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江月学会的第一个词是自己的名字,应、江、月——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姜柯告诉她,应江月是个很美的名字。那时他还念过一首诗,唯应江间月,照汝来往屡——尚未明白意义的词语从他人口中流出,应江月对此没什么感觉,她瞳孔中倒映着姜柯的笑脸,微笑的,平静的,似乎做成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他被满足。只是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笑,在她心里,应江月这三个字就只是应江月而已。
后来她在姜柯的指导下系统地学习了人类的文字,明白了这些词语代表的东西,从高山到平原,从男人到女人,知道了江是奔流的河水,月是高悬的白玉,在人类的眼中,江和月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却都是不可攀附、难以捕捉的存在,只能借由抒发自己的情感。
可应江月还是不明白,她发现自己没办法捕捉到那些“情感”:悲恸、欢愉、愤怒、厌恶、爱恋,它们如雾般飘渺,以此种与虚无无异的思绪填满人类空洞的内心,她又在其中窥见彼种不同波动。
再后来她想明白了,她与人类本就不同,也无意追求什么相似。
应怀明离开前曾和她聊过这里的事情,人类曾受青龙庇护,如今却把青龙视为灾厄与威胁,甚至一度想要压制和操控,他们恐惧未知,又想要超越一切的力量,应怀明厌恶这里的所有,只想离开,可应江月拒绝了哥哥的提议。她并非没有察觉到实验室里其他研究员的态度,可那些投射向她的目光和目光背后的情绪,那些警惕与恐惧,让她觉得人类是一种很有趣的生物。
何况这里还有凤凰,那时候她说,我从未见过活了那么久的凤凰,听说他天天被人祭拜,我还挺好奇他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于是应怀明独自离开了。没过多久,来自鸽派的子弹穿透姜柯的身体,保护她的师长死去,来自高层的贪婪原形毕露,应江月最后与那位鸽派的执行官达成合作,女人带她去见了裴瑛。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凤凰的故事,凤凰从未真正得死去过,每五百年便会重生一次,她甚至听摇光城的居民提起神兽凤凰,他们语气虔诚,眼神里透露着憧憬,他们说凤凰火可以涤去一切罪恶与不幸。
可应江月第一次见到那只凤凰时,觉得他实在是担不起居民口中的“伟大圣洁”四字。
裴瑛和人类不一样,是另一种有趣,应江月想。和他交流实在轻松,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天生拥有读心能力的凤凰便能听见她内心的想法。裴瑛第一次知道她有这样的思想的时候问她,你被人听见心中所想,不觉得被冒犯了吗?应江月看着他垂在肩上的柔软长发,突然伸出手,堪堪虚握住那一缕如丝绸般的白发,她的目光未曾从他的头发上挪开,任由它如月光般滑落,她轻声回答说,不会,我觉得很方便。
她在裴瑛所在的首雪观住下,因为裴瑛的缘故,见过很多人,可她发现裴瑛并不喜欢人,相反,他很讨厌人类。渐渐地,她在裴瑛身上瞧见一种奇异的割裂感,裴瑛明白一切,但也放弃了一切。
你见过搁浅的鲸鱼吗?裴瑛问她。
没有。应江月说。
我见过。裴瑛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没有什么温度,声音也融进晚风中,有单独或成群的鲸鱼会游到海边,在海边用尾巴拍打水面——它们也是会挣扎的,但是它们又都清楚,在这之中没有谁是能获救的,大家都只能在退潮时慢慢死去。
他不是从一开始便厌恶人类的,可时代变迁,他成了远古的化石,是一尊被寄托情绪的雕塑,被夸耀,被赞美,被捧得高高在上,可里面是空的。在如今的世界,不是神兽抛弃了人类,而是人类不再需要神兽,而裴瑛,他明白过来,神明赐予他所谓的庇佑人类的凤凰火的“祝福”,其实只是让他成为人类的工具而已,他随时可能被取代、被毁灭。
我不仅希望人类都死去,我还希望整个世界都被毁掉。裴瑛说。
凤凰在她身侧,月光覆在他的白发上,应江月这时候想起姜柯教过她的那些诗句,姜柯说,很多时候不是人写诗,而是景在迫使人去描绘,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姜柯的这句话了。看着裴瑛,应江月想,他应当是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也没有生存的欲望,他其实很像人类,或许是因为靠得太近,长年累月聆听人类的祷告,他被影响得太多了。
在她离开之前,裴瑛把姜柯的骨灰盒交给了她,送她离开了这里,临行前裴瑛和她说了很多,应江月一知半解,低下头,发现裴瑛从一开始就握住她的手,至今也没松开,她听见他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急切,但又掺杂着如释重负。
他说,虽然我不知道明天是否会后悔今天做的事情,但是……就让明天的我再去后悔吧。
第一次,他的语气如此轻松,如此随意,没有任何压抑的东西。
应江月离开首雪观,找到了应怀明,她和哥哥一起去了姜柯的故乡,姜柯曾讲述的那些漂亮的明光花早已消失不见,应江月只能看见战争的残骸。她把姜柯埋在一片山坡上,数十年前的这里或许有一片波澜壮阔的花海,阳光下能看清每一个的笑脸。应江月弯下腰,最后一抔土覆在姜柯的骨灰盒上,她抬起头,在满目的荒凉中,突然想到裴瑛提起的搁浅的鲸鱼。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说,或者说是……我想去做一件事。
应怀明问她,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找一个人。应江月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那里曾经戴着用来抑制她力量的手环,在她离开首雪观的那天被裴瑛除去了禁锢,明明离开了那么久,明明距离那么遥远,凤凰手心的温度却似乎迟迟未散去。
我觉得他不应该待在那里。她补充说。
她在一个和他们谈心那天相似的夜晚重新回到了首雪观,找到了在一处凉亭对着月亮发呆的裴瑛。
你来做什么?裴瑛发现后故作镇定地问她。
我来找你。应江月开门见山。
裴瑛看着她,眸中满是她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难捱的沉默过去,应江月又一次被他的白发吸引,她很难形容那一头漂亮的白发于她而言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这一回,稳稳地握住了他的发丝。
她察觉到一丝如月色般冰凉的触感,银白色的一缕与她的掌纹重合,和她自己的头发好像哪里不一样。她还在思考着到底是何处不同,裴瑛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激得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几乎担得上一个慌不择路,应江月看着掌心漂亮的长发溜走,只余一抹月色,她不满地抬头看他。
你在做什么!?裴瑛色厉内荏地吼她。
即便是在夜晚,应江月也能看清他通红的耳根,她突然笑了,尽管不明白,却觉得眼前的凤凰是如此鲜活可爱,她说,我在抓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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