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属于东湖书院试玉台黑色院服的少女蹲在并不高的石柱上,这是东湖书院山下的门,往后几尺造型干练简洁的衡门上悬挂着写着“东湖”二字的朱红色牌匾,沿着青石阶梯再往上,才能到书院的正门。
她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这石柱窄小,她却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甚至目光和上半身还一直随着人群移动,生怕错过了什么;而在她身旁的,是一名和她面容相似的少年,他手里拿着一幅画卷,展开来看,上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学生画像,少年收回目光,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没事,我不累,何况我还没见过呢。”少女继续在人群里寻找着,“万一到时候他们书院的人也跟着来了,我们比赛又遇见,这也是个提前打探对手的好机会。”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露出怀疑的目光,等她说完,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道:“穆忆,你其实就是想看漂亮姐姐吧?”
被他称为穆忆的少女听了这话丝毫没有表露出被拆穿的窘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语气堂堂正正:“怎么了?不可以?穆余,就算你是我哥,你也不能阻止我看漂亮姐姐!”
作为亲哥的穆余似乎也早就习惯了她这模样:“……随便你。”
“我们是不是来太早了,不其山的那几位怎么影子都没见着……”许是蹲太久不再舒适,穆忆重新站起来,轻盈地落地,“我记得名单上不其山的武试候选提交了三位,一年生里的应江月,三年生里的奚文玉,四年生里则是奚衡序,这后面两位可实在出名,那毕竟是奚家十剑,倒是关于论道的比赛,只填了一个未曾听过姓名的华鸢。”
“也许只是因为低调?”
“倒也不无可能。”穆忆又道,“我记得台首把领路这差事交给你,是让你带不其山的学生领队去签到,林元兴……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你当然耳熟。”穆余笑了下,“她出名的时候,我都还没入学。林元兴是上一届三院论试个人赛的武试冠军,按照规矩,五年生不能参加比赛,所以她现在是领队而非选手。”
“上一届魁首的不是熙和吗?”
“那是因为她觉得没意思,后面的比赛都没参加了。”穆余耸耸肩,“我倒是能理解,但是没想到她真的就这么做了……啊,来了。”
穆忆看过去,尽管之前已经记住了画卷上的模样,但亲眼看见这位曾经的冠军,还是免不了有所期待。
林元兴停在他们面前,因为离开不其山,不用再穿书院的院服,她穿了一件显得人极瘦的圆领对襟长袄,衣摆边缘用金线绣着连绵不断的云纹,腰间配了一把纯黑色的长剑,靠近时,穆余与穆忆同时察觉到自己佩剑的骚动——一种同为神兵利刃间的感应。
东湖书院做庄,不其山远道而来,怎么也该虚与委蛇一番,可眼前这位气质清逸绝尘的领队,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冷漠。
“不其山武宗,林元兴。”
“东湖试玉台,穆余。”穆余朝前一步,“这位是我妹妹,穆忆。”
“你好。”穆忆朝她挥了挥手,笑得甜美,“我是穆忆,和我哥一样是试玉台的学生。”
“还请林姑娘随我来。”穆余抬手,示意她跟着自己上山的,“我二人带你去签到处。”
林元兴点头表示明白,却又道:“稍等。”
说完,她转身走到再远一点的旗台旁,旗台上立着三根高度相同的旌节,最中央代表东湖的旗帜从未降下过,而因为熙和书院清晨便来了,此刻属于他们的旗帜早早便派人来挂在右侧,更因为完成了签到,那面纯白色印有院徽的旗帜被金色的光笼罩着,仿佛一道保其风雨不侵的防线。
穆余与穆忆追随她的身影看去,在他们谈话间,属于不其山的旗帜竟然已经升起。
从左往右看去,黑、红、白三色书院专属旗帜迎风猎猎作响,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昭示——三院论试即将正式开始。
负责升旗的是一名绿衣少女,她的背后背着一把几乎要比自己还高的长枪,林元兴和她交谈了几句,两人一齐回到穆余穆忆兄妹二人面前。
“不其山武宗,应江月。”
她生了一张极为英气的脸,眼角上扬,眸若清泉,虽然话也和林元兴一样少,但却在见面时便抱拳行礼,缓和了不少冷漠。
穆余与穆忆再度自我介绍一番,领着二人往山上走去。
东湖书院的正大门,入眼便是一座恢弘气派的琉璃牌楼,牌楼选择的是典型的三间四柱式,丹楹刻桷,雕栏玉砌,正午的阳光下,光彩夺目,气势仿佛高出云表。而其上堪称鬼斧神工的匾额,则是当今皇帝亲自题下的“天下英才出东湖”。
从正门走进去,穆余与穆忆又把她们带到正门广场的传送阵,径直将四人传送到云雾缭绕的山顶。
从此处俯瞰,当真是应了书中那句“一览众山小”,隔着层层云雾,抬手似乎就能触碰到天空,一切都变得渺小而不清晰。
走出传送阵,前方的微云台上,立着三块高大的石碑,最右边的那块,明显是被人用刀刃刻下“熙和”二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如游云惊龙,一眼便能看出刻字之人实力雄厚。
石碑旁站着一名束发的青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山顶的风呼啸穿行,他整个人却纹丝不动,就连他的宽大披风都未被撼动分毫。
听见动静,他转身瞧见这几人,同为首的穆余点头示意,后者同穆忆几乎在同时朝他行礼:“行誉先生。”
“来了。”行誉颔首,侧身退了半步,让林元兴走上前来,“签到完便回去休息吧。”
林元兴道:“明白。”
她快步向前,停在最左边的石碑前,只一瞬,她甚至未拔剑,山顶惬意悠闲的气氛突变,而在腰间的那把长剑在一声低鸣后瞬间飞出,这是一把从剑柄到剑尖都是纯黑色的剑,此刻却又因为她注入了自身真气,泛起耀眼却寒意十足的银光。
和她来自同一学院的应江月似乎早有准备,长枪感应到主人的召唤,旋转着落到她手中,作出防御姿势:“诸位,请小心。”
行誉反应迅速,在她注入真气的同时一挥手,绿光从天而降护住在场的另外三名学生,同林元兴荡开的威压狠狠相撞,扰得被折断的草木乱飞。
林元兴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出手,只是泰然自若地立于自己掀起的风暴之中,随意地抬起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气中写下“不其山”三字,黑剑便听从她的指令在石碑上刻下了同样的三个字。
每落一笔,火光四溅,风云变色,林元兴却全程未变丝毫脸色,随着最后一划的落成,她收回手,剑立刻飞回剑鞘中,安静得仿佛未曾出鞘。
而山下的旗台,在她书成的一瞬,金光从地底一跃而起,将属于不其山的黑色旗帜团团裹住,昭示签到成功的钟声自旗台荡开,传遍赤城的每一个角落,惊飞树梢上停歇的麻雀。
作为领队的任务完成,林元兴退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同应江月对视一眼,一同朝行誉行了礼便离开了,全程没有多说一个字。
行誉这又看向作为东湖书院领队的穆余:“该你了。”
穆余却看向身侧跃跃欲试的穆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看回行誉:“可以吗?”
“当然可以。”行誉笑着看向穆忆,“上来吧。”
“多谢先生。”穆忆回以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穆忆拔出自己的佩剑,走到属于东湖书院的那块石碑前,双手执剑,剑尖指向天空,她闭上眼睛,将真气注入剑身,明明是晴空万里,她的剑刃上却映出一片漂亮的星空,与此同时,整个天色都跟着暗了下来,云层背后,竟然也隐约透露出月亮和星星的模样来。
下一秒,穆忆睁开眼,后退一步,足尖再一点,整个人一跃而起,竟然就这样滞在空中,一个字一个字写了下来,剑凿进石碑间迸射的火花统统被她的剑吸收,转换为更灿烂的星光,在背后的月亮的姿态也愈来愈明显。
很快,穆余写完,迅速收手,负剑于身后,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稳稳落下,留下铁画银钩的“东湖”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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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林元兴在石碑上刻下所属书院名字时,书镜、陈诀和奚衡云三人突然一同停下脚步,一同看向后方风云巨变的山顶。
“半步登仙。”陈诀几乎是在听见剑鸣的一瞬间就得出判定。
“清晨已经来了这么一出……”奚衡云还在观察着,又见属于不其山的旗帜亮起,“还真是声势浩大。”
书镜却愣了下:“这是即见的剑鸣……林元兴今年居然来了?”
“你熟人?”陈诀已经没再关心书院山顶传来的动静,“很厉害?”
“比你‘现在’厉害。”书镜看向他,“她可是上一届冠军,就算没听过人,你应当听过她的剑。”
“难道是那把‘即见一出,神佛辟易’的‘即见’?”虞真有些惊讶,“我听斋主夸过,说是一把很特别的剑。”
“确实特别。”书镜点头道,“我曾经见过一次,这句形容绝非虚言。”
陈诀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书镜笑道:“怕了?”
“怕?”陈诀笑出声,“你也说了,是‘现在’的我,我为什么要怕?”
“可是我又不了解你。”书镜表情不变,“我怎么知道?”
“你会了解的。”陈诀笃定道。
“林元兴是五年生。”顾绛霄突然打断二人交谈,“按照规矩,她不会参加三院论试,看这情形,她应当是这一次不其山的领队。”
“哎呀。”书镜做作地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联想到之前她对自己说的关于自己的推测,想也知道是在挖苦打趣自己,顾绛霄翻了个白眼:“滚!”
“你也太容易生气了。”书镜往前走,“作为补偿,我送你件礼物如何?”
顾绛霄狐疑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书镜走到几人最前面,回头笑了笑:“跟我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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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来这里……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调查你姐姐的死?”故事说完,书镜才另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以前是书院的学生?”
“按照大姐告诉我的,她曾是试玉台的学生。”奚衡云讲故事的水平虽然很差,但却讲得格外清楚,“我去找过台首,但她也不甚清楚,何况我也不了解二姐离开家之后的事情……”
“我知道了。”书镜道,“如此看来……那个奚衡雪想杀你果然有别的因素。”
“你说你弟弟叫奚衡风,那你之前提到的奚衡序又是谁?”顾绛霄突然问。
“他是我父亲的弟弟——我叔父的儿子。”奚衡云回答道,“他应当就读于不其山,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剑术很厉害,那把水漩鹏风是我父亲亲自赠予他的。”
“你走的那一年……”虞真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可奚衡云却听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点了点头:“我来书院之前,我母亲离世了,父亲带我和大姐去百里家的时候……被拦在门外,我没有能见她最后一面。”
虞真低下头:“抱歉。”
“没关系。”奚衡云摇摇头,“自从我母亲离世,父亲的行为愈发极端了,所以我这位……二哥做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瞒着他做的。”
陈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现在解决他恐怕来不及了。”
奚衡云一愣,虞真及时补充:“过不了几天,三院论试的选拔就要开始了,没记错的话,你和陈诀都报了名。”
按理说关于此种家族秘辛听起来实在令人震惊,甚至有违人伦常理,偏偏在场的另外四人表现一如往常:抛开书镜和陈诀这样整个大陆在自己眼前毁灭都还能安稳喝完最后一壶茶再离开的人外,顾绛霄的表情不仅称不上舌桥不下,更像是勾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回忆,整个人都阴沉起来。而虞真,她甚至比这三人还要淡定,在途中还起身给大家泡了茶,似乎再让人惊讶的事实都不会惹得她露出别的表情。
就像此刻,她还在提别的,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
“下个月不其山和熙和书院的学生就要来了。”顾绛霄站起来,“名义上人更多了,方便有人混进来,可也因为人多,有不少高手,要害你反而更难了。”
“何况这次失败,他定有所察觉。”陈诀也跟着准备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虞真看着他:“走吧。”
几人一同离开医馆,往渌水池的方向走,各自回了学舍。
东湖书院的大部分学子都住在名为金银台的建筑里,虽然名为“金银台”,但这其实是一座共有四十层的楼高楼,每层约有四十八间房,从高处俯瞰,配合起正中心广场的雕塑,仿佛是人的瞳孔。按照规矩,分配住宿时,若是已经有共住的人选,是可以同管理食宿的人员提前报备,等结果出来后,只需要拿到自己所在房间的钥匙,站在悬挂着铸金牌匾的大门踏道之上,将钥匙放进踏道扶手处的龙头雕塑口中,便会被送至相应的楼层。
虽然是同期入学,但几人甚至没在一个楼层。书镜住十八楼,虞真同顾绛霄皆在二十三楼,奚衡云和陈诀倒是一同住在七楼的同一间二人间。
比试结束,身体恢复后,意味着休息时间也结束,三院论试正式开始之前,所有人都得继续上课,何况奚衡云最近遇到这么些事,总归要冷静下来外好好思考一番,因此几人也没多停留,吃完饭后互相道别,都径直回了房间。
顾绛霄有三名室友,眼下都不在,其中一名和他一样来自小重山,不过对方选择修习律法,似乎这学期赶上一门隔三差五随堂考的课程,眼下多半还待在藏书阁,另外一名则是松下清斋的学生,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还没下课。
他在单独的房间里温习完课程,室友还没回来,在藏书阁的那位突然传音来拜托他帮忙带本书去,顾绛霄没拒绝,正好他学得累了,也想出去走走。
等他从踏道上下来,发现书镜正站在门口,她瞧见他,又看见他手中讲律法的书,微笑示意:“去藏书阁?”
顾绛霄停下来,总觉得她这个笑别有用心:“替室友送书。”
“正好我也有事要去,一同走吧。”书镜又道,“而且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顾绛霄愣了下,疑问还没说出口,书镜示意他该迈步了:“走吧。”
二人并排往藏书阁走去,这段距离不算远,但也称不上近,何况书镜与他走得都不快,只是这一路上,她跟忘了这件事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快要走到藏书阁时,顾绛霄最终还是没忍住:“你到底……”
“之前我就想问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眼下周围也没有人了,是个好机会。”书镜打断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我们入学那天,不是你第一次来东湖书院吧?”
顾绛霄脚步一顿,看向她时脸色已经变了,那是一种人被触及到逆鳞时才会有的愤怒和隐忍:“什么意思?”
“你以前就来过。”不过书镜并未显露出半分畏惧,“而且很熟悉,尤其是试玉台。”
顾绛霄没说话。
“而且我还有一个推测。”书镜步步紧逼。
“是什么?”他的眼神暗下来。
“你认识院长。”
听见这句话,顾绛霄紧绷的情绪在瞬间松懈下来,他干笑一声:“谁不认识院长?”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认识院长,她也认识你,你还认识一些……别的人。”最后那三个字,她放轻声音,却没有直接点破,“不过你放心,我并不在意。”
顾绛霄又再度皱起眉。
她继续道:“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知道真相,你应该告诉他。”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意见……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想必你和他都是受害者。”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藏书阁门口,书镜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我就先走一步了,明天见。”
顾绛霄停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这才急忙进了藏书阁,找到室友,把书带给他后便离开了。
回学舍的路上,他绕了远路,经过一片竹林,熟练地找到一处偏僻的山洞,顾绛霄走进去,观察起粗糙的石壁来,许久未有人光顾,抬起头便能瞧见凌乱的蛛丝,它们缠绕在一起,如同某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低处,那里有人曾用剑刻下两个歪歪扭扭的“正”字。
顾绛霄伸出手,掌心碰上那处刻痕,与掌纹密切贴合,随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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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书院的某处塔楼,有人将三院论试的安排传到大陆的另外两端去。另外两所书院内,收到消息的人立刻召来另外几人商讨起来,又再度施展传音之术。
不其山的演武台上,手持红缨枪的少女一枪将对面人挑翻在地,银光乍现,枪尖堪堪停在喉咙处,再收回时,她意外收到了传音,怔愣了半秒,她侧头看向右侧看台上穿着一身黑的长发少女。
后者腰间别着一把剑,站在人群中,不论样貌还是气质都极为突出,目光交汇,少女朝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她甚至来不及行一个比试结束后表示感谢指教的礼,丢下一句“抱歉”,立刻追了上去。
熙和书院的某处树林,白色劲装的少年停在树下,一跃而起,翻身落于树上,如一只灵巧的猫,他小心翼翼地将枝头受伤的麻雀护在怀里,带着它落回地面,他正准备离开,忽闻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少年回头看去,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见他发现,齐齐朝他打了个招呼,女生一个响指,一封关于三院论试的书信落在他面前。
而在东湖书院旁人似乎寻不见的山上,释轻舟弯下腰,将一束白色的花放在无名墓碑面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抬起头道:“难得见你出门。”
在她身后巨大的石头上,约莫十六七岁少女模样的人盘腿坐在其上,她穿着略显宽松的男装,一手托腮,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草,随意极了。闻言少女笑了笑:“院长大驾光临,我还得说一句有失远迎。”
“你是要提醒我什么吗?”
“天机不可泄露——”她伸出手,竖起食指模仿着什么盘旋而上,“但是看在院长允许我混吃混喝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来送一句话。”
释轻舟转身看着她:“哦?”
少女收敛起玩世不恭的态度,以一种古老而沙哑的声音低声道:“勿入星文。”
“因为越海楼?”
“我没看到。”少女道,“但我看到如果你执意前往……你会死。”
“我不怕死。”释轻舟笑了,“但是我怕没有机会报仇,死不瞑目。”
“释轻舟!”
“一个两个都这个态度。”她摆摆手,准备往山下走去,“放心,我会晚死几天的,毕竟在三院论试结束前,我都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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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过去的流程,三院论试期间,所有学子皆处于停课状态,即使是选择不参加的人,也能拥有一个假期。等到另外两方书院的参赛学生到达赤城,论试才正式开始。
三院论试总共分为两大流程,个人赛与团队赛,前者又分了论武、论道、论技三种选择,顾名思义,自然是针对武生、文生与技师,而其后举行的团队赛,则是面向所有学子,自行组队,人数控制在二至六人即可,进入由当年举办论试的书院老师所画下的大阵里,找到任务物品,再将其带回。乍看简单,可谁也不知道大阵里会有什么。
按理说,明天开始不其山与熙和书院的参赛学生就该进入赤城内部,如果是报了名有心参加的学生,此刻应当很是紧张,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会选择尝试再努力一把。
偏偏这间活动室里的六个人,没一个看起来有这般想法。
不算狭小但也绝非宽敞的房间里,虞真正在泡茶,奚衡云在给她帮忙,她的动作讲究而细致,水声过后,馥郁的茶香氤氲四周,弥漫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牌桌上。
牌桌的东面是翘腿靠着椅背的书镜,她手里握着的牌仅剩两张,轻轻盖在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表情惬意,似乎胜券在握;南面是神色紧绷的顾绛霄,整个人身体前倾,死死盯着手中展开的九张牌,甚至有汗水自额头滑落;西面是坐姿随意的陈诀,一手拿牌,一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顾绛霄抓耳挠腮,他只有三张牌,一点也不着急;而北面,则是一名盘腿而坐的少女,她穿着蓝色的院服,几乎长到小腿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垂下来,因为是坐着的,甚至快要碰到地板,她握着手里的五张牌,皱着眉,一幅完全不理解的表情。
顾绛霄犹豫再三,最后视死如归般甩出两张牌:“对五!”
陈诀散漫地开口:“过。”
双辫少女立刻丢出两张:“对七!”
“哎呀。”书镜故意发出惊讶的语气,将自己手里唯二的牌一同丢到桌上,“对九,我赢了。”
顾绛霄愤怒地把牌全部扔在桌上:“不玩了!今天就没赢过!”
陈诀与少女不约而同地笑了一声,也跟着把自己剩下的牌丢进牌堆里。
书镜在顾绛霄洗牌的时候看向少女:“少司前辈还要再试试吗?”
“不玩了,我玩不过你们,尤其是你。”她摆摆手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都没有报名参加三院论试么?这么闲?”
书镜漫不经心道:“除了我和顾绛霄,他们都参加了。”
顾绛霄看她惊讶,不等她提问,主动补充说明:“能赢的怎么都能赢,赢不了的这么几天也找不到办法赢,还不如开心点。”
起初刚恢复的奚衡云倒是还想继续练习,结果一迈进教场,铺天盖地的挑战书袭来,就算他想接受,因为先前大战而消散的真气也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被顾绛霄二话不说拉着跑了。
左右都这样了,干脆就来打牌了。
能开设这么个不靠谱的差点就要被取缔的社团,想必也不是什么不靠谱的人,听见他的说法,少司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笑道:“年轻真好。那……我替你们算一卦吧。”
她说完,根本不给拒绝的机会,抬起手,空中浮现出一张巨大的半透明八卦图,又在瞬间落在众人脚底,泛着浅浅的金光。少司闭上眼睛,以手掐诀,再度睁开眼,目光扫过五人:“下卦为艮,上卦为坎,坎为水,艮为山。”
书镜观察着脚下的八卦图道:“水山蹇。”
“这卦不好?”奚衡云问。
“不好。”虞真摇摇头,“下艮上坎,异卦相叠,这是第三十九卦,下下卦。”
“多谢前辈。”顾绛霄朝她示意。
“无妨。”少司似乎并不惊讶他们中有两人还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道别完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及时止损,急流勇退。”
待她走了,顾绛霄仍没琢磨透:“她在和谁说话?”
“谁知道呢?”陈诀颇为无所谓地笑了,“是谁都无所谓不是么?”
书镜看着少司空出来的位置:“还打牌吗?”
“不打了。”顾绛霄连忙摆手,“再也不想和你们打牌了。”
“那我们干什么?”
“吃饭?”
“吃饭吧。”
“所以少司前辈的那一卦,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你好好做人,谨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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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身影穿行在竹林间,奔轶绝尘,无声无息,虽然已经身受重伤,却没有惊动高处小憩的麻雀,同其擦肩而过时,如一阵偶然吹来的清风,只带走了几片渐显枯黄的竹叶,飘在地面,从他右手处滴落的血砸在竹叶的叶身上,比叹息声还轻。
他的速度很快,眼看着已经甩开身后数十丈远,却突然发现前方已经没了路。
在他思考该如何脱身之时,一柄沾满血的长枪袭来,枪刃对准了他的背,就要刺入身体!
男人反应迅速,一个侧身躲过这一枪,只是他显然在早些时候经历了一场恶战,已经力不从心。凌厉的杀意擦过腰间,划破了衣袍,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而那柄长枪就这样直直往前方冲去,最终嵌入石壁,在铮鸣声中,整个枪刃都没了进去,又深又狠。若是他刚才没能躲过,只怕就要当场命丧黄泉。
他迅速拔出腰间的剑,牢牢握住剑柄,看见不知何时追上自己的黑衣少年,怔愣半秒,迅速反应过来,怒目切齿道:“你在耍我……”
“看你一个劲往前逃的样子着实有趣,我不忍心打扰。”陈诀一步一步走向他,手里握着已经出鞘的破阵,比起万分狼狈、浑身是伤的男人,他看起来过于游刃有余,身上甚至连灰尘都没沾上,若不是刀刃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恐怕没几个人能看出来他在此之前做了什么,“死到临头还不求救,想来你也是不想把院长叫出来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喘着气,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刀刃上,陈诀这才低下头看了一眼。明白他在想什么后他笑出声:“明明刚才毫不犹豫地丢下人走了,现在又因为我杀了你的同伴而感到愤怒?真有意思。”
“斩马刀……”男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谁派你来的?大公主?还是百里家?”
“你想多了。”他扬起眉,脸上明明是还是笑着的,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甚至带了点邪性,“我和你们这些人,都不太熟。”
语毕,随着他轻蔑的笑声,陈诀一个闪身来到男人跟前,挥刀斩向他的脖颈,男人双手握住剑柄,几乎使上全身力气才挡住他这一刀,陈诀停在原地,他却被一同袭来的强劲的气势击中,连连后退,若不是及时将剑插入一侧石壁中,借力缓冲,只怕结果就不是在陡峭壮观的石壁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而是直接跌落至山底,摔得粉身碎骨。
陈诀的刀颇有鼓角齐鸣之势,每出一招,都有如龙鸣狮吼,但他显然有意克制,甚至未曾注入过多真气,显得只有势,未有形,足够威慑人,却并不能真的致命。
尽管每一刀都落在最危险的地方,不差累黍,干净利落,却又能被男人以一种极其落魄的姿态躲过,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次次如此,使得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兵刃相接,更像是一时兴起的戏弄和羞辱。
“……你是故意的!”
男人目眦尽裂,在他又一次戏耍般地挥刀而来时硬抗这一攻击,以一种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自下而上劈来一剑,陈诀却早就料到,轻巧闪身避开剑气,可男子并为因为他的刀砍入血肉后停下进攻,反而趁他处于躲避的瞬间,手腕一转,止住攻击,改从侧方削来。
这一剑倒是生了效,可也仅仅是划伤了他的侧脸,于眼角泪痣下破开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甫一渗出来,像是生了第二颗泪痣,那般鲜艳无比的红,看起来有一种诡异且不合时宜的妖冶感。
“你倒是聪明。”
陈诀面无表情地表扬了他,任由血珠自脸颊如泪水般流淌而下,再出招时不再留情,破阵刀干脆利落地穿透他的身体,甚至没给他挣扎的机会,握着刀柄一转,看着男人的瞳孔逐渐失去神采,变为深潭般的黑。
他停在原地约有几秒,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就这样盯着他毫无光泽的眼睛,然后闭上眼睛,把刀拔了出来。
刹那间,喷涌而出的鲜血眼看着就要溅他满身,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拉,与此同时一把撑开的巨大的伞挡在他的面前,完美地挡住了如瓢泼大雨般的血。
“你就不能换个好处理的方式杀人?”
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还夹杂着明确的不满,在他发愣的片刻,书镜已经收起了伞,看清了上面凌乱分布的红,颇为嫌弃地把伞丢给他:“这伞我不要了,送你。”
陈诀后知后觉地望向她,条件反射般接过伞,收了刀,他抖落伞上的血水,再度撑开,发现伞面上画了一幅雪地红梅图,如今沾上来自他人的血,竟然显得艳丽非凡。
他没来由又笑了一声,不同于战斗之中的不屑和讥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得意,说出的话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你自己不要的便给我?”
“你丢了也行。”书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走到男人跟前,蹲下来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具尸体,似是看见了什么,刚要伸手,又滞在半空中,回头朝陈诀招招手,“过来。”
陈诀收了伞,没有丢掉,而是握刀般拿在手里,走到她身边去:“怎么了?”
书镜站起来,用眼神示意他再靠近点:“把他扒了,他身上有纹身。”
“这种事也要我做?”陈诀蹲下来,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抬头看向她。
书镜居高临下地对他笑道:“总不能我来吧?”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背后的逻辑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陈诀哑然失笑,却还是放下伞挽起袖子,抽刀划破男人胸前的布料,掀开后露出胸椎处的黑色纹身。
似乎是时间有些久远了,纹身隐约有褪色的趋势,但形状仍旧清晰——是一朵扬起的海浪,其上还悬了一朵雪花。
“越海霜天暮……这是越海楼的标志。”陈诀讶异地挑眉,“奚衡云到底招惹过什么人?”
“不一定是他招惹了谁,有可能只是别人单纯希望他死。”书镜却并不惊讶,只是看向尸体的腰间,“他腰间有东西,你再看看。”
陈诀收了刀,摘下男人腰间的木牌,抬手递给她:“你认识?”
书镜弯下腰,只看了一眼便移开,勾起一个冷笑:“奚家人的东西。”
“没别的要确认的东西了?”陈诀站起来。
“没了。”
他迟迟没动,书镜也停在原地,陈诀看了眼尸体,又看了眼书镜:“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不回避?”
“杀人抛尸而已,回避不回避都没区别。”书镜行若无事,缓缓道,“不过我建议你快一点,奚衡云该醒了,我得同你一起过去。”
陈诀又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拿我当借口。”
“你不也拿我当了借口?”书镜语气倨傲,退到一边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挂起假笑,“所以麻烦你处理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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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镜走进来时,顾绛霄正拆掉奚衡云手臂上最后一根绷带,而虞真则在一旁蹲着,琢磨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对房间里的其他人和物一点也不关心。
她悄悄走到虞真身侧,听见她小声念叨着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低头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一把漂亮的剑。这把剑比一般的剑要长些,反射着凛冽的寒光,凑近了看,更能看清剑身上如同星图的紫色纹路——这是奚衡羽的那把星散剑。
“奚衡羽真舍得,剑居然给你了。”
虞真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他本来已经拒绝了,只是我实在是有些好奇这把剑的构造,奚衡羽又说一定要遵守诺言,便借来给我研究几天。”
奚衡云睡了两天,奚衡羽在隔壁亦睡了两天,醒来之后两人的床边都堆满了战帖,试玉台的一群学生都想来约架。奚衡云醒来第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顾绛霄按着边骂边检查,奚衡羽却直接拖着虚弱的身体推门而入,先是大张旗鼓地夸赞了他一番,在顾绛霄的死亡注视下表示自己虽然不舍,但愿赌服输,比试得痛快,输了也只能说自己太过狂妄、技不如人,主动把星散剑带来给他。
可用奚衡云自己的话来说,他要这把剑也没有用,因此执意拒绝,偏偏奚衡羽也倔,说什么也要达成诺言,最后虞真带了汤进来,作为铸师自然是看见名剑就离不开眼,奚衡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提出把剑拿给虞真研究几天,也算是兑现了赌约。
奚衡羽同意得爽快,两人就比试的事情又聊了半天,最后奚衡云的病房内迎来了第五人,一位一身劲装的年轻女人走进来,二话不说揪着奚衡羽的耳朵带走了他,临走前还挨个道歉说打扰,最后贴心地关上门,顾绛霄这才有空继续帮他拆绷带。
刚刚拆完,书镜和陈诀就来了。
“他走了?”陈诀看向书镜,“你不是还准备试探一下?”
“他应该没那个本事。”书镜摇了摇头,又示意陈诀把那块木牌拿给奚衡云,等他接过仔细观察后,书镜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才开口,“认识吗?”
她虽然在问“认识吗”,可却笃定他会认识这块用金线刻了一朵一半枯萎一半盛放的花朵的木牌。
果然,奚衡云脸色苍白:“这是我……我二哥府上的人才会有的。”
“盈枯剑?”书镜问。
“……嗯。”
“他找了越海楼玉衡阁的人来杀你。”陈诀道,“这是他们的规矩,派出去的杀手身上有雇主的标志,就算死了,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方式,看来他很着急啊。”
“奚梦晓要死了?”书镜微微蹙眉,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丝不满。
顾绛霄一愣:“啊?”
“死应该还不至于,不然怎么没人来找你带你回去?不过能让你二哥这么着急,甚至不惜顶着风险也杀了你的事情,怎么想也只有那么一件。”陈诀笑着解释,“家主之位。”
“好一出血脉相残。”书镜说得轻飘飘的,“即使你没兴趣,可只要你有这个能力,你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等等,盈枯剑不是奚、奚衡、呃……”
顾绛霄说到一半,却突然说不下去了,卡了半天还没把名字念出来,虞真看他磕磕绊绊属实受难,替他把话说完:“奚衡雪,对吧?说到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女子的名字,我以前还听过盈枯剑是女子的传闻。”
“毕竟没几个人见过嘛。”书镜又看向奚衡云,“人已经被处理掉了,没有消息传回去,他会知道为什么,短时间可能还会派人来。”
奚衡云闭上眼睛:“我和他确实关系一直都不好。”
“三院论试海选在即,接下来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混进来了。”虞真安慰道。
书镜却直白点破:“你当如何?”
“给你们添麻烦了。”奚衡云叹了口气。
“麻烦说不上。”陈诀道,“人是我和书镜帮你解决的,你想不牵连都难。”
听见这句话,顾绛霄突然瞪着他:“你杀人了吗?”
陈诀露出戏谑的笑:“你猜?”
“……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他又迅速捂住耳朵掩耳盗铃。
“你放心,不会有多余的麻烦。”书镜笑了笑,“现在真正的麻烦只有一个,看样子你们是都不会置身事外了。”
陈诀没有反对:“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顾绛霄虽然觉得从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但还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来。
“把你家里其他继承人候选都杀了,你当家主。”陈诀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虞真居然还真的思考起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还当真了啊?”顾绛霄吓得音量都不由自主拔高了,指着陈诀,“别跟他学!”
陈诀歪头看着他:“我可是认真的。”
“我看你是认真地想把我们带去送死!”
虞真插进对话里:“首先需要找人合作,如果可以,说不定能联系到几年前开始便和奚大人不对付的百里家,再——”
顾绛霄又打断她:“真不用这办法!”
奚衡云在暴风雨中间再次表明态度:“我并不愿意当家主,也不适合当家主。”
“那还是再坦诚些。”书镜慢悠悠道,“奚衡晴和奚衡序为什么没有管你?为什么来的只是奚衡雪?据我所知,奚家向来看中家族本身,再残忍也不至于想这种歪门邪道,奚衡雪居然敢暗地里派人杀你,不仅仅是和兄长关系差这么简单吧?”
“诸位。”奚衡云听懂了她的话,不由打直了背,正襟危坐道,“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们。”
见几人的目光同时看过来,他顿了顿:“其实我二哥和我,并不是亲生兄弟,我们只是远亲。很久以前,他还不是我的二哥,盈枯剑奚衡雪这个称号和名字,在几年前,属于我真正同父同母的姐姐。”
*
《鹰》
[唐]罗隐
越海霜天暮,辞韬野草干。
俊通司隶职,严奉武夫官。
眼恶藏蜂在,心粗逐物殚。
近来脂腻足,驱遣不妨难。
+展开
击玉敲金之声再度响起,电光火石间,二人已再次过了数招,整个教场的气压都在不知不觉间变低,奚衡云与奚衡羽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无意识外放的境界威压降下,竟然让不少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书镜抬手挡住吹来的枯叶,下意识后退一步,陈诀眼疾手快握住她的小臂,助她稳住身形。
“还好?”他没有松手。
书镜皱着眉,一手抵上颞颥,仰头舒了口气,这才抽空回他:“还好。”
“真的还好?”
“还没那么废物。”她试图抽出手,奈何陈诀仍不肯放手,她便抬头去看,发现他瞳孔里闪过惊讶与探寻,贴在小臂上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停在了某个穴位,书镜的眼神锋利起来,低声呵斥道,“松手。”
这不算重的两个字由她口中说出,却意外威严,陈诀先是一愣,随后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才松开她,一副准备负荆请罪的样子:“抱歉。”
虞真靠过来扶住她,书镜道了声谢,眼睛却盯着他,寸步不让,陈诀朝她颔首,自觉后退半步,表明自己知错,主动求和。
顾绛霄在一旁叹了口气:“别内讧啊,有个呆子还在打架呢。”
“没有内讧。”
“没吵。”
两人异口同声。
顾绛霄只觉得无奈。这两个人,平日里就不怎么显山露水,琢磨不透真实情绪,现在又因为他那么一句话迅速恢复成常态,相安无事。他看着书镜,欲言又止,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目光交汇,书镜勾了勾唇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但又不给他反应时间,迅速移开。
虞真认真观察着几乎被风暴遮住的教场,她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感觉到了风暴中心即将发生的事情:“要动手了。”
漫天尘沙间风起云涌,明明处于白昼,却又在两人举剑的瞬间昏暗下来,草木震动,山鸣谷应,泼墨之色覆盖整个教场。
奚衡羽的身影暴露于纷飞的落叶之间,凭空一跃,蓄力一剑直直朝奚衡云砍下。
混乱的气流间,奚衡云看清他的动作,一手撑地,翻身横扫,改从下方攻击,琨玉秋霜起势,凛锋聚起光芒,再次同他正面交锋,技高一筹,压住了他磅礴的剑势,逼得奚衡羽一退再退,于空中狼狈转身,未散的剑气斩碎他的领约,落了满地。
比试进行到这一步,两边都已经受了不少伤。
奚衡云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院服衣摆已经碎成布条,有气无力地垂着,右侧脸颊上的一道尤为明显,血迹已经凝固,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奚衡羽受的伤看起来没有他严重,最明显的无非是脖颈处的一道剑伤,几乎要伤到动脉,但只要定睛看去,不难发现他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即使抿着唇,也能瞧见血丝渗出。
但他二人眼中的战意未曾褪色。
“快结束了。”书镜向前一步,“顾绛霄,准备救人吧。”
“救人?”顾绛霄一听这个词,不好的回忆浮现在脑海,这两个字代表着这场比试很有可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他转身看向陈诀,“你说说奚衡云这大笨鹅学什么不好非要和你学拼命?”
陈诀接受着他愤怒的注视,承着这无妄之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究竟谁会赢?”顾绛霄又问。他从未习武,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
“待这二人使出最后一招,胜负自当揭晓。”陈诀道。
教场内,奚衡羽先发制人,低呵一声拔剑而起,一瞬间风云巨变,急雨如山洪倾泻而下,狂风骤雨之中,星散剑通身笼罩着紫色电光,又在雾气中汇成一柱,如巨蛇攀附,嘶吼声压过雷嗔与电怒。
风雨如刀割、似利刃,奚衡羽立身于晦暝的滂沱大雨,以剑尖为引,汇聚满山雨水,紧贴星散剑,在其四周凝成道道寒冰,以移山倒海之势齐齐冲向奚衡云。
星散剑法第六式,引川倒海。
“这便是那剑法中你没见过的招式?”陈诀突然看向书镜。
“谁知道呢?”书镜说得轻巧,不以为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这上一任星散剑剑主倒是捡了好徒弟。”
年轻,有天赋,临危不惧,只要用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代宗师传奇。
“奚衡云可不差他分毫。”陈诀道。
“那是自然。”书镜看都没看他,“能得饮冰剑奚瞬亲自教导,放眼整片大陆,都没几个人能有这待遇。”
“你怎知饮冰剑教导过他?”
书镜嗤笑一声:“他可是奚家人,奚梦晓的儿子,拿了琨玉秋霜的奚家人。”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奚梦晓认可他,给了他名剑琨玉秋霜,自然会认真打磨这块璞玉。
奚衡云手持琨玉秋霜,竟然在这时候闭上眼,再睁眼,琨玉秋霜无风自鸣,长啸一声,剑鸣反复回荡在山间,竟有龙战虎骇之势。
星散剑唤来的雨还未顺利落到琨玉秋霜之上,便被其散发出的热气蒸发,尺波电谢间白雾升腾而起,搅翻天幕中团团黑云,数道雷光落下,如星旗电戟,挺立于狂风之中,劈开沉沉死气。
只见电掣星驰间,两把剑再度碰撞,两道截然不同、但皆是孤注一掷般的剑气在此交汇,竟然在轰鸣声中融为一体,如同喷涌而出的湖水,直冲天际,破开层云!
与此同时,星散剑与琨玉秋霜相碰的刹那,不可抵挡的剑势再度荡开,比第一次更汹涌、更生猛、更澎湃,烟尘障目,愤风惊浪,看台上众生甚至来不及惊呼,眼见着就要被这如晴空霹雳般的攻击波及到,忽闻一道清脆的琴音,如珠落玉盘,不绝如缕,一瞬间万道金光齐发,笼罩住整个看台,替看台上的人群挡住了攻击。
书镜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假山上的一抹白色,亦是那道琴声的出处。沈秋云抱琴而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更皎如松柏,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同她微微一笑。
众人陆陆续续发现他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亦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但都明白过来那道金光出自于谁之手,齐齐朝他行礼致谢:“阁主。”
沈秋云颔首微笑,白衣翻飞,如云如雾,怀里的琴以翠绿藤蔓缠绕,末端刚刚才开出的花在瞬间枯萎凋零。
他提醒道:“胜负已分,诸生可别耽误了今日其他课程。”
语毕,他没有再参与的打算,就这样转身离开。
尘烟散尽,云层间泄出灿烂的光,驱散了教场上的雾霾,渐渐显露出两人的身影。
奚衡羽已是跌跌撞撞,站立不能,星散剑与地面碰撞,火花四溅,他努力想维持头脑清醒,可仍旧太过勉强,最后索性认命,将其拔出,丢到一边,大笑一声躺在地上。
奚衡云则如孤松般屹立不倒,但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反应,任凭额头的血迹沿着鼻梁流下,染深了胸前的衣襟。
顾绛霄暗骂一句,正欲下楼,陈诀先他一步,一手提住他的衣领,不顾他的感受,直接翻身带着他从看台一跃而下,落到两人身旁。
“奚衡云!”
顾绛霄一边大声吼他的名字,一边检查他的身体状况,确认武脉未损,只是耗尽真气后松了一口气。
他连吼五六声,奚衡云终于有了反应,看向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奚衡羽,颤颤巍巍感叹道:“……星散剑法实在厉害。”
顾绛霄:“……”
顾绛霄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夸别人,他简直想丢下他不管任由这人自生自灭。
另一边,陈诀绕到奚衡羽跟前,俯下身探他鼻息,又熟练地进行了基础检查,确认此人并无生命危险,只是昏死过去后迅速站起来,由着教习派出的人将他抬走,没说一句话。
奚衡云又转身对着顾绛霄拱手,动作有些僵硬:“多谢。”
“谢什么谢?我没说我要治你!”
奚衡云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从担忧变成怒气冲冲的模样,刚要开口,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琨玉秋霜自他掌心滑落,奚衡云后知后觉地抬手,起先还只是虎口处止不住地颤抖着,紧接着整只手臂都在发颤。
“原来握不住了……”
话未说完,他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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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衡云与奚衡羽被齐齐送进书院的医馆,顾绛霄和虞真都进去帮忙,只余书镜与陈诀两个被评价为“别来添乱”的人在门外。
医馆地处小重山一处僻静竹林里,黄昏已至,残阳如血,沐浴着今天最后的日光,陈诀突然出声询问:“顾绛霄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书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解释。
陈诀于是抬手,点在自己小臂某处,书镜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他置若罔闻,又问:“这位置里的东西还有多少?”
“这么好奇?”书镜反问。
“实在好奇。”陈诀说得诚恳,“毕竟你身上全是秘密,如果不弄清楚,我死不瞑目。”
“那我也实在好奇。”书镜靠近他,低下头,陈诀的呼吸就要落到她头顶,她伸出手,抚过对方腰间那把名为“破阵”的刀,刀鞘上布满混乱的划痕,每擦过一处,书镜便以讲故事般的语气娓娓道来,“这是御林军刀法划伤的,这是北疆的落日长枪,这是南边鹰锐铁骑最擅使的黑剑……你到底是谁麾下的人?”
明明那天点破身份后他起了杀心,可今天,陈诀并未表现出她意料中的恼怒,只是后退一步:“这可不好说。”
“是么?”书镜挑眉笑道,“我也不好说。”
“看来是我不够格。”陈诀了然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得此殊荣?”
书镜竟然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来,随后道:“如果是你临死前的请求,我考虑一下。”
陈诀闻言反而笑得灿烂了几分,衬得眼角的痣越发扎眼,他似乎想说句什么,医馆的门被推开,他显然已经失了时机。
一道传讯符飞了出来,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朝书镜的脑门冲去。
好在书镜早有防备,抬手死死捏住,像要掐死谁一样,又展开来看,发现是顾绛霄让她进去。
“那就待会见了,我得进去一趟。”书镜晃了晃手中的符,“这位‘将军’。”
陈诀眨了眨眼,笑得挑衅:“待会见,这位‘大小姐’。”
听见他的称呼,书镜又一次笑出声,听起来像是被他取悦到了,但也没做过多停留,转身走进医馆。
顾绛霄已经在房间里等她了,病床上还躺着呼吸平稳、已无大碍、但是快被包扎成白色粽子的奚衡云。
“他没事了?”
“没事了,睡一觉起来就好,只是最近不能再动武了。”顾绛霄道。
书镜又问:“真真呢?”
“去帮师姐修仪器了。”顾绛霄示意她坐下,“暂时不会过来。”
“行。”
书镜坐在他面前,没等他出声,便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她的皮肤很白,整条手臂上竟然有一道堪称狰狞诡异的伤疤,不算粗壮,但足够长,如同藏在体内的毒蛇,泛起异样的蓝色,一路蔓延,最终被挽起的衣袖吞没。
顾绛霄把手搭在她的脉上,眉头紧蹙,半晌后叹道:“那时候的境界威压果然还是影响到你了。”
“没那么严重。”书镜收回手,又换了另一边,“不碍事。”
“陈诀碰的哪边?”
“他没碰到那道伤。”书镜微微蹙眉,“但他可能知道我这只手里都藏着什么了。”
顾绛霄抬手,展开一套针具,拿起针,注入真气,扎进她手臂上的几处穴位:“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们你的来历,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不要试图把它们逼出来。”
书镜云淡风轻道:“我可没有真气做这种事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借助外力也不行。”顾绛霄神情严肃,语气严厉,“稍有不慎,你就会死。”
“你也不行?”
顾绛霄一愣,随后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在看一块冥顽不宁的朽木,斩钉截铁道:“我也不行!”
“那你师父总行吧?”
“不要以为你知道我是出身何处就能凭此威胁!”顾绛霄施针完毕,念在她是病人的份上忍住了揍人的冲动,“我师父只救人,不害人!”
“别生气别生气。”书镜放下衣袖,站起来,“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不等顾绛霄反驳,她殷勤地为他打开门,顾绛霄一拳打在棉花上,和她一起走出房间,找到虞真,三人同再门口的陈诀汇合。
夕阳正式落下,书镜回头看了眼医馆,奚衡云估计得睡上个一两天,她正色道:“奚衡云这件事,我总觉得没完。”
“……什么意思?”
“在看台观战时,我感觉到有其他陌生的气息。”她看向陈诀,“我想你早就有所察觉。”
“不像是书院的学生。”陈诀点头,“但人数不多。”
“沈……沈阁主出现,不是意外。”书镜道,“他必定知道什么。”
虞真略显担忧地问:“他这几天必定是没有办法再动武的,如果这时候有人趁虚而入……”
“等他醒了,再问问吧。”书镜的声音轻飘飘的,轻而易举就被山间的风吹散,“毕竟这可能会是他的‘家事’。”
*
《七月十九日大风雨雷电》
[宋]陆游
雷车动地电火明,急雨遂作盆盎倾。
强弩夹射马陵道,屋瓦大震昆阳城。
岂独鱼虾空际落,真成盖屐舍中行。
明朝雨止寻幽梦,尚听飞涛溅瀑声。
《白石郎曲》
[宋]郭茂倩。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展开
试玉台平日里用于学生切磋交流的教场前林林总总来了许多人。
被选入试玉台的学子皆是通了武脉的修行者,因此院规里也明确提到允许学生之间切磋较量,一旦商量好,只需要到教习处报备,由教习根据需要安排教场时间。
虽说这是一场试玉台学子之间的比试,但因为两位主角的出名程度,也有小重山与松下清斋的人听说八卦后前来围观,一时间三色院服聚在看台上,好不热闹。
而众人目光的正中央,站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
位东方的那位年纪看起来稍小,虽说穿着简单的黑色院服,但身上该有的配饰一点没少,头戴束发金冠,以碧玉点缀,胸前系镂金珍珠领约,靥笑春桃,唇绽樱颗,显然出身于高门大户、珥金拖紫之人。奚衡羽手持一把长剑,并未出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对面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奚衡云比他要高出不少,同样的院服,却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来,面对乍看姿态随意的奚衡羽,他的表情要严肃得多,英挺的剑眉此刻紧蹙在一起,手紧紧握在剑柄上,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奚衡羽语气轻松,拔出剑来,星散剑上萦绕着淡淡的紫光,已然注入真气,他道:“既然是比试,没点彩头总归是无趣的。”
“你想要什么?”奚衡云皱着眉。
“在我十岁时,就曾听闻琨玉秋霜的鼎鼎大名,只是那时候成日只想着玩乐,竟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得此良机……”他故意停顿须臾,“若我赢了,你的剑借我十日,如何?”
“若你输了呢?”
奚衡羽的手轻轻抚上剑身,眼神中流露出如同对待亲人般的亲昵:“若我输了,我的剑亦随你处置,本家兄长,你可有兴趣?”
奚衡云沉声道:“没有兴趣,但我不会输。”
“是么?”奚衡羽笑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语毕,他提剑而上,奚衡云亦在瞬间拔出琨玉秋霜,两把名剑相撞,剑刃贴上剑刃,发出剧烈的轰鸣,以广场上兵刃相接的两人为中心,强劲的剑气荡开,白浪掀天,马毛猬磔,逼得周围看台上的诸生硬生生后退数余步,更是直接吹断两旁的树枝。
剑气袭来,避无可避,陈诀下意识想把旁边的人拉过来替她挡住,结果还未出手,身旁的书镜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他的背后,还顺手拽住顾绛霄的衣袖,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扯,两个未开武脉的人齐齐站在陈诀身后,躲过了来势汹汹的剑气。
陈诀:“……”
他应该想到的,这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陈诀收回目光:“不客气。”
书镜看向身后:“真真下课了怎么还不来?”
“关心她不如先关心关心眼前这个人。”陈诀往一侧挪了一点,方便她看清广场上的打斗场景,他侧过头问,“你觉得谁赢?”
书镜想都没想:“奚衡云。”
“对他这么有信心?”顾绛霄问。
“我又不认识奚衡羽。”书镜看过去,在闲聊之中,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互相之间的试探期已经过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总不能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势气吧?”
教场内,琨玉秋霜漆黑的剑身上隐隐泛起白光,如蛇般缠绕其上,即使是青天白日之下,也极为显眼,奚衡云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朝面前的少年斩出一剑。
剑光袭来,伴随着天空中传来的滚滚雷声,原先盘踞在琨玉秋霜上的白光蓦地化为数道刺眼夺目的闪电,一啸震天河汉惊,在他挥剑的同时,天色渐暗,乌云遮日,疑似惊雷乍起,又似琨玉秋霜的剑鸣,白光在空中凝为一把把长剑,凌厉的杀气溢出,齐齐冲向奚衡羽。
奚衡羽手腕一转,竟是朝他笑了一下,抬手将星散剑高举过头顶,直指天空,势有干云蔽日之势,真气从他的掌心传到整把剑,凝在最锋利的剑尖,双手握剑,面对这数道剑气,他的眼中不掩兴奋与喜悦,朝奚衡云直直劈去!
在他动手的一刹那,寒意笼罩住整个教场,再一抬头,竟是有冰冷的雨滴落下,而奚衡羽周身却未沾分毫,那些雨水纷纷被外力吸引,落在星散剑上,如同被吸收一般,于剑身上炸开白霜,似骤然绽放的花朵。
奚衡云每挥出一剑,他便也毫不畏惧地劈去气势截然不同的一剑,如冰原上刮起的雪暴,凶猛而无法抵挡,若面前是一座高山,只怕也会在瞬间被奚衡羽无可阻挡的剑气切割成两半!
此情此景,按理说应该后退,无法寻机会躲过,便该以剑身横档,减缓冲击。
可奚衡云没有。
他提着剑,突然朝着奚衡羽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衣摆被风卷起,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碎,他亦是无可避免地受了伤,脸上和身上皆是细细密密的凌乱伤口,在他再度侧身躲过一击时,黑发被裹挟着凛凛寒意的风割裂,在空中又迅速被切割成再寻不见的碎片,和流出的血液一起消失。
琨玉秋霜上白光更盛,将黑色的剑身紧紧裹住,改头换面一般,而那仿佛能拨云散雾的炽热温度融化了所有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烟雾缭绕间风起云涌,空中的惨淡愁云如深海中的风暴,卷起先前因为两人过招而落了满地的树叶与树枝。
奚衡云冲向他,一跃而起,剑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月,自上而下挥剑直斩奚衡羽!
剑气纵横,乱流齐进声轰然,竟有雷暴奔入深海,蛟龙腾空而出的磅礴气势。
观战的学生里,有不少人佩刀佩剑而来,此刻雷惊电闪,琅琅剑鸣缭绕在教场上空,有破空之势,引得在场诸多名兵与之共鸣,金声玉振 ,嘈嘈切切,竟有金戈铁马之势,如同万兵之首,号召在场所有神兵利器俯首称臣。
书镜早在他出招之时便有所察觉,提前捂住耳朵,没有被剑鸣声影响太多,她的目光落在陈诀腰间那把与众不同的刀上,它没有发出刀鸣,却又蠢蠢欲动,似是被吸引,想要出手,跃跃欲试。
陈诀漫不经心地把手按在刀柄处,轻轻屈指一弹,刀又重新归于寂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这把刀叫什么?”
“破阵。”陈诀收回手。
“好名字。”书镜道,“它想出鞘了。”
“现在不是时候。”陈诀看着她,“你本来是想说什么?”
“这是把好刀。”
她抬起手,指尖划过刀鞘,感受着上面斑驳的伤痕,陈诀的眼神紧紧跟着她的手指移动,睫毛颤动着,并未因为她的话而露出微笑,因为他知道她没有把话说完。
果然,书镜叹道:“但它戾气太重,杀心太强,会给你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陈诀不置可否,书镜也没再说话,难捱的沉默与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顾绛霄在这时打破僵局:“虞真来了。”
虞真刚下课没多久,急急忙忙赶来,甚至还背着书箧,她走到三人之间,刚放下书箧,便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狂风。
“还没打完?”她看向场内的奚衡云,到底是主攻冶炼兵器的,一眼便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琨玉秋霜不愧是琨玉秋霜,真正做到了出剑便可天地为之色变啊。”
“那也要看是谁用吧。”顾绛霄道,“他俩这么打下去,不会最后一起累死吧?”
“不会。”书镜观察着教场内的一举一动,“剑鸣声对他影响很大,你看奚衡羽的样子,已经很不适了。”
奚衡羽一连挥出数剑,剑影重重,飞沙走石间灰尘激扬,这才堪堪挡住奚衡云的攻击。他被未尽的剑势逼至教场边缘,又被共鸣声包围,已是头痛欲裂,身形跌跌荡荡,唇角溢出鲜血,最后索性一剑插进地面,又快又狠,勉力支撑着自己半跪在地,直起脊背。
“他居然通了督脉,那他的五感会敏锐不少。”顾绛霄语气讶异,“而且看这样子,应当没有半点固涩,真神奇,很少有人能彻底打通督脉。”
书镜却并不惊讶:“约是天生的。”
“开武脉不稀奇,开督脉不稀奇,开灵脉也不稀奇,甚至是开武脉与灵脉、督脉与灵脉,都不稀奇。”顾绛霄道,“但同时开了武脉与督脉,恐怕古往今来,也没有超过百人吧。”
“他虽然有些天赋,但没有训练过,这场比试之后再想赢他,恐怕没那么难了。”陈诀的目光还停在教场内。
谁都知道这是个乘胜追击的好时机,可奚衡云却立在原地。
顾绛霄眉头紧蹙:“……奚衡云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烟尘消散,不分昏晓的雷电与雨水也退去,书镜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奚衡云,终于明白他在做什么,骂了一句:“傻子!”
陈诀挑眉笑了:“有意思。”
剑鸣声终于淡去,奚衡羽站起来,拔出星散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为何不出手?”
“我从不趁人之危。”奚衡云握紧了琨玉秋霜,手臂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温热的血沿着他的指节流过剑锋上,最后落在地面,砸出一朵红色的花,“我有信心赢你。”
“怪不得师父和我说,你是是他遇见的人中有趣和无趣都能排行第二的人。”奚衡羽擦去唇边的血迹,“那,请教了。”
琨玉秋霜和星散剑再度碰撞,这一次,更猛烈,更磅礴,地动山摇,气贯长虹,雷鼓动山川,迸发出尖锐的铮鸣声,震耳欲聋。
奚衡羽出招一次比一次快,先劈后斩,在空中留下残影,寒气扑来,有雨水落下,裹着剑锋直逼面门!
好在奚衡云对这一招并不陌生,书镜示范过,陈诀在他面前用过,这几日里,他想过很多种应对方法。这是星散剑法第三式。
他沉下心来,并没有顺着他的节奏一味加快速度,而是选择以不变应万变,琨玉秋霜横在身前,抵挡数道耀眼剑光。
奚衡羽见他防得滴水不漏,神色凝重,就要纵身而起,再换一招,却见眼前的奚衡云骤然发难——他双手握剑,自下而上挑起,通体纯黑的长剑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如熯天炽地之火,映得整个天空似云破日出时分般透亮。
下一秒,他不给奚衡羽片刻的反应时间,硬抗他折胶堕指的剑气,任由寒气侵入他的肌肤和身体,眼见着对方的剑就要斩上他的肩膀,奚衡云手腕一转,琨玉秋霜在他手中划出一道弧光,他选择以剑锋朝奚衡羽另一侧横劈而去!
奚衡羽反应迅速,换招斜砍,奈何为时已晚,只能卸去一半气势,剑锋擦过剑锋,迸射出四溅的火花,将他的脖颈灼伤,他被迫再度退到教场边缘,星散剑曳地,在地面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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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雷阵雨》
一啸震天河汉惊,春雷滚过远山鸣。
英雄气在云中走,霸主鞭由雨里生。
箫瑟迭风搜鼓韵,琵琶度曲落珠声。
神龙已到人间否?楚客廊前侧耳听。
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
《竞渡曲》
[唐]刘禹锡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
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杨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
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
刺史临流褰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
先鸣馀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
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
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
彩旂夹岸照蛟室,罗袜凌波呈水嬉。
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
《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其四》
[唐]卢纶
野幕蔽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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