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夜晚,不太规整的月亮在嵌着沙尘般密布的星星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宁静。虽然这么说,但月亮总不是吵闹的,顶多只是张扬。总之,月光展现出慵懒困倦的光彩,晦暗不清地印在潮湿的草地上,印在在此处觅食着的家伙濡湿的背上,以及牠面前的尸体,那张苍白的脸上,展现出月光般的一派宁静。
尸体顶着凌乱的绿色碎发,像草一样,手臂、腿和椎骨后方结实而蜷曲的尾巴上也覆着绿色的鳞片,像长满了青苔一般,牠这天生的保护色,如今也很快便会腐烂在这杂草丛生的树林里,再过几天变会散发出草与毒素的芳香,掩盖死肉的腐臭。尸体的脖颈上有着一颗硕大的,寄生物的眼,由于牠已经失去了生命力,那颗眼睛也乏力地半睁着,与面前站着的家伙面面相觑。尚有几日才会腐烂的尸体上沾满了雨水,混合着血的露水使衣服的布料、毛发和叶片都粘在牠的皮肤上,落魄的模样让牠想起过来这里时被她不慎踩碎的蜗牛。牠不认识作为尸体的“牠”,但牠当然知道“牠”是什么。牠安静地蹲下来,拨开粘在尸体脸上的头发,里面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如说,那张脸几乎和牠长的一模一样,身上青苔般的鳞片也是一模一样。牠仿佛是在积水上审视着自己,但却又无比地理所当然,毕竟牠们是同一个物种。牠眨了眨眼,仿佛是水洼中倒映着的自己没有眨眼,空洞的瞳孔中是另一洼死水。
“牠”很漂亮。牠这么想着,像是在自夸,但实际上的意思却是,作为尸体的“牠”,“新鲜”、“光滑”,就像是色彩明亮的刺身一般,让人充满食欲。牠轻轻抚摸着那具身体的皮肤,目光像是冰冷的刀具划过肉排,荚果蕨般卷曲着的长舌头散发着毒物般鲜艳的光泽略过嘴角,牠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尸体非常瘦小,也许死前已经饿了几天了,肢体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干瘪,浑身却散发着甜美的香气。那具尸体只有肚子微微膨胀着,腹中有某物扎根着,汲取这副躯体所剩不多的营养,企图破土而出,牠将耳朵贴上那薄薄的肚皮上,听见了生命在其中虚弱的搏动声,咚,咚,咚,那家伙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心跳。牠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幸福感,与饥饿感一同响应着牠的胃。于是,牠愉快地俯身吻过仿佛另一个自己的额头,鼻尖,嘴唇,胸口,肚子。带着一点余温的腹中的生物,仿佛回应着牠冰凉湿润的吻般鼓动着,然后牠咧开口,朝最温暖而膨胀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
带着植物般的香气和略咸涩的血,柔软而带着些许温度的肉被锐利的牙齿和爪子撕扯下来,卷入自己的口中。漂亮的肉,漂亮的血,漂亮地滑进口腔、食道,胃里,漂亮地化为进食者腹腔的温度。很快,这副被撕扯得皮开肉绽,几近被掏空躯体的子宫暴露在了空气里,仿佛是骨与肉筑成的鸟巢,娇小,柔软,光滑的雏鸟装在泛红的容器中,颇让人怜爱。而牠也确实是怜爱着,深情地将手伸入死者腹腔的骨头与器官的缝隙里,将器官上透明的膜与形似筋的东西撕扯下来,将聚集的温度捧在手中,怜爱地,怜爱着,啃食起来。未成型的肉块仿佛带着未成熟的果实般独特的口感与香气,尽管未成形的眼珠犹如西瓜里的籽般不尽人意,那坨肉仍旧留下了奶油蛋糕上的最后一颗草莓般甜美的余韵。
牠也许完全没有想过,也许浅浅地意识到了,牠先是吃掉了关于那家伙的死,又将那家伙未竟的生给吞掉了。牠只是将那家伙肥大的尾巴和带毒的牙齿撕扯了下来,然后非常笨拙地用爪子在地上刨了个坑,将剩余的,无法食用的部分给埋了进去,再将土盖了回去。这一系列的动作里也并不带着什么尊敬或理解的意思,只是像猫会把自己的排泄物埋起来那样,隐藏起自己气味的方式罢了。牠凭着本能做完这件事,回头又看了那片土堆一眼,那土里面流进了有毒的血液,也许再也长不出什么来了,也许还会有毒虫在里面穿行,但这也与牠没有什么关系,牠平淡地将手上的泥土拍在衣服上,然后平淡的走了。
不知何时月亮和星星的光芒都变得寡淡,也许再过数小时天就要亮了,也许还会再下一场闷热潮湿的雨,牠又需要再找一片地方避雨了。穿过树丛时,牠发现地上湿润的落叶上有着大量的蜗牛,十多只大大小小的深色蜗牛聚集在一处,其中最大的一只比半个巴掌大一点,密集得让人感到不舒服。它们仿佛只是在吃着叶子,却多得不自然。她伏下身子,只见蜗牛们的中间有着碎掉的蜗牛壳和湿润的软肉,那是它们的同类。大大小小的蜗牛们正在吃着死掉的蜗牛。牠起身环顾四周,这里并不是她来时经过的地方。牠又望了一眼那群蜗牛,它们脆弱又不堪一击,要是平时的自己,一定会敲碎它们的壳,吃掉它们的肉,或是一脚将它们踩碎,这种想法比她的本能还要更自然而然。但今天牠已经吃饱了,所以这一切便变得无关紧要了,牠先前对于胎儿的那种形似对弱者的怜爱的心情转嫁到了那群蜗牛之上,使它们逃过了一劫。于是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便继续走了。
再过很长的一段时间,等蜗牛们艰难地把同类尚未被晒干的尸体吃掉,再回到土壤或树叶之下,等日出将湿润的土地晒干,等一场大雨将蜗牛壳和尸块,血液和脚印冲走,被踩碎的蜗牛,死去的谁和谁的胎儿,能证明这一切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所以这一切也都不曾存在。谁的死和谁的生,在阳光下被蒸发或稀释,最终都被统合为林中宁静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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