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半个时辰了,还没找到。”
“八成是刚才打斗时掉在什么地方了,再找找看。”
“都过去这么久了,可能早就被人捡走了。”
“这么找下去哪儿是个头啊?要我说,买个新的吧。”
吴花飞不干了,先一屁股坐到地上。
拾肆不吱声,还低着头在地上找。
茉莉叹道,小拾肆,等回去了姐给你买新的。
拾肆抬起头,沉默了有一会儿,才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好。”
“真是懂事的小孩,乖乖乖。”吴花飞跳起来拍拍衣服,揉揉拾肆头毛,“既如此,就别耽搁了,往后还有安排。”
边说着,边戏法一般掏出两套衣服扔给拾肆和陆景维。
“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换上,跟我们走。”
“去拍卖行淘货去。”
第二幕-所求何物?
蜘蛛鬼市的拍卖行,有自己的规矩。
手里若没有几两黄金或百枚蜘蛛币,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若拾肆是只身前来,定是在还没踩到门口石砖的时候就要被赶走。但现在不一样了。
有茉莉和吴花飞。
拾肆也想不通,她俩究竟为啥这么富,就连刚入鬼市才见着的蜘蛛币都有足足五袋,沉甸甸的,一晃叮当响。
他其实想问问的,但刚要开口,便对上茉莉眼神,对方伸出手指,比了个嘘声手势,拾肆识趣地退到后头,没有再问。
拍卖行内,人头攒动,却不听嘈杂。拾肆只觉得这地方气味实在难闻,连打几个喷嚏,末了,自嘲道,是不是有人念叨我呢。
吴花飞说,看你连打这么多个,保证是有人在心里头悄悄骂你。
拾肆当真,竟确实思索起来有谁会这么干。
突然拍卖台上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他猛然抬头,却不是在看那拍品,而是被那肮脏的,带着岁月刻痕的拍卖台吸引了目光。
我来过这。他说。
茉莉诧异道,怎么可能,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吴花飞说,莫不是他亲生父母是个有钱人家,带他来这买过东西?
拾肆说,我上次来,不是坐在这儿的。
记忆的迷雾被撕开了一角。
他伸出手,指向那拍卖台。
“我上次来,应是在那儿的。”
“后来,老板买了我。”
此话一出,四下静默。
陆景维也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伙人总会在镇安司动身前就转移据点,又是为什么他们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天赋异禀的异人小孩。
吴花飞泪眼婆娑地握住拾肆的手,边哭边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这么命苦的孩子。
拾肆不解,他不觉自己有什么命苦。倒不如说,如果不是以前的事,他可能还遇不到身边的一众伙伴。
吴花飞拿出一袋蜘蛛币塞给拾肆,说你有什么看上的拿去买便是,姐姐们付得起。
拾肆看着那袋子,沉甸甸的,但却没什么实感。他每天只求吃饱穿暖就行,没什么想要的,也对这些花里胡哨的拍品不感兴趣。
什么某位宰相用过的银丝狼毫笔,镂空镶金花鸟云纹香炉,百年玄龟的十二片背甲,异域他国漂泊而来的麒麟角……尽是些莫名其妙又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拾肆搓着手里的钱袋子,只定定看着茉莉和吴花飞兴致勃勃地加价,心说怎么会有人想买这种东西。
“下一件拍品!吐蕃公主戴过的长命锁!起拍价50蜘蛛币!”
拾肆歪了歪脑袋。
他看着拍卖台上的那把长命锁。
无论怎么审视,都好像有些熟悉。
“那好像……是我的。”
茉莉不敢置信。
“真是你的?”
小狗挤到前面,仔细看看,又嗅了嗅,再挤回来,说确实是我的。
茉莉看看自己手里刚淘回来的几件破烂儿,不敢细想里头到底有几件是真货。
“怎么会有人把别人刚丢的东西放上拍卖台啊!”吴花飞又气又恼,看上去她也被骗了。
“我出七十!”有人开始加价。
“一百!”癸卯拾肆举起手中木牌。
不远处又有人举牌,加价到了一百三十枚蜘蛛币。
拾肆急得咬牙切齿,只得跟着加价。
茉莉看着竞拍的几人,慢慢摸出来些门路。这鬼市拍卖行真假参半,常客早就摸透其中玄机,只参与真品的竞价。而这些冠以噱头就拿上来竞拍的假货,就是拿来骗他们这些没有经验又一时脑热的新人的。
她看着手里的东西,恨不得给刚才那个竞价上头的自己一巴掌。
长命锁的价格已经一路攀升到300蜘蛛币。虽然比起其他拍品实在算不上高价,但对于拾肆一行来说也不算个小数目了。
拾肆数着手袋里的钱。再加下去,自己就要付不起了。
好在,没有人继续与他竞价。
似乎不少人都看出这东西不是真货,停止加价,及时止损。
小狗幸运而又不幸地,用300蜘蛛币失而复得。
出拍卖行时,拾肆摸着脖子上的锁头,尾巴啪嗒啪嗒甩得高兴。他对吴花飞说,花花姐,等我下月发俸禄了,一定还你。
吴花飞面色阴沉,如同失了三魂六魄,虚声道,不用了,无所谓了。
她其实也为拾肆失而复得高兴,但看着自己怀里的一堆物什,实是提不起精神来。
茉莉说,这回可看好了,别再丢了。
拾肆应道,嗯,不会丢了。
他现在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买这些莫名其妙,又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了。
+展开
河道狭暗,船上无言。只得一豆灯光悬在船头,一盏鱼灯挂在船尾,一时间只听得船桨破水,罗盘轻动。
这洞内水路错综复杂,若无罗盘指引,只怕是迷失在这暗无天日之处。
行至一处,水流忽急,船猛一颤,后河道豁然开朗,现一溶洞,高十数丈有余。洞顶悬丝缀灯,如若蛛网,亮如白昼。洞中房屋、街市俱全,其中往来行人,或蔽长袍,或着假面,神色晦暗,疾走无言。
“欢迎来到,蜘蛛鬼市。”
琅钰轻步迈上码头,拉着纤绳护三人下船。将要走时,他叫住癸卯拾肆。
“小孩,你的鱼灯,不要了?”
拾肆回头。啊。刚刚赢来的鱼灯还挂在船尾。拾肆说,你先帮我看着吧。
琅钰笑道,只怕你没法回来拿。
不就是换了个地方逛街么,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拾肆晃了晃胸前的长命锁道,我命大着呢,逛完回来再拿便是了。说罢,便快步跟上陆景维和茉莉。
琅钰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那鱼灯。
“猎物落网时,蜘蛛通常不会立即赶过去。”
“而是等到猎物挣扎累了,没力气了,才会去要它的命。”
“你又能走到哪里呢……”
第一幕-所护何人?
陆景维一进这鬼市,神经便紧如琴弦。过往征战沙场的经历告诉他,筑起这森森鬼市的,不是木瓦砖石,而是血肉、是魂魄、是累累白骨。他的手一直扶在刀上,眸色冷冽,审视着过往行人。
茉莉倒是自在,饶有兴致,四处打量。拾肆和陆景维一前一后,不买也不看,保镖当得是有模有样。
“哎哎,拾肆,你拿着这个。”茉莉把小狗招呼到身边来,“看见那老头手里的香没,你去帮我杀杀价,买下来最好。”
拾肆看向手心,那里躺着几枚小小的银币,上头刻着蜘蛛纹样,还怪精致。
“我不会杀价。”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小狗听话,上前和老摊贩搭讪。
茉莉这边也没闲着,又去叫陆景维帮她挑兵器。
陆景维上下打量了一番茉莉,又拿起一把小匕首掂了掂,摇头道,若是不想被骗,就别在这买。
那摊主不乐意了,撇个嘴喊道你什么意思。
陆景维不屑与他争辩,回身要走——
却没见着那抹靛色身影。
拾肆这时也回来了。他不仅没买着香,还因为不会说话被那老摊贩骂了个狗血淋头。
茉莉姐呢?拾肆问。
陆景维沉默了半晌。
丢了吧。他说。
狗脑袋右偏一下,又左偏一下。
“啊?”
茉莉不见了。
两个保镖的情绪倒是一致的非常稳定,立即分散开在周边寻人。
拾肆拦一路人,正要开口,却见对方不施一寸目光,绕过他兀自离去。一连几人,都是如此。拾肆想不通,暗道奇怪。
陆景维看不下去,随手提一人衣领,拎鸡崽一般将那人逼至暗巷,压低声音道:“你若乱喊,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大气不敢出,疯了似的点头。
陆景维摸出枚蜘蛛币,放那人眼前晃了晃道:
“打听个人。异人女子,靛发杏衣,披红缎戴蛇簪。你可见过。”
对方捏着那银币一字三颤,直说不知道。
陆景维抽刀,说你再仔细想想呢。
拾肆不动,只定定看着。看那人摆手求饶,瘫软如泥——落地,又屁滚尿流地爬走。
拾肆自道明白,转身立马抓了一个可怜人有样学样。陆景维暗叹这小孩的学习力。凡是见过,就要用上,来者不拒。
就这样逮了几人,还真问出些动向。但两人延误太久,追过去时,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拾肆只怪自己,怪道自己不仔细,不聪明,不谨慎,没看好茉莉姐。陆景维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着,说至少按照得到的情报来看,茉莉应是平安,没落入歹人之手。但此处僻静,再想得线索,怕是难寻。
谈话间,拾肆嗅得一抹熟悉的气味,猛然环顾去寻,只见得角落墙边探出一个脑袋。
“茉莉姐!你平安无事?”
茉莉施施然从暗处走出,身后还跟了个生面孔。
陆景维也不客气,问她招呼也不打跑去哪儿了。
“哎呀,这不是去见朋友了嘛。”茉莉倒轻描淡写,好像此处并非鬼市而是自家后院,“介绍一下,吴花飞,小花妹妹,也还望你们关照关照!”
吴花飞自来熟,搓了把狗头,拍拍小陆肩膀,回头道:“茉莉姐,挺行啊。这下就麻烦你俩……”
话音未落,便见陆景维闪身上前,长刀出鞘,刃破空响,只听得铁器叮当,一支鸦羽箭,只离吴花飞眉心几寸处堪堪定住,断作两半,落在地上!
“就是她们!可让我好找!”
只忽一下,十数人影闪出,无不持寒芒利器,团团围上。墙头瓦间,弓手有二,皆紧弦持羽,连放暗箭!
陆景维只手转刀,刃光画月斩落飞来箭矢,又后撤两步,躲一竖砍,紧接出刀——只用刀背便除来人兵刃。
一招一式,气定神闲。毕竟此类小贼,比起军中,实属儿戏。只是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还需护人周全,又有流箭干扰,多有不便。
陆景维边与人交锋,边看着那屋上弓手,思索对策。正将长刀举至齐肩,待蓄力横劈时,忽觉手上一沉,余光瞥见条狗尾巴一闪而过——
竟是拾肆,踏刀而上!
陆景维心领神会,只消一刹,转劈为挑,将那小狗送上房梁!
拾肆轻巧,纵身跃起,额前白发,如弦月当空,又落于屋脊,格挡接飞踢,把那俩弓手踹下地去。
干扰除去,陆景维这边势如破竹,横扫一片,又步步紧逼,悉数放倒来人。
对方优势尽散,溃不成军,不知谁甩出枚弹丸,于半空炸响。霎时间,浓烟四起。待烟雾散去,方才那伙歹人已不见踪影。
“行啊行啊,不愧是镇安司。我看人,还没错过。”
茉莉乐得欢喜,方才一战她躲在一旁好生自在,无半点惧意。倒是吴花飞吓个半死,揉着眉心犹有余悸,惊呼连连。
陆景维甩净刃上血迹,收刀入鞘。
拾肆也长舒一口气,从房顶上蹦下来,边拍打衣襟,边自言自语嘟哝着衣服弄脏了,就说了不要穿。
陆景维问拾肆,可有受伤。
拾肆抽抽鼻子,又上下检查一番,笃定道,我没受伤。
突然小狗的动作定住,声音发颤。
“长命锁……”
“我的长命锁,不见了。”
+展开
序幕-循丝入市
元夕佳节长安一派热闹。大街小巷,鱼龙灯舞。拾肆闷在屋里不出去,抱膝对墙坐着,边上一套浅金色衣裳叠得整齐。
“你现在不穿何时穿?”
陆景维早就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他。
拾肆三月末才算初入长安,还没见过佳节盛景。好容易赶上了,陆景维自然想带他逛逛。虽然现在——
外头并不太平。
但只是出去转转应该没什么。朱雀大街上人多热闹,料是什么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快点走了。一会儿好吃的铺子都关门了。”
拾肆不吭气,肩膀缩了缩。
“等过一阵子再说吧……。我现在与你出门,只怕连累你。”
是在说那天晚上的事?
虽然拾肆负伤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陆景维隐约猜到了一二。
“连累我,你还早点。”
“我们不往太和观走。去朱雀大街,吃完你之前想吃的那家茶楼的团子就回来。快换衣服。”
“我不穿这套。穿了该脏了。”
“衣服买来不穿,留着下蛋?”
这套衣服是陆家人给拾肆置办的,拾肆一直宝贝得很,放在柜子里穿也不穿。
“你现在不穿,等过段时间你长个子就穿不下了。”陆景维抖开衣裳道“到那时候你哭都没处去。”
拾肆一听,乖乖跳起来穿了。
金缕衣,翠丝绦,围绒大氅。云纹蔽膝锈飞鹤,银锁玉环佩叮当。
好一个贵气的少年郎。
陆景维轻叹,领着拾肆出门去。
朱雀大街人声鼎沸,排排灯笼高高挂起,叫卖声,乐曲声不绝于耳。拾肆一出门不住地东瞅西看,一下子就把前些天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老板,来条灯谜。”
拾肆接过题面,轻声研究。陆景维不解,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拾肆说答对了给花灯呢。
“小小诸葛亮,稳坐军中帐,摆起八卦阵,专捉飞来将。打一动物。”
太简单了。拾肆说。这不是蜘蛛么。
“小兄弟既如此聪慧过人,不如来帮我解一解我这道谜?”
拾肆惊觉,来人声音有些熟悉。转头一看,一抹靛色入眼,蛇簪坠锦,风拂轻动,美人颔首,莞尔一笑。
“茉莉姐?”
自上次在东市一起打击过骗子道士后,拾肆和茉莉多有联系。
“你们认识?”陆景维诧异,没想到这小孩少言寡语,人脉却挺广。
“哥每天不是巡街就是练武,交际圈都快缩没了。嗯……让我看看……”
拾肆凑过去,口中喃喃茉莉的题面——
“背依太和观,如镜绿树环,游人时常驻,积德好去处。打一长安地名。”
拾肆看见“太和观”这仨字时,全身都紧绷了一下。
“这、这。应该是放生池吧?”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拾肆全然没了刚开始的兴致,左顾右盼起来。就连老板递给他的锦鲤花灯都忘了拿。陆景维伸手接过。
“脑子灵光,倒也不赖。”
茉莉衣袖轻拂道:“此处多有不便,不如选个地方,既安生,也好说话。”
拾肆指着那家正推新品的茶楼说,去那儿行么。
茉莉笑道,听你的。
拾肆如愿吃上了桂酒酿玉团。
“其实这放生池,我还有一谜未解。”
“茉莉姐。其实关于太和观,我也有一谜未解。”
“你先说。”“你先说。”
陆景维起身,关上包厢门,又四处侦查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便又落座。
拾肆和茉莉简单交换了一下最近在长安城所见的蹊跷之事。随着线索逐渐拼凑,隐藏其中的一根丝线逐渐明朗,而丝线的末端——指向放生池。
拾肆双手圈住瓷碗,盯着里头躺着的白团子,随意地用勺子拨弄漂浮的桂花瓣。
“那池里,必有鬼。”
“只是我一弱女子,如是独自前往,不免有些……”茉莉长袖掩面,目露迟疑,“不知……小拾肆可否与我同去?至于报酬,自然是不少的。”
拾肆边吸溜着团子边说,好。
陆景维不许,说你忘了你还带着伤,吃完团子就回家。
拾肆说,我还没怎么去过放生池呢,既然有机会,就去转转吧。
小狗脑子里想着,放生池若真与那次夜袭有关,趁此机会主动出击,一绝后患才好。今天他带了佩剑,应该不会输的。
陆景维脑子里想着,要是真被什么人盯上,再跑到偏僻处去,那不是去送死么。
不过看拾肆去意已决,陆景维也不好与他争,又放心不下,只得说,那我也同去。
茉莉说,怎么,买一送一?
陆景维说对,买一送一。老板你叫我小陆便是。
茉莉说,干好了加钱。
陆景维笑道,老板大气。
一路上鲜见人影,倒没出什么事。偶听得几声犬吠,阴风摇得树响。来到池边,转了个弯,寻得一处河道,见得一星灯火。一狐狸异人坐在船上,正托腮笑看来人。
“哎呀哎呀。你还是找到了这里。”
“本想让你躲过这是是非非……”
“但你既如此执着于真相,那便随我来吧。”
茉莉踏上船去,拾肆正要跟上,被陆景维拦下。
“你真要去。”
“不是有报酬么。更何况,茉莉姐都请我吃团子了。”
陆景维叹道,此番定是凶险莫测。你若执意入局,只怕我也护不了你们。
癸卯拾肆挣开陆景维,踏上船去。
“哥若是怕,就先回去。”
“我觉得这事儿应该和前两天太和观一战有关。我虽怕,但也不能总提心吊胆地过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查出什么,但这次机遇,我不会放跑。”
“更何况,你放心让茉莉姐和这个不靠谱的狐狸单独在一起么?”
“啊?我?我、我哪里不靠谱了?”琅钰气笑了,指指自己,又摊开手。
“我听说过你。”小狗站到他面前瞪着他,一字一顿道:
“十、文、先、生。”
这又是什么绰号……琅钰挠挠头,又朗声道,那位兄台若不上船,我就先走咯?
陆景维没回话,只是站上船尾,持起桨来。
“带路吧。我撑船。”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