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里面是结界,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能把手和脚伸到棉被外面去,否则就会被躲在床下的怪物吃掉。
林三三抱着把脸埋在枕头里,两只手紧紧的攥着被角,生怕一不注意把手指头留在棉被外,然后被怪物一口吃掉。可窝在里面太热了。三三撑开被子角,让棉被外的风钻进被窝里,又轻手轻脚的重新掖好。总是乱翘的短毛被汗水打湿,服服帖帖的顺在脖子后面,黏糊糊的,刺的后背怪痒痒的。他把脚也往回缩了缩,可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干脆整个人都蜷起来,像个在蚕蛹里等待春天的蚕宝宝。
半夜上厕所回来,关灯前,要站在开关边心里默默念十个数,关上灯,要在十个数数完之前钻回棉被结界里,否则就会被躲在床下的怪物用黏糊糊的触角卷住吃掉。
林三三站在门边用眼睛瞄着从门口到小床的距离。上一次跑的太急,被床柱撞了脚趾头,可疼了。他伸直胳膊把手搭在电灯的开关上,又偷偷把脚朝着床的方向挪了挪,好让等会和怪物在黑暗里的赛跑能少跑几步。
就在这时,“吱呀”的开门声透过儿童房厚厚的白色木门的传进了林三三的耳朵里。
三三转过头,盯着门和门上海盗船的贴画,犹犹豫豫的缩回手。
不能打开门。
害怕惊动床下的怪物,漆成白色的门把手被一点点扭开。门也缓缓的开了一条小缝,灯光透过缝隙射在走廊里。
不能走进走廊。
门后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黑黝黝的眼睛瞪的大大的,让男孩就像只不知道该不该从树上爬下去、窜到行人道上捡松果球的小仓鼠。
“妈妈?”
茸毛拖鞋在木地板上踩出啪嗒一声响,太响了。三三缩了缩脖子,迈开步子一溜小跑到了主卧室的门下,气喘吁吁的双手握住门把手。
“爸爸!”
门没开。咯噔,咯噔,铜制的门把手被小男孩扭的响个不停,可厚重的谭木门仍然顽固的把他挡在门外。
“妈妈,爸爸,开门呀……”
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三三把巴掌握成小拳头,咚咚咚的砸着门。
除非爸爸妈妈醒着。
爬下树干的小松鼠,被躲在灌木丛里的野猫抓住了。
否则——
“是骗人的。”
隔壁的小囡姐姐三年级了,比三三大两岁。她坐在车棚的栏杆上神神秘秘的对着爬不上去的三三说,脑袋后面半长不短的马尾辫一晃一晃。
“如果从棉被结界里钻出去,不会被床底下的怪物吃掉,只会被抓住,拖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听五年级的红红姐姐说的,不会错。”
“啊?另一个世界什么样?这个……”
林三三跌跌撞撞的跑进儿童房,重重的关上门。顾不上数数,头也不回的暗灭灯,就飞也似地钻进了棉被里。胸口擂鼓一样的敲,他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不敢往外看。床底下的怪物正发出指甲刮玻璃一样的大笑声,触角在床边蠕动,寻找机会把林三三抓走。
现在只剩下棉被结界能够保护他。
天亮了。
林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枕头横在床上,他只勉勉强强的枕着一个角。棉被一半搭在他肚皮上,一半全都滑到了床底下,两条短腿裹在画着叮当猫图案的蓝色绒睡裤里,一条还在被窝里,另一条已经骑在了棉被外。
妈妈来叫他起床了。
“小懒猫,起床啦,再不起来,上学就要迟到了。”
听到妈妈的声音,这次林三三没再向往常一样耍着赖要再睡一分钟,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了妈妈怀里。抽抽噎噎的讲起昨晚和床底下怪物搏斗的故事。
蓝色的木门上,米老鼠的贴画咧开嘴角,嬉笑的看着他。
“全是怪物的世界,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很长时间里,少年沉默着,没有发出声音。
而隔栅的另一边,修女在耐心等待。她也曾遇到过这样的造访者:他们或许在斟酌语言,或许还不确定是否准备好开始这次倾诉。
但是,在修女内心深处,还存在着某种让她自己不敢相信,又忍不住怀疑的预感:也或许,少年并不需要经过她的传达,就能够向上帝倾诉深藏心底的秘密。
实际上,在最初见到少年的时候,她就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萦绕着某种奇特的氛围,像是圣灵或者先知,那些被主选中,肩负着使命出生的特殊存在。
可当少年的声音在狭小昏暗的忏悔室中响起,她才意识到,少年背后隐藏着的,并非降临自天际的圣光,而是深不可测的巨大黑暗。
“请不要见怪,我将要讲述的,是关于异端的故事。”
“不知道您是否相信魔法?虽然有个更准确的说法,魔术,但是为了避免和那些活跃在舞台或屏幕上,玩弄技巧和光影障眼法,为世人带来欢乐的可敬存在,请允许我用这个并不准确的词汇继续我的讲述。
这世界上存在这一群为了抵达与探求根源,践踏人性,伦常,道德,和牺牲所有尘世准则,不惜为此付出一切,藏身于历史的幕布之后,能够使用魔法的的异端,‘魔术师’。
而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甚至,是魔术师中的异类,异端里的异端。
因为我的身上,在灵魂中,寄宿着不可知之物。
我的学派将其判断为螺旋之祸,如同曾经的蛇,第二十七祖,无限的转生者罗亚和圣堂教会所属埋葬者西耶尔之间的关系。有某种外来之物,将我选为其凭依,妄图借由我的肉体转生。
……只是,我很清楚,那是错误的。
响彻在我灵魂中杂音,并非外来的异物,它一早就与我同在。”
“选择这所教堂,只是因为这里与协会,与教派,与圣堂教会都扯不上关系。
所以我可以剥离世俗加诸在我身上的标签与印记,只是向着冥冥之中,作为世界真理运转着的法则,或者魔术师所信仰的根源发问。”
“我的出生,我的……这个存在,是否有被准备的驱壳之外,其他的意义。”
透过隔栅狭小的缝隙,修女能看见少年交叠着双手托住下巴,那双冬日湖面一样透彻而冷漠的双眼,像是穿透了两人之间的阻隔,注视着她、和她身后为替世人赎罪而流血的圣象。
“……虽然还没有获得导师的许可,但在未来的某天,我将会踏上某个不为人知的战场。”
“我不愿将其称之为命运。
可是或许,那确实是我终将迎来的宿命。”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够记住我的名字——这名字,就是唯一我存在的证明。”
“我叫做萨斐,萨斐·德克西亚。”
修女并没听到少年离去的声音。
可当她最终推开忏悔室厚重的木门时,里面空无一人,冰冷宁静。
就像不曾有人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