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生锈的铰链发出嘶哑呻吟,淹没在狂风卷着雪片掠过木头缝隙发出的尖啸声中。推门的身影叹了口气,放下手杖转头看向后方的同伴。
“祝,麻烦你搭把手。这扇门没有上锁……但是它锈住了。”
随着越野车的车灯在电力故障后熄灭,周围的景象就变成了黑漆漆一片。原本现在的极夜也不再全无光明,但今天巨树反射的太阳光已经被挡在了云层之外。
“嗯?好的——这一路上还真是不容易啊。”
研究员随手把从刚才就拎在手中的工具箱塞进雪堆,像对方刚才做的那样按住门板准备发力,三,二,一,木门在两人手下伴随着轻微的噼啪断裂声打开了。
几块积雪被震得从屋檐上滑落下来。
破旧的门关闭后仍然能堪堪抵挡寒冷,德里克松了口气。方才只顾得上顶着风雪往这座废弃房屋里赶,现在他才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房子里面的景象上。魔法带来的感知能“看到”狭小的房屋已经废弃许久,探查变形的木地板之前电子要先掠过那层厚厚的灰尘。
紧接着的感官信号是来自身旁的一点光亮,透过防护服面具传来轻微的烟尘气味。尽管在被易燃物包围的环境里察觉到火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现在可以例外——他的这位同事只要挥挥手就会创造出浮空的火球,也能让实验室里差点炸掉整栋楼的火灾平静下来。更别提刚才有多冷了,即使隔着基地特供防护服,卡摩斯一月的寒气也更像是把切肉菜刀。
“这个地方……真的是好久没人来拜访过了啊。那究竟是大封锁以前,或者是之后没多久的一段时间……总之我也拿不准,”祝燐小声嘀咕着。借着手中的火焰照明,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这里大概是以前的猎人在野外的临时住所。”他看到挂在墙上的猎枪反射着火光,如今大概已经锈得没法用了。壁柜上也落满了灰尘,斑驳的痕迹能证明它曾经承载了不少瓶瓶罐罐。
研究员端详了一会房间里的陈设,走到壁炉前伸出手把火球塞了进去,看着这创造物消耗着他的魔力缓缓燃烧。一直这样下去魔力或许会难以支撑,或许可以拆了壁柜当柴烧……祝燐这么想着的时候,耳机里传来了电话铃声。不是打给他的——德里克按下了接听键。
“这里是紧急办公室负责人庄延。刚刚办公室检测到你们驾驶的载具发生断电,是否遭遇了紧急情况?”
“是的,不过目前我们两人都没有危险。”德里克汇报道,“由我护送的技术协会人员已经完成了对监测仪R1201的维修,但在返程时车抛锚了。”
祝燐看着这位临时搭档,不知怎么地突然有些羡慕——羡慕对方能好好处理和每个人的人际关系。即使都出身自那个远东国家,天天看着这位办公室负责人对下属严苛的样子,让他这个在隔壁技术协会上班的都不太想搭话。
“总部这里也确认到编号R1201的信号恢复了,干得不错。已经通知增援部队出发,你们所在的区域离污染区较远,暂时不需要特殊防护。”
也就是说不会遭遇幽灵了,研究员摘掉面罩深吸一口气,然后被不小心吸进的灰尘弄得直咳嗽。整理监测司在污染地带拍摄的照片,一个个辨识幽灵头部的花纹,为它们编号,整理归档——这是祝燐的日常工作之一。已经消灭的,未被消灭的,五米或者是四十米高,在任务过多的加班时期研究员甚至闭上眼都能看到它们灰色沥青状的身体。工作就是工作,祝燐看着德里克挂掉电话结束汇报,往壁炉里放进一片曾经是壁柜的木板。
雪已经小了不少。手杖在壁炉与地板之间摸索两圈,就让德里克找到了适合坐下休息的位置,紧接着手里被塞进了什么温热的圆柱体。扑面而来的热气告诉他,这是盛满热水的铁皮水壶。
“趁热喝吧——要不是有我在,现在只能喝凉的了。维护任务只带了饮用水,没有吃的更没有茶包,稍微将就将就?”
德里克拿着水壶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谢谢。”
水壶的外壳被火舌碰触过,尽管金属不会被烧焦,但还是能嗅到不知为何令人安心的温热气味。壁炉里的木板毕剥作响,眼看着要燃尽了,于是祝燐又塞了一块进去。
“是用了这里的木头……这样没问题吗?”
“如果不用柴火,可能这火烧着烧着我的魔力就用完了。在增援来之前晕倒,又没有供暖……这样一来教团的报信人们说不定哪天就能捡到穿着基地制服的冰雕,还真想看看那个场面啊。”也许是察觉到这个玩笑有点太沉重了,祝燐试图岔开话题。“毕竟这里也不会有猎人再住进来了吧。”
德里克叹了口气,把还温热着的水壶还到对方手中。“要是真有这么一天,我不可能见死不救……请不要说这样的话。”
“所以克鲁姆莱恩先生是乐观那一派的呢。”即使不知道表情为何,德里克也能听出祝燐的语气欢快了起来。
“——看啊,雪已经停了。很快就能回去了吧。”
+展开
“一小时前出现的幽灵已经被办公室的先遣部队清除,大部分守卫机器人也得到控制,旧基地附近已经没有肉眼可见的威胁了——尤利塞斯,你在听吗?”
耳机里传来滋啦滋啦的电流音,“收到……你那边……重复一遍,你……的干扰太严重了。下次在极光时出外勤的话还是干脆背着信号铁塔去吧?……再跟它拍张I love Paris的合影。”
“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么有想象力。”祝燐刻意放慢了语速略带挖苦地回应,“给我五分钟设置幽灵探测仪,你那边准备好接收信号。如果波形清晰度不够,我再去试试重启被丢在这里的破铜烂铁。”
半夜三点被尖叫的警报吵醒,整座卡摩斯的人口都要尽快紧急撤离,然后是要背着一整箱死沉的仪器设备和一支破步枪来恐怖片凶宅一样的摩尔曼斯克旧北极基地跟幽灵串门——该说是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呢,夜空中铺满了极光。萤绿色的光带在空中一刻不息地缓缓流动,把雪地都映成一样的绿,虽说此刻大概没人有心去欣赏这样的景象了。
已经无从考证是谁第一个认为在污染计数器上画小动物可以降低它故障的概率,不过无聊的基地成员也乐得这么干。祝燐手里的计数器上用记号笔画了只红色小鸟,和他塞进工牌照片框里的涂鸦一样。辉光管显示出橘黄的数字,在时明时暗的极光中有些看不分明,不过数字倒是稳稳地落在安全范围。
探测仪倒是很快架设好了,但是在严重的干扰下连站在五十米内的幽灵能不能探测出都要打问号。于是在枪毙几只看守机器人后,祝燐顺利地进入了旧基地的雷达站。这里已经是建筑的边缘地带,几道倒塌的围栏后就是茫茫雪原,生锈的天线矗立在寒风中嘎吱作响。在对更擅长机械的尤利塞斯一通嘴硬之后,祝燐好不容易才恢复了雷达站的一部分功能。接好探测仪,任务完成,收工。
——突然间,污染计数器和幽灵探测仪一同警铃大作。
心跳轰鸣作响,血液都几乎倒流,视线中却什么都没捕捉到。祝燐僵硬地回过头,极光映照的雪原上,那黑影五米余高,头部带着墨水涂鸦般的花纹。
枪响了,魔力制弹在幽灵的身躯上挖出一个个堆积着破碎组织的洞口。GRAM的威力值得信赖,但是所谓“鲁棒性”却总差那么一点。再也打不出子弹的枪被丢进雪堆时几乎没有声音,祝燐直视着依旧缓缓逼近的幽灵,一点火光开始在手中聚集。
燃烧,再燃烧,把它烧尽,研究员含混不清地低语着,掌中的火焰绽放出比极光更加明丽的色彩,随着举起手臂的动作,一道耀眼的火流射向幽灵的头部——而它没能躲开,墨水般的花纹被逐渐烧焦吞没,片刻后就变成了一地灰黑色碎块。
待到双眼重新适应黑暗后祝燐再次望向夜空,这是北半球冬季的夜空,猎户座闪闪发光。在常常被形容为猎人腰带的三颗星星下方,是遍布着新生恒星的星云,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映照着这一片雪原了。早已成为空壳的旧基地几乎已经被雪掩埋,原本的洁白穹顶也在年复一年的积雪与融化之间沾满尘土与污垢。
向北方看去,树的主干在萤绿流动的光幕中显出一个漆黑的轮廓。它究竟在宇宙空间中延续了多长,没有人知道。距离地面一百公里的太空中,树的枝条被周围燃起的极光照亮,仿佛此刻看着夜空的研究员、电波另一端的同伴、几百米开外的先遣队员乃至整个北半球的人类都在一颗被敲出裂痕的黑卵中生活。而那翠光熠熠的树枝,是光芒沿着裂缝从蛋壳外侧涌了进来,而卡摩斯那棵新生的树更像是在这颗天穹蛋壳上落下的又一击。
“用不着担心,我还没死也大概没溶解,比起这个还是拉文德的药比较可怕。如果你还有闲心,就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看看极光吧。”一阵沉默后,祝燐率先佯装轻松地开口,想要擦去额头的冷汗却碰到了坚硬的防护服头盔。
“看到了,怎么说?
“Memento mori.”
祝燐想要捕捉对方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哪怕是一声嘲笑或是叹息——不过尤利塞斯没有给出这两种反应中的任何一种。
“Mortal is mortal.”
含混不清的电波另一端,只传来这么一句回答。
+展开柠檬糖与铸剑艺术
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但丁《神曲·地狱篇》
柠檬的外皮已经开始干缩。细小褶皱遍布它的身体,曾经丰厚光鲜的外表已经跟着储物柜里的甜食一起被埋葬掉了。
——当初买它是为了什么?祝燐无论怎么想,也回想不起来了。在此前的一年间,卡摩斯从来没有过柠檬,任何一册历史资料都会冷峻又冷淡地告知读者,过去这颗星球上的人类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两地任意旅行。
北极圈内栽下的柑橘科果树会在第一周被冻死。
一件正在枯萎,掌心中散发清澈香气的小小珍品。他要这珍品是为了什么,是榨取它的血液以复原在这座城市早已绝迹的珍贵甜食,还是剖出它的种子饲养在温室里,假装这个世界从未迎来过这场漫长的告别?
他不知道。不过这颗柠檬现在已经找到了它的归宿。祝燐把那颗果实揣进口袋,拿起一束从温室里新鲜剪下的白花出了门。
枝叶和黑丝带摩擦出轻柔的低语声,又被寒风呼啸一一驳回。纪念碑刚落成不久,底座尚且晶莹得像一汪清水,三根漆黑哑光柱体上积满昨夜的新雪。它迎来的第一个名字刻在上面,刀痕新鲜,透明材质破碎出的雪白残渣堆积在字迹缝隙中,像是被雪所掩埋。
他是在带着数据返回卡摩斯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彼时单人载具嵌入的通信终端一时间在不安情绪的蔓延中沸腾起来,更显得宣布结果的那名人员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声叹息。
谁都无比清楚在大型幽灵群中失联的人不会有什么平安愉快的结局了。青年在纪念碑前闭上双眼,冰冷的双手好像又握着载具操纵杆,而硬盘在胸口一跳一跳地发烫。
花束和柠檬一起被放在纪念碑下。
那些残渣和雪刚刚被擦去,露出刻在那里的名字:莱斯特。白纸的雪地被某人的靴子留下一道残迹,昭示着有人来过这里,又很快离开。
身披白色斗篷的身影穿过广场,令人联想起某种划过苍白天空的水鸟。现在卡摩斯的天空仍然被黑暗所笼罩,看不到太阳的人们在钨丝灯泡下悲叹,悲叹我们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阳光。不久之前有难以数清的信徒试图对广场中心的东西顶礼膜拜,却有些人的血肉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
实验计划已经和同僚们报备过了,因此没人阻拦祝燐向树的方向进发——虽然问到的每一个同事都在极力劝阻他的行为。
现在接触了树的人,他们的魔法逐渐解除了对人使用的限制。就像我们早就知道的,它还会带来对人体和精神的不可逆影响——
汇报给每一个有权听到的人的计划中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白斗篷底下还藏着一柄武器。法杖,外表和附加机能却接近单手剑。这柄东西本来被设计于与使用者的神经直接相连,效果却一直不足以被称为良好。残缺的试做品,但完成它的唯一希望,是那有着生体外形的地狱。只有让注入“剑”的魔力直接影响人体,才能做到那种效果吧……
在接触到树表面的一瞬间,祝燐有种某处开关被打开的奇异感觉。周围的地面铺满冰冻血液,树干上则有一处明显的凹陷痕迹。曾有基地员工进行取样时遭到了严重的精神污染,不得不安排救援……但是至少现在没有异常。他试着为“剑”注入魔力,但神经连接模块还是半死不活。
既然如此也只能返回了。既然取样已经完成,就没有什么理由再去干扰树,青年只是仰望了一会新生的枝干——它们曾经在极光中被点亮,好似击碎夜空的伤痕,然后转身离开。
起初的征兆是视线中开始出现大片的色彩偏差,像是古董电视被小孩子用磁铁弄坏了一般。
基地先前在广场周围部署了探照灯,但是此刻它们持续不断如同固体般的光柱也被吞噬了。中心广场正沉向一片比极夜还要沉重的黑暗。
符婴立在探照灯下的阴影中,借着灯光盯着那个落单出现的白影。对方突然踉跄了两步,然后俯下身来状似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虚弱的猎物,非常好的猎物。不过在判明对方身份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眼前黑暗中扭曲的虹彩蠕动变形如被强行终止羽化的蝴蝶,祝燐在剧烈的头痛中低头看去,自己的身体在起火燃烧。金红火舌包裹住肉体,在扭曲虹彩的背景下明丽得像是玫瑰花窗在阳光下亮起,窗上玻璃镶嵌的圣母伸出手来……不,那不是圣母。他清楚地回忆起这个女人的姓名,而他曾经称她为教授、老师。她死于十年前。
所以在发现面前有个身穿报信人制服的家伙正盯着自己时,祝燐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那柄法杖。
那个白斗篷想要主动威胁他,这个事实让符婴精神都为之一振。随着对方握着把奇怪的剑步步紧逼,他直截了当地拔出军刺上前去采摘他所渴求的争斗。
你没能救我,所以我被溶解了。女人虚幻缥缈的声音在祝燐耳中不断回荡,我无法接受这一切,于是寻求了死亡。冒牌货,精神污染,树给予的幻象,这不是真的,青年嘶哑重复地喃喃着,强迫自己看向那名同样抽出武器的报信人,眼前却回放着教授失去了生机的面容。在看清那报信人面孔的瞬间,他听到了血流上涌的声音。
第一个火球堪堪擦身而过,符婴闻到了织物烧焦的气息。谁能想到那人手里的东西不是剑,而是一柄法杖。不过嘛,很好,真是有趣。报信人飞快地和对方拉开距离,从腰间抽出手枪娴熟地解开保险上膛。重力场带着一丝轻不可察的嗡鸣声展开,符婴试图拉开对方的衣物绊住那人的脚,却受到了不小的阻力,却让他心跳都愉悦得加速起来——这里除了基地成员还有谁会穿连身防护服?
探照灯让祝燐看清了符婴的脸,也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两人几乎是在舞台灯光下相互撕咬。在认出符婴是那个背叛者之后女人就扣紧他的手臂急切地催促,干枯的指骨陷入生者温热的血肉。祝燐却没有注意到其中的异常之处——他的导师在死前已是年逾六十的老姑娘,索要符婴头颅的女人却长着年轻美丽的面庞。对方开枪了,弹头却在白亮的火焰中融为铁水,把雪地腐蚀出点点脓疮。法杖中的魔力聚焦装置再次启动,耀眼的火流破空而去。
几番缠斗后符婴意识到眼前的前同事几乎遗忘了疼痛与恐惧,技巧并不若专业战斗人员般敏捷,却一次一次地用那柄剑形法杖穷追不舍,哪怕枪伤渗着血在雪地上染出一条红线。在一次翻滚闪避之间,他借着灯光看清了那双红眼睛。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符婴听清了祝燐的呼吸和自己一样不稳间带着颤抖——不一样的是,对方的状态显然并非出自生理上的兴奋。
你不愿意接受想要追随我而去的愿望……所以你私自烧掉了我的遗体。女人再次开口,甜美得如夜莺歌唱。极光再次燃起,纯青透明的光芒点亮了夜空,树的分支成了凝固的青色火焰。但是那个背叛者,为什么没有抬头看?
符婴很快找到了应对的方法。他脚边的雪尘一旦被扬起就不再飘落,在灯光下宛若光环闪亮,火焰在接近他身边时失去了尖锐轮廓,变成了形状温吞的蓝色球体,被布料轻易挡下。在注意到祝燐抬头的动作时他保持谨慎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上什么都没有。完全不给对方留下片刻喘息地,符婴近乎优雅地抽出旧弹匣再装入新的,直直地瞄准持剑的身影扣下扳机。
你一直在否认死亡是最好的归处。
没有痛感,枪口焰闪过后祝燐只感觉腹部一阵发烫,接着地面完完整整地旋转过来,狠狠砸在眼前。
但是,你一直这样相信着。
结束了,真是愉快的一夜。符婴走上前去,这才意识到烧伤的疼痛有多强烈,和如此敌手战斗带来的多巴胺涂抹去了痛觉,持枪的手在狂喜中微微颤抖——为了给这不幸的猎物送去解脱。
看啊,马上就要结束了……
不……这一次我不会同意。
为什么?你又要再一次让我伤心吗,愚蠢的孩子?
你不是她,你也是我。你是我无法直面的那一部分。仅仅是因为正视了你,我才明白了——
要活下去。
耀眼的火流再次迸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鲜明刺眼数倍。
还好反应足够快。符婴拍干净刚才翻滚规避时沾在身上的雪,发觉方才被烧到的皮肤已经长出灰白色的水泡,无需触摸又是一阵剧痛。对手比认知中还要强这件事固然很值得玩味,但是伤势不允许他再对失去意识的前同事干点什么,更无暇思考关于魔法类别的问题。重力场再次开启,给不远处嗡嗡作响的电锯加上些许累赘,而年轻的报信人已经在夜幕中不知所踪。
眼前是不怎么熟悉的天花板,全身上下痛得像是被打碎了又拿胶水黏起来。正关切地看过来的,阿克修姆的脸没有裹着防护服,这让祝燐小小地松了口气。
“我们的候鸟回来啦。感觉如何?或者说,你会更愿意去那纪念碑上待着?它可真漂亮啊,等到太阳会升起来的日子,那块大水晶会闪闪发光——你的姓名,”阿克修姆用母亲的口气低笑着,下意识地绕开那个拗口的中国名字,“嗯,比写在冷冰冰的工牌上强得多。”
也许十二小时之前跟我说这个,我真的会信这一套……祝燐叹了口气,用来反驳对方的词句却都浸软了沉到水底。
“呀,难道是你没有写遗书吗?下次再决绝点儿,或许天上一位不是你母亲的亲人,便许诺你泥土里的床铺了呢!”
天上不是母亲的亲人。听到医生的话研究员有一瞬间像木头那样僵硬起来,接着转移起了话题。“……医生。可以来根草莓棒棒糖吗?”
阿克修姆并不惊讶。即使到了危急关头,却少有人愿意平铺直叙地承认死亡的甘美。他却咧开嘴笑了,转身抓过盛有水果硬糖的铁罐。“真是不巧,来这里的上一个病人刚刚好吃掉了最后一根……来,还有这个!”
祝燐听见铁盒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手心里——没有插着输液针头的那只手。似乎是用掉了刚刚攒下的所有力气,祝燐用抹满烧伤膏缠着纱布的指尖把糖果塞进口中,硬质结晶体和牙齿碰撞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柠檬的酸涩味。虽然出自化学合成香料之手,但这味道无比鲜明地灼烧着他的舌头。有点想要流泪,又有些反胃,但是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呕吐,只是摸索着病床的摇杆想要摇高上半张床面坐起来。多么可笑——他甚至不熟悉这东西如何操作,最后还是要阿克修姆代劳。
那把剑就摆在床头。除了平滑如镜的金属表面像梦中那黑卵壳一样出现了裂痕,它精致的内部结构几乎没什么损伤。祝燐闭上眼睛,把树所扭曲的魔力一点点注入其中。
剑变了,一圈日冕似火焰闪耀过后,沉重的金属慢慢变得纯青透明,损伤消失不见,甚至能看清里面满载的零件和青年小心翼翼握住它的手指。
一件在过去无人敢想的奇迹。
一笔“微不足道”的代价。
甘甜的糖汁流进肚子里,身体从最细微的末梢温暖起来。神经接口这一次传来稳定的信号——奇异的感觉。剑像是与血肉融为一体,恍惚间祝燐甚至感觉像是有一条血淋淋的新手臂缝合在右臂末端,神经却吻合完好。梦想中的造物,以这种方式完成了。
他握住剑,小心翼翼又着迷地在空气中挥舞。
“看看它吧,医生。”
“看看恶魔向我兜售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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