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千里来相会
却说城往西有一面摊。
面摊主乃一妙人,自称面三娘,昼伏夜出,白日神龙不见,夜晚熬汤开摊,既无招牌,也无吆喝,只得缕缕汤香勾人魂。
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厢徐止托腮道去吃面,白成碧转扇一指,遥指面摊。两人走近一瞧,豁然见二位熟人,一左一右,悉落座桌前,岂非先前分别的符、海二人?
符逸横刀,置于膝上,连连摇头,不由感叹:“狭路相逢。”
白成碧轻合折扇,深以为然,达成共识:“冤家路窄。”
海霁回头一看,面已下锅,走脱不得,十分遗憾:“真是孽缘。”
一共四人,三个在笑,个个笑如春风轻拂面,翩翩浊世佳公子,嘴里一句好话没有,全在暗打机锋。
简直水深火热,风冻雪寒。
唯有猫是真的肚饿,耳朵一趴,面无表情,吐出四字:“吃不吃面。”
来都来了,当然要吃。
吃饭自然也是消停不得。
海霁很讲礼仪,逢人三分笑,见人打招呼,白日那回未来得及,当下却不能失了礼数。他先认准白成碧那张可恶面容,扯出一点笑来,道:“白兄。”接着移目看猫,上下打量一通,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扒拉出一丝印象,说,“这位是白兄的弟弟,【百宝回去】的小白当家?”
此话一出,全场目光立时集中在小白当家身上。
小白当家波澜不惊,掀起眼皮,嗦了口面,平静道:“海老板贵人多忘事。现在叫【百宝回】,从前叫【百宝去】,日后再要改名,我肯定考虑【百宝回去】。”
海霁淡淡颔首,光风霁月,面皮上瞧不出半分尴尬,心中却想:天下姓白的果真是一家,没一个好东西。
桌对面,符逸拾起筷子,新奇发问,成碧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白成碧微挑眉梢,捏住筷子中段转了个圈,很是新鲜地回,白某也刚知道,但不妨事,无非改口从今日开始叫贤弟,只要不是平白多了位长辈,都使得。
符逸闻言笑了,侧目而望,话中隐含揶揄之色,一推六二五,提高音调:“哦,大师侄还耿耿于怀呢?有问题找师兄,可别找我。”
白成碧也笑,一甩袖子摆摆手,举起酒杯,彬彬有礼道:“多谢小师叔关心。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路上耽搁几天,得少刮不少金子。”
逆侄。符逸笑骂了句,复与白成碧碰杯,一饮而尽。
酒是个好东西,无论人与人有多少恩怨情仇,相对而坐,总能喝上两盅,两盅之间,便能多上几分说话的余地。
譬如今夜皓月千里,火树银花,万家和乐,宜吃饭喝酒,谈天说地,快乐过节,十分不宜你追我赶,鸡飞狗跳,打打杀杀。
这番话得到了在场诸位的一致赞同,并将众人的功德上升到了崭新的高度,实乃功德无量。
面吃罢,离灯会还有段时间,中途不知谁掏出一叠纸牌,四人索性在面摊上打起了牌。
……
“三花(瞎编的)。”白成碧甩出一张叶子牌。
符逸眼都不抬:“不要。”
徐止面色如常:“过。”
海霁勾起唇角,笑意冷淡:“……”诸位是瞎吗,没看到场上已经有三张了?一套牌总共才两张。
大宋坊间博戏众多,叶子戏便是其中之一。一套叶子戏共一百零八张牌,上书,玩法十分简单:依次抓牌,大可捉小,牌未出则反扣,出则仰放,斗者根据明牌推算暗牌,以施竞技。
通常来讲,玩家的目标非常明确:碰死对家,打死上家,一家赢三家。
海霁这么些年,还头回见到三家压着一家打,甚至还要出千的。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三人伙同,轮番出千,对他一个——这仨混蛋把他能出的千都出完了,那他出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海霁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自是要好好说道说道,讲讲道理,以德服人。
说时迟,那时快,海霁反手一抽,腰间缠绕的鞭剑应声而走,一道锐利的圆弧闪过,如长蛇嘶鸣:“今天在场诸位,出千的一个也别想走。”
没出成的不算。
完
+展开庙小妖风大(上)
接徐止《你偏要这一棵么?》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83405/
下回接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83682/
上回书说到,徐止上树连遇白成碧、符逸二人,不由发问:难道你们师门小聚,偏喜欢佛门净地,是因为功德见底,要就地补充?
—————
“非也,非也。”来人登云步月,轻轻一点,飘然而起,悄然而落,如鸟雀压低枝头,落下雪花两三片,“徐兄此言差矣。”
金发碧眼的俊美男子轻轻叹息,温和的微笑中透出一抹淡淡的忧郁,话语出口,凉如秋风,千愁万绪。
“阿弥陀佛,师门不幸。”符掌柜从袖中摸出张宣纸,展开,眯眼打量了一会儿,对照着某位白衣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今有狂悖之徒,先偷财宝,后偷芳心,作恶多端,天理不容。”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赏银过千。”
风吹纸皱,差点飘走,猫探头,正见纸中央画风粗犷,描一血盆大口,再定睛一瞅,原是件红衣服。那画工当真鬼斧神工,长发飘飘,一袭红衣,眉眼远看凌厉,近看模糊,实乃厉鬼之相,鬼神之作。
怪不得白某人今日穿了白的。
徐止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符老板也是来抓贼的?”他两耳一竖,摩拳擦掌,大为赞赏,“大义灭亲,先生高义,算我一份。”
话音刚落,猫脑袋顶上就感受到了熟悉的凉风,猫趴耳朵、皱眉。
凉风飕飕,正主摇扇,带笑的声音凉凉传入:“非也,非也。小师叔是来找白某讨银子的。”
讨银子的?徐止正想说只见你刮,不见你给,就听符逸开口,话里话外一身正气,坚决不与白某人同流合污,单手背后,长身而立,很有正派潇洒风度:“有事小师叔,无事符掌柜。少套近乎,咱俩不熟。”
他把那张画风狂野、上绘白成碧大脸的通缉令卷起,好生说道:“若非是你,我定要抓,得千两赏银。”这还不算完,符逸话锋一转,仰首望天,作揖长叹,“师侄不肖,我替师兄羞愧,心中忧愁,食不下咽,睡不能寝,精神不振,亦需安抚。细细一算,你倒欠我两千两。”
不愧是商人,算盘打得响亮。
猫顶凉风感叹,一个师门养不出两种人,缺德知缺德,但你二人师门嘀咕,干猫何事?风吹得猫耳朵转来转去,左右旋转,徐止不堪其烦,偏头躲风,道:“你对他摇。”
白成碧礼貌回绝,义正言辞:“我离他远,风吹不到。”
猫沉默,搭眼一瞧,可不是?此树干生多枝,亭亭如盖,一枝像一朵蘑菇,其中两朵蘑菇最大,分东西两方,白、符二人分踞两角,自己在西,和白成碧共享一朵蘑菇。
话虽如此,东西相距不及两丈,这厮竟懒得理直气壮。
徐止诚恳建议,白兄少缺些德,多走两步,就能吹到;亦或增一分内力,也可隔山打牛,风吹符逸。
白成碧反在这时精打细算,微笑答曰,白某不给,找他做甚,自投罗网?若用内力,岂非浪费。
符逸也笑吟吟摆手:“别来别来,我不吹风,自己享受。”
猫大为无语。合着你俩缺德,非拉我一起,三缺一等四?
好罢,山不远我,我便远山。
徐止步尖微转,弯腰如弓,乘风一跃,落树一丛,悄然无声,行迹似空。
符逸作抚掌貌,连声点头:“欢迎欢迎,弃暗投明。”
徐止听罢,下意识望人头发,金灿灿一片,又望人刀,隔着刀鞘,望不到,但想来亦是金灿灿一片。没有凉风吹猫脑,他的思路顿时清晰又开阔,瞬时醍醐灌顶。
是挺明、挺亮的。
也挺值钱的。
猫眼大亮,如琥珀两颗,明灯二盏。
白成碧不甘寂寞,隔岸观火,见风使舵,张嘴撺掇:“符掌柜今日是带了刀?”
他说着,扇子一合,手腕微旋,旋了朵花,打出暗号:刮他。
“逆侄。”符逸呵呵一笑,不动声色按住刀柄,笑意温凉,“我的刀今日沐休。”
徐止的目光遗憾从金刀上撤离,看向符逸长发:刀也是金,发也是金,怎么这就不能变成金子?
符逸只觉一股微妙的寒意渗入头顶,险些以为头发要被无情刮走,随风消逝,流入灼灼白日。他面上不显,暗骂另两位不做人事,刮出魔怔,人刀不分,遂说:“以我之见,两位才应该来这佛门清净之所拜上一拜,洗净杂念。今日刮金,明日刮人,如何使得,阿弥陀佛。”
眼见三人忘了和尚,树上论贱,渐入佳境,境无辄止,如火如荼,风中忽有细微声响吹来。
是遥遥处风声瑟瑟,雪落簌簌,衣袂翩翩拂过针松,窸窸窣窣。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声源,音止声住。
来人着锦衣,分黑白二色,以杏黄点缀,笑目如飞,英挺的鼻梁上架赤叆叇(眼镜)一副,遮去眼底似水,精光闪烁,寒意冷彻。
海霁轻扶镜片,向三位问好:“好巧好巧,我观此处偏僻,穷山恶水,应无行人,好看热闹,未料想竟遇见几位,真是倍感亲切。”
骂谁刁民呢。
猫欲言,话未出,迎面忽地吹来一道凉风,回旋弯折,婉若流水,直泼树下。
“海老板哪里话,方才白某见百姑娘正到处寻你,遍寻不得,甚是失落。想来是二位好雅兴,在此捉迷藏,我等出现在此,反倒搅扰二位兴致,不若海老板稍待片刻,白某去请百姑娘。”
风吹雪落,梨花纷纷。白某人总算愿多用一分内力,用凉风吹别人脑袋。
猫甚慰。
海霁不慰。怕不是请人是假,请阎王是真,这厮诡计多端、狡诈多变,仗轻功高人一等,妄图祸水东引,坏得很。
他忙行步从“之”字,纵掠上树,避开雪风,稳落树杈,抬袖慢道:“白兄人红是非多,琐事缠身,尚要记挂海某与白姑娘,实在古道热肠。可惜海某并未与百姑娘有约,还是莫要唐突佳人。”
他海霁才不接此锅。
那确实红得很,红得榜上有名。
其中还要记海霁一大笔功劳。
白成碧也不恼,两眼一弯,笑眯眯地抬腕,捏住扇骨,扇面一转如浪滚,微风迭起,如山如浪,波涛起伏,冷意绵绵。
海霁在外是个矜贵的体面人。
体面人包袱多,譬如说不能举袖子挡风,太不雅。
遇上个嗖嗖扇凉风的,这就很不便。
但体面人有体面人的应对之道。
他迎风而立,暗中运功,立得从容,两袖飘飘,八风不动,很是潇洒风流,十分气派。
若要分说此二人恩怨,还需从前事说起。
——————————
海霁此人记仇。白成碧窃他化名唐温朗时的玉牌,令他损失一笔数额巨大的金钱,他断不能随随便便放过对方。
他听闻白成碧近前于长安出没,便抓住时机,使点银子,疏通关系,令白成碧火速从江南一路上榜到长安。
除此之外,海霁还做了一手准备。他另有一身份为游侠,名河路子,曾与白成碧打过几次照面,不妨用这身份请白成碧到醉仙楼吃酒,同时暗中与镇安卫设伏,抓住此贼,送入大牢,以解心头之恨。
计策虽好,奈何对象是个贼精。
这厢白成碧刚上醉仙楼二楼,便见得熙攘人群中多了几个行步似风、久居不离、神色紧绷之人。饭凉而未尽,酒倒而不酌。几人面朝歌舞似含笑,瞳仁却在富有目的地移动,更兼步伐稳健,下盘有力,虎口生茧,一看便知是用刀的好手。
用刀的组织不少,但居天子脚下的却不多,何况人人身姿板正,气质干练,不怒自威,目含精光。
既有官威,那便非镇安卫不可了。
白成碧抬眸展扇,略略环视酒楼大堂,若有所思微微一笑。
他闲庭信步,步履不停,拾阶而上,见河路子——随即发觉此人戴了人皮面具。
随后之事不必多说,海霁突然发难,缠斗之间被白成碧挑落面具,真容暴露,因不愿被镇安司发现自己多重身份继而光荣上榜,不得不与心头大患一并逃之夭夭。
当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TBC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