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放下来。”
“放平?”
“我不知道……我没有处理过这么……”
说话的人哽了一下,小声地吸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说了。
“有药吗?”
“没有药可以处理这样的伤,我只能给他止血,加快愈合,但是缺失的部分就是缺失了,他只是个人类,不是什么能自我再生的东西,他甚至连灵魂都缺损了,没有什么东西救得了他……除了一个奇迹。”
“奇迹?”
“神的魔法。你也可以叫它圣治愈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
“……我们没有办法。”
“如果我咬他一口……”
“他的灵魂是不完整的,在成功转换成吸血鬼之前就会死掉……或者更糟糕,他会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
“我不要变成吸血鬼。”柯迪利尔说,“吸血鬼太冷了。”
他现在就很冷了,好像半浸在水中。水面时不时没过他的耳朵,于是那些说话的声音便飘忽着,时而清晰又时而远去。吸血鬼的血不会流动,也见不得太阳,那一定比现在还要冷得多,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冷得有些刺痛,这已经非常难以忍受了,而另一边的手却感觉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从手指到手掌,到手腕,小臂,手肘,大臂,肩膀,半边胸膛——什么也没有。
周围安静了,那些围绕他谈论他的絮语、沾着砂土的鞋底碾在木地板上的声响,衣料摩擦的柔软碎声……一瞬间安静下来,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柯迪利尔想看一看四周,眼前只有花白与灰黑交叠的色块,甚至没有什么光亮,只是一片白与黑的阴翳蒙在他眼前。
什么也没有。
“嘿。”他轻轻地吁出声音,“还有人在吗?”
那些细碎的声音重新活了过来,慢慢围得更近了一些,他感觉到很多人,但这些人好像都不愿意先同他说话,但是,就算他们说,他其实也分辨不出什么了。
是谁在说话,说了些什么,他刚刚听了那么多才明白其中一句。他冷得厉害,所以不要变成吸血鬼,他什么也看不见,所以问问是否还有人。他曾经拥有很多很多,现在渐渐变得一无所有,他还记得什么呢,他好像什么也记不得了。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记不得,柯迪利尔想了许久,他越来越冷了,冷到那点刺痛也感觉不到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要死了。
“劳驾……劳驾。”他说,“让我躺下来……我想……”
他很快被放平,有面料柔软的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嘴,他想他大概是吐出了什么,血?或者粘液?他不知道,他的舌头也很冷,什么也尝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好像被囚禁在自己的躯壳中,很努力才能吐出只言片语,但很快他就要离开,就要自由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他听见了天使的足音。
……这并不是什么死亡的代指,他想他这辈子也没有做什么很好的事,在旁人见不到的地方犯了无数的禁忌,他不禁欲,不克己,不谦卑也不虔诚,如若那位同他一样没做什么好事的神真有经文所写的那样全知,那么他死后大约也去不了圣职者会去的国。
但是幸亏他不够虔诚,没做什么好事,要神最美丽的那位神使来劝他皈依——泽菲洛斯,泽菲洛斯,不染尘也不沾污,一切邪祟见之即退,如见圣火,他的天使的足音与其他人都不同,鞋底踩在地上,只有地板与鞋跟敲在一处的声响,没有泥土与砂石被碾开的声音,他的天使总是干净的,如那身衣物、落下的羽毛、展开的翅膀,不染纤尘,纯白无瑕。
囚禁他灵魂的壳仿佛被足音敲开,从头顶裂下,他与现实之间模糊的界限被撕开,像一只被狠狠敲碎的蛋。他又能感觉到自己麻木刺痛的指尖了,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另一边空空如也,他从中间被撕裂,几乎缺了半边身体,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又狼狈又丑,可他找不来什么蔽体的东西,也无法动哪怕一根手指……他要死了。
“泽菲,泽菲洛斯,神使大人。”柯迪利尔很轻很轻地说,“我好痛啊,我要死了。”
他其实没有觉得很痛,甚至不剩什么感觉:“我好痛,泽菲,你再看我一眼,然后不要看了,我好难看。”
泽菲洛斯停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接近也能带来太阳一般的温暖,天使的手抚在他胸口,声音像教堂敲响的钟:“我在看,我在听,继续说下去吧,很快就不会痛了。”
“我不要你看了。”他闹起脾气,“我现在像一滩泥,连灵魂也缺了。“
天使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不看,你继续说。”
“好啊,我继续说。”他很乖的继续道,“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圣职者也不是我想做的,我长得好看,从小被挑进唱诗班,然后因为表现好,所以理所当然被送进教会学校,但是泽菲,你知道吧,教会是没什么人性的。”
天使没有回答他,放在他残缺胸口上的手好像更温暖了。
“学校还好,每天放我们出去玩一玩,去采花,去逮鸟和虫,每一餐都有面包,然后我们长大了,被送去教会做圣职者,修女的裙子真好看,我还记得毕业的那一天,神父的衣服像条麻袋,裙子真好看,我真羡慕,但我后来不羡慕了。”
“修女每一日要祷告,要苦行,不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犯了禁忌要受惩罚,那样好看的裙子属于神,那样好看的女孩也属于神,犯了错要赤裸着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忏悔,神父却没有这样多的规矩,那裙子是她们的枷,穿上它就要背着全世界信徒的罪,这是什么道理?”
“裙子就是裙子,我想穿就穿,我也不要守什么规矩,这样好看的衣服应该是为了好看才被做出来的,穿上它就要为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臭老头守贞,为不知道哪里来的罪人赎罪,哪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我不忏悔,泽菲。”他小声说,“像我这样渎神的人,死前却有天使听我说话,那样虔诚的修女们,死时却躺在又冷又窄的木床上,哪有这样的事呢。”
天使还是不说话。
“你在听,对吧。”柯迪利尔说。
“我在听,我接受你的不忏悔。”泽菲洛斯说,“而修女,她们自愿把自己献给神,她们死后会去天国。”
“天国连拉面都没有。”
他想不出天使会就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
“拉面……好吧,拉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柯迪利尔接着说,“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我第一眼……第一眼就好喜欢你,我从来不信什么神,我做神父,只不过是因为小时候被挑进唱诗班,喜欢修女的裙子,神有什么好信的呢,我如果说我只信你,你会变成神吗?”
“泽菲洛斯,我好喜欢你。”他嘟哝着,“……你可以亲我一口吗?”
“嗯?”金发的天使蹙着眉,有些抱歉地看着他,“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注意听。”
金发的……?
四周的咳嗽声响成一片,柯迪利尔眨了眨眼睛,突然发觉自己黑白交错的视线不知何时清晰起来,他空荡荡轻飘飘的半边身体回来了,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两只手,两只,没有少一只。他往下看,精致的修女裙裂了一半——那是狰狞的伤痕最后残留下来的痕迹,而他被撕裂的躯体完好如新。
他望向周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偏过头在咳嗽,除了天使,他的天使没有在看他了,而是低下头检查他曾经伤口所在的地方,然后伸出食指点在他心口。
“嗯,灵魂也补好了。”天使站起身来,“柊湊呢?”
“来了。”柊湊半只脚踩进房间,又缩回去,“这也太烫了,我等会儿再进……”
“只是会不舒服,不至于受伤。”泽菲洛斯冷声说,“对吧?断河?”
“确实。”吸血鬼摸了摸下巴,“晚上六七点的程度罢了。”
“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柊湊磨磨蹭蹭走过来,居高临下睨了柯迪利尔一眼,“嗯,确实没事了,不愧是奇迹,这一下能烧死十个我。”
柯迪利尔隐约觉得他眼神里有一点点怜悯。
斩瀑在柯迪利尔身边蹲下来:”没事了?“
“好像……大概……没事了。”柯迪利尔迟疑道。
“我们都以为你要死了。”斩瀑撑着脸,“连吸血鬼都变不了的伤,我都在想给你买什么样式的棺材了。”
“我们没想到他的位格高到可以给你一个奇迹,我们……咳。”斩瀑尴尬地咳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你会说那些话。”
柯迪利尔心如死灰:”然后他还没有听见。“
“他没听见,准备那样的治愈术,就算是他也需要集中一下精神。”斩瀑说,“然后你就在他集中精神的那一刻……”
“你能闭嘴吗。”
“好吧。”斩瀑抓抓头发,“至少,呃,往好了想,你没有失败?”
“你能闭嘴吗。”柯迪利尔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你可别说话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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