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克的冬季是漫长而寒冷的,迈伦·克利阿里刚一走出机场便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深夜的冷风掀翻过去,他抓紧围在脖颈上的围巾免得因为被风拉扯的下摆而遮挡视线。雪花一朵接一朵地落在手机上被屏幕的温度消融,流淌的水滴让滑动屏幕成了难事一件,因此在叫了优步后他便将手机收回外套口袋,站在机场门口等待着即将抵达的车辆。
而等到他终于上车,能够擦去手机屏幕上的水痕继续操作手机时,在亮起的手机屏上显示的七个未接电话让他心里大喊不妙,这些未接电话四个来自母亲,两个来自父亲,一个来自姐姐,除此之外再无分配给其他人的名额。他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叹了口气后他在屏幕上点开母亲的名字,手机界面转到了呼叫中的通话界面,从手机听筒里传来有节奏的呼叫声告知他对面的手机正在响起铃声。一阵电流声后冉阳焦急的声音立刻用力震动起他的鼓膜:“你怎么才接电话?!我差点要给大使馆打电话了!!”
“对不起,妈妈,明斯克这边正在下雪,我刚才没法打电话,”尽管车里司机已经打开空调热风,迈伦的身上也穿着厚重的外套,但他还是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好尽快摆脱仍附着在身上的寒冷,“你告诉爸爸和麦琪我已经上车往酒店去了,不用担心。”
“那你到酒店再给我打个电话,明斯克那边是不是已经很晚了。你一个人去酒店吗,有没有告诉妮娜?”
“我……我还没告诉她,明斯克这边已经很晚了,而且雪很大,妮娜还总是很忙……你知道的,所以……”
“但你还是要告诉她啊,你去白俄罗斯不就是为了去看她的吗?后天就是妮娜的生日了,你总不能等到她生日当天再告诉她吧!再说你……”
“好好好,我知道了妈妈,我明天就联系她。”
之后冉阳又和他唠叨了一些琐事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迈伦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希望这通电话已经把妈妈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这样他就不会在到了酒店以后的第二通电话还要继续听来自遥远的英格兰岛屿上的家人的繁琐叮嘱。
但是兴许是他和母亲的通话引起了司机的注意,也可能这趟旅程太过漫长,他放下手机不久司机便操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和他打起招呼:“你是学生吗?”
“我?”这个问题让迈伦一时有些怔愣,他已经度过远超一名学生会有的年岁,以至于这个问题甚至让他有些怀念,“不,我已经工作了。”
“你工作了,但你妈妈还像老母鸡一样紧张地给你打电话。”
“大概是因为我第一次出国。”
“你来见朋友?那个叫妮娜的女孩?”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不过我没告诉她我要来白俄罗斯。”
汽车前面的后视镜里司机浅色的眼睛将视线收回到前方,“嗯哼,年轻人的小惊喜,是吧?”
司机的意有所指让他的体温回升了一些,似乎车内空调的温度有些过高。迈伦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车窗外一辆白色的轿车同他们擦身而过,他让自己的目光跟随那辆已经不见踪影的车,“算是吧。”
司机吹出一声轻巧的口哨,看来乘客的情感小故事让他提起了些精神,车子的行驶变得平稳了些,好像他已经自顾自地让自己承担了要将这个说英语的乘客平安无事地运到目的地准备同妮娜小姐会面的使命。
或许他应该解释,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金发碧眼的女演员对他露出微笑,迈伦按下手机侧键,但是他现在不想做出任何解释。
经过一番折腾迈伦终于在酒店宽敞干净的房间里落脚,洁白柔软的床铺迎接了他坠下的身体,他用力伸展四肢,而后举起手机滑开屏幕锁,点开通话记录找到冉阳的电话号,冉阳接的很快,但似乎她也已经累了,这次在简单叮嘱他注意安全后冉阳便挂断了电话。
这下他彻底享有了这个房间里独自一人的安宁。
他翻个身改成自上而下地让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有研究表明仰卧看手机可能会造成视力下降,即使他们家没有近视眼的基因遗传给他,但如果可以的话迈伦还是不希望为自己2.0的视力平添麻烦。
拇指将页面向上推动,最后停在了那个名字上。他的手指悬空在这个名字的上方,但最终还是将通话页面划走,他点开社交软件的页面,滑到已关注,认证用户妮娜·斯塔谢耶维奇的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一年半以前,那时明斯克还是青草茵茵,她在草地上快乐地奔跑,而后转过身来,连衣裙的下摆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女演员将自己的鬓发拢到耳后,笑着同镜头后的人打招呼。
她的丈夫。
对,妮娜结婚了。
迈伦承认自己来到明斯克纯属一时冲动,只因为那通来自妮娜的意义不明的电话,因为电话那边语焉不详的拨打理由和止不住的哭泣,而这一切全都在挂断声中戛然而止。
那之后他试着给妮娜发消息,但对方却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聊天框的另一边的女人熟练地使用英语说着俏皮话。她的英语已经很熟练,不再是夏令营初见时那个胡乱地说着半生不熟的英语的小女孩。
他盯着账号上的头像,好像这样妮娜就会从屏幕里出来来到他的身边。只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迈伦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愚蠢透顶,因为见不到人而死盯对方的照片显然是只有麦琪才做得出来的事,他才不想承认自己在爱情面前会变成和姐姐一样头脑简单的人。
过了一会儿,叹气声飞到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上,迈伦翻了个身将手机扔到一边,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当前的时间后很快熄灭。已经凌晨了,他决定还是遵从原来和妈妈说过的安排醒来以后再联系妮娜,他得休息了,不只是为了倒时差,他不想时隔几年的重逢场景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精神的熊猫。尽管妮娜很喜欢熊猫。
他起身走去拉过窗帘,夜色被挡在窗外。
手机的另一边传来令他心焦的提示音,却迟迟不肯结束,直到手机中机械的电子女声通知他无人接听。迈伦按下红色的挂机键,屏幕上名字后面的数字提醒着他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多少次给妮娜打电话。
这几通电话跨越白天和傍晚,连通了太阳和月亮,唯独无法让他联络到本应接起这通电话的人。
他坐在酒店房间里的床上,电视开着,播放着一档白俄罗斯的娱乐节目。他的俄语说得还不太好,但至少能够跟得上节目中主持人的话语。罐头笑声从电视的音箱里传出,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大脑中掌管感情的区域已经罢工,除了电话无法接通的焦虑迈伦的注意不想分出任何到其他的事情上。
因为请了假,即使工作的群组也没有任何消息需要传达给他。手机落在枕头旁边,迈伦平躺在床上,今天的一日三餐也已经结束,外面很冷,他没有出去观赏夜景的意愿,也没有吃夜宵的空余。
迈伦闭上眼睛。
紧接着手机的铃声响起来了,迈伦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起,他转过头去焦急地搜寻自己的手机丢在了哪,正在震动的手机被他立刻一把捞起,而上面是那个他无数次看过的名字。他清清嗓子,确认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问题,这才将指尖点在用铃声和振动催促他的手机上,接听键被划下,界面转到了通话界面。
“喂,”他特地用俄语打招呼,希望能让对方感受到一些小小的惊喜,之前他和她提过,自己正在学习俄语,“妮诺契卡?”
但是那边传来的却是个陌生的男声,“你是迈伦先生吗?”
大约十多年前,妮娜曾到英国去过,同他一起庆祝他们共同的成年。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酒吧天花板的迪斯科球撒下的光点照亮了妮娜蓝色的双眸,五颜六色的灯光旋转着在大厅里合着音乐同他们一起起舞。当光点消失时那双眼睛轻轻地闭上,睁开,将她全部的热情与快乐连带着她的笑容倾泻到他的灵魂深处。
迈伦!他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尽管周围的人声和音乐的声音几乎震破他的鼓膜,但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妮娜的声音,恭喜你成年!
他也大声喊了起来,他说了什么?被酒精模糊的记忆中只有妮娜大笑的模样清晰地留下。
而在十几年后的明斯克,妮娜仍然大笑着,因为酒精而双颊染上绯红,只是她已经不再看向他,视线中的热情与快乐已经消失殆尽。
“妮诺契卡……”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摇晃她的身体,希望自己的呼唤能够打破酒精在她的脑中布下的迷障,“妮诺契卡,我是迈伦。”
那双蓝色的眼眸中终于再次出现了他的影子,妮娜又笑了起来,因为他的到来,迈伦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这视线拉扯。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摇晃着站起,伸出手抱住迈伦,但她的身体几乎整个倒在了他身上,“迈伦?”妮娜没有说英语,或许她现在无法得心应手地说出母语之外的其他语言,“你怎么会在明斯克呀?”
我今天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但他没有说出这句话,这样会显得他在责备她。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妮娜重复着这个单词,“惊喜,天哪,我真的……好惊喜,”她打了个嗝,紧接着这个嗝好像打破了她体内的某种平衡,泪水开始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她的眼眶里流淌出来,“不……不,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为什么要看到我这副样子!我……”
他一时慌了神,那个在电话那边痛苦的女人回到了妮娜的身上,迈伦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但酒吧老板却看起来经验颇丰,他摇了摇头,“我建议您最好先带您的朋友回家,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她会好一些。”
“好,谢谢您……呃,她有付钱吗?”
“还没有,您要替她付吗?”老板摊开掌心。
迈伦艰难地从抱着妮娜的动作里腾出一只手抽出口袋里的皮夹子。
妮娜倒在酒店的床上,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他可以睡在沙发上,这家酒店的沙发看起来也很适合睡觉,他坐在沙发正中间的位置,唯一的问题只是沙发比较狭窄。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即使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和妮娜两人,他也不确定妮娜现在还能否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你也没告诉我……我只能先带你回我这儿。”他在出租车上反复询问妮娜家的住址,但情绪崩溃的女人只是低着头啜泣,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
就在房间里的沉默持续到他几乎以为妮娜已经睡着了时,妮娜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以后都住在明斯克吗?”
“不,我只是……”放心不下你,“过几天我就回英国了。这里是我暂时住的酒店。”
“这就是惊喜……”她仍然惦记着这个词汇,不住地重复着它,在这个词汇上添加她自顾自的解释,“惊喜总是这么短暂……”
他想问她关于那个电话的事,但迈伦不知道妮娜是否还记得,那通电话也是在和今天一样的情况下打出的吗?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总是在犹豫,告白的事,工作的事,结婚的事。除了决定要来见妮娜,因为他想确认自己真正的想法。
迈伦也并不喜欢自己犹豫不决的性格,他总是想得太多,一切事情都被他放在天平的两端,不像麦琪和妮娜能够为了自己的梦想和目标为之一路向前的勇气,他总是在犹豫。犹豫着,犹豫着,他被别人牵着走,被生活推着往前,工作,爱情,每个选择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但他仍犹豫着做出了决定,然后后悔。
前往明斯克的飞机是他唯一一次不假思索的决定和行动。事实好像已经无需确认,如同他没有否认司机的猜测,甚至为之窃喜。
这次先开口的还是妮娜,“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在夏令营的时候吗?”
“记得。”
“夏令营有一条小狗,我还记得她的名字,萝丝,玫瑰,她像一朵快乐的小花,我好喜欢她,但是我更喜欢玛利亚,她是……我最特别的小狗,但我不是最特别的主人。她后来也离我而去了。”
“那是……”
“摄影课的时候你给我拍了很多照片,你记得吗?”
“那些照片我都留着,你也给我拍了很多照片。”
“我们一开始只在营地里到处拍,然后决定要去丛林里拍,那里有翅膀透明的蝴蝶,开着红色花朵的树,像兔子一样的老鼠。我记得有个叫云……她是叫云吗?那个女孩,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因为她想去拍挂在树上的蝙蝠,好在那棵树不高,秦和天海接住了她。”
她都记得。这个事实让迈伦心里的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她都记得,但仍没有选择他。即使他们都已经隐约察觉了彼此的心意。但质问已经毫无意义。
“后来我们在丛林里迷了路,遇到了伊薇特,结果她也迷了路,最后老师们和萝丝一起找到了我们,那个时候你还大哭了一场。”
“我也记得。那个时候我还问你为什么不哭来着。”你现在也没有哭。迈伦想。
“因为我一点也不害怕,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怕,迈伦,什么都……”
“……你现在也很勇敢。你一点都没变。”
“不是的,我变了,我不是那个最特别的女孩了,我像无数的人一样,勾心斗角,精心算计,甚至连我的婚姻也……迈伦,其实我……”
不,他不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即使他会作出决定,现在再说那些也已经晚了,他不想让迟到的遗憾再次伤害彼此。
“没关系,妮诺契卡,我来了,明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想怎么过?有没有生日聚会?”然而这句话刚一问出口他便开始后悔。
“什么都没有,迈伦,什么都没有。亚历山大又出国了,我没有工作,爸爸妈妈要忙他们的新戏,只有我一个人在明斯克……”
但她既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哀求他,好像她已经摆脱了酒精的桎梏,重新投入了理智的怀抱。他离开沙发来到床边。
迈伦以为妮娜会流泪,但她也没有。
床头暖黄色的灯光在她半睁的蓝色眼眸中划过一道狭长的痕迹,像是一滴流星划过的泪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如同博物馆中的鸟类标本,即使栩栩如生地张开翅膀,但所有人都知道里面的生命已经消散殆尽。
他抬起手想要用指节捋过她眼角细微的皱纹,但却被抓住手腕,顷刻间他们的位置转换,妮娜背对着灯光,阴影让她的五官都变得模糊不清,但迈伦仍记得她的一切,他感受得到她的视线,现在妮娜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她张开双唇,声音如同轻飘飘的烟雾,“迈伦,你看看我。”
“我在看。”
“我还是演员吗?”
“你是,你是最优秀的演员。”
他听得一清二楚,女演员发出一声冷笑,她的身体又摇晃起来,最后倒在他的身上,她的呼吸穿过遮掩了她的脸庞的发丝,抚过他脖颈的皮肤。
“不再是了,”烟雾渐渐飘散,“不再是了,我已经……不是演员了……”
死去的海鸥漂浮在海面上,等待着浪潮的吞噬。
迈伦握紧妮娜的手,冰冷的温度渗透进他的皮肤,像昨夜明斯克的寒风。
+展开
每个公主都会有自己的南瓜马车吗?这一点妮娜似乎有些拿不准,她以前很喜欢各种公主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漂亮的公主殿下会穿上缀有华丽装饰的蓬松华美的连衣裙,戴上小巧的王冠,将手放在帅气的王子的掌心,和和对方一同走向崭新的未来。
然而就像她已经知道商场的圣诞老人白色的胡须和红色的衣装里其实是打工的大学生临时工,跟着父母流连于电影片场和剧院后台的女孩过早地理解了道具、化妆、特效和情节。世界上没有鬼魂,没有魔法,也不会有从天而降的巫婆和王子,公主和王子的童话故事只是满足人们幻想和期待的情节安排。
“但是人们还是会期待着这些,”成年男人的手掌放在合起来的剧本上,漆黑的封面上,白色的海鸥几乎和地平线融为一体,叶戈尔·斯塔谢耶维奇无名指上的戒指因为天花板上的灯光而闪烁着点点光泽,“因为观看故事的人可以从中得到力量。”
“爸爸和妈妈的工作就是将这些带给观众们吗?”她问。
“只有我是不行的,一个完整的演出不能只有撰写和规划故事的人。必须要有人来演绎它。”
“也就是说还需要演员?”
“你将来想成为演员吗?”
8岁的女孩还没有到必须要决定自己的梦想并为之努力的年龄,因此即使父母的工作会让她接触到那些在荧幕和舞台上流光溢彩的人们,年幼的孩子也对此没有感受到任何足以打动她,让她向这条道路前进的动力,“爸爸想让我做演员吗?”
“我可没办法替你决定,妮诺契卡。现在你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太少,我希望在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以后由你自己来决定自己的未来。”
但妮娜仍然对父亲的话懵懵懂懂,叶戈尔的意思是要她也成为演员,还是不要?她并不渴望走上一条星光熠熠的道路,也对父亲的作品究竟能给人们带来怎样的影响一无所知,但她知道有人愿意为此献身。
“您好,斯塔谢耶维奇导演,”他们的视线被身着黑色西装女人的话语吸引去,她向叶戈尔伸出手,而叶戈尔也立刻起身同她握手,“这位就是科里科娃女士。”
打扮精致,长相出众的女人从经纪人的身后上前,那双同妮娜一样蔚蓝的眼眸在同她对视后微微眯起,妮娜在她的眼中看到笑意,而后那双眼睛抬起。
“您好,导演,我是安娜斯塔西娅·科里科娃,很高兴见到您,希望这次我们合作愉快。”
“要是我也会仙女教母的魔法就好了,我马上就能把这个讨厌的南瓜变成马车!”当小木槌最后一次砸在钉子上,麦琪站起身用手背擦掉已经流淌至下巴的汗水。木槌被摔进工具箱,翻了个跟头倒在箱子里。
经过努力这个几乎有两个孩子高的巨型南瓜现在有了一辆像模像样的马车的模样,带着把的顶部成了车顶,近一半的南瓜已经被切掉,展示出橙色的内部,南瓜的香味散发出来。虽然马匹只是个木头模型,被掏空的南瓜内部也没有坐椅。
对于孩子们来说要处理一个巨型南瓜属实不易,即使他们需要做的只有将南瓜按照之前画好的线切开,掏出所有的瓜瓤,钉上轮子,套上模型马。好在剩余的材料最后会变成丰盛的美味被大家吃进肚子。
“才没有什么魔法呢,”何塞·埃斯皮诺萨已经完全瘫在草地上,他四肢大张,细长的草叶擦过他颜色略深的皮肤,胸口因为略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天空上刺目的阳光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但至少他还是能攒出劲来反驳麦琪,“都是唬小孩儿的玩意儿。”
出人意料的,麦琪·克利阿里那一贯会和她吵嘴的弟弟竟然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不是的!魔法一定有的!我们妈妈就会魔法!”
“那是你们被大人骗了吧,大人就喜欢骗小孩子玩,没意思透了!”
“我才走一会儿你们就吵起来了?不可以给老师添麻烦哦。”格拉萨是偶然间遇到这几个孩子的,或许当时是出于友善她在妮娜和迈伦的请求下制止了麦琪和何塞的争吵,至于现在或许更多是出于责任感。毕竟她是这个临时队伍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你们俩回来了?正好,”何塞马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他伸出手指向刚刚运动完边角料回来的格拉萨和妮娜,“那两个家伙居然还信这个世界上有魔法,你们俩该不会也信吧?”
“不管信不信至少不能对朋友没有礼貌哦。”对于十五岁的格拉萨来说要在谈话中避重就轻并不是什么难事,这对于格拉萨也是在法律界大展拳脚的练习。
“我觉得信不信都没关系,”不等何塞反应出格拉萨的话是否已经将话题的重点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妮娜便拽着话题奔向了更加偏离的方向,“毕竟每个人喜欢的故事都不一样。何塞也喜欢现实主义的故事吗?”
十三岁的墨西哥男孩抓了抓自己银色的短发,眼睛转向了别处,张开的嘴里吞吞吐吐,说实话“现实主义”这个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高深,但他并不想被年纪更小的女孩瞧不起,可是不懂装懂被戳破似乎更丢人。犹豫片刻后他决定慎重地开口:“我只是不太喜欢那种一看就是在骗人的故事。”
“但是讲述这些故事的人也并不是为了骗人嘛。”
“妮娜对这些事很了解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迈伦已经蹭到妮娜身旁,“记得你爸爸好像是导演?”
“嗯,迈伦和麦琪相信有魔法对不对,”妮娜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掌,“将来我会演绎各种各样的故事的,不管是魔法的故事还是现实的故事,所以迈伦尽管相信魔法和童话吧!”
“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
我有信心,妮娜坐在围满大人的远处的椅子上轻声重复。
“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一想到我的使命……八岁的孩童尚不能理解这些语句背后更深刻的含义,她不知道被射杀的海鸥,不知道使命和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女演员的声音和感情感染了她。
海鸥,演员,使命,生活,或许妮娜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只挣脱一切的海鸥,但是她却能够从自己内心深处听到一个声音在跟随科里科娃的语调,模仿着她高亢的声音呼唤着她,她不知道使命这个词汇的意思,但她开始隐约理解。
“我是海鸥……”
不,她轻声说,我说错了,我是一个演员。
+展开
2015年6月30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6岁,她的狗玛利亚1岁。
玛利亚是一只纯种的澳大利亚牧羊犬,短而结实的背上覆盖着银色和棕色相间的长毛,从喉咙到腹部是像雪一样白的细毛,而她的耳朵则是棕色的。不过妮娜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她有着一双和自己一样浅蓝色的眼睛。大人们看到她的眼睛时总会评价说“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妮娜觉得玛利亚的眼睛是世界上所有的狗中最好看的。
除了眼睛,最让妮娜觉得她的狗与众不同的是,不像其他小狗总是会冲着主人欢快地摇晃它们或细长或像扇子似的大尾巴,玛利亚是一只没有尾巴的小狗。
“为什么玛利亚没有尾巴呢?”妮娜问。
当她问这句话时玛利亚只是趴在她的小窝里,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而后晃了晃头,她脖子和头部的毛因此在空中快速摇晃,随后她弯曲脖子将头埋进窝里,视线地随意落在某个角落里,显得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和其他小狗一样没有尾巴。
“因为澳大利亚牧羊犬生来就是没有尾巴的,我们第一次看到玛利亚的时候她就没有尾巴,你还记得吗,妮诺契卡?”清澈的水从倾斜的水舀里落进不锈钢的碗里,这个时候玛利亚才抬起头,用四肢撑起身体,迈步离开柔软的狗窝。她在为她倒水的彼得·奥列格维奇·斯塔谢耶维奇身旁用头顶蹭过他的裤子,在黑色的布料上留下几丝银色的毛发,但彼得并不为此困扰,他伸手用被苍老的皮肤爬过的手掌抚过玛利亚的头和耳朵,小狗眯起眼睛咧开嘴巴。
“当然记得了!”妮娜站在爷爷的身旁,和他一起看着玛利亚低下头用她粉色的舌头快速地一次次伸进水碗饮水,“我还记得月亮河小狗农场的姐姐说他们会把每一只玛利亚这样的小狗的尾巴剪掉……”
“看来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彼得说。
“为什么呢?”
“因为她生来就没有尾巴,不需要遭受剪去尾巴的痛苦。”
忽然玛利亚轻轻叫了一声,她已经喝完水,细小的水珠粘在她的胡须和唇边的短毛上,她浅蓝色的眼睛将目光投向妮娜,在第二次的呼唤后她退开几步在妮娜面前欢快地打转,一边跳着一边左右晃动她可爱的,没有尾巴的屁股。尽管没有尾巴,但玛利亚仍然是一只快乐的小狗,尾巴不会成为让她的快乐打折的困扰。
爷爷说的对,玛利亚是一只幸运的小狗,妮娜想,也因为没有尾巴,她的小狗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小狗。一只没有尾巴但很快乐的小狗,这听起来像是爸爸会喜欢的故事,等这次爸爸回来她一定要和爸爸讲玛利亚的故事,她要告诉爸爸玛利亚远比她看上去特别得多。
玛利亚走来衔住妮娜的袖子左右晃了晃,妮娜笑了起来,“爷爷,我要和玛利亚一起出去玩了!”
2018年6月19日,白俄罗斯,明斯克。这一年妮娜·叶戈罗夫娜·斯塔谢耶维奇9岁,她的狗玛利亚4岁。
房门刚一打开,拽着狗绳的女孩便跟着她的狗横冲直撞地冲出房子。要不是有绳子挂在她的脖子上,这顶帽子肯定一出门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而被装满的背包在她的背上因为她的动作左摇右晃。彼得跟在她们后面,在房子前面的道路上妮娜和玛利亚一起向前奔跑,而在远处一辆轿车也向她们缓慢地驶来。
“爸爸!!”妮娜大声喊起来,“妈妈!!”
“妮诺契卡!跑慢点!”车刚一停稳女人便急匆匆地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上下来,而女孩已经奔来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她的怀里,玛利亚一边高兴地叫着一边围着她们打转,等到另一边的车门打开后她便奔到车子的另一边围着男主人打转。
“嗨,玛利亚,你还这么有精神,”叶戈尔上下来回抚摸玛利亚的脖子,得到了她高兴的应答,“妮诺契卡,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没有落东西吧?”
“没有!我和爷爷还有玛利亚一起检查了好多次!”妮娜这次又奔到爸爸身前像履行一个神圣而必要的仪式一样紧紧抱住爸爸,而叶戈尔则俯下身用力亲吻她的头发,从叶戈尔的身上妮娜闻到烟草的味道,但是这味道很淡。
“好啦,妮诺契卡,”跟上的彼得将手里小小的旅行箱交给叶戈尔,转而接过叶戈尔递来的狗绳,“这次你可是要出远门,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知道啦,爷爷,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和奶奶带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的!”
彼得弯下腰去亲吻她的脸颊,下巴上的胡茬逗得女孩咯咯大笑,而叶戈尔已经将妮娜的行李箱也放入车子的后备箱,从车尾发出车子后盖合上的声音。
“妮诺契卡,该走了,和爷爷说再见。”
“爷爷再见!玛利亚也再见,”妮娜用力亲吻玛利亚的额头,小狗独有的气味传来,妮娜觉得玛利亚的味道就和她没有的尾巴一样是她独一无二的象征,她喜欢自己独一无二的小狗,“我过段时间就回来。”
在渐行渐远的车上,妮娜在后座上努力从车后窗向外面望去,爷爷和玛利亚变得越来越小,爷爷牵着狗绳,玛利亚的嘴一开一合,但她的声音跟着她的身影一起渐渐变小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妈妈。”
“怎么了,妮诺契卡?”塔季扬娜仍坐在副驾驶,航班信息显示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很快变成了通往机场的导航,手机被放在座位前面的支架上,机械化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为驾驶车辆的叶戈尔指示道路。
“我在夏令营的时候是不是要把手机交给老师,那夏令营可以写信吗?多快能到明斯克?”
“妮诺契卡还没到坎昆就已经开始想爷爷奶奶还有玛利亚了啊,”叶戈尔笑道,“没事的,在夏令营多交朋友就好了。”
“夏令营里会有很多朋友吗?”
“是啊,说不定回家的时候你会交到很多别的国家的好朋友呢。”
“别的国家?俄罗斯吗?”
“再远点。”
“……中国?”
“还要更远呢。”
“英国,法国,美国!”
“都会有,都会有的,”在后视镜中叶戈尔蓝色的眼眸看向前方,偶尔会瞟向镜子和妮娜对视,“如果你想做演员的话,这段经历会成为你重要的财富,你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看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习惯。多学,多观察,妮诺契卡。”
“然后我就会成为科里科娃女士那样的女演员吗?”
“那你还要努力更多,不过我和妈妈都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安娜斯塔西娅·科里科娃,自从一年前妮娜在片场遇到这位和自己一样金发碧眼,优雅美丽的女士时便立刻为她的气质和演技所着迷。她饰演过女沙皇,办公室白领,甚至是追逐演员梦的年轻女孩。妮娜也想要投身其中,体验每一段自己从未涉足的人生。
在后视镜中女孩的脸上不再被和家人分离的阴霾笼罩,而是对即将到来的异国夏令营与新朋友的期待,塔季扬娜松了口气。
但光是从明斯克抵达坎昆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来说都已经是一趟了不起的漫长旅程,从明斯克出发,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停留了近十几个小时后他们又搭上了前往伦敦的飞机。他们身边的人从北方人居多到变成深色皮肤的南方人更多,直到在伦敦又被特征相似的人们包围。但是从伦敦起飞后坐在斯塔谢耶维奇一家前面一排的是有着红色头发的一家人。说一家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妮娜只看到了一个男人在带着一对姐弟,而这对姐弟年龄似乎和妮娜相似。
至少那个男孩和她的身高相差无几。
红发的男孩坐在她前面,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在空乘姐姐走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什么服务时他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偶尔他红色眼眸牵引着的视线会穿过坐椅间的缝隙看过来,但刚一和妮娜对视时他就会马上回过头去,显得一副十足的心虚模样。但是妮娜并不认识他,什么会使他心虚的行径便也无从谈起了。
比起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显然在男人旁边更加活泼的女孩要使他头痛得多,女孩一会儿问东问西,一会儿跑去问空乘人员索要果汁。
“麦琪,你妈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饮料!”男人试图低声呵斥她,他压低声音快速用英语说话。
“妈还说过让你在外面少喝酒呢。”但是看起来女孩很吃父亲的威胁,因为她的脑袋从靠背的上方伸了出来,当她转过来时那双金色的眼睛便立刻锁定在靠窗的妮娜身上,“嗨!你好!”她双手搭在靠背上和妮娜用英语问好。
尽管对英语还不熟练,但妮娜还是努力用英语回答她,“你好!”她说。
“你长得好漂亮哦,你是英国人吗?”
“谢谢!我来自白俄罗斯,我的名字是妮娜!”
“爸爸!她说她来自白俄罗斯,那里是不是离中国很近啊!”
或许是因为这个区间确实超过了男人的想像,在斥责女孩前他也忍不住起身回头看向身后的一家人,叶戈尔和塔季扬娜笑着同他点头,而他也局促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们好。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很吵……”
“不,没有,令媛非常活泼,这很好。而且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应该多交朋友。”叶戈尔耸耸肩表示并不介意。
“你好,小姐,刚才妮娜已经告诉你她的名字,那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问完这个问题后塔季扬娜悄悄同妮娜挤了挤眼睛。
“哎呀!你好!我是麦琪,那边那个不吭声的小子是我弟弟,他叫迈伦。”
“我,我会自己打招呼!”这下迈伦的脑袋也出现在了坐椅上面,“你好,妮娜……”妮娜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迈伦有些深色的皮肤看起来似乎和他的头发一边红。
“你好,迈伦!”
不知道为什么,迈伦的脸看起来更红了。
比起全世界,明斯克确实小的可怜,即使在之前的人生中妮娜一直觉得明斯克就是她的全世界。不过人与人的联系却似乎可以轻易打破距离的桎梏,在纽约分开后妮娜竟然在坎昆再次遇到了克利阿里姐弟。
“天哪!我们又见面了!”妮娜冲过去抱住两姐弟,但是大人们好像早已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心照不宣地相互微笑点头致意,难道他们都会预知未来,或是可以偷偷靠着小孩子们捕捉不到的脑电波交流?
或许永远,或许在下一次见到父母之前,三个孩子都不会知道当他们在飞机的坐椅中酣然入睡时大人们都进行了怎样的交谈。
在夏令营的集合地做完登记,他们就出发前往了今天要居住的酒店,而在这里他们也要和爸爸妈妈告别。
一旁的姐弟看起来并不在意一路上饱受他们折磨的爸爸到底要不要走,姐姐一直在催促他离开,搞得男人看起来有些心痛,至于迈伦,他看起来同样有些急切,但却不是因为父亲的离去。
“记得回家以后给我的大头菜浇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姐姐的吵嚷确保父亲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他的信息,高大的红发男人看起来不堪其扰。
“爸爸!你还没告诉我我给你们写信的话你们到底能不能收到呢!”妮娜忽然想起那个在明斯克时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但是父母只是对视一眼,不好的预感闪过女孩的心头,难道自己写的信根本不会发出,或是父母永远也收不到?眼看泪水已经盈满妮娜的眼眶,叶戈尔连忙半跪下来安慰起女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妮诺契卡,其实夏令营的老师们也会给我们发送关于你的消息,今天看到的琳小姐和莱特先生,他们都会告诉我你在夏令营过得怎么样的。”
“……真的吗?那我把信给老师,老师也会帮我把信给你和妈妈吗?”
“当然了,要记得,妮诺契卡,无论你在哪里你的思念总会传达给我们的。”
“好的。”妮娜点点头,在分别和爸爸妈妈拥抱之后,她拽上行李箱的拉杆,两步一回头地走进酒店,一直到她走进电梯,合拢的电梯门阻断了她眼前的景象,当门再次打开时她的眼前只有空无一人的酒店走廊了。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