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具开口说话了。
啊哈。终于。我对自己说。这一天终于到了。艾迪,你疯了。
“实际上,我们从来都能够说话。”沙发向我解释道,他的声音很像是那种六十年代的电影旁白,非常浑厚,所以可能二手家具店的那小子说的是真话,这确实是个古董沙发,“只是人类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得到。”
“闭嘴。”我知道这样十分粗鲁,但还是打断了他,“你们只是我的潜意识。家具不会说话。”
但我的笔记本说服了我。或许他经常趁我不在自己偷偷上网,因为他听起来好像比我还聪明。
“潜意识可没法告诉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何况,就算真像你说的,相信自己的潜意识,又会有什么损失呢?人们时常对自己说话。”
好吧,我不清楚。
但或许他说的有道理。
我的家具开口说话了,而这样的生活其实还不坏。
每天早晨,闹钟朱莉都会把我叫醒,家具们会抢着和我道早安,起居室的家具更有优势,这让其他屋子抱怨个不停,所以我偶尔会选择到沙发或者浴缸里睡一晚。穿衣镜奎拉克是个啰嗦的小子,但他的品位不坏,避免了我穿一些不合适的搭配出门——虽说我更喜欢待在家里,但总有这样那么逼不得已的时候。冰箱米莎和微波炉罗尼是一对好搭档,前者会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去采购,什么时候该扔掉那些过期的食物,而后者则会提醒我不要总吃沙发食品,偶尔也要自己下厨。
最棒的是电影时间。家具们对电影的口味不一样:有的喜欢喜剧片,有的喜欢恐怖片,还有的什么都不在乎——我说的就是遥控器——他只希望我能不停的换台。
能够和什么人一起讨论电影情节,猜测接下去的发展,或者吐槽导演那些烂透的特技,这感觉实在好极了。
可我很快意识到,能够听到家具的声音,给我带来的并不只是喜悦。
某一天,邻居家的不知道哪个臭小子的棒球从敞开的窗户飞进了我家里。我像往常一样朝着他大吼,叫他滚开,离我的草坪远一点。等我回到屋里时,迎接我的却是让人不安的沉默和啜泣。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马克杯被棒球砸到了地上,碎了。
“丹?你还好吗,丹?”
“他会没事的,我能把他拼起来,他不会死的……对吧?”
最后依然是笔记本奥斯丁回答了我。
“我们是家具,艾迪。”
“家具都有这一天。”
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加倍的爱护我的这些好朋友们,每一次需要更换电池或者维修的过程都像是一场手术一样煎熬,可家具们一直在安慰我。
“没关系,艾迪。”
“不要紧,艾迪。”
“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艾迪。”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家具们一定是对的。
可是我错了。
我们都错了。
结束了和律师的会面,我焦急的赶回家里。外面的地方真是糟透了。到处都是人类走来走去,而家具们从来保持着沉默,不愿意开口说话。
当我推开门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我的客厅里一片狼藉,沙发上满是抓痕,茶几翻倒了,花瓶掉在了地上……一只巨大的蠢狗正在撕咬我的抱枕,羽毛飞的到处都是。
家具们没有开口说话。
无论我怎样呼喊,都没人回答我。
只剩下死一样的,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不,不不,不!
这一定只是一场噩梦!
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门口向内张望,他似乎在向我道歉,因为他的狗闯进了我的家里,并且表示会赔偿我的损失。
赔偿?他要怎么赔偿我的朋友,我仅剩的家人,我的……我的家具们?!
怒火涌上头顶,我抓起很久没再使用过的球棒,朝着他冲了过去……
我的邻居发疯了。
他用球棒袭击了一个无辜的人,在被警察按进警车时,还在咆哮着“杀人犯”这样让人搞不清楚的话。
在我邻居发疯的这一天,我开始听到家具的声音。
“警报!”
“警报!”
“全城进入一级戒备!”
“这不是演习!”
“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
“警报!警报!”
“请平民进入掩体避难!”
“为了您和家人的生命安全,不要走动!不要走动!”
“这是最后一战了,伙计们,等战争结束,你们有什么打算?”
“等打完这一战,我就回老家结婚。”
“真是个美人,你这条幸运的老狗!”
“这是我最后一次上战场了,退伍之后,我要回故乡,开了小酒馆,找个女人结婚,生一足球队的娃娃……”
“警报!”
“警报!”
“距离第二次冲击还有半小时!各单位迅速就位!”
“怎么,小鬼,你的手在发抖?害怕了?要是连枪都拿不稳,那就滚回妈妈怀里吃奶去!”
“谁……谁会害怕!我的父母和妹妹都死在十年前的怪兽袭击中,这次,我要替他们报仇!”
“嘿,好小子,那就让我们并肩作战吧!我们一定会活着回去!我妻子昨天才替我生了个女儿,怎么能让那个孩子失去父亲!”
“警报!警报!”
“最后一次警报!”
“怪兽已经抵达警戒前线!”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这里就是前线,身后就是家园!”
“你要做一辈子懦夫,还是英雄,哪怕只有几分钟?”
“愿上帝与我们同在!天佑帝国!”
“咚!”
“咚,咚咚!”
“咚——哐!”
“神啊,那就是……”
“那就是传说中的青色怪兽……”
——
“……啾?”
“啾啾啾啾啾——啾!”
“翠?你在这干什……啊啊啊啊啊我的魔术书!我才绘到一半的试验魔术书!上次把书页扔的到处都是的果然就是你!你是哈士肥啾吗!为什么要拆我的书!不对,你是怎么用鸟喙把书啄散的!”
“啾?啾啾!”
“不要卖萌!没用的!我就没给你安装这个功能!”
“啾啾啾啾啾——!”
“……”
“萨斐?萨斐你在哪……啊,在这儿!终于找到你啦!今天可不能再说什么要加班,很忙,没胃口,不想吃饭什么的,这样下去战斗还没开始,你的身体就先受不了——对了你提着翠干什么?——我跟你说,胃病可是很要命的,在我那个时代——要不你换个姿势提着它?倒拎着一条腿看起来有点可怜而且它挣扎的也太厉害了……刚才说到哪来着?——啊,对了,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翠。”
“好嘞!我跟你说,我这次已经研究过了电磁炤台的说明书也问了隔壁大婶,肯定不会再烧了厨房!想吃什么全包在我……啊?你刚才说……啥?”
“翠。今晚,就是烤全翠。”
“啾啾啾啾啾——?!”
雷音大作,闪电划破天际,照亮赤红天穹。
密云不雨。
污浊黄土如被鲜血染透,随处可见新旧枯骨曝尸于路左,腥臭刺鼻。墨色靴底踏于其上,本应泥泞难行,行路人却如踏在云上,锃亮靴尖未染纤尘。
魔修身披玄氅,负手而立。蓬软绒羽遮盖半张面庞,亦掩去唇角三分晦暗笑意。
“支离——!”
怒喝自身后响起,道士委顿于尘埃泥土之中,血沫染污白衣,再不见顷刻前粲然仙姿。
“逆天而行,背誓忤逆,你这欺师灭祖,狼心狗肺的狂徒,定然不得好死!”
“好死?”
似是听的好笑,支离抬目远眺,血瞳里鎏光流转,恍若看穿低垂云霾,直望三十三天之上。
“初入山门,便听师长有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吾等修身,只为偷这一线生机,哪个又去求个那终?”
“更遑论今日。”
“我支离只知,便是死,也要那高高在上的‘道’——”
“与我同葬。”
伊藤林奈绪错过了电车。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起值日的尤佳绘和别人有约。虽然很不情愿,可尤佳绘都已经合十双手拜托她了。当她好不容易做完两人份的打扫工作、努力赶到车站时,电车刚好驶出站台。
或许也不全是坏事。林奈绪想道。
这几天,在站台上,总能看到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让她非常在意。
林奈绪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一旦错过电车,就要等很长时间。所以即使很挂心,她也只是每天隔着电车的窗玻璃注视着那个孩子。
今天说不定是和他搭话的好时机。
男孩和之前一样,依然孤零零的坐在车站角落的长椅上。他身上穿着像制服一样的棕黄色裤子和衬衫,上衣被罩在外面的毛背心挡住,看不清学校的标志。朴素的黑色短发稍微有些长,额前碎发因为垂着头的动作遮住了双眼。应该还是小学生吧。林奈绪今年三月才成为了向往已久的女子高中生,对附近国中生的制服都还有印象。而男孩身上的虽然看起来很眼熟,她却不记得有这样款式。
林奈绪轻手轻脚在椅子的另一边坐下,斟酌着开口。
“……这么晚还不回家,没关系吗?”
男孩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用林奈绪需要秉着呼吸才能听见的音量回答:“功课做完之前,老师不许回去。”
“啊……”林奈绪小心的打量着男孩的样子。纤细瘦弱,虽然在小学生里算是高个子,可是这样反而糟糕。刘海太长,看不清楚面孔,但看起来太过乖巧,以至于总让人觉得有些阴沉。她很熟悉这样的孩子。
涂抹着浅浅指甲油的手指下意识的卷动染成茶色的披肩发尾,她犹豫了很久才问出口,“你……没有朋友吗?”
是的,这样的孩子,在学校里,通常是被欺负的类型。就像是……
必须改变才行。少女不安的想着。隐形眼镜戴久了眼睛很痛,但是比起因为带着老土的粗框眼镜被人笑话,要轻松太多了。
男孩却再一次摇了摇头。他的声音流畅了很多。
“不是。但是和朋友们吵架了。”
“诶?”林奈绪被从回忆里带回了现实,她说不清楚算不算松了口气,继续追问道,“那个,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他们想做的事情,我觉得不太对。我不愿意,可他们很坚持。所以就吵架了。”
男孩转过了头,仰起脸看着林奈绪。碎发滑到了耳后,他的面孔暴露在车站昏暗的路灯下。和林奈绪的想象不太一样,他看起来确实有些阴沉,但并不懦弱。实际上,男孩有一张非常干净的脸,眼睛的形状很好看,鼻梁又挺又直,睫毛也很长、很浓密。相信再过几年,就会有很多女孩偷偷的喜欢他吧。
“大姐姐认为呢?我应该怎么做?”
“这……”林奈绪有些犹豫。她想要说,‘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可这话说起来太轻松了。她知道最后会有多难。知道的非常清楚……太过清楚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和朋友吵架。”
“就算朋友们做的是错的?”
“……就算朋友们做的是错的。大家都那么做的话……就没关系了吧。”短裙的边缘在少女捏紧的手指里打起了褶,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她小声的说着,更像在努力说服自己:
“因为朋友……是很重要的。”
“是这样啊。”男孩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起来。他跳下了长椅,站在了月光下。那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林奈绪。“我明白了。”
“大姐姐你,真温柔啊。”
“大姐姐,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林奈绪觉得有点头晕。她忍不住也站了起来,膝盖勉强支撑着身体,像是刚出生的小鹿一样微微的发颤。她的心跳的很厉害,好像在警告着她有什么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可,可以……但是我现在必须……走……”
就在这时,杂乱的,细碎的,七嘴八舌充满活力,却让人从心里感觉到寒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咦……
……这里有……
……这么多人吗……?
“早就说嘛……这样做就才对,你太固执了。看吧看吧,连这个姐姐都说你做错了。”
“但是有新朋友增加是很开心的事情啊。”
“我说啊,满口姐姐姐姐的,好恶心啊。”
“不能这么说话,要好好的称呼人家。老师说过啦,要讲礼貌,才会有更多人和我们一起玩。”
而且是不是……
……有哪里不太对呢?
“不可以逃跑,大姐姐。”
林奈绪的脸色越加苍白起来。她终于注意到了,月光下,在男孩的脚边,看不到影子。而在他的身后,在黑暗里,更多的,小孩子的身影走到了他的身边。从其他人的制服里,林奈绪终于认了出来,那不是属于小学生的制服,而是,而是……
“你和我们是朋友吧?”
……在几年前,因为事故造成大量学生惨死而废校的,国中的制服。
“——朋友,是很重要的哦。”
一、二,小羔羊,快躲好。
灰尘漫天飞舞,将世界包裹在阴霾内。木质家具陈旧的异味,破败的织物腐朽的气息,和浓重的鲜血腥甜混杂在一起,充斥整个空间。
三、四,捂住嘴,别出声。
歪斜的螺旋楼梯直通向最高层,来自天穹的光芒透过玫瑰玻璃铺满阶梯。十字架竖立在窗边,上面泼溅着沉浸的黑红血点。
七、八,快啊,快啊。爬进床底下。
厚重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在轰然巨响里倒落地上,杂乱的脚步声打破沉寂。不知从哪里传来飘忽的圣歌里,圣洁的女高音和女人凄厉的求救纠缠。
儿歌反复被哼唱,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低笑。
九、十,他来找你了。
“住手,梅连——!”
握枪的手不断颤抖,瞄准镜后,泪水模糊了视线。
屋子中央的青年终于回头。他的面孔被黑袍遮盖,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堆叠在脖颈的金发。
手里的巨大镰刀垂在地板,鲜血从刃尖滴落,在地淌出一小片暗沉的红。
他笑了。
“你又来晚了,维勒。”
梦醒了。
可噩梦还在继续。
这是维勒永远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