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尔菁菁时他跟在哥哥后面,等着人们从尔府来的马车上下来。
先下来的是尔氏的老爷,他去同站在最前面的父亲谈话,而后下来的是一名丫鬟,下了马车后她转过身去掀开帘子,另一手伸到车门前掌心向上。很快一只更加纤细的手搭在她的手掌上。
“小心点,小姐。”
在丫鬟的叮嘱中从车里钻出一名女孩,她稍短的头发挽不成髻,便被扎成了一条俏皮的发辫,上面簮了许多小花似的装饰。只不过她看起来却远没有明艳的衣服和发型那样活泼,从她浅灰色的眼眸中林衡看到一丝疲累造成的阴翳。
“菁菁,”女孩走到尔老爷身旁,中年男人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好像握住一枚铜钱一样容易,“可还记得权儿?”
“记得,”尔菁菁的声音很低,像空气中微不可查的一缕风,转眼便散了,但周围人仍能记得她的声音,她对林权露出微笑,好像花丛中最不起眼的小白花,但是林衡知道她是林权最喜欢的那朵花,“权哥哥。”
“菁菁妹妹,”他的哥哥几乎为他的菁菁妹妹犯了相思病,不仅每天都要同他谈起,还要反复地说尔菁菁是最好的女孩,将来也会是他最好的嫂嫂,一开始他还认真附和自己的兄长,但后来实在不堪其扰,索性每天发奋在书房里躲清闲,“上次你说喜欢南山寺庙池子里的那几尾金鲫,我让娘托人求来两尾。我带你去看,这两尾鱼在佛门池塘中游过,说不定可以保你身体健康。”
“谢谢权哥哥。不过去尔府路途遥远,这鱼还是养在你家好些,这样我也可以时常来看你。”
“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和林老爷也就放心了,”原本握着菁菁的手的大手松开了菁菁,转而抚过她的头顶,“去玩吧。权小子,你家林昭可在家?你们一同去玩。”
“昭昭在家,她在后院看鱼呢,我带菁菁和阿衡去找她。”
这会儿他的哥哥才想起自己的闷葫芦弟弟。
“菁菁,都忘了和你介绍了。这是我弟弟,上次同你提起过。”
“我记得,你们果真长得一样,”尔菁菁同他微微欠身,“见过衡哥哥。”
“好啦,寒暄也寒暄完了,昭昭在后院池塘估计早就等急了。”林权走去牵起尔菁菁的手,好像将一朵易碎的花轻轻拢在掌心,“阿衡,快跟上。”
“来了。”
他跟上他们的步伐,将大人们关于什么“水运”什么“货物”的谈话抛在身后。他们没有走得太快,或许是顾及尔菁菁的身体,也或许是他的哥哥想要为第一次来到林宅的女孩仔细介绍一番家里那些他们引以为豪的摆设,让女孩更加了解他。尔菁菁则安静地听着他的介绍,偶尔被他故作幽默的言语逗笑。而他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墙上的树影因为微风摇晃着,路过的下人们笑着对他们行礼,他听见他们说林昭还在池塘那里。
穿过最后一扇门,后院前几日修完的池塘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父亲不擅长侍弄花草,也不喜欢为这些玩意儿费神,池塘是母亲亲自督工建起来的,凭依在池塘后面青石雕刻成的假山,点缀在水面的荷花水草,这些都是娘带着他们去市场一一挑过。那时哥哥紧紧挨在娘的身边,跟她一起商量选用什么样的建材来雕刻假山,假山应该刻成什么形状,水里的花草又要选择什么种类,如何打理……他只是跟在后面,出售花草的商贩也养着一缸金鲫,红色的鱼儿们飘逸的尾巴在水中摇曳,他满脑子都是苏子瞻的“金鱼池边不见君,追君直过定山村”,他也想要一尾小鱼,不必是拥有美丽尾巴的金鱼,也不必是在佛门池中受过佛祖教诲的小鱼。一尾普普通通又可爱的银色小鱼就够了,它可以跟在母亲求来的那两尾小鱼身后,那会不会有点太孤独?应该给它也寻个伴。
一会儿母亲唤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腿还没有蹲麻,便利落地起身回到了母亲和哥哥的身边。
但是能看看哥哥的金鱼也很好,偌大的水池中两尾小鱼间或在水下划过两道红色的弧线,有时悄悄掀开水面尚未挺起腰杆的荷叶,便能看到惊慌失措逃之夭夭的鱼儿们。
要是过几天那位尔小姐来时不会把鱼儿们带走就好了。
昭昭也很喜欢这两只小鱼,这几天他们经常挤在一起蹲在石头旁边看着两条小鱼在水中嬉戏。这时他们谁都不说话,水流潺潺,微风阵阵,或许鱼儿们之间会说许多他们听不见的话。偶尔林昭会突然想起什么诗句,然后慢悠悠地说出上半句,等他接上下半句。
他很怕林昭的“突然袭击”,虽然林昭不会把此事说给父母听,但接不上妹妹的题目还是有些丢脸的。他们喜欢的诗人和书目各不相同,因此总会有他憋红了脸,就连鱼儿都看不下去一溜烟地远去的时候。好在林昭并不嘲笑他,只是笑着说:“既然衡哥哥不会,那就要从你的零花钱里出钱给我买糖吃,不然我就去告诉爹。”
给妹妹买糖吃他自然是乐意的,他也知道林昭说去告状也只是逗趣,但这样多少有些拂了面子,于是今天他在林昭开口前抢先出题。既然是精心准备林昭自然是对不上的,但女孩却要更加坦然。思虑片刻后她摇摇头,“衡哥哥果然也很厉害,我答不上。今天我给你买糖吧。”
他本来想说不用,而在那之前,林权来了。
林昭立刻站了起来向兄长走去,他在原地缓缓起身,林权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
“权哥哥,”林昭说,“是菁菁来了吗?”
“嗯,马车马上就到了,阿衡等下和我去门口等着。”
“我不用去吗?”
“爹说不用那么大张旗鼓,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好。”
“好。”
“走吧,阿衡。”林权又招呼他一声。
跟着林权离开后院时林昭和他擦肩而过,他回过头,妹妹已经回到池塘旁边,从屋檐底下拖出一只板凳。
于是当他跟在林权和尔菁菁后面回来时林昭坐在板凳上,她抬起头,目光投向他们的方向,站起身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二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尔菁菁的身体渐渐好了许多,来林府游玩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甚至能在府上一连住个三两月,平时他和林权要去学堂学习,而放假的日子大人们就会带他们一同出游。比起他们兄弟二人尔菁菁和林昭相处的时间要更长,先生和父亲也会严厉地要求他们先以功课为重。
但是有时他也会察觉出尔菁菁和林昭之间并没有林权所想的姐妹情深的模样,她们用礼仪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他人难以察觉的距离。但或许这是他的错觉,毕竟大人们对此并不以为然,哥哥也没有对她们的关系说些什么。他们四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一同度过了几年。
细密的雨点砸在池塘的水面,那两条金鱼早已死去,后来哥哥和尔菁菁一同去市场买回了更多模样的鱼,现在鱼儿们都安静地聚拢,像荷叶下盛开的另一朵花。他没有时间像那些小鱼一样安静地在层层雨帘之外歇息,跟着下人们匆忙的脚步,被人们围住的大堂中心已经被下人们举起的昏黄的灯笼照亮,那里除了兄长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哥!”
两人转过头来。
“阿衡,”林权离开另外那人,迎上奔来的弟弟,“菁菁出事了,我得跟着雁征去寻她。”
“什么?”他看到林权身后的尔雁征,曾经两家的家宴上他见过尔氏的几个孩子,这应当是尔氏最小的儿子,尔菁菁最小也最亲近的哥哥。宴会上的尔氏的小少爷衣冠整齐,大笑着同下人们玩笑供自己的小妹妹取乐,而现在他却几乎浑身湿透,碎发被雨水濡湿贴在额前,眉头紧锁声音沙哑。
尔雁征摇摇头,“前几天家里女眷提议去游船,二房王氏,奶娘苏氏和菁菁都在那船上,但不想天气突变……”
“时间紧迫,消息传来时距事故估计已一天有余,阿衡,我和雁征现在就得出发,今天夜深之前还能把岸边巡视一遍。”
“那我也……”
“你得留下来,”林权立刻抬起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父亲已经先我们一步去尔府了,娘会担心的。”
所以必须要有人留下来。而那个人只能是他。
“……好,”他将手放在林权的手上,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冰冷十分,“哥,多加小心。”
林权和尔雁征走后林府里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雨仍没有停下,连绵的雨声代替嘈杂的人声灌满了无人穿行的院落。母亲方才没有出来,大抵是默许了兄长做出的决定。
他穿过无人的走廊,池塘里的鱼儿们没有任何变化,它们仍旧缩在水面下一动不动,挺立的荷叶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至于那娇弱的荷花早就落了,粉色的花瓣沉进池底的淤泥,变得不见踪影。走廊尽头的房屋亮着灯,冰冷的夜色中燃烧出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光。那是母亲的屋子,他得去和母亲说说刚才的事。
在远处时他没能看清温暖之外的阴翳,走近时那窗边的黑暗才完全向他敞开心扉,隐约呈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他也来到这冷气侵入的阴影中,雨水的味道遮掩了一切,屋檐的边缘滴滴哒哒,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滑落。光晕染在屋檐外面被雨滴打碎的水洼里。
“怎么不进去,”他走去牵起林昭的手,攥紧在掌心,即使他感觉自己像攥住了一块冰,“不冷吗?”
林昭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因为层层叠叠的雨声,屋内并不真切的人声,他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林昭的声音,还是林昭没有说话。他站到她的身边,从屋里传来的声音清楚了许多。其中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侧室的李氏。
“现在这会儿阿权应该和尔家的少爷已经走了吧,”这是李氏的声音,听起来她们也在议论尔菁菁的事,“唉,姐姐,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我也只是闲聊的,您别放在心上,要是菁菁真的……”
“既然知道自己不该说就闭上嘴。”母亲的声音同林昭的手一样冷,也叫他的心凉了半截。母亲和姨娘在谈尔菁菁的事故。
他已经十六岁,而林昭也几近及笄,他们早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李氏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们已经和母亲一样知晓她究竟想说什么。
如果尔菁菁真的不幸遇难,而爹还想继续依靠婚约维持两家的关系,那就只能让林昭去嫁给尔氏的儿子。
过去尔菁菁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没人会想到她会夭折,娇弱的女孩有惊无险地长到十二岁,只要再过三年便可和兄长完婚,即使在那之后尔菁菁去世,双方也仍存在着这样一层关系。
父亲需要这样的关系来维系和尔家的来往。尔氏老爷尔棠多年之前便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后来尔棠携妻子亲眷定居此地,等安置好房屋亲族,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各种名贵礼物登林府的门拜访。作为刚刚上任不久的新官,尔氏的助力对父亲来说是无法拒绝的,一纸儿女间的婚约,父亲可以得到尔氏在钱财上的支持与各地的人脉,尔氏需要的却只是父亲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为尔氏行商加以通融。而且官商两家加以联姻,双方能够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也远不止商量过的内容。如果他站在父亲的立场,大概也无法拒绝这样诱人的条件吧。
房间里再没有声音。大概是刚才被母亲决绝的态度吓到,李氏不再说话了。林昭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在房屋里再次发出声响之前她悄无声息地从他手中抽离她那仍没有变得温暖的手。
“昭昭……”他下意识地出声挽留她,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林昭因为他微弱的呼唤而停下脚步,她没有回过头,“……衡哥哥,”她说,“即使我之前未曾与尔氏的少爷们说过几句话,但只要老爷的一句话,我就得嫁过去。”
“父亲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老爷和夫人都待我如同己出,所以我什么都愿意做的。这也是我的命。”
林昭迈过接连不断的雨声,穿过走廊,去往雨幕的另一边,直到消失在围墙之后。
他站在从窗户透出的光线之外,久久无法动弹。
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命数,他想,天上的各路神仙,发发慈悲,让菁菁活下来,不要让林昭离开他的身边。
不知是他的乞求起了作用,还是尔菁菁真的冥冥之中有上天庇佑,约一周后便传来了林权在河流的某个支流岸边寻得尔菁菁,两人平安无事的消息。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那之后直到尔菁菁痊愈,林权几乎完全住在尔府照顾着尔菁菁。期间他和林昭去看过尔菁菁一次。尽管身上还有些尚未痊愈的伤痕,但少女的脸色却红润十分,与之前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几乎判若两人。同行的母亲和父亲对尔家人说着“祸福必然相依”的客套话,在尔家人的会话中他才听闻,尽管身体变得康健许多,但尔菁菁却似乎因为事故中伤到头颅而害上傻病。她仍能辨认出熟悉的人,却遗忘了大部分往来甚少的人,礼仪习惯也忘记许多,脑子也没有以前那么灵光。
林权看向尔菁菁的目光仍同往常一样。她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那朵小花。
只是他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从尔菁菁的言谈举止中透露出某种怪异。她说话时次序颠倒,行走的姿态不似常人,喜好举止也同以前完全不一致。如果只是傻病会让她几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吗?
但这兴许也是他的错觉。眼下尔菁菁平安无事,从那起事故中生还,林氏与尔氏的婚约照旧,兄长对未婚妻不离不弃成了一段佳话,林昭也不必为此献身成就一桩自己不愿的婚姻,皆大欢喜,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神仙已经应允他的愿望,他应该感到满足了。
不久,他和林昭一起去道观还愿,这时他才第一次和其他人提起自己隐秘的许愿,但他没有告诉林昭关于她的那一部分。
“原来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这会儿已经入秋,吹过的阵阵微风开始捎带上一丝凉意,林昭握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那我也告诉衡哥哥一个以前我从来没说过的事吧。”
他不知道妹妹有什么隐瞒的事,他们像亲兄妹那样生活许多年,而林昭竟然还有同他和林权隐瞒的事?
“其实我和菁菁的关系算不上好。”林昭抬手将鬓角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
“你和……菁菁吗?”
“你没有看出来吗?”林昭反问他,他答不上来了,“衡哥哥,你只是不说。你总是这样。”
“我以为你们女孩子家就是这样相处……”
林昭摇着头,“我其实是喜欢菁菁的,她的性格很好,有时也会恰到好处地说一些应时的笑话逗趣,但这也是我不喜欢她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
“她好似一个人造的玩意儿,她知道面对谁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对我和你,她知道应该维持我们的关系,便恰到好处地展现一个朋友的姿态。而我也是一样的,”林昭自嘲似的发出一声冷笑,“我们是同类相斥啊,衡哥哥。她和我一样,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便去做了,仅此而已。”
回家后他们再没提起过这段话,今天他和林昭的谈话从此只有神仙们听到。
三
尔菁菁的身体好起来后林权便回到了林府,他的兄长仍时常去尔府探望她,只是频率却渐渐减少,一年过去时,林权待菁菁的态度已变得远不如从前,于是尔菁菁来府上的次数开始变多,更甚她出事之前。兴许是林权态度的变化让尔府的人起了疑。
表面上林权风轻云淡,仍亲昵地称呼尔菁菁为菁菁妹妹,陪同她四处游玩,但是某天他看见了站在金鱼池旁的二人,林权悄悄避开了尔菁菁伸来的手。
家里人都不知道林权和尔菁菁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甚至因此将林权找去语重心长地谈话,要他不要因为菁菁害了傻病便嫌弃她,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回答父亲的,只知道那天父亲发了很大的火,哥哥被赶出书房,父亲责令他不管尔菁菁变成什么样都要忍着,不然就滚出林家。
这纸婚约对父亲很重要,母亲显然也知道的。但她仍怜惜自己的儿子,只是她已然成人的儿子已经过了能轻易敞开心扉的年纪,面对母亲和父亲,林权只是皱紧眉头,闭紧嘴巴不住地摇头。
最后了解各种缘由的任务只得落在身为林权弟弟的他身上。
尽管在其他人看来他和哥哥一胎双生,是不折不扣的孪生手足,世上不会有比他们更紧密的关系,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只是不知不觉间他和林权之间的关系也不胜从前,他们已经不是年幼时会把时间放在一起疯玩上的兄弟了。
但他仍去找了林权。
看到林权时,他的兄长背对着他站在金鱼池边,微微低下头,鱼儿们的影子从他眼中的池塘划过。他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而立,林权没有抬头,金鱼的尾鳍在他的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母亲让你来的。”
他的哥哥现在或许称得上除了父亲外最了解这个家的人了,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子,他要负起对这个宅邸,对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花一草的责任,“那你会告诉我吗?”
而他却连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都猜不透。
“阿衡,你只是什么都不说。你是局外人,你看得总是最清楚的。”
他心里一紧,“……兄长,慎言。”
“怎么,你是我弟弟,我还有什么不能与你说的吗?那我们可真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一对兄弟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觉得菁菁不对劲的?”
“只是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在看着一个和菁菁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池塘里的鱼游累了,它们在池塘的角落里缩在一起,一动不动,“从前我问过菁菁是怎么分辨出你我的,或许对于菁菁来说就是这种感觉。”
“有这种可能吗?”
“所以我也想过是不是我多想,世间总不可能真有怪力乱神之事,”林权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总之此事你知我知,不要说与其他人听,会惹出事端。”
“我知道。那你……”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别担心。”
事已至此,他知道无论和林权说什么他都不会停下来的。也正如林权所说,没有证据的情况擅自说出这些事只会节外生枝,于菁菁的名声和两家关系都不好。没有必要只是因为感觉上的事就让两家生出芥蒂。
他们兄弟二人为此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再同其他人提起他们心照不宣的怀疑,只有林权自己私下对尔菁菁进行着调查,直到父母也不再追问这些事,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惹人怀疑的事情已经不了了之。
但是在他从兄长那里得知一切真相之前,林权疯了。
“哥?”
漆黑的夜里,地面因为融化的细雪而变得湿润,林权的脚上因此沾着泥土,他只穿着一层单衣,头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肩头,当摇曳的灯火为他分去些许的光亮,他的身影反倒显得愈发单薄。
“大哥?”
不知哪条鱼在水中甩起尾鳍,水面发出被击碎的声响。
“林权!”
池边被照亮的是一张同他几乎完全一致、神色惊慌的脸,而后很快他的兄弟逃也似的远离到灯光之外,只有他站在原地等着寒冷与不安在他的心中生长。
一开始林权只是时常发愣,他越来越多地被人目睹站在后院的金鱼池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池水和金鱼,当别人唤他的名字时要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反应过来,这时他的目光犹疑在来人和池水之间,像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恰逢母亲的生宴快到了,年终几近,朝堂之事也多了起来,父亲为此北上京城,家中大小事务便大部分落在林权身上,因此林府的人都认为林权只是休息不足。郎中开了些安神静心的药,嘱咐林权多加休息,他和林昭也为此分摊了不少活计,希望兄长能尽快恢复精神,不要在年关得病。
然而,林权的情况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好起来,府中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母亲惩处了一批嚼舌根的下人,但谣言和传闻却无法就此根除,像始终无法恢复的林权。
他和林昭轮流照看着兄长,当屋子里只有他和林权时他屏退周围的下人,试着询问林权是否他这幅样子和尔菁菁有关。
有时林权能理解他的问题,他的衣袖和肩膀被林权紧紧抓住,这时林权眼底乌青,双眼布满血丝,他已许久未能顺利入睡,别人看不到的幻境和妄想紧紧裹挟住林权,使他的兄长几乎无法脱身。
但是他只是说着“竟是如此……!但我不明白,究竟是何时……阿衡,你不要去接近她……她不是尔菁菁!!”这类的胡言乱语,他不知道兄长曾经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秘密,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一切都与那女子有关。倘若那个与尔菁菁外貌完全一致的女子不是尔菁菁,那她又会是谁?
只是林权已经不能给他更多的解答,更多的时候他都双目放空,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像休息的金鱼,忽的又开始精神失常嚷着要回到某个地方,叫喊着这里不是他的家。
在京城听闻此事的父亲甚至从京城带回了一位名医,但也未曾瞧出兄长究竟何时、为何患上这样折磨人的病来。新年来了,林权的病情仍不见起色。
子时,母亲将包了碎银子的红包挨个放到他和林昭的手中,平日里他们兄妹三人已经可以得到丰厚的零花钱,因此压岁钱只是依据习俗为他们讨个彩头,期盼来年家里能够风调雨顺。两人的红包已经分完,却还剩下一人份,那是属于林权的。没有人提起这档事,等林昭到红包,整个房间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只有外面的爆竹声不停地响起。
林昭站起来从桌面上拿过那无人认领的红包,“我去交给权哥哥。”
母亲抬起头张开嘴,但声音尚未从她的喉咙中离开,父亲已经先一步开口,“阿衡,你跟着昭昭去。”
父亲也不知道现在的兄长究竟对家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和父亲对视一眼,点点头起身作揖,“孩儿知道了。”
下人为他们拿来袄子披在身上,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跟在林昭身后。穿过走廊时,升起的烟花照亮夜空,一朵谢了,另一朵又升了起来,林昭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等到了林权房间门口林昭才转过身来。
“我进去就好。”
“可……”
“权哥哥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看到太多人比较好。”
他没有可以用来反驳的理由,只得点点头。林昭推开门走进屋内,但没有关上门,他倚在门框旁边。周围的烟花已经停了,只有远方的爆竹声的余韵传来,房间里林昭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停下。她已经走到林权的床前。
“权哥哥。”
布料的摩擦声。
“我是昭昭,新年到了,父母和姨娘给你包了红包,我拿来给你。”
“是你……是你……”林权的声音响了起来,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远处的爆竹声也已经完全消散,完全的寂静降临在新年的深夜,直到病人的吼叫击碎了这一切。
“别过来!!你这怪物!别靠近我!!”
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少女的尖叫同时响起,紧接着从走廊的另一边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已经进入房间。当下人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满脸是血的林昭倒在地上,而他则抓住林权的手臂勉强将他制服在床,他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林权的叫喊,“快把昭昭带走!来人帮我按住大哥!”
直到他离开房间去看受伤的林昭也仍能听到林权的嚎叫。
“别让她来!别让我再看见她!!她是怪物!!”
从红色纸包里滑出的碎银子散落一地,无人将它们拾起,从门口进入的月光照亮这些碎屑,好像它们是传说中人鱼的泣泪。
第二天,来为林昭检查的郎中对父母和他摇了摇头。
林昭患上了失语症。
外伤可愈,心伤难治。在大年初一父亲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个,等正月十五后,娘要娘家探亲,她带着林昭回到娘家让林昭在外公家住上一段时间以疗养身心。至于第二个决定——
“什么?”他看着父亲,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语,“什么……意思?您是说我来……”
“你来顶上阿权的名字,也就是你们二人要交换身份。”父亲用强硬的语气重述他的决定。
“可是我和大哥也不是完全相像的,万一被识破……”
“只要你够努力就不会。”
“但是——”
“那你想怎样?!难道要让那个样子的林昭替阿权去履行婚约吗!”吼过之后父亲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这才发现父亲脸上的疲态几乎无法遮掩,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阿衡,”父亲的语气几乎在哀求了,“为父只有你了……”
他的肩膀被父亲捏得生疼,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无法吐露任何拒绝的言语。
“孩儿……知道了。”
从那天起林府对外放出消息,长子林权患上疯病是子虚乌有的谣言,患病的其实是小儿子林衡。为了医治林衡的病,今年大暑时节,长兄林权将会携未婚妻尔菁菁乘船前往白岛为林衡求得仙药。
这是一段多么令人感动的故事,林权对患了傻病的未婚妻不离不弃,林权为自己疯魔了的弟弟去鱼仙聚集之地求药,林权,林权……只要父亲想,林权就必须是干干净净,纯洁无瑕的,这样才不会抹黑林氏的名声。
即使真正的林权被锁在房中,发着让人惊惧的疯。
十五天的年节一眨眼便过去,正月十五那天尔氏来人带着尔菁菁到林府过节,而此时他几乎已经完全成了林权的模样。尔棠没有来,带着尔菁菁一同来的是上次来找林权去寻尔菁菁的尔雁征。
席上他努力模仿着林权的样子,回忆林权和尔雁征说话时的姿态和腔调。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亏了他总是旁观着,模仿林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除了偶尔的破绽引来尔雁征的几句调侃,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尔菁菁一直看着他,她面无表情,他看不透这个被他和林权千提万防的女子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整场宴席她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宴席结束后他带着尔菁菁去早先在府中为她安排好的客房,尔雁征仍在和林府的亲朋好友寒暄,他是尔氏的儿子,将来也注定会继承一部分尔氏的家业,因此大家都对这位八面玲珑的小公子怀有交好之心。下人们也多在厨房和大堂帮工,居室所在的后院反倒显得清静。
他推开门,一股暖意从门里迎接了他们,下人们已经提前将房间暖过。桌上的烛台,燃烧的蜡烛照亮了房间,这里已经整理得一尘不染,“我还得和雁征谈会儿话,菁菁,你要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那你不打算再陪我一会儿吗?”
“我还有要事要和雁征还有父亲相商。”
“还以为你能给我说什么有趣的事,结果压根没和我说几句话,你好没劲,和林权很像又有什么用。”
从事故中生还回来的尔菁菁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不,她也没叫过林昭的名字,仿佛偌大的林府她的眼中只能看得见林权。但是她是怎么知道他代替了林权的?如果她知道了,那尔雁征难道也……
“三哥好像不知道呢,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说吧。是因为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吗,看谁最晚发现真相?哎呀,那我输了,”尔菁菁耸耸肩,“是不是也不能告诉我林权在哪?那我可以自己找吗?”
他没有回答她任何问题,便从她面前匆匆逃走了。
林昭和母亲离开那天下了雪,细密的小雪从天上纷纷扬扬,有的细碎雪花甚至还没落地便已经消融,最后他的发丝和脸庞都已经变得湿漉漉。
“不要送了,外面冷,快点回屋吧。”母亲的手伸出车窗握着他的手,而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母亲的手,坐在母亲身旁的林昭对他挥了挥手,尽管她没有说话,但他能想到她道别的声音。
“好,母亲,路上小心。昭昭,注意身体。”
马车逐渐远去了,他站在原地望着地面的车辙逐渐延长,直到被落下的小雪盖住,他的身上也落了许多雪,很多被他的体温融化,他好像淋了一场雨。
当他回到林府里面,下人们来为他递上毛巾,但他只是摇摇头,让下人们去忙自己的。他自己一个人走着,后院的水池中,荷花已经谢了,鱼儿们仍层层围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在取暖。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关着林权的那个房间,房门被沉重的锁头紧锁着,除了冰冷的金属锁,还有另一个身影在那门前。
身上同样落了雪的尔菁菁站起身穿过风雪向他走来,但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但是他的心里一瞬间好像爆发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感情,似乎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而尔菁菁正是这一切的元凶。
“等等!”
在他身后,尔菁菁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他,神情间是他前所未见的不耐。
“你这人,没意思就罢了,怎么连点眼见都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她知道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作为林权的替代的日子他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哈,尔菁菁,对你来说这个府邸里除了林权难道其他人都不重要吗?难道你连其他人的名字都记不住吗!”
“为什么,”少女仍没有笑, “我有什么必须记住你名字的理由。”
尔菁菁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下雪的院子里,他失去了一切,名字,身份,现在连愤怒的力气和感情也没有了。
身后房屋的门被用力推动,锁头为此发出了挣扎的悲鸣。林权又开始发疯了。
+展开
书童穿过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他和招呼客人的小二擦身而过,路过大堂里看戏台唱戏的人们,踩着客栈里摇荡的唱词登上楼梯。而那坐在二楼栏杆旁的座位,一手撑着侧脸斜睨着楼下那处人群聚集之处的青年等候已久。
“少爷,”书童拱起双手同他作揖,“已经和马夫打点完了,行李也已经安顿到房间,店家给安排了两间位置不错的房间,等会儿我带尔小姐去看看?”
但这位林氏的少爷却好像也被楼下的唱戏声勾了魂儿,任凭他低着头站在身旁,却迟迟没有回答。在一阵紧凑的鼓点后,戏中的女子趁着一阵青烟下了台,徒留男子呜呜咽咽。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主子才终于开口。
“无妨,告诉我是哪个房间。你寻不到菁菁,我带她去吧。”
少女浅灰色的眼眸停留在他身上已经有些时候了。
即使邹玉容向来喜欢人来人往享受人类驻足对他投以注视的模样,只要将鱼尾藏于衣摆之下便几乎无人可辨别出他的真身,但少女既不鼓掌,也不笑,更是一句话不说。她只是坐在木头小凳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像是神话传说的折子里讲过的望夫石的女子。但即使涂山氏也不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等着禹吧!周围的看客来了又走,远处客栈店里的小二出来招呼了客人又窜回屋内,只有这个少女仍坐在礁石前。
终于等到最后一曲也唱罢,周围人都鼓起掌来,向他递上喝彩或是看上他的才艺容貌刻意上来攀亲附会。交谈之余他将这些人一一打量过却没一个能进得了他的眼,邹玉容便很快对应和这些凡夫俗子感到厌倦。谈话的间隙,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猝不及防又被他捉住——她还坐在那。
虽说少女长相清秀,但年龄太小,邹玉容也算是对人类世俗了解颇多,女子身体实在不方便,和他对自己的定位也不符合。若能转生为人,还是做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男子最好。
当然,他也可以理解豆蔻年华的少女对自己一倾芳心,毕竟自己现在就已经足够仪表堂堂,除了下半身是鱼尾受限于水中,但也足够打败大半人类歪瓜裂枣,更何况自己还有一技之长傍身,没想到只是趁心情好在岸边唱戏便引得又一个少女对他倾心不已,罪过罪过。
最后一个人也同他道别时,少女果然还没走,甚至姿势和位置都没变。少女身上服装首饰用料华贵,样式精巧,尽管看起来瘦弱,气色却并没有穷苦之相,邹玉容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出身富户的千金小姐。
邹玉容左右瞧了瞧,见没有其他人过来,而周围也不见谁像是少女的亲近之人,于是他用手里的扇子朝那少女扇动几下。那双眼睛眨了眨,向上微微转动,而后等待着他的话语。
“这位小姐在鄙人这里听戏已经有些时候,又等到现在,或许小姐是喜欢鄙人……”
“鄙人是谁?”
这丫头怕不是个傻的。
“哈哈,小姐真会开玩笑。‘鄙人’就是对自己的自称啊。”
少女仰起头眨眨眼睛,好像她的脑袋瓜里正在仔细反刍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歪着头看向坐在礁石上的鱼仙,让邹玉容想起时常在街边小摊的桌椅间穿行等着客人们丢下几块骨头或是牛肉的小狗,“所以你的名字是鄙人?”
到底谁家胆子这么大这么傻的娃也敢往外放!“哈哈哈哈!小姐的笑话真是好笑!邹某喜欢你,要不要同我交个朋友?在下邹玉容,敢问小姐的名字是?”
这会儿少女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茅塞顿开的表情,合着是只能听懂问自己名字的问题?这更让邹玉容想起汪汪叫着回答客人们简单指令的那只小流浪狗。
“原来你的名字是邹玉容!我叫尔菁菁,我也喜欢交朋友!”
虽说是个傻丫头,但逗着玩玩当作打发时间也不错。这会儿邹玉容突然明白了那些客人为什么都喜欢在给狗吃食前逗弄小家伙一番。
“见过尔小姐。我看尔小姐一人坐这儿已经有一个时辰左右,可是喜欢邹某的唱词?”
“其实我听不太懂,但是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对不对?”尔菁菁问道,她已经不坐在小板凳上,而是走到礁石前将双手搭在石头上,只是她仍是仰着头看向邹玉容,“我看到旁边的姐姐哭得好厉害。”
“嗯……”考虑到这丫头的脑子或许这出戏的唱词对她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尔小姐今年年岁几何?”
“几何?”
“就是问你多大了。”
尔菁菁举起手摆弄着手指,看起来好像她和自己的十根手指关系不是很好,“十三岁……了?”
怎么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邹玉容想到,或许自己现在拉着这小丫头唠嗑是在行善积德也说不定。
“那明年你就及笄……”说到这里邹玉容的舌头忽然打了个结,该不会这个尔菁菁连及笄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好在少女马上跳起来高举手臂,“这个我知道,明年我就要结婚了!”
看来也没有那么傻。
“那就好解释了,我刚才唱的那出戏就是讲述了一位女子同丈夫分别后二人饱受相思之苦的故事。如果你将来和你的夫君分居两地不能见面是不是很伤心啊。”
“我吗?”
夕阳渐斜,靠近几近逝去的太阳的天空与云都被最后的光芒点燃,海面的浪涛也像是因为血色的灼痛咆哮得更加猛烈,连带着少女浅色的眼眸都染上了燃烧的天光。忽然,尔菁菁笑了。她踮起脚尖凑近邹玉容的耳边。
“尔菁菁会难过,但我其实还好。”
邹玉容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是鱼仙,而且我们是朋友,这是我的秘密。你会帮我保密的对不对?”
当伪装成人的鱼仙想起用手中的圆扇掩住自己失控的仪态时少女已经重新站回原处,她仍是抬头望着邹玉容,好像那燃烧的光芒只是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幻觉。
即使一直都是鱼仙之身,邹玉容的年纪也已经二十七八,以人类来说甚至早已是应当安身立命之时。突遇同族的惊诧也只是一时之间,很快他便重新摇起手里的圆扇,风轻云淡好似无事发生,实际上这对他们谁都好。
“是吗,是这样啊,”圆扇末端缀着的圆珠流苏在他的指尖被捻动,“那你运气不错哦,像我物色了这些年月,连一个入得了眼的皮囊都没寻得。”
“你也想做人?”
“有不想的鱼仙吗?”他伸手捏了捏少女的脸蛋,人类的皮肤干燥、温暖,那是温暖厚重的生命在皮肤下流淌的证明,“小鱼仙,你才多大,就寻得这样一个好的容身之处。怎么,当人不好吗?”
尔菁菁没有立刻回答他,但也不再看着他了。直到唤她名字的声音响起她都没有再看向邹玉容。
来寻尔菁菁的是个外貌俊秀的青年,看起来比尔菁菁大了约有三四岁。这青年言行举止得体,身上服饰也不似平常人家穿得起的便宜货。邹玉容猜这人要么是尔菁菁的哥哥,要么是尔菁菁明年要结婚的那个夫君。
“菁菁受您照顾了,”青年同他点头,他也简单同青年回礼,“菁菁前段时间害了傻病,怪我不注意,多谢阁下照看菁菁,敢问阁下姓名?”
“在下姓邹名玉容,阁下是?”
“林权,叫我伯谋便可。”
“既然伯谋已经寻得尔小姐,那带回去后应当多加照看。”
“多谢邹兄提醒,那么暂且别过。”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在海的另一边,天空只剩下燃烧过后的余烬。
看来以后或许可以叫人写一出新戏来唱,邹玉容从礁石上跃回海面之下,只是不知道这出戏到底是鸠占鹊巢,还是李代桃僵?
他走在前面,尽管手里牵着尔菁菁,但少女始终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直到回到客栈里他们也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他带着她踏上客栈的台阶,路过同样沉默的客人,狭长的走廊里一扇扇房门向后退去,他们在交替的光影里穿梭,最后在漫长走廊的中段,其中的一扇紧闭的房门停在他们身前。
“这是你的房间,”这是他们告别邹玉容回到客栈后相互说的第一句话,“下次出去记得要说一声,不然你父亲和姨娘要担心的……”
“那你呢?”尔菁菁抬起头,他看见少女浅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一个人影,“你也会担心我吗?”
“当然了。因为我会是你的夫君。”
尔菁菁没有因此而微笑,她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他。
“如果林郎这么没意思我才不会喜欢。”她忽然说道,他抓着她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起来。
“你真没意思,我可不喜欢没趣儿的人,”尔菁菁反过来抓紧了他的手,“既然你喜欢这样,那你要更努力呀,和林权很像的人。”
+展开
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
她知道人类是这么称呼幼年人类的,孩子,女孩,男孩。她已经对人类社会的规律和语言有所理解,比如人类皆有爱美之心,他们对所有他们所能见的事物都做出一番评判,美与丑,喜欢或厌恶。如果按照人类的标准,无疑她是非常美丽的。像是这个女孩,如果她像她摆弄宽大华丽的尾鳍一样舞动她轻盈的衣裙,人们一定会对她送出称赞。
现在这个美丽的女孩倒在沙滩上,耀眼的阳光在她乌黑的发丝间流淌,阳光穿透她紧闭的眼睑了吗?是否已经温暖她弱小的身躯?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庞,忽然指尖的温度将她吓了一跳,而女孩也因此惊醒。
女孩还活着。
她不知道尾鳍拍起的水花有没有打湿女孩的衣衫,当她再次悄悄浮出海面时人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知道这种眼神。
你很美。
每个用同样的目光看向她的人都这么说。感情在他们的眼波中流转,早在她理解人类语言之前便已经能读懂人类的眼神和表情。在这方面或许人类和鱼仙别无二致。
她们对视了片刻,忽的,女孩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她抬起手用衣袖遮住自己大半的脸庞,将目光瞥向了别处。
“抱歉……”
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女孩对自己的某个举动或者想法感到了愧疚,为什么呢?因为她不觉得她很好看?
“我觉得你很好看,”她乘着岸边的浪花来到她身边,伸出手去,即使女孩因此躲闪也没有停下,从她的指尖传来的是陌生的温度,炽热而温柔,“你是谁?”
她以前从没有机会询问那些尸体的身份。
女孩终于再次抬起她浅灰色的双眸,“菁菁,”她说,声音比海底最小的气泡破裂的声音还小,“我是尔菁菁。你呢?”
她也不知道。这是个比今晚吃什么还要困难的问题,她不愿回答,便问她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本来和奶娘一起乘船出游,但天有不测,船翻了……”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前倾,“请问鱼仙可看到过她?她年纪比我大得多,长得也很漂亮……”
她摇摇头,“你家很有钱吗,听说很有钱的人类才能坐船。”她知道钱的意思,人类用各种金属做成不同的形状,有的还能用一张草木做成的纸片变出一堆金属,用这些金属人类就能换到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金属就被人类称作钱。
“……你想要钱吗,我爹爹很有钱,如果你帮我回家我爹爹可以给你很多钱。”
“我不要钱。”有的鱼仙为了能得到人类那些精致的玩意儿会需要钱,但她并不需要,“我想和你说说话。”
比起没有回应的腐烂尸体,这个可以说话能回答问题的活生生的女孩要有意思的多。
“和你说说话,你就能帮我回家吗?”
“我从没去过岸上,你回不去了,”她抓住她的手,尔菁菁全身颤抖了一下,“陪我说说话不好吗?反正你也没地方去。”
被她抓住的手向另一个方向稍稍用力,但却无济于事。尔菁菁是个十分瘦弱的女孩,瘦弱到如果她掉进海里一定会被浪卷到她闻所未闻的遥远的大海的另一边。或许这就是她和她的奶娘分开的原因。
“不要……”水珠从尔菁菁的眼眶边缘滚落,淌过她温暖柔软的脸庞,从她尖尖的下巴滴下,“不要……我要回家,我要奶娘……求求你,鱼仙,我想回家……”
没有意思。
她不喜欢和哭泣的人类说话。于是她尾巴一甩,由乘着退去的浪潮回到了海中。将女孩和她低低的啜泣声抛在了岸上。
穿透海水的光芒逐渐褪去,只剩下柔和的光线四散在浪花之间,她请浪潮再次将她带至岸边。尔菁菁,她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她不懂这个名字的意思,无论怎么揣摩,她只能从读音中品出一丝可爱来。她喜欢这个名字。
现在女孩应该已经不哭了,因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白天到夜晚,浪潮涨了又褪,时间过去了很久,大抵足够女孩停止哭泣。
女孩很瘦弱,没有什么力气,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家。她应该还在原地,她想。而当她浮出水面时躺在原处的尔菁菁的身影印证了她的猜想。
尔菁菁已经睡着了,她凑到她的身前,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温度。如果人类的体温对她来说算是炽热,那尔菁菁的体温称得上是滚烫,就好像她全身的血液都几乎要沸腾起来。不过至少她还活着。
她将手放在尔菁菁的肩膀上,过去这么久女孩的衣物仍然十分潮湿。在触碰和摇晃中尔菁菁缓慢地睁开眼睛,但这次她没有像白天时那样坐起来,而是躺在原处,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她几乎要完全伏在她翕动的唇边才能辨别出她吐出的字句。
“鱼仙,”尔菁菁说,“我想回家……”她仍然重复着这句话,只是不再流泪,似乎她的体温也将她的泪水蒸发殆尽。
“可是我没办法帮你回家,”她捻动她落在沙滩上的一缕黑发,“而且你看起来快死了。你的身体好热好热。”
尔菁菁不再说话了,只是从口鼻呼出微弱的气来,浅灰色的眼眸倒映着月光,直到其中的光芒越来越模糊。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可不可以等一下,我还想和你说说话,这片海滩从来只有死人飘过来,我很无聊。”
她握住尔菁菁的手,奇怪的是尽管女孩全身滚烫,但手却像沙滩上的沙砾一样冰冷,甚至她的手要更温暖些。像是从她那得到了些许的温度,尔菁菁终于又睁开眼睛。
“我不想死……”女孩说,“爹爹和娘亲在家里等着我……”
她知道那两个人是生养了尔菁菁的人。人类似乎非常在意这种关系。
“还有林郎也在等我……”
这是个新名字,勾起了她的好奇,“林郎是谁?”
“他是……我的良配……”
“良配是什么?”
忽然,尔菁菁笑了起来,这更叫她摸不到头脑。
“鱼仙,你知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生小孩的意思。所以这个林郎是要和你一起生小孩的人。”
然而尔菁菁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她的视线转向了另一边,过了半晌却仍缓慢地点了点头,“鱼仙,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不是因为父母之命或是媒妁之言,我真的……好喜欢他……”
“这个林郎也长得同你一样好看吗?”
“比我还要好看。”
“他家也很有钱?”
“和我家相差无几。”
这下她便可以理解尔菁菁为何喜欢这个林郎了,他长得好看,家里有钱,她无数次听过岸上的人类女子如何诚心地和鱼仙求一段和这样好的男人结婚的愿望。想到这里她有些替尔菁菁惋惜,她有多少女人求而不得的可以结婚的好男人,而且她自己也很好看,家里也很有钱。很多人类也希望自己有钱。
“不过,鱼仙,他的名字不是林郎。”
“那他叫什么?”她问。
“他的名字是……”
她匍匐在沙地上,双腿扭动着,似乎它们的主人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她先试着蜷缩起双腿,而后双臂用力支撑起上半身,她抬起头,沙滩的远处似乎延伸出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被夜幕吞没,几颗星星在深夜中游走。
这次她向前挪动双腿,接着用手攀住地面,双腿在沙地上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好在沙子又细又厚,她并不感到疼痛。过了一会儿,她蜷起双腿,弯曲自己的脊椎,让脚底贴紧地面。她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动物,摸索着起身的诀窍。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却能凭借四脚着地维持重心。她借着双臂的力量先活动双腿,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远处的星星越来越近了。这次她重振旗鼓,现在她已经熟悉了四肢着地的感觉,她不再执着于四肢行走,而是双腿用力,她的脊柱缓慢地直立起来,让她的身体能够站立。
尽管她仍不太会走路,但至少她可以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向那些星星走去。
跟着那些星星的是人类的声音,不是女人,是几个男人。他们在呼唤着一个名字。她知道的名字。
“尔菁菁!”
她记得这个声音。她知道这个声音。她应该记得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也向她而来了。
被装在纸做的笼子里的星星被赶来的人们提在手中,驱散了笼罩着这片沙滩的夜幕和海浪的声音,在最前面的青年看起来十分疲累,他将手里的星星交给其他人,迈着毫不迟疑的步伐走来张开双臂抱紧了她。
他的温度并不炽热,只是温柔地温暖着她。
“菁菁……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啜泣,他在哭泣。
但这次她觉得很有意思,青年的眼泪为尔菁菁而流,以前从未有人为她流过眼泪。她也抱紧青年,“嗯,”她说,她知道他的名字,“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你是我的良配,我的林郎。”
你是尔菁菁的林权。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