爬下,走到跟前,陈岳生还没消气,伸手搡了他一把;刘改生没反应过来,向后一摔倒在地上,脑袋也磕到,可能肿了。这才是要杀了他吧!他心有余悸地坐起,却看到同桌哭着哭着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刘改生,我不许你死,你必须和我们所有人一起,痛苦地活着。”
这是哪门子的诅咒啊,但刘改生还是嗯嗯应着点了点头。趁着对方揉眼睛看不见,他盯着陈岳生整整齐齐的刘海看了起来,想起某天课间看到她在喝酸奶,喝完利落地把纸盒子四角拆开,仔仔细细地压扁才丢掉,说这样方便回收还节省空间。后来他也学着这样做,感觉宇宙的熵增过程又减缓了一点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呢?刘改生不知道,他现在脑中浮现的尽是些奇怪的东西和搞不明白的事情,那是之前没注意到的,这个世界的其他一切。
刘改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听爸妈说,陈岳生跟他报了同一座城市,他才发觉自己连问都没问。但唯一的志愿落空,他简直就像一个叛徒逃离了北京,还企图连这个世界也一并逃离。
最后,他把头发剪短,也没复读,乖乖去上了中科大。陈岳生通过了好友申请,但是他们没有再说话,整整一个学期都没有。
+展开
陈岳生只被叫错过一次名字。
普普通通的一天,妈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张口来了一声:小海。
她记得很清楚,她问了句小海是谁。妈妈一下子慌张地沉默,许久才说,我叫错了。
上小学的时候,托管班的小孩如果写完了作业家长还没下班,就会聚在一起用托管班的电视看动画片。有一次看到大耳朵图图,胡图图说:我的生日礼物,想要妈妈……给我……生一个哥哥!
陈岳生觉得真好笑,哥哥是先出生的才能叫哥哥;何况有了哥哥,还不一定有弟弟妹妹呢!她一回到家,就兴高采烈地把这个笑话讲给爸妈听。他俩却一点都没有笑,严肃得吓了小岳生一跳。
爸爸说,你原本是有一个哥哥的,只是他在四岁的那年,去了很远的地方。
陈岳生已经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了,她知道这话的意思。爷爷的爸爸妈妈前几年也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超出整个世界之外,再也没有办法见到。我原来有个哥哥,她想,这和家长经常用来骗小孩的那种“你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说辞可不一样,一个在世界上生活过四年的男孩,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岳生从妈妈那缠来了哥哥小时候的相册,上面有个比她还要好看些的小男孩,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封面下的扉页写着他的名字:陈海生。
海上生明月,她脑海中浮现出这句,同时想起了那声叫错的小海。自己的出生是因为哥哥不在了吗?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他吗?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哥哥、抑或是他们两个……岳生的想象力澎湃起来。一个哥哥!他们可以一起玩、一起长大。如果哥哥对她好,她就乖乖听话。有一个大六岁的兄弟罩着,再也不会发生被臭男生抓小辫的讨厌事情。
未曾谋面的陈海生,在陈岳生的愿望里莫名占下了一席之地,还越扩越大。她一边幻想,一边又觉得这样也挺好,大段空白的人生更方便她发挥。这个虚构的角色似乎真的能够带给她精神力量,“连同哥哥的份一起”,几乎成了贯穿她青春期的人生信条。如果是哥哥的话……如果是哥哥的话,一定能笑着面对青少年小小的挫折,一定能不负期待考上理想的学校,也一定能和老师同学开开心心打成一片。中考之后搬家到新城市,岳生有了一个更为大胆的点子:她要在这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宣布陈海生的存在。如果死后的世界有灵魂一说,万一他真的能看到呢?他会为了还有人记得他开怀大笑吗,还是会对岳生造谣般的描述感到无奈?也可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借口,她陈岳生只是因为觉得好玩才这么做罢了。在上大学的哥哥——这么一个秘密人物,既然已经骗过了她自己,现在她要拿出来骗所有人。
如果哥哥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就好了。
真的到了高中,岳生才发觉和哥哥的联系越发稀薄,因为许多问题已经不能再靠坚强撑下来。框架眼镜还是无框眼镜?先背单词还是先背文言文?晚自习上到第三节还是第四节?文科还是理科?一个接一个的选择,都需要她自己做决定。比起权衡更可怕的是,有些时刻,她会面临想不出解决方式的情况。甚至是朋友甲和朋友乙结了梁子,需要人来站队这种两难的场合。最难的还是高考填志愿,考完一出分,岳生知道自己考得还算不错,但是全国几百几千个院校专业扑面而来还是头一遭。在这之中选出分段合适又方便就业,家长还称心同意的就更不容易,好多同学这一周都跟家长吵到不可开交,陈岳生也昏了头。这次不是爸妈逼着她学这学那,是爸妈让她选个自己喜欢的,这下真给人难住了。
她问海生,你喜欢什么呢?没有回答。问爸爸妈妈,你们觉得哪个好呢?也没有回应。陈岳生发现,一直以来她都趴在哥哥的背上,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双腿往前走过。现在她只是一个地位尴尬的独生女,甚至都不是第一个;而陈海生也只是一个永远停留在过去、没能长大的小孩。作为她自己,而不是为了像哥哥一样活着,或是满足任何人的期望——她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好在这些也都过去了。报完志愿,就可以边等录取通知边疯玩一通。虽然岳生还有其他在意的事情,似乎交情不错的同学里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守恒,有超常发挥的,就也有没表现好的。明天,明天打电话过去问问吧,就那个谁。她下意识地在心里问了句,海生,你在听吗?
风吹过墨绿色的窗帘,没有任何回音。
+展开刘改生:
首先,这是一篇记录在我手机备忘录里的文字。我只是想用第二人称来书写,并没打算拿给你看,至少现在还不会。但我就是想写,而且不得不现在就写,我怕不写下来它们就溜走了,我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它们。
我失眠了。
对于一个初入大学的大一新生,失眠是与年龄不符的。与父辈相比,我们的身体太过年轻,正是新陈代谢旺盛、各方面机能都非常健康的阶段;和青少年相比,刚刚成年的我们又有着发育完善的大脑,这大脑甚至完善到精神障碍的发病率都比青少年要高。唯有一点,年轻的心太过敏锐,容易为一点很小的事情就大呼小叫、喜怒于形。虽然未能查明正体,但今天一定是有些什么把我抓住了,才让凌晨三点的北京多了一个没合眼的人。
但是刚刚,我又突然觉得,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指引,而且那指引与你有关。你要是看到这些文字,说不定会大喊好酸;但反正是些自言自语,我就索性这么写了!
之所以这么说呢,当然也是有原因的。我的手机备忘录是一个app,只要有账号就能查看所有的云端存储。那么你应该懂了,虽然上大学后换了手机,高中的备忘录还在。时隔一年(还是两年?),我打开看了一眼,却看到高中的我也曾经在凌晨惊醒,还匆忙记下了那个一回笼就被我忘记的梦。
我将它粘贴如下。
我梦见我结婚了。
婚礼就像我参加过的每一场那样,饭店的礼堂、长长的红毯,一旁的花篮和撒花生豆的人们;桌桌都摆着糖果和瓜子,仿佛色素勾兑出来的橙汁饮料甜甜地倒进小孩儿杯子里面。
我一开始没想到,在这场盛大的演出里,主角竟是我自己,直到我站起身,才发现身上穿着洁白的、厚厚的婚纱裙。更让我诧异的是,另一个主角是谁?在梦里,我不知道我在做梦,只是惊讶于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连新郎的脸都想不起来。但在场的宾客都是喜悦的,我想我应该高兴。
看不清表情的父亲牵着我走到聚光灯下,新郎那边也缓缓从帷幕后走了出来。我看着他的脸,似乎是熟悉的,但又叫不出名字来。他有这么高吗?看起来也挺俊朗的。但是在这之外,我们能走到一起的原因,一定在这之外。他看过来,对着我笑了。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于是我醒了。在记忆找回自我身份的瞬间,我突然发觉,那是刘改生,我同桌的脸。
看到这,我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但却并没有感到厌恶。怎么说呢,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喜欢,但大学的前半年,我的确时不时就想起你。想起我们高考前互相加油、高考后玩得很疯,想起一只猫像拎小鸡一样把你拎去洗头,想起下了晚自习一起吃宵夜,想起你讲解难题闪闪发光的样子。最可怕的是,秋天的银杏叶像金子一样在校园里飘飞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远在安徽的你;真奇怪,我甚至都没去过安徽。我在演草纸上画了半天,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做题不用演草纸,这道题有无解法,或许会比我更清楚吧。我想来想去,脑子里只蹦出一句——失眠是关乎思念的症结。
很快就放寒假了。我们能见上一面吗?等你考完期末,我想我会给你发消息。
也可能今天就发,在我睡醒之后,在晨光也照到你那里之时,因为我不想再等了。
你的,
陈岳生
———
《期望方差》
十点了。
再不回家实在太晚,路边的商店也已经陆续关门。明明到刚才为止的气氛都很好,对话也都进行得很顺利——但随着《回家》的萨克斯曲从商场门口隐约漏出,被无形倒计时驱赶的刘改生仿佛被话语的鱼刺卡了喉咙。
必须要说出来才行。可是,他要说的是什么来着?
今天不是他俩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了。除了刚录取时候在学校挨骂的那次(刘改生想想就忍不住尴尬),放寒假回家后班长还组织了聚餐,那之后又一起回学校看望了老师。有两个学年已经放假,杨哲明倒是带起了毕业班,在办公室里忙前忙后的,看到他俩还吓了一跳。
变化么肯定是有的。陈岳生把头发留长了一点,染成太阳光下才能发现的栗色,烫了几乎看不出来的波浪卷。刘改生则是把头发剪短,个子好像也窜了窜,有大学生的样子了。半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人很多。
话虽如此,两人单独出来好像还是头一回。大学里面一男一女出来玩应该也不算啥,别再像以前一样爱多想了!一想到中学时代说话欠揍的样子,刘改生在心里默默给自己一拳。俩人去电影院看了新上映的《猎魔人大战嗜血狂蛙》,看得陈岳生昏昏欲睡,连打好几个大哈欠。从放映厅出来她倒精神了,拉着刘改生去街机厅打太鼓,又去书店转了圈,逛累了才到奶茶店歇脚。一学期没见,陈岳生打开话匣子一般,兴高采烈地讲述大学生活见闻。新校区的大门雕刻着镂空二维码啦,在滑板社认识了很帅的学姐啦,下学期准备从学生工作抽身申请项目啦。她以前有这么活泼吗?刘改生也没想太多,能见到陈岳生,他自己也很开心,尤其对于她没提那件事更是非常感激。但经过一番冲击,他自己倒是不敢再像之前那样瞧不起人了,何况大学里一个系的同学虽然学习不如他,但对他还是蛮友好的,或许这样才是世界的常态。喝完了奶茶,陈岳生说附近有一个灯光节还是什么的玩意儿,反正也不远,逛完就回家。刘改生说好。
然后就,十点了。
周围的人倒也没有特别稀少,要么三五成群,更多的还是年轻情侣,刘改生一下子对当前的处境有点紧张。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担心被熟人撞到,但转念一想不年不节的谁闲着没事这个点还在外面晃悠。谁闲着没事……那他就是有事了。
好像也没别的答案了。从一开始答应出来玩,他就该意识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明明才刚刚弥补上裂痕的友情,如今就要结束在这里了吗……陈岳生看他突然停下脚步,也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半明半暗的灯光映在她脸上,这让刘改生觉得不能再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在最后时刻显得帅气一点,但就算憋红了脸,最后从口中说出来的句子还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呃,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但是,我是真心的……那么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说什么呢,真心啥,啥机会?说清楚一点。”陈岳生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从回避。这人肯定故意的,她怎么会听不懂这个!
“我是说……”刘改生对后半句没了信心,“我是真心……我喜欢你。”
“啊……”现在轮到陈岳生不知所措了。不过她好歹还是要镇定一些。
“那,你说的给你机会是,想要做我男朋友?”
刘改生只觉得自己心脏快停跳了。这种反客为主的问法,简直让他回忆起小时候在冷饮厅点单被服务员问您要的是不是蓝色生死恋。他整个人被定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希望对面要拒绝就拒绝,赶紧给他一个痛快。
“是还是不是?”
“……是。”
“你说的啊,那成交了。”
直到他微微出汗的手被牵着走了二里地,送完陈岳生自己又回到家,手机上跳出“到家没?到家报平安”的对话框,刘改生都没完全缓过来。
+展开
3月1日 晴
今天是高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闹钟响的时候天还没亮,真是一点儿也不想早起(补课班还八点才上课那!)。假期作业春节前就写完了,初七之后又开始补课,光是预习的练习册都已经买了好几本。不过学校老师讲课的感觉还是和课外班不一样的,再听一遍也无妨;还能边上课边提前把作业做了,嘻嘻!
刚进校门就看见了李建国,跟他发小还有妹妹走在一块。李建国是班里为数不多我能记住名字的同学之一。不只是因为好记(我的名字比起来就别扭多了),还因为他抄作业从不白抄,知道晚自习溜出去给我们带烤冷面回来。吃人的嘴短呀……他妹妹叫李爱国,俩人背着同款不同色的书包,真是可爱的双胞胎。我哥就不行了,大我太多岁,学都没法一起上,真是不争气。我跑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李建国看到我突然一拍脑门。按学号今天应该他值日,他给忘了,连忙把书包丢给夏天撒腿就跑。他跑得是真快,我到教室的时候都扫上地了,看见我过来赶紧心虚地做鬼脸。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睡不着也没心思一直赶作业,于是掏出日记来写几笔,等到周五就从里面摘出八百字抄本上交周记作业,真是太机智了。写到这,我突然想到,我废话这么多,就算一周的日记里挑出八百字再养活几个人恐怕也不成问题。不过日记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能给人看的,遂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连周记都要抄吧?
……我好像高估了某人。
刚第四节课是政治课,我同桌的刘改生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倒头就睡。政治老师也是脾气好,看见了都没管。毕竟这货志不在文,还能靠一己之力提高全班平均成绩(除了严重偏科经常被班主任内涵)。放学铃响了他都没醒,一直睡到我去食堂吃完饭回来,刚刚才迷迷糊糊从桌上爬起,问我在写什么。要怪就怪高中课桌太小,同桌之间就算摆着一摞书,还是一点隐私都没有!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在午睡,我小声说提前写点周记。刘改生边从桌子下边掏出从家里带的饭盒边说,太好了,给我看看,我这就拿来下饭。我说这东西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刘改生说语文老师都可以看,那我也可以看,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语文老师了,你要尊称我一声刘老师。我说就你这德行还当语文老师,你啥时候作文过了40分再说。刘改生不高兴地一撇嘴,开始吃他的午饭。边吃还边往我这边看,问:“你是不是写我呢?”我说我就写你咋地。
刚开学作业真的很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科课本的第一课内容都不多。不过我也不敢就这样立下flag,万一接下来几天作业量指数增长的话……总之晚自习第一节还没过半我就都写完了,最早的数学作业甚至已经传一圈还了回来(是说你们为什么第一天就在抄作业!)。我忘记带补课班发的课外练习册,一会儿只能把学校发的再往下写几课了。
高一晚自习不强制在校,一大半同学晚饭就跑路了,教室里寥寥无人。我稍微有点后悔,要是再写快点,我现在也在操场上呢。但是一看到还有别人在学习,心里又产生一丝不上进的愧疚。不过要是今天把练习册往前写两课,明天不就能出去玩了吗!百无聊赖的同时我又想到,刚发的语文书和语文练习册,里面有好多新的课文和阅读文章,我要先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再去做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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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日 小雨转晴
今天白天下了点小雨,偏偏是在课间操刚上完准备回教室的时候开始下的,要是再早点课间操就能取消了。傍晚的时候又放晴了,天高云阔非常好看。拜昨天的努力所赐,作业很早就写完了;吃完晚饭我就回教室把书包装好。
“你要走了?”同桌问。
“没有,我去操场逛逛。你今天还待到第二节吗?”
“嗯。”
“那我书包就放这了,拜托帮忙看下啦,我快放晚自习前就回来。”
刘改生点点头,把刚摘下来的耳机线又戴了回去。我瞟了眼他做的题,根本不是我们学的内容,可能又快到什么竞赛了。
我穿过操场来到篮球场,差点撞到跑圈的人。雨后的篮球场还有坑坑洼洼的积水,几个我认识的高二同学正在一个比较干净的场地打着玩。这伙人里我最先认识的是周妍,她在我们学校也算个名人了。个子高人又好看,还是中美混血,说实话我有时候会希望是她来教我英语课(没有说英语老师不好的意思)。去年元旦联欢会上台跳街舞,多了好多小迷妹,时不时就有新的学妹表白被拒新闻流出(学长学弟应该也有吧,大概?)。听说她很能打架,不过认识了以后觉得就是个人很好的学姐。周妍看见我,笑着朝这边挥了挥手,旁边那俩男生也回了一下头。另外这俩人的名字我就记得迷迷糊糊了,个子矮一点的叫李胜——但我一开始以为他叫苟胜,因为总和他一块出现的短发美女老是这么叫。高一点的叫张云曷,李胜一开始不知道那个字念什么,叫他张云割(章鱼哥?),后面就都叫他云哥了。我问这几个人喝不喝水,正好去小卖店带点回来。其他人说矿泉水就行,周妍说她要尖叫。
“你叫吧。”我故意大声地说。
“啊!!!”周妍很配合地叫了一声,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来到小卖店,拿了几瓶水。刚开学有些货还没上架,看起来空荡荡的。我挑了瓶绿色的尖叫给周妍,盘算着要不要再带点零食回去。选择困难真要命,我转悠半天,直到怕他们等急,才匆匆跑去结账。提着袋子走出来,太阳已经在这段时间落山了,但距离篮球场亮灯还有几分钟。
忽然之间,我看到昏暗中,几个发着微弱绿光的东西正在上蹿下跳,还越来越清晰。我推了推眼镜走过去,发觉这些绿光看起来好像鬼火包裹着的骷髅头。幸运的是,我姑且辨识出了篮球砸在地上的熟悉声响。反正现在也没别人,敌在明我在暗,认错人我就跑……这么想着,我大喊周妍的名字。球场的灯唰一下点亮,就好像粉墨登场的舞台效果;周妍他们仨站在中央,一人穿了件印着骷髅图案的T恤,顾婷萱也在旁边。
“怎么样,夜光的,好看吧!”周妍得意地说,“刚已经吓唬过小顾了。”
我一看,李胜的一只耳朵果然是红肿的。
“没事吧,有吓到吗?”云哥捞起外套走过来,在衣兜里摸索,“给你糖吃。”
“谢谢哥,好多啊。”
“吃不完分给同学嘛。”
我往兜里揣了糖,把装水的塑料袋递给了他们。又坐在边上看他们打了一会才互相道别。
回到教室,我把云哥的糖分出来几颗放在刘改生桌子上。
“干嘛?”
“做题这么辛苦,补点血糖。反正也是别人给的。”
“借花献佛啊。”刘改生皱了皱眉,“你说的别人是男的女的?”
“怎么还关心这个啊,难道女生送的你才吃噢。不对,我也是女生,不好意思,忘了。”
“嗯嗯。谢了,兄弟。”
“嗯嗯,不客气,兄弟。”
说完我就忍不住乐了。他一看我,也乐了。我顺口问了句他做的是什么题,果然是物理竞赛的练习册。我说我也想看看题,虽然八成看不懂,但好奇是啥样。
“我这本答案都写上去了。家里还有一套空的,明天拿来给你看。”
明天见。我编不下去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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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日 多云
我给周妍看了昨天日记里夜光骷髅T恤在打篮球的部分,准备抄到这周的周记本里。周妍说,要是有红色的尖叫就好了。我反问道,红色尖叫能喝?周妍答,多好喝啊,比蓝色绿色的都好喝。
就在那一刻,我见识到了世界的参差。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红色尖叫就算在全中国最难喝饮料top5之间,也是可以排进前三的绝对外星产品。
于是我决定为周妍单独写一篇文字。
《周妍喝红色尖叫》
周妍是我的学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每天早上,她都会从两万平方米的大床上醒来,坐着她的超超级加长林肯,叼着抹了黄油的吐司面包片来上学。根据黄油猫悖论的前半截,吐司片掉下来的时候总是涂了黄油的一面先落地,在报废了三条校服裤子之后,周妍不再叼着面包片上学了。希望她能早日找到拯救她的那只猫。
但这样拽的周妍,还是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那就是喝红色尖叫。蓝色的尖叫是柠檬味,绿色的尖叫是西柚味,但轮到红色被开发出来,就突变成了西洋参味。西洋参是什么呢?是中药,四舍五入就是一款清凉可口的——汤药了(或许应该去掉可口二字)。虽然非常人所能理解,但这对于周妍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她平时还把双黄连口服液当奶茶、把藿香正气水当酒喝,中药对她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或许是因为从小接触美国的文化环境,对风味的理解与我们有些许不同吧。
我的好学姐,当之无愧的高二老大,辗转了好几家店才买到心心念念的红色尖叫。她找到没人的角落,高兴地摇了个花手,毫不费力就把瓶盖拧开来。第一口下去,苦味和辣味交织着直冲天灵盖,浓烈的醉意袭上心头。第二口细品,酥麻的感觉席卷了全身,不能不说沁人心脾。第三口灌下,余韵悠长,仿佛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周妍乐不可支地感受着味蕾的舞蹈,这一阵阵的刺痛堪称提神醒脑,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精气神面对下午的课程。
从此,周妍和红色尖叫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拿给周妍看了以后,我在操场上被追杀了整整十圈。
玩笑归玩笑,为了避免出现更多因为好奇而去尝试的受害者,我决定不公开上述关于红色尖叫的描写文字,也希望偷看到这里的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喝。
而对于已经体验过的各位看官(哪来的各位看官),如果你此时此刻已经回忆起那份难忘的滋味,请容我日后再为大家介绍一种美食作为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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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4日 晴
虽然已经给我们上了一学期的课,分班之后再看到杨哲明老师还是很亲切。至于其他的科目,有些已经被洗牌了,文科的老师我几乎都还没记全名字,只大概记得他们的面孔。值得一提的是新来的化学老师和生物老师都是美女,极大地调动了我们这个理科班同学们的学习热情。不只是我们,甚至昨天我路过高二楼的时候,还碰见一个学长在对黄老师喊话:“老师,下次考试我生物考不上90分我就不姓沈!”黄老师高兴地回答:“真的吗?骗人是小狗。”一旁有个男老师问到:“那语文呢?”学长说:“语文不上90分,我就跟语文老师姓。”
“臭小子,我也姓沈!”一时间,教学楼内外充满欢乐的笑声。
我把这事讲给李建国,他说,真可惜,如果我姓王,我就发誓把我的姓倒过来写。
川仁老师周二就来给我们上化学课了。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但是又透露出一种人民教师自带的威严。川老师穿的衣服也很特别,好像王小波在《绿毛水怪》里描写的傍晚天空一样,被红蓝铅笔各涂了一半,还配了同色系的鸳鸯鞋。老师不用穿校服可真好啊!
黄老师的课周三才上第一节,作为刚转正的新人,老师还很认真地做了自我介绍。她的名字太有特点了,一般人听过很难忘记,因为四个字的名字并不多见。一写到黑板上,同学们就开始交头接耳小声复读,直到老师说好啦好啦才安静下来。黄陶可可……真的是很可爱的名字……已经开始有男同学故意叫她陶老师、黄桃老师和可可老师了。
黄老师推了下大大的框架眼镜,说,你们要是记知识点没有记我名字记得牢,你们就死定了!随后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只能说更可爱了。
今早我在学校附近的路上看到了两位美女老师。科任课教师没课的话,上班可以稍微晚些。她俩正牵着一条雪白的萨摩耶犬(或者说被狗牵着?),不知道是谁的狗。看起来关系不错的样子,居然有在一起晨练。既然是热爱运动的人,那经常穿着运动装也就不奇怪了。反倒是我这个年纪的小孩沉迷做题不好好上体育课,难怪长得这么矮……愧疚了五秒,我想到学生的天职是学习这句话,遂又把好好锻炼的决心抛在了脑后。
至于教物理的杨老师,因为姓名缩写的缘故,这学期获得了“一只猫”的新外号,导致新来的老师都要问一句咱们学校还有猫呢?实际上他看起来也只是个普通青年罢了。据说还有留学的经历,这样想着,好像老师蓬松的头发和圆眼镜也沾染上了一点西洋气息。这学期他多带了几个班,有时候还被安排晚自习值班,脸上的黑眼圈似乎又加深了。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还听到他在碎碎念:“游戏要打我,我要打游戏……”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我去领要分发的卷子,办公室门紧闭着,我就敲了敲门。一只猫从里面把门打开,屋里开着窗,凉风呼啦啦地吹着。他咬牙切齿地问:“啥事?”我说我来拿刚印的卷子,这才发现那个恨恨的语气原来是因为嘴里叼着根烟,他关着门自己偷偷在办公室抽烟呢。一只猫把卷子交给我,说给隔壁班的也一起送过去,又嘱咐了一句别告诉校长他在办公室抽烟。我点点头,他就挥挥手,又把门关上了。怎么说呢,跟平时和善的样子有几分反差吧!虽然可能有的同学不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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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5日 晴转多云
今天刘改生没上课间操。
原本我也没有注意到,因为我个子小,一直站在班级队伍的前面。女生又在男生前面,他就是在男生队首,照样远远在我身后。站在前面还有一个好处,等其他人整队的时候,我就可以掏出活页单词本先背几个单词。
虽然三中学霸梯队里抽空背文言文的同学更多一点啦,不过我还是觉得背单词比较开心。
整队回教室的时候抬头扫了眼,同桌似乎没在队伍里。他个子矮还弯着后背,头发又长得在校规边缘蹦迪,某种意义上也挺显眼的。可能是去厕所了,我也没多想,直到回教室发现他早就端坐在那里。
“你没去上间操吗?”
“嗯,”刘改生小声地补充,“有点不舒服。”他面前还摊着本数学练习册,正好是今天学的一课,还没写几道题。
他看起来确实不怎么舒服,平时敞着怀的校服外套现在一路拉到了顶,领子立起来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很冷的样子。我正这么想着,他就打了一个喷嚏,慌忙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寻找面巾纸。我把抽纸递过去,看老师还没来,小声问道:“你感冒了么?我有药。”他摇摇头。我又说:“洗头的时候吹到了吗?”话音刚落又觉得他也不像洗过头。只是刘改生听到我的话,又打了个哆嗦,没准真是感冒了。
现在是晚上,我正在家里写着这些文字。可能上面的叙述看起来没什么稀奇,但或许和我没能搞明白的事情有关,所以我才要把它们一字不落地统统写下来。
晚自习的时候,刘改生被一只猫叫了出去。在门口聊了几句,他又回来拿了那本竞赛练习册和笔。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一只猫值晚班,八成看快竞赛,叫到办公室开小灶去了吧。办公室的环境是比较不错的,人少安静又暖和,唉,我也想去……但是跟做题不用演草纸的男人相比,我显然还差了一截。刘改生出教室的时候又拉了拉衣领,低着头把门给带上了。我听见他在走廊里又是一声阿嚏。
放学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刘改生上学不带手机,书包又在这,我决定稍微等他一会,就从值日生那拿了钥匙。教室里同学走的七七八八的时候他回来了,一只猫也在,对收拾书包的刘改生说:“走吧,请你吃关东煮,”顿了顿又说,“小陈也一起吧。”我看刘领口低了些,好像里面套了件衬衫什么的。
我书包也背好了,跟着他俩往外走,一边给我妈发微信说吃点夜宵晚几分钟回去,跟同学一块呢很安全;我妈回了我一句就知道吃。
我们到了小卖店,老板问来点啥,一只猫说,关东煮,我请客;然后让我俩点单。我有点犹疑,刘改生倒不客气,直接点了五六串,一看就是老主顾了。我要了几串素的,也端着碗坐下来。一只猫说他不饿,就坐在旁边看着我们,顺手点了支烟。我想问老师发生了什么,又觉得气氛不太适合开口。刘改生倒是没说话,只顾闷头狼吞虎咽。一只猫看了看他的样子,跟我说:“这小孩没吃晚饭。”我点点头。一只猫又说:“我看见你了。但你们这个年纪,很多事情老师已经不能干涉了。”他是对刘改生说的,因为肯定不会是我。“老师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你周末要是有问题也可以随时联系。”我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两个惺惺相惜的理科男又达成了某种交易。一只猫最后补了句:“问题要好好面对才有机会解决,知道吗?”刘改生点了点头,端起碗把汤喝掉。
我伸着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扒拉,汤里还剩下几张风琴豆皮。它们本来是一串上的,现在已经完全失去风琴的形状,变成平平的一片了。我心想着赶紧吃完回家,捞起来咬住一边,居然还有一点烫牙。吸足了汤水的豆皮十分入味,鲜香浓郁的味道打着转溜进嘴里。能在春天的夜晚吃上这样一口暖乎乎的东西真是非比寻常的快乐啊!比起今天在食堂吃的晚饭,简直是一站直达天国,刘改生没吃晚饭或许是对的也说不定,我脑中冒出这个非常奇怪的念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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