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醒R,因为他无法再忍受自己的睡眠,玻璃反射出他凌乱的头发,枕头上也有一束黯淡的睡眠的遗留之物。
一个人也没有。
R起身去阳台,点了一根烟。他问我,你为什么不去睡觉?我回答,水滴声太吵。于是我被禁止了去睡觉。这烟的味道也把我带回了从前,我总感觉这一切在静止时都是重叠着的,已发生过数百次,数亿次。但这重复之感并不惹人厌恶,而是平静而熟悉的。
烦闷。R把烟掐灭,将报纸随便叠了几叠,四下张望,想要将报纸放在哪里。他总会在重复的物态中留下一些奇特的痕迹,用于标记在时空中的位置,凸显出他的独一性。R最终把报纸塞进了衣袖的口袋里,决定冬日再去读它,随后将连通卧室的窗户打开,把窗帘从卧室的里面拽到阳台,靠在了上面,却怎么也不觉得舒服。
R有点抓狂了,抓着我开始喊叫,我们好像被关在了这个半封闭半开放的阳台,四周是流逝的连续性的时间与空间。冬面在下着雪啊,如果走在上面,就会像带有重量的火焰而向下坠落。R开始哭诉,说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还记得我,记得我是一位女性。当R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看见了他明显的颤动,带着否定一切的叹息,随后将目光瞥开了。
外面有车经过,不过也许是什么巨兽的咆哮也说不定。R去哪里了,我也不是很清楚。阳台有一块发黑的地砖,上面有一些细碎的灰烬,仿佛是谁的记忆。我踩在发黑的地砖向外看,看见天空上有一具黑色骷髅般的缥缈图案,我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原来也是跟随着飘到天上去了。像是带上了灰黄的滤镜,颤颤巍巍的,枯枝摆动着它作为手的一部分,窗外的两棵树在交谈着,除了想要互相接触的枝丫,实际上作为气味性的物质已经交融了,而作为本源错综攀折的根,以气味为引导,避免碰撞地形成了从不汇合的洪流,在地下画出了它们的框架。
2
R说要将他的名字给我,来逃避他必然降临的命运。我欣然接受了。他把姓名卡给了我,我穿上他的衣服出门上班。就当是放一阵子的假吧,我顺着已知的路程去往他上班的地点,进入通勤的大门,坐到他的位置。世界上确实只有一个R,我想,不然怎么会没有人阻止我呢。
好像过了一年又一年,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他的工作将近完工了,同事们邀请R去参加酒会。你去吧,他说。我问,你不能接受作为自己存活于世吗,就非要是谁的代替?我感到很不适,在酒场里只能说一些我知道的他会讲的话,我好像已经没有耐心接着扮演他了。他说,世界上并没有R所对应责任的躯体,所以你不想当了也没事。可我看向手腕上梅花般的印记,突然察觉到一丝美感,可能是记忆中出现了这印记的故事,让我开始留恋了。
他愤慨地说,不行不行,还是让他当回R吧,不然这样就没法分清这些事了。可明明他是沉睡的,而且双手已经失去,没办法继续工作了。这与记忆并不一致。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呆呆地看着我,天默默地亮起来。他说,我闻到你身上都发臭了,不如把窗户打开吧。我想要去开窗,可是重重地摔在地上,原来我已惙然暮年。他把我扶了起来,扶回床榻上,不,我尖啸起来,但其实只是张开嘴,那尖啸是外面行车的声音,我只是双簧戏中的一个演员。不,这房间之外有很多陌生人的脚步,还有门被推开的声音,但这都没能打破这间屋子的宁静,只是声音透了进来,足够令人不安。我在床上想着死后究竟能不能变成灵魂的事,他轻轻坐在我床边,看了我一眼之后把头转了过去。
他问我,这些年你有没有写日记。我说,是工作日记吗?他说,可能吧,最好不只是工作的。我说,我都在写,工作日记在单位,无关工作的日记在冰箱。他说,你可真糊涂。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R去了海边妈妈说你们想吃西瓜吗我买给你们 我一手拿着冰棍一手捧着西瓜 很开心 R也很开心 R最喜欢大海了 我和R还玩了沙子 爸爸和我把R埋进沙滩只有头露出来 R笑得可开心了 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今天心情很难过 因为我考试考砸了 比R都低 老师让我把错题重新抄一遍 希望妈妈能原谅我 我好讨厌R 他笑我是个傻子 我说我上次考的比你高多了 我下次也要高你一万分!!!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比R更高!!! 今天和妈妈去买了小猫 是一只有红色斑点的小猫 可爱极了 它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我喜欢死它了 我和R去公园抓了很多小鱼 它们很小很小 老师布置作业让我们观察小鱼30天 每天都要写观察日记 第一天 小鱼们在水里游着 很健康 第二天小鱼们还是很健康 今天给他们换了水 它们在杯子里快乐地游动着 第三天 有两条小鱼死了 我很难过 绝对是R把它们拿给小猫玩了 小鱼的腮流着红红的血 其他小鱼是银色的 细长的 有淡淡的鱼鳞 R说想看看它们的骨头 被妈妈制止了 第四天 一半的小鱼都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了 R说它们是死了 我哭得很伤心 观察日记写不下去了 我和R把剩下的小鱼倒回了公园的湖里去了 月黑风高的晚上 我和R在大街上走着 R想吃冰棍 我去给R买了一根 R说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海边玩呢 我说妈妈说等我们都考了一百分 考上好的初中 在那个假期一定会再带我们去的 R好像很难过 我想了想 我们已经六年级了 马上就要毕业了 虽然时间很短 马上就是期末考试 而且从四年级开始R的成绩就一直在下降 现在想要考到一百分是不可能的 我对R说 你要努力啊 R说 他做不到 他不喜欢学习不喜欢考试不喜欢老师 他想一直和朋友玩 想去海边玩 我对R说 不考到一百分的话 是不能做这些事的喔 所以你才要努力呀 R哭了 乐天派的他在我心里好像第一次哭了 我本来一点都不同情他 但也有点悲伤起来 四年级那会儿他第一次考了五十多分 大家都不以为然 觉得只是发挥失常 但后来成绩就一蹶不振 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想 可能是四年级的知识太难了吧 毕业了 我和R都毕业了 要分别了 我不会再跟R踏上同一条上学之路了 再见了 R 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上初中了,学业很忙,我没时间写日记了,只是有空会翻开看看,回望一下小学的点点滴滴,我想到小学有一个叫R的朋友,暑假时经常来我家玩,真怀念跟R一起的时光,但我要前进了,不知他近来可好,我也有时间去探望他一下比较好,初中并不愉快,我初中毕业了,在这个漫长的假期,我再度翻开了这本日记,想到了这个叫R的人,我给R拨电话,R没考上高中,在这个暑假开始去打工,我记下了R所在的城市,决定去看看他,见到R了,请他吃了一顿大餐,R很感谢我,R原来这么瘦这么高了,他走在街上仿佛时刻都会被吹飞,像是场景的一阵虚影,或是映在地面的光斑,我拉起他的手,他却惊叫着脱开,好像有什么没法忘却的事情一般,我对他产生了愧疚的情感。R的头发很长,在男人这个类别里尤其的长,不过也没我的长就是了。我偶尔也会帮他剃胡子、剪发,我总是哭,R倒从来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希望他能心存感激,因为我确实有在帮他,R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量子物理的书,虽然他数学并不好,但好像他具有一种从三两文字的排列理解编书者意图、从而理解其中逻辑的本事,所以只要看得够久,也能吟出些许像样的词句。我躺在R的臂膀上,靠在床榻,R只穿着牛仔裤,一般来说这时间还有一会儿就到厂里要上班的时候,但没人着急那时间就不会来临,R望着天花板,仿佛在透过天花板看着天。他在想什么呢,我根本猜不到。在悠然的时间流里,我不由得开始回忆,却突然有一种获胜的感觉,因为对比起来,我并没有失掉任何人,尤其是R这个相当重要的家伙。我问过R有没有想过住去我家,但R说他离不开这个地方,离开就没法活下去,小时候有一次离开之后,差点没再成功回来,可以说是差点死了,听起来怪吓人的,但其实他一直待在这里才难受呢,如果我不来,他就在这里饿死也说不定,他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打扫房间,只会把钱用来买最低限度的东西,书本或者笔,或者一些他根本不穿的衣物,他房间里没用的东西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也没有朋友,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R会笑,笑起来和小时候的他别无二致,这才让我相信眼前的R并没有被谁取代,这样就好,只消这样便好,因为我也是害怕改变的人。和R一起生活五年了,这期间他找到了工作,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具体的工作是什么,不过他每天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早上八点出门,坐55路公交,大概二十分钟后到单位,每天晚上六点下班,再坐7路公交或者2路回家。R说这工作真烦,每天要看上司脸色上班,早晚把老板砍了,我觉得这事很好笑,便记下了。R最喜欢吃烙饼了,我每周会做一次纯手工的给他吃。R出门上班了,出门之前,我叫住他轻轻吻了他一下,他慌乱地摔倒在地。公文包里的演算纸和文件散落出来,他满脸通红地趴在地上捡着,我帮他一起收拾。那天晚上他回家,对我说,他不干那份工作了,他有要研究的新项目了,他跟公司老板吵架了,我尊重他的选择,他扑到我怀里嚎啕大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知道这些年我为他付出的东西,他说对不起,都是他的不好,都是他在四年级时做的那事,把一切都搞砸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流下眼泪,谁说这事就不错在漠视的我呢。R不去上班了,在家待着的时间增加到相当长的地步,现在是夏天,屋里的风扇日夜工作着来维持屋内的恒温,作为代换,我开始出门去工作,晚上带回一份食物给R吃。R成天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一条腿盘在塑料凳子上,坐在客厅的折叠桌前,不停歇地在纸上写着我看不懂的公式。R时常对我说,他要是生活在科技发达的时代就好了,不至于用这么原始的办法来运算,但我不知道他后面说的计算鸡是个什么用途的动物,听起来拥有它就能拥有世界一样,我想要不要为R付出点什么,不如就攒钱为他买计算鸡吧。R的躯体肌肉匀称、很好看,面貌也是,至少在我看来是的。今天和R去街上转了转,R披着白色风衣,已经入秋了,街上车水马龙,与先前大不一样,自行车成了极少数的点缀,我和R去了一家常去的面馆,吃的是炒饭。R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有着剑锋一样的眉目和微笑的嘴巴头发飘扬是一种很好看的颜色上嘴唇相对薄眼角也很长经常笑骨架很大前胸饱满前锯肌有几颗痣手腕有力可以看见分明的血管称的上是健康后背的肌肉也相对发达下肢也一样有健壮的肌肉有腿毛脚腕上有两颗痣对了双耳耳垂上有两个耳钉内脏做过一次手术所以在侧腹有手术的刀疤他飘扬的衣服挽起双袖攥着草稿纸边走边迎风大笑。我终于攒够了给R买计算鸡的钱,在下班路上去商场买给他。原来计算鸡应该写作计算机,我原来都写错了,对啊,商场又不能买动物。R欣喜若狂地将自己的演算没日没夜地录入计算机,疯狂地向我表示感谢,我说没关系,你喜欢太好了。R说,等我把这个东西做完,我们就终于可以离开了。我们可以去海边了。R回了一趟公司,听说把老板打了一顿,老板差点报了警,但最后老板抱着R的腿求R能不能留在他们单位,R说除非一周只上一天班,老板笑得前仰后合地同意了,R回家跟我说一天果然还是太久了吧。
R绝对是个老实的家伙,第一次走出这个城市而选择的落脚地,居然只是在隔壁的省份,算了,也不容易,能出去总归是件好事。那公司老板还挺有人性,亲自驾车送我们出去。
R失败了。可以预见地,他疯狂冒着冷汗,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装置,站在山崖边,那装置开始从里往外流着恶臭的白色液体,像是腐烂的死尸水。我在R身旁陪着他,对他说:“没关系,我们先回去吧,再试试,一定会成功的。”R的灵魂仿佛脱出了这具肉体,对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回应,我走上前去看了看他,发现他张着嘴,那发臭的白色液体也从他嘴里静静地往外流淌,这恶臭让我忍不住在一旁干呕出来。我浑身发麻,感觉有细小的东西攀上我的脚腕、手臂、像细小的印记,或是虫子,这是恐惧吗。这世界仿佛一下从秋入夏,阳光暴晒在我们头上,草地也泛着白光,很热,R的身体发汗早就浸湿了风衣,又被晒干,接着又被汗液浸湿。
3
傍晚九点整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冥冥之中感觉他可能回不来了。于是拿起笔想要记录一些什么。却不知道写点什么好,不再像之前一样摸到笔就能源源不断地写下文字。在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开了。冰箱里是食物,我拿了一盒牛奶,却不像往常那样好喝。
4
我累了,不想等他了。我为什么要等他呢,我好像从未反思或怀疑过我同他的关系,但现在觉得有些疏离了,我总觉得一直都是我在找他,他从未找过我,难道我是如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那我也太过廉价。我又想,他从未发自内心感激过我吧,毕竟他只是嘴上在说着感谢的话而已,行动上呢?没有我他就像废人一样吧。风扇嗡嗡地转着,突然一瞬间嘭地爆炸,接着垂下了头,我一阵胃痛,回到卧室想要躺下,走进卧室看向阳台,外面风雪飘飘。我加上了几件衣裳。你会在衣柜里吗?你会在天上吗?你会在水管里吗?你会在空气里吗?你到底去哪里了?我颓然坐在床上,回忆着一切,却不知道从何想起,一切事物都太过混乱,一切成型的思维都在批驳着我脆弱的内心,我做错了什么。
有一双手,有一双手轻轻抚着我的脸,我猛地睁眼,这绝对是他的手,但睁眼之后,并没有看见人影。现在是早上九点整了。我估算着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到了单位,就坐车去找他,他工位上有一台计算机,但不是我买给他的那台。有几个人叫住我,问我是谁,我说我在找人,他们说是您的孩子吗?我想了想,发现我根本没法描述出客观层面我和他的关系,可以说是同居客吗?我根本也没跟他有多熟吧。他们说这样也没法找啊,我只好回去了。他们问我找的那个人叫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确实想不起来了。他们又问我叫什么,我想这很重要吗,难道天下真有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能感知到另一个想要寻找这个名字的能力?但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到我的名字后大吃一惊,对我说您曾是我们这里的骨干员工啊,接着引我去见了老板。
老板看见我之后有点坐不住了,叫来了一个年轻的女性,低声吩咐了什么,女性快步跑出了房间。老板说,您来了,有什么事吗?我说,我家里风扇坏了,能不能给我整台新的,老板相当诧异,说您不是来找陈显生的吗?我疑问,陈显生是谁?老板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般,对我说,没事,我把他叫来您就明白了,另外新的风扇我也让他给您置办、带到家里面去。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的小伙子迈着大步向我走来,一看见我就张着大嘴喊了出来,嬉皮笑脸地向老板和我问好,紧接着抓起我的双手,我的双手已像枯枝一般衰老。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但其实在向老板说,“风扇的钱我可不出哇。”。这个人是叫陈显生,不过我并没有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领悟到什么,只是觉得他嘴停不下来,相当聒噪、烦人。
“您好您好。”“幸会幸会。”
“早已耳闻您的大名。”
不,我并不认识你,也仅仅是对你老板有一点点印象。
“怎么会!”
对面的男子深思,不过一会儿恍然大悟。
“哦!我知道了!不过真是对不起!是前身的故事!”
前身吗。我也好像明白了。真是轻松的字眼,这故事悄然铭刻在了我身上,而故事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真是令人悲伤。
我们三个站在一起。
带您去看一下,他留下来的东西吧。
我们走过长长的隧道。
尽头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座小房子,有两棵树种在那里,却有树林一样的势头。
那是温和的阳光。
这里是我家。
我走进那个房屋。屋里放着一把椅子和一张床,还有一张落灰的折叠桌。
不知为何,有一种无法前进的阻塞感。另外两个人消失在这个场域里,我为他们的自由而赞叹。
我迈开腿走上床榻,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那个熟悉的家伙从门里走了进来,说,看我买回来了风扇!终于不用再那么热了!
+展开K200与K000是博士校友,K200的凝聚态理论物理研究与K000的特派计算机技术支援,二人在当时是挚友。学校组建雪山科考队多次考察神山。这次都是二人第一次参加,因K200不老实的性格,探索意外状况频出,在这次科考结束后,K200脑袋里的异常加剧了。因果会开始颠倒,有一天他睁眼,四周能称为物体的边缘全都有白色的幻光出现,他走近每一件物体去看,都映射着死亡。
再后来的两个人都参与的一次勘测,K000仍在工程组K200被分配至采集组。夜晚的银河美不胜收,他们在基地里谈天说地,但K200其实从没说过他在勘测中没睡过一次觉的事(幻觉和焦虑太严重了),不过唯独K000在的这一次,他得到了充分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