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斯普莱特的自由时间。
从被店长阿罗拉收做学徒,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斯普莱特对这家书店也已经熟悉了。白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打扫卫生,整理书籍,打包,导购,偶尔闲下来喝口水,还有可能被店长突如其来的奇妙要求打断。
到晚上,他才能悄悄点起一只蜡烛,随意挑一本书,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
“斯普莱特。”阿罗拉的声音出现的恰到好处,吓得手握扫帚的员工差点把扫帚柄扔出去。
“店长……有什么吩咐?”斯普莱特重新抓稳扫帚,对阿罗拉的方向鞠了一躬。
店长还是那个招牌微笑,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啊?”
阿罗拉懒洋洋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听你咳嗽了两天了。”说着还用一根指头在耳边划了两圈。斯普莱特扫地的动作停顿片刻,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说实话。
大概是之前受寒外加劳累,这几天他一直在咳嗽加低烧,不过对他来说,不影响工作的小病就是没有,因此也没在意,照常进行店里的工作。
店长端起茶杯抿一口茶,视线从他身上反复扫过。
在这种目光的审视下,才干了半个月的打工仔很快败下阵来。
“是……但是您放心,这不影响工作的!!”
他说的是实话,以前在奴隶主面前,只要不是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的,就都是可利用劳动力,没人管你是生病还是受伤,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不能停止工作。他见过很多因为劳累过度或者久病不愈的同类,在某一次栽倒在地后再也没爬起来。
每次想到那场景,他都遍体生寒。
“你能工作是没错,但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会吓跑客人的。”阿罗拉耸耸肩,“去换衣服,带你去看医生。”
斯普莱特更紧张了。
一方面他担心价格不菲的医药费,另一方面,也担心店长会知道他是个治不好的病秧子。
青年攥着扫帚立在原地,这下反倒是阿罗拉感到有些奇怪了,印象中,斯普莱特不仅反应很快,对他的话更是唯命是从。
“店长,我买点药吃就行,用不着专门去看医生,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药不能乱吃,必须去。”阿罗拉已经穿好外套等在门口了。
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识好歹了,斯普莱特想不出别的办法,赶紧套上衣服跟在店长身边,内心的忐忑不安却丝毫未减。
两鬓斑白的老医师笑容和蔼:“孩子,叫什么名字?”
“斯普莱特。”
医师转头看向阿罗拉:“先生,您是这孩子的什么人?他是您的家仆吗?”
阿罗拉眉梢一跳,笑道:“是我店里的学徒,医师,他情况怎么样?”
斯普莱特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
“普通的风寒,但是他体质不好,而且营养不良,生病恢复起来会比一般人慢不少。”医师唰唰的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阿罗拉:“这是药方和金额,里屋是拿药结账的地方。”
“谢谢。”阿罗拉接过那张纸,像是没看见呆在身边的斯普莱特一样,自顾自地进到屋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
眼看着店长已经走出门外了,纠结郁闷的小学徒才不得不站起身,一路小跑着跟上那人的步伐。
本来斯普莱特以为,阿罗拉会和他说点什么。他从上马车开始等,到回到店里,也没等来店长和他说一句话。
天色已经暗下来,差不多到晚饭时间了。
“我做饭去,你把最里面的那排书柜整理一下。”斯普莱特仔细分辨着这声吩咐里面有没有和平日不一样的情绪,他听不出来,店长还是那样,根本没有情绪起伏。
要不要自己开口问呢?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许久,可是问什么?为什么?
心不在焉的他失手把一本书掉在了地上,坚硬的书脊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斯普莱特有些头晕目眩,他想弯腰去捡,地上的书就被一只裹着长手套的手拾起,放回书架。
阿罗拉:“你看起来状态很差,斯普莱特。”
失误被抓现形的人无言以对,只能捏着衣角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你这一周睡了多久?”
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把他问得心里打颤。
他这一周确实没怎么睡觉,夜晚的时间都被他拿来偷看店里的书了,甚至有几个晚上整宿没睡,看书看到天蒙蒙亮,就开始整理书架。尽管白天困得要灵魂出窍,但工作这种事情基本已经变成本能动作,干活倒是没出大问题。
现在既然阿罗拉这么问,八成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他想,也许意味着不忠,意味着冒犯,他不是没见过严苛的雇主,奴隶失手摔碎一个盘子都会换来一顿毒打。店长真要追究起来,说他擅动他人财产也完全没错。
短暂的半个月安逸生活,说不定就要结束了,怨不得别人,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暗中权衡利弊的过程没花太多时间,斯普莱特自知瞒不过,索性先顺着回答了。
“睡得挺少的。”
阿罗拉对面前的人稍微歪头,双手抱在胸前,他不说话,就这么盯着自己的学徒。
“……我在看书,店长,抱歉,我擅自看了店里的书。”
“我之前也向您隐瞒了我的身体状况,就是……如果您现在想把我辞退也,也没什么……”
“辞退你?”阿罗拉终于开口,“那我的医药费岂不是白花了?”
斯普莱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敢置信似的把头抬起一点。
“你晚上为什么偷看书?”
就算早有准备,被这么直白的问到这个问题,他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但面前的人审视他的目光同样毫无顾忌,他知道店长在等他一个答案。
“家里没让我上过学,我就是想,有个机会能多学点知识……您这里这么多书,我就想,想看一些……”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斯普莱特想,现在轮到自己等店长的回答了。
他习惯了这种等待,等待别人决定他的命运。
被油灯照亮的这一方角落,各有所思的两人。
斯普莱特不知道阿罗拉此时的想法,又无法从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蛛丝马迹,这大概也是他对这位年轻店长有种莫名敬畏的原因。
与其说阿罗拉是深思熟虑后开口,不如说更像享受完这阵由他制造的沉默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给予对方一个回答。
“你会做饭吗?”
斯普莱特老实道:“嗯?做饭?会,还挺擅长的。”
“以后的三餐你来做。”说着他从身后摸出一把钥匙,挂在指尖转两圈,说:“书库的钥匙给你。”
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斯普莱特把它握在手中,端详起来,普通的铁钥匙,仿佛在诉说着这件事的普通。
他回过神来,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轻巧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接着是椅子被拖动的声音。
店长大概已经去吃饭了。
苏佩厄堡是临海城市,每到渔获的季节,售卖海产的渔人能在港口附近排成长龙,客人也不会少,从各地赶来想一饱口福的游客们,让此时的城市显得格外热闹。
既然答应了店长包下一日三餐,斯普莱特决定先给他展示一下自己的拿手好菜。
他的母亲擅长烹饪鱼类,也把这份手艺教给了他。
“老板,我要这条,您这里能帮忙杀鱼吗?”考虑到把鱼带回去杀更有可能弄脏店长的厨房,斯普莱特认为还是让卖鱼的帮忙杀了他再拿走比较好。
“能帮杀的,小哥稍等一下。”摊主二话不说开始收拾这条鱼,斯普莱特没什么事做,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似乎察觉到了望向她的视线,少女向斯普莱特的方向回身,看见他,唇边泛起柔和的微笑。
“小哥,给你的鱼。”摊主把收拾干净的鱼递过来,斯普莱特拎上鱼,发现那边的少女已经快走到他面前了。
本来想打招呼,才想起之前一直没问过她的名字。
“好巧,你也在这,来买鱼吗?”
少女点点头:“是呢,我来拿之前预订的海鲜,嗯……”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视片刻,突然轻声笑起来。
“忘记问了,小姐,怎么称呼您?”
“伊诺维·凛,叫我凛就好。”少女摆弄着耳边的碎发,轻声说道。
“我叫斯普莱特,凛小姐,日安。”
凛原本的计划是来取走预订的海鲜就回去,不过一看现在天色还早,又恰巧遇到了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书店学徒,她想起来,正好可以给家里在学识字的阿克乌姆买本字典。
“斯普莱特先生现在要回书店吗?我想去买本字典,要顺路一起吗?”
“咳咳,嗯?啊对,我现在打算回去。”斯普莱特风寒还没好,勉强压下咳嗽声,应道:“那再好不过了,出发吧?”
天气很好,阳光和煦,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暖融融的,凛的脚步声轻快而有节奏,斯普莱特原本很害怕有人跟在自己身边,对于奴隶和乞丐来说,这是受伤的潜在可能,但是,少女轻盈的身影和欢快的步伐似乎有超乎寻常的感染力,让他很快安心下来。
街边五颜六色的小棚子连在一起,远看去像铺在地面的彩虹,斯普莱特很喜欢欣赏这些小摊,尽管不一定买得起,但见识一下或新奇或古怪的小玩意还是很有趣的。
他越走越往路边的摊位前贴,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身旁的少女……好像也在往那边贴。
“凛小姐也喜欢这些吗?”
这几个摊位装饰的都比较朴素,放货品的长条桌子上,摆着用金属和木材制成的小饰品和摆件。最吸引眼球的是一个长着羽毛翅膀的人鱼胸针,虽然看起来是铜制的,但胜在优美的造型,人鱼仰面向天,似乎正在高歌,背后一对羽翼舒展着,透出仿佛能刺破天空的锋利。
凛神情专注,听到斯普莱特的问话,她眼中闪过惊喜的神色,“是啊,总觉得这样的小饰品很漂亮,虽然我没太多机会戴啦……”
“能有机会看到这些有趣的东西我就觉得很好了。”斯普莱特笑道,和凛并排站在一起,稍微俯下身,想起小时候,父亲会点简单的木工活儿,经常给兄弟俩亲手做些小玩意解闷。
想到这,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女,他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
至少现在,他重新找到了安身之处,甚至开始和其他人熟识起来……
“哎,得赶快了,时间太久店长会问的。”
“差点忘了还要去书店!”凛跟着一拍脑袋,两人穿过这条彩虹色的街道,融进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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