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养液是冷的,金属制的针管是冷的。罗因从手术台上坐起,麻药并没有带给他平静,他尝试活动僵滞的手指,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两个小时内不要睁开眼睛。你感觉怎么样?”
Meya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只是无奈地苦笑:“我的体验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Meya博士,只要您确定手术成功就足够了。”
“我希望能减少一些过程中的痛苦……在下周公开采访之前,这是最后一次实验了,你这几日好好休息吧。”
话音落毕,实验室内陷入一片寂静,罗因耳边只有Meya收拾器具的声音。他没有急着走下手术台,无影灯的光线落在蒙住他眼睛的白布上,也是冷的,不带一丝热量。
“您还是很抗拒公开采访的事吗?”
“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有必要向公众展示自己的研究进度。”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罗因听出其中的痛苦,“但你不必以这种方式公开接受采访……如果那能被称之为‘采访’。”
“毕竟比起只是看录像和文字,所有人都更愿意亲眼见证奇迹,不是吗?”
“……”
他听见Meya的一声轻叹,罗因试图安慰她:“如果我的出镜能够争取到更多支持,您的研究将会更方便——资金,器械,还有更多助手——虽然您看起来并不是很需要助手。”
耳边整理器械的声音停下了,实验室内死寂也让他感到一股寒冷,罗因抚着自己刚刚注射过药液的手臂,但摩擦生热似乎对他冰凉的指尖不起效果。
下一秒他整个人突然被环抱住。Meya将双臂轻绕在罗因肩头,那并不是一个结实的拥抱,如同一层薄薄的漫纱落在罗因身上,却带着柔和的温暖,暂时驱逐了一切寒冷。罗因呆滞着,没有张开双臂回抱住,他眼前的昏暗逐渐被湿热溶解了。
“谢谢你,孩子。”他听到Meya这么轻声道。
“……应该是我感谢您,Meya博士。”
营养液是冷的,金属制的针管是冷的,洪水也是冷的。每次浸入这奇异的液体中时,罗因总会不断回想起那个漫长的噩梦:他的母亲在梦中靠着窗,手里摆弄着针线——编织成了她唯一消磨时间的爱好,而那时洪水还没有威胁到人们的生活,窗外阳光明媚,洒在母亲的眼睑、手茧和脚边的一团团毛线上。
“你的父亲是爱你的。”母亲倚在靠枕上对罗因说,过去她的腰总是整天疼痛着,“他说过,倾家荡产也要给你治病……刚怀上你的那两三个月里我总是发烧,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你怨他,但他赌博是为了你……想快点挣到更多钱,想让你住进更好的医院,只是不幸被人迷惑了心智。别那样看着我,罗因,人没有不犯错的……他连死的时候都是投海自杀,让我们不要去找他,省下买棺材和火化的钱。”
他的母亲抬起眼,宁静如同死水的双眼终于微微泛起一丝亮光,那是她日夜挂在眼角的泪。
“我一直都爱着你们,哪怕他已经走了,你还是生着病……我一直爱着你们,你们是我活着的意义。只要想到过去的时候,我就非常、非常幸福……”
……
他逐渐溶解在洪水中。深处粘稠的液体仿佛有生命般裹挟着他,试图辨别来客是同类或异己。罗因没法睁开眼,他看不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但过程不算痛苦,皮肤表层只有轻微的刺痒,像是试图与洪水交融,最终被这片死亡之海接纳。
但还是冷,很冷。罗因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他试着重现Meya的拥抱,轻飘并带着体温的、无条件将他接纳的拥抱,脑内却不可控制地回放起过去的噩梦,生母那张疲惫而暗淡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究竟是谁做错了?
罗因及时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是时候回去了。在探测器也无法监测的洪水之下,他向水面游去,返回现在的文明之中。根据过去的实验经历,他知道在身体接触空气的那一刻,自己看起来就会又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了——只是这次,众多摄像机早早等候着捕捉怪物现身,闪光灯记录下躯体发生变化的刹那。
岸边一双双无机质的眼睛在盯着他。洪水会对普通人造成不可逆损伤,防护服又太过昂贵,记者们不会亲自露面,取而代之的是空中悬停的、地面灵活移动的微型摄影机。几乎是在全副武装的军队将他围绕住的那一刻,摄影机们也同时涌上来,挤进各种人急切询问的声音。
“罗因先生,请问您在洪水下是什么体验?”
“罗因先生,您认为基因改造的技术可以推广至全人类吗?还是只有您这种先天基因缺陷的人可以受益?”
“罗因先生,您认为接受改造后的人还可以称之为人类吗?”
“罗因先生,听说Ground决定与Meya合作,您是否也决定加入Ground?”
“罗因先生……”
军队将他团团围住,却无法将他与喧闹的媒体隔开。罗因此刻仍赤裸着站在原地——说来好笑,信号传输到终端的时候会自动对裸体打上马赛克,所以没人想起给他递一条毯子裹住身体。红雾仍在海岸线弥漫着,他回想起那个噩梦,才发现今天的世界已经久久没有迎来晴天,他的母亲也早已死在过去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里。
他知道自己再没什么作为人类的尊严可言了。
“你知道吗,”后来某一天,罗因笑着向梅娅聊起当时的画面,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那一刻我就在想,真应该把所有人都扔进洪水里,他们才是最该死的家伙。”
Ground的第七层需要身份识别才可以进入。哈雷虽然有通行权,但很少会踏入这里——其实自从他被招揽进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上层的人,更不必说从未露面的首领。但他今天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哪怕连传话都不抱希望。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哈雷先生。”
顶层的办公室宽敞到有些空旷,仿佛整个第七层就是为首领一人建立。但他眼前并不是Ground的首领,奥利弗用双手撑着下巴,如同真正的领导般注视着哈雷——他甚至试图模仿年长者目光中的慈祥,这让哈雷感到恶心。
“首先,我代表Ground真诚地感谢您为拯救人类作出的努力,您的才智对于‘逃逸计划’不可或缺……”
“请您直接说重点。”哈雷皱起眉,“你们让我担任这个计划的总监,现在我已经改进了四版设计图,还有其他备选方案,甚至列出了可能的候选人名单——但我现在连实体的一个螺丝都没见到。备用方案不代表它只能停在纸面,别等我们该启用它的时候才发现什么都没准备。”
“是的,是的。您的顾虑不无道理,”眼前的人倒是从容不迫,“但您在接下这个项目时是否有注意到它的名字:‘逃逸计划’,这代表它一旦执行,我们将抛下绝大部分同胞,独自登上逃离灾难的方舟。”
“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获救。还是说你们真的相信等基因改造研究成功那天,每人胳膊上打一针就能让人类彻底脱胎换骨?”
“关于您的质疑,我想Meya博士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们已经有成功的先例,何况还有她的克隆体,这些突破足以证明基因改造的可行性。”奥利弗笑了笑,又靠回椅背上,“虽然梅娅属于Ground内部的机密,但您或许可以去见一见罗因本人,他也能够回答您的问题。”
“把全部希望都赌在一个不成熟的研究上,这也是首领的意思?”
“我会准确无误传递首领的意思。Ground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将全体人类的命运相连,我们承诺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抛弃任何人。”
在奥利弗即将发表一系列更让他作呕的言论时,哈雷当机立断转身离开:“既然这样,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请您继续准确无误地向首领传达我的想法。”
在他沉着脸乘电梯达到四层时,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莫莉从他走之后就一直在等着:“这么快就回来了,谈得怎么样?”
“谈个屁,跟我说话还装逼。”他没好气地自顾自往前走,“好话都让他说完了,他是为了全体人类,我就是少数分子?那当初叫我来干什么?”
莫莉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说话一直是那个样子,习惯就好。”
“我不理解首领为什么还要躲在发言人后面,现在谁知道整个Ground是不是被奥利弗架空起来了——还是说首领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你可真敢说。”莫莉抱臂揶揄着,“不过所有人都追随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家伙,听起来确实挺疯狂。”
“我觉得所有人都因为一份特例而相信人类进化这件事也很疯狂。”
听完这句话,莫莉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好看:“难怪没有人喜欢你那张嘴,哈雷。”
“随便你。”哈雷毫不在意,“奥利弗证明你的猜测是对的,现在满意了吗?我要回去了。”
“那不是猜测,而是明显的现实——绝大部分人都会站在Meya博士这边。”莫莉纠正道,同时拍了拍哈雷的肩:“看来我赌赢了,你是不是应该请我一顿晚餐?”
“不请。我什么时候跟你打过赌?”
“唉……你真是够执拗的。现在去尝试改变他们的想法没有意义,那是政治家们的事,你的才智不应该浪费于此。”
莫莉耸了耸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实体纸张已经属于大洪水时代之前的事物了,但它被保存得很好,只有略微磨损的边角证明它确实来源于过去,而非仿制的复兴。
“来吧,我不受待见的大科学家,这次算我请你。虽然我也不能提供首领相关的信息,但这里总有一些你会感兴趣的——或许能让你更进一步理解Meya博士,甚至对这个计划有所改观呢?”
洪水,下城区的人们这么称呼突如其来的浩劫。玛德琳十七岁时人们就开始往上城区撤退了,她在福利院看着远处天际被红雾模糊的黑影群,人们将城市架空而起也只是因为洪水还没有涨到那里。对于能前往上城区的人们来说,日子是紧张的,他们一边算计着如何获得更多的居住资格证,一边计算着水漫到上面还需要多久;但对于根本无望逃离的人来说,日子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玛德琳用自己身上仅剩的积蓄买了双新鞋,因为她以前的鞋子被磨破得没法再穿,如果洪水有一天淹没了福利院,她得靠自己的双脚走到尚存一息的内陆地面去。
被洪水浸过的沙地也具有腐蚀性。她出发前又在新鞋上裹了几层塑料,心知肚明这只能起到一个心理安慰作用。看不见尽头的死亡之海几乎不起波澜,在很久没晴朗过的天空下只剩下洪水的浪涛规律性地咬蚀地平线,“海岸”已经逐渐发黑,那是接触过洪水后死亡的植物尸体混杂在碎石中,踩在上面的脚感很微妙,像是进矿洞前的满地炭渣。玛德琳偶尔会来这里翻找,运气好的话能发现一些被人遗落的物品拿去卖钱,但她不会在岸边滞留太久,因为洪水蒸发的液体会变成更浓的红雾笼罩这片乱滩,不消半小时肺部就会有隐隐的灼烧感。
十七岁那年,洪水暂时还没将她驱逐出福利院,上城区尚未建构完毕。玛德琳如往常一样走在黑色的岸边,只是脚上不再裹塑料布,她已决意明天就主动离开。去哪里不知道,住哪里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往内陆去,并且自己还差最后的路费。
这一天,玛德琳没捡到任何值钱的东西。她正打算离开时,一个被薄雾裹挟的身影却在不远处海岸线若隐若现,像是女人,并在玛德琳的注视下往洪水的方向走去。任何具有生存本能的生物都不会靠近那里,于是玛德琳很快得出一个结论:那人是来自杀的。
她不打算劝说什么,因为自杀不是鲜见的事。但那人身上很显然会有自己需要的东西:钱也好,首饰也好,哪怕只是衣服也好(她倒不至于劝说人死前脱下衣服——只是现在她什么都需要,非常需要),任何可能帮她生存下去的东西都行。或许是肉,玛德琳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但没有忏悔的意思,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就算是人——反正走进洪水里也只会被腐蚀个干净,同样都是尸骨无存——
当玛德琳已经考虑到是等她自杀跳海时再动手还是直接杀人时,那个影子转过身来。
“一个孩子,”那人开口,像柔和的母亲般,尽管玛德琳不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子,“你为什么来这里?”
玛德琳怔住了。她已经十七岁,身形和成年人无异,在相隔一段距离并有雾的情况下,那人竟直接叫自己为“孩子”。还没等她想好说辞,雾中的身影愈来愈靠近——一个戴着面罩、浑身裹着防护服的人向她举起手,玛德琳看见她拿着一套不知作何用的装置。
“我是来收集样本的……”她对玛德琳摘下面罩,“你应该知道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玛德琳生硬地回答。她想抢过来那套防护服和面罩,这是只有上城区或黑市里才能搞到的东西,眼前的人明显不属于这里。“我以为你在找死才过来的。”
女人笑了。即使玛德琳这么说,她没有任何敌意,仍一步步靠近玛德琳,显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被人盘算着暗杀的事。
“谢谢你的关心。我叫Meya,是一位研究员。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她的问题太多了。玛德琳皱起眉,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对方似乎有备而来,尤其在不清楚目标是否携带武器的情况下,玛德琳决定放弃刚才那个不切实际甚至动了吃人之心的念头。但她仍不甘心,明天就要出发了,可她缺少需要的一切。防具,食物,载具,居所,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被磨得快见底的鞋子,尽管这是一年前才买的,她花下所剩积蓄才购来的劣质产品。
“你收集完了就赶紧走。”于是她说了句违心话,玛德琳不打算向她索要什么,权当作今天无事发生就离开——她不想因为自己没有动手杀人而后悔。
“你家里有多少人?”
“我没有。”
“没有家人,还是没有家?”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Meya摘下手套。她摸了摸玛德琳的头,全然不顾玛德琳的讶异和抗拒,自然得像在抚摸一只对自己哈气的猫。玛德琳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在很久后玛德琳终于识字了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悲悯。
“你比我的学生们还要独立,可你只是孩子而已。”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孩子?我不小了。”
“因为你还有戒备,对所有陌生人平等的戒备。从你刚才跟在我身后起,我就看出来了。”
在玛德琳要扭身逃走前,头顶的手忽然移到肩膀上,力度不大,但玛德琳再没挣脱,只是非常不服气。
“你什么意思,有戒备就是孩子了?大人就不会彼此戒备?”
Meya却仍微笑着:“你的戒备是因为被迫独立……而被迫独立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成年。所以你只是孩子。”
玛德琳完全愣住了。她头一次听到这种诡异的说辞,或许这人不是来自杀的,但精神一定有问题。“随便你怎么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请等一下。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吗?”
Meya的语气很平静,而玛德琳差点以为是自己吸了红雾太久导致自己产生了幻听。“你要带我去哪里?”
“上城区。我会对他们说,你是我的学生,而我会为你准备居所和你需要的一切……除了家。这是我唯一无力提供的。”
“但你为什么要带我走,可怜我吗?”
Meya摇了摇头,却再没解释。她那天错过了追问的机会,于是便成了玛德琳一生都未解开的谜题。罗因被执行死刑前曾尖锐地指出Meya有救世主情结,“而且她的‘拯救’无法用正常思维理解。你没发现吗?”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玛德琳答道。她曾经以为自己理解她的老师,在她二十九岁时,Meya和她最后见了一面,同样在场的还有Ground的首领。
“你的能力已经十分出色了,玛德琳……我想Ground会适合你。”Meya当时这么说道。
“你要去哪里?”
“完成我最后一步研究。很抱歉,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像十七岁那天被带走的场景般,玛德琳放弃追问。她向来锐利且对真相刨根问底,但只有对Meya,玛德琳永远尊敬,且和她一步之隔。
“我知道了。如果拯救人类是你的愿望……我会以我的方式执行。”
Meya只是笑。她的老师总是挂着和善的微笑,但这次玛德琳敏锐地捕捉到笑容里的歉意,像冰层下不起眼的小裂缝。
“我的愿望是,让生命在这个星球上仍然延续。”
她以为这是一个意思。玛德琳下意识地把Meya的这句话复述了遍,然后罗因呵了一声:“她就是用这句话骗了所有人。”
“当初配合做实验时,她告诉你计划了吗?”
“她什么都没说。但我必须承认,即使无法理解,Meya是我见过最崇高的人,至少她真的做到了。”
“让生命延续……”
玛德琳把手里夹着的烟随手按灭在桌上。她戒烟快十个月,这种全凭意志力的忍耐着实耗费精神,而她已经很累了,所以最后的破例也无所谓。她从口袋中拔出枪,指着罗因的脑袋。
“对于刺杀首领的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现在是Ground的首领,玛德琳。你把自己摆在同一个位置、承担同一个职责太久了。唉,该说你和梅娅有几分相似呢?”
“没有遗言的话我就开枪了。”
“来吧。”罗因没有任何恐惧,他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玛德琳,没有嘲讽,没有怨恨,他一直用这种目光注视着人类。
“庆祝吧,梅娅自由了,你也是,我也是。我们走到了旧文明的尽头,但这颗星球仍然生生不息。”
“我会去替你见一见你的老师。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哦,你要帮我传话吗?”
你的老师。这话从梅娅嘴里说出来有种奇怪的违和,像故作老成的孩子。她十七岁那年Meya说过什么来着?“被迫独立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成年”,她和梅娅在这个标杆下竟是一样的。但眼前的孩子却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她仍懵懂,却怀着自己的使命绝不回头。
她们竟又有相似的地方了。
Meya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注视着人类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她爱这颗星球本身胜过现今的文明。玛德琳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做到了,“让生命在这颗星球上仍然延续”,哪怕是开启全新的文明。Meya过去叫玛德琳“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那片洪水对她的呼唤,在海洋之下,在星球更深处,脱离人类种群的存在平等地呼唤着她的孩子们。
但玛德琳早已允诺过站在人类的一边。即使这是对Meya的误解,她仍坚定地遵守这个诺言,直到最后一刻。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如果她还记得我,那她也应该知道我会和人类死在一起。”
梅娅没说什么,甚至没表现出多少悲哀,她的心里只剩下开启新文明的使命。玛德琳突然想,就算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梅娅或许会在某些问题上和Meya有共同的见解。
“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我不理解,我不讨厌。”女孩答道。
玛德琳笑了。她知道Meya绝对不会这么说,这是她对自己的老师最确信无疑的了解。但梅娅已经释然了,玛德琳却只能苦笑,她永远无法脱离作为人类的部分。
她直到死前都在尝试理解自己的老师,尝试找到十七岁那年Meya将她带走的答案。但就像Meya的理想般,无需理解的悲悯将玛德琳推开一步之隔,她无缘见到新文明的开始,只能缄默地守着自己的理想,而窗外的洪水大约不到一天就可以淹没Ground,人类与理想终将共葬此地。
梅娅在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个相框。里面摆设着一根完整的鸟类羽毛,它在暗处和黑夜一样漆黑,在LED灯光下却映出异样的光泽,完美的世间孤品。她闭上眼,脑内回想起自己与这份礼物的初见。
“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
罗因当时这么对她说。他有一个专门用来展示收藏品的房间,梅娅不知道里面陈列的东西价值多少,但确确实实都是她没见过的。
“但是这很珍贵吧……”
她捧着相框,讶异地看里面的羽毛仿佛有生命般流转着七彩光泽。“嗯,如果从金钱的角度衡量,它没有价值。但在今天的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根乌鸦的羽毛。”罗因在她身后背着手解释道:“你是不是没见过乌鸦?”
梅娅茫然地摇头。她从记事起就在Ground里长大,在和罗因出逃前甚至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也不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个物种。“乌鸦……?”
“一种很漂亮的鸟类。以前人们认为乌鸦是漆黑的,甚至把它们当作不祥的象征……但事实上,乌鸦羽毛的颜色远非肉眼所能观察,我们眼中的漆黑,却是难以想象的异彩。”
罗因从她手中拿过相框,将羽毛对着显示屏模拟的日光举起:“我们在能够认识真相的时候都未曾真正了解,在失去时却只能通过回忆祭奠……梅娅,你以后就会知道,那些希望被你拯救的人从来不期望任何改变,他们只是想回到过去。但每个人眼中的过去却又大不相同……也就是说,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完美的‘救世主’。”
他说着将相框递回梅娅手中。面对困惑的目光,罗因只是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Ground把你逼得太紧了。不要给自己戴上任何枷锁,你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你就是梅娅。”
“但是……”这些话并未让梅娅感到温暖,而是隐约生出不可言喻的恐惧:“离开了Ground,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又该怎么办?”
啪。罗因按下墙边的按钮,显示屏突然关闭,房屋内陷入了真正的漆黑,手中的乌鸦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梅娅在恐慌中试图寻找罗因的双眼,但他却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只剩下像是从梦境中传来的声音,控制着梅娅的灵魂。
“无需拯救。当你看清人类的时候,他们便由你来悼念,就像这根乌鸦羽毛一样。”
……
梅娅睁开眼。她面目平静,凝视这根羽毛许久后又将它放回书柜上。她只是单纯在收拾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而已,但不打算带走任何。就像罗因所说,无需拯救,把这些留给洪水,她对旧文明能做的只有悼念而已。
“那时候我没发现罗因是个疯子。那时候我还相信Meya。那时候我以为Ground是人类的希望。”
她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着,像梦呓一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但人类的选择救不了他们自己。罗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没有人回应她。她只是微微一笑,一种平淡的释然充盈着她的心。再也没有“人”需要她了,在做完最后的悼念后,新的征途就要开始。
但是在离开前,她还有最后一位要见的人。
Ground共七层。她此前生活在底层,是离洪水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间最远的监狱。除了核心人员,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更没人知道她是Meya的造物。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是把她当作实验品而已,在整个Ground里,把她当作“人”的只有二者:其一是罗因,其二便是——
滴。身份识别成功,面前的门缓缓打开。在顶层的总管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防爆窗外的夕阳将那人的身影拖长在地毯上,像一块活碑。那个身影曾是Ground集体的顶梁柱,但只有在四下无人时她才会露出疲惫——而现在,她已经非常累了。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
“因为我不恨你,玛德琳。”
“那么,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梅娅站在门口,并没有往前走一步。她定定地看着玛德琳的风衣:“我要去找Meya。她放弃了人类,但没放弃地球文明。”
背对的身影转过身。玛德琳的眼中只流露出一瞬惊讶,但很快变成了然的笑。
“果然。”
“我会去替你见一见你的老师。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哦,你要帮我传话吗?”
玛德琳将手插进兜里,她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那个曾经茫然无助的孩子如今却变得坚定,她知道这是一个人找到自己真正的使命时才会出现的坚毅。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如果她还记得我,那她也应该知道我会和人类死在一起。”
“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等。”玛德琳逆光而站,梅娅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夕阳:“等水到这里。”
“……我会记得你。”
和那根乌鸦的羽毛一样。你,和乌鸦,和人类,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梅娅在心里默默想着。她不了解玛德琳,就像不了解乌鸦这个物种,但她只能靠着这样的记忆去悼念。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在梅娅即将离开时,玛德琳突然叫住了她。梅娅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停下脚步,房间内外于是变成了新旧文明的相隔。
“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我不理解,我不讨厌。”
“我以为罗因会给你灌输看清人类本性什么的理念。”
“我做不到,但无论看不看得清,人类都不需要我了。”
长久的沉默后,玛德琳终于先开口道:“永别了。”
“永别了。”
乌鸦,乌鸦的羽毛。人类,玛德琳。
梅娅走下去的时候很安静。世界只剩下一片汪洋,海浪来去和她的呼吸同频。她最后回头看了眼水上的世界,视野中的Ground已经远去成一座尖塔,离悬在制高点的太阳只有一寸。经过基因改造的她没有被海水侵蚀,足下的水波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脚尖,像是召唤她回到生命原初的怀抱。
是不是生命总要在其他生命中留下些记忆,才算真正存在过?对于已经灭绝的乌鸦,对于即将逝去的玛德琳,他们承担着整个种族的“存在”,而她作为新旧文明的交接,又承担着旧文明的“存在”——
不。几乎在同一时刻,梅娅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承担任何事物,她只带着悼念沉入深海。
人类和乌鸦,此刻和她再无关系。在彻底坠入深渊时,梅娅眼前浮现的却不是任何记忆中存在的形象,或者说,是她血脉中原本的样子。
“Meya……我来找你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