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尚未诞生时的故事。遥远的月之人,被驱逐被流放,憎恨的情感将她吞噬,用自身能够模糊真假界限的能力,向自己所憎恶的一切复仇。而你成为了那个被她选中的茧,是这场不可饶恕的燔祭的雀鸟。
零岁,你出生了,你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你不能说话,不能思考,没有意识,没有情感。一切的伊始源自那场极东的混乱,不属于此地之人带来能够让人永生的仙药,此间的贪念让她被自己看不起的存在软禁,疯长的仇恨让她成功出逃,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下落不明、亦无人提及,在那之后她如梦般消失。就连你也不知道,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你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它成了祭品,成了容器,成了被无情之人支配的可利用的工具。
一岁、两岁、三岁……你慢慢长大,你被送进宫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极东最小的纤公主的影武者。枯燥无味、繁重沉闷的宫廷教学让你学会了沉默,你在日复一日的课程中知道了茶具的使用方法、知道了他人隐藏笑脸下真正的意图、知道了在面对不同的人要摆出不同的态度,你沉默着,这或许也是你心里反叛的一种方式,只是偶尔公主拉起你的手,柔软的、未经人事的手如此纤细光滑,你从她身上感受到真真切切的温暖,这时候你会显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与此同时,你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山留琉千,你还知道了自己名字的含义:山留琉千的“千”,是纤纱都“纤”,你是公主的影武者,你是为她而存在的人,是藏在阴影里、无法辨析样貌的那一个。你要为她而活,或许未来还会为她而死,这你早被安排好的命运。
你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除此之外的人生,但你偶尔会看见非比寻常的光景。这一次,你成为了自己的旁观者,你看见自己——或者说和你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有时候她经历着你截然不同的人生,有的时候她的人生轨迹却能和你诡异地重合。起初你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你被赠予过美梦,也被施加噩梦,可渐渐地,这些东西出现得太频繁,它们混淆了所有你能接触到的虚幻和真实,你开始怀疑眼前的道路是否真的是道路,泥土会不会在下一秒融化为海水,迈出的下一步是不是会将你带入悬崖深处……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实。
很快,你十六岁,公主出嫁,你要在这一天死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送别公主后,你来到了荒芜人烟的地方,递来的毒药看起来和平时的食物没有太大区别,安排来处理后续工作的人面无表情,仿佛失去灵魂的傀儡,他们在等着你服下毒药。你知道,你不能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这或许就是你一生的故事,你出生,被带回家,成为影武者,被灌输知识,最后在某一天死去,你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连死亡都只能听从他人的安排。
你被扔下山崖,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空洞而荒凉的天空。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你想要活下去——伤口渗出的血引来了附近的野兽,你只能凭借本能往前方奔跑,四周的场景飞速掠过,被你丢在身后,这一刻你忽然意识到,除了恐惧,你还感受到一丝畅快——似乎你终于、终于遵从了一次自己的内心,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找回了呼吸的感受。
几天之后,你醒过来,出现在你面前的男人安静地看着你,简单地告诉了你你现在的情况,他还告诉你他的名字,榊山一二三——你听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尚未恢复的伤口隐隐作痛,可窗外吹来的风比过往记忆里每一次都要温柔,榊山一二三只是站在那里,却让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你无法描述这样的感受,更无法理解自己此刻的情绪,你来不及思考,视网膜已经被温热的液体模糊,一切都被泪水模糊,你在初次见面、未知底细的陌生人面前哭了起来。潜意识里,你告诉自己这是不合礼数的,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举动,遑论是一个全然不熟悉的人面前,可是此情此景之下,这是你唯一想做的事情。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废墟,那么落泪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他陪同你一起回了家,却遇到一场摧毁掉所有的大火。你在房子里找到了死去多日的父亲,尽管已经遗忘过去,尽管你们之间并不存在血脉的吸引,但多年来相处下的情感让你认出了那个只剩下大概人形的轮廓,你带上父亲留给你的最后的东西,一些书信、一块铜镜,他能留给你的其实不多,在你回忆起的那一点点记忆里,你想起来自己是如何被他带回家,在亲情的呵护下感受到温暖,他无疑是你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火烧起来之前,你察觉不到任何变化,你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维持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行动,你看着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的白烟,你看着被滔天的火光映透了的整个天空,无比渴望自己能被一同带走——能在悄无声息间被毁灭,远离所有的痛苦,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你被榊山一二三带走,目光却死死停留在眼前无法扑灭的大火之中逐渐崩塌的小小的房屋,言语被不存在的东西剥夺,思考的能力也一同被取走,你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视线范围内是逐渐旋转扭曲的光景,你怀疑自己已经坠入地狱。人的生老病死往往事与愿违,周遭的亲人也难以避免,但短短几个月,你却觉得自己死了太多太多次,闭上眼睛的瞬间,燃烧着的炽焰却已经烙印在脑中,如恶鬼、如诅咒——你任由泪水无声地落下。那些泪水似乎是由你过去的一切组成的,滴落在地上,砸不出任何声响,你却觉得自己附身到了那滴眼泪上,被一同摔得粉碎。从悬崖坠落时,你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血在流逝,你想,这里或许就是祭坛,鲜红的液体从你的身体里流了出去,这是被祭司取出来的属于祭牲的血,洒落在祭坛的四周,你是被用来满足他人愿望的祭品,除了将自己完全奉献出去,再找不到任何存在的意义。
房梁被烧焦,重重地摔在地上,你听见那些噼啪作响的声音,仿佛也听见了自己身体里某些东西碎掉的声音。落在手臂上的眼泪如此炙热滚烫,你明白,人生似乎就是在不断地破碎中重组,只是你已经失去了把自己重新拼好的能力,也失去了能够把你重新拼起来的亲近的人。那些无法被描述出来的悲伤把你死死裹住,疲惫感比潮水更汹涌,光是念出面前青年的名字,就已经要用掉自己所有的力气。
可他却只是说,你是很好的人。
他对着一无所有的你说,你是很好的人。你抬起头看着他,青年依旧是初遇那般模样,似乎对于榊山一二三来说,他不需要过多的表情,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认真,那样郑重和笃定,你找不到一丝谎言存在的痕迹。他如此坦诚,所以说出来的每一句都让人信服,面对这样的他,你没有办法不相信。
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只有短暂的、不连贯的一些记忆,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成为自己的,你和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的自己是摇摇欲坠的大厦,任何人、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够让这一切化成废墟,在这样的躯壳之下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父亲、失去了一次生命,你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应该去做什么。
可眼前这个人,他那么专注,全心全意地看着你,在你未曾意识到的时候,那些让你岌岌可危的缝隙在悄然之间被慢慢缝补起来,你站起来,对上他的目光,郑重其事地回答他:请容我与您同行。
于是你开始期待,你终于学会期待,你想,或许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带给你重组自己碎片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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