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某个过去的午后,某个山坡上,低矮的草丛被太阳晒出微醺的热度,风拂过树梢背面的阴影,年幼的阿多尼斯•布鲁斯鼓起脸颊,靠在他的哥哥,威利姆•布鲁斯身边,对着自己手中歪歪扭扭的泡泡棒吹了口气,于是透明液体膨胀、鼓起,摇摇晃晃的飞向空中。
泡泡在他们的目光中随风漂浮,然后在触碰到天空之前破碎。
“这应该是目前做过稳定性最好的配方了吧?”威利姆把手搭在阿多尼斯的肩膀上,看着他用金属棒搅和杯子里泛着泡沫的液体。
“差不多,回头让爸爸看一下。”
泡泡顺着风从山坡上滚落,将他们俩的视线一同引向远方,那蜿蜒的,消失在低矮房屋中的公路,往后是他们居住的独栋,往前,是父亲回来的方向。
他们数着来往的车辆,当太阳半没入地平线之下,厚重云层的阴影压在屋脊之上。当熟悉的车牌印入眼帘时,阿多尼斯发出一声欢呼。
“今天是单数,我赢了。”
“好吧,我早该知道不该和你赌这些,好运的小子。”
威利姆抱怨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扔给他,随即从草地上跃起:“走,去接老爹去。”
风带来一股让人怀念的味道,缠上了阿多尼斯的脚踝,拖住了他起身的动作,仅仅迟疑了一瞬间,威利姆的身影就已远去,他看见那辆属于他父亲的湖蓝色小汽车停在院子里,他的哥哥迎了上去。
之后父亲会打开手提箱给他们看他带回来的礼物,然后带着未拆开的礼物去找他们的母亲,礼物盒里装的是一支玻璃吹成的玫瑰。
他知道这一切……因为这是他的过去,他现在应该呆在远东小岛的某个阁楼上,而不是英格兰的山坡,被夕阳熏染的天空之下。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梦。
当他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察觉到某种冰凉的液体没过他的脚背,潮湿的腥味瞬间涌进他的肺部,几乎让他窒息。
不是英吉利海峡,不是大西洋东岸,这是,日本海,宫津湾,他苏醒时的那片沙滩。他的舌根仿佛又尝到了那个夜晚里苦涩的海水的味道。
自然的,或者说命运一般的,他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威利姆,他身着海难发生那一天所着的靛蓝色西装,站在比阿多尼斯更靠近深水区的地方,海水没过了他的膝盖,浪花卷起细碎的泡沫拍在他身上。
阿多尼斯只觉得心脏膨胀起来,如同不稳定的泡泡一样一触即碎,他几乎忘记这是一个梦,想要走到威利姆的身边去,去问他到底在哪,问他过的怎么样,去拥抱他,如同年少时他们所做的一样。
然而这只是一个梦,他的身体拒绝听从他的指挥,木然的站在原地。他看见威利姆像是说了什么,风从他们俩之中呼啸而过,翻起层层浪涛,拍击在海滩上,淹没了威利姆的声音。
在阿多尼斯搞清楚威利姆说了什么之前,风势弱了下来,轻柔的抚过他们的身体,然后,像带走一片浪花一样,吹散了威利姆的身影。
布鲁睁开眼睛,仰躺在床上,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呆了好一会,才缓缓起身。
从出事那天算起,已经一个月余,他依然没有威利姆的消息,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水野屋分给布鲁的这个储物间,大约有8个平米,之前听佑里歌说,这个大小在日本被称为“四叠半”。现在那些杂物被堆在另一侧,靠墙的一侧铺上了被褥作为他的床,最初睡得他腰酸背痛,如今也慢慢习惯了。
“いただきます。”
完成了餐前祷后,他照葫芦画瓢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念了一句,别扭的拿起了筷子。
食物……也渐渐开始习惯了,当他意识到食物被臼齿捣碎后谁也没法分辨这是来自英格兰的土豆还是来自日本的梗米,他就成为了整个水之屋吃饭最快的人。
在他放下碗筷准备起身时,水野屋 前叫住了他:“对了,布鲁,今天上午不需要看板,听佑里歌说你已经差不多熟悉这条街(人吉)了?”
布鲁瞥了眼佑里歌,后者正专注的挑出铺在烤鱼底下的青椒,并且试图趁着水野屋不备塞进他的盘子里——或许已经成功了几次,因为水野屋那盘烤鱼的鱼腹可怜的隆起,杂乱的青椒丝从烤的焦黄的鱼皮下漏出来。
这副光景让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于是水野屋立刻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佑里歌的动作,操起筷子拦住了她。
“喂!说了好多次都要好好吃干净吧!”
佑里歌鼓起嘴巴瞪着水野屋:“我妈在的时候从来不管我那么多!”
眼看着两人马上又要开始一轮日常的斗嘴,布鲁将话题拉回正轨:“说起来,前你刚刚准备和我说什么?”
“啊,对,”水野屋顿了顿,啧了一声,显然意识到他是在给佑里歌打掩护,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最近不是要****了吗?我准备了一些新商品的传单,这里有一些需要上门取衣的客户,你去取衣服的时候顺便发一下传单吧。”
或许是布鲁的迷茫太过明显,真琴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缓慢的重复了一遍那几个音节,不过就算是他们三人接力解释,也仅仅让布鲁搞明白,他们在说一个和死者有关的传统节日罢了。
“所以你让我准备的那些肥皂原料是为了这个?”
“啊……嗯,”水野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一边说话一边把青椒夹回佑里歌盘子里,“随便做点茄子啊黄瓜之类的肥皂进行节日促销吧,唉,可惜没有做出来会动的架子安在底下,那才是真的酷。”
那个酷在哪里?
到底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布鲁接过水野屋列好的清单往楼下走去,听见背后传来水野屋对着真琴纳闷的低声询问。
“他刚刚是不是翻了个白眼?”
“咦,谁?布鲁吗?你看错了吧。”
水之屋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真琴说之前这里会写着每日料理和清洁当番,慢慢的变得随意起来,等到他来到这里时,它已经变成了像留言板一样的东西。
大家会随意的写下自己准备去买的食材,在黑板上隔着时空交流。今天黑板最上方是真琴娟秀的字迹,她购买了些小麦粉和蔬菜,准备做乌冬面。
【但是我想吃咖喱】
混着一些平假名的字迹,应该是佑里歌留下来,后面画了个生气的小薰。
【哦,那我去买点牛肉,正好昨天好像还剩了土豆】
水野屋的字迹很好认,他留下的粉笔痕更重,收笔时棱角分明。
没有多加思考,布鲁拿起粉笔,匆匆留下了一句【咖喱乌冬面,听起来很有意思】,便提着包出门了。
死者……吗。
或许是因为月初那些闹事的混混,又或者是因为这个节日,他走在这条街道上,很明显的感觉到与上个月略带躁动的氛围不同。尚未完全复原的街道,行人沉寂的脚步,无不传达出那股不稳的气息。
他出神的思索着,机械的做着水野屋交代的事,脑子里却在想着完全不想干的东西。
这一个月来,他尽力去避免想象那个糟糕的可能性,但是当一个人独处时,杂乱的思绪无所顾忌。每当这个时候,他会开始祷告,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绝不能再失去自己。他蜷缩起自己的灵魂,让福音隔绝了一切杂音。
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意外的平静,既没有想到可能的不幸,也没有把自己投入信仰之中,只是单纯的,固执的回忆。
他在回忆昨天那个梦里,威利姆最后说的话,他没有听见,但是他看见了口型。
那到底是“好运的小子(Lucky boy)”;
还是“再见(Goodbye)”?
布鲁回到水之屋的时间,大概是中午。早上带去的传单一个不剩的发了出去,包里也妥帖的装好了客人们送洗的衣物,这显然是一切都在良好运作的信号——如果他没有看见站在水之屋门口的那些人的话。
他认得那身制服,是不远处那个警察局的人,他站在门口当看板时,偶尔会看见他们在这条街上巡逻。
【主啊……】
那两位穿着警服的人很快注意到了他,他们有些不自然的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在他靠近时,摘下了帽子,朝他搭话:“请问,你是阿多尼斯•布鲁斯氏吗?”
他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近乎绝望的叹息。
“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可能属于你的哥哥,威利姆•布鲁斯,能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辨认一下吗?”
【主啊……请予我慈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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