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柯利弗·因奎敲响工坊厚重的大门时,推门迎接他的是柠檬挞的香味,还有奶油那甜腻的味道。格拉斯·弗洛格一手托着刚烤好的甜点,一手握着门把手,那张如贝壳一样无机制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格拉斯抬眼看了柯利弗一眼,向房间内的方向撇了撇嘴,熟练地端着盘子、跨过地上的杂物,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这被各种仪器排布得像迷宫一样空间内。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柯利弗从背包里拿出一枚被油纸包装好的小包裹,微笑着问房间的另一位主人。而被点到名的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则看了看自己手中散发着略带焦苦味的物质,又看了看柯利弗手中的礼物,爽朗地回答:
“怎——么——会——呢——?”
阿纳斯塔夏同柯利弗解释,他和格拉斯正要找崔迪斯做这次甜品大赛的裁判,毕竟说到春日节,就该是时令水果与鲜花还有美味的蛋糕不是吗?格拉斯认为融合了柠檬皮与香草的清香的蛋白挞最能表现春天,而阿纳斯塔夏则选择了加入树莓果和红茶的乳酪来庆祝这个节日——虽然很遗憾,他对魔法那不甚精湛的掌控力影响了他在厨艺这一领域的发挥。
“居然,有朋友,要找崔迪斯,一起庆祝,好欣慰啊——”
阿纳斯塔夏试图把柯利弗迎进来,随后他的头上便重重地挨了一下,凶手还十分贴心地注意祸不及斯梯尔直奔阿纳斯塔夏的额头。崔迪斯·弗里德没好气地瞪了阿纳斯塔夏一眼,冷漠地说:
“我可不记得你是我老妈。而且一大早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是几个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没拿糖和香料用我的炉子烤出会动的东西!?”
在数落了一通阿纳斯塔夏之后,崔迪斯才终于意识到,门口还有一个柯利弗在那里眼巴巴地站着。他吸了口凉气,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警惕地瞪着柯利弗:
“别告诉我你也是来抓我参加什么甜品大会的。”
柯利弗歪着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包裹塞回到了肩上挎着的背包里,迅速又矫健地一把拉上了拉链。
虽然柯利弗那份用来庆祝春天的“心意”被崔迪斯误打误撞地拆穿了——不,应该说,很遗憾未能传达出去,但作为崔迪斯学术层面的搭档,柯利弗来拜访的原因从来不会只有一项。他顺势无视了自己那块或许真的是由糖和香料组成的会动的物质,自然而然地同崔迪斯讲起了自己最近研究的新收获:
“我们最近捕获了一只死亡书记,而我想,其中的一些资料会对您有帮助。”
崔迪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早就知道即使自己拒绝,柯利弗·因奎也会找到其他协作者来进行这种有些过激的实验,但对方如此坦诚,在被拒绝后仍然选择拿着成果来拜访,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像是在对他说:“我并不介意我们之间的分歧。”
又像是在对他说:“你所坚持的那些繁文缛节毫无意义。”
无论这是一种示好亦或是挑衅,至少,那份来之不易的报告是无辜的。崔迪斯仔细阅读了这份抄写稿上的每一个字,端详着柯利弗送来的死亡书记的组织切片,随即,发出了一声像是自嘲的嗤笑:
“精彩的推论。”
他小心地把收到的礼物收好,难得坦率地同柯利弗道谢,而柯利弗则礼貌地解释:
“这是大家努力的成果。”
崔迪斯当然知道他是指什么,米拉克镇学术会,一个自图书馆衍生出来的组织。能够加入那里的人,研究方向或多或少都有些……至少,在常人眼里,不是那么安稳。自从“幽灵”默许他们的行动后,他们的研究手段就更加激进。当然,崔迪斯也曾接到过这个组织的橄榄枝,但他实在无法想象一群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侃天说地的样子,而且,同时考虑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需求实在是太费劲了,所以他便以嫌麻烦为由拒绝了,而柯利弗便因此成为了两边的纽带。
虽然不知道这个“他们”到底出力多少,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只要不需要自己扯上关系,崔迪斯并不在意自己的研究成果会被人拿来做什么:
“回礼。”他这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密封的匣子。柯利弗笑着接过来,他每次都会说崔迪斯实在是太客气了,但每次也没有真的拒绝。他打开盒子,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玻璃?”
是的,毫无疑问,那是与玻璃镇盛产的玻璃别无二致的物质。柯利弗看着那五光十色的晶簇,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而崔迪斯没有回答,只是划了根火柴为自己点了根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重叠的摩擦声中,柯利弗不禁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匣子中的玻璃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在接触到空气后,迅速向外蔓延。崔迪斯伸手将匣子关了起来,用手捻起一块因外力而折断的晶状物,熟练地用脚尖踢开一角棉毯,隔着那坚硬又厚重的织物将剩余的碎片碾碎:
“是的,玻璃。”他回答,“由贤者之石转化的玻璃。”
说罢,他拍了拍柯利弗的肩膀,似笑非笑:
“拿去玩吧。”
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膨胀的算式几乎在一瞬间自柯利弗的脑中炸裂开来。他喃喃自语,不断念叨着各种可能性,半晌,他冲崔迪斯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等我有眉目了,我会再来拜访的,弗里德先生。谢谢你的礼物,春日节快乐!”
在一声巨响后,工坊内重新归于寂静。里屋断断续续传来阿纳斯塔夏和格拉斯的说笑声,他们似乎在为如何在点心中增加惊喜而讨论不休。牛奶和糖精的香气与烟草燃烧的苦味混合在一起,让房间内的空气变得有些浑浊。崔迪斯·弗里德掐灭了手中的烟,转身推开窗户。和煦的风带着午后的阳光缓缓涌入了房间,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白色的花瓣。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的树林中,白树正舒展枝条,肆意展现生命的力量。
崔迪斯久久地凝视着这一幕宁静又温暖的画面,仿佛时间也于此刻精致。而在他的室友们呼唤他,迫不及待地让他品尝他们最新出炉的作品时,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对生命、对生活的真实感。
是啊,春天来了。
+展开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贪恋你的人都长出了多余的骨头,三千只闪闪发光的玻璃杯,四散在漂亮的格拉拉斯镇。”
“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之城主。”
……
“你恩赐的那些泡沫般的美梦,我们全都不要了。”
哐当——哐当——
崔迪斯·弗里德是在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和煤炭燃烧那淡淡的苦味中缓缓由梦转醒的。不知是长期作息不规律导致的疲惫,还是长途旅行所必然伴随的困倦,这一觉他睡得尤其安稳。钢铁筑成的“货箱”承载着它的“行李”,悠哉悠哉地沿着沙石与枕木铺成的轨迹前行。崔迪斯用余光看向窗外,无尽的田野与河流随着沉闷的节奏撕开一角,露出了城镇边缘的一隅。而后,他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他正靠在格拉斯·弗拉格的肩上,而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正坐在对面,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长途旅行这种美好的词语跟崔迪斯·弗里德向来是无缘的,他连自己的工坊都鲜少离开,更遑论出发去米拉克镇之外的地方了。但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阿纳斯塔夏自禁书库换班回来,突然神神秘秘地四处打量来打量去。以崔迪斯对他的理解,这种时候阿纳斯塔夏多半是打算做些什么的,而且通常不是好事,所以崔迪斯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了空气。但格拉斯总是非常配合的,不知是因为这位人造物习惯与人为善、还是他同样对周围万事万物感到新鲜,总而言之,在这种场合,格拉斯总会给阿纳斯塔夏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舞台。
于是阿纳斯塔夏毫不客气地站了上去,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他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传单,对他的两位室友宣布:
“我猜,或许,你们会,对一场,去玻璃镇的,火车旅行,感兴趣。”
玻璃镇,位于米拉克镇北部的小镇。二者虽然是邻居,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互通,甚至可以说是关系十分恶劣。就好像灾难是一个地区必须经历的阶段,玻璃镇也曾因一场瘟疫而面临灭顶之灾,并且那里的人似乎至今认为那是魔法师的错。无论如何,这座城镇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好去处。
但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室友。
“玻璃镇曾经叫格拉拉斯镇,这是巧合吗?还是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另有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他对格拉斯牵强附会。
“一个完全拒绝魔法的地方,你难道不好奇吗?而且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说不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他对崔迪斯循循善诱。
就这样,根本不给人反悔和细想的余地,两位室友就这么落入了阿纳斯塔夏的圈套。当崔迪斯提着行李走到步道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把采购这种事安排给这位始作俑者,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只能安慰自己眼前两个如同来郊游一样的家伙绝对会乱买一气,并在踏上火车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倒头就睡。
“……”
勉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崔迪斯长长叹了口气,他对阿纳斯塔夏把自己拉下水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消气,但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干什么都慢吞吞、脑子却有时转得特别快的混账拿捏了。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打了个哈欠,把眼镜从桌子上摸起来戴上,心不在焉地问阿纳斯塔夏:
“哪学来的?”
“真难得,崔迪斯居然会对歌谣感兴趣。”格拉斯平淡地发表感叹,而阿纳斯塔夏则带有一丝炫耀意味地拿出一枚册子向崔迪斯介绍:
“哼哼——当然是——旅游宣传手册——”
他还想同崔迪斯展示其他自己为了这次出行而做的功课,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讲述厄尼里依的传说,崔迪斯便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在他说到第十个字的时候掐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三千的玻璃杯应该是对应三千梦神,住在海的彼岸、冥界的边缘。”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像是在讽刺谱写这首歌谣之人的傲慢,“他们是想说自己是梦的化身、神的后裔吗?”
“哦——没想到,你对神话,也有了解。”阿纳斯塔夏配合地为崔迪斯鼓掌,而格拉斯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站起来把清醒过来的崔迪斯拽到了一边,自己挤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玻璃镇景色。
汽笛发出尖锐的哀鸣,漫长的旅途在一阵喧闹声中画上了休止符。风中隐隐传来鲁特琴的音色,玻璃镇的一切都是光鲜亮丽却又静悄悄的,像一幅盛开在初夏的画。
“欢迎光临玻璃镇,我是海德,是这里的死亡书记。”
在不知走了多久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位,或者说,唯一一位勉强能够算得上是迎接他们的人。黑色的打字机在机械的嘀嗒声中不断地向外倾吐墨水,长长的纸卷不断堆叠,直至曾经隶属于这里的姓名充满了整个房间。
崔迪斯凝视着那双被黑雾包覆的手,直到格拉斯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和海德握手,并突然意识到,平日里负责做这种无聊事的阿纳斯塔夏不知何时便消失了。
“崔迪斯·弗里德。”他不情不愿地介绍,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这位是格拉斯·弗洛格。”
格拉斯乖巧且配合地向海德躬身行礼,而海德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在意方才那不太自然的停顿,顺势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听说过您,特里维亚祝福之人。”
“……?”
崔迪斯有一瞬恍惚,甚至难得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海德说的人自己。他发出一声干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反驳,他问海德:
“你认为这是祝福?”
而对方回答:
“特里维亚注视着一切。”
崔迪斯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反而真正笑出了声,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看出,你很尊敬那个特里维亚。”
海德并未听出这是一句讽刺,同崔迪斯郑重地回答:
“是的,玻璃镇的子民无一不敬仰她。”
二人鸡同鸭讲、话不投机,好在格拉斯惯是擅长打碎话题的,他在崔迪斯暴露自己是魔法师、准确的说,曾经是魔法师的身份之前,适时介入到了二人之间,直勾勾地盯着海德身上多余的手,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满是对新事物的好奇:
“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这里吗?”
“哦,是的,当然!”海德热络地回答,仿佛刚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不如说,在他看来刚刚本就没有任何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他同二人介绍起这里的技术、历史、以及他们引以为傲的玻璃,在五光十色又闪闪发光的造物们的包围下,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宝石所点缀的。格拉斯四下打量着,不时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听到海德说出自己熟悉的词语还会搭一下腔。而崔迪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坏了心情,兴致缺缺地跟在后面,既没有对这里的仪器产生什么兴趣,对这里的技术也是走马观花。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那首歌谣的旋律依然萦绕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街上空无一人,但他笃定自己始终听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那晦气的魔法、讨人嫌的不速之客、还有这里的灾难,是的,持续至今的灾难。
“如您所见,我们这里有引以为傲的最近技术,无论是医疗还是科技。”
他听见海德在孜孜不倦地讲述有关这里的一切。
“也许这里更为适合您也说不定?”
他听见有人在向他询问。
“崔迪斯·弗里德?”
他猛地回过神,透明的玻璃像是一道分明的界线。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标与令人费解的字符。他看到与自己面容无异的男子坐在对面,手指在像打字机一样的案件上飞舞,而后,一组又一组文件便跃然在那镜面上。他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味,还有咖啡豆研磨成粉齑被煮开的香味,不需要魔法、不需要炼金术、也不需要支付生命,那里的人可以在谈笑间完成这里的人需要用很繁复的步骤才能完成的事、可以在一瞬间完成这里的人甚至不敢想象的事。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而他不自禁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光面,而后,他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他听到有人慢悠悠地在他耳边说:
“抱歉——这位先生——有约了——”
而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猛烈,几乎让他感到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湖面吹来的冷风,不知何时回来的阿纳斯塔夏放开了他,蹦跳地转到他的身前,嬉皮笑脸又可怜兮兮地同海德说:
“房东搬家,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哎呀,那就难办了。”海德依旧从善如流,接着阿纳斯塔夏的话说,“看来挖墙脚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
“嗯,看够了。”而与此同时,格拉斯也伸了个懒腰,一手拖着崔迪斯的领子,一手抓着阿纳斯塔夏衣服上的绑带,不由分说地拖着二人离开,“赶车。”
就这样,这场旅途似乎才刚刚开始便虎头蛇尾地落下帷幕。坐在松软的椅垫上,崔迪斯把头靠在车窗上,沉默地看着窗外,而阿纳斯塔夏坐在他身边,愉快地和头上的斯梯尔玩耍着。崔迪斯没有问他去了哪里,而他也没有问崔迪斯看到了什么,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谢谢。”
半晌,崔迪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单词,而阿纳斯塔夏则像等这一刻很久了一样,挺胸抬头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枚口袋: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
崔迪斯皱着眉头将之打开,里面是一摞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去哪里做了一些会被当地守卫追杀的事,而很难说海德对此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有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境之主。”
“徒劳地看着赋予其形体的城镇日渐沉没,追逐着我们。”
“请别再缠着我们了,你这不幸的石头。”
而格拉斯突然没头没尾地哼唱起了那首歌谣,将其中一片碎片拿在手中端详,百无聊赖地对崔迪斯说:
“如果这首歌是真实的。”
他顿了顿。
“你说,这会不会是,另一种贤者之石?”
+展开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对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一印象很难说是良好,这确实不怪他,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很难有人在第一次见崔迪斯时就感觉到多么美妙。
不过那时候的崔迪斯还不是如今这只只会趴在工坊里奋笔疾书的蛞蝓,虽然不到恰恰相反、但也着实让人难以置信,彼时的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傲慢的——当然,阿纳斯塔夏并不否认,如今的崔迪斯给人的感觉也差不多。
在阿纳斯塔夏刚成为学徒时,崔迪斯便已是米拉克图书馆的常客。初来乍到的阿纳斯塔夏没有朋友,已经在这里许久的崔迪斯也没有。区别是,周围人很乐意以崔迪斯为话题:
“嘿新来的,你知道吗?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任导师了。”
阿纳斯塔夏理所当然地想象出一个怪胎、一个学艺不精被逐出师门的可怜虫、一个为学习魔法而无暇他顾的书呆子的形象,但当他真的见到崔迪斯时,他便知道其他人嘴里说的“这话可别让他听到”是一种怎样的意思。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是崔迪斯·弗里德的第二任导师。他的第一任导师是他的父母,醉心于魔法理论研究的弗里德夫妇,在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崔迪斯之后,便把他们在米拉克镇的藏书与工坊留给了他去隐居了;而他的第二任导师、也是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导师,一名专精咏唱技巧和法阵设置的学者,对他的授课也接近了尾声。阿纳斯塔夏很快弄清了崔迪斯不可一世的资本,无论是魔法本身,还是名为魔法师的身份,崔迪斯都像为之而生。没有人愿意和注定无法超越的人做朋友,尤其是崔迪斯的这种性格,只会平等地刺伤所有人。但阿纳斯塔夏却想:
这样难道不无聊吗?
虽然有人说魔法是高深的学问、是少数被选中的人才能接触的秘典,但对于先天魔力、或者说,生命力旺盛的阿纳斯塔夏而言,魔法不过是一种发泄精力的渠道,一种爱好,一种消遣。
魔法应该是让人愉快的存在。
但是在崔迪斯身上,阿纳斯塔夏从未有哪怕一瞬感受到过那种“快乐”。
而他第一次和崔迪斯说上话则是在藏书室内,那时那场大火还没有毁了一切,只要导师不追究,这样可以安静地自由练习的地方并不难找。阿纳斯塔夏为缠绕在舌头上音节和单词所困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把那跳跃的咒文正确拼出。诚然,对阿纳斯塔夏这样的人,使用魔法的成本是低廉的,但神为他打开一扇窗就会帮他封死一扇门——对于其他魔法师而言只是稀松平常的效率,对于阿纳斯塔夏而言确实无法破解的难题。
有些事是努力也无济于事的,因为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天赋”的东西存在。但普世意义上,这种勤奋是值得表扬的。
遗憾的是,跳出常规的人、无法用常规来解释的人也是存在的。阿纳斯塔夏想找一处不会打扰人的空间,却从未考虑过为何对于一方小小的工坊而言,唯独这里没有其他学徒靠近。他的刻苦吵醒了同样为瓶颈所困的“怪物”,阿纳斯塔夏被一声突兀的巨响吓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而被当皮球一样踢过来的空墨水瓶狠狠地撞到他身侧的墙上,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吵死了、吵死了!”崔迪斯·弗里德黑着一张脸向阿纳斯塔夏走过来,尽管他的步伐摇摇晃晃,但自他喉间飞速混动而出的谩骂配上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可怕了。对于尚在发育的少年们来说,即使崔迪斯什么也不做,他的身高也足够给其他人一种天然的压迫感,而他显然毫不吝啬地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一把将阿纳斯塔夏推在墙上,哑着嗓子讽刺道:
“大地女神在上,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咏唱——你真的想过要好好地把那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就应该能完整念出来的东西组合成魔法吗?”
他语速很快,和阿纳斯塔夏是截然相反的极端,而且来势汹汹,让人瞬间就能明白为什么同期的学徒都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他。
但阿纳斯塔夏却用余光盯着那只把自己堵在墙边、被墨渍和碳灰浸染的手,不禁想道:
魔法师的手可真漂亮啊。
崔迪斯并不知道阿纳斯塔夏在走神,也许他知道只是不在乎,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知道此时眼前的人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发雷霆,好在阿纳斯塔夏的反应速度和语速并不足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发表感想。
“说真的,”崔迪斯的恶言还在继续,他根本不在乎阿纳斯塔夏的感受,他人的自尊心与梦想在他看来远没有自己来之不易的午睡被打搅重要,“我说真的!你和导师有仇想坏他名声?或者你梦想是做默剧演员但你家人非把你塞过来?不然我实在想不到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在这里!”
一口气说完之后,也许是气消了些,他把阿纳斯塔夏松开,头也不回地钻进书架之间。
“如果你只是单纯有病,那就去画魔法阵画到两只手都断掉!”他说,“你总不能两边都是残废。”
阿纳斯塔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崔迪斯的背影,慢悠悠地问他:
“两只手都能画法阵,是能实现的吗?”
他的语气与尾音拖长的习惯在这种氛围下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但对于崔迪斯这样的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冒犯不冒犯。他最后一个单词还没说完,崔迪斯便把桌上的笔架拎起来砸向他,与此同时,一支羽毛笔还在那位目中无人的家伙指缝中间飞速旋转: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崔迪斯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反问他。
而阿纳斯塔夏却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他几乎要冲过去抱住崔迪斯来表达自己的感谢,他问他:
“也就是说,如果我,画画的速度,能像你说话一样快,我就可以留在这里了,对吗?”
崔迪斯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回给了他一个冰冷的单词:
“滚。”
最终,阿纳斯塔夏还没等到崔迪斯同意跟他共用一间实验室,那场大火便将米拉克镇染红。阿纳斯塔夏和家人离开了这里,去其他地方重新开始,但他最终兜兜转转,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时间总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也会保留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他已经不做魔法师了。”
而在某一天,阿纳斯塔夏偶然从庞杂的信息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恍惚,一时难以置信:
“谁?”
三位导师,三间工坊,三种魔法的传承人。在那场火灾后,崔迪斯·弗里德的生活也依然在继续,甚至一度成为传奇,但很快又在某一天,某个普通的一天,某个毫无征兆的一天,他丢掉了魔杖、将全部继承来的藏书和手稿捐给了大图书馆、将大地女神的眷顾弃若敝履,像是临时起意,又像是蓄谋已久,从此蜗居在自己的工坊闭门不出。
人们都说他疯了,阿纳斯塔夏不置可否,但他很难想象崔迪斯放弃魔法的样子,他很难想象那个人这么做的理由。
并非好奇心作祟,也非求知欲所指引,阿纳斯塔夏只是遵循禁书库的职责去拜访一位古怪的研究者。
他推开被重重术式禁锢的门。
“看什么看自己的研究自己搞!”
“你追求的魔法真谛就是把自己玩死?好得很出门左转把自己吊死在白树上你也算落叶归根。”
“正好我这缺素材你自己进坩埚里把自己煮了,至少比你把这笔画下去死得体面点!”
黑发的青年嫌恶地抱着一摞书,像看到脏东西一样跨过了绿发的魔法师用蜡笔在地板上绘制的图案。他们在激烈地争辩魔法是什么,虽然好像局面完全倒向了其中一方。阿纳斯塔夏靠在门边,清了清嗓子,房间中的人这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你是?”
崔迪斯·弗里德并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在意他是如何进来的、又想来做什么。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歪着头,装腔作势却毫无气势地同二人宣告:
“禁书库例行检查——”
他歪着头,轻飘飘地说:
“这间屋子,两个人住太空了,我想,你们需要一位新的室友。”
+展开
叮咚——叮咚——
崔迪斯·弗里德偶尔仍会梦见他第一次在集市上看到八音盒的场景。只要轻轻扭转发条,精致的小人就会在温柔的旋律中不断旋转下去。
不断旋转……
咔哒。
梦总是在循环往复的音调失控之前戛然而止。他睁开眼,后脑传来的钝痛固然让人在意,却不及指尖上弥漫开来的烧灼感来得迅猛。他索性躺在地板上,抬起头便能看到一张柔和的笑脸。崔迪斯摸索着把掉到了一旁的眼镜重新架回到鼻梁上,这才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同那人说:
“哦,是你啊。”这算是一种小聪明,其实他并分不清来的人到底是哪个,这种没什么特色的笑容实在是太多,在他看来都差不多。他只是从来访者出现的时间节点,以及对方打招呼的方式勉强做出判断,而他的推论一向比较准确,“我似乎没做什么能把图书馆连带一起炸飞的事。”
即使距离那场烧毁了诸多魔法结晶的大火已经过去了七年,但对于生活在米拉克镇的人、尤其是魔法师们而言,这道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许多人对此避之不谈,但崔迪斯不在乎,而魔法师们的代管者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平静地笑着,没有拆穿崔迪斯那点小聪明:
“是的,你设置的结界很好地起到了防护作用,需要修缮的部分还在可以接受的程度。”
崔迪斯扯扯嘴角,像是发出了一声冷笑,但这确实是他在试图表现诚意。客套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扭头走向被自己搞出来的震荡弄得满目疮痍的工作台,娴熟地从一片废墟中抽出一张草纸。手上的刺痛又适时向他发出抗议,提醒他还没给自己的伤情做处理。但崔迪斯不在乎,他的精神和他的身体搭伙二十一年,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彼此,如果哪天一方不行了,他就这么躺进棺材,或者连棺材都没有随便在哪里变成一具残骸。
既然手很难拿住钢笔,他就干脆用手指沾着还剩一半的炉中溢出的煤灰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行公式递给眼前的人。被称为“幽灵”的代馆长对崔迪斯的研究有些兴趣,也许是单纯地怕他走前任馆长的老路,让那场大火在七年后死灰复燃;也许那家伙只是单纯好奇一个尚且还活着的魔法师能拒绝魔法到什么程度;又或者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贤者之石如果能被解构和再造是一件好事。不重要,崔迪斯对“幽灵”的目的毫不关心,毕竟他也不是为了谁才决定做这项研究。
“土壤已由黑到死。”他解释,也不管对方对另一个领域的术语是否理解,“剩下就看种子是否能被种下。若能,便可培育,任其由死向万物。”
崔迪斯故意说得晦涩,但“幽灵”听得十分认真,甚至还给出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意见:
“如果格罗斯还活着,或者我还记得更多,这一定会是一项伟大的成果。但很遗憾,如今的米拉克图书馆很难给你更多的帮助。”
但他又说:
“如果你想回头借阅弗里德家的藏书,我倒是……”
崔迪斯那可怜的耐心却在这时到了极限,他推开门,对“幽灵”做了个“请”的手势,礼貌却很难说是友好地示意他可以拿着这个月的报告消失了。而“幽灵”依旧不置可否,冲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如他所愿如雾气一般带着那卷羊皮纸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呵,果然本体根本没出现。崔迪斯“嘭”地一声把门关上,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疼痛如果再不处理,或许他就别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正常工作了。他看着工坊内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气,踢开一块陶罐的碎片,扒拉出一袋还剩一小半的咖啡豆,囫囵将之倒入自己的嘴里嚼碎。
要收拾东西、坏了的设备也要重新买、还有新的材料。钱、钱、钱,到处都要钱,早知道他当初就不应该把家里的藏书塞给那个坐轮椅的,应该拿去卖钱。如果是在过去,他还在修行魔法的时候,这种事从来不是问题,只需要几个单词、几笔简单的勾勒、一点小小的生命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所以有个烦人的家伙常常说,他浪费在亲力亲为的时间已经足够拿来支付“奇迹”的代价了。
但这些问题如今对崔迪斯·弗里德而言依旧不是问题,他总有办法解决一切,比如这一团糟,比如——
“呀——Ciallo——”
正想着,一只眯眼笑着的猴子出现在窗棂边,紧接着,一个比孔雀还要花哨的头自窗户外探了进来。那个烦人的家伙总是这样说到就到,理所当然地通过缝隙从外面把窗户打开,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物地把自己挤了进来。
而这次阿纳斯塔夏·库努尔的侵略行为并没有引来崔迪斯·弗里德的抱怨和辱骂,恰恰相反,他靠着墙,冲他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啊啊,你来的正好。”
+展开(因为也没什么实质内容物而且怕污染时间轴就不响应了。)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是个善于享受生活的人,格拉斯·弗洛格是个善于理解生活的人,而崔迪斯·弗里德则是与生活无缘的人。
与他的两位室友相比,崔迪斯的习惯简直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对尼古丁与咖啡因几乎有成瘾性的依赖,饮食与作息方面更是一塌糊涂,不懂时尚、不喜社交。定期体检的医生常说,如果不是他有定时锻炼的习惯,他在哪天猝死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而就算他保持着锻炼的习惯,心肌梗塞什么时候找上门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而两位室友的到来可以说,某种意义上延迟了崔迪斯被死神讨债的时间,就连新生科技的同事都说,好像从某天开始,崔迪斯身上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点的人味,或许也是因为这层原因,崔迪斯至今也没有下定决心与那两个麻烦的家伙彻底断绝关系。
事实上,崔迪斯并不是一个厌世的人,他那模板一样的人生并没有一笔经历让他产生寻死的想法,但同样,也不曾有哪个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活得精彩。虽然说生存是灵长类作为智慧生物、作为一个具有生命概念的生物所应有的本能,但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找不到自己人生意义的家伙出现,而崔迪斯恰恰是其中之一。
他活着,也仅仅是活着。或许这句话是最适合形容崔迪斯·弗里德当下的文字。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阿纳斯塔夏确实是擅长激怒崔迪斯的,无论是他那慢悠悠的性子,还是那无意识中就可以毁灭一切的破坏力。当崔迪斯顺手把茶几上格拉斯买回来的苹果囫囵塞进阿纳斯塔夏那又喜欢喋喋不休又喜欢拖长音的嘴里时,不得不说,那种时候崔迪斯人格看起来反而比较健全,哪怕单拿出来说的话他仿佛像个躁狂症患者。一个无论遇到什么都没有情绪波动、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是那副死鱼眼的家伙与其说是无趣,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恐怖,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阿纳斯塔夏执着于用各种手段从崔迪斯身上看到哪怕一丝变化。
但遗憾的是,这种波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器官已经被焦油和烟尘侵蚀到一定程度,在增殖的癌细胞面前一切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当然,这并不是说崔迪斯已不幸罹患肺癌,这是一种比喻或者说,一种将来时——崔迪斯很快就对此麻木了,就像他对他那没有多喜欢也没有多讨厌的人生。
而他对于《伊米尔的叹息》也是如此。
与百无禁忌的MOMORPG相比,单机类的S·RPG可谓是过分循规蹈矩的。当一个游戏自由过头,没有棋盘也没有固定剧情时,本就是“村民A”定位的崔迪斯·弗里德——或者,我们现在该叫他由阿纳斯塔夏赐名的AnAstAsiA,不重要,总之失去任务指引和目标的他就会彻底退化为戳一下动一下的NPC。
宏观来看,就连这部游戏里真正的、也许是由哪位真实存在的人物演化而来的、由数据组成的NPC看起来都比他富有主观能动性。
漫无目的地跟着人流行动,漫无目的地混在人群之中等待有人能够点到他的名字,上一次这么无所事事好像还是中学时代被抽到篮球队,而他在此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球类运动,只能像一个亡灵一样在球场上游荡。
“你也好奇吗?”也许是察觉到他毫无焦点的视线,如海洋一般静谧的“牧师”主动和他打起了话来。崔迪斯愣了一下,确认确实是在叫自己之后,他点点头。
抛开游戏背景和玩法不提,在崔迪斯·弗里德成为“AnAstAsiA”后,他对这里光怪陆离的设备、轰鸣的机械、还有那些被称作“迷像”的“生物”确实有那么些兴趣。比起这里的原住民曾是谁、迟早会由主角们亲手揭开的谜题与前因后果,他更好奇这里的科技树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所以他问:
“要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他唯一算得上是趁手的武器,一柄冰冷的螺丝刀。任何攻击厨子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是的,但是如何定义攻击、又要如何定义后果?在这里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无论是好的结果或是坏的,这一切的行为终归是有意义的。
也许是想得过于出神,又或许还带着一丝故意,崔迪斯迈出了脚步。
而后。
鲜红的、蠕动的、挥洒的、还带着一丝甜味的血与肉从天而降。预料中的痛感没有如期袭来,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某人生命的温度浇灌在皮肤上那有些黏腻的触感。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又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作为当事人的崔迪斯并未比周围的人更快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昨天还在活蹦乱跳和同学相认、还在为正在发生的事配以旁白的“战士”此时已有半边身体被卷入了机器中。好像时间被暂停了,人们慌乱地一拥而上,随后嘈杂的声音才一并爆发开来。本来应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但因为当事人的不以为意,很快就被打着哈哈跳跃了过去。
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少女用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形容着此时的感受,她的肉在厨师精心的烹调下变成了盘中美味的佳肴。在一瞬间的视线交错,她询问崔迪斯:
“不介意的话,请用?”
崔迪斯凝视着那被切片堆叠在一起的食物,那曾属于某人肢体的一部分,他摇头,而那鲜美的肉块很快便被分食殆尽。神秘的紫色“引路人”刷了卡,带有波点的创可贴很快将那骇人的伤口抹平,聚在一起的主角们也随之分散开来,如那在几分钟前还不甚整齐的断面一般,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别想了。”有人在拍崔迪斯的肩膀,是昨天那个第一个和他搭话的“盾卫”,那人好像是在安慰,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提议:
“有新区域开放了,去看看吗?”
崔迪斯点头,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并非是因为愧疚——并不全是因为愧疚,他其实正在思考齿轮将筋腱绞碎究竟是什么感觉,以及金属撕裂肌肤、碾碎骨骼的瞬间,所感受到的疼痛究竟是等价的,还是大脑对于冲击性画面而制造的幻痛。
在这里的人可以简单粗暴地分为两个派别,认为既然被困在这里那么就不能对死亡置之不理的保守派,以及认为不论如何游戏就是游戏、即使迎接死亡也无所谓的激进派。显而易见,看起来很保守的崔迪斯属于后者。
封闭的匣子就像一口竖棺材,在缆绳的牵引下,将被困于此处的亡灵运送到指定的位置。像某种动物的爪子一样的图标被点亮,鱼贯而出的“角色”们一拥而上,将一只正舔舐爪子的黑猫团团围住,随后崔迪斯亲眼见证了什么叫鸡飞狗跳,虽然这里并没有鸡也没有狗。
变成动物的“角色”们欣喜若狂,以崭新的姿态摸索着由3D建模渲染而成的世界。残留的信息指向巨物正在窗外将此处的人类视为观赏动物,崔迪斯回忆起自己曾在网上看过的一些类似内容的猎奇漫画,当那种宣扬动物保护精神的画面照进“现实”,他竟然感觉这样好像也不错。
比起人类,他更喜欢动物。阿纳斯塔夏曾经劝说过他要不要在房间里饲养一只猫,但崔迪斯看着茶几上浸水的烟灰缸、轰鸣着爬行的扫地机器人、还有阳台上密集排布的还未来得及收好的衣服,连思索的过程都一并省略便直接拒绝了。光是平衡这座宅邸的“生命力”和“规律性”就已经足够他竭尽全力了。这方不足二百平的空间实在没有余力容纳多余的活物,哪怕是一株盆栽。
比起有生命的活物,崔迪斯·弗里德更喜欢冰冷的无机物。
如果被十个人包围,崔迪斯会感觉有些喘不上气,但如果是被十台机器包围,那崔迪斯反而会有些许人类所应该有的活力,正因如此,他并不喜欢去餐厅进食。
同乡的格拉斯是外食派,而来自邻国的阿纳斯塔夏是自炊派。二战时期坚实的轴心同盟在美食的灵魂面前可谓不堪一击,但这场比赛并没有一个公正又清廉的裁判,因为崔迪斯并尝不出黑胡椒和白胡椒的区别,也分辨不出牛肉与猪肉的优劣,他甚至觉得可颂和碱水面包的口感都是一模一样的。
除了烟草与咖啡粉的苦味,他的口腔并感受不到任何刺激。
所以他厌食,仅仅是因为找不到进食的乐趣,以及维持生命体征之外的必要性。他也时常在想,人类以发掘火种为进化的标志,仅仅是因为加工过后的熟肉比生肉看起来更加先进、更加贴合人类器官的运作规律吗?
五分熟和三分熟是有区别的吗?三分熟与生肉是有区别的吗?
人活着,只是为了奔赴死亡吗?
面对打翻的潘多拉魔盒,面对其中散发着异味的内容物,看着那仿佛还因为神经的黏连而不住抽动的肉块,崔迪斯萌生出了一个荒唐又疯狂的想法。
他捻起其中的一片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也许是认知滤网的入侵让他的感官变得异样,也许他早就疯了,也许肉本来就该是这个味道,他不知道。甜腻的味道沿着味蕾扩散,随即,是独属于凝固的血浆的咸腥味。他品尝着某个人、某个曾经是生物、某个被编码赋予了能够行走于这个世界的肉体的死亡,那软绵又粗糙的组织被臼齿磨碎后堵塞在喉管处,逼得他俯下身不住地呕吐。
尽管失去了消化概念的他只能吐出由二进制编织成的彩虹。
尽管他四肢触地的样子狼狈不堪好像一只还未开化灵智的生物。
但他在窒息感消退时,在他的呼吸重获自由后,他却干笑出声,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进食的意义。
那是品尝生命的过程。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