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良发着抖,牙关打着颤,再顾不上思考什么,一把拉住宋慧的手,便往层层叠叠的屋舍跑去。
宋慧被他这一拉吓了一跳,只觉得手心湿淋淋冷冰冰,脸上却热得厉害,也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等皮良上气不接下气跑回住处,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辩解反而显得心虚,皮良干脆悄悄松了手,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转身去把头发擦干。
“皮兄,到底怎么了?为何……为何这么匆忙?”
虽说有很多东西想问,宋慧还是挑了最要紧的那个。从喜宴上回来,皮良就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也不知刚刚经历了些什么。
皮良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下去:“我方才,亲眼见着鱼仙产子。”
正当皮良要吃下仙药,余光却瞥见祁钰与几人一同往水下潜去。这祁公子近日一直在寻那张生,今日是否寻到了?
他心念一动,便扔下小钵,往水里一沉,跟着去了。
“……而后,那鱼仙竟剖腹取子,投水而去,再不见踪影。祁小哥说,那产子的鱼仙面如落英,原是他老师之女,嫁与那张子守后却下落不明,连处坟茔也无……这其中种种,乃是大大的有异,越是细想,越是让人胆寒……”
皮良上下牙关咯咯作响,虽已换了干爽的衣物,却抵不住从后背窜上来的寒意。宋慧拿了床被子把他裹住,皮良才稍觉好了些。
“如此说来,鱼仙产子似乎藏着什么隐秘?”宋慧问道。
“不是这个,”皮良道,“今日见此情形,让我想到许多故事。我原以为妇人产鱼尾婴,乃是鱼仙化人的缘故,可那芸娘却本就是人。如此说来,鱼仙竟是人变化的!可人又为何能化为鱼仙?思来想去,怕是仙药有异了。”
想到这里,皮良猛地转向宋慧:“宋兄可曾服食仙药?”
“没有,本来是要吃的……但烁瞳带我跑出来了。”宋慧道。
皮良大大松了口气:“是我疏忽,青黛昨日叮嘱我不可服食仙药,我却忘记告诉你,还好宋兄无碍。若我猜得不错,那仙药吃下去,便能让人拥有鱼仙之心,想来曾经记下的故事里,服下仙药则性情大变的大有人在,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今日喜宴,鱼仙哄我们服下仙药,大概是没安好心的。”
他将棉被在身上裹紧了些,叹气道:“这白岛是留不成了,等白船一来,我们就赶紧远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宋慧听皮良这一番言语,想起今日种种,也感到后怕:“真吓人!若是吃了那仙药,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宋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皮良往棉被里缩了缩,耳朵根已经红了一半,“今晚可否陪我在此说说话?鱼仙种种实在让人恐惧,就算你笑我胆小如鼠,我也不想独自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明。要是你嫌一张床太挤,我睡地上便是了。”
宋慧见皮良实在害怕,点点头答应下来:“皮兄别怕!我瞧着鱼仙也不都是不讲理的,等白船来了,我们自然就能回去了。”
这夜两人秉烛夜谈,夜色渐浓,宋慧哈欠连连,回床上睡了,皮良则睡意全无,盯着油灯的火焰发呆。他突然听见窗外一阵响动,便打开窗子向外看去,只见青黛在房檐下的水潭中探出头来,与皮良静静对视。
“可有服那仙药?”青黛问他。
“不曾。”皮良摇了摇头,心中五味杂陈。
“也好。你是否已经猜到七八分了?”
“不敢说,仅仅是猜到一二,就足够让我害怕了。”皮良摇了摇头,又问,“青黛姑娘为何帮我?”
青黛道:“我乐意读你的故事,你的心若变了,故事也就变了。”
“可也许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青黛眨眨眼:“你不愿留下吗?若你不愿变,这白岛上众人,也不会强迫你。人间战乱将起,不如白岛清净。”
皮良摇了摇头:“终究还是得回俗世去。”
“是吗。”青黛淡淡地点了点头,尾巴拍打着水面,溅起一连串的水花。
“但我会记住你的。那天的月下饮酒,我会写进书里,很多人都能看到。”
“如此,我也要成为一个故事了,”青黛思索片刻,浅浅笑了,“也好。”
“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皮兄你别吐了我害怕……”
皮良趴在船舷,心中郁闷,怎么回去的时候吐得更厉害了?这下自己又在宋慧面前丢人了!不过他丢人又不止这一回,想来宋兄是不嫌弃的。
大概吧!
等吐完了,两人回了船舱坐下,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皮兄你回去作何打算?”
“我先回家看看,想来一别几月,也该回去看看家人。等过些日子,我就去宋兄你那里,上门提……”皮良讲得眉飞色舞,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提……?”宋慧满脸好奇看着皮良,等着他把话说完。
皮良心一横,干脆大声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提亲!我,我要去你家提亲!”
“啊……?”
咣当一声,宋慧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面红耳赤,一语不发,活像两只熟透了的大虾。
+展开
皓月当空,白岛一片静谧。皮良特地找了个人少的时间,借口自己睡不着,拉宋慧出来赏月。
虽不是满月,一弯银钩也别有一番意趣。两人在一处水潭边坐下,望着水里的月亮随意谈天。
说是随意,可皮良是存了一番心思的。他先是问了宋慧家住何方,父母如何,在心里暗自盘算说媒之事。自己要娶宋慧,家里应当不反对吧?若是反对,他软磨硬泡几日,这事也该成了,怕只怕宋家人不愿让女儿远嫁……咳,自己想这些做什么?最要紧的还是宋慧的态度,她要是不肯,自己盘算再多也没用呀!
“那,宋兄离开白岛之后,接下来要去哪里?”皮良又问。
“唔,离家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那我能不能去你家提……”皮良话到嘴边,才察觉失言,慌忙改口,“我是说,去你家拜访!我接下来也要继续云游,若是去宋兄那里,想必方便很多。”
宋慧立刻答应:“好呀,正好让你尝尝我娘的手艺,我也好久没吃她做的饭了。”
皮良暗想,宋慧答应得倒是很快,只要自己真去了宋慧家中,她是女儿身一事可就再也瞒不住了,不知道宋慧想没想到这一层?这样也好,让宋慧坦白总好过被他拆穿,想到这里皮良不禁喜上眉梢。
“皮兄你笑什么?”宋慧好奇道。
“没什么,”皮良用手摸了摸洁白如玉的地面,刻意地转移了话题,“只是觉得这几日所见十分奇妙,处处像是仙境一般,能够来此一见,真是不虚此行了。”
宋慧也笑道:“是呀,这地方真让我大开眼界!皮兄是不是又能写个什么好故事了?”
“等从白岛离开,我肯定要将所见所闻全都记下。”
皮良一顿,又转头看向宋慧:“这几日我总在想,这世上有没有比白岛还奇妙的地方?若是有鱼仙儿,是不是也有个猫仙儿狗仙儿的,住在什么黑岛红岛,要坐上两个月的船才能到。等从白岛离开,我想去到处找找,到处看看。宋兄若是有空闲,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总算是说出口,皮良悬着的心放了一半,还剩另一半在空中吊着,就等宋慧开口说答案。
“好啊,要是真有什么猫仙狗仙,我也想见识见识呢!”宋慧一口答应,眼睛笑得弯弯的,像天上挂着的月亮。
宋慧走后,皮良才走到另一处水潭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一阵水花打破了水面的平静,青黛探出头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故意要偷听。”
皮良的耳朵有点发烫,嘴上却说:“不打紧,又不是要紧事。”
“我若没看错,你可是喜欢那姑娘?”青黛问道。
“算是吧。”皮良偏过头去,整张脸都要烧起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怎么回事儿?”青黛不依不饶地追问。
“没有算,我就是……喜欢……她。”皮良吞吞吐吐地说。
青黛从水潭里探出整个上半身,眼神中带着求知的欲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皮良一时怔住,他好像还没想过这些,只好边想边说:
“喜欢,就是她高兴,我就高兴,她难过,我就难过。她在的时候,就觉得满足,不在的时候又会惦记,想一直和她一起,想多看她笑……爱,爱就是想为她付出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付出一切?包括你的生命吗?你会为了她死吗?”
“我……”皮良一时语塞,半晌才点了点头,“我会的。”
青黛看着皮良,微微摇了摇头:“这倒是奇也怪也,人都想活,爱却会让人甘愿赴死,我实在是搞不懂这其中缘由。”
“也许只是青黛姑娘还没遇到意中人吧。”说到意中人三个字,皮良想着宋慧的身影,不禁浅浅一笑。
“白岛之人来了又走,我还未曾寻得。在那之前,还是多给我些话本子瞧瞧吧。”
青黛鱼尾一甩,潜入水中,皮良以为她这就要走,没想到她再次探出头来:“说来,过几日有一场喜宴,你可曾听说?”
“倒是听说一点儿,只不过,像我这种寻常人能前去吗?”
“你若是想去,我寻张喜帖给你就是。”
“那,可不可以……”
“两张是吧?”青黛了然,又一甩鱼尾,这次是真的离去了。
青黛姑娘还真是体贴。不过眼看她将自己想法全部看透,皮良又忍不住觉得耳朵发烧了。
婚宴前夜,皮良又与青黛月下相聚。
“请帖我已备好,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青黛道,“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我……就是听说这里有座白岛,白岛上有好多仙人,想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想亲自见识一番。还有那传说中起死回生的仙药,我也想看上一看,尝上一尝,好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听着皮良缓缓道来,青黛的表情严肃了几分。
“你记好:若你还想坚守本心,便不要吃喜宴上的东西。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莫怪我今日没提醒过你。”
“坚守……本心?”皮良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不太明白……”
“我言尽于此,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青黛说罢,留下请帖便离开了此地。皮良想不明白青黛的用意,不过在喜宴上不吃东西,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晚,皮良睡得不大安稳。他梦见自己乘着一艘小船,在漆黑的海上摇摇欲坠。风浪将船抛起,片刻后又重重落下,一盏孤灯随着他风雨飘摇,他只能死死抓着船板,不让自己掉到海里去。
风声灌满他的耳朵,听得久了,竟然渐渐浮现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起波浪……”
“遇水起波浪……遇水起波浪呵!”
“不祥……不祥……遇水……起波浪……”
“不祥……”
奇怪的声音逐渐被一阵敲击声取代,皮良睁开眼睛,才发现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已经响了半天。他昏昏沉沉前去开门,宋慧见他这样,一脸担忧:“皮兄还好吗?”
“没事,没事,就是没睡好。”
“哦!那就行!我看时辰快到了,想叫你一道去喜宴呢!”
皮良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摇头道:“你先去,我收拾收拾一会儿就来,对了,这个给你……”
他把喜帖递到宋慧手里,感觉还是昏昏沉沉不太清醒,原本想叮嘱宋慧的事也忘了个干净。宋慧接过喜帖,喜笑颜开地出了门,皮良也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打着哈欠往门外走。
鱼仙儿结亲,自是在水下。宾客挤挤挨挨,皮良没寻到宋慧,只好独自得了避水鳞,跟着众人往水下去。未曾想,白岛之上层楼叠榭,水下仍然别有洞天。原来鱼仙也像人一样,住在屋舍之中,皮良啧啧称奇,将眼见景象牢牢记住,只等回去写在纸上。
等进了屋门,到了礼堂,皮良又觉得怪。这仙儿住的地方,倒不如白岛上整洁漂亮。屋瓦破旧,门上牌匾也摇摇欲坠,不像是神仙住的地方。许是好久无人修缮……是鱼仙儿自己不愿修缮吗?未曾细想,宾客落座,鱼仙儿簇拥着新人上前来。
鱼仙儿成亲,大体也与人相似,虽然那新郎人身鱼尾,可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多奇怪。众人目送新人拜过堂入了洞房,又被鱼仙儿簇拥着浮上水面,说是已备好了席面。
是了,在水下总是不便饮食,难怪刚刚桌上无水无酒呢!皮良了然,又看向莲叶上精致汤盏,甜香扑鼻,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他立刻感到腹中空空,想来今天自己一起床就来了这儿,正好该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可耳边突然又浮现青黛昨晚的叮嘱:
“若你还想坚守本心,便不要吃喜宴上的东西。”
身旁的鱼仙儿见皮良手里空空,将一盏小钵塞到他手中,喜笑颜开地看着他。宾客们的闲言碎语又飘进皮良耳朵里:
“这东西闻之如蜜,不会是仙药吧!”
“哎哟!我认得它,这可是好东西,你们不吃,我可吃了!”
仙药?皮良死死盯着碗里的东西,不敢相信仙药就这么到了他的手里。原来这是仙药吗?传说中,能够让人死而复生,长生不老的仙药?妇人吃下它,生下的孩子飞到了月亮上去,病人吃下它,一夜便康复如初了,它到底是什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亲口尝一尝,才能知道……
皮良端起小钵,耳畔突然响起昨夜梦中那个苍老的声音:
“……起波浪……”
“遇水,起波浪呵……”
宋慧再见到皮良时,只觉得他与往常不同了。也许是因为刚刚打湿了头发,少年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发梢还不住地滴着水,配合上他苍白的脸色,整个人仿佛刚刚从水中爬出来的水鬼。
“皮,皮兄……”宋慧的声音颤抖着,“你……没事吧?”
“我……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呢?”
皮良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惨白的笑。
仙药,状似人心,色白如玉,味甘如蜜。因其美味,食之令人念念不忘。
——《乘风笔谈·白岛篇·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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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呕!咳咳……咳咳……”
“皮兄你还好吧!我给你拿点水漱口去!”
“没事,不用麻烦,过会就好……呕!”
皮良抱着恭桶不撒手,白天吃的干粮都吐了个干净,早知道就少吃一些,免得浪费!窗外漆黑一片,屋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时而一道闪电照亮船舱,万物皆煞白,片刻又转黑。白船在风雨中飘摇,皮良晕船晕得厉害,吐完之后病怏怏地躺在塌上,心里十分懊恼。
实在是不像话!吐成这样,宋慧肯定要觉得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了。可皮良再略一思索,又觉得自己的确如此,不免黯然。现在他只庆幸烛火昏暗,宋慧看不见他涨得通红的脸。
宋慧给他拿了碗水,让皮良冲淡嘴里的味道。皮良道了谢,又躺下,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呼啸,令人颇为不安。
不知这船能否顺利到得了白岛?可别在半路就沉了!皮良不禁起了悲观的念头,草草睡下,第二日早起又见着大雾,心里更是担忧。
“小兄弟不必担心,见着大雾,就是快到白岛了!”船上商人模样的乘客见他愁容满面,出言安慰,皮良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两日,船竟缓缓地下沉。皮良正在房内整理白船记事,忽听得外头女人高喊:“白岛将至,大家都回房,向那仙儿诚心祈愿,方能如愿以偿!”
祈愿?皮良一时不知祈何愿。他来此处是为了亲眼见一见鱼仙,现在心愿已完成了。虽说也想见一见那仙药,可那种罕物,他也不是非得到手中不可。他没病没灾,父母康健,要那起死回生的灵药做什么?思来想去,他当下的愿望竟与白岛和鱼仙都无关,不由得有些心虚地看了宋慧一眼。
她双手交握,双目微闭,显然在祈愿。等她睁开眼睛,皮良便问道:“宋兄许了什么愿?”
“嗯……想亲眼看一看鱼仙儿,还有,想听鱼仙讲的故事!”宋慧毫不隐瞒地答了,又反问皮良,“皮兄你呢?”
“我?和你一样。”皮良撒了谎,他的愿望可完全不是这个。
待到白船靠岸,皮良才终于感受到踏上大地的安全感。回程的时候不会又要吐吧……想到这里皮良就心有余悸。码头上好不热闹,人们纷纷下了船,有的熟门熟路往白岛里去,有的迎上来,想为新客人介绍一二,也不知是否安的好心。皮良仅仅回了个头的工夫,宋慧就已经跑得没影,他只好一边找她,一边去听周围的细碎闲谈。
“我瞧那人手上多了朵花儿,准是鱼仙赠的,那小子好福气啊!”
“你与我就没这福分。得了这花,仙儿也要优待几分,集市上也能占便宜。去年我有一同乡,得了此花,仙儿赠他珍珠宝石无数……”
那花真有那么灵光?皮良知道传闻不可尽信,多半是以讹传讹,受鱼仙馈赠是真,数量却不一定有那么多。不过那花儿应该确实有其用处,也许是仙儿们喜爱之人才能得赠……皮良正思索着,余光瞥见宋慧蹲在水洼边,墨色头发的鱼仙正往她头上戴一朵白花。皮良快步过去,还没走到近前,就闻见花的香味,知道那是朵茉莉。
“皮兄快看,鱼仙儿给了我一朵花!”宋慧拨弄着头上小花,高兴得像个小孩儿。皮良心中暗骂自己从前愚钝,怎么就看不出宋慧是个姑娘?他觉得脸发烫,轻声夸赞道:“宋兄戴这花真好看。”
鱼仙大概是觉得这场景无趣,作势就要沉到水里去。眼看鱼仙要走,皮良赶紧喊住了他,厚着脸皮开口道:“仙儿您能不能也给我一朵?我听说有了这花,在集市上能方便些……”
鱼仙眨了眨眼睛,一会儿看向皮良,一会儿又看看宋慧。那双金色眸子唤起了皮良的一些记忆,那一夜房间里的金色光芒,似乎就与这双眼睛一模一样。皮良突然觉得有几分害怕,但鱼仙猛然沉了底,浮上水面时捧着一朵湿透的茉莉:“给你的。”
“感激不尽!”
皮良顿时就把那点害怕忘在脑后,喜滋滋地把茉莉别在发间。虽然湿了点儿,但也是一朵茉莉花,和宋慧的可是一对儿!
他怀着这点没人知道的小心思,乐不可支地跟着宋慧往白岛里面去了。
白岛上浮桥遍地,连通各个深浅不一的水洼。往岛内走,地势渐高,坡上有一片洁白屋舍,听说供人随意居住。皮良宋慧二人找了间空屋安顿下来,默契地分住在两间房里,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
皮良放好行李,睡了个午觉,醒来天已经黑了。窗外月光静静照进来,皮良来了兴致,干脆提着灯出门闲逛。夜里的白岛一片寂静,沿着山坡往下看,月光照得水面一片雪白,分不清哪里是沙,哪里是水。皮良在心中记下眼前所见,正在啧啧称奇的时候,却看见个熟悉人影一半没在水里,远远冲他招手。
此情此景让皮良颇为熟悉,就仿佛在梦中见过许多遍似的。他提着灯笼走过去,离得近了些,才看清她头上的珊瑚珠翠。
“真巧,在这里遇见。”
青黛眨着一双凤眼,语气再平常不过。皮良挨着她在浮桥上坐下,略微有些紧张。这次不是梦里,没有香气扑鼻的桂花酒,也没有月光似的酒盏,倒让皮良不知说什么好了。
“先生这回可带了故事来?”
好在青黛还像往常一样与他说话,皮良也就自然而然地答话:“带是带了,可都是你听腻的鱼仙奇闻。”
青黛立刻说:“那我不要听了。”
皮良犹豫一会儿,说道:“不过……倒有一个故事,或许可讲。”
“哦?”青黛身子往水面上浮了些,两只手臂也搭在了浮桥上。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尾巴尖在水里轻轻晃动,惹得水面上起了小小涟漪。
皮良于是讲道:从前有一书生上山游玩,路遇大雨,只好夜宿破庙之中。那日破庙内还有一少年人在此避雨,与书生颇为投契,二人相谈甚欢,共宿一处,本以为此事再普通不过,第二天醒来,书生竟意外发现那少年人是个女子。这下书生慌了手脚,虽不知那女子为何男装打扮,但孤男寡女共宿一处,实在大大坏了礼法,丢了女儿家清白。于是书生就决定,要迎娶这位女子……
青黛打断皮良的讲述,问道:“我不懂,为何只是同宿一处,就坏了你们人的礼法了?”
“这女儿家的清白是最最要紧的,若是被人知道两人同宿一处,恐怕那位姑娘今后要嫁不出去了。”皮良赶忙解释道。
“清白又是什么?”青黛又问。
皮良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开口。鱼仙儿与人不同,多半不知男欢女爱之事,他要怎么和青黛解释什么是清白?
“总之,总之就是很重要的东西……”
青黛理所当然地反问:“既然是重要的东西,东西丢了,为什么不去找回来呢?”
皮良哭笑不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清白就像……对了,就像一块白布上泼了墨,怎么洗也洗不净……”
“你是说,那书生朝姑娘身上泼墨水,所以没人再愿意娶她?”青黛仍然没能理解皮良的意思,但皮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就当是这样吧!但是书生没有泼墨水,只是孤男寡女共宿一处,旁人免不了会觉得……”
青黛奇道:“你们人可真奇怪,好端端的,干嘛往人家衣服上泼墨。再说,衣裳脏了,换一件便是了,和婚嫁又有什么关系。”
皮良知道实在是解释不通,只好硬生生跳过清白不清白的部分,径直讲了下去:“总而言之,那书生决意要娶这位女子,便打听她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好日后上门提亲……”
青黛不满道:“你别以为把梁祝的故事换个样儿讲,我就听不出了。后来呢?是不是那女子家另有婚约,书生一病不起,两人双双化蝶去了?”
皮良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书生后来当真将那姑娘娶了回家,日子过得美满幸福。”
“那这故事怪没趣的,比不上梁祝二人轰轰烈烈。你今日讲的,可比不上以前的。”青黛撇嘴。
皮良无话可说,他也知道这个故事没什么意思,要是按以前的讲法,那女子多半是什么山中精怪,画中仙人,若为凡人,也该是世家千金,身份不凡才好。书生想与她厮守,必然要历经考验,最后仍可能抱憾终身。可这次他带着私心,不肯那样去讲,故事自然无趣。
“下次,下次一定找个有趣的来讲,”皮良双手合十,对青黛保证道,“实在是因为我涉世尚浅,话本子也看得少……”
“我看是因为没有那桂花美酒,你才不肯讲我爱听的,”青黛哼了一声,“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皮良不明所以,只见青黛倏忽入水,留一方泛着涟漪的水洼,在月亮下粼粼地闪光。过了不久,水面又是一阵波动,青黛浮上水面,手中捧一枚贝壳,不由分说往皮良膝上一塞:“拿着!从前不曾给你报酬,今天算是结清了。”
皮良低头一看,贝壳当中有珍珠数枚,银光闪闪,圆润无瑕。
“青黛姑娘,这实在是受之有愧……”
“你要是真受之有愧,就捡点好听的故事讲给我听吧!”
青黛说完,尾巴一甩消失在水中,徒留皮良在原地发愁:下次见面时,要讲个什么样的故事给青黛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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