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的都写完了!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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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一个武士。
现在想想,应该去记那是哪天的,但那时候觉得哪天都一样,故而不知道。
天气我倒是记得的,很阴,云层灰扑扑的但没有落雨,客人比平时少一点点。
我那天应该已经累了,躲在栅栏的角落看蜻蜓。它们飞得很低很低,几乎要扎进行人的头发里。有些人害怕呀,就挥手去驱赶,真碰到了么又跳着脚不停甩手,很好笑的。
我自己都不晓得是在看蜻蜓还是看这些人,反正看了好一会儿,结果快乐过头,偷笑的时候和一个过路人对上眼了。
我只好对他也笑了笑。
然后他就冲进店里来了。
真是冲进来的呀、吓我一跳!
我觉得这该是我的客人,因此不错眼地看他。
他个儿不高,手腕比我粗两圈,穿得得体,并不是那种一身短打的穷浪人,佩刀看着能当许多钱。此外还有一头好头发,连带着眉毛胡子也浓密。
我直接就决定了要叫他“茂大人”。
茂大人并非无礼之人,也没有喝醉,规规矩矩就把佩刀交给了夫人。他果真是冲我来。我有些得意,又有些怕。
我接客一年未到,尚是新造,见我是要多花一倍钱的。大多的客都因此要把一刻用出两刻的价值来,少叫几声、懈怠片刻都是不行。
茂大人有些奇怪。
我拉上隔断点了灯,他坐在那里,不言不语。我替他脱衣,还被他捉了手腕。
那是很不象样的一阻,没多少力气。我想着,这位茂大人虽是武士,但可能像文人那样喜欢女子主动。这一年我已摸出许多门道,便没有妄动,而是先抬了头看他此刻模样——若他鼻翼翕张、目光灼灼,我就可以继续褪他衣服。若他面色沉郁,则多有隐疾,我需换别的方式服侍他。
直到这么近的距离,我才发现他有双年轻的眼睛,黑白分明,还很湿润。
……哎呀,他不会要哭了吧?!
“大人?”
“你原本就叫syayo?”
“是sayo呀,大人。”
我翻开他的手心,在上面一笔一划写名字的汉字。这是太夫特意教我的,说我若先练熟、再缠那些客教我然后写出来,他们就会觉得是收了个聪明的女学生,记我更久些。
我想要茂大人记得我。我没告诉他原本我是叫“蜻蜓”的。
接下去我再脱他的衣服,他依旧笔直地僵坐,不过没有再拒绝。我吹熄了油灯,将他的手放在我身上,他立刻很有趣地绷紧了脚趾头,好像马上要逃跑似的,我只好放弃些花样,牢牢扣着他的十指。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士。
其他人在这里,都是从兄长、父亲的身份里解脱出来,恢复成一个纯粹的男子(虽然也叫我们以父兄称呼),可他在这里反倒变成兄长、变成父亲。他的态度该是对着家里受宠的女眷,而不是对着我——虽说外面的男子大抵是不会和女眷交合的。
茂大人很安静。情热时他既不叫我,也不要我唤他。直到情散温存,他帮我把衣服披回身上,让我别喊“大人”了,告诉我说他是“政一”。可我一喊“政一哥”,他又生气地把我推开跑掉了。莫名其妙!
我以为他不会再来。
可只过了两三天,他又在栏杆外头看我。
那日天色应当是好的吧,可他嘴角拉得很平,看着好生阴沉,让我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天色是晴是阴。我冲他笑,他别开头往我看不见的方向走,不知去了哪。
过了一日,他带了个草编的蚱蜢又来寻我。我不喜欢蚱蜢、我喜欢蜻蜓,但送的总是好的,我就把它放在梳妆台上了。
哪想之后他送这些东西就越来越多了!纸折的青蛙啦、草编的小兔子啦、编织平平的手鞠球啦……其他姐姐都笑话我,说茂大人尽送我些哄小孩玩的东西,分文不值。
她们是对的。
我不喜欢这些,可我也不喜欢大部分艳丽的东西。
娇嫩的花越是美丽,就越有多的人要来蹂躏它。他们都盼着快快地扯散它的花叶、叫它落到泥里去,这样他们便可惋惜地说“那花我是知道的,极娇艳,可惜呀……花期过了,你是看不到咯!”
我喜欢不那样红的脂粉、颜色洁净的衣服、不必微笑的相处……对了,还有游水。
我好喜欢游水,去浴池时总爱潜下去片刻,再偷偷钻到不合的人边上吓她一跳。
池子那么小,划几下手脚便到顶,小腿一蹬便到底。我在木栅栏里觉得自己是笼中鸟,到浴池又明白了缸中鱼。
我还喜欢茂大人。
我枕在茂大人的膝盖上说这些东西给他听,他一点都不嫌没意思。
他也说很多事情给我听。
他说他有个叫纱洋的妹妹,说她怎样在田埂间捕蜻蜓。
我说我也扑过。
他说纱洋喜欢甜味,睡觉时偷偷含着糖块,睡迷糊忘记了嘎嘣一咬崩了牙,大人们吓了一跳。
我说我也喜欢含着甜丝丝的花叶睡。
他说纱洋是家里最小的妹妹,最喜欢他这个哥哥。
我说我也最喜欢政一大人。
他说:“不一样的。你和纱洋也是两个样子。”
……沙羊,你怎么敢和他的纱洋比。
我惴惴不安地爬起来,去拉他的手。
他问,“沙羊,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
出去做什么呢?我已经不是那个渔家的蜻蜓了。我的衣服谁来洗?我的饭食谁来照料?
再说不说找不到回去的路,即使回了,我养细了的皮肉禁不起磋磨,身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出去是找不到事做的。我见过因年满被放走的那些游女……她们有的直接去了切见世,离开的要不了多久也又回来继续找差事。回来的人个个都比走时要憔悴,姐姐们说这还算好的,没回来的多半是 死了。
我害怕离开这里!
可我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了握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茂大人仍旧常来看我。
他每回都会去见夫人,但和夫人好像闹得有些不愉快,连带着我的日子也难过了起来。
夫人给我安排许许多多的新客,里头有几个故意折腾人,无论我怎样小心地服侍都会被发作。我身上疼,夫人又不给我药,疼得我总是哭,这下眼睛也更看不清了。
我是不想在茂大人面前哭的。
我喜欢他。不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是……要怎么说呢。
他像我一直捉不上的蜻蜓,像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只要他还在,只要我还能继续奔跑,就可以把这美梦一直做下去。在梦里,政一大人是我的兄长,我是流落到花街的武家小女儿,他家当然是不允许这样一个女儿被找回去的,于是他偷偷给我赎身、帮我置办了房产、常去探望我。出去后我们就不缠绵了,但总亲密地拉着手说话。
但那些伤痕不许我做梦。
茂大人和夫人大吵了一架。之后日升月落十多次都没再来。
夫人抱怨他不是真心实意,她实在告诉他分几次买身的价格和一次缴清不一样,他竟勃然大怒地跑了,如今只给了三分之二、也不知剩下的还给不给。
说也奇怪。我本来是不想走的,如今每次走过那些幽深的巷、看见墙外深深的水渠,竟又频频想起阿妈带我来时我是如何欣喜地记住那些曲折的路、说着赚到钱了一定回去。
……是呀,我到现在仍记得那路是怎么走的。
茂大人终于又来了。
这一次他消瘦了许多,但是眼睛格外亮。我看到他身上有透出血的绷带,还有许多青紫瘀伤。
我们小心翼翼地温存。
他告诉我他叫池间政一。
我告诉他我私下称呼他“茂”。
他笑得好厉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肋差,问我想不想剃了他的胡子看看。
我碰都不敢碰,说,没有那个必要,我认得出这双黑眼睛。
他于是自己给自己净面。
说真的,相貌平平,下巴有些短,还是蓄了须好看。
但,我真喜欢。
年轻的政一给我一个小小的包袱,说,“沙羊,你没办法和人对抗,只好逃得快点了。”
我未反应过来,他便一刀劈了屏风!
再一刀、是砍向了屏风后的客!
我听见惨叫。从客的嗓子、从姐姐的嗓子,从我的嗓子里。
姐姐和客在叫“杀人!!杀人了!!”
我在叫政一大人。
政一大人也在喊叫。啊啊,他是在笑的,笑得发抖。
咦,沙羊,你怎么还在这? 他刀身一抽一转、劈了油灯。
跑!沙羊!
……快跑,我的纱洋。
柳屋烧起来了。
我跳进水里。我已经不是若虫,水不肯帮我、使劲将我的四肢向下压,如夫人砸姐姐们高耸的肚子一样从我肺里挤出气来。泪也要从我眼里逃出来。
政一大人……他凭什么这样待我呢?!
我想回去问个明白,于是反抗它。
我从未反抗过谁,但竟赢了!
但,待我离开水中,政一大人、柳屋、花街都已远得看不见了。
包袱里的东西是拿油纸包着的。
平安符、草蚱蜢、户主为池间政一的一间房址、两页汉字为主的信纸。
还有——
池间纱洋的籍牌。
【前置完】
+展开字数:3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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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之宫澈好像无所不知。
他读过数不清的书,能坦然接受各式各样的知识与命运。
这样的人受神喜爱也不为怪。
如神明是为某人而建造此处,此人除鹭之宫不作二想。
他想要有趣,神便给他一场游园会。他想看夜景,太阳便不升起。
在场众人要么受他庇护,要么同他有旧:渡边家的两人与他往来密切,天弥屋的小冬音是他义妹。扶摇阁的木偶阵凶险,他大摇大摆去闯,它们竟退避三舍。
至少他在这方世界,应当全知全能。
因此当他空白了几息,说“康正君的命牌已坏。符我可以做,但人死不能复生。”
纱洋未能意识到那是在说渡边康正已死——或是不愿去想。
她满心都是失了依附的渡边朝颜,又问:“如果让渡边大人不再是人呢,他能作为人以外的东西回来吗?”
“回来?或许会……若真神厌恶这份赠礼,想必会让康正君的灵魂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虽然可能仅限是这里。”
那是什么意思呢?只要外头的他人不知渡边已死,他就能继续活着了吗?纱洋还待再问,鹭之宫已经又笑着招呼起众人:不说这个,表情别那么沉重嘛,难道他死得不精彩吗。
远不够。
纱洋卷起袖子,回想渡边倒下那会儿是什么样。面团被压成各种形状,像人的皮肤一样柔软。说也奇怪,明明片刻前照政君放下他时她还搭了把手,那时他的身体尚有余温……如今她却全想不起他死时的神情了,只记得他眼睛瞪得很大,眼窝四周围都在渗血。他没能质问谁,也没能怒视任何人,血很快糊住他的五官,从他的喉咙里倾倒出。渡边紧紧捂住了嘴,手套在脸上留下了指印。他大概还尝试吞咽了,可碎肉依旧从他指缝间零零散散地落下,鲜血将他的手套完全染红,叫纱洋想起脖子断了一半的家禽。它们会微弱地并着气音咯咯,直到再也发不出声。
——十分短暂,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如果能再来一次,哪怕只有须臾……
纱洋想起另一双眼睛。它映在将熄的油灯里,明亮地注视她。
【——沙羊】
说不清是被惊醒还是在逃避,纱洋如梦初醒地低下头。被揉了太久的面团已经发僵发硬,难以补救。
“哎呀,没做好吗?”旁边传来衣物摩挲的响动,她一偏头,鹭之宫将双手笼在袖中,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团面,“您看起来状态不佳,池间小姐。”
“鹭之宫大人。”
她是记得的。当她复述渡边康正的死态,他是一幅如何遗憾又嫌弃的神情。
想着这样的东西,纱洋问出口的却是:“将来谁会看顾朝颜小小姐呢?”
“朝颜么?康正君若有安排,那自然应当是有人照顾吧。若实在无人,我多看顾也就是了……虽然说,康正君恐怕不乐意见这样的事发生。”他称呼得还是亲密,说得却又十分随意,一只手还在发坏了的面团上拍拍打打,像在闲话家常。
纱洋心想,渡边这死相定不如他的愿。他会想再来一次吗?她在心里数数,一到十、十到一,两次来回以后鹭之宫还在和面团较劲,纱洋告罪一声,把它丢进垃圾堆,打开水龙头。
水声潺潺。
“鹭之宫大人。命牌是人人都可做得的吗?”
“自然不是。”
“要由什么人、如何做呢。”
“这是渡边家家传的东西,旁人没有那样容易做得。怎么,池间小姐感兴趣么?”
纱洋将脏了的餐盘厨具堆进水池,一样一样地清洗。先是砧板。砧板需大力些洗刷,而后是餐刀,要拿软布细致地揩净。
“要是看了那样家传的方法,我等能够学会吗?”她仔细做着这些做惯的家事,无比平静地说,“有一个已死之人。我想将他叫起来,问他几句话。”
“啊……要叫出已死之人,这可和命牌不是同一回事呀。”餐刀反射出鹭之宫的神情,他像要揽客的卖货郎般,两边嘴角扯得老高。
纱洋擦干了刀,将它稳稳放到边上:“……做这样的东西。究竟是想叫渡边大人活、还是想在特定时候叫他死呢?”
她有些太用力了,餐刀叮铃铛地响。
“这我可无法回答。不过就我所知……”鹭之宫弯身向她,鬼火一样的眼在眼眶里游动,缓缓地飘来。他像在说一桩秘闻、压低了声音,“康正君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这个年纪,可多亏了他家中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啊。”
水流声不停,纱洋任凉水打在手腕上,略略抬了头问道:“鹭之宫大人。您是什么呢?”
“嗯?我能是什么呢?”
是我未曾见过之物,纱洋想,新造上方是太夫、太夫上方是豪客、豪客上方是权贵、权贵上方又有更上方……
“太高了,我不知道。”她无知地说,无知地问,“叫出死者这样的事,也有可能办到吗?”
“兴许可以呢?虽说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将比血肉更重……”鹭之宫仍将嘴掩在衣袖后。他听上去趣味盎然,但眼睛……绿色的玻璃、镜头、深深湖水,他透过那些无情的东西打量她,“池间小姐说笑了,我并不比各位要高到哪儿去。”
纱洋望着他取过那把餐刀,谈笑之间便在指腹割了一道。细细的血流蜿蜒滴下,如太夫的泪水、少女的初潮。无可预测、无可阻止。
她只是看着。
“被割伤了,也会流血。”鹭之宫搓搓手指,血做的胭脂晕开了,糊满了他的手,“我也就是这种东西罢了。”
如果人是“这种东西”,有真神邪魔也不荒谬。
那么……
“您会因无知发笑吗,鹭之宫大人?”
“我会因许多东西发笑…只要是好笑的,有趣的。”
原来如此。
纱洋将鹭之宫的手牵去水流下。冲洗应当是疼的,但后者满不在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劳池间小姐动手。”
她假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替他包扎,他也未挣开,只又在脸上挂了笑。他一定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然而不言不语,等待罢了。
纱洋在他眼中看见自己。麻木将死、平和至极。同被参拜的木像无有不同。
“若想学那样的术法,需要付出什么呢。”她迎上他的眼眸问,“我想看一个人后悔,可他已经故去多年。”
“这我并不清楚,这样的事我也仅仅有所耳闻……最终是否成功,也无人知晓。真神或许会实现你的愿望,但必然也会取走些什么。”
我有什么呢?她盘算起来,一间宅子、连带宅子改的铺子,在铺子里过活的自身,一些小钱,再有就是两个姘头。
鹭之宫适时地提醒:“你自身的,或是其他什么人的。”
她与其他人均是缘浅,如何能做代价呢?
“那代价大抵只能从我自身取,也不能够愿望成真。”纱洋笃定道,但又问,“您是从哪里习得这些呢?”
“您若是有心想要尝试……若当真能安然离开此处,我也可以为池间小姐引荐一番。只要您真的乐意——”
今日灯亮,白色灯光那么地亮堂,叫她有想起西洋人的相机,据说那东西可摄魂,最好在闪光灯亮前逃跑。再者凉水已冲得她手指发疼,她该说“恕我失言”,离开这里去找一块干净的布擦擦手,再倒一杯热水让它暖起来。
纱洋拧上水阀,龙头不甘地滴了最后几滴泪。
她一步也未走,伸了一只滴着水的手,向鹭之宫:“可以拉钩吗?”
“啊呀,池间小姐要将我的小指切掉么?”虽然这样说着,鹭之宮却没有惧怕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就伸将手递给了他。
“失礼了。”纱洋避开他受伤的位置,轻轻将他的小指勾了一勾,画了个水渍印的章。
“若我未能离开此处,或您决意留下,约定自然作废。”
“当然。”
“如像您所说能安然离开。便有劳您。”
“我记得了。”
她说得都简简单单,没念任何一句倘若食言的咒。这些东西是没有用的,她曾百般真心地和人约定要吞千根针,但归根结底也没有兑现。
“……您所求是什么,鹭之宫大人?”
“唉…我以为池间小姐和同伴们都应该早已明白我所求的。”鹭之宫撇下眉,可他的失望是假的,在纱洋眼中,他就快大笑出声!
“只要您有现在的这番心意!只要您不辜负我的期待!只要您……演出一场好戏,我还有什么其他所求呢?”
她有他在咆哮的错觉,可回过神来,鹭之宫明明是彬彬有礼。
“这戏是要给谁看呢。”
死者们会来吗?生人们看得见吗?若取悦了神、是否可有嘉奖?
鹭之宫弯腰按一按胸膛,手臂漂亮地伸展,做出邀请的架势:“若有那一天,我自然是要来支持池间小姐的。”
——备受期待。
纱洋该笑的。礼貌地、客气地、受宠若惊的……仿若对代价一无所知的。
可她最终只是安静地行了一礼,像将要干涸的溪流般叹息。
“感谢您。”
【如若他后悔——】
【如若他说,沙羊,别走。】
【我就笑话他,政一大人,看您这傻样子!】
【……将这身性命换予他。】
+展开字数: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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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真是好。
地上的泥都干了,刚刚干的,在这样的泥地跑起来肯定很舒服。可惜我走得好累,脚都抬不动,肚子也咕噜噜、咕噜噜地蝉一样叫。也怪我,我早点时间看到草堆里有人的手脚探出来,老忍不住叫着往前窜,芒草在我腿上割了好多口子,虫子闻到了就咬我,拿我的血吃大餐。
不知道阿妈怎么还能走得这么快。
“阿妈!阿妈!我饿了!”我扯着嗓子喊,阿妈根本头也不回。还好我喉咙难过,咳出来的声音很大,阿妈这才想起来回头看我。她的脸绷得好紧,我一下就明白她要问我是不是病了,赶快抢在她前头说:“阿妈,我渴!”
阿妈的肩膀这才垮下来,走到我身边来。大概是因嘱咐了我太多话,她喉咙也干得厉害。
我本来就很怕要习字,阿妈还吓唬我一路都在讲“蜻蜓,你过去了一定要听话些!机灵些!贵人们喜欢会插花、会茶道、会读书写字的,你学会了就能过好日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弄得我不停在咽口水——主要是紧张的,只有一点点是馋。
我哪里学得会!
我知道一种红色的小花芯子里有甜味儿,有种细且白的草嚼久了有清香,但我又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到了城里要从哪里找到这样的花来做插花?再说了!花折下来马上会软趴趴地焉掉,根本支棱不起来,又要怎么摆得好看呢?
茶道就是泡茶吧?这倒简单,往茶壶里添水罢了,傻子都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学的。
读书写字就太可怕啦。
为什么要学文字呢,能按手指印不就可以了吗?那么小的纸上全是更小的横横竖竖,意思还都不一样,变一划就是全然不同的东西,健康人看着都要眼睛疼,而且我没和阿妈说,我早看不清楚了。白日还算好,可到了暗的地方就跟瞎了一样,更糟糕的是在水里,眼睛瞪得再大我也只能模模糊糊看个颜色,可是蚌和石头都待在一起,压根分不出来。
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我分得出好细小的鱼苗、蚌张口吐泡了也是我第一个瞧见,都是去年得红眼病以后才这样。我害怕,我不敢和阿妈讲,那阵子她老是说“蜻蜓,苦命的蜻蜓,眼睛坏了谁会要你哪!”还好我眼睛渐渐不红了,但大半年了还是没法再看到蚌壳上的纹路,只有凑近摸上去了才晓得,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好。
阿爸阿妈可能还是看出来了、因为这样才卖我。
可恨的红眼病!我手脚比哪个兄弟姐妹都长、游水也快、眼睛又尖,本能做个采珠的好手,现在却要去习字了!
那条路好长好长呀,我数了十个十、又数了十个十……之后就不算了,只记得太阳落下去了整两次。当它第三次往房子后面藏,我们到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地方。门头像大船的船杆一样高,气派极了,而且不知怎么弄的竟是比鱼鳞还好看的红色。我伸着头往里看,道路两边有好多鱼笼一样的栅栏,但漆得极为精细漂亮,里头有许多穿着彩衣、面色粉白的女人。明明该到做饭的时候了,她们却一点儿也不忙碌,都在那猫儿似的或坐或躺,也没人像赶猫那样催她们去做事。
真好,要是我能去那里就好了。
我猜栏杆和门头都是掐了无数多花汁染的,因为不仅颜色好看,这门里还有特别香的味道,可惜阿妈不许我细看,埋头拉我又走了好久,走到香味儿都没了,终于绕到一个窄窄的走道。这里的房子就好亲切,灰扑扑的,七拐八弯隔出好多间、住了许多人,地上有被踩扁了的小鱼,猫猫鼠鼠还有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都贴着墙根走。
嗨,也是,那些好地方都是给漂亮小姐住的,能买我的么——应该就是这家卖鱼的铺子吧。
果然阿妈把我带了进去。
她和老板说了几句,接了个沉甸甸的袋子。袋口没扎紧,我一眼认出来里头都是钱。这一袋满的……我竟值那么多!
我满心欢喜,阿妈却要哭不哭、一遍遍用力揉我的脸,“蜻蜓哪,蜻蜓……听话,机灵些!”像我以后不回去了似的。
我捏住她的手悄悄说,“我会很乖的,等老板答应、我就回家看大家!”
我喜欢阿爸阿妈,喜欢阿兄阿姐,最喜欢小阿妹。阿兄有点儿愣、个儿矮,做不来卖力气的活,阿姐嫁了,妹妹还小,自然只有我最合适。阿妈平时也说家里就数我最听话最聪明,可疼我了,这好地方定是她费大力气找着的。就算老板不给吃食,这么大的地方也够我翻到人家不要的饭。再说我本来也杀鱼,去鳞也不是没干过,勤快些一定学得会……不习字就行。
我赚到钱,一定不会丢下家里跑掉的。
阿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板叫我洗了脸擦了手脚,还教我重新编了头发。
然后你猜怎么着?
他又把我带回那些漂亮的房子啦!
我被交给一个浑身香味儿的夫人。她有些嫌我,说“黑乎乎的,像个猴子。”
鱼店的老板帮我争辩,说,“养养就白了,她手脚细长,眉眼长得秀气哪!没准能成太夫。”
那夫人听了这话,笑了,轻声细语地看着我说,“这得有九岁了吧?我一眼看得出她是什么水准的货。”
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听出来了——她是嫌我年纪大。
她不要我吗?我的心一下提起来了。
“我可以学呀、夫人!习字泡茶乐器插花我都可以学,我、”我迎着她的眼睛,有点儿心虚但还是说,“我学得很快……”
夫人又笑了。她把我领走,说我不必学这些。
她带我进了漂亮房子,地上头上都是全未被水泡过的新木,踩着有些滑。夫人走起路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和她一样,于是踮着脚一步一步地挪。我太慢了,那些漂亮猫儿转头看我,她们贴在一起,把小半张的脸藏在袖子下面,只有眼睛弯弯。
夫人说:“蜻蜓太便宜了,你以后叫沙羊。”
“沙羊是什么?”
“蜻蜓。”
“哎?”
“沙羊就是蜻蜓。”
我竟问了这么笨的一个问题,真是想哭!
可夫人说,
“这样很好。
“你就一直这样吧,沙羊。”
+展开字数:1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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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康正死了。
丝毫挣扎也无,这个说“如无亲族父兄可依靠,女子多半沦为玩物”的巡查部长便抛下幼妹死了。
他死得太过轻易、太过仓促,不但不像武士故事里那样勇武,甚至不如身负重伤的田端先生撑得久。
纱洋未见过这样玩笑般的“死”。她接触的大多低贱,死前眷恋的也不过数百枚钱、随便养大的小儿或并不貌美的妻,但即使只是那样,人们也是要挣扎一番的。
惨叫、痛哭、发狂……苟延残喘。
连害了病、全身都烂得不像样的游女也会喊上十几日救命,渡边却是一下便倒在地上。若非他向来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她险些当他在戏耍不告而来的人们。
这死是在人们掀开箱子上的符咒后发生的。没人看得懂那些符,也没人想得到这方正的箱子会是柄杀人刀,谁想渡边会因此在片刻间丧命。
纱洋想,渡边大人或许不是人,而是类似扶摇阁活偶那样的东西。无论在听闻上司田端先生命悬一线或谈论相好的小冬音太夫不死平常时,他反应都万分冷淡,丝毫没有兔死狐悲之意。若他生死也有异于常人,这不把人当人的样子就十分能说通了。可无论她如何尝试,那些符纸都像已凋零的花叶,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花盘上了。
渡边康正这便死了?
【我以为,花街是任游人将花朵采颉、亵玩的地方。游人不再,花自然能更自在地开放了。】
——是我们掐下了这支花吗?
可盒子里没有什么诅咒物品,仅有一块损毁得厉害、刻着“康正”之名的木牌罢了。
她跪坐在箱边,远远望着渡边的眼耳口鼻像失了皮肤般冒血、痉挛着呕出许多碎肉。音岛照政在他身上搜寻针对恶疾的药物,衣服下襟很快就染得通红。渡边赠予他的佩刀被丢到一边,捆扎华丽的刀柄上全是原主人咯出的血。曾有力握持过这柄刀的手徒劳张了数下,什么也没握住便僵硬了。
那块牌子也在他停止呼吸时碎成了碎片。
密室里静得可怕,直到突兀地响起一声轻笑,人们才有纷纷商量起要如何收场。纱洋忽然觉得手心疼得厉害,低头一看竟出了血。她木然地擦擦,又抬头往密室门口看——空无一人
——渡边朝颜以后该怎么办呢。
她和她们生来不同。
渡边康正不把贱籍的女子当人,即使有肌肤之亲又极难见到的小冬音太夫,从他说来也不过是“昂贵些的商品”。他既付了游园费做了赏花客,认定这些花纵使生得再美也脏得厉害,理所当然该规矩地任人攀折至烂死园中。
【倘若被赎身、被归还自由,这些植株坚韧地长到了外头呢?】
【那也是盆栽,怎么可能做回人。】
【就算偶尔也好,您养了株漂亮的花,一点也不会想它的过去将来吗?】
【与我无关。】
他会说小冬音是“会因新玩偶而欣喜的小姑娘”,但纱洋很清楚,如果有人说“那和朝颜一样”,他必然是会大为光火的。不必说她也知道,渡边不许朝颜问花街的事,会教她“贱籍与良籍自然不同。花街之事是脏耳朵的东西”。
这小小的武家女挑剔极也正义极了,她性子被养得傲,嘴上嫌着这个俗、那个脏,却又很记得要关心众人惦挂朋友,会珍惜把一看就想到可怖尸骨的友人遗物收好。
昨日纱洋送荷包给她,她还提醒她小心安全。
纱洋问:“那你呢?”
小姑娘挺起胸膛,极是自豪:“有兄长在,小女自然不用担心。”
多叫人羡慕哪。有人结结实实地为她撑着天,叫这株小牵牛花无忧无虑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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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洋望着渡边。
他的血肉已开始萎缩,就如先前所有的死者……就好像,那并不是一具人偶,而是活生生的渡边康正的身体。
可她仍说:“将渡边大人带去找鹭之宫大人吧。说不定将这符贴回去……他便好了。”
他若不好,渡边朝颜又该攀缠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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