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格勒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那颜色就如同城里的犯罪率一样令人提不起劲。
比尔德洛夫正坐在豪华套房的客厅前,手中握着一杯加了冰球的波士顿威士忌,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周。
“只要随便在街上卖点淘汰掉的植入体和兴奋剂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真是轻松,比洛杉矶那边轻松太多了。”
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真的,他喝不出来什么区别,波士顿的,温彻斯特的,在他眼里都一个样,唯一的区别只有价格。
大理石烟灰缸里堆满了灰烬,他将燃着的烟咬在嘴里,深深地吸一口,烟的长度瞬间缩短到了滤嘴的部分,尼古丁和大麻在肺与口腔中散开,焦油盖住了酒精的味道,他很喜欢万宝路新出的这个大麻味的烟,这种低剂量的大麻最适合卖给那些十几岁毛还没长齐的小崽子,一旦这种大麻香烟已经满足不了那些小屁孩的需要后,就轮到他挥着剂量更大更刺激的棒棒糖出来兜售了。只需要一针,就可以彻底告别自己曾经的生活,落入快乐的地狱,卖血的、卖身的,没了毒品,还怎么过活地下去,它们几个简直就是绝配。
比尔德洛夫还在享受着大麻在神经系统中释放快乐的余韵,套房座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在一旁的手下接了起来,简单地交谈之后,“老大,您的电话。是个男的。”
“男的?我可没合作伙伴。”他拿过电话,五根手指上有四根都戴着各种戒指,“你谁,我对基佬不感兴趣。”
“比尔德洛夫先生,大约三分钟后,会有一个人来找你麻烦,”电话那头的声音笑了笑,“如果你是个同性恋,那个杀手一定很开心,可惜你不是。”
“我去你妈的什么狗屁,要是我查到你的地址,我就派人上门把你房间里的桌腿拆下来塞进你用来放屁的嘴里。”
“那我很期待。至于三分钟的事,信不信由你。”说完,电话就从那头被挂断了。
“……操他妈的……”比尔德洛夫让自己肥硕的身子陷在沙发里,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不断地叩击表面,“你们几个,看好门窗,没我放话谁都不准进来。”
手下们应声起身,从黑色西装里拿出柯尔特半自动手枪,比尔德洛夫对老式的柯尔特手枪有着情怀般的执着。大门被锁上,窗帘被拉上,卧室和厕所都各安排了一个保镖,算上客厅里的剩下三个,处在十五层的豪华酒店总统套房现在宛如一座密封的要塞。
纯手工手表的机械指针还在叮叮地走着,忠实且稳定,从刚刚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两分四十秒,至此还是毫无动静。
“呵……装模作样吓唬人,这城市的神经病,不如洛杉矶那群黑帮一根。”比尔德洛夫用手帕擦去太阳穴上渗出的汗水,脸上露出惬意丑陋的笑容。
卧室里突然传来噪音,是沉闷的被钝器击打的声音,所有人的神经瞬间拉到紧绷,死死地盯着卧室方向,可墙壁形成了死角,完全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接着又是劈砍的声音,一声、两声,那明显是肉体被切开时才会发出的如同芹菜被折断一样的声音,接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从卧室里被丢了出来,是自己的手下,恐惧在他的脸上定格,脖颈处被利落的切断,白色的脊髓质和血液混在一起从断口中流出。
“我操……你……你们一起给我进去!把那个狗杂种杀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惊悚场景震慑住,要说帮派火并,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那种人被枪子儿打烂的躯体也早就见怪不怪,可会把别人杀了之后特意把头给剁下来的精神变态,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比尔德洛夫再次破口催促,唾沫星子从他厚实的嘴唇中喷溅出来。
只剩一个保镖守在身旁,其他人全都紧紧握着手枪围在卧室门边,为首的将头探进去,只看到一具无头尸体倒在深红色地毯上,一部分脊椎从脖子的断口处露了出来,血把地毯的颜色染得更深,让房间里充斥着恐惧的血腥味。
他简单地扫视房间内部,空无一人,只有卧室天花板的通风口被打开,可那目测仅仅有二十厘米高的缺口怎么想都不是能供人通过的大小。见房间内暂时安全,为首的带着剩下的人全部一步一步走进卧室,比尔德洛夫死死盯着他们的动作。
所有人都进入房间后,一只手将卧室的房门关上,上锁的声音传来,套房内的灯光突然熄灭,短暂的两秒过后,传来一阵戛然而止的惨叫,那是因为他的惨叫随着喉咙被砍断而终止了。卧室内的人慌乱地四处开火,黑暗中全然看不清自己到底在朝着哪里朝着谁开枪,惨叫声与枪声此起彼伏,比尔德洛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喉咙中好像噎了块石头一样,大嘴不断地张开闭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枪声和惨叫声停下了,死一样的寂静,电流重新在设备中流动,灯光亮起,那扇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颗头颅被抛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同样的惊恐,或者说远比先前那个更加狰狞,面部已经彻底扭曲,而且,他的下巴都没了,舌头就那么悬在没了衬托的半空中,从上面不断地滴着血。
“……快,快出去!!”见保镖们在顷刻之间全部惨死,比尔德洛夫再也坐不住了,他用打着颤的声音命令身旁最后的保镖去开门,赶紧逃离这个狗屎的鬼地方。
保镖早就想逃了,他早在比尔德洛夫命令他之前就屁滚尿流地奔到门口,死命地想要打开房门,但毫不意外地,门被锁住了。他靠在门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拧动把手也没有效果,正当他要拿枪破坏门锁时,一把斧头砸穿了厚重的房门,径直凿进了他的脑袋中。
比尔德洛夫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名保镖死在自己眼前。那把斧头慢悠悠地从保镖的脑袋上被取下,又收进门后的裂口中。比尔德洛夫手里拿着枪,紧张地盯着那个裂口,从裂口后露出一个眼睛,淡红色的眼瞳,没有任何神情,比尔德洛夫立刻大叫着朝着那扇门开枪,直到子弹彻底打空,他都还在扣动扳机。
没了子弹,他又立刻捡起保镖掉在地上的枪,紧张地举着枪四处扫视,不断地向身后的墙角退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只能听到自己那因恐惧而急促的喘气声,还有仿佛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心跳,这时,一股冰凉的触感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他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动作,身体立刻吓得无法动弹,那个疯子就在自己身后。
身后的那人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架着他。比尔德洛夫的脑内闪过了无数种场景,无论怎么模拟,最后的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身上的个人电话响了,吓得他一激灵,差点就走火。
“接。”身后的那个人说。
比尔德洛夫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是个陌生号码,从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刚刚那通电话的声音的主人,“喜不喜欢我们的欢迎礼?”
“你……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啊……我们什么也不想要,尿裤子先生,我们只需要你滚回你的洛杉矶大别墅里继续对着那群废物青年卖你的毒品就行。但是这里,市场已经饱和了。懂我意思?”
“明……明白……今晚我就从这个城市消失。”
“再也不回来?”
“不回来……”
“很好,谢谢合作。告诉你身后的那个人,可以收工了。”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比尔德洛夫颤颤巍巍地说,“他让我告诉你,可以收工了。”
抵在脖子上的冰冷触感消失了,从身后传来的令人恐惧到发抖的压迫感也顿时消散,比尔德洛夫立刻回头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无一物的墙角。这会儿他总算是放松下来,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自己刚刚尿了一地的地方。
天还没亮,比尔德洛夫就从奥斯特格勒离开了。
“昨日,在希尔顿酒店发生的黑帮仇杀案有了新的进展,据警方调查,该团伙来自洛杉矶地区,疑似为内部争执所引发的凶杀案…………”液晶电视正报道着昨晚的案件,实际上,除非让他们穿上康康舞服在擂台上拿着中世纪冷兵器互相厮杀,不然没有人会去关心几个黑帮的死活。
由良正靠在沙发上,给手中的斧子进行维护,打磨石与切削液都摆在桌上,同时还堆满了染血的纸巾。他看着电视里的报道,脸上没有半点神情变化,看起来,他更在乎护理手上的这把斧子。
门外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材显得有些修长得诡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精致过头的米黄色西装三件套,脸就和他的身形一样长,就连鼻梁看起来也被拉长了似的,纯黑色的头发扎着低马尾辫,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他的默认表情一样。
“看来是又被包装成仇杀案了?最后的风头都会被警局那群走狗叼去,名声、嘉奖什么的全给他们。”
由良瞥了一眼来客,又把目光移回斧头上说:“正常。”
“哎,那可太正常了。我们干的本来就是上不了台面的活,我们负责清理垃圾,条子负责给我们收拾场子,完美的合作关系。”客人在由良的房间里显得毫不拘谨,简直就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
“杨基佬还是适合回去养鸡,”客人绕到由良身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盏酒杯,“连威士忌都喝不明白的装模作样的猪。”
“把线收起来,黑刀,不然下一秒酒杯里装的就是你的血。”
“哎呀,还是太明显了?”黑刀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感到一丝抱歉。
“从一进门就暴露了,想杀我还早着。”
“哈,那还真是可惜,本以为藏得挺好,不过我迟早会成功一次。”被叫做黑刀的男人抖了抖袖子,只见空中出现一点难以察觉的银光波动,波动一直延伸到他的袖口深处。两根极细的银丝在半空中飘动,像手术刀划开皮肤一样轻松地切开了酒塞外侧的包装纸,然后细线一直伸入进威士忌的酒塞中,酒塞犹如被意念操控一样悬浮起来。黑刀满意地看着自己表演的小把戏,然后拿住酒瓶,往杯中加入冰块,倒入酒液,将其中一杯递给由良。
“你的高科技小玩具就是拿来开酒瓶的?”
“哼……不愧是你,能把人类的科技结晶说成小玩具。”黑刀把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子推到由良的茶几前。
“所以你来干什么,有新活?”由良问。
“当然是来和我的好搭档一起庆祝一下委托。既然那群条子回去有庆功宴,我们不也得犒劳犒劳自己一下?”
“我没兴趣。”由良都不愿看一眼身前的酒,专注地保养着手中的斧子。今天在劈砍的时候有几处地方卷刃了。
黑刀一口喝完自己杯中的酒,“真冷淡啊,我还想带你出去帮你维护维护,升级一下你的斧子。”
“地方在哪儿?”由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先把酒喝了。”黑刀提出条件。
“……”由良白了他一眼,向前探出身,抓着杯子把酒一口喝完。
“这才对,跟我来。”黑刀很满意,尽管他是喜欢慢慢品酒的那类。
“……最好别耍我。”
夜晚的商业街看起来既阴森又热闹,霓虹灯管中惰性气体被电子激发出的光线驱散了夜晚的黑暗,而那没有温度的鲜艳灯光却又如同鬼火一样飘荡在空中,隐约地让人感觉此处充斥着暴力与混乱。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黑刀走在前面,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调侃道。
“没有来这里的理由。”由良自从到了这座城市后,几乎一直过着不出户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一个电话就让公寓的前台准备,所有委托的对接全都让黑刀处理。至于由良自己,除了日常的体能训练,只要没有事儿找上他,他便躺在沙发上度日。
黑刀站在门前,夸张地摆了个欢迎的姿势,就和酒店迎宾员一样,“那你现在有了。”
由良抬头看了眼这个建筑物的招牌,用霓虹灯管摆出的“屠夫”二字,还没进店,由良就对这里产生了兴趣。
推开门,嘈杂的声音就从门内流出,酒精和烟草的味道混在一起,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空气,不过,从构成上来说,更像是瘴气。
黑刀在里面显得格外自如,看起来他就是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店内用低音量放着金属摇滚,坐在沙发里的人们喝着烈酒,身上布满各种图腾式的纹身,金属制品和各种象征死亡的首饰戴满全身,由良扫视了他们一圈,都是些小脑发育过度,大脑完全没发育的家伙,这种人太多了,就像城市的废料一样。
黑刀带着由良坐到吧台上,穿着军队制式绿色夹克的酒保走到两人面前,用着独特的烟嗓口音问道:“带新人来?老样子?”
黑刀毫不犹豫地说,“老样子,两杯‘脑脊液’。”
酒保瞥了由良一眼,“……行啊。”说完,他就转身去酒架上取酒开始调配了。
黑刀转身看向由良,脸上依旧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地方,怎么样?”
“我记得我不是来喝酒的。”由良看着眼前酒保说。
“别急,要走流程。”黑刀刻意地拍了拍由良的肩膀,“你就是太干脆才没人缘。”
“我们这些给资本卖命的狗不需要人缘。”
“说得对,”两杯酒已经调制好,摆在了两人面前,“来,干了,敬狗操的资本!”黑刀举起酒说。
由良拿起酒杯,杯中装着淡蓝色透明酒液,清澈得让他想起只存在于照片中的几十年前的冰岛的水。见黑刀已经一口喝完,自己也全数倒入口中,辛辣与清凉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还有令人眩晕的酥麻,由良皱起眉头,他平常从不喝调制酒,最烈的也不过是伏特加,这种刺激让他一时间有些不适,视野昏暗闪烁,耳内不断鸣响,时间在瞬间被放慢,又或许是自己的思维正在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运转,自己的视野仿佛从身体内脱出,旁观着一切,自己还坐在吧台握着酒杯,而灵魂已经在空灵的大气中穿梭,他靠近自己的身体,伸出手触碰,下一个瞬间,自己的意识再次回到躯壳之中,自己正握着已经空了的酒杯。
“看来你做了个不错的旅游。”黑刀说。
由良看着杯子问:“这里面是什么?”
“酒、航空燃料、致幻剂,再加一些人血。”酒保接过话回答,“第一次喝这玩意的人基本都会直接晕过去,你还挺有本事。”
“感觉还好。”由良回味了一下,就像是被一名壮汉朝着面门来了一拳的刺激,但也仅此而已。
“好了,门票已经付好了。”黑刀用指尖敲了敲吧台,打断两人的聊天。
“哦,进去吧,记得别惹事。”酒保按动吧台下的开关,他身后的金属门应声开启,暗绿色的灯光照射空间内,台阶一层一层向下延伸。黑刀示意让由良跟上,厚重的靴子在镶有铁片的台阶上发出声响,酒吧内的音乐被隔断在门后,向下又走了一会儿,连接到新的房间,还未见到房间内的景象,喧闹嘈杂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那是人们在撕吵的声音,就如同古罗马斗兽场里那些嗜血的观众在欣赏人们丧命时的欢呼声。
景象随着步伐逐渐映入眼帘,穿着各种硬派风格的男人女人都挤在一起,手里或是握着酒杯,或是捏着钞票,由良还没看见他们围成一圈到底在看些什么,就看到在人群的上方有几架微缩型的老式战斗机飞过,仔细观察,由良看到战斗机被漆成了两种涂装,一方是以红色为主基调,而另一方是蓝色,半空中还有五架飞机,从数量上来看,红方以一架的优势领先,可下一刻,一架红方的战斗机就被咬着尾巴的蓝方战斗机用机炮打穿了机翼,在机翼上燃起烈火,拉着长长的烟径直向下坠去,此时双方再次回到均势,观众们爆发出欢呼。
“新的对战游戏,用全息投影构成画面,用脑电波接收器操控,这东西最近很受欢迎,不少人为了从中捞一笔,都摆了几台这东西放着,怎么,有兴趣?”黑刀轻描淡写地说。
“看着还不错。”由良看着房间上空的战斗机正互相追逐,全息投影出的子弹如光束般扫过空域。
黑刀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用斧子砍人,没想到还对这种充满怀旧情感的旧时代游戏有兴趣。”
“我不是无差别疯子。”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走吧,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更深处”这场比赛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
黑刀从人群的外围穿过,由良跟在身后,不时地看着空中不断盘旋纠缠在一起的战斗机,螺旋桨、引擎、机炮扫射的声音接连不断,人们时而发出惊叹时而发出欢呼,空气中充满着因情绪而产生的燥热。自始至终,由良都没能看到被厚厚人群遮挡住的参赛者。他很好奇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种模样,是会和那些战争疯子一样挂着狰狞恐怖的笑容,还是和那些自认为是英雄的妄想症一样将坚毅的过家家表情挂在脸上,也有可能都不是,毕竟这只是个比赛。
头顶上再次传来爆炸声,红方又一架战斗机在空中爆炸。局势已经逆转,人们再次发出欢呼声。酒精随着手中杯子的晃动而被甩出,落在其他人身上,可没人在乎,他们兴奋地盯着局势。由良看了一眼,继续跟在黑刀的身后,越过一道机械门,随着门自动合上,喧闹的声音也被隔在身后。
“这么里面。”
“有些东西待的地方就适合在这些黑不见光的水沟里。”黑刀停了停,继续说,“像你这种在黑里白得出奇的家伙,是不会懂这些的。”
“我不需要了解也能过好。”
黑刀笑着说:“你迟早要为你的态度买单。”此时他们已经走到通道的最深处。一堵厚实的铁门挡在他们面前,黑刀叩响了铁门。
过了会儿,铁门上的观察挡板被挪开,露出一双银色的眼瞳。双眼扫视了两人,从门后传来女声,“你身后的是谁。”
“你感兴趣的人。”黑刀回答说。
银色的双眼将视野停留在由良的身上,由良毫无表情地看着那双眼睛。双方对视着,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做了什么。总之,银色眼睛那方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了。
由良看了一眼那个铁门,复合金属的多夹层门,其厚度就连一发九十毫米口径的破甲弹都不一定能有效击穿,只要里面的人员不打算出来,不动用重型火力多半是进不来的。
由良刚走进门,门就被关上了,同时,一把土制的大口径手枪正抵在他的脑袋上,“所以,给我一个对你感兴趣的理由。”银色眼瞳的主人说。
“我不需要你对我感兴趣,黑刀说你能帮我改进我的武器,我就来了,”由良扭过头看向抵在自己脑袋上的枪和握着它的主人,“你要是想试试会发生什么,你就扣扳机。”
握着枪的女人看着由良说,“那就试试。”说完,她就扣动了扳机。
撞针激发底火产生爆炸,装在膛内的子弹并未如设想的那般射出,同一瞬间,由良用斧子砍弯了枪管,巨大的蛮力让枪直接从女人的手中被击飞出去,子弹径直在枪内爆炸,爆发出明亮的火光和硝烟的难闻气味,金属破片被冲击波吹散到各处,其中两片分别划破了女人和由良的面颊,少许鲜血从伤口处滑落。
女人的眼中浮现出一点惊讶,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由良看了一会儿,随后发出轻笑,“是个不错的理由。你本可以把我的手砍了。”
“那不是我的目的。”由良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女人问。
“他说你可以帮我改进我的斧子。”
“是吗,从我这里做了一套分子线后,又想要点新东西?我收费可不低。”
“你不是一直很想见见真正的黑刀么,他就在你眼前。”黑刀耸了耸肩说。
“……”女人对着由良眯起了眼睛,“原来如此,成交。”
女人走到由良面前,伸出手,由良将斧子交到她手上。
“谢谢。”她拿过斧子,仔细地观察起来。
由良打量着她,标准的黑色长发,肤色白得可怕,就像从未被太阳照过一样,衣服也少得可怜,几乎就是把工具腰带和背带套在了内衣外面,她的身上,特别是关节处都布着淡淡的纹路。这个房间的构造让他想起军械室,各种工具被挂在网栅上,空地上还摆着不少重型机械台,甚至还有一个朴素的铁砧。
“我身上这些都是仿生义肢,要说有什么东西还是原装的,嗯……除了大脑、心脏和肾,其它的好像都是人造货,再过段时间,可能肾也换了。”女人观察起由良的斧子,“叫我夜鹰就行。你的斧子非常朴素,纯粹依靠斧面的金属强度。我会给你做一些改进,暂时放在我这儿,下周的这一天来拿。”夜鹰说完,就拿着由良的斧子走进了栅栏后面,“下周见,黑刀。”她对由良说。
“请等一下,夜鹰小姐,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整一下分子线,它弹出的时候……还是有点,怎么说呢,没什么力道。”黑刀追上去说。
“想要更大的弹出速度的话,启动时的隐蔽性就不能保证了,这样可以吗?”
“我相信你可以同时保证隐蔽性和弹出速度。”
夜鹰眯起眼说:“是吗?那你把装置拆下来,我会替你更换弹射系统,效果不保证。”
“非常感谢,夜鹰小姐。”黑刀摆出一个笑容,说完,便脱去外套,在外套之下,隐藏着的便是他穿戴着的分子线装置。这种细线通过强作用力的方式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形成既坚固又柔软的丝线。它几乎能切割开所有物体。分子线装置的核心固定在他的后背上侧,核心被一层薄薄的合金罩住,看不见内部的景象,从核心装置两侧向外延伸出几道管线,同时用束带在手臂上进行固定,一直延伸到手腕处。黑刀取下装置,将其交给了夜鹰。
“等我做完会通知你,蜘蛛侠先生。”夜鹰打趣道。
“如果能像蜘蛛侠那样倒也不错,那么之后再联系,夜鹰小姐。”
“再见。”由良说完便离开了,夜鹰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没带着一点感情。
厚重的金属门被关上,由良和黑刀走上了回去的路。
“你把我的身份告诉她了。”由良少有地主动发话了。
“我还以为你不介意。毕竟你才是真正的黑刀,我只不过是从你这儿把这名号借走了而已。”
“我确实不介意,但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名字。”
“那就等你自己去问了,这女人身上的故事可不少,我只知道她是公司的特别技术顾问。”
“就连你也不知道她的事。”
“虽然我确实很喜欢窥探别人隐私,但那个女人,我对她的了解不比你多多少,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对黑刀很感兴趣。”
两人已再次回到举办比赛的场地,原本嘈杂的人群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观众还在。由良这次终于能看到比赛设备的真正模样,一张巨大的桌面,让他想起加大号的台球桌,又像是作战室中的推演沙盘。桌面上的电子屏一片黑,处于未启动的状态,上面还留着设备运行时的余温。由良注意到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落魄的男人,从他那恨不得找个高楼体验一下地心引力的表情来看,不是赌博赔的倾家荡产,就是比赛输了。
“看来这家伙的赌注很大呢,嘻嘻嘻嘻。”黑刀看着那个家伙,脸上挂满了愉悦的笑容,他的笑声大到足以让对方听到。
黑刀的举动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引了过来。男人的脸因为黑刀的嘲笑拧成一团:“操你妈逼的,是你他妈在笑我?”
“啊,没错,我确实是在笑你,把自己最重要的家当押在赌桌上然后输个精光的傻子不该被笑吗?”
“你他妈的……老子准备了那么久的比赛!你他妈笑屁!我要把你脑袋塞进屁眼里!”他站起身就朝黑刀走去,那落魄的模样,由良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精与大麻混合后的臭味。
“请自便,顺便,后果自负。”黑刀对他做了个中世纪时期的行礼。
“操你妈啊——!!”对方的拳头径直朝着黑刀弯下腰的后脑勺砸去。
黑刀轻轻侧过脑袋,只见拳头擦着他的脑袋砸了个空,因为力道过大,手还在向下伸去,黑刀抓住他的手臂,双脚蹬起地面转了一圈,硬生生将他的手扭成了不自然的形状。
对方立刻发出惨叫,两只手臂像绳子一样被拧在一起,关节的部分已经彻底断了。
“真废物。”黑刀带着笑容说道。他从外套内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离开了男人的身边,由良也全然不理睬那个惨叫着的男人,直直地走开了。
两人回到“屠夫”的吧台,外面的酒客已经完全换了一轮,酒保看到两人出来,目不转睛地擦着眼前的玻璃杯,一边说:“没被里面那位小姐少为难吧?”
“还好,难不倒我们两个,下次见。”黑刀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就朝着大门走去。
“看起来你也收获了不少好东西啊,新来的。”酒保叫住了正准备一同离开的由良。
“我?有吗?”
“哈,我闻得出来。”
“……是吗。”
终于彻底把酒吧中的喧闹扔在身后,由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奥斯特格勒的寒风,充满烟尘的冷气灌入肺叶之中,换走了先前沉积在肺中那来自于酒吧里的充满酒精味与男人们汗臭味的浑浊空气。
“那就在此分别了,这地方我也算是介绍给你了。”黑刀想了想,又说,“看起来那个女人对你兴趣不小,好好抓住机会?”
“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啊——你果然是同性恋……瞎说说的,我走了。”
“……。”由良那无神的目光落在黑刀的背影上,看了几秒,他便扭头走了。
商业区的景象逐渐开始让由良感到烦躁,每家店都挂满了霓虹灯,就好像没了这东西的话,就开不成店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诊所要用霓虹灯,枪店要用霓虹灯,家具店也要用霓虹灯,整个街道就像个巨大的舞池,街上分布着各种主题的舞池,看你是想在诊所里跳合成波,还是想在枪店里跳金属摇滚,反正任君挑选。
由良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不约而同的统一的景象而感到无聊,更多的是这表面的景象毫无乐趣,无法去刺激他的感官。这些刺眼的灯光下反射出的是人们空虚的灵魂,这些霓虹灯越耀眼,其下的灵魂越是空虚。他在街上走着,看到远处正用全息投影拉上了亮黄色的警戒线,几个警察正在控制现场秩序,警车的红蓝光在这霓虹灯的光照下简直就像是环境色一样彻底地融入其中。
靠近现场,由良看到一张防水裹尸布正盖在一坨凸起的物体上,四周用白线围起了不少东西,还用数字做上了标记。
“你好,我是警官瓦伦汀,一般市民请立刻离开。”一个沉稳的女声在由良的右侧响起。
“哦,好的。”由良转过头去看她,深蓝色的短发,结实的身型,充满英气的脸庞,上面挂着一道深深的刀疤,径直从鼻梁上斜着划过,和她那身警服简直就是绝配。
“你好像对这个场面一点都不惊讶。”瓦伦汀打量着由良。
“我该惊讶吗?”由良带着点挑衅地问。
“你可以不惊讶,但是请让我检查你的身体。”
“为什么?”
“例行公事。”
“……随便你。”由良配合地将双手举起,任凭对方检查自己的身体。
“像你这样的人,身上居然一点危险品都没带。”经过一轮检查,瓦伦汀并没有从由良身上找到任何武器。
“像我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人。”瓦伦汀说完,稍微沉默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直到瓦伦汀再次开口,“但是,这起案子和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再见。”由良说完便离开了,瓦伦汀依然在看着他,她的身后泛着一阵冷汗。刑警的直觉告诉她差一点自己刚刚和死亡擦肩而过。
回到住所,利用生物信息认证的电子门发出用人声数据合成的问候语,由良非常讨厌这项公寓为每位尊贵的住户所提供的充满虚伪感的服务,但却又因为与房门绑定导致完全无法修改。等到哪天不需要再被协议里那个住户禁止破坏房间设备的条约束缚,他第一步就先用斧头把这破门和装在门四周的电子设备全给砸了。更何况,在刷了层金属漆的木门上装这种东西简直就和在嘎斯轿车上面装V8发动机或者在拿可乐煮泡面一样混蛋。
进到房间内,电器全都自动开始运行,灯光调至舒适惬意的黄光,暖气开始驱散房间内的寒冷,电视机正播着今天的新闻。
“今日于商店街第一大道发生的凶杀案有了新的进展,经警方调查,为赌博所导致的仇杀,凶手正在被警方追捕,请广大市民放心。”
由良撇了一眼电视中的画面,现在正在播放现场警方接受采访的部分,他一眼就认出来画面中的那头蓝发和刀疤脸正是瓦伦汀。
“这职业对社恐真不友好。”由良随口说了句,便坐到了沙发上,看见茶几上那两杯还未清洗的酒杯。他决定睡醒后再整理。
躺在沙发上,柔软的弹簧海绵和真皮沙发将他的身体包裹,不知道为什么,沙发躺起来就是比床要爽得多,由良就没睡过几次床,以至于床更像是个用来堆放衣物的超大号露天杂物间。他想着今天看到的那场全息空战,那个输家的脸上挂着的表情,由良觉得他就是活该。由良又想到那个奇怪的女人,等到下周去拿斧子的时候,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她的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就像是自己曾经……那久远到不愿去回忆起的被扔进小木匣再埋进地里的日记本,那是他还没获得这一切,还没成为“黑刀”时的记忆中的气味。
在一个不透光的衣柜里,那衣柜被由良和他的弟弟妹妹塞得满满当当。只有衣柜门缝里透出来了少许光亮。由良的一只眼睛死死地看着衣柜外的景象。他的父亲正在床上强暴他的母亲。由良捂着弟弟妹妹的耳朵,让他们贴在自己身上,不让他们听到母亲的叫喊声。父亲的拳头上沾着血,分不清是谁的。他的母亲吸毒,父亲酗酒。这种情景每过几天就会上演,孩子们会被关进衣柜,等到一切结束。那时候,父亲会叼着烟拉开衣柜,母亲在床上攥着破烂的衣服哭。由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直到他的父亲给他一个巴掌,再塞给他一把破纸币,让他去一个街区外的杂货铺买烟酒。
她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这种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像动物一样活着的味道。
无数的利刃贯穿了由良的身体,链锯将他的身体锯碎,砍刀将他的四肢砍断,钩链划破他的腹腔,钩出肠子,鱼叉刺起他的内脏,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心脏,连带着动脉血管一同扯起,由良看着自己的心脏,上面的血液呈现出深黑色,粘稠得如同那些被形容成地狱之中的生物才会拥有黑水,那只手将心脏握紧,不断地挤压,心脏内的黑水浇灌在由良身上,径直地穿过他的躯体。
“死人不会再死。”那只手的主人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就把由良的心脏随手扔了出去。
漆黑的心脏重重地落在沙发上,由良惊坐起身,身上布满了汗珠,上衣被完全浸湿,胸口附近隐隐作痛,由良掀起衣服,露出了布满身体的伤疤,他看到胸口的一处伤疤正在渗血,便从边上的柜子里找出医用绷带做了点简单的处理。
处理完渗血,外面已是下午,远处的夕阳即将被地平线隐去。由良打开冰箱,拿出一瓶伏特加,透明的瓶身上印着蓝色的文字“ABSOLUTE”,他拧开盖子,灌了几口下去,辛辣的液体让他的身子变得暖和。他又从冰箱里取出冰鲜的澳大利亚谷饲牛排肉,加上点喜马拉雅地区粗盐,加上点巴西胡椒,将电磁加热灶台拧开,用电热将平底锅加热至滚烫,倒入希腊产的橄榄油,待油温合适,放上腌好的牛排肉,生肉在平底锅上发出滋滋声响,控制好温度与时间,剩下的就交给美拉德反应,直到牛排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褐色,由良又把最后那半瓶伏特加全都淋在牛排上,顿时升起一股蓝红色的火焰,酒精的气味混杂着肉香瞬间在房间内窜起,关掉灶台,用夹子把肉夹到盘子上。由良本想用斧头切肉,又想起这会儿它正在夜鹰手里,只好拿出平时削木头玩的野营刀来切肉了。
带着酒香味的肉汁流淌在口中,由良喜欢这种带着一点血腥味的熟度,好像这样的行为才是真正符合人的动物性似的。也还真是挺奇怪的,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最后吃进肚里的却都是半生不熟的东西,只不过一个是人血,一个是人血馒头。
“死人不会再死……呵。”由良回味着梦中的话。比起梦中的那句话,他更在意自己想起了曾经的过去。
夜晚即将开始,由良也在日落的映衬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周过去得很快,没有委托的日子总是很清闲,简直就和街上的流浪汉一样,说不定那些谋生活的流浪汉的生活都要比由良的每日生活丰富得多。由良几乎一直待在家里,除了健身就是吃饭,娱乐生活只有看视频和用收藏的刀来削木头。他从没想着能把木头削出个什么造型,只是很喜欢这种用锋利的刀刃把木头削成一片一片的过程。他的收藏柜里放着各种刀具,野营刀、匕首、砍刀、反曲刀样样都有。这些刀都不适合用来战斗,没有打磨,它们更多的是起一个造型的收藏意义。战斗中,他还是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斧头,不需要太多技巧,可以节省自己的大脑容量,至于用刀战斗,那是娘们儿才干的事。
一条短信发到了由良的手机上。发件人未知,内容——来拿你的斧头。由良不知道夜鹰是怎么拿到自己的联系方式的,但他觉得这个女人只要想拿到,总有办法拿到。
由良再次站在“屠夫”酒吧前。这次没有那个话痨基佬陪伴了。他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打架的嘈杂声,场面一片狼藉,就连上次见面时那么淡定的酒保,此时都显得有些头疼。
酒保看到由良,疲惫地打了个招呼,“又要来一杯脑脊液?你可得等会儿,店里的酒都被那角落里的黄毛丫头抢了,谁碰揍谁。真是服了,毛都不懂,可就是很能打。刚好你也是个什么都不懂但又很能打的,要不你去治治她?只要能成,以后酒费免单。”
“……我的委托费可不低。”由良瞥了眼酒吧深处的狼藉。
“你怎么看都是那种只要是能让你有兴趣的事,免费你都乐意的类型。”
“那就让我看看她能不能让我感兴趣。”
由良走到大厅,客人们都鼻青脸肿地挤在一个小角落,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们的斜对角的那个黄毛丫头。由良扫了一眼这一群废物,越过地上的玻璃渣和被掀翻的凳子,鞋底踩在酒液与血液上,发出粘腻的声响,来到唯一一张还完整的立在地上的桌子前,桌子上摆满了酒瓶,从威士忌到伏特加,所有的酒瓶都已经空了,在酒瓶做成的城墙后面是一个一头金发的少女,她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酒桶。”由良毫不留情地开始口头攻击。
“嗯…………?”少女醉醺醺地抬起头,眼神迷离,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到眼前的男人,至少视线的方向像是在看他,“你…………你嗦森么…………?”
“三岁小孩。”
“你……你你你你你你…………”金发少女晃晃悠悠地从座位上起来,手里还反手抓着一瓶伏特加,“你你你你骂我…………我,我要打屎你。”说完,她就朝由良的脑袋抡起酒瓶。由良侧身躲过攻击,少女的另一只手就已经拿着酒瓶砸向由良,逼得他接连闪躲,对方此时已经从桌上翻出,将摆在上面的那堆酒瓶碰了一地,噼里啪啦,到处都是玻璃渣。
“倒是挺能打。”由良一边躲避攻击一边调侃,这个小毛孩激起了他的兴趣,她毫无章法和技巧的打法却又充满威胁性,简直就像是刻在身体里的本能一样,或许这家伙就是个套了人皮的动物也说不定。
“你……你们两个…………不许动!躲……躲来躲去的……作弊!”
“那我不躲。”由良直接接住了少女砸下去的酒瓶,对方见状,又抡起另一只手里的,也被由良给接住了。
“……怎么不动……”少女握着瓶子使了半天的劲也没发现由良正抓着瓶身。
由良看着这个喝懵了的小孩的举动,她的手劲却是比想象中的大上不少,以至于自己还真得用点力才行,“也是个小脑体积比大脑还大的类型。”
“什……什么大脑小脑……汀不懂!”看来她确实是个小脑体积比大脑大的类型。
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女干脆直接松开手,扔掉了那两瓶酒瓶,用解放出来的双手径直对由良的胸口打了一击刺拳,这意料之外的动作让由良都没能注意得到,只得用双臂护住胸前,让自己的小臂接下了她的拳头,所幸这击刺拳因为她的醉酒而没有多少冲击力,但那力道也让由良的手臂感到一阵麻。
“怪不得那群人都被你给揍了。”由良握紧拳头,让自己的肌肉绷紧,他感觉不稍微认真点还真会被这小屁孩给打了。
“他们……嚯……活该……!”少女也醉醺醺地摆起架势,由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警局里条子用的格斗术的动作,只有警局里出来的人才会一只手握拳一只手张开。
“现在的警察局连熊孩子都收?”由良的语气充满了挑衅。
“你……你……你不许说警察坏话!!”
“急了。”
“我揍鼠你!”
少女主动贴近由良,直接朝着他的面门刺出拳头。
果然是条子,连出招的动作都猜得出来,由良心想。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直接借着对方的动作将对方背摔到地上,而后绕到身后锁住了她的手臂和脖子。
“放……放开我……”
“别乱动,手会断的。”
“混蛋……袭、袭警……我要逮捕你……”
“……”
“……”少女突然不再挣扎,也不吭声,安静地有些异常,由良本以为是自己勒得太狠,于是稍微松开了一点力,但对方依旧没有反应,正当由良想要检查情况时,“呕………………”一大滩呕吐物从少女的口中呕出,难闻的味道瞬间飘散出来。
“……他妈的。”由良说。
水龙头冲出冰凉的水流,冲去了身上的污秽,即便如此,都还是留着点难闻的味道。
“啊……那个小屁孩……”由良检查一下衣服,看起来都清理了个大概,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洗衣机了。厕所的墙壁上涂满了各种朋克风格的涂鸦,其中一个大大的“操他妈的社会”最为醒目。
“呵。”由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句话,随后推开门离开厕所。
嘈杂的音乐和人群的闹腾声再次灌入耳朵,敲击着耳膜。地上虽然还能看到先前的狼藉模样,但所有人都恢复了先前那醉酒狂欢的状态,仿佛那个丫头干的事只是一个程序错误,被修复后一切都完好如初,无事发生。
酒保看到由良,便打了个招呼,“老兄,咱们欠你个人情,以后你的酒钱,不收了。”
“哼……那家伙哪儿去了?”由良坐上高脚圆凳说。
“那个闹事的?让条……警察给领回去了。”酒吧见状识趣地开始调制起酒来。
“你们倒是挺宽容,就这么放了。”由良说。
“啊……那黄毛丫头是个老熟人的徒弟,互相帮助嘛。你一定很想看那货被她师父拉走时脸上那怂。”
“这里还和条子有交易?”
“黑白都沾点才好办事噻,来,你的脑脊液。”酒保将酒摆在桌上。
“谢了。”由良拿起酒杯,一口闷了。那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好像能开始逐渐控制自己的身体,灵魂不再旁观,周边的人仿佛就像录像带以八分之一速播放一样,自己也是如此,可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思维正高速运转着,视野内的一切都溢着流光,色彩融合在一起,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融化,在下一瞬间,一切又都回归平常,只有口腔内的酒精味还留存着。
“劲还是这么大。”
“哈哈,不大点怎么爽!门我给你开了。”
由良放下酒杯,致幻剂的残留让他的双脚还有些发软,就像踩在席梦思床垫上一样。走进通往地下的门,浑浊却没有酒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厚底靴子踩在嵌着贴片的地板上,金属变形特有的声响在狭窄的走廊里回响。
今天那处用来进行虚拟现实程序对战的房间倒是空无一人,只有个酒保在角落的吧台里抽着不像是烟的东西。
酒保看到有客人,主动打起了招呼,“今天没比赛啊,来练习的?还是来办事的?”
“办事。”
“哦……往里走就是了。”酒保抽了一口像烟一样的东西,呼出一团灰黑的烟雾,是大麻的臭味儿,由良小时候经常能从母亲身上闻到。
“但办完事后想试试。”
酒保挑了挑眉毛,又吸了一口,他呼出烟雾,慢慢说:“今晚有乐子看了。”
又一次回到那个结实得连铝热切割炸药都无法破坏的铁门前,由良敲响了大门。
沉闷的声响后,那处观察窗的贴片被拉开,露出一对紫色的眼眸,“哦,你来了。”说完,她便拉上了观察窗,又从门后传来保险栓被拉开的声音,那沉重的防爆门被推开,由良每次都很想试试到底用什么程度的火力才能破坏这个铁门。
“进来吧。”夜鹰从门后探出上身,邀请由良进来。夜鹰又补了一句,“你身上怎么有股味。”
“刚刚在大厅遇到个黄毛傻子,吐了我一身。”
“那我把嗅觉感受器关掉,进来吧。”
走进这座密闭的房间,防爆门再次被关上,老旧的LED灯光发出的昏暗黄光努力地想把这个空间填满。这次没了那个话多男同作伴,感觉氛围都变得冷清了不少。
“你是来取斧子的?”
“嗯。”由良看向夜鹰,他发现她好像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比如眼睛,上次似乎还是银色,而现在看着他的却是一双紫色的,身材似乎也微弱地变了,躯体变得更大,肤色也变深了,而最为明显的,是她身上现在只有一只胳膊,那只缺了的胳膊,正被她拿在手里,外露的球形接口就像卖给小孩的人偶那般,只不过这个看起来是用碳纤维和树脂做的。
夜鹰似乎是看穿了由良在好奇她身体的变化,便开始解释,“全身几乎义体化的好处就是只要看腻了原本的躯体,随时都可以换个新的。当然,我没那种习惯,我换身体纯粹是为了工作需要,你上次见到的那副躯体才是我平时用的,至于这身,是干体力活时用的,在每个仿生肌肉里都加装了小型的电动马达和大功率液压杆,现在外面那些肌肉男的力气可不一定比我大。”
“如果只是为了更换内部硬件,没必要连着外貌也换吧。”
“外貌也跟着变一变不是更有趣么?不然就跟打开柜子里全都是黑色衣服一样,一眼望得到头。”夜鹰用自己紫色的眼睛撇了一眼由良。
“真有情趣。”
“那你呢,你是那种柜子里只有黑衣服的人吗。”夜鹰一边说,一边把胳膊装上自己的躯干。
“我是柜子里只有刀的类型。”
“我看也是。”夜鹰动了动自己刚刚装上的胳膊,看起来接触良好,“我去拿你的斧子。”
她走到栅栏隔间后面,由良看到自己的斧子正挂在栅栏上。她取下斧子,从隔间里走出来,“你的斧子,要试试效果吗。”
“怎么试。”由良接过斧子,手感和曾经一模一样,他暂时还看不出其中到底做了什么变动。
“我有个很好的测试对象。”夜鹰又转身回到隔间里,从里面抱着一个仿生躯体走了出来,由良都想知道这隔间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这个躯体里的仿生脊椎是军用的,试试看。”
“用这东西试刀会不会太奢侈了。”
“不,正好合适,而且这是个量产货。”
“行。”
夜鹰把仿生躯体放在用钢材拼接成的简易桌子上,下面垫着海绵用来固定。夜鹰站在桌边,对由良做了个“请”的手势。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感受不到它和曾经有任何区别,但既然她要试,那就试试好了,更何况,由良自己也想知道军用级的材料到底有多坚固。
握着斧柄的手开始绷紧,肌肉收缩变得结实,扭转腰部开始发力,利用腰部的力量带动整个上半身,从三角肌到肱二头肌全数发力,直直地朝躯干的正中心劈去,斧刃在一瞬间连带着桌子一同劈成了两半,轻松程度甚至让由良以为自己没有砍到东西。仿生躯体和桌子碎裂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聚纤维脊椎中的电解液流了一地。
“效果居然这么好,该说不愧是真正的黑刀吗。”
“你到底做了什么改动?我怎么感觉不出变化。”由良感到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又挥动了几下斧子。
“也不是很复杂,就是保持你原有的使用习惯,同时大幅度强化了劈砍时的锋利度。”
“怎么做到的?”
“用了一些最新的技术而已,比如让斧刃能在分子层面上削弱分子之间的连接力,之类的科技,就连分子线都能切断。”
“……为什么要把这种技术用在我的武器上。”
“放心,我不会害你,至少不会在这上面害你,我也是有自尊的,虽然不多就是了。”夜鹰瞥了一眼由良,朝他露出一抹笑容,“对这个改进满意吗?”
由良点了点头,他握着手中的斧子,单单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任何变化,简直就和消防斧一样朴素,然而就是它,刚刚轻轻松松地劈开了军用义体。
“不枉我花那么多精力。那么,该谈谈报酬了?”夜鹰靠在一旁的工作台上说。
“你出个价吧。”
“呵呵,我不收钱,我要些别的。”
“你要我杀谁。”
“也不需要。”
“那你到底要什么。”由良冷冷地问。
“你好奇我为什么对你感兴趣吗。”
“对我好奇的人不是想杀我就是想雇我,但你不一样。”
“我对这两项确实没什么想法。不过我和那些想杀你的人大概都经历过差不多的事,你杀了我全家。”
“是吗,我杀过很多人全家。”
“不然你也不会有黑刀这个称号。我家人以前都是公司的职员,过得很好,我也很幸福,然后,他们就被你杀了,大概是那些无聊的企业内部竞争吧。”
“一般来说都是。”由良回忆着自己替公司除掉过多少他们不要的员工。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过得太幸福一定会引来报应,那时的报应就是你。”
“我当时居然把你漏了。”
“呵,谁知道这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当时我在医院治哮喘,回去的时候警察已经在家里了。”
“没了家人,没过多久资产就被公司收回了。”夜鹰的表情非常镇定,简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你一脚把我从高楼踢到了街上。”
“幸好,像我这样的女孩总能找到点出路,他们喜欢新鲜的,你懂吧。”
“懂。”
“新鲜的成了烂货后就只能开始玩重口的,反正只要人活着,总能讨到口饭吃。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变态是怎么用锯子切掉我胳膊的。”
“这我倒没经历过。”
“后来,我就捡些垃圾材料当义肢用,每做一次,我的身上就会多一块义肢。直到我的身上已经没器官可换,全身都用破烂的临时拼凑的垃圾在维持生命。那时候,一个公司的高层找到我,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或许是酒吧的地下室小黑屋里有一位人造玩具的传闻太过猎奇把他引来了?他看到我的义肢,就愿意为我提供一些……不在明面上的支持。我换上了公司研制的未公开的义肢与仿生器官,成了他们最优秀的产品测试对象。”夜鹰绕到由良身后,“后来,就没人再来买我了。因为我不再是个商品,而是个工程师,变成了‘人’。但对我而言,我是个‘死人’。我所有的触感都成了传感器的模拟电信号,感受到的一切都是义肢接触到的模拟信号,所有的触摸都不再是真实的。即便我一丝不挂,我也已经无法体验真正的肉体触碰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只是个被困在仿造身体里的亡魂。”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自杀。”
“除非死神主动来找我,不然我不会去找他。”夜鹰走回到由良面前,“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也想过复仇这种小孩子气的事,但我见到你之后,我放弃了。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是‘死人’。”
“……”由良没有回话,他注视着夜鹰的眼睛,那对人造的紫色眼瞳看起来和人眼别无二致,但他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夜鹰那非人的气息。
“以前我被那些人上的时候,我除了痛就感受不到别的。我想试试,我要是和你做,会不会感受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有这么不同吗。”
“至少你是第一个对我无欲无求的人,这就足够独特了。”
“……我确实对你无欲无求。”
夜鹰贴近由良,仿生的躯体没有人体的温度,有些冰冷,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那是循环代谢时的废气,同时刚好能用以模拟人类行为。“所以我每次和他们做的时候,都会提前给自己打吗啡,不然太痛了,”见由良没有阻止她的亲密行为,夜鹰便贴得更近,“后来,我可以直接关掉我的感受器,这样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像个玩偶一样。我的意识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我的肉体被别人玩弄。”
手掌抚摸在由良的脸上,没有体温,树脂与聚合物制成皮肤简直和人皮一样,但更加光滑,就像新生儿那样滑嫩。“你当过玩偶吗?黑刀。”
“……”由良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们果然是一样的。”夜鹰轻笑一声,似乎很满意。身体已经贴在对方身上,她的手想要抓得更紧一些,却被对方用双手轻轻推开了。夜鹰看着和自己隔开了一点距离的由良,稍稍有些发愣,但很快又变回了原来那副模样。
“真是的,还要拒绝付款。”
“我可不知道你要的是这个。”
“既然这样,那不妨换一个选项吧。”夜鹰又给出一个提议。
“只要不是那种事。”
“居然这么抗拒吗,我反倒有点好奇是为什么了。”
“因为我对你无欲无求。”
“呵呵呵……这个回答我接受了。那这次的报酬……你就帮我一个忙好了。”
“杀人?”
“帮我把身体放回原来的躯体里。”夜鹰走到墙边,按下一处机关,原本的墙面向下收进地板内部,露出了一排各式各样被吊在支架上的仿生躯体,由良认出了最左侧的躯体正是她上次见面时的那个。夜鹰走到躯体前,操作了一会儿连接到支架上的操控台,输入指令后,那个支架便向前伸展出来。夜鹰绕到支架后侧,摸索着什么,接着便打开了躯体头部的后脑,又回到前侧,通过几处细小的机械式开关打开了胸腔。由良看到躯体内充斥着各类机械与电子元件,每个部件之间都用软管与绝缘导线连接,还有几处用透明软管组成的区域,由良猜测那是消化系统,至于这种躯体到底该如何摄取营养,由良并不想过问,等到自己哪天被人弄成人棍了再考虑这些事情。
“你只要帮我把我的器官放进这个躯体里就行了,很简单吧,这么简单的事,我一个人又刚好做不到。”
“你不怕我对你的器官做什么事吗。”
“随便你。我委托你做这件事只是我想这么做,我不在乎你想怎么做,就算你想用那把斧子把我的脑子变成两段那也是你的事。”夜鹰顿了顿,“那……你做吗?”
“嗯。”由良点了点头。
“呵……跟你讨价还价真累。”说完,夜鹰便开始脱下自己那本就几乎没起到什么遮掩作用的衣物,随着背带腰包之类的工具被解下,夜鹰的身上只剩下内衣了,被隐藏在工具遮掩下的那些细小的线条透露着她的躯体并非真人。夜鹰解下上衣,露出仿生的双乳,这部位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纯粹是为了模拟人类的外观以及娱乐用途。
“我的器官脱离了躯体只能维持三分钟,之后就会开始死亡。”夜鹰说完,打开了自己的胸腔,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和肾,那里成了被聚合物包裹着的物体,“拧开这两处阀门,器官和躯体的连接就会断开,然后就可以取下我的器官。”
“至于大脑,”夜鹰摘下了自己的头皮,露出布满各种接口的表面,“开关在我的脖子两侧与后脑勺区域,分别有一处凸起,按下去就行。……你准备好了吗。”
由良点了点头。
夜鹰躺在了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显然有些小,她的头与腿都悬在半空,张开的胸前暴露在空气中,其中的仿生部件还在完美地运作着。
由良站在夜鹰身旁,看着这幅有些光怪陆离的场面,这样到底还算不算人,他有点好奇,即便现在她还有些器官是自己的,但指不定过了几年,就全都换成人造货,就连脑子也可以人造,那她到底算什么东西。这个问题由良只想了一秒便不再去考虑,这不是他应该在乎的事,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可以开始了。”由良说。
“待会儿见。”夜鹰说。
由良照着夜鹰的指示,拧动阀门,取出心脏和肾脏,被聚合物包裹着的器官就在他的手上,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在聚合物之中的心脏那微弱的脉搏。简直就像木乃伊的罐子,他想,那些将器官封印在罐子里以待转生的设备在数千年后终于得到实现。聚合物的表面光滑且冰冷,上面有数个接口,现在都处于关闭的状态。由良拿着它们走到夜鹰原本的躯体前,放入器官,拧上阀门,看起来一切正常。接着便是她的大脑,由良在她的后脑找到了开关,一起按下,她的颅腔便打开了。大脑同样也被聚合物包裹着,现在,夜鹰这个人的一切都被由良捧在手上,他不知道夜鹰为什么要他来做这样的事,显然这不是出于信任,更像是别的什么目的。一个人不管有多少财富和权力,归根到底,只有这一块一点五公斤的肉块才是一切,而现在,由良正捧着一个人的一切。
他走到夜鹰的躯体前,看着这座躯体,不管这套系统再怎么精细,没了那托肉,都无法驱动。“……”由良认为自己感受到了些什么,却又无法言说,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某种意志,和他相似,却又不同。他将大脑放入颅腔内,所有的接口都在自动对接,十秒后,夜鹰的意识便在这座躯体上恢复了。
“很高兴你没把我的大脑劈成两半。”夜鹰给了一个微笑,只不过以现在的状态来看,有些瘆人。
“我没那么做的意义。”
“我以为你做事不需要意义。”夜鹰一边说,一边合上自己张开的皮肤,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和先前的夜鹰几乎一样,除了没有头发。
“那个黑刀才会。”
“他,确实。”夜鹰笑了笑,从支架上下来,她从支架后的柜子中拿出一顶假发,假发的内侧装满了类似于磁吸接口的贴片,她将贴片对准头顶上的接口后放了上去,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夜鹰就变回了与先前一样的造型。
“换身体也挺麻烦。”
“至少不会得性病,也不会因为身体问题留下终生残疾。部件坏了,换个新的就行。”
“也是,但更换的时候不麻烦吗。”
“比起生病一次就得难受几天来说,完全不麻烦。”夜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在乎自己此刻还是全裸的状态,“真正麻烦的,是灵魂。”
“灵魂?”
“我的灵魂在排斥这具躯壳。”夜鹰穿起内衣,重新将那些工具挂在身上,“比起这个,其他那些副作用都不算什么。”
“还有其他副作用。”
“从最简单的来说,比如说不能正常饮食,因为所需的消耗不能通过食物摄取,消化系统只是在模拟进食,让大脑能接受这个身体。还有的话,因为不会累,睡眠也成了问题,虽然可以通过直接让电子脑待机来模拟睡眠,但那更像是打了麻醉那样,而不是睡觉。”夜鹰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好像完全不把这些当成麻烦,“但这些总能忍受。而那种非人的孤独感才是真正难以忍受的。”
“那你怎么解决?”
“我会找人做,直白点说,找人发泄。”夜鹰自嘲式地笑了笑,“从目的上来讲,我做的事和当初那些用我的身体来发泄的人没区别。”
“但我感觉你不会像他们那样伤害人。”由良说。
夜鹰斜眼看向由良,说:“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只是我对你的判断而已。”
“我确实没有对那些人做什么,因为没必要,我要的只是肉体上的亲密接触,不是发泄欲望。”夜鹰走到厚重的大门前,“那你呢,你的欲望是什么。”
“我不知道。”
“是吗?好了,我还要继续做另一个黑刀的委托,”夜鹰拉开门栓,拉开防爆门,“你该回去了。”
由良无言地迈过门槛。
“回见,黑刀。”夜鹰对临走的由良说了这句话后,便重新将防爆门关上了。由良站在防爆门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这里,是充满混乱和温度的酒吧,但在那门之后,则是另一个只属于夜鹰的清冷的世界。
既然斧子已经拿回来了,那也没有继续停留在这里的意义,由良便迈着步伐向上走去。
地下大厅的人依然只有酒保一人,他正无聊地刷着手机,毫不在乎地用最大音量外放。“根据内幕消息,孪蛇生命的股价还将继续上涨……五年前刚成立的特种教育的股价因发布了即将在其他城市建立分公司的消息后,股价也开始飙升……”酒保终于注意到了由良,立刻将手机调成静音。
“你小子,也去太久了吧,我等你老半天。”酒保堆笑抱怨道。
“聊了一会儿。”
酒保凑到由良跟前,身子探出来问:“噢,咋样,那女的做起来爽吗?”
“什么?”由良不解地问。
“别装嘞,像你这样的男的,去找她,绝对是去卖的。”
“像我这样的?”
“就是那种看起来就很欠……啊,看起来就很讨女人喜欢的啊。”酒保叭叭半天,突然意识到些什么,“啊,难道你不是去卖的?”
“不是。”
“哎……那还真是少见……都是些大老板或是什么有名有姓的人才会找她,你是干啥的。”
“打工的。”
“得嘞,你就装,不说就不说呗。所以,那玩意,还打算试试不?”酒吧用脑袋指了一下放在大厅中央的全息平台。
由良点头道:“试试。”
“那,先来杯酒,这是规矩。要什么?”
“怎么都要喝酒?”由良叹了口气,“有什么?”
“流血宴厅、皇帝会战、凡尔登绞肉机、索姆河地狱、十月革命,全都是赫赫有名的事件。”
由良一个都不认识,只好说:“你给我挑一个。”
“那就索姆河地狱。”酒保开始调配起来,用的都是些没见过的材料,与其说是在调酒,由良觉得这倒更像是在制备化学药剂,从蒸馏器到研磨杵,不该用上的东西全用上了。
“来,小哥,你的索姆河地狱。”酒吧把一杯用在透明玻璃杯的酒摆在桌上,由良看了一眼,那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酒,更像是在下雨天露天打群架时溅到泥地里的血水。
由良质疑道:“这东西能喝?”
酒保自信地打包票道:“当然能嘞,喝不死就是能喝,小哥没点骨气可不行啊。”
“……我尝尝。”
“一口干才行。”
“……”由良没再多说,拿起那杯浑浊的液体,一口闷进嘴里。一股泥腥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炸开,充斥着铁锈似的血腥味,简直就像在喝泥水,呛得由良差点喷出来。
“这是人喝的?”由良的语气中带着愠怒。
“这你就不懂了,上面那些都是娘们儿才喝的。”酒保指了指头顶,由良头一次觉得当个娘们也挺好。
“其他的,我也试试。”由良不相信其他几个也都是这么难喝的味儿。
“嚯,要当个纯爷们?走你。”酒保说完就摆出更多奇特的器皿,反正据由良所知,没有一个是应当出现在吧台上的,这回,由良看到了注射器、电针,甚至还有安瓿瓶,而期间,酒倒是没拿出几瓶。
“好嘞,都尝尝。从左到右,流血宴厅、皇帝会战、凡尔登绞肉机、十月革命。”酒保一个个介绍过去,看起来相当自豪。
由良扫了一眼这几杯酒,没一个颜色正常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里面都带点红。
看到这排酒,由良有些后悔,本想着对方总能做出一杯看起来像酒的液体,结果,由良不得不承认酒保的创造能力非同一般,只是做个调酒师实在可惜。
由良拿起第一杯酒,杯内的液体泛着金黄,带着红,很难不往一些糟糕的地方遐想。虽说威士忌也是黄酒类,但这么浊的,由良还是第一次见,而这个,显然是他妈的吃坏肚子的同时还便血了。拿着杯子的手有点僵硬,由良犹豫了,这让他想起中东和印度地区的料理,说不定呢,说不定只是看起来难以直视,刚刚那杯味道那么劲爆只是运气不好中了个奖罢了,由良这么安慰自己。
他豁出去了,一口下肚,醇厚的粉尘味在口腔内散开,由良差点以为自己吃了一嘴的面粉,嘴里全是颗粒的触感,中间又夹杂着血腥味,这他妈到底怎么做的,由良好奇极了,这个崽种就在他眼皮子做的酒,而他根本看不懂这仿佛炼金一般的过程。在这一杯之后,还有三杯,他有点反胃。
每一杯下肚,他的视野都因此变得更加模糊,倒不是醉了,而是感觉要死了,整个食道仿佛在被硫酸强奸,肚子里的胃酸好像是被煮沸了一样在翻腾,随时都会从嘴里呕出来。
“总算……他妈的……喝完了……”
“小哥真给劲,来,这是隐藏关!”酒吧啪地一下又把一杯酒摆在吧台上,力气之大,以至于不少酒液都从杯中洒了出来。
“你认真的?”由良有点受不了了,他怀疑这崽种是在耍他。
“当然嘞。快喝!”
由良艰难地把斧子摆在吧台上,“你真的是认真的吗。”
“哇小哥你可别动粗,我在酒这上面可从不骗人,最后一杯绝对值得嘞。”
“最后一回。”由良嘴上这么说着,左手却还握着那把斧子,他在心里发誓,要是难喝,他就把这畜生剁碎了酿酒。
由良拿着那杯酒,透明的杯盏中酒液呈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色彩,就像是把各种颜色全都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是把颜料盘打翻了也绝对整不出这样的颜色。在一瞬间,由良看见着杯中的饮料正在翻腾,无数个如脓疮一样的水泡从表面冒起,不断破裂,随后生成新的空泡,眨了眨眼睛,表面一切正常,至少对比刚刚的景象来说,是正常的。
“……”由良在沉默中一口将其闷下。
“呃?”本以为会是更加地狱的口感,那酒液的颜色可远比先前的那些看着还要混沌,可进入口中,却成了甘美的酒香,带着醇厚的香甜,又有各式水果的清香,酒液的辛辣刺激着这些味道,使得其中的美味更上一层。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的实在过于难喝,现在这杯才显得如此可口,但由良感觉不像,这味道过于独特,他从未喝到过这样的酒,以至于让他有些沉醉,甚至喝完后还显得有些空虚。
“原来你会调酒?”由良发出疑惑。
“我这套酒卖得可好了!来这里的都是都是些对过去充满回忆的人,这种酒能勾起他们的回忆。按固定的顺序喝完,就像是再一次体验当初的一切,所以这杯‘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是只有喝完前面的酒才能喝的!”
“除了这个故事,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喝?”由良问。
“哦,毕竟这杯酒的原料,必须得和前面的原料发生反应才能产生这个味儿嘞。”
“那要是非得直接喝呢。”
酒保思索了一会儿,说:“大概内脏会全部腐烂,喷血而亡吧。”
这话让由良有些后怕,他问道:“……所以我喝的到底是酒还是毒药?”
“毒和酒不都是一码子事儿嘛小哥。”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调酒的嘞。”
“以前呢。”
“……整点化学药剂,小买卖的。”
“……所以我喝的根本不是酒。”由良十分想教训一下眼前这个混蛋。
“哎哎哎别激动!没加料没加料!白的冰的都没有!在酒里加那玩意不中嘞。”
“那你,在这里都加了什么。”由良的声音已经变得有点咬牙切齿。
“门口的土、厕所里的艾波索清洁剂、临近过期的鸡蛋清、受潮长毛的……”
“停。”由良打断了他的话,“酒呢。”
“酒……当然也是有的噻,得有酒来当基底参与化学反应,那个流血宴厅里加的就是朗姆,十月革命里就是伏特加……”
“……”由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一阵疲惫涌上心头,“得了。该带我去看看那个机器了吧。”
“诶对,差点都把正事儿给忘了。”
“我到底为了什么喝这么多……”由良把“屎”这个字留在了嘴里。
酒吧简单收拾了一下吧台,就掀起横板从吧台后走了出来。由良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酒保,本以为他大约一米九的身高,结果发现他的两条小腿都换成了义肢,非常长的那种,就像是在矮人脚底上插了两根竹子。
“你的腿是给客人做酒时被打的?”由良问。
“咋子可能嘛,客人都老喜欢了。”酒保自豪得很,“这是我搞毒的时候的事嘞,那种东西不碰了不碰了。”
酒保领着由良走到全息投影桌前,从桌沿下拿出一顶头盔,那头盔内侧布满了传感器,传感器连接着数根数据线,最后都汇聚在桌子内部。
“这头盔会读取你的大脑活动,你所有的交互动动念头就能操作,游戏内的各种界面都会直接投影在你的视网膜上。那我开机嘞。”
酒保启动了机器,原本漆黑一片沉寂着的全系桌面在一阵机械运转的声响中亮起,桌面上呈现出规整的网格状线路,同时,由良的视野中出现了本不存在的图像。
系统启动中——
内容初始化完成
大脑电信号读取正常
视网膜投影正常
即将以玩家一号登入
“欢迎加入中队,新兵。”从头盔两侧传来女性的声音,同时,在视野的右下角浮现出一个穿着士官服装的女性头像,从口音来听,像个纽约的,特别是那头金发和刻板印象拉满的蓝眼睛,一看就是个纽约的。
由良撇了一眼那个女人,不是自己感兴趣的类型,但她依然在传达对话,“你将同时操控三架战斗机组成飞行中队,只要歼灭全部敌方飞机即可获胜。”
此时,一架P-47战斗机缓缓从视野的最下方驶入视野中心,发动机与螺旋桨的轰鸣也随之传入耳中,由良看着那架银白色涂装的战机,通过传感器内置的电信号发送器与环绕式耳机的作用,仿佛自己正在驾驶那架战斗机,普惠R-2800双黄蜂引擎的强劲动力为他带来了激烈的震动感,电动襟翼正在进行自动调控以稳定飞行姿态,驾驶舱的防风玻璃让他无法感受到强风拂面的刺激,要是可以,他或许会整一架半开放的。
“一切对于战斗机的操控都依赖于你的大脑想法,只要想到与‘开火’相关的内容,战斗机就会开火,只要想到‘转弯’,战斗机便会朝预想方向做出机动。”
由良照着试想了一下射击,安装在双翼上的八挺12.7mm口径的勃朗宁M2重机枪顿时喷出火舌,在耳边想起机枪不间断开火的声音,数条配有曳光弹的大口径穿甲弹形成的线条便从机身下方射出,直直地向前飞去,直到重力将其吸入地面。
比起真枪的感觉还是差了点,由良心想,毕竟在这里,并不需要扣下扳机。
接着,由良又做出机动,尾翼与双翼自动进行调整,依靠模拟信号,由良体验了一把机动时的重力与加速度,比开车兜风时的感受还要激烈。
“恭喜你已学会驾驶战斗机的基本功能。”
在由全息投影形成的地貌的最远段,逐渐升起一架敌对的战斗机,与由良所操控的是同一型号。
“用你刚刚掌握的技术击落它。”
这是什么直到一加一等于二就去做线性代数题的脑瘫设计,由良想。
由良紧盯着眼前的那架战斗机,对方完全由AI控制,正不断地接近自己,越来越近,已经几乎能看清对方的机体细节了,一连串的子弹从对方的战斗机上射击,直直地朝自己飞来,由良立刻扭转机身,将战斗机斜过,在下一秒,数串子弹便擦着机身而过。
这难度完全不像给新手准备的啊,由良这么想。
他立刻将机身回正,寻找从他身边擦过去的战斗机的身影,在水平视角内完全见不到其踪影,仰头观察也没有发现目标。还未理清楚现状,由良便直接调动战斗机,让它再次做出规避动作,果然,子弹从他的下方竖直地向上穿过,即便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闪躲,几枚穿甲弹依然打穿了由良的一侧机翼,一阵剧痛顿时传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中枪的是自己一样,他并没有想到连这都会模拟。
视野中显示出左侧的机翼受损,飞机的机动与飞行能力开始下降,如果继续这么对峙,因损伤扩大而坠落就会是既定结局。由良看到敌机再次出现在视野中,这一次对方似乎还准备用正面佯攻干扰视线的策略。由良决定在此做出胜负,他让战斗机将马力开到最大,引擎与螺旋桨的轰鸣震耳欲聋,距离被迅速拉近,对方再次开火,由良这次并没有做出大幅度机动进行闪躲,他直直地朝敌机冲去,流弹不断命中机体,P-47那厚重结实的装甲让它能够在机翼破损的情况下依旧保持一定的性能,然而在最大速度之下,破损的机翼已经开始发生剧烈抖动,尾翼也已几乎断裂,由良拼命地控制机身,两机的距离在三秒之内便会侧身而过,由良依旧没有扣下扳机,他故意停火,让对方不会做出任何规避动作。
还差一秒,两机的距离无限接近,由良就等着这一刻,他转动机身,让飞机侧过,将自己的机翼当作一把利刃,精准地对准了对方的驾驶舱,即便此刻AI注意到了碰撞危险,飞机的调整也已来不及,结实的机翼瞬间撞碎了驾驶舱,剧烈的撞击让由良感觉自己像是被某个壮汉朝着面门上来了一拳,回过神来,敌机的核心已经被彻底破坏,同时,自己的一侧机翼也彻底报废,但根据结果来看,是由良的胜利。
“恭喜你通过新手训练。”那个女人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这绝对不是他妈的新手关,由良心想。
退出游戏,摘下头盔,由良感觉脚底有些轻飘飘的,就好像不再适应地面的重力一样,整个人都还有些晃悠,旁边的酒保立刻扶住了他,“小哥,牛逼嘞!”他一上来就夸起由良,“没几个人能打赢那个新手关,大都是开小号的,牛逼牛逼,看爽了,精彩。”
由良有些反胃,眼睛天旋地转的,“这是新手关?”
“哎呀……其实不是,咱们偷偷把中等AI放到这儿来的。”
由良咬牙切齿地说:“……你可真混蛋。”
“别这么说嘛,你玩的爽不!我看你蛮爽的嘛。”
“这机器有地方买吗。”由良的脸上确实挂着细微的笑容。用来当消遣,挺不错,他想。
酒保吹了个口哨,惊叹道:“嚯……小哥你还钱包还蛮鼓的嘛,这东西可不便宜。”
“看来你知道哪儿能入手。”
“当然嘞,不然这台从哪儿搞来的。”
“偷来的。”由良干脆地说。
“嗨呀你可真会猜,哪儿能啊,正经生意人来的。现在开发商正在大力推广这个产品,投资商也开心得很,只要给钱就能买到。”酒保说得眉飞色舞。
“那你也给我搞一台。”
“得嘞,说搞就搞,地址给我。”
告别酒保,由良再次回到了酒吧的一楼,刚刚那种通过模拟信号产生的触感还未完全消失,脸上还残留着些许刺痛。
先前那个黄毛丫头造成的骚乱已经彻底消失,店里的音乐也随着时间变成凌晨而换成了慢节奏的电子乐。
由良扫视一遍酒吧内部,有个喝醉了的邋遢男人正在厕所门口小便,尿撒得一地都是,在吧台上,则坐着个有些眼熟的女人,由良记得那是上周从酒吧出来时遇到的那个条子瓦伦汀。
“看来你在下面办的事不少。”对方直接向由良搭起话来。
“警察找我有什么事吗?”
“呵,不是来找你问话的,不用防备我。”瓦伦汀喝了一口酒。上面的酒都是娘们儿才喝的,由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句话。“是去找下面那个女孩,还是去跟别人比赛了。”她又问。
“这是我的私事。”
“也是,抱歉,习惯性就盘问起来了。我是来道谢的,老板,给他一杯威士忌加冰,账算我头上。”
“我应该没有什么需要你道谢的才对。”由良不解地说。
酒吧突然凑到由良身边咬起耳朵,“你这家伙放尊重点!瓦伦汀来找你你还横什么横!”
“她很有名?”
“她可是这里大部分人的救命恩人!你说话小心点,就算他们打不过你,也会跟你拼命。”
“呵呵,老板你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了。”瓦伦汀喝了一口酒,“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不过是做点自己能做的而已。”
“你可别谦虚,这酒吧里的人谁不欠你的?”酒吧把威士忌倒进加了冰球的杯中,摆到由良面前,“你们慢慢聊,你这人果然不简单,谁都能勾搭上。”
“所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由良拿起那杯酒,问。
“早些时候,不是有个小白痴在酒吧里闹事?喝醉了,把这里的人都给打了一顿,黄头发的。”
“……知道。”一瞬间,由良又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恶心的混杂着胃液的酒精臭味。
“在这种地方闹事,指不定就得少个胳膊少个腿的,更不用提被别人给抓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后你就过来给同事擦屁股?”
“好歹也是我徒弟,”瓦伦汀看似头疼地抚了抚额头,“真是个惹事精……”
“看不出来你会有她这样的徒弟。”由良讥讽道。
“她嘛……毕竟是她。”瓦伦汀晃着杯中的酒,暗金色的酒液随之流动,“是个很引人注目的家伙。”
“确实如此。”由良喝了一口酒,熟悉的味道流入口中。娘们儿就娘们儿,这才是人喝的,由良想。
“把那小白痴抓回去后,我就在这儿坐着,想着道谢一下,顺便看看是谁能驯服那家伙,结果是你,该说是意外呢,还是不意外呢。”瓦伦汀晃动酒杯,盯着由良说。
“我差点就把她弄死了。”
“你要是把她杀了,那我也不会放过你。”瓦伦汀喝了一口酒。
“你做得到吗。”
“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作为她前辈的责任。”
“真称职。”由良讽刺道。
“算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欠你一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虽然像你这种危险的家伙,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就算是警察的权利,大概也奈何不了你。不如说,警察本来也没什么权利。”
“既然你想帮我,那就不要继续调查我的事。”由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瓦伦汀叹了口气说:“被你发现了啊。”
“直觉。”
“真敏锐,前镇暴机动队的科兹洛夫。”
由良冷冷地说:“再查下去,危险的是你,我想少点事。”
“好吧,那就这样。”
瓦伦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完,“唉……诺拉那个笨蛋。今天打扰你了,再见,当然最好是再也不见。”说完,瓦伦汀便起身离开了。
“我也这么想。”由良看着穿着警服的女人直到离开,随后慢慢地喝完杯中的酒,离开了。
全息投影机送来得很快,来了好几个人在由良的客厅里搬来搬去,拼装设备,接通电源,进行调试,一切都弄完后,安装员便礼貌地离开了。
由良靠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这台机器,为了把它放进来,原本的小茶几都换掉了。这下总算是可以想玩就玩,不用去喝那屎一样的酒了,不对,那就是屎,由良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由良又再次过回了看似活着,也确实活着,但好像又和死了没什么太大区别的流程化日子。每天所做的事,无非是起床、锻炼、吃饭、看手机、吃饭、锻炼、吃饭、看手机、睡觉,自从机器来了之后,他又在流程中加了一项打游戏。
也不为别的,只是打打游戏倒也挺爽的,能给他那平淡的生活增添点乐子。由良对开飞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者说,他的兴趣并不在于开飞机,而是操纵飞机厮杀,如果那天在地下室看到的不是飞机游戏而是坦克又或是什么赛车,那由良指不定也就去玩那些了。
“确认敌机活动消失,任务完成。”这次,通过环绕式音响传出来的是个男声,视野内的副官也换成了男的,由良还是更习惯让男人当队友。
AI打起来还是太无聊了,由良这么认为,只要摸清规律,闭着眼都能打赢,最后的强度无非是通过给AI用的战斗机更好的性能罢了。虽然一开始是还有些乐子,可一旦熟悉了套路,乐趣就越来越少了。
“你什么时候沉迷电子游戏了?”
由良刚摘下头盔,就听到一个熟悉到恶心的声音。“我说过要敲门进来。”由良恶狠狠地说。
黑刀正靠在窗帘边上,抚摸着金丝绸缎,边说:“敲门多没劲,不喜欢惊喜么?”
“你带不来惊喜。”
“那喜呢?”
“也没有。”
黑刀松开窗帘,摆出受伤的表情说:“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们关系这么亲密,你看,你唯一的熟人不是只有我吗,见到我不应该开心才对?”
“我觉得我不见你也挺好的。”
“怎么,找到新欢了?”黑刀笑眯眯地问。
由良瞥了黑刀一眼,这个浑身黑,只有脸白得恶心的家伙正快活地坐在他的沙发上吃着苹果。
“你别说,让我猜猜是谁,像你这种吸引男同和女同的人……”黑刀看起来非常来劲,他从沙发上蹦下来,凑到由良边上,“去年那个给你做了斧子的大只佬?我看他全程都盯着你的屁股看。”
“……”
“啊,看来不是。那……难道是公寓那个前台小姐?别吧,我听说她同时搞好几个女的,果然那只是掩护。”
“……”
“也不是?那还能是谁。屠夫的那个酒保?没记错他确实是男同,但,他喜欢被动,你用过?咋样?”
“……”
“还不是,楼下那个?他的话,我倒是比较感兴趣,听说他有不少能让人爽得飞起的小玩意。”
“……”
“看样子也不是,总不能是夜鹰吧。”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由良把斧子架到了黑刀的脖子上,鲜血从划破的皮肤上逐渐渗出。
黑刀举起双手投降:“好好,不开玩笑,当然是有新委托给你。”
“谁?”由良放下斧子,用黑刀的衣角擦掉了沾在上面的血迹。
黑刀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轻轻抚在由良脸上:“泽尔卡尼上校,前俄罗斯空天军第六九八五空军基地第三大队队长。”
由良冷漠地抽走文件,问:“前军人?”
“你知道,大战过后,还有一大批退役军人脑子里全都是当年这些主义那些主义给他们洗脑留下的毒瘤。一群早该死透了的披着理想主义干烂事的渣滓,时代早就变了。虽然大多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偏偏手下又有一群跟他一样的疯子,指不定他哪天就开着藏在哪个仓库里的米格在地图上画个蘑菇云出来。”
“委托要求呢?”
黑刀缓缓说道:“让他再也闹不成事。”
“嗯。”
“那我走了,”黑刀转身朝着出口走去,“所以,真是夜鹰?”说完,黑刀就闪到了门外,斧子直直地砸穿大门,只留个斧柄还挂在门的里侧。
由良走到门口,取下斧子,经过夜鹰强化后的斧子已经将门彻底破坏,放在以前,最多让那斧子钉在门上。这下又得让物业来换个门了,幸好,这栋楼里有奇怪爱好的人不在少数,换个家具、收拾房间血迹之类的事,物业早就习惯了。
文件的第一页就放着泽尔卡尼上校的照片,典型的军人脸,头发胡子都已经发白,脸上却还是挂着那种坚毅到有些恶心的神情。
“瞎了个眼的目标,是不是太轻松了点。”由良看着他左眼上的眼罩,露出了不屑。
由良继续翻看资料。上校于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参战,驾驶过各种战斗机与轰炸机。在战争结束,国家解体后,他在某处废弃的空军基地中偷偷保存了备有战略核武器的轰炸机。
“又是个战争疯子。公司战争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沉浸在国家梦里。”由良读着资料轻蔑地自言自语道。
近期出没于各种酒吧的地下设施,参加新兴的全息投影游戏——
“……哼,因为这个才把委托给我吗。”由良对黑刀的反感又加深了一层。
由良还没进屠夫酒吧的门,就有一个喝多了闹事的被扔了出来。他想象了一下那个黄毛丫头被丢出来的画面,不错。
推开门,由良侧过头闪开了一瓶朝着自己所在位置飞来的酒瓶,还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酒,它就已经在门板上破损,洒了一地的酒液和玻璃渣。闻起来像是伏特加。
今天的屠夫酒吧热闹异常,比上次的闹剧还要乱许多。
“你今天也来凑热闹?”酒保看到由良,打起招呼。
由良走到吧台前望着一旁的热闹景象问:“今天有什么活动?”
“你不知道啊?那你算是走狗屎运了,办比赛呢,酒水优惠。”
“比赛?在下面办?”
酒保把酒杯滑给吧台另一侧的客人,继续说:“没错,你也有兴趣?”
“我去看看。”
“去可以,这回可得给门票钱。”酒保把手支在吧台上说。
“还要钱?”由良皱起眉头问。
“别这么疑惑,比赛卖门票不是很正常吗。”
“那下去时喝的酒呢?”
“那是平时下去的门票,不一样的!酒是人情,门票可是面包。”
“门票多少钱?”
“不贵,一万。”这个价格够由良去定制一把新的猎刀了。
“……给。”由良写了一张支票给酒保。
“虽然你看着也不像什么比赛粉丝,反正你钱都给了,下去吧,不过可别乱来啊,我今天已经用桌子下的那把喷子崩了三个人了,放心,都是豌豆弹。”酒保夸张地说着,一边打开门。
“我给你两把喷子你也杀不掉我。”说完,由良就从门后走下去了。
酒保望着由良的背影感叹道:“这家伙……真能臭屁。”
背后的电子门刚刚合上,由良就听到从前方传来的喧闹声,比他第一次到地下还要热闹,就连靴子踩在铁板上的声响都被那些闹腾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远远地,听到声音,接着又是闻到味儿,酒精的味道涌进由良的鼻腔里,闻起来却不像上次在酒保那儿喝的那些。
地下室的景象终于映入眼帘,果不其然,这里挤满了人,各种人,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高矮胖瘦都有,但无一例外都给人一种他们都是混球的感觉。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由良抬头看到一架喷火战斗机被零式战斗机击落,全息投影在半空中创造出一团巨大的火花,看来是油箱被穿甲燃烧弹击穿后引发的爆炸。由良看不到此刻正操纵战斗机的参赛者,但不用多想都知道,他现在肯定急得要死,三对三的设计使得每一架战斗机的损耗都会让战局产生压倒性的变化,虽然说操作量在变少,能够做出更多精密操作,可上限也因为编队数量的降低而降低了。
由良从挤成一团的人群中穿过,避开了那些身上沾满酒味、烟味、麻味的人群,一直走到酒保的吧台前,对方一眼就注意到由良,连忙打起招呼来,“哟,小哥你也来凑热闹?”
“只是碰巧。”由良随口说道。
酒保嬉皮笑脸地问:“是嘛,那可太巧了,这么巧的日子,不整点喝的?”
说到喝的,由良的眉毛扬了起来,“上次那种?”
“当然不是嘞,这回卖的,都是些比赛特供的。”
“比如?”由良问。
酒吧指了指身后架子上的酒,说:“喏,伏特加、威士忌、白兰地、朗姆,想喝什么?”
“这叫比赛特供?”
“当然嘞,只在有比赛的时候才卖。”
“你不是说这些娘们儿才喝吗?”由良怀疑自己上次就是被他给耍了。
酒保理所当然地解释道:“特定时间喝不算娘们儿嘞。”
“……来瓶伏特加。”
“好嘞。”
酒吧拿出一瓶绝对伏特加,摆到由良面前,当着他的面拧开了瓶盖,正要将酒倒入杯中,由良便拿过酒瓶,喝了起来。
“你碰了味道就会变。”
“啥话嘛,我的手要那么神奇,我还怎么打飞机?”
“我不想知道你怎么打飞机。”由良又闷了一口,两口下去,五百毫升的伏特加已经快见底了,“我来问事的。”
“问事?我都洗手不干嘞!”酒吧连忙澄清道。
“不是以前的事。”
这回轮到酒保的脸上露出疑惑:“那还能找我问啥子事?”
“你知道泽尔卡尼上校吗?”
“啥子?”
由良又重复道:“泽尔卡尼上校,一个经常参加空战比赛的人。”
“当然知道嘞,这里是个人都知道嘞!不信你看,”酒保随便招呼过来一个正在看比赛的观众,“你知道泽尔卡尼不?”
“当然他妈的知道,别烦我看比赛!”那人恶狠狠地回了句就又看比赛去了。
酒保对着由良耸了耸肩,说:“喏,大伙都知道,就小哥你不知道。”
“……这人,这么有名?”由良怀疑道。
“嗨呀,何止有名,是个看比赛的都知道他的大名。”
“是个怎么样的人?”
酒保思索道:“嗯……我想想,块头很大,因为双腿受了伤一直坐着轮椅,但没人会觉着他是个衰弱的老头,反倒觉得是个……额,很有领袖气质的家伙,身边跟着一堆手下嘞,都是他的狂热追随者。”
“他技术如何?”
“小哥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懂噻,他可是连冠王,从举办比赛以来零负的牛人。”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由良追问道。
“等你够牛逼了,他就会自己找上门,然后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有比赛就有钱赚。”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看来是又有一架战斗机被击毁了。
“这么厉害,那我怎么报名这个比赛?”由良问。
酒保被由良的自信逗笑了,他随口说:“你想跟他打啊,新手关赢了个AI可把你给牛逼坏咯,得嘞,想参加比赛,就得把你值钱的宝贝押上,比赛,不赌钱。”
由良嫌弃地问:“筹码不是钱,但赌的不还是钱吗?”
“这比赛可是有大人物关注的,条子也看着,明面上可不好直接用钱嘛。”
“那我最值钱的宝贝只有刀了。”
“啥刀,纯金的还是啥子?”
“手工的铁刀。”
听到这话,酒保嗐了一声,说:“没门,想都别想,你这还不如把你腰子割了当筹码嘞。”
“不是说值钱的宝贝就行吗。”
“嗨,再贵也贵不到哪儿去,别人比赛拿出来的,可都是些搞都搞不到的,像是几十年前刺死第四十五任美国总统的那柄钻石匕首、什么正在研发的可以储存人类意识的论文、用一百个僧人的舍利子做的刀叉,都是这种,你这算个什么?”
“杀美国总统的不也是匕首?”由良说。
“人家杀的是历代总统,你也杀一个?”酒保反问道。
“现在都没有握着实权的总统了。”
“可不,绝版了的才值钱。”酒保把朗姆酒倒给过来的客人,“所以小哥,想参加比赛,没那么容易嘞。”
“我会找到合适的赌注。”
“那我等着,”酒保拱了拱鼻子,“在这之前,要不要再来点我的特调?”
“没门。”由良转身就离开,瞥了一眼还在胶着的空战,双方都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架战斗机,胜负随时都会分出结果。由良没有关注,他走到走廊的更深处,拨通了黑刀的手机。
电话那头先传来声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少废话,帮我个忙。”
“怎么,需要我帮你解决生理需求?那可不行,我很保守的。但你要是多求求我,看在朋友的面上,说不定我就答应了。”黑刀的声音还是那么让人恶心。
“……算了,我找别人。”
“别别,就是想拿你寻开心而已,所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黑刀直言不讳地说。
由良忍着与他对话的不适说:“你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么,借我。”
“缺钱了?不应该吧。”
“作为参加比赛的赌注用。”
“噢?你要参加那个空战比赛?我帮不了你,我不是收集癖。他们要的那种值钱玩意,我可没有。”由良边上传来激烈的欢呼声,看来比赛分出了结果。
“真没用。”
“啧,我就喜欢你嘴这么毒。但我这回还真帮不了你,我身上那分子线他们说不定感兴趣,但这东西可不外借。你就靠自己吧,拜拜——”
电话被挂断了,每次和黑刀对话,由良都会有种要把斧子把他的声带剁碎的冲动。话虽如此,由良确实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可以借到能够参加比赛的东西了,唯一一个拥有价值的分子线还不给借。
分子线……由良想到了它的制作者。由良便继续走向通道深处,又一次敲响了那个厚重的大门。
观察口的挡板被拉开,那对眼睛又变回了银色,眼睛的主人打开门栓,拉开厚重的防爆门。
“你不是来做客的吧。”夜鹰靠在门框上,她还用着她平时的那身仿生躯体。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在你上一次拒绝了我的请求之后?”夜鹰轻笑了一声。
“……是的。”
“进来吧。”夜鹰转身走进房间,由良也跟着一同进入。
夜鹰正在做一项很诡异的装置,无数的数据线连接在一个椭圆形的凹槽内,凹槽内布满了各种电磁贴片,而数据线的另一头看起来像是几组服务器。
“个人兴趣,不用在意。”夜鹰说,“你的需要我做什么?”
“你有没有和分子线差不多贵重的东西?”由良开门见山地问。
夜鹰注视由良,思索着他的目的,问:“什么用途?”
“参加空战比赛的赌注。”
夜鹰扬起眉毛问:“原来你还是个赌徒?”
“不,是委托。”
“是吗?我可以给你提供赌注,但是,你怎么提供给我报酬呢?”
由良干脆地说:“钱。”
夜鹰轻笑道:“你知道我不需要。”
“开个条件。”
夜鹰坐在一张桌上,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拥抱,如何?”
由良不解地问:“这值得吗?”
“一个拥抱的价值是我决定的。”夜鹰平淡地说。
“如果你乐意,我不反对。”
“那就来吧。”夜鹰走近由良,脱去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任由那些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声响,一点也不在乎是否会将它们摔坏。
夜鹰张开手,说,“来,抱我。”
由良将她搂进怀里,仿生人的躯体紧密地贴在自己的衣服上,他能感受到那颗被聚合物纤维包裹着,被树脂与合金保护着的心脏的微弱的跳动,他不明白为什么夜鹰只需要这一个拥抱,这东西太廉价了。
“再紧一点。”夜鹰说。
由良稍稍用力,夜鹰的身体远比一般人要重不少,但他却觉得很柔软,人造组织模拟出了皮肤的触感,甚至更加细腻,她的发丝有股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有些刺鼻。
“…………谢谢。”夜鹰松开了手,“那么按照约定,我会给你你要的赌注。”
当着由良的面,夜鹰扣下了自己的左眼,那颗银色眼眸的眼睛正放在她的手上,“就是这个。”
“眼睛?”
“蔡司的第七代军用光学义眼,相当于把一套光学仪器直接装在眼睛里,现在市面上能见到的,分别在我的左眼窝和右眼窝里。”夜鹰拿着这颗眼睛,用自己的另一只眼睛看着它。
“就这么给我?”
“那我收回去了。”
“……”
“开玩笑的,拿好。”夜鹰把她的眼睛交到了由良手上。
“你不怕我把它输掉吗。”
“给都给你了,怎么处置它就是你的事了,”夜鹰用她那空洞的眼窝看着由良,“但你要是能把它完整地带回来更好。”
“我尽量。”由良拿着手上那颗义眼,它的眼球后面连着许多细小的数据线,应该是模拟的神经电路,“你不好奇我的委托内容吗。”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那我还不如给我的大脑腾出一些储存空间。”
“过段时间,我把眼睛还你。”
“在我死之前就行。”
由良知道夜鹰还有别的义眼,也就不再多过问什么。他拿着这颗眼睛,离开了房间,再次找到酒保,比赛已经结束,那群先前还在握着酒杯的观众们正逐渐散去,酒杯、食品包装袋之类的东西扔了一地,酒保正拿着扫把和簸箕清理着。
“比赛结束了?”由良问。
“比完嘞,阵仗那么大我都怕比完要打起来。”
“至于么。”
“毕竟不少人裤衩都得给输没。”扫把扫过一滩像是呕吐物的东西,将它们尽数扫进了簸箕里。
“这个东西,够当赌注了么。”由良拿出夜鹰的眼睛给酒保看。
酒保凑过来瞅了一眼,问:“这啥,电灯泡?”
“蔡司的第七代军用光学义眼。”
“嚯……你小子从哪儿搞到的,这玩意可是求爷爷告奶奶去蔡司光学的总部里都要不来啊,”酒保看了看他刚刚走过来的方向,“你和下面那女人,啥交情?”
“认识。”
酒保意味深长地笑着:“得嘞,我就知道你小子跟她关系不浅,果然是给她卖过沟子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啥沟子啊这么值钱,能要来这玩意?”
“沟子是什么?”由良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屁股!”
由良翻了个白眼,说:“我问她要,她就给了。”
“算了算了,不肯说就不肯说嘛,这玩意绝对没问题,我给你登记上,参赛人填什么?”
“科兹洛夫。”
酒保钻回吧台后边,拿出一个小机器操作起来。
“别看我只是个调酒的,我可还是比赛裁判嘞,官方授权的!”
“原来还有裁判,会吹黑哨么?”由良问。
酒保摇了摇头:“不中,机器比我准确多了,说是裁判,其实就跟前台差不多。”
“那你是最会调酒的前台。”由良少有地展现出他的幽默感。
“不,我是最会吹哨的酒保。不过啊,你不给自己准备点药?”
“药?”由良皱起眉头问。
“比赛用的药嘞,增加专注力之类的,所有人都会用。有实力可是不够的,还要有科技。”
“我不需要。”
酒保佩服地晃了晃脑袋:“中嘞,等你一轮游。”
机器的显示屏发着幽幽绿光,酒保又点了几下,再举起来对着由良的脸拍了张照,接着又按了几下,“好咯,现在你可以去所有赛场比赛了。”
“原来不止这里吗。”
“咋个可能嘛,就一家店怎么回得了本,给你个册子,上面都是赛场地址。”酒保转过身,从酒瓶和各种化学仪器的夹层中翻来找去,抽出一张沾满了灰的宣传手册,彩纸打印,这方式过于复古,上面的宣传图像更是有种上世纪的感觉,甚至不少颜色都印错位了。
由良简单翻了一遍册子的内容,无非就是举办比赛的场地的信息,顺便还塞了不少对应酒吧的私货,与其说是比赛手册,倒更像是街溜子嗨吧指南。
举办赛事的酒吧一共有十几家,分布在城市各处,围绕着富豪区的外围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对嘞,你得在手机上装个程序,会通知你各种比赛的消息,还有什么社区粉丝讨论啊什么的。”
“怎么下。”
“来扫一下这个条形码。”酒保从吧台底下抽出一张被塑料封装的彩纸,上面印着一串条形码,由良用手机扫了一遍,城市局域网便开始下载数据,上面的显示是3kb/s,剩余下载时间——一百一十四天。
“……下这么慢?”
“地下室嘞,这里信号不中的。小哥上去就下得快嘞。”上了下得就快,听起来就像什么脑筋急转弯。
“走了。”由良扔下这么一句话,就上楼了。
“哎哎,打进决赛了来说一声!”酒保对着由良喊道。
等到由良到家,程序已经下好了。他躺在沙发上点开那个新下好的名为《皇牌空战》的程序,这个程序居然需要所有人都实名制注册,由良便以科兹洛夫的身份注册了账号,登入进主界面,看到自己已经以选手的身份进行了登记,信息栏上贴着一张又大又丑又呆的大头照,显然是酒保临时拍的那张,而信息栏边上写着“科兹洛夫”以及比赛信息——零胜零负。
“这混球……”虽然由良平时并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仪表,但这张照让他自己也有点难以直视,更何况,还有某个跟他妈的同性恋一样的家伙肯定会拿着这张图来笑他。他决定下次再见到酒保时,就逼他自己把一整套特调喝完,但是不喝最后一道。
这程序还内置了一个论坛,全都是粉丝的闲聊,到这会儿,由良才知道这个比赛的观众远比想得多上不少,不仅仅是线下门票,程序里还会做线上直播,甚至还配有解说员。一个带着赌博的比赛,居然搞这么大的阵仗,看起来就和几年前停办了的奥运会一样热闹。(奥运会是因为没有城市愿意承接而终止的)
由良饶有兴致地刷着论坛的帖子,大部分人都在讨论今天在屠夫酒吧举办的比赛,今日同时也在别的酒吧举办了比赛,但量级似乎并没有屠夫酒吧的那场高。
一个帖子的标题吸引了由良的注意力——未知选手参加顶级锦标赛,封面照竟是一个丑逼!由良隐约地感觉那是自己,便点了进去,事实上,那正是自己。这个帖子下的人不断讨论着这个家伙到底是谁,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大部分人都认为这家伙是个什么吸毒吸到脑子融化的傻逼富豪来体验人生的,在这条评论下面至少有一百三十五个人表示同意。
“妈的……”由良越看血压越高,虽然都是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傻子,但隔着屏幕,由良又砍不着他们,只好忍着火继续看帖子。
又刷了两分钟,还是清一色的同类内容,由良是准备放弃了,他却看到有一条回复的人说他在屠夫酒吧见过由良,还说那家伙几下就制服了那天在酒吧里捣乱的暴力女。
那条回复下瞬间竖起各种讨论,有人在争这一定是编造的,有人突然就好像也见过由良似的附和起来,而他们所争论的对象正无语地看着这些消息,由良摇了摇头,从论坛里退了出去,转而去查看自己的比赛记录。
零胜零负,简直就是个雏,但这样也不错,省得树大招风,他又看了看其他人的记录,都是有胜有负,这里没有积分和排名系统。这种原始的押注比赛方式,或许也不需要什么排名,就像打野架的时候双方都是凭借着最原始的兽性进行战斗,即便是两者之间那个稍显羸弱的家伙也可能因为一击恰到好处的上勾拳打中了对方的下颚而获得荒唐的胜利,对于参赛者与看客来说,过程固然重要,但结果,那一掷千金的终局的意义则是大得多了。
由良在参赛者的名单中找到泽尔卡尼的那一栏,三十五胜,零负。
“呵……”由良轻笑着,他是个不错的猎物,如果只是在现实中杀死他,一个瘸腿的废物,再来一群没有脑子的狂热追随者,那确实太过简单了。
这种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的人,令人作呕,美好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更何况,他们回忆的那日子可不美好,只不过是一群自诩正义和另一群自诩正义的傻逼为了利益在互相扔炸弹罢了。由良知道这种人,他可太知道了,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会为了那点荣耀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害死的混球,由良身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痛,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疤,他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他父亲在挥舞皮带时留下的,哪些是被他的亲戚强暴时用烟头烫的,但他们都在作痛。由良至今都记得他的父亲那天晚上还在喝着伏特加,畅谈着解放人类的理想,下一秒,他的父亲就让他出去卖身。
“高尚的理想……呵,不过是恶魔的西装。”
次日,由良走进位于奥斯特格勒东区的酒吧,上面用着烫金的文字写着“文艺复兴”。店面装饰得如同被氢弹炸成碎片前的凡尔赛宫一样,到处都散发着昂贵的香薰气味,由良都闻得快过敏了。
与“屠夫”不同的是,这里的对战场地不在地下,而是极其豪华的设置在了大厅,就像是拳击赛场那样的布局,只不过场下的观众不是那些拿着零食汽水捏着赌券的糙汉,而是喝着加州红酒,吃着澳大利亚牛排的有钱人。
由良感觉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他今天是作为参赛者来到此地,在与前台确认了身份后,他便被穿着刚熨烫好的西装的接待人员带进了贵宾室。由良也不清楚这里为何能光明正大地把比赛摆在台面上,或许是这里的人给当地分局的人塞的钱够多吧。
贵宾室内铺着毛毡地毯。由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他撇了一眼,门口站着一位身材姣好的女性,她穿着暴露度极高的礼服,他看得出这是酒吧安排给他的陪酒。
“你不用来陪,我不需要。”由良说完后,就自己起身去一旁的酒柜里拿出一瓶大阪的梅酒。他用余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不用多想,他知道这个人都经历过些什么。
由良把酒杯握在手中,用手掌的温度将其变温,他看着那酒的颜色,如同威士忌一样,但口味又是天差地别。一阵敲门声响起,那位穿着西装的接待人员再次进门,他毕恭毕敬地说,“科兹洛夫先生,比赛要开始了,请跟我去赛场。”看到那个接待,门旁的陪酒女郎条件反射地退了两步。
“带路。”由良拿着酒杯跟了过去,走到门口,他把酒杯交到了女郎手中,“喝吧,不喝也行,这是你的自由。”
“我的自由……”女郎无法理解由良的话。
“以自己的意愿决定要不要喝,就这样。”说完,由良就离开了。
接待人员正在前面等着由良,看到他走进,他对由良说:“科兹洛夫先生,您这样会让我们很难办。所有的陪酒女郎都有一套……”
没等他说完话,由良就接过话,“你再这样,保洁人员也会很难办,这种地板可不好清理血迹。”
对方的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说:“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我也有我的规矩,如果你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以让你两只眼都闭上。”由良的眼睛盯着对方,阴暗的双眸中毫无阻拦地释放出其中的杀意。
“……是。”他屈服了。
“带路。”
两人之间不再有任何交流,由良已经改成用嘴呼吸了,那奢华的香薰味实在令他难受,仿佛其中添加了腐蚀性材料一样。
再次回到赛场,此时四周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人,他们无不都穿着用真丝或是纯羊绒的礼服和西装,这些人的脸上还都戴着假面,二楼的看台上甚至还有人用着微型的手持镶金望远镜。
由良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塑料罩子后那些活体展示模特一样,周遭投来的视线令他作呕。他看向全息投影台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衣冠堂皇的男性,身高纤细苗条,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竖了个背头,同样的,他也戴了一副假面,镶着金边,上面漆满了红色。
他用极其做作的歌剧式腔调开口道:“这位先生,你就是我今天的试刀人吗。”
由良回了句:“傻逼。”
一位穿着燕尾服的主持人走到投影台旁,用着男中音的声音宣布:“欢迎尊贵的客人们前来欣赏今日的比赛,今日比赛的选手是……优雅的空中舞者让·皮埃尔,与无名的科兹洛夫!”
由良打量着眼前的那个人,尽管戴着假面,他也能看得出对方是个处境优渥的有钱人,那双棕红色眼睛中透露出一股纯粹,纯粹到反胃的恶,那种只可能出现在资本家中看待玩物时的眼神。
戴上头盔,视网膜投影的画面与自己设置好的男性士官的声音出现,三架Bf109战斗机组成的航空编队从视野下方飞进视野中心,耳边传来螺旋桨与发动机的轰鸣,以及那强风被冲破的呼啸,远远的,由良看到了皮埃尔的飞机,三架喷火战斗机,原本深绿色的陆军涂漆被他改成了显眼的靛蓝色,还在机身上漆了鸢尾花标,而由良的飞机上则是非常简单地喷成了纯黑色。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耳麦传进了由良耳中,经过特殊处理后模拟出的无线电通讯一样的声音——比赛将在倒计时结束后正式开始!
全息投影台在上方映射出字幕,0003、0002、0001,比赛开始,由良与皮埃尔都操控战斗机向对方接近,由良保持着三架战斗机维持在一起的阵型,而对方则已经散开,从三个方向准备同时包抄。
由良观察两侧进行包抄的敌机,继续以编队阵型深入,寒风呼啸,晴天无云的战场以及没有高耸的山峰阻拦飞行路线,此时,双方的直线距离已经接近十五公里,从两侧包抄的敌机已经开始合拢,如果继续前进,只会被围剿。距离还剩五公里,马上就要进入机枪的火力范围,视野中的敌机已经变得清晰可见,由良同时控制三架战斗机一起向下俯冲,即将形成合围的三架敌机一同丧失了目标。皮埃尔本以为由良会操控飞机向两侧散开进行一对一接敌,却没想到他打算继续抱团以整队编组交战,不得已,他也控制三架战斗机开始向下俯冲,紧紧咬在由良身后。
上钩了,由良心想。他同时控制三架飞机,一同猛地拉起高度,并操控机翼侧旋,对抗风阻的震动震得由良大脑发麻,但此时,由良已经利用翻转机动成功来到了敌机身后,占据了有利位置。三架飞机的机枪同时开火,7.92毫米口径的子弹瞬间命中了其中两架飞机的尾翼与机翼,令其冒着烟坠毁在地面上,燃起巨大的火花。
越过视网膜投影,由良看到对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紧紧是在分秒之间,局势就已经被定死,最后那架飞机正不断地做着不规则钟摆机动躲避子弹,三架飞机形成的火力网都无法将其击落,由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敌机在突然之间直直向上拉起,其机动之迅速都令由良有些诧异,这对飞机的操控水平与皮埃尔先前所展现出来完全不同,喷火战斗机那优秀的机翼载荷这时发挥出了作用,即便由良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跟上,还是丢了一些距离,对方用这个机会拉开了距离,但由良依然掌握着数量上的优势。那架喷火战斗机不断地进行翻转机动以寻找进攻机会,由良便让三架战斗机散开形成三角结构,以确保不会被咬住尾巴,皮埃尔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进行翻滚机动的同时,从来不保持自己的相对位置,而是在获得开火机会的瞬间便朝着由良的飞机进行极短的扫射,在趁由良的护卫僚机还未咬住它时,又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攀升,尽管这样的战术并未对由良造成什么损伤,但再这样耗下去,即便战斗机还未被击毁,同时操控三台战斗机的作战也会使他的大脑陷入极度疲劳的状态。而正当由良在考虑是否要让其中一架战斗机主动送死以腾出更多精力去操控剩下两架战斗机时,皮埃尔操控的那架战斗机突然如同失控了一般直直地打着旋向下坠去。火球升起,由良知道自己胜利了,可好像又有点赢得莫名其妙。
摘下头盔,由良环顾四周,那些看台上的人们沉默不语,没有掌声,没有咒骂,他们脸上更多的是——震惊。由良不屑于理会他们,他更在意那个皮埃尔发生了什么,由良见他依然站立着,没有摘下头盔,便走过去查看情况,而后,他注意到,鲜血正缓缓地从皮埃尔的鼻腔中流出,下一秒,他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人们发出惊愕的声音,主持人立刻冲过去,取下他的头盔,摘下假面,露出了皮埃尔的面容,那是一副过量吸食兴奋剂的模样,瞳孔已经放大,灯光的照射对它不再产生反应,呼吸健在,可也已经微弱不堪,急救小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主持人将由良赶下场,没有掌声,没有喝彩,由良的首战就这么荒唐的结束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时,黑刀已经拿着一瓶香槟在客厅里等他了。他就像赌场里那些女郎一样躺在由良买的全息投影台上。
“滚下去。”由良说,他已经习惯这个人自说自话进别人家的举动了。
“这么不欢迎我,好歹我也是来给你庆祝的。”黑刀说着从台上翻身下来,他当然知道由良会轰他,但黑刀乐于如此。
“怎么,你成比赛迷了?”由良讥讽道。
黑刀笑着说:“当然不,我对比赛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我是你的头号粉丝。”
“头号黑粉。”
“黑粉不也是粉?”
“正常点,不然我就把这瓶香槟塞你屁眼里。”也不知道这对黑刀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坏事。
“行行,那说点别的,你知道那个皮埃尔死了吗?”
“死了?”皮埃尔那副七窍流血的脸庞浮现在由良的脑海中。
“医疗小队来的时候就死透了。”
“死因?”
“过量使用兴奋剂导致的心脏骤停和衰竭。”
“不意外。”正如酒保所说,参赛者都会使用药物。
“这下你可是出名了。”
“至于么。”
“一个毫无名气的参赛者,首战就杀了人,那可太至于了。”
“不是我杀的。”
“确实不是,但你是他的对手,所以……就算是你杀的了。”黑刀拍了拍由良的肩,“放心,没人会因为一个参赛者的死而恨你,相反,他们喜欢。”
由良无言地耸了耸肩,科技发展至今,这些人却和几千年前罗马斗兽场里的观众没什么区别。
“不过皮埃尔在泽尔卡尼面前就是个臭鱼烂虾,从比赛发挥来看,你可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怎么说,要去特种教育那边试试他们正在研究的技能培训设备吗?电电脑子,你就能成为王牌飞行员。”
由良冷淡地答复:“我不需要。”
黑刀耸了耸肩:“那算了,本来还想等着你把香槟开了喝一杯,这么不欢迎我,伤心了。”
“……你要喝你就把它拿走。”
“那不行,这可是头号粉丝给偶像的礼物。”
“有点恶心了。”
“哈,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走了。”
由良目送黑刀离开自己的公寓,这次他没有再走什么奇怪的出口,先前被斧子砸穿的门已经换了新的。那瓶香槟还留在台上,由良懒得去看上面的标签,直接随手放进了酒柜里。接着,他躺在沙发上,点开《皇牌空战》的程序。果不其然,正如黑刀所说,现在社区内的所有帖子都在讨论由良今天的比赛。
他点进一个标题为《无名小卒竟击败种子选手》的帖子,一点进去,由良那张被酒保拍下的又大又丑又呆的头像就摆在他面前,然后他就退出了这条帖子。他又点进一条叫做《用兴奋剂嘎了纯纯活该》的帖子,由良这才知道,几乎所有的参赛选手在比赛中都会注入兴奋剂以提升大脑的运转速度,从某种角度来说,胜利的一方往往有着效用更好的兴奋剂,到最后,大家比的已经不完全是技术,而是谁更加下三滥,至于皮埃尔的死,只不过是这场兴奋剂攀比的必然结果罢了。而这些看客们,他们并不在乎皮埃尔的死有什么影响,他们现在更加好奇的反而是由良到底用了什么兴奋剂。
这些帖子的内容让由良感觉恶心,他退了出去,转而检查自己的比赛记录,现在是一胜零负,而自己的押注品中,多了一个新的物品,那是从皮埃尔手中赢来的,屏幕上写着那件物品是蒙娜丽莎真迹的碎片,是搜救队从卢浮宫的废墟中挖掘出来的。
一幅画的碎片也能当赌注,由良不理解这种历史文物有什么价值,无非就是几百年前的某个名人的画,要是直接把整幅画随便丢在大街上,就算是被人踩上几脚,也不会有人在乎。由良也懒得再去多想,不如再去确认一遍下一场的比赛内容。
由良起身打开酒柜,打算开一瓶新酒,看到放在最外侧的那瓶黑刀送来的香槟,想了想,还是拿了一瓶伏特加。他直接掰断瓶口,对着破口的边缘将酒液灌入口中,那尖锐的边缘完全没有划破他的口腔。冰凉的液体入喉,在身体中灼烧,冰冷的四肢随着血液流动加速而渐渐变暖,由良拿出斧子,在瓶口上磨动,经过改造的斧子轻易地削去了玻璃,比切开黄油还简单,他拿着被雕刻过的酒瓶,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由良在各个酒吧不断进行比赛,现在已经是十三胜零负的战绩。针对由良的讨论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给他起了绰号,叫“黑色手术刀”,源自于第四场比赛时,由良的战机一枪未开,全部利用战斗机的机翼切割对方的驾驶舱达成击杀的惊人操作。
在所有的对战者中,他们无一例外都使用了兴奋剂,虽然无法确认都是哪些类型,但可以确信的是,在对局中,每次都会出现对方的战机性能突然变强的情况。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办法击败由良。现在由良的战利品库里古怪的东西越来越多,像是肯德基的终生免费用餐卡、索尼研发的脑电波游戏机原型机,当然,还有那把刺死了美国最后一任总统特朗普的钻石匕首。由良通过社区里的讨论了解到泽尔卡尼的赌注是一枚“金星”勋章,通过全息技术保存,除非关闭投影功能,不然就算勋章本身破损成碎片,它的每个碎片也都能将勋章完整地投影出来。
由良洗完澡,赤裸着身体走在客厅,仅有一条浴巾裹在他的腰上。伤疤布满全身,从切割伤到烧伤应有尽有,多到可以用他的身体来做一个伤疤分类介绍。不少水滴依然挂在他的身上,从胸膛一点点流到腹部,再一点点流到腰间,被浴巾吸收。他喜欢让身上的水自然干涸,那样比较原始。他拿起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查看下一场比赛的信息,经过那么多次比赛,终于又回到了“屠夫”。
刚一走进“屠夫”,前台的酒保就像是见了兄弟一样激动,甚至都要从吧台后走出来迎接,颇有一种自己的老熟人出息了现在富贵归来的架势。
见到由良,酒吧里的酒客们也都躁动起来,谁都想来瞅一眼这个名声在外的“黑色手术刀”。
“嘿,晚上要不要来我房间在我身上表演一下你那个手术刀的技巧?”人群中有人朝由良挑衅。
“我现在就可以表演。”由良拿起一瓶酒,将其敲碎,接着便直接把碎片朝那人扔,玻璃碎片精准地从人群中穿过,又直直地穿透了那人的衣服,刺入腹腔,“你的肝脏摘除手术做完了。”
叫嚣的那人立刻紧紧捂着自己开始流血的伤口,大喊救命。刚刚还围在由良边上的那些酒客脸上要么挂着惊诧的表情,要么挂着敬佩的表情。
“兄啊,你下手可真狠。”旁边的酒保忍不住评价道。
“他活该。”
酒保表示认同,由良跟着他来到吧台,他走到吧台后面,“还喝点什么不,比如来杯惯例的脑脊液?”
“我是来比赛的。”
“我知道,不耽误,让我也沾沾光嘛。”酒保突然侧过身,朝由良身后的那群人大喊,“别看了!要看买票下去看!”吼完,刚刚还在围观的人群们就乖乖地安分下来,而那个被由良用酒瓶碎片割掉了肝脏的人已经跑出了酒吧,血滴形成了一条线,直直地通向门外。
“不了,我不想被酒精影响。还有,刚刚那瓶酒,我赔给你。”
“不用了,下次我就用那酒打广告,说,拿来杀人也好使。”
“呵,挺好。”
酒保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拿起酒杯说,“那等你的庆功宴。”说完,他一饮而尽。旁边通往地下室的通道也已经开启。
“赢了再说。”由良起身,走向地下室。
地下室里已经挤满了人,那都是比赛的观众们,有男有女,他们都等着目睹这个传闻中的黑马,由良刚一露面,人群就欢呼起来,不少人都向他摆出求爱的动作,男女皆有。凝结浑浊的空气充斥着烟酒味,烟雾在黄色灯光下显出身形。由良被人群包围,他们伸出手触碰他的双肩,他扫视这些人,他们的眼神闪烁,神情如同对圣人的崇拜一般虔诚。不需要由良推开他们,人群便自觉地在他身边散开,直至由良走到自己的“擂台”。
对手已经在等候他,一个衣着简陋的男人,脸上失魂落魄。由良认出他了,是前段时间在这里输了比赛,又被黑刀拧断了双手的人,对方也认出他来了,他的面部立刻扭曲起来,大叫着:“是……是你这个崽种!那天跟在那个卖屁眼的娘们儿边上的!!”
“你对他的评价还挺准确。”
“去你妈的!”他举起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换成了一对简易机械手,就连手指都不是五根,也只能做最简单的抓取功能,“这都是你们害的!等老子赢了,我要把这破铁塞你屁眼里!”
“要是你能赢。”
由良不再多说,戴上了头盔,对方见挑衅无效,也气愤地戴上了头盔。
……
对方的最后一架战斗机在半空中炸成了火球。比赛分出胜负,由良不负众望地赢了,人群们也欢呼起来。摘下头盔,由良的表情格外轻松,穷寇的孤注一掷毫无效果,至此,由良已经十四连胜了。对方气急败坏地摘下头盔,猛地砸到地上,对着由良破口大骂道:“操你妈逼!全赔完了!狗日的没人影的比尔德洛夫,没屁用的药!!狗日的狗日的!!我杀了你!”说着,他直接爬到全息投影台上,一步步向由良走来。对方的双眼充血,显然是使用兴奋剂后导致的眼球血管破裂,那人的视野肯定是一片红,由良心想。
上了赌桌,这就是倾家荡产的废物的丑态。
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用废铁制成的小刀,上面满是锈迹。由良冷静地看着他,淡然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他一跃而起,握着小刀想要从上方刺杀由良,由良侧过身轻易地躲过袭击。周边围着的人群惊慌地向场地四角散开,刚好为由良腾出了空间,由良抽出斧子,趁着对方攻击后产生的巨大空档径直地切下了他的右胳膊。鲜血瞬间喷涌出来,那人捂着自己的胳膊惨叫着,由良捡起了他的断手,机械手格外显眼。
“畜牲啊——!!”他大喊着,即使失去了一只胳膊,他扔握着小刀试图向由良攻击。
而由良,握着他的断臂,直直地用机械手捅穿了他的胸腔,他的心脏,正挂在他的机械手的指尖上,鲜血不断地沿着机械手滴下。
由良看着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结束了。由良松开手上的力气,没了支撑,那个人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活该。”人群中有人说道。
由良没有说话,甩去手上的鲜血,准备离开。
正要走向楼梯口,下来了一伙人,都是高加索面孔,薄嘴唇,高鼻梁,圆脸,都很壮硕。在这伙人最后的,是一位坐着轮椅的白发老人,由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泽尔卡尼上校。
泽尔卡尼一来,整个房间都陷入寂静,透露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吩咐边上的手下将他抬走。即使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他的声音也中气十足,衣服都是整洁笔挺的,一身俄罗斯空天军军装,浑身都散发着上位者的气味。他取下眼罩,露出一只已经灰白的眼睛,他无言地打量着由良,由良也沉默地看着他。
“你是冲着我来的吧,科兹洛夫先生。”泽尔卡尼开口道。
“是的。”由良回答。
泽尔卡尼从怀中拿出了那枚全息勋章,映射出那枚象征着荣誉的金色五角星,那是他在巴黎投下原子弹换来的。
不管以哪种先进的主义为旗帜,在战争中实际所展现出来的,不过是狗咬狗,一切的理想和口号在利益前都显得苍白。
“它漂亮吗?”泽尔卡尼问。
“用人命换来的勋章?丑陋到极点了,简直令人作呕。”由良答。
泽尔卡尼轻蔑地说:“你不配侮辱它。”
“都是过去式的荣誉,有什么意义。”
“这是我的骄傲,小子。”
“骄傲的军人?这世界上最恶心的生物。”由良从杀人中取乐,但由良从来不会以此为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畜生,但比畜生更恶心的,是以杀人为荣的人。
“没有信仰的人。”泽尔卡尼说完,操控着电动轮椅移动到由良的对面,他向由良发出了战斗的邀请。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两人,这是绝无仅有的比赛。原本就有些拥挤的房间现在因为泽尔卡尼与他手下的到来变得更加拥挤,空气中充斥着汗味与血腥味,每个人都盯着现在发生的一切,没有人再喝酒抽烟,他们只是盯着。
由良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他走到投影台前,拿起头盔,接受了挑战。
双方进入对战,战场投影在房间上空,多云的开阔战场,三架漆黑的Bf109从由良的方向飞入空域,而另一侧,也是三架Bf109缓缓飞入空入,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全身为银白色喷漆,并且在尾翼与机身上都喷有红色五角星,典型的二战苏联涂装。
双方都已就位,倒计时的数字出现在正中央,0003……0002,由良看向投影台另一头的泽尔卡尼,他的脸上挂着轻蔑与自信,这里是他的战场,0001,在他眼中,由良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高低且自大的蠢货。
倒计时结束,双方的飞机开始加速。加大马力,更多的燃油被注入进发动机内,飞机开始发出轰鸣,螺旋桨飞速运转,双方从一开始便没有进行任何的试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如同骑士对决中的骑枪冲锋一样,双方都以并排编队的形式接近,在进入有效射程的瞬间,双方同步开火,由良控制战机旋转进行规避,泽尔卡尼也做出了同样的行为,机枪子弹互相掠过对方的机翼,都未命中对方,直至双方的战斗机全都互相擦身而过。
第一轮的交火没有产生任何结果,由良立刻操控三架战斗机以不同的角度进行翻转,而对方依然还保持着编队形式朝着附近的厚云层飞去。由良的三架战机在调转方向后各自跟上对方,飞进云层,视线被飘浮在空中的水汽影响,由良只能隐约地看到泽尔卡尼那战斗机尾翼上的红星,他操控两架战斗机死死地咬在后面,而另一架因为距离不够无法跟上。两架战斗机对着那架被咬住尾巴的战斗机开火,子弹穿过云层,在空间里留下一连串的细小漩涡状涡流,下一秒,战斗机便沿着涡流掠过。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开始向上攀升,试图突破云层,由良也紧跟其后,云层中的水汽几乎阻挡了全部的视线,那些水珠通过视网膜投影的方式影响着由良的视野,但在冲突云层的瞬间,视野再次变得明亮,可出现在由良眼前的,只有一架泽尔卡尼的战斗机。
意识到自己中计,由良观察身后,果然其余两家战斗机刚刚正躲藏在云层之中,等待着伏击的机会。大脑已经来不及处理如此之多的信息,由良只得立刻集中火力击落了那架诱饵机,同时,跟在由良身后的两架战斗机立刻喷出火舌,密集的火力击中了他其中一架的机翼,穿甲弹撕破硬铝甲板,失去飞行姿态的战斗机瞬间开始在半空中翻滚,巨大的风压像撕碎废纸一样轻易地让战斗机解体。
现在的局势是二对二。
由良立刻操控另一架还未被击落的战机进行规避,他继续不断地垂直向上空攀升,身后的两架战斗机也紧追不舍,但在垂直重力的影响下,那些射出的子弹的弹道都变得极其混乱,没有一发对由良构成威胁。由良就那么操控着那架飞机不断向上攀升,在即将到达高度临界点时,他关闭了飞机的发动机,失去动力的战斗机几乎是以一百八十度的方向调转并向下坠去,紧紧咬在他身后的那两架战斗机直直地从它身边擦过并开始调转方向。失去动力的战斗机不断地垂直旋转着向下坠落,由良拼了命地调整飞机姿态,那不断转动的画面让他想要呕吐,战斗机的尾翼几乎快要因超出最大载荷而断裂,直到即将坠入云层前,由良终于重新夺回了战斗机的控制,并立刻启动发动机,将下坠姿态拉回水平飞行。而身后的那两架战斗机依然咬在较远的身后,见位置已经合适,由良控制另一架一直在云层中盘旋的战斗机猛地从云层中冲出,精确地撞击命中其中一架泽尔卡尼的战斗机,让双方同归于尽。
现在的战况已经变成了一对一。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对局。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死斗阶段,双方不断地互相进攻,大量的子弹在高空中泼洒,由良从来没有成功咬住泽尔卡尼的尾巴超过五秒,而泽尔卡尼也没有对由良的战斗机产生任何的有效命中。由良的弹药已经消耗殆尽,而泽尔卡尼还有些许剩余,此刻,由良正被泽尔卡尼咬在身后,但他显然不打算认输。毕竟,由良是那种临死前也会对对方竖起中指的人。
由良加大飞机马力,不再做任何规避动作,直直地向前飞去,泽尔卡尼也紧紧跟上,机枪开火,子弹掠过由良的机翼,他没有理会那些子弹,而是选择继续加大马力,将油门加到最大,机身此时开始出现剧烈抖动,他的飞行速度正在逐渐接近音速,耳中传来空气被压缩划破的爆鸣,视网膜的投影提示机身载荷达到临界值,再继续下去,战斗机将会开始解体。他无视警告,依旧维持着当前的飞行速度,泽尔卡尼上校也紧跟其后,这正是由良所要的。战斗机的晃动已经超出临界,战斗机上的零件开始解体,不断颤动着的尾翼终于因再也无法承受乱流而断裂,断裂的碎片被迅速抛向跟在身后的泽尔卡尼的战斗机。碎片掠过他的机身,泽尔卡尼认定由良已经死路一条,准备打出最后的弹药,然而在他眼前,却是由由良那被风压撕碎的机翼碎片所构成的拦截网,泽尔卡尼用余光看到由良的战斗机已经坠落,可在比赛规则之下,由良还没有坠毁,他看到在投影台另一侧的由良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自己竖起中指。
泽尔卡尼的战斗机径直地撞上了碎片,当场损毁。这场比赛,是由良的胜利。
由良摘下头盔,走向失败了的空天军上校。泽尔卡尼的脸上顿时没了光彩,原先的气质荡然无存,仿佛瞬间衰老了一般,现在的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落魄残疾老人。
赛场的观众们鸦雀无声,没有欢呼,他们不知该做些什么,这一切一点都不真实。
“你输了。”由良说。
“……我……我……”老人的声音沙哑无比,仅仅是说话就好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来拿我的战利品,上校同志。”由良用胜者的语气说道。
“……我……”老人的眼神空洞,“你……用了什么药?”
“我没用药。你所谓的骄傲和信仰,难道都是建立在精神毒品上的?你的荣誉和你的信仰一样腐朽不堪。”见对方已经没了任何精神,由良干脆将手伸进他的衣服中,取出了那枚全息勋章。金色五角星再次被投影出来,老人的目光也被深深地吸引过去。
“结束了,和你的时代一起结束了。”由良当着他的面,关闭了奖章的投影,并且掰断了它。
“不——!!”老人大叫着痛哭起来,他呼吸急促,从轮椅上跌下去,慌张地收集勋章的碎片,可关闭投影后,它只不过是电子元件垃圾罢了。老人痛苦流泪,趴在地上不能起来,由良无聊地看着他,就像看笑话一样。
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滑稽。由良将厨刀插进他父亲的腹部时,他就这么下跪着,颤抖着死了。他的父亲在死前,就和眼前这个老头一样,像个婴儿似的蜷缩着啼哭。由良很好奇这个上校会不会也这么死去。
一个拳头狠狠地打在由良脸上,血腥味瞬间充斥在由良的口腔里。由良看向攻击的来源,是泽尔卡尼的追随者之一。
由良看着他,露出了笑容,轻蔑的笑容,是看垃圾的表情,“就这?”他笑着说,“一群垃圾。”
泽尔卡尼的狂热追随者们拿出刀具举向由良,十对一。由良慢慢地掏出斧子,将它拿在手中,轻轻地拂过斧面,冰冷而又光滑,由良看着眼前的十个人,眼神中的杀意比那斧子的温度还要寒冷刺骨。
“我建议你们一起上。”由良说。
…………
仅仅不过几十秒,他的追随者们就已经变成了碎块,是字面意义上的碎块。斧子轻易地劈开了他们的头颅与胸腔,内脏与破损的脑浆流了一地,恶臭的血腥味在房间里飘荡,由良站在血池中,浑身沾满了敌人的血迹,那鲜血喷溅在全息投影台上,浸泡在泽尔卡尼上校的军装里。在场不少人都因受不了这场面而呕吐。
由良甩去斧子上的血迹,看向身旁的泽尔卡尼上校。他收好斧子,离开了。
三天过后,因为地下室屠杀而休整的“屠夫”酒吧再次开业。整件事似乎并没有被传开,就连社区里都没有人讨论,在场的观众对此事只字不提。由良和黑刀坐在大厅的吧台前喝着酒保的特调饮品脑脊液。
“委托完成了。”由良说。
黑刀眯着笑脸说:“你可没把人杀了。”
“杀了对他来说是解脱。”
黑刀哈哈大笑起来:“这我同意,死了就太没趣了。放心,委托那边我会去沟通。”
“我去办事,你走吧。”由良喝完杯中最后一点酒,便走向地下室。
“唉,魂都被女人勾走了。”黑刀喝完酒,也离开了。
地下室的全息投影台已经撤走,或许过段时间,又会换成新的玩意。地下室的酒保看到由良便打起招呼,“哟,大哥来嘞。”
由良问:“不叫小哥了?”
酒保的五官皱成一团,艰难地说:“哪儿敢呐,我还想多活几年。那地板,我拖了三天呐。”
“机器撤走了?”
“当然嘞,发生那么大的事,泽尔卡尼又成了那样,这玩意办不下去嘞。”
“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晓得,好像最近有个让大伙扮演什么光之战士的游戏挺有搞头,我打算整点。”
“别死了就行。”
“得嘞。”
由良继续走进深处,敲响了那扇厚重的防爆门,观察口被拉开,露出了一对紫色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夜鹰打开了门。
“看来你赢了。”夜鹰说。
“是,这个还你。”由良拿出夜鹰那颗的银色眼睛,将它还了回去。
夜鹰接过眼睛,将它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我本来不指望你能把它拿回来。”夜鹰说,“谢谢。”
“我不是那种借了不还的人。”
“那你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夜鹰问。
“大概也不是。”
“你是个怪人。”夜鹰说。
“……走了。”由良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身后的防爆门直到由良彻底离开后才被关上。
“……你……你是……”泽尔卡尼上校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喉咙,面露恐惧,话音未落,他的头就从他的身上分离了。
“晚安,旧时代的上校。”黑刀收起从手心射出的单分子线,他的手中拿着一瓶淡黄色的液体,“总算把俄罗斯的军用兴奋剂搞到了。”
“比尔德洛夫被除掉,兴奋剂的人体数据也通过那个无聊的空战游戏采集到手,这下公司可以顺利垄断药物市场,再贩卖防上瘾的植入体,多亏了你啊,由良。”
黑刀此时正位于奥斯特格勒远郊的一座废弃牧场里,这里被泽尔卡尼和他的手下改造成了他们的基地,而这基地里,只有几架老式的民用喷洒农药的螺旋桨飞机,而且都已经丧失飞行能力。
“一伙社会上的失败者聚在一起,守着几个废铁聚在一起怀念过去,真想不懂这些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不过,这酒倒是不错。”黑刀从酒架中拿出一瓶早已停产的拉菲,这瓶酒或许还是这位上校占领法国时以奖赏的形式得来的。黑刀将它倒入杯中,“多亏由良……不,黑刀帮我把他的手下全做了,不然这么多人杀起来还挺麻烦。”
在黑刀的身旁,地上躺满了人类的碎块,所有的部位都被精准地切割开来,就连骨骼的切面都光滑无比。内脏与血液从切口中流出,洒满了小小的机库。
黑刀把药品装进印有孪蛇生命的盒子中,这才是这单委托的真正目的。
“黑刀……迟早有一天,我把那场没有比完的决斗分出胜负。”黑刀将杯中的一饮而尽。他从机库的大门望向奥斯特格勒的方向。灰色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
奥斯特格勒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
由良坐在纪念公园正中央的亭子里,这座公园据说最早是为了纪念在二战中牺牲的战士们而建立,而后在三战中又被改成了纪念在三战中牺牲的士兵。虽然纪念的内容变了,但公园的景色却是一点不变,倒也合适。
风雪呼啸地拍在由良脸上,如刀刺般生疼,眉毛与睫毛上已经结了霜,但他依然淡定地坐着,他在等人。
这里四周空旷,纪念公园已经彻底废弃。会来这里的,只剩下些流浪的混混,但今天这个天气,对于那些只能用帐篷当房子、用铁桶烧火的人们来说,不太合适。儿童转盘已经生锈并且冻住,表面上盖着厚厚的雪,滑梯更是被积雪给压垮了,幸好,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小孩会去玩这种东西了。
由良再次检查了一下手表,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对方依然没有出现。实际上,由良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半小时,他习惯提早到达地点,只是有些时候,他也会刻意迟到。
积雪已经堆在由良身边,今天的风雪格外重,可见度简直就像是寂静岭里的场景一样,由良感觉冷气已经开始在喉咙内凝结成冰,再过一会儿,可能就要产生失温症了。
透过遮挡视野的风雪,从呼啸的风声中传来脚步声,由良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的三号入口看去,雪中隐约闪烁着人的身影,不止一个。由良站起身,将手伸向放在身后的斧子,静静等待着身影靠近。
“怎么他本人没来?”由良问。
“他忙着呢,就让我们来处理你。”身影用着典型的自豪到家了的语气说。
“如果你们做得到的话。”由良抽出了斧子。快要冻住的身体正因为兴奋而开始沸腾起来。身影从风雪中现身,他们穿着由良从未见过的制服,既不是军人,也不像条子,更不是街上的混混,他们的厚实的白色尼龙防风衣敞开着,底下穿着一件防弹背心,不仅如此,他们还戴着头盔,造型就像是星球大战里的暴风兵一样,又厚又大,就连脖颈也护住了。
“今天不是圣诞节。”由良说。他看着那些人慢慢散开,将他围住,总共有八人,他们从腰间取出匕首,随时准备发动进攻。
“小伙子,只要你肯舔我的脚,我能考虑放你一命。”正对着由良的那个人呵呵地说,围在边上的手下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不如你来舔我的,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你们活着,我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拿你的舌头来擦鞋。”由良用同样的话回敬。
“杂种……你死定了!”他举起匕首就径直地由良冲去,毫无防备。由良向后退去一步躲过他的刺击,握紧斧子挥向他暴露出来的腰部的空档。砰的一声,斧刃并没有如由良所期望的那样将这个人劈成两半,而是如同挥舞利刃却击打到了坚硬无比的物体上被弹开那样,由良的脸在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用的确实是被夜鹰所强化过的斧子,直到目前为止,他都从未见过这把斧子劈不开的东西。
“哈,该磨刀了小杂种。”那个人直接单手抓着由良的衣领将他提起,其力道大得让他感到不对劲,再怎么样由良也是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这人绝对接受了义体改造,由良心里做出判断。
“蠢货,我又不靠装备吃饭。”由良腹部用力,让整个人荡起,双腿夹住对方的脑袋,用全身的力翻转,直接将那个人扭倒在地,然后顺势用反关节技掰断他的胳膊,趁对方失能,再踩住他的脖子,扭动脚底,如同芹菜掰断的声音响起,他的脖子断了。
由良松开手,没了支撑,那只手臂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落了下去。由良捡起另一只手中的匕首,拿在手中,颠了颠,很轻,几乎只有一个鸡蛋的重量,但它的强度却和自己用过的那些合金刀刃没有任何区别。剩余的七个人都有些诧异,他们似乎太过依赖于自己这身装备的性能,以至于直到队长被杀死之前,他们都像是在看乐子一样看待由良。
“你们要不一起上?”由良原地转身看向他们,他拿着缴获的匕首,向剩下七个人发起挑战。此刻,由良已经感受不到寒冷,结霜了的睫毛也已化开,肾上腺素正大量分泌,心率增加,他兴奋了。
被挑衅的人们面面相觑,这才慌忙地拿出自己腰间的匕首对准由良。由良很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手在发抖。身穿精良的装备,拥有异常的力气,可这些人的战斗素养却和街头混混没什么差别,即便如此,也能给由良带来些乐子。
由良拿着匕首,慢慢走向其中一个正对着自己的敌人,他挑衅地说道:“你们不过来,那我自己过去。”
……五分钟过后,由良正拿着手机打电话,鲜血从他的手上缓缓流下,在这样的天气里,很快就会干涸,那些血是由良折断其中一个人的小臂时溅出来的。
“嚯,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电话的另一头响起黑刀那犯贱的声音。
“少废话,对接人设了埋伏,我需要你追踪他。”由良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那把匕首,他想知道那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胆子不小啊,居然惹你,给我一分钟。”
“快点。”由良看着刀刃,不是碳钢,也不是精钢,是他没见过的材料,没有纹路,刀身硬度足够的同时却不会变脆,但就算是这样,这把刀也无法破坏这些人穿着的那件防护背心。委托结束后得回收一件,由良心想。
“查到了,地址发你了。”
“超过一分钟了。”说完,由良便挂断电话。
临走前,由良检查了一下最开始被自己折断脖子的人的衣服。外面那件套着的防风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是从没见过的制式服装,但其面料和一般的尼龙材质没什么区别,先前腰部被砍中的部分也出现了切割状的破口,在里面的那件防护背心才是问题所在。粗看和一般的凯夫拉背心一样,但似乎只要用超过一定的力道击打表面,不管是钝器击打还是锐器切割,其表面都会瞬间变得坚硬无比,能使所有的近战武器彻底失效,碍于身上没有带枪,不然由良还想测试一下。
由良拿出缴获的匕首,想从防护背心上割下一片材料,因为那奇异的特性,他只好把匕首轻轻按在背心上,逐渐用力直到它缓慢地刺穿背心。由良迅速割下一片背心碎片,拿着匕首,起身前往黑刀发来的地址。
十分钟后,由良站在一栋三层式的楼前,一楼有一扇门和一个车库门,两边都紧锁着。逃跑了的对接人就像是在做困兽之斗,把自己关进了无路可逃的笼子里。
由良顺着排水管道爬到顶楼,有个开放式阳台。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戴上了一双厚实的帆布手套,雇主的势力还没有蔓延到这个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的老旧居民区。虽然那些辖区内的警察大都是些吃干饭的,但如果留下点痕迹,依然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阳台的门没有上锁,由良拧开把手走进楼内,房间里的空气很浑浊,地面上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灰,显然这里并不常住人。由良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每一步都在房间内发出回响,他在向对方传达信息——我来了。
走到二楼,由良正在找的那个人就坐在沙发上。他点着一根烟,根据烟头灰的长短来看,是听到由良的脚步声后才点上的。他看向由良,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手悬在嘴边,正要放入口中吸上一口,他犹豫了一下,对着由良说:“……你来了。”
“你在等我?”由良回答道,同时他慢慢走到对方边上的沙发坐下,拿出缴获来的匕首,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对方撇了一眼茶几上的匕首,接着,便把烟嘴放入口中,沉沉地吸了一口,闭上眼享受尼古丁与焦油在肺泡内飘荡,香烟的镇静效果开始起作用,他说:“反正我也逃不掉了。”
“你没打算逃。”由良说。
他的身边一点财物也没有,就连个手提包都没有。
由良慢慢走向他,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来接头?”
男人疲惫地说:“和你们的谈判从一开始就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幌子,为了给我逃跑争取时间。”
“但你放弃了。”
“是的,我觉得怎么样都逃不掉,不如不逃了。”他又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在这不通风的房间里久久无法散去,“七步之内,刀快还是枪快?”他问。
由良咧开嘴笑了,说:“一般来说,枪快,在我这里,刀快。”
男人掐灭烟头,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把左轮,当着由良的面,他手腕一抖将弹巢甩出,一颗一颗地装上子弹,又朝反方向甩动,将弹巢收回,“你真有那么厉害?”他说。
由良看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是认真的,那双棕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对必死的觉悟,握着左轮的手也没有一丝颤抖,既然对方都已经朝自己发出了决斗邀请,那由良也不打算拒绝。
“试试就知道了。”由良拿起那把匕首,也站起身。
两人一起走到沙发前的空旷处,双方的距离只隔着七步,就像是上上个世纪的牛仔一样,只不过只有一方拿着枪。
“倒数五个数?”
“听你的。”
“你还真淡定,四。”他握着左轮说。
“死亡不值得害怕,三。”由良接过话。
“那你害怕什么?二。”
“不知道,一。”
谈话结束,他掏出左轮准备做快速射击,由良目测出他的枪线,挥动匕首,同时,对方扣动扳机,撞针击发底火,火药燃烧,子弹被击发,金属弹头沿着膛线旋转飞出枪管,在下一瞬间,它直直地迎上了由良挥动着的匕首的刀刃,子弹从中心被劈成两半,由良并没有停下大力挥动的动作,而是让整个身体都顺着惯性向前冲去,冲进对方的怀中,即便他想再次调整射击方向也已经晚了。
由良用匕首划开了他的侧腰,鲜红的肠子已经从伤口处缓缓掉出来,空空地挂在他的身上。“看来确实是刀快。”由良说。
他倒在地上,左轮也掉在地上,由良蹲下去看他。“哈……你可真牛逼……”或许是因为伤口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微弱,血液已经浸透了地板,内脏也如同烂泥一样从伤口处簇拥着堆积着向外流出,“别继续当他们的狗了……没有未来的……”
“我本就没有未来。”由良平静地看着他说。
男人张着嘴,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由良已经听不见了。由良用手合上他的眼睛,虽然到最后由良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对于这种能坦然接受自己死亡的人,由良还是乐意给予一些敬意。由良将那把左轮拿起,纯黑色的枪身,在枪管上刻着“Go Fuck Yourself”。由良轻笑了一声。
尸体内流出的组织已经开始散发血腥味,估计几周后,这栋无人的房子就会散发出恶臭,然后引来条子。
由良走下楼,打开上了锁的门。被铁门所阻挡在外的风雪顷刻间刮进了房中。茫茫大雪构成了一道白色的幕墙,吞噬每一个走入其中的人,可即便是身处于避难所内的人们,也难以保全其身,就像是楼上那个已经成了过去时的人,不论是屋内还是屋外,在自然与社会前,没有一处真正的安身之地。
看到眼前的大雪,由良还记得自己也曾在这样的大雪之中奔跑过,他还记得那是父亲命令他去位于一个街区外的人民杂货铺那里买万宝路香烟和绝对伏特加。他并不乐意,可父亲的皮带远比刺骨的寒风更让人痛苦,身上穿着的只有破了洞又打上补丁的棉衣,里面的棉都已经坏了,为了不被冻死,他拼命地跑,呼出的热气结成冰霜附在嘴唇,附在睫毛上,肺部胀痛,冷气就像是胡乱挥动的手术刀在他的肺里肆意切割,双脚起初是被冻得发疼,可没过多久也已失去知觉,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那家杂货铺了,是走进去的,是跑进去的,还是摔进去的,他记不清,他只记得杂货铺里十分温暖,空气中飘着一股巧克力的味道。
“小孩子这个天跑出来干什么!?”店老板非常生气地训着由良,又把热好的巧克力奶塞到他的手里。很暖和,暖和得烫手,但由良依然不顾一切地将它捂在怀里。
“……算了……又被你爸使唤来的吧……”
由良点点头。
店老板叹了口气,走到柜台边上,从底下拎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万宝路和绝对伏特加,由良还没有说要买些什么,仿佛店老板已经知道对方会要这些一样。他把袋子递给由良,袋子里的东西,对幼小的由良来说,太早了,也太重了。
“唉……”店老板有些吃力地蹲下身,他的脸上满是白发,皱纹变得像枯树一样,疲倦的身体却有着一对有神的眼眸,“小由良啊……你也劝他少喝点?……算了,这种事不应该让你来做……你的弟弟妹妹们现在怎么样了?”他轻轻地拍了拍由良的胳膊,脸上挂着苦笑,那对眼眸中的神采又变得黯淡。
由良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老人,他不明白这个人的举动。店老板用手背碰了碰由良的脸颊,那是小孩特有的柔软。“外面冷,你这样回不去,戴着这个吧。”店老板从货架上拿出一条暗红色的格子围巾,他把围巾绕在由良脖子上。这条围巾并不精致,粗糙的毛毡甚至有些扎人,但却是由良身上最能起到保暖效果的衣装。
“喝完巧克力再走吧,不急这点时间。”店老板的名字是布拉姆,这是他自己告诉由良的,但由良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
回到家,由良都还没来得及抖掉身上的积雪,便被父亲抓着头发摔到地上。
“你这贱货去那么久?”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质问道。
“……雪太大了。”由良答道,刚刚那一下把他的手腕摔出了淤青,正隐隐作痛。
“雪大就是慢的理由?废物,我跟你讲,我年轻的时候…………”
由良没再继续听父亲的话,他看着父亲的眼睛,已经充血,没有烟味,看来是用了兴奋剂。
“操你妈的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父亲一把抓着他的衣领,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脖子上的围巾,“从哪儿偷来的?”
“……杂货铺老板给我的。”
“给?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他妈的拿别人的东西!更何况还是那个老混球的!”父亲扇了由良一巴掌,鲜血缓缓从鼻腔里流出,脑子里嗡嗡作响。回过神时,那条围巾已经被父亲扯了下来,丢进了火炉里。由良呆呆地望着围巾在火中燃烧,散发出带着焦臭味的黑烟,没有说话。
“真他妈没用……”父亲拿起掉在边上的袋子,拿出里面的伏特加,拧开瓶盖,掐住由良的嘴就往里面灌,“多喝点,喝不完当不了男人!”大量灌入的液体呛得由良咳嗽,辛辣的酒精几乎快把由良的食道与胃烧坏,生命受到威胁,刻在身体里的动物本能逼迫着由良进行挣扎,但这不过是换来父亲更加暴力的压制,直到那整整一瓶伏特加全都被灌进了进去才算是结束。
“咳……咳……”由良在地上翻滚着,过量的酒精腐蚀着他的身体,他不断地呕吐,连带着胃液与酒液被一同呕出来,还有布拉姆给他的巧克力奶,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舔干净,我不会说第二遍。”他的父亲点起烟,惬意地吸着。
由良趴在地上,看着眼前那摊呕吐物。他又看见在卧室里并排靠在一起的弟弟妹妹们正用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低下了头,伸出舌头。窗外的白雾依然没有散去。
…………
由良擦去已经在脸上凝结的血痂,迈进了白雾。他走在街上,这里的街道就和当初他还是小孩时的街道如出一辙,一样的萧条,总是灰灰的,被积雪和踩化的融雪覆盖,这样的街道在奥斯特格勒的居民区里非常常见。
“嘿,我们活不了多久了!”街边的一个人朝由良大喊,他衣衫褴褛,典型的流浪汉打扮,手里举着一个木牌,上面用记号笔写着“大难将至”。
由良没理会,继续在街上走着,一直走到商业区的“屠夫”酒吧。到了商业区,资本的热度把积雪融化,同样地,那些被积雪所遮盖住的铜臭味也从泥泞的地下升起,只要一晚上,就能让人倾家荡产,也能让人成为亿万富翁,当然,也可能一命呜呼。
推开店门,雪花被风吹进店内,由良在店门口的地摊上把靴子上的雪水踩干,拍掉身上的雪。酒吧内的喧闹让由良感到熟悉,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天气,酒吧里总归能坐着人,什么人都有,赌博欠债了的、找马子和钓凯子的、被割了腰子来寻仇的,什么人都有,就是没什么正常人,但非要说的话,由良并不讨厌这种待在荒蛮社会的环境,以前的他是被欺凌的,现在,他是生物链中的掠食者。
“哟,这不科兹洛夫嘛,你怎么来了?”大厅的酒保见面就对他亲热起来,就像是在对老顾客打招呼,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由良已经是这里的常客。
由良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圆凳上,“办完事来喝点,顺便下去找人。”
“噢,那就老样子?”
“有没有新花样,那东西喝腻了。”
“你小子要求还变高了,当然有,我从楼下那家伙那儿学来了……”还没等酒保说完,由良就打断了他说,“那还是老样子吧。”
“咋滴,瞧不上他的手艺?”酒保打趣道,同时一边开始调酒。
“不,他的手艺太好了我吃不消。”由良说。
酒保嬉笑道:“还有你吃不消的东西,你可是大伙公认的硬汉子。”
“没听说硬汉就得啥都吃得住,那是傻子。”
“那全天下想当傻子的人可太多了。”
“难道不是?”
“可不是,来,一杯脑脊液。”
由良接过玻璃杯,里面的淡蓝色液体晶莹剔透,据说和海的颜色很像,但由良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它脑脊液,就像血腥玛丽是因为它的颜色而得名,而脑脊液这种无色透明的液体为何就和蓝色挂上了钩,由良实在不理解。
一口猛地全部下肚,酒精、航空燃料与少量的致幻剂搭配成的灵魂之旅对由良的效用已经越来越少,现在,这东西对他而言不过是劲更大的伏特加罢了。
“喝得可真够干脆的,迟早得给你加点料。”
“别学楼下那人的就行。”由良放下杯子,致幻剂的效力让他还有点恍惚,但很快就过去了,他跟酒保打了个招呼,便走下楼去。
地下室里的那台全息投影台已经搬走了,现在摆着的是一张桌球台,但是上面没有台球。没了那台全息投影设备,地下酒吧的生意也变得冷清不少,曾经总是显得很拥挤的空间现在只让人觉得空旷到冷清。
酒保正趴在吧台上用手机最大音量外放着街上流行的短视频,他听到脚步声,看到是由良,顿时来了精神。
由良开门见山地问道:“不搞你那全息游戏了?”
听到着问题,酒保就直叹气,“嗨,这不都怪小哥你?把连冠王赢了就退出,还在这儿咔咔砍人,这哪儿还搞得下去噻,没了比赛,游戏都没人看嘞。”
“影响这么大?”
酒保为难地说:“……至少是有一部分影响,而且那次之后,那游戏开发组的投资人好像撤资了。别的几个类似的游戏势头也都不咋样。”
由良总结道:“总之就是没钱了。”
“总之就是凉了,那我只好做点别的。”
“然后就搞台球?”
“啊……这不是还没找到新的赚钱法子嘛,我倒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儿弄成个地下野拳赛场啥的。”
“中吗?”由良学着他的口癖说话。
“我哪儿知道中不中,先办着呗,小哥你咋也中起来嘞。”
“玩玩。”
“得嘞,最近楼上那家伙跑来找我学调酒,可让我显摆爽嘞。”
“你都教他什么了。”
“能让人上瘾的调酒配方噻,怎么,想尝尝不?免费!”酒保靠在吧台上,朝自己的柜台下面撇了撇眼睛,想暗示由良自己下面有好喝的。
“……不了,有事。”由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中嘞。”
告别酒保,由良继续朝里走去,他有点好奇酒保之后会弄个什么新的玩意来,毕竟,在弄出花样上,由良认为他是个专家,而且是专家中的专家。
铁皮地板重重地接住厚实的靴底,发出金属板变形时的吱呀声,狭长的走廊尽头就是那扇门,由良每次走过这里,都觉得这条长廊像是某种特殊的充满仪式感的场所,两侧的墙壁上满是锈迹与辨认不清内容的贴纸海报。由良来到走廊的尽头,叩响了眼前的防爆门。
防爆门上的观察窗被拉开,露出了一副银白色的眼睛,她看向由良,随后打开了防爆门。门后的主人上手怀抱着靠在防爆门上,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博世的电钻,和以前一样,穿着几乎像是没穿的衣服,“斧子要维护了?”她问。
“算是,遇到点问题。”
“问题?解释一下?”
“它遇到砍不断的东西了。”
夜鹰听到这话,挑起眉毛,“进来。”说完,她就转身走进房间里,让由良跟上。
迈入房间,里面的空气沉闷得就像停尸房一样,由良把身后的防爆门合上,那东西奇重无比,如果不是依靠转动轮的辅助,由良推测自己可能都无法移动它。
夜鹰靠在桌沿,桌上放着一件腿部义肢,零件和工具都整齐地摆在桌上。“描述一下情况。”她鹰干脆地说。夜鹰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变化,不,好像比往常更加阴沉,大概这就是制作者的得意成果受到挑战后好胜心的体现。
由良拿出放在外套内侧口袋里的防护背心的碎片并把它交给夜鹰,“我砍到这个东西上时,它把斧子弹开了。”
夜鹰把纯黑色的背心碎片拿在手上,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又用手在表面上摩擦。“……”夜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把斧子给我。”她又接过由良递过来的斧子,刚握在手中,下一秒就转身把桌上的义肢劈成了两段。
“看来斧子没问题。”夜鹰说。
“……那个义肢不要紧?”
“还有备货。”说完,夜鹰又挥动斧子,直直地劈向由良带来的服装碎片上,正如由良所描述的那样,斧子在接触到碎片的瞬间就被轻易地弹开了,夜鹰的表情中露出了少许的吃惊,“你这个材料,让我研究一下,可能要等很久,你要等吗。”
“反正我没事干。”
“靠门右侧的矮脚柜里有人喝的饮料,渴的话自己去弄点。”说完,夜鹰就拿着手中的材料走到房间深处那个被栅格围起来的私人空间里去,从里面传来一阵翻找物品的声音后,她拿着几个仪器走了出来,由良只认得出显微镜。夜鹰把桌上的义肢残骸和工具扫到地上,放上拿来的仪器后就沉浸在分析材料中了。
被晾在一旁的由良很听话地去门边上的矮脚柜里找喝的去了。拉开柜门,拿出一瓶碳酸能量饮料,由良发现它已经过期了一年,由良又换了一瓶姜汁汽水,过期一年零三个月,由良放弃拿瓶装饮料了,转去拿出一包速溶咖啡粉,撕开包装,随便从柜子里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瓷杯,把咖啡粉倒进去,那咖啡粉仿佛黏在了包装里,由良抖了两下才把它给弄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拿出热水壶,壶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尘味,用水洗净后才通上电烧水。
等待水烧开的这段时间里,由良靠在墙边,无聊地观察着房间的内饰。电热水壶中的水正开始微微翻腾,夜鹰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工作台,激光切割机、液压机甚至还有烧录机,这些机器都是她新引进来的。整个房间与其说是住所,更像是个生产车间。其中在头部附近接满了各种数据线的机器看起来比上一次见到时多了更多的设备。
“你见过海吗?”夜鹰突然问道。
由良瞥向夜鹰,他不明白夜鹰想说什么。“没有。”他答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说海是蓝的。”夜鹰说着,但依然目不转睛地分析着由良带来的材料,“我小时候见过海,但它是灰色的。”
“灰的又怎么了?”
“我想看看蓝色的海。”
“看得到吗?”
“现在所有的海都是灰的,大概没机会了。”
热水壶的水开始激烈地翻腾起来。
“黑刀,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我的心是灰色的。”
“是吗,说不定只是被大雪染成了灰色。”说完,夜鹰便不再说话了。
水开了。
由良拿起水壶,把冒着热气的水倒进瓷杯里,晃动杯身,让咖啡粉充分化开。纯白色的陶瓷杯在受热后在杯身上显现出了紫色的纹路,上面印着的是一只蜷缩成一团的小猫。由良又看了眼夜鹰,他想问问关于这个杯子的事,但还是放弃了。
咖啡已经充分泡开,由良喝了一口,酸的。他沉默地把咖啡倒进了水槽,又给自己倒了杯开水。看来夜鹰的食品储备都已经彻底过期了,或许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需要让对方喝点什么的程度的客人,也可能只是她忘了。
“分析好了。”夜鹰说。她转过身,看到由良手里的杯子,由良在一瞬间看到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讶,但眨眼间就又恢复了镇定,她继续解说起来,“这个材料,是编程过的纳米机器人,在受到冲击时会通过分子作用力聚合在一起变硬来抵挡伤害。原理很简单,但很有效。就算是我设计的斧子也没法削除那些电磁力。”
“也就是说没辙?”
“事实确实如此,不过我从没见过这种材料,你遇到的是什么人?”没等由良回答,夜鹰又说道,“算了,想这个也没用,你先把材料放在我这里,我会想办法做一个能让纳米机器人失效的东西,但可别有什么期待哦。”
“怎么联系你?”
“到时候我会联系你。”
由良也不知道夜鹰会用什么方式来联络自己,但既然她已经说了,那也没什么好再多考虑的。在由良眼里,她就和那些讲烂了的传说里的法师一样总能从自己的法书里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咒语。
“对了,”夜鹰突然想起什么,“柜子里面的饮料,好像都过期了。”
“我知道。”
“不过你应该喝不出事吧,毕竟你可是黑刀?”夜鹰打趣道。
“我喝的白水。”
“好了,你来找我的委托已经完成了,该谈谈我的报酬了吧。”
“你要什么?”
夜鹰坐到桌上,黑色长发垂在肩上,少许的发丝掠过前身,她的仿生躯体被发丝遮掩部分,其他的头发都散开在桌上,由良很好奇她的头发会不会被桌上的那些仪器卡住。“让我想想,”她眯了眯眼,“不如先欠着,就当欠我一个人情,何况你带来的东西也挺有意思。”
“也行。”由良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已经放凉了的白水,他洗净杯子,拉开柜门,柜子里的东西都落上了一层薄灰,把它放回柜子里那处没有被薄灰覆盖的圆形“槽位”,看着柜子又变回和先前一模一样的状态,他内心深处的某些规整狂躁症得到了平息。
看起来都已经收拾整齐,水壶也放回了原本的位置,由良拉开厚重的防爆门,“再见。”说完,他就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门前,还没打开门,门就自动解锁了,那不是生物感应的结果,由良已经把那东西关掉了。果不其然,黑刀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为什么你会在我房子里?”由良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但他总归还是会问。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是?”黑刀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由良看了只觉得恶心。带着这种笑容的人,一般都干不出什么正经事。
由良走进房间,侧着身子躲开了堵在门口的黑刀,他觉得自己的衣服碰到黑刀的身体就会变脏。
擦过黑刀的身体,由良停住了脚步,他冷冷地说:“……把你的玩具收起来。”
“哎呀……还是被发现了,不过好像,你的反应比以前慢了零点一三秒,怎么了?”
“懒得应付你而已。”由良白了黑刀一眼。
黑刀收起藏在手腕处发射出来的细不可见的分子线,随后突然摆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一脸可怜巴巴地说:“哎呀怎么办被你嫌弃了,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能这样。”
由良没说话,只是对着他竖了个中指,随后便径直走向沙发,重重地躺在上面。由良曾经买来放在客厅中央的全息投影台已经被卖掉了。在一年前与泽尔卡尼上校的对决之后,这项游戏对由良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电视机和茶几又摆了回来,房间再次变得空旷。
用资本换来的沙发让由良感到舒适,他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只可惜,好心情还没出现,就被黑刀的声音给毁了。
“你怎么一到家就躺着了?刚忙完委托可不能这样啊,快起来庆祝庆祝。”
黑刀的话全被由良当成耳旁风,不如说,由良压根就不打算去理他。由良躺在床上,拿着手机看起视频来,他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手机里传出来“今天,三位挑战者将锻造一把三枚大马士革钢猎刀……”视频里的解说员的声音几乎完全盖过了黑刀的喋喋不休,视频里的三位选手正激烈地捶打钢条,那金属碰撞的清脆声让由良觉得悦耳。
“你就不好奇今天那几个保镖的防护背心是从哪儿来的吗?”
这话勾起了由良的兴趣,他暂停视频,终于正眼看向黑刀,“你怎么知道这事?”他问。
“这下您终于肯搭理我一下啦?”
“少扯皮。”
黑刀笑眯眯地说:“我对你的关心可是无微不至。”
“……”由良继续播放起视频,最大音量的金属敲击声再次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好好,我说,你把那些保镖……佣兵、打手反正就是收钱办事的废物全杀了之后,我让回收部门的人去调查了一下他们的装备,结果你猜怎么着?”
“然后。”
“给点反应嘛。”
“哇。”由良用着极其冰冷的语气说。
“真冷淡,但我喜欢。”黑刀一屁股坐到由良身旁,把躺在沙发上的由良挤到沙发座位与靠背之间,现在由良的好心情不只是没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反感从心底里升起,他厌恶地弯起腰部,让身体看着就像是个反过来的“C”一样,他做出这么别扭的姿势仅仅是他不想和黑刀有什么非正式的肢体接触。而黑刀,他完全不介意由良那毫不掩饰的抗拒,继续说着,“在城外荒漠里有个伪装起来的废弃工厂,那里鬼鬼祟祟的进出不少人,懂我意思吧?”
“不懂。”由良现在脑子里想的是这个混球如果继续在他沙发上赖着,侵入他的私人空间,他就把他踹下去。
“哎呀你怎么会不懂呢?”黑刀向后伸出手,想像个老伙计一样把手拍到由良身上,可手正要落下,一把斧子就竖在了他的手掌前。
“手拿开。”由良说。
“好的——”黑刀乖乖地收回了手,但他脸上挂着的,显然是一副并不怕由良会真的把他的手给切下来的表情,他笑眯眯地继续说,“所以,明天,我们两个就得去一趟咯。”
“一起?为什么你也要跟着?”
“上头觉得一个人风险太大嘛,哎呀,总算能和大名鼎鼎的黑刀一起执行任务,好激动好激动。”由良看着黑刀那装模作样的动作,恶心的感觉就更严重了。
“别碍着我就行。”由良其实在一瞬间有考虑过要不要在行动的时候“失手”误杀了黑刀,但碍于所有的对接与文字工作都是由黑刀负责,他还是忍住了。
“那就明早在城外的如家汽车餐厅碰头。”黑刀终于让自己的屁股与沙发的连接中断,起身走向门口,“明天,我真的很期待。”说完,他少见从正门出去了。
“故意不关门……”看着房门大开,由良极不情愿地从沙发上起来,拖着慢悠悠的步子过去把门关上,黑刀早已在过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良很少来到过离城市这么远的地方。在记忆中,城外的地区都是一片荒野,是连个动物都见不到的蛮荒之地,是只有那些就连在城市中混不下去的末路之人才会去寻找一丝生存机遇的炼狱。
现在,辐射的影响逐渐散去,被枯草腐木覆盖的土地上又开始散发出微弱的生命力。人类从钢铁森林的避难所与牢笼中探出头,再一次将手伸向那些广袤的土地。虽然长距离通讯依然因为不明的电磁干扰而失效,但高速公路再一次连接起各个城市,曾经只有通过航天飞机才能达成的旅行再一次变得廉价实惠。即便如此,许多人也依然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锁将他们都牢牢地栓在了城市中。由良,就是被拴住的人之一。
离开城市让他感到有些不适,一定要用个感受来形容的话,就像是厌光生物被拖到了太阳之下暴晒一样不适。明明在城市中还充满了积雪、泥泞,一切都以灰色调为主题。离开城市,一切都变得亮黄。太阳灼烧大地,灰蒙的颜色被亮光驱散,那些积雪、泥泞,仿佛也都是只属于城市内才拥有的景观。
由良坐在开设于十三号公路上的如家汽车餐厅的靠窗第三排的座位上。窗外的车流稀少,就连餐厅门口也没有车停着。由良想不通这种店到底靠什么来维持营生,或许就和酒吧地下的酒保一样有点副业也说不定。顺带一提,由良是走过来的。他的钱完全够买一辆好车,他没有买车,也不打算买。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人就能在载具中快速移动——由良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不像是自己在操控车,而是自己在被车控制。因为这种坚持,他的脚底有些胀痛,防风外套上沾着不少灰尘。
女服务员给由良倒了杯水。她穿着一身巴伐利亚风格的衣装,面料显得有些老旧,领口和袖口都微微泛黄。
“你要点些什么吗?这已经是第二杯水了。”服务员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在等人。”
“等人也不影响你吃点点心不是?要我来推荐吗?”
“不用,我等人来了再点。”说完,由良继续看着窗外。他现在就像个苦苦等候自己的约会对象的女人。女服务员看到鲜有的客人是这幅态度,没好气地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由良听到巨大的引擎声从外面传来。一辆米黄色的拉达驶入由良的视线,他看着那辆车扬起地上的尘土,拐进餐厅前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的,正是黑刀。他换了身淡黄色的西装,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自己跟车子的颜色相配。黑刀看到了在玻璃墙后盯着他的由良,他露出那恶心的笑容,挥了挥手,推门走进了餐厅。
“你迟到了半小时。”由良靠在沙发上说。
“车子轮胎破了,没办法。拉达,你懂的。”黑刀耸了耸肩说。
“你的车?”
“借的,那主人还挺固执。”
“什么时候还回去?”
“不急,想还的时候再给他就行。”黑刀也靠在沙发上,拿起由良的杯子就喝完了水,又招呼服务员,“来推荐点你们店里的特色。”
女服务员依旧是没好气地拿着记事本过来了,“今早刚做的芝士派,半份草莓蛋糕,还有三份卷饼,现煮的咖啡,要来点肉吗。”
黑刀侧过身子,对着女服务员露出笑容,“都来一份,”他瞥了一眼女服务员的胸牌,“麻烦你了,蒂丽斯小姐,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啊哈哈……请稍等,我马上给您倒咖啡。”蒂丽斯的脸上挂着笑容,带着愉快的气氛转去拿起咖啡壶。
“交际花。”由良说。
黑刀拿出一根棒棒糖,他撕开彩色塑料包装,把它含在嘴里,“这明明是一般礼仪,是你太冷漠了。”他的声音因为棒棒糖变得嘟囔。
“不来一根?”黑刀从西装的口袋里又拿出两根,问由良要不要。
由良皱了皱眉头:“你还挺有童心。”
“那必须,我可是最有童心的那个。”黑刀吃棒棒糖的样子很是享受。
“您的咖啡。”蒂丽斯把热咖啡倒进黑刀面前的瓷杯中。她的目光就一直死死地盯着黑刀的眼睛,那对用睫毛膏刷过的睫毛几乎都要扎进黑刀的眼睛里了。
热咖啡从杯中溢出,流到了黑刀的裤子上,“哦……”蒂丽斯连忙从裙摆的内衬里掏出手帕擦拭黑刀的裤子,“非常抱歉,我帮您擦干……”由良看不出这个女服务员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至少,黑刀看起来非常享受。
桌面和裤子上的咖啡清理完后,蒂丽斯偷偷在黑刀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张明信片,又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随后便回到了柜台后面。
“很爽?”
“只要懂得享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变得很爽。”黑刀拿起咖啡泯了一口,“你就是太死板,不会享受。”
“我享受得够多了。”
“哈,野兽派。”这会儿,蒂丽斯端着各种餐点来了,把整张桌子都摆得满满当当。黑刀拿出钱夹,取出几张大面额钞票放在桌上,“不用找。”他说。
蒂丽斯满脸春光地夸赞道:“这位先生这是走财运了?我看您特别风光。”
女服务员俯下身准备将钱拿起,黑刀制止了她,他又拿出一张钞票,对半折叠,塞进了女服务员的乳沟里,“这是你的奖励,宝贝。”他瞥了由良一眼,用着戏谑的表情吻了蒂丽斯一口。
待蒂丽斯恋恋不舍地离开后,由良说,“我不是来看你泡妞的。”
“你看,这就是不会享受,我相信她不介意同时服务两个好男人。”黑刀一边说,一边拿刀叉切起一份芝士派。
“我介意。”
“我可以把她让给你。”黑刀把芝士派塞进口中,非常享受地咀嚼起来。
由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谈委托的事。”他也拿起一张卷饼吃了起来。
“没情趣,放心,他们不会跑,就……”黑刀又泯了一口咖啡,“开车很快就到,但我们得在三公里外的地方下车,不然目标太明显了。”
“我希望你以后能早点谈正事。”
“所有的事都是正事,都是。”黑刀笑了笑,又拿起另一个盘子里的草莓蛋糕,整块塞进嘴里。
“调戏女人和坐在这儿大吃特吃不算正事。”由良拿起水杯正想喝,
“不不不,调戏女人能让我放松身心,享受这些餐点能让我保持活力。”黑刀拿起擦嘴巾擦去嘴角的奶油,“你瞧,这不都是正事?”
“油嘴滑舌。”由良白了对方一眼,转而对正靠在吧台边上嗅着黑刀塞给她的钞票的蒂丽斯说,“服务员,一杯咖啡。”
蒂丽斯远远地就话甩回去:“没了!”
“看来你女人缘不太好。”
“不需要。”但由良现在确实有些口渴,和黑刀交谈是他做过的最费口舌的事。
黑刀拿起一块卷饼,淋上蜂蜜,又抹上奶油,握着卷饼的中心把它卷成卷,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发出愉悦地轻哼,待到他咽下那口后,他问:“是不需要喝的还是不需要女人缘?”
“都不需要。”由良起身,走到蒂丽斯边上,拿出一张整钞拍在吧台上,“一瓶伏特加,不用找。”
对方看到那笔钱,立刻收起先前的不屑,露出一副谄媚的笑,“没想到您也这么大方,就是……这里不卖伏特加,倒是有店长酿的格瓦斯,您看这个可以吗……?”
“可以。”
“诶好那您回座上等着,我给……”没等蒂丽斯把话说完,由良就坐回了座位上。趁由良看不到她,蒂丽斯朝他啐了一口,便转去拿酒。
“还是这个好使吧。”黑刀笑着,朝由良做了个大拇指和食指摩擦的手势。
“吃你的早饭。”
…………
从如家汽车餐厅出来,由良的手里拿着一瓶褐色玻璃瓶装着的饮料,那是他刚刚买的格瓦斯。
黑刀刚结束和蒂丽斯的口头亲热,正在用纸巾擦去蹭在嘴边的口红。他伸了个懒腰,从口袋里拿出女服务员塞给他的明信片,若无其事地撕碎后轻松地说,“美好的一天总算是开始了。”
由良靠在黑刀开过来的米黄色拉达的副驾侧门上。他看向城市的方向,繁华的高楼和脚下的尘土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眼前的公路上竖着一个指示牌,由良只看得到它的背面。指示牌表面的银漆已经部分脱落,露出铁锈,由良记得它的正面是这个汽车旅馆的广告牌——如家般舒适,向右三十米。
车子鸣叫两下,由良看到黑刀拿着车钥匙解开了门锁。坐进副驾驶座,由良只觉得自己像是进了矮人国的巨人,不佝偻着背缩着腿根本坐不下去。他调低座椅,把座椅向后拉,总算宽敞了不少。
车内有股霉味儿,还混着果木香水的味道。由良估计霉味儿是这个车原来的主人留下的,至于果木香水的主人,现在刚坐上正驾驶座。
黑刀拿着车钥匙,钥匙环上套了个大阪艺伎的扇子。启动汽车,这台拉达的引擎发出如同二战时的T-34坦克一样的轰鸣。剧烈的震动让由良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要被它给摇散,幸好自己并没有吃多少东西,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这些食物未消化干净的模样了。
“你为什么非挑这辆。”由良强忍着震动带来的不适问。
“也不是非得,就是我刚好需要,它刚好出现。”说完,黑刀一脚油门踩到底,尘土飞扬,车子颤颤巍巍地驶上了路。
现在已经快要早上十点。地面的温度逐渐上升,车内的气温变得闷热,由良正想打开车窗,却发现它还是手摇式的窗户。那枚手柄不羁地挂在车门上。由良把车窗摇下,车外的凉风灌入车内,带走霉味和香水味,换来了尘土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一起坐车是什么时候不?”黑刀问。
“来这个城市的时候。”
“你居然还记得?”黑刀的语气有些惊喜,“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不会把脑容量留给你’。”
“只是碰巧这段记忆里有你出现。”
“哈,当时我们谁也想不到能混成现在这样。”
“现在什么样?”由良抽出腰间的斧子,把酒瓶的瓶口砍掉,对着嘴喝起来。
“以前从来都不敢想的样。没有教官的鞭子,没有在伤口上泼冷水,没有在铁丝网下爬行,你懂我意思。”
“那倒是。”由良看着窗外回答。
“我现在很爽,从没有过的爽。”
“有个人跟我讲过一句话,说,一个人过得太好,就会被惩罚。”
“那是废物才会说的话,那些个叽叽歪歪抱怨自己不如意的,不都是没实力的弱者?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谁敢来找麻烦?”
“总会有的。”
黑刀瞥了一眼由良,问:“你信那人说的?”
“不信。但我知道我们两个都该死。”
“呵,哈哈哈哈哈!这我同意,想让你我死的人可太多了。要是能卖个杀人名额的门票估计我都能成富翁。”
“等你卖门票的时候我也去买一张。”由良喝完了口中的格瓦斯,把瓶子从车窗内抛了出去。
“那我可太期待了,黑刀。”黑刀说。
两人的话题中断了。
由良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枯木和碎石块随机地散布在地面上,和他生活过的训练营一样。那里四周都是金属围栏,围栏上设着高压电网,即便跑出去,也会被哨兵击毙,或是踩中地雷被炸碎。但在那里,由良过得很自在。尽管也会挨鞭子,被打骂,可他知道挨鞭子的理由,被骂的原因。不像他父亲母亲那样总是没由来的发火,把与他毫无关系的情绪撒到他的身上。
由良还记得有一次他和其他孩子被拉到荒漠上忍受寒冷,一共有大概七八个同龄人,他们的衣服都被扒光,只留个内衣内裤。教官要求他们全都面朝下趴在地上,在零下十五度的情况下坚持一整个早上。凌晨六点的地面比冰还要冷得多,荒漠上的沙土被冻得像是尖刺,把由良的皮肤冻得发紫,又被磨破。冷风吹在背上,比被鞭子直接抽打还痛。低温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呼出的气凝结在嘴边,由良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冻死。
“喂,你要是冷,就尿出来。”
由良转过头去,一个小孩带着笑对他说。
“你要是冷,就尿!”那个小孩又重复了一遍。
由良照着做了,可以说,那是他这辈子里最温暖的一刻。边上的那个小孩咯咯笑着。当天,只有由良和那个小孩活着回了训练营。
“到了。”黑刀把车开到边上的荒野,藏在一个巨大的石块阴影下。由良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车里的晃动让他恶心,五脏六腑现在好像被拧成一团。
“来个乘客体验?”黑刀下车,锁上车,拿出一根棒棒糖放进嘴里问。
“比以前还烂。”由良皱着眉说。
“这可是拉达。”
“所以目标地点在哪里。”由良呼吸着荒野上的空气,不像城市里的那么凝重,也没有过多的排放废气,甚至有些清新的空气反倒让他不适。
“东南方三公里,我们徒步接近。”黑刀说。
由良望着东南方问:“有雷达?”
“该有的都有,人家可是顶配。”
“还挺有钱。”
“大阪的企业野狗在这儿设了个基地。”黑刀轻蔑地说。
“然后上面就派两个人来拆基地?”
“这不显得我们俩牛逼嘛。”黑刀打开车后备箱,拿出两个大号防弹手提箱。
“狗屎。”
“其实是不方便搞大规模行动,不然上头可能还挺想砸两枚导弹或者二八零过来。”黑刀把手提箱放到车前引擎盖上,打开锁扣,“装备一下,我们十一点整开始行动。”
由良走过去看手提箱的内容,这是他目前以来装备最齐全的一次行动。一件米黄色携行具、四颗破片手雷、一件万能钥匙、一件自动撬锁器、一件望远镜、两颗小型破门炸药、两颗塑胶炸药、一根肾上腺素治疗针、一根吗啡、一件止血钳、止血带、一件医疗绷带、一块迷彩布,还有一把配有四枚弹匣的突击步枪,由良检查弹匣,里面装的是穿甲弹,在一旁还有一把手枪,配有两枚弹匣。
“阵仗真大,但怎么都是些古董货。”由良脱下外套,把携行具套在身上。
“越新的装备越容易被查到源头,只有这些老枪才抓不到把柄。”黑刀也在穿携行具,他打扮得就像詹姆斯·邦德,“而且就算是两百年前的滑膛枪,只要打中脑袋,都是一枪的事。”
“多给装备不如多派点人。”由良把手雷挂在腰上。
“废物来得再多也没用。”黑刀把手枪收进枪套,“我们多久没这么正式过了?”
“正式什么?”
“穿得真跟那么回事一样。”
由良说:“还在训练营的时候。”
“都那么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好兄弟。”
“我没心情跟你叙旧。”
由良已经快装备好了。太阳现在逐渐爬上高空。据说,很早以前,这里的土地还是一片湿地。每到春天,这里就会被雨水淋成沼泽,沼泽里满是各种现在已经灭绝了的小生物和植物,人们还会来这里采浆果,把那些浆果带回去熬成酱来食用,奥斯特格勒在战前最著名的商品就是它的黑加仑果酱。但现在,接连不断的核爆烤干了这里的土地,让其化为成片的荒地。奥斯特格勒最著名的商品或许成了廉价的人命。
两人的装备都已经换好。由良看了眼手表,目前距离十一点还差三分钟。
“你真要穿着西装去执行任务?”
“没事,这衣服不贵。”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你居然还会关心我,这多不好意思。”黑刀拿起陶瓷防弹插板,插进胸前的背心插槽中,“这次委托的任务是炸毁对方基地,破坏科研设备。”
“就没了?”
“很有可能遭遇差不多水平的特工。”
由良轻哼一声,脸上显露出不易察觉的残忍喜悦。
黑刀把他的表情收在眼中,“开始行动,我还指着晚上去河边餐厅吃牛排。”
行动于十一点整正式开始。由良与黑刀徒步行进至距离目标地点五百米的岩石遮挡物处。黑刀从岩石形成的阴影后探出头,拿着用迷彩纱网遮盖住的望远镜进行观察。
“屋顶上两名武装人员,配有轻武器。一把大口径反器材步枪,一把架设式重机枪。”
“防护白做了。”
两人的装备最多只能在远距离防护突击步枪的部分火力。而反器材步枪和重机枪,只要那颗点五零口径的子弹擦到他们身上,足以穿透轻型装甲车的侵彻力就会让他们东一块西一块。
“可以从外部扶梯到屋顶,然后再从屋顶的排风系统潜入。目测他们的定期换班时间是半小时。”黑刀说。
“潜入后怎么撤离?”
“运气好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再溜出来,开着那辆拉达高高兴兴回去;运气不好……这种位置的基地肯定会有载具进行运输。”
“真完美。”
“即兴发挥不是我们的长项嘛?”
“……是。”
由良和黑刀将荒地迷彩布披在身上,匍匐着朝工厂行进。在这种极其开阔的地形下,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手段了。被正午太阳直射的干涸地面就如同烧红的铁板一样散发着热气,炙烤着由良的身体。这让他回想起自己训练穿越火力网时的匍匐前进了,那时候用的都是实弹,只要有谁敢把头抬高,下一秒就会被重机枪打碎。
“是不是有点怀念?”在一旁同样和他匍匐前进的黑刀问。
“有点,但不多。”
“哈,毕竟当时可没这么暖和,而且也没尸体的臭味不是?”
从干涸皲裂的土地上散发出来的只有尘土的气味。在这地方甚至连风声都听不到,在耳边响起的只有自己的装备与地面摩擦时的声响,还有迷彩布在地面上拖动时的沙沙声。
“我还以为训练营里学的那些玩意这辈子都用不上。”黑刀说。
“毕竟我们这种人一辈子挺短的。”
“噢我可是想长生不老的”
“把你灌进水泥里就能永葆青春。”由良恶狠狠地说。
“不行啊,膨胀的气体可是会把水泥撑裂的。”
“你还挺懂。”
“实践出真知。最好的办法可能还是低温冷冻。当然,我说的长生不老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不老。”黑刀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西装蹭上了尘土。
“真有理想,我不需要。”
“毕竟你是个现实派,我可是有着远大理想的……”
“下三滥。”由良接过他的话。
“没错,下三滥。现在下三滥们就要去做一些符合下三滥身份的事了。”
经过长距离的匍匐,他们已经抵达外部楼梯。两人摘下迷彩布,汗水已经开始从他们身上渗出。
“该庆幸这群人为了伪装没有装什么像样的围栏。”黑刀衣服的里侧口袋拿出手帕擦去额头的汗。
“怕你的衣服被勾破?”由良单膝跪在地上据枪观察周围。
“没错,我就是这么精致。”黑刀拍打由良的肩,示意准备上楼梯。
鞋底在布满锈斑的台阶上发出吱呀声响,金属受力弯曲。黑刀和由良压低了身子与力量,尽量把声音控制到最低。整个楼梯大约有十米高,直直通往顶楼,没有任何连接大楼内部的入口,至少这样他们就不用担心会撞上哪个幸运儿出来抽烟放松了。
两人即将到达顶楼,黑刀从楼梯探出头观察情况。
“等他们换班。”黑刀说。
由良看向楼梯外的景象。人们以前说高度不同了,看到的事物景象也会发生变化。但至少现在在由良的眼里,从十米高的楼梯朝着荒漠看和从汽车餐厅朝着荒漠看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能够看到更多的废土。不远处就是第十三号高速公路,只有非常稀少的车辆驶过。从这个位置看,那些车就跟豆子一样大,可能还要小点。
你见过海吗。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由良的脑海中。他当然没见过海,这辈子也不一定有机会。但在这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可能见到了。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黄土,在其上翻腾着热浪,或许这也是一种海。但他又想,这应该不是海,至少不是夜鹰所说的那种。她想见的海,大概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成了历史书中的一部分。
“他们换班了。我解决狙击手,你解决机枪手,不要用枪。”
“好。”由良眼前的海消失了,变回了充满铁锈的栏杆。
他们走上屋顶,压低姿态。由良摸出斧子,慢慢贴近机枪手。对方正悠闲地观察着建筑外的荒地,现在,他需要为自己的上一班卫兵的失职付出代价。由良举起斧头,利落地将他的头劈成了两半。
“看来只要不是那个材料,它还是很好用。”
对方的脑袋现在就像舞厅里那些装满亮片的彩球一样变成了两半,鲜红与粉红色的“亮片”正不断从断口中流出。由良的斧子上甚至都没有沾到任何的血迹。
黑刀也已经处理完另一名目标。“我们得走通风系统。天台门需要活体生物认证。”黑刀调整手表上的时间,“距离下次换班还有二十九分钟。”
由良也将自己的手表设置成了二十九分钟的倒计时。
“开工。”
由良用斧子卸下通风口的滤网,大型建筑的通风管足以容纳一个人通过。黑刀率先进入,由良跟在他身后从通风管滑入建筑内部。
他们还不知道建筑的内部构造,不得不进行搜索和定位。两人正以前后匍匐的方式在管道内前进。由良十分不愿抬头,他抬头唯一能看见的只有黑刀的屁股。
“别动。”黑刀说,“哈,在管道里放动作传感器,小聪明挺多,可惜还是太直白了。”
黑刀伸出自己的手,从袖口中放出几乎细不可见的分子线。它就像触须一样不断延伸,进入进动作传感器的内部。过了几秒后,闪烁着微弱绿光的动作传感器就停止了运作。
“怎么样,这东西还挺好使吧。”黑刀继续向前匍匐。
由良没好气地说:“跟你很配。”
他们找到一间空房,跳了下去。这里三面摆满储物柜,中间放着长凳,看起来是个休息室。两人试图在这里找到一些建筑内部的信息,这时,门把手传来转动的声音。两人立即贴在门边,在门被推开,那人走进的一瞬间,黑刀便擒住了他,由良将门关上反锁。
“别激动,宝贝。”黑刀捂着对方的嘴说,“我想问你点事。好好回答就不会有事。”
穿着白大褂的人惊恐地点了点头,黑刀满意地放开了手。
“这栋楼的结构还有人员分布,请说一下。”
…………
“你灭口的速度可真快。”由良已经打开了休息室的门,正在检查门外走廊的情况。
“毕竟他已经没价值了不是?”
“也是。”
“只要在研究室和武器库里安上塑胶炸药,引爆后的连锁反应足够彻底摧毁内部设施了。”黑刀把分子线收回袖口,刚刚被审问的那个人已经脑袋分家。
由良整理起现在的情况:“武装人员十四人,离岗位交替还有二十分钟。”
“速度与激情啊。”
“那就少废话快干活。”
由良拉开门,走到走廊上。现在他们正在建筑物内的二楼。整个建筑的结构非常简单,一个巨大且空旷的开放式空地,被塑料布切分成数个四边形的生产车间,以及在高处墙壁上搭建出的一条狭窄的容纳了绝大部分生活设施以及硬件设备的区域。其中武器库就在这片区域内。两个区域之间的移动只能通过一处楼梯。
“你去武器库装炸药,我去控制监控室,然后在楼梯汇合。”
两人朝着不同方向前进。走廊上空无一人,通过刚刚了解到的情报,大部分的人力都集中在车间区域。由良来到武器库门前,看到那厚重的防爆门以及门板上的电子锁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拿出斧子,用手在电子锁边上的墙壁内轻轻叩击,随后挥动斧子,狠狠地劈了进去。斧子轻易地砸进了复合夹板的空心区域,从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及淡淡的青烟,电子锁自动解锁了。
“给门装那么高级的锁有什么用。”由良鄙夷地说。
由良走进武器库,从携行具上取下塑胶炸药。武器库内堆放满了各种轻武器以及弹药,在架子边上还放着两枚单兵防空导弹和反坦克火箭弹,正是绝佳的爆炸物。塑胶炸药被安放在弹药箱边上。由良检查时间,将塑胶炸药的倒计时设置成了十七分钟。走出武器库,刚好遇见黑刀,只见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米黄色的衣服被染得鲜红。
“你这样还进得去餐厅吗?”由良问。
“放心,他们不会拒绝我。”黑刀擦去嘴角的血迹,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吃了人。
“你的线会弄出那么大出血量?”
黑刀笑着擦掉脸上的血迹说:“有时候我也喜欢刺激点的手段。”
两人走到楼梯处向下观察,果然大部分的人员都集中在一楼的区域内。由良扫了一眼一楼的情况,这里有十名武装人员,他们分散在一楼各处巡逻监视,以突击步枪与冲锋枪火力为主;还有二十一名非武装人员,他们主要集中在被透明布分隔开的各个工作台前干活。放在工作台上被那些穿着白大褂的非武装人员研究的,正是由良先前那次委托中遭遇的不明武装人员穿的防护背心。在其他的台子上,甚至还摆放着不少由良没有见过的的突击步枪和特殊的编程子弹。由良知道自己的上头也在研制类似的武器,号称就算是给傻子用,只要会扣扳机就能自动瞄准杀人的数字化轻武器,每颗子弹都带有微型计算机进行制导,就连枪本身也搭载了火控系统。不过,由良不喜欢这种武器,他也是那种有着所谓的老一代的底线的人,这种武器简直就是在侮辱他的能力。至于黑刀,他大概会欣然拿起这些武器。
这种环境下,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能潜入安装炸药的可能,最好的办法只有突袭并摧毁。
“开火瞬间我能解决四个。”由良架起手中突击步枪,透过瞄准镜,准心落在其中一个武装人员的头部。
“我能搞定三个。”黑刀拿出一根棒棒糖放进口中。
“开火即信号。”由良放慢呼吸,让手中的枪不再晃动。沉静下的思绪在一瞬间回溯到了从前。他眼中的目标不再是这些武装人员,而是在训练营里,和自己一样大的青年,或者说小孩。由良扣下了扳机。
子弹精准地命中并穿透了对方的头颅,紧接着,由良又连续开火,在其他人还未来得及找到掩体时又击毙了两个人。而第四个人,由良命中了胸腔,对方挣扎着移动了几步后,因为肺部被积血填满而死去。
同时,黑刀也开枪击毙了三个目标。两人在开火的同时向一楼移动。那些没有持枪的非武装人员在听到枪响后立刻四散而逃。还有三个有行动能力武装人员立刻寻找掩体还击,由良与黑刀分别靠在两处承重柱后,混凝土有效地挡住那些子弹。他们不愧也是职业佣兵,三个人利用交替射击与点射有效压制住了两人。
“他们的训练还挺到位啊!”黑刀在由良左侧的掩体后开玩笑似的大喊。话音刚落,两人就听到对方发射出榴弹的声音,那物体划过半空,在黑刀边上炸开。空爆榴弹直接将黑刀吹飞出去,由良也受到了冲击波的波及,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被震碎了一样,一口鲜血从嘴里吐出。
看到黑刀与由良的防线已经被瓦解,三人持枪慢慢向两人推进。由良靠在墙上,摸出斧头,强忍着浑身的疼痛朝着其中一个人甩出斧子,斧子直接将对方的头劈成两半。剩下两人见由良依然还有还击能力,便再一次装填榴弹发射器。
“把我晾一边可不好啊。”浑身是伤的黑刀出现在对方中间,勒断了二人的脖子。
“……他们怎么没把你给炸死……”由良慢慢地从掩体中走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可能被震碎了。
“不满意?”黑刀的状况比由良还要糟糕,他的西服被炸破了不少洞,“不喜欢这种英雄救美的桥段?”
“滚。”由良检查了一下尸体,确认他们都已经死亡,“都是些东亚面孔。”
黑刀讽刺道:“自己正准备和东京的开战了还想着过来凑热闹,可真有闲心。”
由良在工作台上装好塑胶炸药。工作台上放着那些防护背心,边上放着不少化学药剂与检测仪器。在一侧还躺着那个被由良的斧子把脑袋劈成两半的人,切面光滑平整,甚至能看到牙齿被整齐地对半劈开;颅腔内的大脑因为破损而像个草莓熔岩蛋糕一样流出内里。由良收回斧子,甩去斧子上的血迹与器官碎块。他发现斧面在刚刚的战斗中受损了。原本光滑的表面上出现了数个凹痕与划痕,看起来是刚刚的空爆榴弹的碎片所留下的。
手表上的时间还剩下三分十五秒,“走了。”由良决定今天回去一定要洗个澡然后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两人光明正大地走出厂房,原本停在门口的许多车辆都已经被先前那些逃窜的人给开走了。
“诶,这帮人跑得比我还快,本来还想顺一辆好车……”厂房外的停车场只剩下那些体积较大的运送货车。
黑刀选了一辆皮卡。可能是这些人从未想到有被偷车的可能性,车窗都没有关上。黑刀操控他的分子线从车窗里伸进去,启动汽车引擎,再摇下车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就像个惯犯。
“那辆拉达呢?不还了?”由良问。
“车主不会介意的。”黑刀拿出起爆器,“谁来?”
由良懒得和他争,“你。”他拉开车门,径直坐上副驾。车内贴满了艺伎和战舰的照片。总有些无聊的人喜欢怀念那些看起来风光的年代,过去就是那么美好的东西吗?由良嗤之以鼻地想着。
“一点仪式感都没。”黑刀斜着身子靠在车门上,按下起爆器上的红色按钮。
按了一下,厂房内部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反应。由良靠坐在副驾驶座上,百无聊赖。
“哎呀,这小东西还有点脾气。”黑刀又按了一下。机械弹簧被按动发出声响,意味着装置已经击发,可是安放的塑胶炸药依然没有爆炸。
“……呵,说不定里面还有哪个淘气鬼在偷偷吃我们的炸药。”黑刀说着,就朝着厂房的方向走去。刚一走近,就从里面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声响怔住了黑刀,他站在那里看着厂房。爆炸接连不断,愈演愈烈,玻璃被震碎散落一地,火舌从破口内喷出,紧接着,是巨大的火球从厂房内部绽放升起。强烈的冲击波直接将黑刀吹倒在地,他大声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会挑时候!!你看啊,好大的烟花!”
由良坐在车里,冲击波吹得车身也跟着晃动。他看着火球向高空升起,渐渐转变成一朵蘑菇云。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爆炸。那橘红色的巨大火光有着迷人的魅力,但它也如同世上其他那些美丽的事物一样,在绽放的下一刻便开始凋零。蘑菇云不断蜷缩,高温加热后的烟尘逐渐冷却开始变黑,变得丑陋。
下一刻,被爆炸抛向半空中的各种碎片如雨点般落下。它们如同子弹一样打向地面,车玻璃上不断发出声响。一根尖锐的断裂的钢管戳穿了车顶棚,距离由良的脑袋只差了三厘米。在车外的黑刀更不妙,他连滚带爬地上了车,立刻发动皮卡,踩下离合,拉起挡位,发动机开始轰鸣,整个皮卡都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翻滚一样震动,比那辆拉达还要剧烈。
“跑咯!”他踩下油门,轮胎飞速转动,砂石与轮胎的摩擦发出巨响,扬起地上的沙尘。车辆迅速地疾驰在十三号公路上。
开出一小段距离,情况总算是放松了下来,黑刀又开始扯起下流的话题,“呼,可真惊险。我裤子都快湿了。”
“别让我闻到。”由良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尿了,”黑刀凑到由良副驾驶跟前,看向贴在车框上的艺伎的照片,“还是看到美女就忍不住了?”
“……开车看路。”
黑刀又缩了回去,“不过,我还是喜欢奔放一点的。日本女人是不错,就是我不喜欢这种衣服,我更喜欢……你懂的,那种穿着看着很庄严,但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这种,太媚了。”
“……恶趣味真多。”
“这叫有品味。你不也有点自己的小爱好?”
这辆皮卡的震动比起刚刚的爆炸有过之而无不及。由良感觉自己的背像是在被一个故障的按摩机不断殴打。
“我以后拒绝坐你挑的车。”
由良有些疲惫。车内飘着一股烟尘味,还混着油脂、酒精的气味,配上前车主人用的劣质古龙水的气味,更难闻了。皮卡的悬挂就像是弹簧一样在布满石块的路上跳动,让由良坐也坐不安宁。他打开窗户透气,窗外的尘土又灌入进车厢,呛得他又不得不关上窗户。
“唉……”由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无奈的气息只能让着密闭空间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
“往好处想想,我们现在可是在互相吸对方吐出来的气体。”黑刀非常合适宜地给出了让由良怎么样都要打开窗户的理由。
由良沉默着又打开了窗户,脸朝向车窗外,左手对着黑刀竖了个中指。窗外的景色还是一成不变——荒地。由良试着想象了一下这里曾经的模样,绿草、沼泽、数不尽的浆果树丛与那些藏在树丛之中的小动物。他也许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们来这里野餐,找上一处干净平整的草地,铺上用细麻布做的野餐布,带上点干火腿、香肠、切片白面包、酸奶油;妹妹就和最小的弟弟一起去采浆果,沼泽的泥浆可能会把他们全身都染得黑黢黢,带着泥土的气味儿,手里提着装满蓝莓、草莓的木篮子,脸上挂着因弄脏新衣服却又收获了果子的又失落又开心的滑稽的笑脸;稍微大点的弟弟们,由良或许会亲自带上一条猎狗,拿着猎枪,耐心地教他们如何打猎,如何追踪猎物的足迹,如何从树丛的疏密来推测哪里是小兔子的窝,或许他们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才找到猎物还一枪未中,或许他们会满载而归,但不管如何,那张正方形的野餐布上都有人在等着他们。
这一切看起来都十分美好,直到他的父亲叼着雪茄一把将整个野餐布全部掀翻。皮卡猛地朝左侧打转,巨大的惯性几乎把由良从车窗里抛了出去,他死死抓着车窗框,半个探出去的身子看到身后正有一辆极速向他们接近的车辆,副驾驶的位置正有一个人探出身子,他的手里扛着火箭筒。
“你的睡眠质量可真不错,不来点爆炸都叫不醒你。”黑刀一边操控方向盘一边说。他又猛地朝右打方向盘,惯性再次把由良扔回进车内。下一秒,爆炸在他们刚刚的位置出现。
“我开车,表演就让给你了。”
“哪里来的追兵。”由良拿出突击步枪。从车窗探出身子还击。
“可能是那伙人基地里负责在外围巡逻的被爆炸引来了。”黑刀又一次猛打方向盘,由良几乎整个人都要被甩出窗外。
“你开稳点!”
“我还不急着跟火箭弹亲密接触!”
由良干脆打开整个车门,双手抓着车顶,荡到了皮卡后侧的货架上。他举起枪,对着正在装填火箭弹的人射击,但高速移动中,子弹几乎无法命中对方。由良又试着射击车窗,防弹玻璃弹开了子弹,就连轮胎也是实心的。
怎么刚刚不坐他们那辆车走,由良心想。
现在的局面彻底变成了单方面的挨打。由良手里的突击步枪根本无法击穿对方的装甲和玻璃,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开火压制对面那扛着火箭筒探出身的追兵。对方也清楚由良的武器火力不够,故意保持在突击步枪难以有效命中的距离。
又是一枚火箭弹在身旁炸开,冲击波与机动回避的惯性差点把由良从货架上甩出去。由良重重地撞在侧面挡板上,以至于让挡板都产生变形。车子的抖动变得愈发剧烈,由良推测大概率是爆炸影响到了悬挂。要是车子再接下几次,很快这车就会彻底解体。
由良想起了上一次被对方紧紧咬住尾巴的情形。他一脚踢碎皮卡车厢的后车窗,对着黑刀大喊,“放慢速度!拉近距离!”
“你这么急着跟火箭弹亲热吗!”黑刀喊道,但他依然执行了由良给出的指令,他踩下刹车,降低档位。两个车子的距离被逐渐拉近。由良站起身,拿着突击步枪对着对方开枪干扰,不让副驾驶上的人探出身子,直到弹匣中的子弹被清空,发出空仓射击的声响。由良朝着对方甩出手里的武器,同时,一并朝着对方跃起。枪械短暂地干扰了对方的视线,让对方无法做出反应,这一点点的空档为由良创造了机会。他手持斧子准确地落在对方的车前盖上,斧子径直砸穿对方的防弹玻璃。他抽出斧子,防弹玻璃上留下一道破口。
“你们的龟壳没用了。”由良狰狞地说。他举起斧子不断劈砍玻璃,想要直接将防弹玻璃劈开。驾驶员开始猛烈地左右打方向盘,试图将由良甩下去,但由良的斧子牢牢地卡在玻璃上,只要他抓着斧子,怎么摆动车辆也无济于事。见到里面两名追兵的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由良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一斧子一斧子地劈着,宛如怪物。
副驾驶上的追兵慌张地拉开车门,一手抓着车子边缘,一手举着手枪,想要直接射死由良。但破绽如此之大的举动显然没有半点效果,由良立刻朝着副驾驶的位置移动并预判出对方第一发子弹的枪线,侧身闪过了射击。他没有给对方开第二枪的机会。由良已经贴近那个追兵,一斧子劈断了他拿着枪的右手,又一斧子削去了他的脑袋。
没了头的尸体径直地摔到车外。由良很清楚驾驶员此刻一定会再次猛打方向盘。于是,他把斧子凿进车顶,抓着斧柄,借着车子急转弯时的力荡进副驾驶的位置。
由良冷淡地对着驾驶座上的那个人说,“你好,永别。”
对方还在慌乱地掏出手枪想要开枪,由良已经挥动斧子,连带着他的脖子与驾驶座的靠背一同切断了。由良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把尸体推出车外,鲜血浸湿了整个驾驶座。由良也顾不上环境,他抓住方向盘,踩住刹车,试图让失控的车停下。然而汽车轮胎已经抱死,刹车失效。同时因为不断地猛打方向盘,车身的离心力已经超出自重所能调整的阈值,整个车倾倒过来,不断翻滚。由良在车厢内就像个破布一样被甩来甩去,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绑上安全带。他只好紧紧地握着斧子,不然那锋利无比的斧子随便几下就会把由良也像那两个追兵一样切成肉块。幸好那些钢化玻璃碎片的钝化边缘无法割伤他,不然他现在已经被碎片划成碎布。
最终,汽车翻倒在路边的荒地上。整个车都已经彻底报废。由良挣扎着从里面爬了出来,浑身下身都像是被人殴打了一顿,感觉所有的骨头都裂开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鲜血。飞溅出的血液浸透在尘土地上,渗入地面。雨水曾经灌溉大地养育草原,而现在,只有靠鲜血才能浇灌这片荒地。
黑刀开着那辆几乎报废的皮卡缓缓驶来。他停下车,身子从车窗探出来,见到由良的身上满是鲜血。
“哇哦,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太他妈性感了。”他打趣道。
“少废话……”由良疲惫极了。他拖着浑身剧痛的身子,拉开车门,靠在副驾驶座上便不再说话。血液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未干的血迹擦在座椅上。
黑刀贪婪地打量着由良的模样,说:“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得好好洗个澡才能去吃晚餐。”
“赶紧回去。”
落日正将最后的余温洒在车厢内。由良把自己的身体埋进驾驶座里,睡着了。
黑刀摇醒了由良。说是摇醒,倒更像是被骚扰醒的。由良隐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人在极近的距离观察自己,他睁开眼,就看到黑刀的那对几乎是纯黑色的双眼。
黑刀露出一个笑容,“你醒的也太快了。”随后坐回了驾驶座。由良注意到黑刀刚刚整个人都在副驾驶座上,也就是自己身上。
“睡觉也不能放松。”
“哈,说得对,不然就会被教官用铁棍捅屁股。”黑刀丝毫没有在意由良的这番话是在埋怨黑刀的骚扰。
“下车,该犒劳一下嘞。”黑刀拉开车门下车。
由良活动着僵硬的身体,先前战斗的疲劳还未完全消去,所有地方都在隐隐作痛。身上的那些血迹已经凝固,牢牢地黏在身上。他也推开摇摇欲坠的车门,下了车。由良稍微抖了抖身体,少量的尘土和钢化玻璃碎片就窸窸窣窣地掉在地上。他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市中心,四周的环境又变回了那熟悉的黑夜与人造灯光。对于由良而言,有一种动物终于归巢了一样的安心感。
“你这样子,得先给你打扮打扮。”黑刀走到由良身边拍着他的背说,“来。”
他们的车停在一家会所的门口。这里包含住宿、餐饮、娱乐,是一体化的吞金巨兽。黑刀带着由良踩上台阶,电子屏做的地板甚至会感应到人的步伐,做出数字化的水波效果。门口的接待见到二人便迎上前去。
“请问两位是有预订吗?”他毕恭毕敬地问。
“没错,留名布莱克先生。”黑刀说。
接待拿出平板查看今晚的预定名单,“布莱克先生,两位,请进。”
“我想先带我的好朋友去整理整理,再换身衣服。”黑刀朝着接待眨了个眼睛。
接待迅速地扫了一眼由良,说道:“没问题,我会让人带二位先去洗漱,然后给这位先生换一身合适的衣服。”
黑刀和由良走进大堂,便被前台叫来的服务员带进了楼内。整个建筑内部大量使用电子屏,与纯白色的简约风装修。由良这个浑身布满血污和伤痕的人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种地方从不在乎客人的装扮如何,只要钱到位,没人问出身。”黑刀转过头对着由良说。
“我也不在乎。”
“不过嘛,你现在这样确实需要打扮打扮,至少不能把血腥味带到餐桌上,会坏了胃口的。当然,带到床上不错。”
由良不想理他。扭过头去看着走廊过道上那些抽象派电子画,边上还摆着修剪过的塑料假盆栽。
服务员将两人带到了盥洗室。由良拿出斧子,示意服务员别碰它。接着,他将身上沾满血污的外套脱下,脱下被汗渍浸透过的衬衫,由良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满是淤青;裤子上那些干涸的血迹与皮肤粘连在一起,褪下裤子时,血痂被扯下弄得他生疼。由良把衣物全都丢进一旁的箩筐,黑刀则是把衣服放进储物柜。
“等您用餐结束,会把清洗好的衣服放在前台,您离开时取走即可。在您洗澡时,会把更换的衣服放在长椅上。”说完,服务员便抱着装着由良的衣服的箩筐离开了。
赤裸全身的黑刀对着赤裸着身体的由良说:“这时候我们是不是该用那句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坦诚相见?”
由良厌恶地走进了单人浴室。
浴室的四壁都没有水龙头。在正前方有一扇防水的控制面板。由良点下沐浴,调整水温与水量,在浴室内的四个角落与正上方的隐蔽式出水口开始喷出四十五摄氏度的热水。水温有些高,水汽腾地升起,填充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热水打在皮肤上,高温融开了凝结的血痂,化为血水流进地上的排水口。过热的水把他的皮肤烫得发红,但对由良来说,这样刚刚好。他的皮肤已经因为那些伤痕使得皮肤组织不断地修复而变厚,普通的温度已经没有任何刺激性。
简单地打湿身体后,由良又点下香波的按钮。四面的喷水被调小,从他视线内右前方的墙壁内伸出一个支架,里面装着洗发护发和沐浴的三合一沐浴液。他把手伸到机器下方,红外自动感应开始运作,沐浴液被挤到他的手心。沐浴液在他的头发上晕开,起泡。那些隐藏在头发之中的血水将沐浴液的泡沫染成淡红色。他又挤了些开始擦拭身体。他一边擦拭身体,让沐浴液起泡,一边检查自己身体的受伤情况。
左胸有一处淤青、背部右肩胛骨附近有擦破伤、左手小臂有细微的骨裂、双腿膝盖全部破皮,脸上的擦伤痕更是多到数不清。都是些小伤,由良想。这些伤还远没有他童年时受到的那些伤害来得重。
由良轻轻把手放在左胸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有一处很小的圆形伤疤。是一处烧伤疤。那是他父亲把他卖给别人玩时,陌生人用雪茄在他的身上留下的。伤口处现在已经彻底愈合,新生的皮比原皮更白更厚,微微凹陷。虽然伤口早已不再疼痛,但每当由良碰到这里时,那雪茄的温度仿佛又一次真实地出现,传来钻心的剧痛。这样类似的伤还有很多,他身体上的伤痕多得能开一个法医展览馆。
泡沫布满全身,又被热水冲走。水汽的氤氲让由良有些窒息。他关掉淋浴,浴室中只剩下水汽。空气中的血腥味和尘土的味道都被洗去,只留下沐浴液的香精味。
推开浴室的门,黑刀已经更好衣。他换了身纯白色的晚礼服,胸口的口袋里放着一张鲜红色的方巾,衣襟和双肩都特地做了硬边与垫肩。
“你总算出来了。”黑刀正往自己身上喷香水,枯木味的,“你的衣服送过来了,就在那儿,我觉得很适合。”
由良看了眼放在长椅上的被塑封的衣服,粉色的。“不。”由良毫不犹豫地说。
“那你可就只能光着身子吃晚饭了,当然,我不介意。”黑刀咧开嘴笑着。
由良恶狠狠地看了黑刀一眼,极不情愿地拆开那套衣服的包装。一整套西服全都是粉色,只有内衬背心是白色。这套衣服很合身,也很舒适,真羊毛制成,保暖又柔软,比自己经常穿的那套衣服轻便得多。可就算如此,由良也无比难受。轻便和舒适反而成了副作用,要说的话,就像是经常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无法适应安逸的环境一样,令人不自在。更何况,这套衣服的颜色也令由良绝望。他真希望能继续穿着那套满是血污的衣服。
“啊——果然很合身。衣服裤子上的条纹都是最新款,肯定能迷倒一群人。”黑刀满意地打量着由良,“看来我没搞错你的身材数据。”
“你怎么知道。”
“毕竟我一直盯着你,比如你刚刚洗澡的时候……”黑刀注意到由良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随即住了口,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要喷点香水吗?”黑刀问。
“不要。”
餐厅的环境高档无比,简约的深色系装修,用几何图形作为房间内部的主题,每一个棱角都能透露出这家店主人对美学的追求。
可由良的注意力现在全都在自己的脚上。仔细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穿皮鞋。鳄鱼皮制成的皮鞋上带着独有的纹路,漆成黑色的表面犹如蛇鳞一般。鞋子本身极其昂贵,也很轻,但由良也一样穿不惯。甚至还有些磨脚,他的脚后跟现在已经被磨起了血泡。更恶劣的是黑刀还说一定得穿上男士的尼龙丝袜才行。丝织物与鞋垫就像两个阻力极低物体,由良每走一步,他的脚掌就会在鞋子里向前顶一下。至少现在已经坐在餐桌前,不再需要走动了。一旁的黑刀也穿着同样的装扮,但显得格外轻松。
“你还挺习惯。”由良忍不住说道。
“那肯定,你多穿穿也会习惯。说不定你还会爱上这种感觉。”
由良现在想的只有尽快换回原来的衣服。
见到二人已经落座,服务员过来摆上了餐具与餐巾,并端着玻璃水瓶往两人的酒杯中倒入矿泉水。
“这是战前未受过任何污染的矿泉水,两位请慢用。”服务员在介绍完后就退到一旁。
“战前?的矿泉水?”由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黑刀很自然地握住酒杯,转动酒杯,让酒杯中透明无色的矿泉水在杯中旋转,形成小小的漩涡。“你不知道吗?因为那些人互相拿着核武器丢来丢去,滤水厂也不想花大成本把里面的污染全部除尽,现在我们喝的水里都有点极其微量的放射元素,虽然构不成任何实际危害。”
“那这和一般的水什么区别?”
“不知道,可能这一杯的价格够你喝自来水喝到撑死就是区别?”黑刀说完就一口喝尽了杯中的水。
由良沉默地喝了一口,没有任何区别。他撇了一眼周围的那些客人,各个都着装华丽,西装革履、长裙礼服。可能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感到不自在。
“迷你包配油浸橄榄与烟熏三文鱼佐以青草酱。两位请慢用。”服务员报了一串名词,然后端上来两个半径八厘米的盘子,一人面前一份。盘子的正中间放着两块仅仅比手指粗一点的小面包,上面撒着一些切成极细小的三文鱼丁,再在上面放着两片切片的橄榄。
“尝尝,这家店味道不错的。”黑刀已经拿起一块,直接整个塞进嘴里了。
由良拿起迷你面包,表面稍微有烤过的痕迹,但已经变冷。他也照着黑刀的方式整个吞下,面包很酥脆,带着一点黄油与盐分的香;三文鱼丁也带着脂肪的香气;腌制橄榄独特的酸咸味让由良很不适应,但配合其他两种食物后,刺激性的味道也被缓和下来。这道菜洗去了由良刚刚因为那杯矿泉水对这家店产生的偏见。
“看你表情就知道很满意。”
由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确实很满意。另一块面包很快也被由良吞入肚中。服务员过来收走了两人的空盘,同时端上了新的菜品。
“里昂温泉蛋色拉配秘制水果油醋汁。”边上的另一个服务员换下了由良和黑刀的酒杯,重新端上新的倒有葡萄酒的酒杯,“这是二零二四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日照谷的干红。两位请慢用。”
服务员就像机器人一样执行着流程,极其精准。以往,由良都只在那些更为粗犷的餐厅吃饭,服务员就像是抽签一样难以捉摸;要么就是自己在家做,这个连服务员都不需要。
“这家餐厅有一点不好,没有菜单,所有的菜都是凭感觉决定,也不能说不好,但这种被人摆布的感觉嘛……见仁见智了。”
“吃个饭而已。”由良不以为然,他拿着叉子叉起色拉里的小番茄,放进口中。
黑刀把温泉蛋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这你就不懂了,态度体现在方方面面,任何事都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态和思想。”
“那你又从我吃饭的样子看出什么了?”
“嗯……”黑刀嚼着蛋,一只手肘撑在桌上,眯着眼盯着由良,“你有些不耐烦,虽然对菜品很满意,但不喜欢这种环境。”
“这都是写在脸上的。”
“不不不,这反映出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看,我就不在乎这种环境。”
“你想我说什么?你真棒?”由良咬着牙说。
“哈哈,还能被你夸奖,可真是最幸福的一天。”
“……”由良喝了一口葡萄酒。
黑刀看着由良那愈发不耐烦的样子,便招呼服务员,“后面的菜麻烦一起上吧,这位先生不喜欢按顺序来。”
服务员俯下身听完黑刀的要求,用着恭敬地语气说,“没问题,先生。那么我会让后厨开始准备客人的菜。”
“你看,现在这些人所谓的礼仪规矩也不过是个摆设,要知道在几十年以前,如果我这样要求,大概率是会直接被丢出去的。说到底,现在只要能拿出钱,人们才不会在乎其他的。”
“不如早点这样,装模作样真麻烦。”
“那也不行,毕竟……喏,礼仪规矩这种东西就像你我身上的西装,虽然西装之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没了衣服这层遮羞布,可没人想看着对方的某些部位在大街上甩来甩去不是?至少你应该不想看到我的。”
“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认同你的观点。”
黑刀露出了胜利般的狡黠的笑,他把酒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由良无言地吃着眼前的沙拉,他在思考黑刀刚刚的话。或许人们确实需要点什么东西来伪装自己,把自己的真面目藏起来,甚至其实就连自己现在忍着不适,把自己塞进了这身难受的衣服里,坐在高雅得反胃的餐厅里,也是一种伪装。但光是想象一下这样的生活方式就让他感到绝望,一种没由来的窒息感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根细线勒住他的四肢与脖子。
“但又不得不说,或许我们这些动物正是一直披着人皮生活,有些时候才会在潜意识的最深处里期望能以最原始的方式和对方坦诚相见。”黑刀重新打开了话题。
“是吗。”
“比如你,你就是我见过的最坦诚的人,所以你才这么有吸引力。你会像个羔羊一样诱惑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
黑刀的话让由良有些膈应,他不太喜欢“羔羊”这个比喻。
“羔羊?”由良强调了这两个字。
“羔羊很美味,像你一样。”
这会儿,服务员将剩下的菜一并端上。奶油南瓜浓汤、煎金枪鱼肉排配酸芒果酱、三分熟鹿排配红酒萨芭雍、马卡龙等等全都摆在桌上,尽管已经特意更换成较小的冷盘,但桌子上的空间还是不得不让菜品叠在一起。由良看着桌上那精致的菜肴与简陋的堆叠,又注意到其他的客人那带着戏谑和轻蔑的目光。
黑刀两指掐起一块咖啡色的马卡龙,“甜品是个好东西,全是碳水化合物,最适合像我这种经常动脑的人。”
“你还会动脑?”
“动不动脑和我有多聪明是两码事不是?”黑刀将马卡龙塞到口中,“啊——甜得发齁,就是要这种感觉。”
“先生,您需要红茶吗?”一旁的服务员听到黑刀的话,立刻上前问。
“不用,我喜欢这个味道。”
“好的,先生。”
由良拿起刀叉,眼前的这份鹿排浸泡在用红酒熬制的特制酱汁里,就像是一团生肉被放在了血水之中。他用极其粗犷的方式切开鹿排。鹿肉呈现出赤裸裸的鲜红色。银制餐刀上带着鹿肉的汁水,那淡粉色的肉汁看起来就和颜色稍浅一点的血水没有区别。由良瞧了一眼肉,然后送入口中。血腥味,被烹饪过的血腥味,这味道由良可太熟悉了。是他被爆炸冲击震伤内脏后从喉咙深处涌上的味道;也是自己在家门口被父亲扇耳光时嘴角流进口腔中的味道。
“是不是吃起来充满熟悉的味道?”黑刀笑着问。
“是。”
“奇怪吧,明明是上流阶层,吃的东西,却像我们这些干着最下三滥的事的人的血的味道。”
“这也不奇怪。”
“也是。”黑刀也拿着刀叉,优雅地切起鹿肉。
黑刀叉着那块血淋淋的鹿肉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由良几乎都能听到他嚼碎肉块时的声响。“你还记得我们在训练营最后一天的事吗?”黑刀突然问道。
“记得,怎么了。”
“我们当时也吃了顿差不多的晚餐吧,不过没这个上档次。”
“把所有人丢进笼子里用刀和枪厮杀,最后活下来的才能吃到晚餐。”
黑刀耸了耸肩,“晚餐是无辜的。我们两个人之间本来只能活一个。”
由良还记得那顿晚饭。那是份牛排,一人份。
“我们两个都活着,不也挺好。”由良说。
“名号只有一个。”黑刀转着手中的葡萄酒说。
“它现在是你的了。”
“那只是你把这个名号就像被玩腻了的女人一样丢给我。”黑刀说。
“是你问我要的。”
黑刀带着他那一如既往的令人恶心的假笑,饮尽了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他们没有停下我们两人的厮杀,而是让我们分出个结果。”
“那我的耳朵会清净很多。”由良冷冷地说。
听到这里,黑刀大笑起来。癫狂的笑声引来了周围人的鄙夷目光。
这会儿,由良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由良打开一看,是未知的联系人,内容是“东西准备好了,过时不候——夜鹰”。
“我吃饱了。”由良撂下这句话,便扔下还在大笑着的黑刀离开了餐桌。黑刀还在继续笑着,他的笑声终于引来了服务员的劝阻。他一把抓住服务员的领带,将服务员扯到自己脸前。他笑眯眯地说,“你愿不愿意当我的食伴?我们可以聊些……关于爱的话题。”
由良踩着那双令他难受的皮鞋离开了餐厅。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适,就好像他在这种环境中会害得他皮肤过敏一样。转眼间,他已经走到前台。前台见到他,立刻极其恭敬的语气说,“对不起,先生,您的衣服刚刚完成清洗,但衣服上有许多破损,我们正在全力修补。”
“意思是我还不能拿到?”
“很抱歉,先生,我们会将修补好的衣服直接寄送到您的住所。”前台恭敬地说。
“我不需要修补。”
前台为难地说:“非常抱歉,先生,我们不能让客人拿到有破损的衣服。您可以穿着身上这套衣服,您的朋友已经付过钱了。”
“……啧,知道了。”由良转身离开此处。
门外的台阶依然随着由良的脚印而发出电子波纹。离开了会所,没了那些化学空气清新剂、香薰、恒温空调、柔和的古典音乐,换来的是街上的萧瑟的冷风、浑浊且充满污染的空气,由良觉得舒畅多了。然而他身上的这套衣服,却没有半点能让他迎接街头环境的价值。柔软的西服抵挡不住那些寒风,洁净的裤腿立刻沾上了泥泞的水污,那双鞋,似乎只适合踩在平坦的地板上。
在街口,由良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寒风吹得他面色发紫,他枯槁的双手举着破旧的牌子,上面用记号笔写着“你死定了!”那个流浪汉双眼深深陷进眼窝,他注视着由良,刹那间,由良感到彻骨的刺痛,像是被某种与死亡相关的东西缠上了。这怪异的感觉驱使着由良走上前去查看,可一走近,那感觉又消失了。由良愣在原地,他盯着流浪汉又看了一会儿,转头离开。
走过两个街区,由良总算走到了“屠夫”酒吧的门口。他的脚底已经被折磨得痛苦不堪,那身光鲜靓丽的粉色西服也沾上了点街头气味。推开门,那熟悉的喧闹和酒精味让他放松了些许。
吧台上的酒保看到由良的打扮,吹了个口哨,打着趣,“咋了?我们的大红人终于混不下去决定卖沟子去了?”
这种粗俗的笑话并没有让由良反感,反倒有些亲切。他说:“滚。我下去见人。”
酒保笑着眯起眼说:“好好好,穿成这样原来是去见女人。”
“我穿这身是被逼的,你想要我可以脱下来送你。”
“噢我才不要,我粗糙的屁股可配不上这么精致的面料。”酒保把鸡尾酒摆在吧台上,“老规矩,喝完下去。”
“什么时候能不收门票钱。”由良拿起那杯淡蓝色的“脑脊液”,一口喝干。
“只要我们是朋友,那份子钱可就少不了。”酒保满意地按下吧台下的按钮,打开了一旁的机械门。
“什么道理。”由良感叹了一句,便走进门内。空气开始变得凝固,电子乐与酒精味都被阻挡在门后。皮鞋踩在铁片台阶上的声响与军靴的声响完全不同。
远远地,由良就听见了人群的呐喊与欢呼声,空气中还有人类的汗水味。又往下走了几级台阶,他听到了铃铛的声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地下拳击台。
看来那家伙还真把拳击赛搞起来了,由良心想。由良穿过人群,余光瞥向拳击台上的选手。他们赤裸上身,只穿着短裤,手上没有戴着拳击手套,也没有任何护具。双方已经鼻青脸肿,汗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散发着原始的野性。
由良没有去找酒保,他这会儿正忙着给买酒的客人调制他最爱的“毒药”。由良直接穿过了房间,走到地下最深处,那扇防爆门前。他敲响了门。
要是可以,由良真不想穿着这套衣服。
防爆门上的观察窗被拉开,露出一对银白色的双眼。她看到了由良。她没有说话,拉上观察窗,随后便再也没了动静。沉默,还是沉默,由良站在门口足足等了五分钟。他又一次敲响了防爆门。观察窗再次被拉开,还是那双眼睛。
“你是谁?”她说。
“……这不好笑。”由良说。
观察窗又被拉上,这一次,从门后传来阀门拧动的声音。防爆门被拉开,夜鹰靠在门上,脸上挂着笑意。
“你这是打赌输了?”她问。
由良还是第一次见到夜鹰露出这样的笑容。“被逼的,别在意。”他说。
“进来吧。”
由良愈发想把这套衣服扔了。
刚一进屋,夜鹰就把一件灰色的风衣甩到由良手上。
“你先把衣服披上,不然我会分心。”
由良拿起手中的风衣,灰色的聚酯纤维材料,稍微有些磨损,落了不少灰。他把手伸进袖子口,稍稍有些紧。
“你还有衣服?”由良穿上风衣问。
“我也不是一辈子都只待在这个小房间里。”夜鹰现在依旧是只穿着那几件完全算不上是衣服的工具挂带,“不过我也有段时间没出去过了。”
“怎么了?”
“因为他们不是你。”
由良没有明白她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别人不是“他自己”。“什么意思?”由良问。
夜鹰转过身,踱步走到工作台前,习惯性地坐在台子上。两个人已经以这样的姿势对话过数次了。“就算你问我,我也不会给你答案。而且,你今天是来取货的吧。”
“没错。”
“给,”夜鹰拿起工作台上的一个小物件,抛到由良手里,“拿好。”
由良接住她抛来的物体,很轻,有一个拉环,像个手雷。
“你给我的那个材料还真是让人嫉妒,技术水平高得不像话,我费尽心思才做出这个勉强称得上是应对办法的小道具。”
“这是个?”
“和你想的一个,是个手雷,不过是个冲击雷,拉开拉环后按下中心的圆圈就能激活,再丢到物体上,就会产生电子脉冲让纳米机器人短路。手段其实也挺古老的,但还用就行。”
由良将这颗手雷握在手里,轻轻摸着表面,光滑且冰冷。
“我建议你不要乱碰,毕竟,我的身体里也有不少电子零件。”
听到夜鹰的话,由良把它收进衣服里。“它对人有什么影响?”
“没有影响,只不过,可能我算不上人。”
“你比不少人更像人。”
夜鹰挑了挑眉毛,“就算你夸我也不会有优惠。”
“那你要什么?”
夜鹰抱起手,稍微想了想,“不知道,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
“钱。”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夜鹰满意。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夜鹰转身走到栅栏后,拿出一把合金椅子,“这样吧,陪我说会儿话,怎么样?”
那把椅子就在由良边上,但他没有坐上,“你为什么要做亏本交易?”
“让我想想,因为我喜欢?”
“……”由良没有回应,他坐了上去。
椅子不大,勉勉强强能容纳由良的身体;椅背顶部直直地戳在由良的腰上,让他不得不保持一个前倾的姿势。
夜鹰看着由良坐在这个与他的身形全然不合的小椅子上,微微一笑。她用食指摆弄着垂在耳边的头发,问,“要吃点什么吗?”第一个问题就让由良猝不及防。
“不用了。”
“我能听到你的肚子在叫。”
由良现在确实有些饿,那顿晚餐他还没有吃多少就离开了。现在的状况确实是饥肠辘辘,但一些奇怪的执着让他不愿承认自己此刻很饿。
“不饿。”由良说。
“原来你也有要面子的时候?”夜鹰打趣道,“我的听觉感受器是森海塞尔的,很细小的声音我也听得见,比如你的肚子在叫。不过,它再怎么灵敏也没法让我听到你在想什么。”
“……稍微吃一点也行。”
夜鹰立刻从桌子上起身,转到防爆门边上的储物柜里翻找起来。由良觉得她的心情似乎格外愉快。
从储物柜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夜鹰就捧着好几大包膨化食品过来了。她把袋装零食堆在由良面前的地板上,几乎垒起了个小山。“好像,买多了。”夜鹰说。
“不知道你要吃什么,都是些薯片、薯条之类的,能够补充人体所需的碳水化合物,喝的话也有能量饮料,也都是人体所需的。味道的话我也不知道哪种合适,有黑胡椒的、大阪铁板烧的、美式披萨的……”
“你好像有点兴奋。”
原本滔滔不绝的夜鹰突然停了下来,她直直地盯着由良,半天蹦出来两个字,“……没有。”
“是吗?”
“嗯,没有。”
由良也不再继续追问。他有种预感,要是自己再问下去,说不定就会被赶出去。
房间内并不通风,飘荡着烟尘、铁锈与机油的味道。在这里吃零食算不上一个多好的选择,但夜鹰完全不介意。她一声不吭地拿起一包零食,捏着锯齿边缘,有些笨拙地撕开包装。被人造皮肤包裹着的机械手拿起薯片,夜鹰观察着手中的薯片;由良则静静地看着她。夜鹰把薯片放入口中,咀嚼发出咔嚓声响,还有些干粉粘在了她的指尖,她垂下头,伸出舌头舔去了指尖上的干粉。
“你能吃这个吗?”由良问。
“我只是没有摄入人类所需营养物质的必要,模拟进食这种事也是做得到的。”
“这样啊。”由良随便拿起一包薯片,捏住中间,向两侧拉开,拆开包装,拿出一片薯片丢进口中。
夜鹰突然问:“你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她又补充道:“我是说薯片。”
“这包?披萨味的。”由良答道。
“披萨,是什么味?”
夜鹰的问题让由良沉默了。他拿着一片薯片,看着它,思考着该如何回答。“……面粉,你知道是什么味道吗?”
“以前吃过面包,还记得一点味道。”
“披萨,有点像面包,不过是扁平的,吃起来有面包的味道,但更咸一些。”由良比划了一下披萨的样子,“会在上面撒很多料,会加芝士。”
“芝士,是那个奶做的吗?”
“嗯,有奶香味,一点点咸味和香味。然后会在上面撒一些香料,会产生清香味,像薄荷一样。”
夜鹰没说话,她伸手从由良手中的袋子里拿起一片薯片,放入口中。她慢慢地嚼着,“是吗,这就是披萨的味道。”
“这个只是模仿披萨的口味,实际上差了很多。”
这番话似乎让夜鹰有些不满,双手抱怀,靠在桌边,扭着头看向门口。随后她问道,“那你能做披萨给我吃吗?”
“这个难度,有点大,我很久没做过披萨了。”上一次做披萨,还是由良小时候的事。
“那算了。”
由良拿起薯片袋问,“不吃了吗?”
夜鹰转身走回栅栏后的小隔间,拿出一管被玻璃装着的不明液体。玻璃管周边被金属的支架固定,里面流淌着的液体呈剔透的蓝色。由良觉得这个颜色似曾相识。
这瓶玻璃管被夜鹰拿在手里。她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摸索,掀开了一小块皮肤,露出了机械的内里。她扭动玻璃管的支架,从一头弹出将近五厘米的针头;夜鹰将针头对准自己的脖子,插了进去。
“我平时吃这个。”
“它尝起来怎么样?”由良问。
“你想尝尝吗?”夜鹰笑着说,“如果你不怕全身中毒,身体被腐蚀的话,我可以让你尝尝。”
“这么吓人。”
“骗你的。楼上的那杯‘脑脊液’,就是酒保尝完后做出来的。”
“那味道还不错。”
由良看着玻璃管中的蓝色液体缓缓注入夜鹰的体内,他不清楚这种液体会如何在她的体内运作。夜鹰面目表情,她已经非常习惯这种行为了。
“很不错吗?我听说不少人喝完那个就晕倒了。”
“那是他们太弱。”
一整根玻璃管的液体都已经注入进去,只剩下一个漂亮的空瓶。夜鹰抽出瓶身,把皮肤重新盖在机械接口上,将瓶子握在手里。她垂下头,看着那个空瓶。
“你见过幽灵吗?”夜鹰开口问道。
“那不是骗人的东西吗?”由良不以为然。他的肚子又一次催促着他将手伸向薯片袋中。
“不。我,能看到幽灵。”夜鹰用着平淡的语气说着。
“这是笑话?”
“我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夜鹰继续说,“或许只是我因为像个死人,也可能是我身体里的某个零件出了故障,但我能感受到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存在。”
“是吗,那些幽灵都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能听……感受到它们,它们有的像是被执念束缚,有的是毫无目的地游荡。不过,我们有些人活得也和这些幽灵没什么区别。”
“至少幽灵不能像我们这样吃薯片。”由良放下薯片袋子说。
“你说,如果我们能抛弃外壳,变成幽灵,会怎么样?”
“会死。”
夜鹰笑了一下,说:“你可真现实。但我觉得我们会获得新生,让这具躯壳下的灵魂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不会想那么没意义的事。”
“是你不会想,还是黑刀这个象征不会想?”
“什么意思?”
夜鹰向由良走近。她的脚步很轻,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俯下身,发丝垂到由良身前。“我能感受到,你这具躯壳内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被掩埋在无尽的血肉之下的……湛蓝色的海。”
由良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回道:“奇怪的话。”
夜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真是奇妙,明明我和你的关系,本应是血海深仇,甚至在见到你之前,我都理应是恨你的。”
“理应如此。”
“我失去一切,又饱受折磨,几乎没了人类的身体,连这些薯片的味道都无法尝出。”夜鹰说着自己的经历,但没有半天愤怒与悲伤,她是静静地说着,“我已经回忆不起我的手被折断时到底有多痛,脚踝被穿钉子时是怎么惨叫的,时间让我忘了一切感受,就连我对你的恨也被淡化,我的念头只剩下——想要见一面那个人。”
夜鹰平静地说:“我想我应当恨你,但见到你之后,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就算是我导致了这一切?”
“就算是你导致了这一切。”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同类,只有你能懂我的痛,也只有我能懂你的痛。”
“不,你不懂我。”由良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能感受到。肉体会骗人,灵魂不会,你的灵魂的味道,和我一样。”
“什么味道。”
“这是秘密。”夜鹰直起身,背对着由良,又一次回到桌边,“我相信,很快,我们两人的命运就会迎来抉择。是新生,还是毁灭,你选哪个?”
“等待我的结局只有毁灭。”
“毫不意外。但你知道吗,地狱的尽头是天堂。”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上天还挺恶趣味的。”
夜鹰没再说话,她良久地看着由良。由良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审视,她的目光令人不适,柔和得让人想要躲避。手中的那袋薯片已经空了。这目光让由良产生了想要离开的念头。
“如果没别的话要讲了,我就走了。”
“没问题,”夜鹰说,她又对由良说,“真想吃一次披萨。”
由良背对着夜鹰走开,他感觉夜鹰还在盯着他。他不明白夜鹰到底要和他讨论些什么,但他动物般的生存本能感觉到了危险。明明自己已经半只脚都踏入地狱,手上沾满鲜血,见识过无数人那充满杀意的眼神。唯独这一次,由良感受到了危险。一个女人,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就连眼睛都是机械眼的女人,那无机体构成的深邃的视线却让他本能地害怕。
直到由良又一次回到那间被改造成地下拳馆的地下室,一直附着在他身上的不安感才彻底消去。由良想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但他绝对不愿再经历第二次。由良这会儿久违地想喝点烈酒。
“哟,这不是科兹洛夫小哥嘛,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吧台的酒保对着由良打起招呼。
原本满是人群的地下室这会儿已经没了人,只留下拳击台上的几滩干涸的血迹。
“来办事。”由良走向他,自然地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改行成功了?”
“还行啦,我这旮沓能整多大?要死要活不都是一眨眼的事儿?”
“来杯喝的。”由良说。
他的话让酒保的脸上摆出惊讶的表情,“嚯,小哥居然主动来找我买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由良撑在吧台上,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说,“不要特酿,来点正常的。”
“不中嘞,新款卖得老好嘞。”
“伏特加,一瓶。”由良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回。
“得嘞得嘞,依你的。小哥今儿咋了,火气这么大?跟夜鹰小姐吵架啦?”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你身上还披着她的衣服就出来了,火气还这么大,里面这身恁粉嫩,那种事嘛,意思意思就过去了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想解释。”
“了然,了然。我给你拿酒去。”酒保自以为会意地立刻转身去拿酒瓶。他显然全都理解错了。但由良也懒得再做任何解释。
“来嘞,最烈的伏特加,我偷偷整的,将近八十度嘞。”酒保拿着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摆在由良面前。由良没去细看,直接起了瓶盖,对着嘴吹起来。
极度辛辣的液体流入喉中,大量的刺激消去了身心上的各种不适,只有胃仿佛在燃烧。转眼间,他就把整瓶都喝完了。
“我嘞个……小哥你把整瓶闷完啦?这是多大的仇?……要不,我看你这么不爽,要不改天来拳击台上打两下?你有沙包发泄,我有钱搞,双赢嘛。”
由良现在感觉自己的胃袋在灼烧,八十度的度数怎么说也还是太过激烈。他把钱拍在桌上,忍着胃中的不适,说,“不要。”
由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似乎在路上吐了几回。他拖着失控的身体与灌了铅的双腿走进客厅,重重地摔在沙发上。这还是由良成为杀手以来第一次喝醉。他认为自己应当是不会醉的,一瓶的量还不足以放倒他。至少,以往来说,不会。他那糊成一片的大脑认为自己的身体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不可察觉的变化。但他的意识,在他想清楚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之前,就陷入了黑暗。
他再次睁开眼,周围人声鼎沸,满是路人粗鄙的喧嚣声。环顾四周,自己正站在一条满是泥泞的道路的正中央,两边竖着一人高的篱笆,再往外还有些矮房子。枯树立在篱笆边上,有几个小孩爬在树枝上,他们喧闹着,朝着道路中被人群包围起来的地方扔被掰断的小树杈。
由良的注意力也被人群所包围的东西给吸引了去。他走近人群,发现那些人都比自己高大许多。但并不是他们太高,而是由良成了小孩的模样。那些人穿着各种衣服,有华贵到用丝绸做披肩的,也有简陋到用粗布缝补当衬衫的。每个人的脚都沾满染湿的泥土,那些皮鞋上泛着泥土的污渍,那些草鞋上也一样。由良从人群的裤子丛林一路钻过去,见到被他们围着的叫喊的东西——一条狗。
那是一条金色巡回猎犬,还未长大,身上还带着点绒毛,浑身泛白。它不安地在人群围成的圈里来回窜动,四脚上的毛都溅满了泥水,娇小的身子不断颤抖着。
“谁家的狗!”人群中有人大喊。
“野狗!”人群中另一个人喊着。
“野狗!”其他人也这么附和起来。
又是一根断掉的树枝被扔到小狗的身边,它吓得窜到了场地的另一头。树上的小孩们哈哈大笑起来。
由良注视着小狗,它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神里充满无辜与恐惧。他想冲到人群中护住小狗,可他的腿完全不听使唤。
一旁趴在篱笆上的人也叫起来,“拿石头砸它!”
“砸它!”
人们朝它扔起石块。小狗叫唤起来,尖尖的叫声带着呜吟,一边四处窜着。它冲到人群边,那里的几个人就跺着脚,叫嚷着把它赶回去。它这么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躲开了所有扔向它的石块。人群因为它躲开这些石头而愈发兴奋。
“谁能砸中它!?”
“这家伙真他妈能跑!”
“嘿哟又丢歪了!”
人群仿佛把这当成一种比赛。小狗跑得气喘吁吁,它的舌头耷拉在嘴边,从上面滴着口水,似乎因为疲惫,就连呜吟声也没了。由良环顾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狂热的笑容。一回头,小狗窜到了由良面前。由良直直地看着小狗,小狗的目光也对上了他。棕色的眼眸映射出由良的身影。小狗不再躲避,它站停在由良跟前,张着嘴喘气,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靠近由良。由良也蹲下身,朝它伸出手。小狗对着由良摇起尾巴,刹那间,由良仿佛将它喘着气的模样看成了笑。
由良前倾身子,想要碰到它的鼻尖。它的鼻尖湿润润的,不安地嗅着。
一块石头在此刻直直地砸中了小狗的右后腿,人们欢呼起来。它惊叫着窜动,可它的后腿已经瘸了。小狗跛着脚拼了命地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人们庆祝起来,如同得了某种荣耀。小狗趴在地上,无力地喘着气,黄白色的绒毛上渗出血色,沾着褐色的泥水。它喘息着,爪子不停地在地上划着,褐色的眼眸望向由良。
“它还活着。”由良颤抖着小声说。
“它还活着!”人群也发现了。
“这野种生命力可真顽强!但它要死咯!”
“它要死啦!”树上的小孩和篱笆外的人也都喊起来。
小狗望着由良,那颤抖着的划动的爪子也已经没了力量。由良这会儿才明白它是想爬到自己身边,但它已经没了力气。
由良跪在地上,木讷地盯着它。小狗急促的喘息开始逐渐变慢。它用着最后的力气,朝着由良,摆了摆尾巴。随后,它就再也没有动静,死在了众人的石子之下。
一个穿着显贵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走到小狗边上,厌恶地把它提起。小狗耷拉着舌头,一半的舌头浸着泥水。在那一刻,由良感觉自己变成了那条狗。他被那人提着,死死地抓着脖颈,从人群中被带走。他无法动弹,无法发声,无力地被人擒拿,像个垃圾一样被抛到了垃圾堆里。
一只乌鸦飞到他的身躯上。那漆黑的飞鸟踱步走到他眼前,用尖尖的鸟喙对准了他的眼睛,啄了下去。
由良在沙发上惊醒。
奇怪的梦……由良心想。
他感觉自己的头几乎疼得快要炸开。由良抓扶着沙发想要起身,却直接从沙发上翻到了地上。这会儿,安放在门口的对话面板响了起来。由良被那令人烦躁的电子音催促着从地上爬起,缓缓挪到门口。他按下接通,是公寓管理员打来的,“科兹洛夫先生您好,您的衣服已经送到门口了。”
“好。”说完,他就关闭了通话。
推开门,由良见到自己的衣服被放在门口的一件纸盒子里。他忍着头疼弯下腰捡起纸盒,拿进房间,关上门。
由良靠在门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能把肺中积攒着的所有浑浊的气体全都呼出去似的。接着,他拆开了纸盒。他的衣服被透明塑料包着,已经彻底洗净,就连一丝穿过的褶皱痕迹都没有。撕开包装,衣服上的那些破损也都被缝补过了,甚至看不到一点补丁的痕迹。他也不知道那些裁缝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做到的。
直到看到自己的衣服,由良才想起来自己还披着夜鹰给的风衣,以及那身恶心的粉色西装。他脱下风衣,把它放在沙发背上,想着之后再把它还回去;他拿出别在背上的斧子与夜鹰交给他的冲击手雷,又褪下西装,由良想都没想,就把它团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
房间中的恒温空调没有运作,酒精的效力经过一夜后也早已褪去。冰冷的感觉攀上身体,刺激着由良进到浴室,正好,他现在身上的味道也难闻极了,就像有人在他身上吐了一样。
由良拿着衣服进到浴室,洗手台上的玻璃映射出他的面容,一副虚弱的病态。原本就无神的眼睛现在显得更加黯淡,脸颊两侧微微向内凹陷,头发也被压成一团。一直被遮住的左侧头发也因为睡姿的原因被压得翻了起来。一只残破的耳朵被露了出来,最外侧的耳轮与耳垂都消失不见,看起来就像是个还未发育的婴儿的耳朵。那是由良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揪着他耳朵打他的时候把耳朵给拽下来的结果。尽管把耳朵接了回去,但外侧的部分已经完全坏死,不得不切除。
由良拧开水,洗澡水从花洒中簌簌地流出。他特地要求公寓不要安装电子触控屏和四方出水口这种先进的淋浴房。冰冷的水淋在身上,从皮肤上传来的刺痛减轻了他的头疼。头发被打湿,残缺的耳朵基本感受不到任何冰冷。他回忆起先前梦中的景象,真实得像他亲身经历一样。
意识到自己刚刚所想,由良不屑地轻叹起来。先不说这么中世纪的场景已经几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条狗,如果是活的,人们只会争先恐后地把它供着,指着把它卖给哪个富豪。毕竟,人们只会朝着仿生狗扔石子。
拧上龙头,由良的身体泛着微红。他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干身子与头发。粗糙的毛巾擦过那布满疤痕的皮肤,失去活性的增生表皮几乎感受不到毛巾的纤维。换上衣服,由良总算是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回到客厅,他再次躺回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他的目光沿着天花板顶部的一处细小的裂纹游走。裂纹连接到了一处更大的更复杂的裂纹,像是蜘蛛网一样密集,他的目光在里面迷了路。肚子里的声响把他的意识从迷宫里救了出来。
由良直起身,一阵眩晕袭来,四肢在一瞬间变得冰凉,背后不断地冒起冷汗。由良把手悬在眼前,正微微无法控制地抖动着。他低血糖了。从昨晚至今,他明明已经吃了两顿饭,可全都没有好好吃过什么。身体催促着他走到冰箱旁。拉开冰箱,里面只有两听怪物百分百能量饮料。由良拿出一听,拉开拉环就往嘴里猛灌。淡绿色的液体甜得发齁,碳酸的气泡在嘴里砰砰炸开。
大量摄入的糖分让由良的眩晕与虚弱感得到缓解,但他还是得吃点真正的食物。不得已,他出门了。走廊过道上空无一人,即使有人,他也不会同对方打招呼。虽然是高档公寓,可这走廊却闭塞无比。走廊的宽度只够两个人行走,没有任何装饰,地上铺着深蓝色的毛毡地毯,墙壁被漆成棕色,天花板两侧的廊灯散发着昏暗的黄光。靴子踩在地毯上发出沙沙声,两侧的房门都紧缩着。由良不知道在这些房门后都住这些什么人,但既然自己住在这里,那其他房间里住着的,或许也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的人。
从这由走廊构成的迷宫里出来,进入电梯,电梯内正放着最新型药物植入体的广告。“孪蛇生命第二代药物植入体,确保您在任何时候都能接受药物治疗。”由良按下一楼的按钮,靠在电梯厢壁上,看着电子屏里的商品。由良从未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一个医药企业的杀手。但既然有人给钱,那就闭上嘴干。电梯厢内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移动地来到了一楼,在清脆的铃声后,电梯门打开了。由良穿过大厅,无视了前台的问候,径直走到街上。
街边整洁又安静,马路平整没有破损,路边种着由良叫不出名字的树,上面长着茂盛的绿叶。他沿着人行道走着,这里的景色没什么变化。清一色都是高楼住房与复制黏贴般的树木。他拐过两个街口,走进只向该街区居民销售的特供商店。
站在店门口,根据生物信息识别的电子玻璃门自动打开。由良走进店内,十足的暖气便迎面吹来,里面正放着轻快的背景音乐,就好像这个城市如同它所放的音乐一样惬意。
“您好科兹洛夫先生,今天您要来买些什么?”柜台后的店员远远地就朝由良打起招呼。
“我自己看。”由良答道。
“好的先生,我们今天新进了一些乌克兰的大米和西班牙黑毛猪肉,您或许会感兴趣。”
“我自己看。”由良又重复了一遍。
“好的先生。”店员完全没有因由良的态度而显露出半点不满,依然用充满笑意的语调答道。
商店内部简洁明亮,墙壁地板都以蓝白色作为主基调,整个商店近乎有半个足球场大。货架上的种类琳琅满目,甚至有一排货架上放着的都是户外烧烤用的器具。
由良拎着带有把手下方装有轮子的可拖动提篮走进食品区,穿过用巧克力棒堆成金字塔的展示台,又经过堆满了以健康营养为宣传方向的代餐食品货架,上面摆满了各式能量蛋白棒与复合蛋白乳制品。经过这些区域,由良才走到生鲜食品区。蔬菜被摆放在低温货架上,在货架边框嵌入的喷水设施正定时朝着货架上的蔬菜喷出清水,让这些蔬菜显得格外金贵。由良走到货架边,上面摆着许多品种的蔬菜。由良扫了眼,小青菜三十元一斤,白菜二十八元一斤。菜的品相倒是很好,小青菜的叶子呈油绿色,菜帮子上也没有一点虫洞;白菜看起来就像玉石。但由良对这两个都不感兴趣,他拿了一把用淡红色塑料带捆好的菠菜,十元一捆;又拿了一根芦笋,四十四元一斤。他从货架边上扯下两段塑料袋,将带着水珠的蔬菜分别装进袋内。由良准备再去买点肉。
“你是,科兹洛夫先生?”一个久远的熟悉的声音在由良耳边响起。他回过头,看到一位女性,干练的蓝色短发,简练的着装,套着一件靛蓝色的皮夹克。
“你是?”由良想不起这位女性的名字。
“瓦伦丁,我们在屠夫酒吧见过。”
“哦,你是那个吐了我一身的黄毛小孩的前辈。”由良才刚洗去身上的臭味,这会儿又让他想起了那股味道,“找我有事?没事我就走了。”
瓦伦丁朝着由良走去的方向挪了一步,挡住他的路,“有过一面之缘那就是朋友,不多聊聊吗?”
“你要聊什么?”
“闲聊。我还挺想知道,你从镇暴机动队离开后,都在干些什么。”瓦伦丁说。
“这是审讯?”
“虽然我是刑警处的,但你好歹也算是半个前同事,只是想关心一下。”
“我只是个混日子的。”由良说。
“什么样的日子能混到这种社区?”
“这就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那就聊点别的吧,前段时间,纪念公园附近一栋三层式的办公楼发生凶杀案,你听说了吗?”
“这个城市每天死的人新闻都报不完,我怎么会知道一桩凶杀案。”
“也是,但既然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祝你生活愉快,科兹洛夫先生。”瓦伦丁说完便朝着一旁的日用品区走去。由良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货架后。由良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肉类区。
所有的肉制品都被放在一处固定的柜台上,被罩在透明塑料板下,客人没有办法从他们的位置够到。一位服务员站在柜台后面,柜台后直接连通到商店的库存区,柜台四周都用钢化玻璃围上,只留有一个人头大小的窗口。
服务员瘦高,皮肤有些老,像个中年人。他见到由良走近,主动打起招呼,“你好科兹洛夫先生,今天要来点什么?”
“你们怎么全都知道我的名字?”
“记住每一位客人是我们店的基本要求,你要来弄点什么不?”虽然这位服务员也保持着员工礼仪,但一些说话习惯还是融进了对话中。
“我看看。”
由良的目光扫过眼前的货柜,各种生鲜肉类都被摆在栅格木板上。柜台边框设着强光灯,将肉类照得非常漂亮,如果每个肉的跟前没有那个价格的标签的话,就更漂亮了。
“半斤牛菲力,不用处理筋膜。”由良从鸡肉、猪肉、羔羊肉中选了牛肉。
“男人最爱。”中年服务员对着由良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伸出带着黑色橡胶手套的手拿起一整块牛菲力,用极其锋利的切肉刀在柜台后切下一块,放到电子秤上称重,二百六十四克。他将牛肉放在吸油硬纸上包好,在合口处贴上条形码标签,再用两根纸带捆上,才通过那唯一的窗口递给由良。
“生活愉快。”
“谢谢。”由良接过牛肉,放进提篮。他想了想,其余的材料都不缺,便前去结账。他快速穿过那些他没有任何兴趣的货架,但在经过饮料区的时候,他还是又拿了三听怪物百分百。
商店里只有一个柜台,服务员对由良露出一个公式性的微笑,随后接过篮子,拿出两袋蔬菜。服务员将菠菜放在收银机前的红外扫描区,一捆菠菜的价格便显示在由良眼前的电子屏上。接着,服务员又把芦笋放在收银机前,红外扫描与一体化称重台计算出了价格,也将数字打在电子屏上。最后一件便是那份被包裹好的牛肉,服务员拿着牛肉,将条形码对准扫描器,滴的一声,电子屏上的总价从二十一元跳到了七百三十六元八毛;还有三听饮料,总计十元。
“科兹洛夫先生,一共是七百四十六元八毛。”
“确认支付。”这家店用的是无接触支付,只要得到交易主人的生物信息认证与声纹认证便可以完成交易,从而让人能够毫无知觉地把钱花出去。
“感谢您的购买。”服务员将所有的商品全都装进可回收纸袋中,递给由良。由良拿过纸袋,瞥见收银台边上摆着一个透明的小盒,里面装着几张纸币与一些硬币。盒子上用玻璃胶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帮助贫困儿童”。由良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没找到零钱,便离开了。
“祝您愉快。”这是服务员在由良临走前对他说的。
回到公寓,由良又一次无视了前台的问候。他拎着纸袋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内比他出门前还要再冷些。打开供暖,从墙壁内侧传来机械运作的声音,停滞在风口内的气体被吹出通风口。一阵冷风吹到由良的头顶,过了十几秒,内置于风箱内的加热铜管将冷气变成暖气,再送进室内。
房间变暖,勾起人的睡眠欲。一阵暖风吹得由良有些发晕,他又烦躁地把暖气给关上了。
把纸袋放到厨房料理台上,取出蔬菜和肉,他从金属支架上拿出一块柳木菜板,菜板还很新,上面几乎没留下多少刀痕;又从水槽下的厨柜里拿出两个不锈钢漏盆。他把菜从袋子中取出,水汽凝固在袋中又沾到他的手上。由良拧开水龙头旋钮,拉出抽拉式水龙头的喷口,把芦笋和菠菜分别放进两个漏盆中冲洗。虽然商店内的招牌是全天然有机新鲜蔬菜可直接食用免清洗,但由良从不信这一套。他把芦笋梗掰成数个小段,菠菜则是洗净后便直接放在盆里备用。
一整块的牛菲力倒是不需要再做什么处理。服务员提前包上的吸油纸已经吸去了肉表面的大部分血水与油脂,接下来要做的只有腌制。由良打开挂壁柜,拿出胡椒、盐和橄榄油,将牛肉放在菜板上。拿着香料瓶,转动瓶口,整颗的胡椒与盐颗粒被打磨成粉,落在牛肉表面。由良将牛肉的两面全都撒上香料。一股胡椒特有的刺激性芳香在厨房里传开。灶台上落了点灰尘,但不影响。由良按下排风扇上的电子开关,油烟机的挡板自动向两侧展开,风机运作。铸铁平底锅被架在灶台上,电加热的线圈慢慢开始变红,由良将手悬在锅上十厘米的位置感受温度,随后在向锅内倒入橄榄油。
由良转动平底锅,原本粘稠的橄榄油已经因为变热而变得滑溜。油温已够,由良把腌制好的牛肉入锅中。高温与牛肉表面接触瞬间产生油烟,发出猛烈的滋滋声。
“火不要开这么大!你做的是带子不是牛排!”主厨以极大的音量贴在由良耳边喊道。
灶台上火光旺盛,铁锅中的带子正因为大火而发出滋滋的嚎叫。主厨一把抢过由良手中的锅柄,直接用手捏住锅中雪白的带子肉。他把带子肉翻了个面,“看到没有,焦了!”他又从工作台上抽出一把厨师刀,将带子切成两半,“你他妈自己摸摸看!!”
由良伸出贴满创口贴的食指,触碰带子肉的中心。“什么感觉!?”主厨脸上的横肉几乎都要贴到由良脸上,从他嘴里飞溅出的唾沫全都糊在由良脸上。
“冰的。”
“它比太平间里的尸体还冰!!”主厨咆哮着把锅中的带子倒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重做!你这么搞,交的学费都不够买你浪费的食材!”
“明白。”
主厨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便去视察别的学员。
由良正站在一间巨大的厨房中的一处,他的身旁全都是与他相同的学员。每个人都幻想着从这里出师,能进一家服务上流人士的餐厅,从此过上个相对不错的生活。
房间虽大,温度却极高,空间内容纳了将近有四十多座灶台,每座灶台都喷着火舌,将这个空间的空气烤得炙热。衣服上浸满了汗水,由良已经在这个灶台前站了十个小时,中间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十小时内,不间断地颠锅、翻炒、备菜,他的双手已经累得在发抖。现在,这道煎带子是今天的训练内容中的最后一项。
油烟机与灶台的声音响如轰鸣,盖过了周遭的一切。由良蹲下身,从腿边的备菜台里准备拿出第二份带子。他看见主厨正在朝着另一名男学员大吼,他听不到主厨在吼些什么,但那个学员正在哭。看到学员被自己训哭,主厨的火气更大了。他直直地给了学员一耳光,扯下他胸前的名牌,让他从灶台前关火滚蛋。由良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开除,不然他向银行贷款的学费就全都打水漂了。
一块雪白的带子肉被拿在他手中,很软很弹。由良迅速地擦拭平底锅,重新倒上油。这一次,他把火调小了。带子被放进锅中,由良紧张地读着秒,二十八秒,他便按照烹饪手册上的要求将带子翻面。带子面呈现出金色的焦黄,时机正好。由良又一次读了二十八秒。他夹起带子,那一面却是褐色的。
“唉,关火吧。”负责巡视的主厨助理对由良说,“主厨不会再给你重做的机会。你知道你为什么煎过头了么?”
“不明白。”
“正面,你冷锅冷油,时间刚好;翻面后,油温变了,你还煎那么长时间。”
“……我会被开除吗?”由良问。
“如果是主厨来审查的话你就完了。”主厨助理拿出一个平板,在由良那一栏选上“通过”,“都这么过来的,这活,没那么好做。”
“……谢谢。”
“唉,你可以做你自己的晚饭了。”说完,主厨助理叹着气走了。
由良看着他离开,随即,他蹲下身,从垃圾桶里把那份失败了的带子揣进衣服兜里,又把那份稍微煎过头了的也揣进兜里。他要把这两份食物带回家给自己的弟弟妹妹尝尝。尽管到家时,这两块带子都会因为变凉导致口感和橡胶一样。回收完厨余,由良开始准备晚饭。是一份合成肉排,以大豆和人造纤维组成,外观看起来就和变质了的肉没什么区别。由良拿起合成肉排,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是人造香肉精的味道。他把合成肉放在平底锅上,发出滋滋声响。
烟雾报警器的鸣叫声把由良的意识拉了回来。烟雾笼罩在眼前,由良挥动手臂驱散眼前的烟。锅中的牛排已经焦透了。房间中弥漫着焦糊味。满溢出的烟雾已经超出了油烟机的排气速度。由良立刻将平底锅转移到另一个灶台上,并关上火。烟雾正以肉眼可见的景象被油烟机吸入管道内。
客厅里的座机电话铃声不断,像个催命鬼一样呼唤由良。由良确认没有起火风险,把油烟机的功率调大最大后便急忙跑去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前台,我们的消防系统显示您的烟雾报警器响了,请问是否需要呼叫消防队?”
“不用。”由良没等对方答复便把听筒重重地挂在座机上。
由良回过头看向厨房的方向。油烟机已经在以最大功率运作,房间内的烟雾小了许多,已经没了原来那犹如仙境般的感觉,但焦糊味还是久久无法散去。由良烦躁地走进厨房,灶台上的加热线圈已经冷却变回黑灰色。他把视线投向平底锅,里面的景象惨不忍睹,锅中的焦糊简直就像是一滩石油凝固后的模样。在这滩“石油”的正中间放着一块“焦石”,只有朝上那面还能分辨得出它原来本应是什么物体。至于另外那面,由良用夹子将它夹住时就已经感受到了其表面的坚硬与酥脆,彻底翻过来的那一刻,整块“焦石”的颜色几乎与那滩“石油”融为一体。在平底锅外,灶台上溅满了从中飞溅出来的油滴,密密麻麻。
这景象让由良忍不住咂舌。他感觉自己最近的状态不太对劲,总是心不在焉。他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自己最近得去找医生给自己开几片利培酮。这都是之后再考虑的事,现在由良需要思考的是眼前这份二十分熟牛排该怎么处理。白花花的钱现在成了焦炭,还在锅中不断地散发呛鼻的糊味。要说他不心疼这笔钱是不可能的,但由良现在更在意的是如果他想重新再做一份新的,那么他就不得不再次下楼去商店里买一份新的。他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多买点,而是掐着一顿的量买。
正当他发着愁时,又是一阵眩晕。低血糖的症状又出现了。由良的视野开始摇晃,四肢顿时发软,他强撑着扶着厨房台面走到料理台上的纸袋旁,从里面抓出一听怪物百分百。他背靠柜子坐在地上,拉开易拉罐拉环,结果拉环断了。由良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拉环,又看了眼瓶口的剩下一小点拉环的残骸。
真是他妈的倒霉透了,由良心想。
低血糖的虚弱让他不想起身,他举起手,盲目地在料理台上找那把厨师刀,丝毫不在乎是否会因为摸到刀刃而划伤手。他摸到冰冷的刀背,用手指捏住,将刀拉近拿在手中。由良的手还在抖,连着手中的刀也跟着抖起。他让刀尖对准饮料罐的底部,猛地用力,刀尖刺破了瓶身。他抽出刀,立刻把嘴贴上。含有大量糖分的饮料顺着破口处灌进口中,带着一股铁锈与柠檬酸的味道。少许液体从破口的边缘流出,滴到他衬衫上。喝完整瓶饮料,眩晕感逐渐消退,四肢的控制权又回到自己手里。由良单手撑地缓缓支起身,郁闷地捏扁了易拉罐,把它丢进纸袋里。
由良看着厨房里的,尤其是灶台上的那片狼藉。一股没由来的冲动驱使着由良。他用夹子把牛排夹到白色陶瓷盘上,焦糊色的碳渣与油脂就像炭笔一样瞬间将白色的盘子染黑;他又把装在漏盆里的芦笋全都摆在盘子边缘,那些菠菜则是直接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沙拉碗装着。由良决定让这些东西成为他的午餐。
由良端着盘子、沙拉碗走到客厅。他把食物放到茶几上,又转身回厨房里拿出钢制刀叉。按照以往,他或许会从自己的收藏柜里拿出一把工匠纯手工制作的刀来切肉,但这次他实在不愿这么干。
房间中还是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就连自己的衣服上也沾染上了那股难闻的味,厨房里的油烟机依然在辛勤工作着。再过段时间,味道就会散去,由良心想。
由良看着眼前的这份食物。他赌气似地将叉子插进牛排肉中,那焦化的表面连同内里一齐变得坚硬无比,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力才能让叉子扎透;接着,他握着餐刀试图切开肉排,刀刃与肉排摩擦发出了酥脆的咔咔声。要不是由良自己正在切的是牛肉,不然这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切威化饼干。
叉起一块切下的牛排,由良厌恶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块黑色固体。这份肉,食之难吃,弃之丝毫不可惜。但由良就是撅似的一定要把它吃完,就好像是在对这件不幸的事的较量一般。眼前的肉已经闻不到半点肉香,黑黢黢的一块,肉的内部那本应是鲜红或粉嫩的牛肉纤维现在是表里如一的黑。
牛肉入口的口感是酥脆的,酥脆到由良想要发出脏话。几乎全部碳化的肉酥脆地如同被烘干的枯木,如同烧得正旺的蜂窝煤。他的嘴里充斥着碳粉末与极少的熟得过头的牛肉纤维。每一下咀嚼都会在他的口腔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些缺乏水份的碳粉末如同肉桂粉一样吸收着由良口腔内部的水份,强烈的口渴感促使他把叉子伸向一旁沙拉碗中的菠菜。他一叉子叉起五六片菠菜叶,一同塞进口中。菠菜的味道和碳粉的焦苦味混在一起,又清香又苦涩,真是他妈的找不到比这更加“绝配”的搭配。
咽入喉中的感觉是痛苦的。那些碳粉就像沙子一样划过由良的嗓子。要是他现在去照个镜子,张开嘴,口腔的状况简直就是个几十年烟龄的大烟鬼。仅仅只是咽下一块,他的身体就已经生理性地无法接受这样的对待。胃中开始翻腾,胃部菌落朝由良的大脑发出抗议,但由良拒绝受理这份抗议。他忍着不适,又切下一块牛肉。光是看到叉子上的那块牛肉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生理性的不适。但由良依然,强硬地把肉塞进了自己口中,大口咀嚼起来。碳化物体被嚼碎成无数个灰尘与碎屑。这些极其吸水的渣滓又被蔬菜裹挟着咽进胃中。由良差点干呕出来。至少现在,他倒是不用担心因为血糖太低而晕倒了。
由良一块肉一块肉地吃着。他有些麻木,已经分不清嘴里到底嚼着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碳味的蔬菜,或许是蔬菜味的碳,但绝对不可能是肉。早知道,不如还是叫份外卖得了,这是他脑子里此刻最大的念头。
盘中的肉还剩下半份,但蔬菜已经吃完了。没有东西能帮助他咽下这些固体。坐在沙发上无助地扫视一拳,他想起纸袋里还剩下两瓶能量饮料。他立刻起身把它拿来。由良感觉这会儿自己不像是在吃什么食物,更像是在服用某种药物。但一定要找个比方的话,那由良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抽水马桶。
液体把粉末冲下。由良不知道在短短两个小时里喝下四听能量饮料,又吃下一整块烧焦的牛排会在他的体内发生怎么样的反应。他很明确的是,这会让他的心情糟透,连洗茶几上的盘子的动力都没有。他直直地躺在沙发上,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其一,自己最近到底怎么了;其二,为什么不叫外卖。
由良感觉胃很胀,非常饱。或许是因为喝了太多水的缘故,但他更愿意相信是被气的。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顿饭,不过是最糟的那一档。由良躺在沙发上,无聊地刷着手机视频。他本应该做些训练,但今天,他想想还是算了。都这么糟了,不如偷点懒。由良点开视频软件,加载期间跳出一副广告。他本想伸手去按右上角的叉将它关掉,却因为晃动自动跳到了购买界面。商品的详情页直接展现在他手机画面上,是一款生命体征监测植入体,同样也是孪蛇生命出品。由良干脆他手机甩到茶几上,径直躺在床上发起呆来。房间内的一切都变得寂静,只剩下厨房油烟机运转的声音。由良不愿起身去关掉它。焦糊味已经散去,什么味道都没剩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又一次看着天花板。目光再次捕捉到那处细小的裂纹。那裂纹似乎在不断地扩大,已经比他离家时大上不少。由良感觉自己头有些晕。眼中的裂纹似乎动了起来,好像那不是裂纹,而是真正的蛛网。蜘蛛正在上面爬行,那网正从蜘蛛的尾部喷出的细线编织。网开始下落,银线被灯光照得闪烁。它离由良越来越近。他想起身躲开,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银线包裹,不能动弹。由良被送进了医院,因为食物中毒。
一连几天,由良都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他的意识飘忽不定,就像是狂风中的丝线。他清醒时格外安静,反倒是昏迷的时候嘴里在不断发出呻吟。没人能听出来他在念些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梦到了许多东西,梦到了雪地、荒地,梦到了漆黑的枪口与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渺小的自己。
直到由良的意识恢复稳定,已经过了十天。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没见过的房间里。四周昏暗,没有开灯。房间内能听到心电图监测仪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响。窗户被遮光帘挡住,隐约能看得出来目前是白天。
由良扭过头看向门外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让他厌恶的脸。
“哎呀不得不说你生病的样子可真那啥,让人那什么,心生怜悯?”黑刀的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你怎么在这。”由良想支撑着起身。没有什么比一觉醒来看到黑刀的脸更让人难过的。
黑刀按住由良的肩,把他按回床上。“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你几天见不到我肯定很想我,但你的身体可经不起折腾。”
由良厌恶地拨开黑刀的手,“醒过来就看到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真绝情。好歹我每天都来看你。”
“就算你不来也没问题。”
“那倒是,你一中毒昏迷没多久,公寓里的管理员就检测到住户的生命体征出现问题紧急把你送医院去了。不过,要是我不来,那我还怎么如此光明正大地欣赏你的睡颜。”
“……”由良干脆地翻了个身。
“大名鼎鼎的奥斯特格勒的屠夫怎么还在耍脾气?”黑刀调笑道。
“这是什么绰号?”
“那群逃出去的大阪人给我们起的。”黑刀自豪地说。
“无聊。”由良说。
“哎,你就不好奇在你这个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开始睡大觉的这几天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不好奇。”
“可都是关于你的。而且就算你不想听,我也得讲。”
“那你说。”
黑刀起身锁住病房的门,又坐回床边的椅子,“你听说过一个叫瓦伦丁的条子不?”
“见过几次。”由良重新转过身,看向黑刀,“怎么了。”
“她死了。”
“死了?”
“明面上的消息是被曝出贪污受贿,在住所被捕时拒捕被杀。”
“暗地里是被上面除掉了?”由良问。
“是。那个女人查到了些不该查的东西。”
“从哪儿。”
“你。”
“我?”
“前段时间那个任务,还记得吗?那个在公园里埋伏你的那个。”
“记得。”
“那家伙留了个后手,他在肚子里藏了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优盘。在验尸的时候被找到了。本来找到也就算了,警局那边会帮我们善后。可那个女人非死咬着不放。”
“我警告过她。”由良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瓦伦丁的样貌。
“你看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警告?”黑刀活动了一下肩膀,“现在的情况是,上头对你的办事效率有疑问。”
“所以,要我做什么。”
黑刀笑了笑,没说话,转而拿出一封被褐色牛皮纸包住的文件,放到由良手边。
由良稍微支起身靠在床背上。他拿起文件袋,撕开封条,抽出里面的文件。文件的任务目标那一栏写着“夜鹰”,一旁贴着夜鹰近期的照片。
“……”由良感到有些眩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冷静地问,“为什么是她。”
“上头怀疑她有参与之前的新型防护材料的开发。”
“不,不可能是她。”
“你这么确定?”
“我给她看过材料,不是她开发的。”
“噢,是你把材料带给她的。你怎么敢确定她就不会解析完材料自己研究?”
“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她不会。”
“啧啧啧,你觉得。”黑刀站起身,他把身子凑近,双眼紧紧地贴在由良眼前,“杀人不眨眼的黑刀居然会为一个女人意气用事。”
“这个任务我不做。”由良面无表情地答道。
“由良,”黑刀说着由良的名字,“公司不接受讨价还价。”
“……”由良没有答复,但他的态度显然是“我拒绝”。
“呵,”黑刀露出了骇人的笑,“就算你不做,作为你的搭档,我也会把委托做完。如果是我出手,场面肯定惨不忍睹。毕竟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既然你醒了,那我就没必要再来探视了。剩下的事,你自己考虑。”黑刀说完,转身离开。
“为什么上面印着她最近的照片?”由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猜。”
黑刀离开房间时,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甚至听不见门锁扭转与合页转动的声音。
由良凝视着手中的文件,他注视着印在上面的照片。上面的夜鹰与他前些时间见过的模样一致。那这幅照片,一定是黑刀拍下的。
由良忍不住骂起脏话。现在,他已经无路可选。黑刀这个混蛋肯定会静静地躲在暗处等着好戏,然后在一切结束后再上台。他太了解这个混蛋了。
尽管身体还有些虚弱,脸色依然发白,但由良还是扯下贴在胸口的电极片,强撑着下了地。心电图监测仪失去信号来源后发出鸣叫。双脚踩在瓷砖地板上有些凉,他发现自己正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宽松得像个浴衣。由良找着床沿下的拖鞋,又在床头柜里找到自己的衣服。衣服已经叠好清洗过,他换上衣服。这会儿,听到心电图异常的护士赶了过来。
“先生!您不能随便下床走动!”护士看到由良急忙大喊起来。
“我没事,给我办出院手续。”
“可是您才刚……”
“没那么多话,住院费我会照付。”
听到这话,护士也就不急了,“那行,我立刻去联系主任,您直接去财务处付款即可。”
由良走到医院走廊上。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住院部,四周的人不算多,大多都是医护。由良瞥了眼自己房间门口的病人信息卡,上面写着“科兹洛夫”。他看了眼医院的布局图,走向主楼的财务处。
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由良还有些虚弱。他感觉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而且与喝醉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自己就像是团棉花。
走到主楼,由良就有些累了。他的背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但比起身体原因,他更觉得是自己的心理有些不对劲。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着自己到底怎么了,以至于走路的时候肩膀还蹭了几次路人。
作为亲手弑父的人来说,夜鹰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稍微熟一点的人,没有理由如此动摇。明明自己从尸堆里爬出来才得到了今天的一切。尽管如此,夜鹰也不应该被列上名单。而且,如果真如黑刀所说的。那夜鹰是被自己害了。如果自己没有拿着那片材料去找她,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由良的头开始痛了。
他扶着墙走到财务处。里面的财务见到由良,便给他开了个账单,倒也不管他面露痛苦的表情。
由良忍着痛看了眼账单,税后十五万零三十七元又二毛。其中五万是包括救护车的急救费,剩下的是住院与治疗费。
就连由良也忍不住惊讶,“这么贵。”
“人命关天,贵点正常,这已经是白金会员价了。”
“……用生物认证支付。”
财务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把桌前的摄像头对准由良。
“好了,付完了。要发票吗。”
“不要。”由良现在头更痛了。
付完钱,由良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为了那块牛排,由良狠狠地被割了一块肉。换算一下,都快够他买下一头牛了。
由良回头看了眼医院,孪蛇生命附属奥斯特格勒第一医院。由良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办过会员,也不可能在这里买过医疗保险。或许是员工福利。只不过单凭刚刚的账单,他实在不觉得这算得上福利。
门口停着几辆计程车。说是计程车,其实就是有营业资格证的私家车。他们的车顶上会摆着一个长条三角形的营业牌。一个营业牌就要几十万,甚至可能比车子本身还值钱。自然,会顶着营业牌出来在这城市里拉客的人,基本上都是些不差钱又想来体验体验生活的闲人。自然,这种有钱人体验生活的模式招来的客人也基本都是有钱人。每百米计费,结账还要按百分比收取额外服务费,穷鬼看了就得跑。
由良挑了辆看起来顺眼的,一辆黑色底带红纹条纹的轿车。由良拉开后座右侧的门,一股古龙香水的味道就熏得由良犯晕。
“第一大道六百号。”由良坐到后座上,说完地址就眯起眼歇息。
司机是个头发发白的男人,鬓角处的褶皱暴露了他的年龄。“你们年轻人怎么体弱多病的。”他说。
“我没心情聊天。”由良皱起眉头,他不想搭理对方。
“唉,年轻人。”男人叹了口气,从骨子里对由良感到失望。
由良强忍着各种想要回敬他的冲动,选择沉默地拉下车窗。城市的冷风灌进车内,吹去了那些晕人的气味,让由良混乱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许。他重新开始思考这次任务的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抗拒这次的委托。他浑浑噩噩地活到现在,那么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无可厚非。或许他只是在抗拒因为自己的举动而让别人遭遇不幸,但这也不是第一回了。由良本以为自己会变得麻木,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他的心是灰色的。
“到了。”司机说。
车子的行驶极其安静与平稳。如果不是行驶时从窗外灌进来的冷风,他都注意不到车子在开动。由于刚刚注意力全都在思索脑内的事,他这会儿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公寓前的大街上了。
“多少钱。”
“一千五百六十二。”司机平静地说。医院离公寓实际上只有四公里。
听到这个数字,再对比下先前的医疗费,这几乎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生物信息支付。”
司机缓缓回过头看向由良,“仅限现金。”
由良都懒得象征性地检查一下口袋里有没有现金,“……谁会在身上带这么多现金。”
“这是规定。”
“我没那么多现金。”
“那你也可以以物抵资,就是物品的价值得我定。”司机蛮狠地说。
“你在这等会儿我上楼给你拿钱。”
“好几个逃车费的人都这么说。”
“……啧,你要什么?”由良妥协了。
“我看你外套不错。”
“没得谈。”
“那你付现金吧。”
“我可以让你死在这里。”
“年轻人,这是我的车,车主人怎么会没点小手段。”
由良下意识地想摸斧子,却意识到斧子还在家里。他判断着司机的话中有多少真实性。过了几秒,由良得出了结论。他极不情愿地脱下了外套。
“谢谢惠顾。”司机接过由良的外套,就像拿了件战利品一样。他的脸上露出细微的挑衅般的笑容,令人火大。
由良断定这人是个喜欢收集别人财物来满足自己变态收集欲的疯子,但实际上,只是因为用现金支付以外的手段付款的话,司机就需要额外交一笔生物信息支付服务税费。他看着计程车从自己眼前开走,疲惫感油然而生。寒风吹得他有些冷。不愿再次被送进医院的念头促使着上身只有一件衬衣的他转过身走向公寓。
公寓的红外感应门自动打开。前台看到由良便发出亲切的问候,“科兹洛夫先生您好,很高兴见到您康复。”
由良没有回应,径直走向电梯间。电梯刚好停在一楼。由良走进电梯,按下所住的楼层,便靠在电梯厢上。眼前的广告变成了特种教育的职业技能培训——只需三天,成为职业厨师。
电梯门开,由良走进走廊,走回自己的公寓。房间的布局几乎和他被送进医院前一模一样,就连茶几上的盘子都没动过。那上面灰黑色的碳迹依然提醒着由良先前发生的事。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由良走到卧室衣柜里拿了件和他刚刚被迫交给司机的那件一模一样的深灰色外套。他就是那种衣柜里塞满了同一种款式同一种颜色的衣服的人。
由良套上衣服,走到浴室照镜子。镜子中的自己一脸病态,脸色发青,双眼陷在眼窝中,脸颊也因为长时间没有摄入足够的营养物质变得消瘦。他拧开洗手台的水龙头,双手并在一起接了点水冲脸。冰水刺得脸作疼,但这正是他现在想要的效果。
水滴挂在下巴、鼻尖与刘海上。由良没想着用毛巾擦干,而是直接离开了浴室。
客厅里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一样。他把茶几上的沙拉碗和那盘曾经摆着把他送进医院的牛排的白瓷盘拿到厨房;厨房灶台上的平底锅还保持着焦糊的模样,由良把它放进水槽;把一瓶喝完的怪兽百分百能量饮料罐子捏扁,收进超市纸袋,另一瓶晃了晃还剩一半,由良把它摆到厨房备菜台上。
窗外正渐渐变暗,落日前的太阳的光芒远比正午更加刺眼。由良拉上窗帘打开灯,让人造的光明填满屋子。他继续整理房间。沙拉碗简单地被过了下冷水就用洗碗布擦干放到台上晾干;沾着碳灰的盘子也还算好处理,用热水化开凝固在盘子上的油脂再用洗碗布连同碳灰一起擦去便可。那个平底锅就难处理得多,由良特意没把喝剩的半瓶能量饮料倒掉。他先是用热水打湿平底锅内壁,再倒入那些黄色的能量饮料,虽然里面的碳酸都已挥发大半,但酸性溶液依然能化开糊在锅表面上的焦糊与油渍。见能量饮料发挥效力,由良便拿钢丝球沾上少量的艾波索清洁剂用力地刮擦平底锅。钢丝球在金属表面发出沙沙声响,随着热水水流,每一次刮擦都能冲出不少混合油脂与焦炭的褐色液体。由良左手握着锅柄固定平底锅,右手一遍遍地擦,直到小臂都有些酸胀,平底锅的铸铁表面都留下钢丝球的刮痕后,由良才停下动作。水槽边上溅出了不少水,由良把平底锅用洗碗布擦干,摆到没有沾上水的地方,又擦干水槽边上的水。拧干洗碗布,他又想起灶台边上也溅满了油渍。灶台上的油渍一点一点地散布在台面上,泛着黄黑色。他重新给洗碗布沾上水,在灶台上滴上清洁剂,拿着洗碗布擦拭。淡绿色的清洁剂化开泛起白色泡沫,将那些油渍全数溶解开。由良又重新让洗碗布过水,拧去里面的清洁剂成分,最后再擦干灶台。由良拿着洗碗布过了最后一次水,最后一次拧干。整个厨房已经洁净得像从来没用过一样。他把洗碗布挂在壁挂上,甩干手上的水滴。他的手因为水流的冲洗显得格外白,手上还留着一股艾波索清洁剂的柑橘味。
看到房间恢复原有的秩序,由良的心情稍稍好了点。他其实自己也知道,全身心地投入进大扫除式的清洗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暂时地不去面对那件他不得不做的事。一想到这里,由良的心情又变得烦躁起来。他坐回沙发,他头一次觉得房间有些冷清,冷清到让他不愿待在里面。
由良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中出现两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两个男人侃侃而谈。由良转而躺在沙发上,让脑袋枕在扶手处。画面中男人的对话的声音从电视中流出——
“要知道,我们现在这种社会的结构性压迫下,是没有多少上升空间的。”坐在右边的男人翘着二郎腿,身子向后靠在沙发上,一副好不惬意的模样。
“所以您的意思是?”坐在左边的男人看起来瘦弱些,头发抹了发胶,端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面带着礼仪性的微笑。
“我的意思很明确。”惬意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舞动双手,“像瓦伦丁这种刑警能住进第一大道上的富人区,里面肯定是有些台下交易的。”
“但根据警局公布的资料与市民采访来看,瓦伦丁的办案能力与民众口碑都很不错,会不会是被栽赃了?”
“可能性很低。不如说,口碑和办案能力都是可以捏造出来的,而实际上的那些藏着的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我们应当去关注的事实。”
“不愧是凯文斯教授,”面带礼仪的男人看向镜头,“那教授能不能从您的职业角度为大家分析一下瓦伦丁刑警的行为动机?”
“其实也很好理解,人都是趋于利益的生物。那么她的所作所为也一定是为了某种利益。”被称为凯文斯教授的惬意的男人换了个二郎腿的姿势。
“教授您认为她是为了追求什么利益?”
“你看她住的地方,被查出的存款,为了金钱或者权力一定是占了很大一部分。”
由良按下遥控器换了个频道。
“根据市民意愿调查,超过百分之七十八点六的市民都愿意在自己的身体里安装医疗植入体。接下来让我们看看本台记者的街头采访……”
由良又换了个频道。
“前日于奥斯特格勒城外十三号公路上的地下燃气管道泄露引发爆炸事件有了最新进展……”
由良不断地切换着频道,里面跳出的内容让他越看越烦心。他索性直接关了电视。屏幕变黑,房间内的声音又回归寂静。他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裂纹似乎又扩大了许多。
肚子里的咕嘟声提醒着他该进食了。由良从沙发上翻身起身,视野一阵发黑,地板顿时旋转起来。他的身体现在已经虚弱到快速起个身都会晕的地步。由良慢慢地走到冰箱旁,正要伸手去拉,他想起里面现在什么食物也没有,只有最后一瓶能量饮料。他拉开冰箱门,拿出冰镇过的能量饮料。三度的冷藏温度把能量饮料冻得就像一块冰,把他的手冻得发痛。由良看着能量饮料上的包装出神,用黑色与绿色当做主色调的画面,在瓶身上印了一个卡通怪兽正喷着绿色火焰的标志,在火焰中心还用着卡通字体写着百分百的字样。由良想了想,又把它放回冰箱里。他可不想再被送进一次医院。
由良又一次躺回沙发上,就仿佛他的公寓里没有床这个家具。他打开外卖软件“吃了吗”,开始从茫茫多的外卖店里挑选一个自己心仪的。最近似乎非常流行从重庆地区传来的川菜,新开了不少以水煮合成牛肉、水煮鱼片、水煮合成猪肉等等的水煮系列店铺。由良面无表情地对着这些一片红的宣传图长按后选了不感兴趣。刷新页面,这回,系统又给他推荐了一连串的美式炸鸡。由良现在不想吃这些油炸食品。
刷了将近十分钟,由良都没找到心仪的店。他甚至在想要不干脆吃的零食得了。于是,他点开了零食区。引入眼前的第一份就是一大包喜事薯片,披萨味。
披萨,是什么味?夜鹰的这句话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一句话把他情绪变得像是被石头砸入平静的水中一样充满波纹。夜鹰,是他此刻最不愿想到的人。既不愿想到,更不愿见到。他现在甚至觉得夜鹰这个人就从没存在过才是最好的。不知为何,由良在她面前就像个弱小的孩子。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由良都是毫无疑问地占优。可在内心深处,由良认为自己在她面前却是弱小的。夜鹰的身上,散发着令由良感到没由来的恐惧的气息。由良感觉自己正经历着一场精神上的消化不良。
但鬼使神差的,由良点了一份披萨猫的原味玛格丽特披萨套餐,算上运费、税费、小费,总计三十三块五。
外卖来得很快。由良只来得及在沙发上看完三分之一集的锻刀大赛。打开门时,站在门口的是公寓服务员。他会不辞辛劳地在二十四小时内接过所有外卖员配送的食物,并由他亲手送到住户手中。公寓服务员穿着一身侍者服,戴着白手套,手中捧着一个正方形的披萨纸盒,纸盒上还放着三个吸油纸盒装着的套餐内小吃。
“科兹洛夫先生,您的外卖。”
由良单手接过披萨盒和上面的食物。这些重量让他觉得微微有些吃力。关上门,由良便回到沙发上。他坐在沙发上,把披萨套餐摆在茶几上。正方形披萨纸盒上印着一只叼着披萨的橘猫的图案。他拆开吸油纸盒,里面分别装着薯条、炸洋葱圈和炸鸡块。刚出炉的炸物在纸盒内散发着热气,热气附着在纸盒盖上留下水珠。由良又掀开披萨纸盒。里面是一张八寸的玛格丽特经典披萨,已经被提前切成了八份,中间插着一个塑料支架,防止运输途中纸盒被挤压导致盒盖压到披萨。
由良倒是不急着先吃披萨。他拿起披萨边上的袋装番茄酱,挤在披萨纸盒边上。薯条还散发着热气。他拿起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送入口中。土豆这东西果然是怎么样都好吃,他想。即使薯条已经因为密封运送让湿气给软化,没了酥脆的口感,但氨基酸与油脂带来的愉悦依然简单粗暴。
腹中摄入食物。被迫绝食了十天的胃愉快地工作起来。肠胃菌群开足马力运作起来,将进入到肠胃中的食物分解成淀粉、维生素、蛋白质与脂肪。他的手上沾着油,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这大概是他住到这里后第一次这么不体面地吃东西。不论他怎么矜持或者说装模作样,长时间没有摄入过正常食物还是让他饿坏了。没过几下,三个吸油纸盒里的炸物就都已经被由良给吃完了。
番茄酱在披萨纸盒上留下深色水渍。一旁的披萨还一块未动。玛格丽特披萨没有卷边,中间铺着一层番茄酱,再上面放着融化的芝士碎,经过炙烤的罗勒叶与合成牛肉粒嵌在芝士中。面料被烤制的香气与番茄的香气混在一起,刺激着他的食欲。
由良拿起披萨边,尖端那头呈自然下垂。
披萨,是什么味?由良又一次想到这句话。按照夜鹰的说法,味蕾早已被改造过的她,或许这辈子都已经无法尝出披萨真正的味道了。既然如此,由良更应该记住披萨的味道。他咬下口去,率先进入口中的是番茄与披萨胚那清爽开胃的酸甜,中调是罗勒叶的清香,后调是合成牛肉与芝士的醇厚的脂肪香气。
一块披萨很快就被吃完。由良又接连吃完了剩下的披萨。吃完全部时,他感觉腹部被食物涨满了。他再次躺回沙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并不是对天花板情有独钟,也不是在天花板中藏着什么万物的答案,而是他觉得天花板上那除去迷宫一样的裂纹就是空白的布局就和他自己的内心一样。
不过还不够灰,由良心想。
由良就这么躺在沙发上渡过了七天。每天,他的食物就是披萨外卖与碳酸饮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手机没电了他就睡,睡醒了就吃披萨和看手机,手机看无聊了就看天花板,如此往复。他躺在沙发上的时间远大于他站着的时间。
中午,一份水手披萨从由良的手机中下了单。他看着手机屏幕,六英寸的屏幕里播放着一幕古罗马无名的百夫长正手持长枪,将枪头刺入被钉在十字架上神之子的侧腹。鲜血从伤口喷溅,滴进近乎全盲的百夫长眼中,让其恢复了视力。
这一幕让由良觉得简直不知所谓。他不明白为什么神之子能轻而易举地被铁器刺穿,也不明白一位几乎瞎了的盲人能成为军队的百夫长。至于鲜血能治好视力而不是因为细菌感染而加剧失明,那只能说确实充满了想象力。
十五分钟后,由良的门铃被人按响。他正要起身去开,房门就传来了转动的声音。
“您的外卖,我可以进来吗?”声音的主人还没得到由良的同意,便走进了房间内。
“你进错门了。”
“我看地址完全没错,餐点也是水手披萨。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颓废。”黑刀踱着步,把披萨盒放到茶几上。他撇了一眼边上垒起的一座披萨盒高楼。
“外卖送到,你可以走了。”由良坐回沙发上,言语中带着不耐烦。
“噢,那还不行。上头很好奇,你怎么还没行动。”黑刀把茶几上的披萨盒轻轻地挪到一边,径直坐在了茶几上,面对着由良说。
“等我想动了我会动。”
“你还在犹豫。”黑刀身体后倾,双手撑在茶几上,将穿着黑色皮鞋的脚搁在由良腿边的沙发上,“有什么好犹豫。仔细想想,我们至今所得到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靠掠夺别人。”
“没错,这正是我们能站在这里的原因。我们两个,和那天餐厅里的那些社会精英没有区别。”
“我和他们不一样。”
“你对我而言是特别的。但在其他人眼里,可就不一定咯。”黑刀自说自话地打开身旁的披萨盒,拿起一片披萨,“明天午夜整点是上面留给你的最终日期。要是过了时间,发生的事我们都不想见到。”
黑刀优雅地咬住披萨一角,吃进嘴里,闭着眼仔细地咀嚼,露出一副品尝美味的表情。“感谢您的小费。”他笑了笑,起身准备离开。
“你今天来就为了这些事吗。”由良问。
“我还顺便见了我最爱的朋友一面。”说完,黑刀便走出了房间。
房门还大大地敞开着,黑刀的身影已经从楼道中消失。由良看着房门的方向沉默不语,他极不情愿地起身,慢悠悠地走过去关门。
由良看着茶几上被打开的披萨盒,少了一片。坐回沙发上,他也依旧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披萨。明天便是最后一天。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直到第二天的日出的阳光洒进房间。
眼前的披萨已经放凉变硬,融化的芝士变成了一滩黄白色的蜡液,没了刚打开时的那般诱人。由良无言地起身,没有动过半点的肌肉变得僵硬。但他不打算做一些伸展,而是径直地出了门。
由良无视前台的招呼,走到街上。今天街上的人比平日了多了不少。由良注意到大多都是电视台的采访车,应该是为了瓦伦丁的案子而来。
街上的人多了,外出的居民反而变少了。超市里几乎没几个客人。收银台的服务员见到由良便热情地打起招呼——
“科兹洛夫先生好久不见,看来您的身体好多了。”
收银员是个年轻小伙,不高,偏瘦,穿着店里的统一制服,脸上抹了护肤乳,黑色的头发蓬松。他的语气很热情,但由良感受得出他语气背后的麻木。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的自己。
不过由良无视了他的招呼。在门口提了个篮子便走进里面的货架区。
由良这次买的东西很多。他的篮子几乎被塞得满满当当,一袋面包粉、一小袋酵母粉、一小罐蜂蜜、六颗番茄、一包马苏里拉奶酪与一盒新鲜的罗勒叶。他怕把番茄压坏,便把番茄放到了篮子的最上面。
由良拎着篮子回到收银台。他面目表情地把里面的物品全都放在传送带上,等待着收银员统计价格。
“您好,很高兴您康复,您买这些是要做披萨吗?”小伙子依旧用着热情地语气向由良搭话。
“收起你的笑脸,我不需要。然后要两个大纸袋。”
“好的先生。对客人保持微笑是店内的规矩。”
“我给你跟总价一个价的小费,把笑脸收起来。”
“好的。”小伙子瞬间收起了笑脸,露出一副和由良此刻表情相近的表情。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由良看着小伙子一件一件地扫描商品,把它们装进套在一起的两个纸袋里。
“总计五百六十三块七。”
“很好。”
由良付了两倍的价格,提着纸袋离开了。
街上的风吹在纸袋上,令其晃动。如果不是额外套了一件纸袋,估计这会儿纸袋已经坏了。太阳现在已经完全升起,早晨的阳光异常刺眼,让一夜未睡的由良只能眯着眼走路。由良看到路上同时一个居民区内的另一栋公寓楼门口这儿已经站满了记者和警察。由良猜他们都是因为瓦伦丁的事而聚集在那里。
一群苍蝇,由良想。
好在公寓离这里不远。由良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提着纸袋走进厨房,将纸袋里的东西全都放在备菜台上。原本足够宽阔的将近有四平方米的备菜台,此刻也显得略微有些拥挤。台上摆满了买回来的商品,由良又从备菜台下方的橱柜里拿出了一个不锈钢盆、两个大玻璃碗和数个小瓷碗。
台上堆满了的物品被由良简单地推到一边,在台上留出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他拿过面粉,撕开面粉的纸质包装,拿起不锈钢盆感受它的重量,又举起面粉往盆中倒,倒完后他又重新拿起不锈钢盆估算重量,随后用手伸进盆中捏起两簇面粉撒到水池里;他拿出备一个玻璃碗,舀出两勺蜂蜜放入碗中,从水池中接上少许温水,再用勺子将蜂蜜化开,化开后又接上一百克温水并倒入几乎只有一克的鲜酵母;他在另一个玻璃碗中接上二百五十克的盐,又在里面倒入十克盐并搅拌均匀;温水和冰水被一同倒入装着面粉的盆中,将水与面粉充分混合形成粗面团;由良又倒进少量橄榄油,并继续揉合面条,直到面团完全吸收油脂。由良用保鲜膜封住不锈钢盆,用沾满面粉与油的手给手机设置了十五分钟的闹钟。他到洗手池洗去面粉与油,又擦去粘在屏幕上的脏指纹。尽管没过多久他的手就会再次弄脏,他也执意这么做。
十五分钟过得很快,闹铃一响他就关掉了闹铃。撕下保鲜膜,盆中的面团已经因为酵母的发酵与水分油分的作用变得湿润。由良四根手指并在一起,拎起面团拉伸,再向下折叠。每完成一次拉伸与折叠的动作,由良就转动盆子,继续拉伸折叠剩余的部分。来来回回持续了好几轮,面团已经变得粘稠许多,由良再次封上保鲜膜,继续等候十五分钟,让面团再次进行微发酵。
又一轮十五分钟。由良这次已经不需要设置闹铃。他撕开保鲜膜,又重复了一轮折叠拉伸的动作。这次动作后,他取了些面粉洒在面团上,转动不锈钢盆,让里面的面团滚动,直到表面变得光滑,变成一个光滑的球形。再封上保鲜膜等待十五分钟,由良在备菜台上洒了些面粉,将面团移到备菜台上,再用塑料刀将面团切成四份;他再从烤箱中拿出烤盘,在上面涂上一层薄薄的橄榄油,将面团均匀地放在烤盘上,并用保鲜膜遮住。他将烤盘放入冰箱冷藏区进行低温发酵。
等待面团发酵的期间,由良开始准备披萨顶料。他清理了一遍备菜台与厨具,擦去面粉,摆上菜板。他从橱柜中拿出上次使用过的平底锅摆在灶台上备用。买来的番茄被摆在菜板上,他用厨刀削去根部叶子,再细心地剥去番茄表面的皮,接着用厨刀将番茄全部剁碎成近乎泥状才停下;他把菜板上被剁碎的番茄连同汁水一起倒入玻璃碗中,打开灶台,倒入橄榄油,不等锅底烧热便将番茄全数倒入平底锅中并加入十克盐一同加热,番茄的香气瞬间升起;以小火加热二十分钟后,由良关掉灶台,重新将番茄倒回玻璃碗并封上保鲜膜备用。另一个被洗净的玻璃碗中是用来盛放奶酪的。由良将一整包的马苏里拉奶酪全部倒在不锈钢盆中,它们一团一团的就像是馒头一样;由良拿起奶酪,用力地将其撕开,撕成一片片的形状,再放入玻璃碗中。做完这些,由良的身体也感到有些疲惫。
他洗净双手,看了一眼时间,坐回沙发。他有些饿了,他看了一眼眼前的披萨。圆形的披萨缺了一角,那是被黑刀抽走的部分。他本想伸手去拿一块,但还是放弃了。
由良想起冰箱中还剩着最后一罐怪兽百分百,便拿出来喝。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只比室外低几度的能量饮料。高糖分的牛磺酸饮料被灌入口中,心率加速,饥饿得到缓解。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当今人们已经几乎不再使用的机械钟稳定地运行着的指针。钟很小,只有一盒十颗装的巧克力罐头那么大,但据卖家所说,这个钟可以没有误差地运行两百年。由良不明白它可以稳定运行如此久的意义是什么,也不明白钟的制作者为何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让其变得精准,他也不理解自己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时针在钟上走过七圈,分针走过四百二十圈,外面的天色再次开始变暗。距离午夜整点还有八个小时。由良起身走到厨房将烤箱温度开到最大进行预热。玻璃碗中的马苏里拉奶酪经过长时间的放置已经渗出了不少乳清,透明色的液体在碗中漂着。由良将它们全部倒去。 一切都已基本准备就绪。由良从冰箱中取出经过发酵的面团。原本按照由良记忆中的做法,面团都至少需要经过二十四小时的发酵,但现在没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他。面团现在经过发酵已经变得蓬松柔软,由良在备菜台上又撒上面粉,将面团从烤盘中移到备菜台上。由良在手上沾了些许面粉,在面团中间按压,又向边缘慢慢推,使得面团中的气泡都被推至面饼外侧。绕着面饼如此执行一圈,一个披萨胚子完成。由良在烤盘底部淋上少量放置焦糊的橄榄油,又将番茄酱均匀地涂在面饼上,随后将它放入烤盘。二分钟后便戴着隔热手套将烤盘取出。此时,面饼的表面已经因高温炙烤发生反应,散发出独有的面粉香味。由良将最后的奶酪片与罗勒叶一同摆在番茄酱上,再次送入烤箱。
又是两分钟后,一张全新的披萨出炉,散发着热气与芳香。由良用刀切下一片尝了一口,面饼因为发酵时间不足而有些硬,但配料的香气浓郁。由良又重新调整了烘烤时间,用剩余的三份面团做了尝试。最终,由良选了一份在现有材料下,他所能烤制出的最好的一份。
披萨边微微鼓起,饼底蓬松,表皮呈现诱人的金黄色,少许地方有些发黑;马苏里拉奶酪被炙烤至融化,像斑点一样点缀在番茄酱上;被烘干的罗勒叶散发着浓郁的清香,在红黄白为主基调的玛格丽特披萨中增添了一丝绿色。由良从披萨盒高塔中拿出一件造型完好又干净的披萨盒。将披萨移到盒中,再用刀切成四份。刀尖破开烤至酥脆的饼边时的声响让由良很满意。他将披萨装好,准备离开房间。临走前,他将一直随手放在房间里的斧子与冲击雷带在身上。
下了楼,夜晚的风没了太阳的烘烤后变得无比刺骨。为了不让出炉的披萨被吹冷,他叫了辆车。这回,他备好了现金。
车内,由良沉默不语。高档轿车的内饰极其豪华,皮质座椅舒服得简直就像是坐在人身上一样。窗外的景象毫无声响地快速地向身后滑过,灯光被拉长成线条,建筑被抹成无法辨认内容的油画。
由良到了目的地。他付了钱,下车,伫立在屠夫酒吧门口。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他心想。他仔细地看着酒吧的门口。门口正有两个穿着深色羽绒大衣的人在抽烟交谈,他们不时地发出粗犷的笑声。这种毫不掩饰的氛围让由良觉得亲切。抽烟的两个人瞧见了正捧着披萨盒站在门口的由良,其中一个穿着绿色大衣的人朝由良喊起来——
“喂,来送外卖的?”
“不是。”由良答道。
“那你站在门口干什么!你手里的披萨都要被吹成铁饼了!”另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也搭起话来。
“只是看看。”
“这人真怪。进不进来那就随你咯!”绿色大衣的人狠狠嘬了一口手里的烟,转去继续和同伴聊起来。他们在聊关于葬礼的事。
由良走到酒吧门前,对边上的两人说,“我是来道别的。”说完,他推门进了酒吧。
一进门,熟悉的酒精味就涌入鼻腔,但远没有以前闻到的味道那么浓郁,也没以前那么嘈杂。酒吧内的氛围似乎冷清了不少。
酒保正站在吧台后抽着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直到由良走到高脚凳旁,酒保才疲惫地瞥了眼由良。
“哟,最近可不是什么好的来喝酒的时机。”酒保惆怅地说道。
“我不是来喝酒的。”
酒保看到由良手里捧着的披萨盒,说:“来见夜鹰小姐?那你下去吧。”
“这次,不需要喝一杯脑脊液了?”
“这次……”酒保消沉地说,“不用了。”
“是吗。”由良准备走向地下室,但他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对酒保说,“瓦伦丁的事,我警告过她。”
“你什么意思。”酒保探出身子,一把抓住由良的袖子,情绪激动地问。
由良没有甩开酒保那粗糙的正使着劲的手。他认为自己或许应该对眼前这个人尽一些义务。“我警告过她不要深入追查,会害死自己。”他说。
“查谁?”酒保追问道。
“我。”
酒保几乎整个身子都要从吧台里探出来了。他拼了命地抓着由良的手臂与领口不放,眼睛里布着血丝。“就是你这个混球害死了她,是吗!”
由良面无表情地盯着酒保,“我说了我警告过她。”
由良那没有感情的视线让酒保不寒而栗,也让他冷静了下来。酒保沉默着,松开了手。“我真想用我吧台下面的霰弹枪崩了你。”他又点起一根烟。
“你可以试试。”
“……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真正该死的人。”
酒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几乎一口气将整根烟都吸完,又叹息似的将烟尽数呼出。“这就是瓦伦丁的选择啊……”酒保抬起头看着由良,“错不在你。”
由良稍稍眯起眼,这话让他意外。
“这是瓦伦丁做出的选择,我们会尊重她的决定。但我们依然会为她举办葬礼,我们会喝酒,会围在桌子旁按顺时针顺序每人对她进行悼念,会给予她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纪念。”
“她到底是你们的什么人。”
“母亲。”酒保坚定地说。
由良知道瓦伦丁绝不可能是他的生母。但看着酒保的语气与眼神,他这句话是认真的。由良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向地下室。
“慢着,你去见夜鹰小姐,是去做什么。”
“我要去和她道别。”
“她会死么?”
“会。”
“过来,喝了这杯酒,喝完我就放你过去。”
酒保将一杯装着淡蓝色透明液体的酒摆在吧台上。那酒液的颜色清澈得让他想起只存在于照片中的几十年前的冰岛的水。
由良重新回到吧台前,望着这杯酒。握起杯子,冰凉的酒液烫得他几乎拿不稳杯子。由良一口闷下,辛辣与清凉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还有令人眩晕的酥麻。他感觉这酒在灼烧着自己的内脏。
“去见她吧。”酒保说。
“明知道我去了,她就会死?”
“你不是那个该死的人,所以,去见她吧。”
“谢谢。”
由良走向地下室。地下室正举行着一场拳击赛,由良捏紧手中的披萨盒,从人流中穿过。一直走到地下的最深处——那扇厚重的防爆门前。
防爆门坚不可摧,只能从内部开启。由良慢慢地敲响了门。沉闷的声响回荡在过道里,由良希望防爆门上的观察窗永远不会被打开。但十数秒后,观察孔便被拉开,露出了一双银白色的眼眸。
由良见到那对眼睛的瞬间,心中的情绪就翻腾起来。他感到恐惧。
夜鹰拉开了防爆门。她还是往常那副打扮。靠在门上的她打量着由良,由良沉默地没有说一句话。夜鹰的目光灼烧着由良,让由良浑身刺痛。
良久,夜鹰开口道,“你是来杀我的?”她的语气很平淡,如同她口中的自己是其他人一样。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个会把想做的事写在脸上的人。”
“……”
“那你是打算现在就杀了我,还是先进来,让我看看你手里拿着的东西,再动手?”
“……”由良依然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进来吧。”夜鹰侧身让开了空间,示意由良进去。
这个狭小的房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机械工具与零件填满了所有的空间,与其是个住所,更像是车间。房间中充斥着一股工业润滑油与铁锈的味道。
“所以,这个纸盒子里面是什么?”
“披萨。”由良将披萨盒摆在房间内唯一的桌上,打开盖子,“可能有些凉了。”
褐色的纸盒内部装着一张标准的玛格丽特披萨,它已经被均匀地切成四份。乳白色、红色与绿色像难懂的艺术油画一样撑满了整个饼面。它的饼边已经因为长时间的放置以及气温而变硬,水汽将纸盒顶部染出了一圈较深的水印。
夜鹰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眼睛瞪得比往常大了些。她抬起头问,“你做的?”
“对。不过因为时间不够所以面团的发酵时间不足,口感可能比外面店里的……”
夜鹰没等由良说完,就伸出手拿起一片披萨。她的手指直直地放在了沾满酱料的饼面上。微微冷却的芝士被夜鹰拉成长长的丝线。见几乎都拉长至将近二十多厘米还没有断开,她侧过头,咬断了芝士。
披萨被夜鹰捧在手上打量来打量去,充满了好奇。她把披萨举起,看看底部;又慢慢翻过面来,担心上面的酱料会不会洒下来。
“原来这就是披萨。和披萨味薯片差得真多。”
“那肯定,薯片不过是炸土豆片,然后在上面撒了一堆调味粉。”
“那你能教我怎么吃吗?”
由良拿起一片披萨,用手的中指和大拇指按在饼边两侧,将尖的那头对着自己。“这样就不会把手弄脏。”由良说。
夜鹰看了看自己那份已经被大拇指按进在面饼中央的披萨。她固执地决定就这么吃。
由良目睹着她一点一点安静地吃掉了手中的整片披萨,又低着头将手指上的酱料舔掉。
“怎么样?”由良问。
“你想听哪种回答?”夜鹰反问。
“真实的。”
“我吃不出它应有的味道,也不知道它的好坏。”夜鹰微微歪过头,细长的人造发丝垂在她的肩上,“不过,我很喜欢。你能在我一边吃的时候,一边描述它的味道吗?”
“可以。”
夜鹰又拿起一片披萨。这一回,她也吃得很慢。她一口一口地从披萨尖那头咬下,化开又重新凝固的奶酪被拉长成线。
“玛格丽特披萨的主要原料很简单,只有面粉、番茄、罗勒叶与奶酪。”由良在一旁慢慢地解说,“面粉经过酵母的发酵与高温烘烤后会散发出麦香,面团里充满空气,所以口感也会蓬松酥脆。”
披萨在夜鹰的口中被细细咀嚼。“为了保持玛格丽特披萨最纯正的风味,顶料的基底只有番茄,没有任何额外的添加。番茄能带来酸甜清爽的味道,奶酪能产生乳制品的脂质浓厚的风味,罗勒是用来中和两种口味,让它们能更好融合在一起的调味。”
由良描述完,夜鹰也正好吃完一片披萨。“我能感受到你描述的味道,很好吃。”她说。
“你不吃吗?”夜鹰问。
“这是做给你的。”
“只有我一个人吃也太尴尬了。一人一块?”
“……行。”
由良与夜鹰分别拿起一片披萨。由良拿起这片已经放凉变硬了的披萨,放入口中。因为缺乏足够的发酵时间外加长时间放置使得温度冷去,饼皮的香气已经散去,蓬松的口感也变成了偏硬难嚼的口感;凝结成片的奶酪现在也显得有些许腻人。
“你好像对这片披萨不是很满意。”
“它已经冷了。”
“对我而言,这不重要。”夜鹰缓缓舔去手指上的面粉,“重要的是,这是你为我准备的。”
“即便这将会是你的最后一顿饭?”
“即便如此。”
夜鹰转过身,将披萨盒子盖上,又背靠在桌子边缘。“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应该还欠着我好几次人情?”
“……是的。”
“看来我要是再不要你兑现的话,就彻底没机会了。”夜鹰开玩笑道。
“我不能违抗命令。”
“我不需要你饶我一命,我也对生死没那么大的兴趣。”夜鹰歪了一下头,又说,“这样,为我讲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如何?”
“我的故事?”
“嗯。”
由良看着夜鹰的眼睛。她那人造眼睛中没有半点的敌意。
“……行。”
“谁让你个混球自己跑出去学做菜的!?”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由良脸上,巨大的耳鸣与神经的麻木以至于让他无法意识到疼痛。他的父亲的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印着的是烹饪技术学院的缴费通知单。
一股热流从由良的鼻腔中涌出,他流血了。但他的父亲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抓着由良的头发,将他拽到通知单前大吼,“钱,你不知道要花钱的吗!?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付这笔钱!”
“学院已经同意我贷款……”
没等由良把话说话,他就被他的父亲像垃圾一样甩倒在地。“你他妈的去贷款了!?”
“我能还清……”
“你能还清,还你妈的清!你知不知道那群资本主义渣滓最会干的事是什么!?就是从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废物身上骗钱!每月利息利滚利,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由良趴在地上,没起身。他的母亲出现在连着卧室的门旁,手里拿着一根空针管。“要是由良欠了债把钱都花了,我们还怎么……”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轻飘飘的,仿佛意识随时都会消逝。
“不用你管!回你的房间里去!臭婊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借钱买冰,做点家务都要唧唧歪歪,一点用都没!”
“去你妈的。”他的母亲朝着他的父亲啐了一口,把卧室的门摔上。
由良的父亲见由良还趴在地上,又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你这个贱种,只会添乱!赶紧去给我把贷款还了,我不许你去学校!我来安排你以后所有要做的事,别想从家里逃出去。”
“知道……了……”
“跟我来!”
他的父亲拿上手枪,走到门口开始换鞋。由良擦去快要凝固的鼻血,也跟了过去。临走前,他看向厨房。他的弟弟妹妹正躲在厨房里看着他。他的弟弟妹妹有着和他相同的发色,都很懂事,都很漂亮。由良宁愿他们不懂事一点,这样他们就会叛逆得逃跑。可他们懂事,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个只要稍微再长大一点,他们就会走上自己的老路。弟弟会像自己一样,变成跑腿的工具,还要去给那些恋童癖卖身;妹妹,大概会被送出去接客,走上和她母亲一样的路。
楼梯间里冷得像个冰窖。混凝土建成的灰色空间吸去了所有的热气。由良没有说话,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父亲身后。楼道内贴满了各种非法医生诊所与借贷的联系方式。大楼的安全门栓已经损坏,只要用力晃动两下,整个门都会被卸下来,但没人打算把它修好。
街道上正下着雪。由良的父亲大步流星,在雪泥地上留下一连串巨大的脚印;由良追得直喘气,寒风灌进他的嗓子里,血腥味从中蔓延出来。由良只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炸开,嗓子快要冻烂。直到他踉跄地摔进人民杂货铺时,他才得到解脱。
房间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就像是围在火炉边上一样暖和。由良被他父亲抓着头发拎起来。虚弱的身体几乎站不住,只能撑在柜台的玻璃橱窗上。
“安德烈!?你在干什么?”布拉姆见到由良的模样,神情急躁起来。由良的脸色发青,鼻腔里的血又开始流淌,挂在嘴唇上,眼睛半睁着,状态极差。
“这个杂种应得的。”安德烈毫不在乎地说,“我是来要钱的。”
“……”布拉姆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的愤怒,“要多少?”
“把你的现金都给我!”
“你疯了!?”
“你欠我的!你这个背叛革命的懦夫!”
“那是你们走上歪路了!”
“你许诺过的!什么狗屁人民大团结,解放阶级,全他妈是放屁!快把钱给我!”
“……我可以给你,但你要告诉我你要拿来做什么。”
“还这个杂种的助学贷款。”
布拉姆温柔地看向由良,“……别担心。”他说。老板的身体有些残疾,他的右肩中过枪,导致他右手使不上劲。布拉姆拉开收银台的现金柜,把里面的纸币全都取了出来,又慢慢地弯下腰,打开脚边的保险柜,把里面捆好的一扎现金拿了出来。
“我只有这些了。”布拉姆把钱重重地塞到安德烈手中,“记住,这笔钱是为由良出的,不是你。”
安德烈神经质地瞪着布拉姆。接过钱,他立刻拆开橡皮筋,在手上沾了口水开始焦急地点钞。
“狗屎这根本不够!”安德烈大喊起来。
“这已经是我全部的现金了!”
“把你的勋章交出来!”
布拉姆的眼神中透露出惊讶,“你……你为了那上面的金子,最后的荣誉都不要了!?”
“你这个叛徒没资格跟我谈什么荣誉!那枚勋章应该给我!”
“我不会给你!”
“你给不给!”安德烈激动地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将枪口抵在布拉姆的脑门上。
“你疯了……你彻底疯了……我是你曾经的战友与同志啊!”
“去你妈的,把勋章给我!”
“这个徽章是我们最后的尊严啊!”
“一群输家,谈什么狗屁尊严,更何况是你这个带头从战场逃跑的。”
“我们当时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团结解放的仗……只不过一群充满热血的年轻人被当权者煽动了!”
“那又如何!!把徽章给我!!”安德烈发疯般地喊着,随时都会扣动手中的扳机。
“……好……”布拉姆丧了气,他看起来老了十岁,“让我去房间里拿。”他缓缓地从柜台后走出来,一瘸一拐地向着由良左侧最里面的门的方向走去。
“快点。”安德烈依然拿枪指着他,直到布拉姆消失在房门后。
趁着布拉姆不在,安德烈慌忙地将身子探到柜台后,拉开柜台玻璃门,将里面的盒装香烟顺到自己口袋里。
由良愣愣地看着他的父亲如强盗劫匪一样的行为。他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何要做这些。
这时,布拉姆从房间里推开门。安德烈听见声音转过头,只见布拉姆举起猎枪对准安德烈便扣动扳机。因为肩伤,布拉姆没有办法做好瞄准,他的一枪只打中了安德烈的左臂。安德烈立刻蹲在由良身后,对着布拉姆连开三枪。一枪打在门框,两枪击中了他的胸口。鲜血瞬间浸湿了布拉姆的米色衬衫。他僵直在原地,猎枪落下,随后虚弱地仰倒在地。
“该死的老混蛋!!竟然打伤我!”安德烈捂着左臂,气急败坏地大步走到布拉姆身旁,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布拉姆的腰间踢去。虚弱的布拉姆甚至没办法叫出声,只能从嘴里发出呜吟声。
“你给我看着门!我自己去找勋章!”安德烈转过头命令由良。
由良没有听他的命令。由良走到布拉姆身边,看着这个虚弱的将死之人。他的肺被打穿了,已经无法呼吸,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身体不断地颤抖。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头扭向由良。布拉姆的眼神中充满了后悔,他的声音几乎无法听清,由良只能勉强通过他的口型读出了他所说的:“不……不要……成、成为……他…………”
布拉姆死在了由良的眼前。
“满口谎话的畜牲!”安德烈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的左手里捏着一枚纯金的五角型徽章,血液顺着手臂流到徽章上。
“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要跟他陪葬吗!”安德烈朝着由良大吼,用右手拽住由良的领口,将他向门外拉去。由良不断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布拉姆,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他。
“后来呢?”夜鹰轻轻地问。
“父母把他的徽章拿去换了钱,让我退学。又拿着剩下的钱去买酒买毒品。”
“那你的弟弟妹妹呢?”
“死了。”
“发生什么了?”
“父母欠了钱,被黑帮追上门要了命。子弹把我母亲打得像个筛子,弟弟妹妹被黑帮带走了。那时我刚好出去给父亲买酒,我回来的时候父亲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厨房的角落,哭个不停。于是,我把他杀了。”由良的声音里透着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痛苦,“我不为父母的遭遇感到半点惋惜,但弟弟妹妹不该被这么对待。”
“这样。”夜鹰想象得出他的弟弟妹妹都经历了什么。
“或许是我很有天赋,也可能只是大人觉得小孩什么也做不到。我只用一把家里的菜刀,杀光了整个黑帮。”
夜鹰侧过头,没有看向由良。她半闭着眼,沉默不语。由良甚至看不出来她有没有在呼吸。
良久,夜鹰开口说,“你是来杀我的,对吧?”
“……对。”
“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不愿意动手,但你不这么做就会被为难。”
“是我当初找你研究那片布料害了你。”
“一个市面上从未出现过的新型材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它很危险。是我自己接下的。”
夜鹰又说,“你愿意用我期望的方式杀死我吗?”
“没有问题。”
“我的要求很简单。”
“什么要求?”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能看到幽灵吗?”
“记得。”
“那些幽灵以类似电子的形态游荡在空间里。我能见到它们,却不能和它们交流;我能感觉到它们,却无法触碰它们。我是一个死人,人类的世界已经不再是我的归属,所以,我想加入它们的世界。”
“我不懂你的意思。”
夜鹰撑着双手离开桌沿,她走到一台硕大的机器旁。由良以前注意过这台机器。它有一个看起来极其不舒适的座椅,在头部的位置有着大量的接口,数不清的线路连接到机器后方的一台服务器里。
“简单来说,我会坐到这台机器上,让它提取我的意识并上传到网络。我的意识将会以电子的形态活下去,而我的大脑会被烧毁。你可以拿走我的心脏,向他们交差。”
“你确定这能成功?”
“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没有计算过它的成功率,也没有验证过可行性。但我想试试。这远比让我一直生活在这幅硅基骨架里好得多。”
“那你要我做什么?”
夜鹰指了指门口的柜子,“在薯片堆里有一个只有红色按钮的遥控器,只要按下它,机器就会自动执行我预设好的程序。”
由良转身走到门口,蹲下身打开储物柜。里面堆满了薯片,夜鹰在那天之后又买了不少薯片。由良找到了遥控器,它被压在一袋披萨味的薯片下面。
装着红色按钮的遥控器被由良拿在手中,他的心中产生了犹豫。
“……我……”
“你听说过不确定性原理吗?”夜鹰打断了他的话。
“从人类的个体角度来说,人是无法预知未来的。从数学的角度来说,只要拥有所有测量未来所需的参数与相对应的公式,那么未来就可以被人为观测。可是,人类无法获得所有测量未来所需的数据,就像是个诅咒一样。所以对人类来说,未来是不确定的。这就是不确定性原理。”
“但如果抛开人类的视角,仅仅从数学的视角去看,所有未来发生的事都可以被计算到。它就像人们口中的命中注定一样。”
“为什么说这个。”
“也就是说,从宇宙大爆炸让世界诞生的一瞬间,我与你的相遇就已经命中注定。”
“我不相信一切都是被定好的。”
夜鹰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就是这种人。现在,按下这个按钮吧。”
“你会死。”
“我会获得新的生命。按下它吧,不必为我犹豫。”
由良按下了按钮。夜鹰身后的机器开始运转,安放在脑部的接头自动接入夜鹰的脑后接口,各项指示灯不断闪烁着黄光绿光,内部的设备发出声响。
“由良,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可以。”
“由良,我喜欢你做的披萨。虽然我吃不出它真正的味道,但我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能感受到你在里面倾注的感情。”
“但它失败了。”
“重点不在成败,只在于有没有去做。由良,既然你不愿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就去对抗它。”
机器上的指示灯全部亮着绿灯,设备发出的噪声也越来越大。
“看来我们之间的谈话要结束了。”夜鹰对着由良露出了平淡的微笑,“真可惜,我的义体没有流泪这个功能。”
机器的噪声瞬间消逝,变得平稳。房间内的一切都回归死寂。夜鹰就这么坐在机器上,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望向由良的那一刻,细长的黑发垂在身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由良缓缓走到夜鹰身前,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微笑,像是获得了解脱。
他不清楚夜鹰的计划到底有没有成功。夜鹰也不会再开口了。由良希望她能成功。
在这一瞬间,由良感到有些孤单。他看着夜鹰,他想起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小心地伸出手,触碰夜鹰的皮肤。树脂与聚合物制成的皮肤的触感简直和人皮一样,但它冰冷得如同死人。
由良沉默地用夜鹰为他改造的斧子切开了夜鹰的胸腔,露出布满软管与导线的躯体。他还记得曾经夜鹰要求他为自己转移心脏的经历。夜鹰的心脏被聚合物包裹着,安放在胸腔内。他回想着当时的步骤,拧开阀门,断开心脏与躯体的连接。即便隔着聚合物,由良依然能感受到夜鹰的心脏在跳动着。
一、二、三、四、……、四十七、四十八……由良数着她的心跳,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这个数字永远地停在了五十五。
由良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他本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是一片空洞,可夜鹰所说的话,在他手中停止跳动的心脏,让他的内心感到刺痛。
夜鹰的胸腔依然被打开着,暴露出内部的合成金属与聚合物结构。由良犹豫着,是否要将她的身体复原。或许是由良觉得夜鹰会说“只是一件没有灵魂的骨架,随它去”,又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碰她的身体,由良将她的身体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座椅上。
那颗心脏被由良小心翼翼地收进衣服中。即便这是他将要拿去交差的物品。
迈出这间屋子,听着防爆门合上时发生轰隆声,从门后传来机械结构锁住大门的声音。这扇门以后再也不会被打开了,由良想。防爆门后的世界将会被冻结在这一刻,灰尘将会如同飞雪一样覆盖其中的一切,包括坐在椅子上的曾经被称为“夜鹰”的躯体。
由良沉默着离开了。
地下拳击场的比赛已经结束。酒保正在擂台上用沾水拖把拖去地上的血水。他注意到由良,便打起招呼。
由良没有理会他,从拳击台旁走过。酒保扔下拖把,从拳击台上翻下来,快步走到由良身前。
“小哥你咋嘞?打招呼都不理。”酒保的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气喘吁吁地。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由良说。
“看小哥这眼神……是认真的啊。”酒保低下头支吾了一会儿,“你和里面那小姑娘……发生嘛事儿了?”
“不知道对你更好。”
“是嘛……”酒保的眼神写着“我明白了”。
“知道就好。”
“但我总觉得……小哥不像是什么特别坏的人噻……”
由良没有回答,他直直地看着酒保,仿佛没听懂酒保的话。
“小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虽然小哥看起来凶得很,但总感觉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由良没有说话。他绕开酒保,径直离开了。
“有啥子事就来找我噻——!!”酒保还在他的身后喊着。
由良重新回到一楼。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来到一楼。
“你回来了。”酒保正坐在吧台后,抽着一根雪茄。他见到由良,便把雪茄扔进吧台边一杯还剩着点底的岩石杯中。点燃的雪茄在水中发出急促的滋滋声,随后熄灭了。
“你赶时间吗?不赶的话,来陪我喝一杯。”酒保的眼神有些消沉。
由良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二十二点十五分。
由良坐到酒保对面的高脚凳上,“那就喝一杯。”
“事办完了?”酒保语气平淡地问,一边在由良与他的面前摆上两个岩石杯。
“办完了。”
酒保停下手中的动作,直直地看着由良的双眼,“夜鹰小姐,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由良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很解脱。”
“很解脱啊……”酒保嘴里重复念叨着,身子突然放松下来,脸上紧绷着的肌肉也跟着松弛了。“挺好的,挺好的。”他这么感叹着,一边把冰球放入杯中,倒上威士忌。
酒保举起酒杯,“敬夜鹰。”他说道。
由良没接话,沉默地举起酒杯。酒保仰头闷了一大口。由良只是稍稍喝了点。醇香的味道滑入喉咙,让他的身体稍稍暖了些。
“夜鹰小姐……在地下室的小屋里住了很久,但她以前的生活不是现在这样的。她以前和其他的……妓女一样,不,应该说过得更惨些。五年前,她找到这里,在那里住了下来,用身体换钱来支付房租。我们这些人,也浑浑噩噩的,和街上那些混球没什么区别,甚至有时候还会去上她。我看着她的手变成人造手,腿变成人造腿,但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觉得这不过是社会的一部分。”
酒保又给自己倒满了威士忌,“大概是两年前,瓦伦丁来到这儿。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喝着一杯白兰地。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有个混混想从跟她揩油,结果,一眨眼,他的手就脱臼啦。整个酒吧的人就把她给围住,说是要揍她一顿,不用你猜,她把所有人都给打趴了。”
“瓦伦丁把这地方翻了个底朝天,自然也就找到了夜鹰小姐。当时瓦伦丁就拉着夜鹰来到我们面前,让她处置我们。夜鹰小姐只是轻飘飘地说,‘我不在意。’”酒保杯中的酒又空了,“……真的,做龌龊事的时候完全没有罪恶感,我们只会觉得这个社会就该这么运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狱。但夜鹰的一句话却让我们意识到,这个地狱或许从一开始就可以不存在。仅仅是一句话,从那天起,大家都变了。就像是,变成人了一样。”
“但现在,她们都不在了。而且都是因为你。”
“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怪你,也不会怪你。瓦伦丁坚持了自己的道路。夜鹰小姐,死对她也是解脱,而且,我猜她是希望你杀死她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既然这是她们选择的结局,我也不会抱怨什么。”但酒保的脸上,依然透露着些许的痛苦。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清楚,也许会关门走人,也许继续开下去。说不准。可能我会继续开着,直到某个和夜鹰一样的人走进店里,然后给她一个家。”
“你还有‘脑脊液’吗?”
“我可以调。”
“来一杯。”
“稍等。”
酒保熟练地调制着他已经调制过无数次的特调。伏特加、航空燃料、少量的致幻剂,以及三滴人血,融合成一杯淡蓝色的透明酒液。酒保将酒杯慢慢推到由良面前。“这是她的血。”
“很漂亮,像海。”
“海可没夜鹰小姐的血美丽。”
“也是。”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调这个味道了。”酒保惆怅地说。
由良将酒杯握在手中。温度通过玻璃传到手上,有些冰凉。吧台上的顶灯将黄光洒在酒液上,金灿灿的,像只存在于影像制品中的夕阳下的海。
“夜鹰的血”流入口中,辛辣且清凉,舌尖上有些酥麻。由良已经适应了这个感觉。他小口地喝着,似乎是想从里面品出点什么。他讲不出自己的感受,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股躁动在燃烧。可他又说不出为什么在燃烧,又或者是为了什么而燃烧。
“你可以把这个味道留下来。”由良说。
“当成某种缅怀或是纪念吗?不不不,我不想那样。”酒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应该也不想。”
“那我这杯就是最后一杯了。”
“嗯,最后一杯。”
由良将杯中剩余的液体一口喝完,仿佛他决定了什么。他将喝尽的酒杯摆在吧台上,从高脚凳上起身,“走了。”
“慢着,走之前,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酒保就坐在吧台后,身影看着有些渺小。
“你要名字干什么?”
“名字能让人和人产生联系。”
“由良·科兹洛夫。”
“我叫安卡·罗曼洛夫。再见,由良先生。”
“再见。”由良没有说出酒保的名字,离开了酒吧。
门口讨论葬礼的两人已经离开,街上也是一副萧条的景象。几个喝得伶仃大醉的人躺在地上,看起来是睡着了。要是在天亮前还没人把他们叫醒,第二天他们就会变成电台里的数字。
由良呼了一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成白雾。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零七分。
街边的一个身影有些熟悉。那个身影站在街灯下,举着一块塑料白板。由良见他见得都快变成熟人了。走到他附近,由良注意到板子上的字变成了“你会获得新生!!”
“新生……”由良站在他面前,复述着板子上的话。莫名其妙,他想。但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将身上的现金全都放在了举着板子的流浪汉面前。这一次,由良终于看清了流浪汉的面貌。他的皮肤黝黑,干瘪得像枯木,灰色的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但他的眼睛是一对清澈的蓝色。
“你会获得新生……!!”流浪汉用着沙哑的嗓音对着由良说。
“我?我不配。”由良答道。他转身离开,将流浪汉甩在身后。
“你一定会……!!”流浪汉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几乎是咆哮的呐喊。
由良鄙夷地疑惑地侧过身回看他。只见他依旧站在原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由良的距离远到再也听不见他的呐喊声。
街上布满了人的痕迹,被风吹起的废纸与塑料袋、地面上沾着雪泥水的鞋印、用偷来的购物车和硬纸板搭起来的帐篷;即便是走到了由良所住的街道附近,也只能见到每一座高楼几乎都亮满了灯,可街上就是见不到任何人。由良独自享受着城市夜晚的死寂。
人们用核子反应炉的电力点亮城市,依靠它被过滤后的废热取暖,穿着高分子聚合物做廉价的衣服,用铜线与电路板生产了各种高效的电子设备互相联络。科技改变了一切,却没能让人变得更幸福。
由良站在公寓大楼的门口。他感觉今晚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晚上好,科兹洛夫先生。”前台礼貌地向由良问候,日复一日,精准地像个程序。
由良从前台走过。以往,他从来没在意过前台是谁。只有在对方说话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性别。由良瞥了眼前台,是位用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人,脸上挂着老成的笑容,直直地注视着由良,直到他走进视野盲区。
电梯里依旧放着孪蛇生命的广告。由电子提琴与小号组成的轻音乐压过了电梯运转的声音。带着镇静作用的雪松木香薰对由良没有任何效果。他仰头看着楼层指示器里的数字不断增加。
电梯门拉开,由良从电梯内走出。他踩在铺设好的用于吸收噪音的红毯上。走廊两侧的房门全部紧闭着,由良根本不知道里面是否住着人。每一扇门都有着完全一样的构造,甚至门上都统一的看不见任何污渍与使用痕迹。
由良此刻正站在自己公寓的门前。他的门也与其它房门完全一样。生物信息识别自动解开了门锁,由良推开门,见到了预想之内的景象——黑刀正坐在沙发上。
“现在是午夜一点十三分零八秒,你迟到了。”黑刀翘着腿坐着,双手抱在膝盖上。
“至少我回来了。”由良说。
“也就是说你把任务完成了,把证明拿出来看看。”
由良无言地从外套内侧的口袋中取出夜鹰那被聚合物包裹着的已经停止跳动了的心脏,将其放在黑刀腿前的茶几上。
“嚯,她的心长得还真别致。”黑刀伸出手,操控分子线将她的心脏拉到手中端详,“不愧是夜鹰,就连心脏都和人不一样。”
“虽然你这次超时了,但上头应该不会介意。”
“她的心和其他人没区别。”
黑刀笑着拿出茶几下的香槟。“我带来的,要不要久违地来个二人世界和烛光晚餐?”
“不,我不会再接任何委托。你可以回去了。”
“你打算退休了?年纪轻轻还有大把机会的时候?”黑刀依旧保持着笑容,“你离功成名就只差一步了。”
“我打算休息。”
“那你离开后打算做什么,找个小饭店当三流厨师?”黑刀问。
“无所谓做什么。”
“因为什么,就因为那个女人?”
“不想继续这样而已。”
“原来如此,兴趣使然的退休冲动。”黑刀站起身,把香槟摆在茶几上,自说自话地走到厨房的橱柜里拿出两个玻璃酒杯,“那烛光晚餐取消,但离别酒总能喝一杯吧。”
“……一杯。”
由良拿过酒杯,掏出插在腰后的斧子,横着劈开香槟酒瓶口。黑刀用分子线将即将掉在地上的酒瓶口甩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淡黄色的起泡酒倒入进透明的玻璃杯中。气泡翻腾发出沙沙声响。黑刀对着由良做出碰杯的动作,由良没有理会,直接将杯中的酒液喝完。由良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其实他并不爱喝酒,尤其是和讨厌的人喝酒。这会让他想起小时候被父亲灌酒的经历。
黑刀又把手往前凑了点,碰了下由良手中那已经喝光了的杯子。“干杯。”说完,他也一饮而尽。
“你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能办成很多事。”黑刀坐回到沙发上,翘起腿,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由良把香槟放在茶几靠近黑刀的一侧,“我没打算跟你在一起。”
“那可真可惜,毕竟我觉得我们俩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我们只是同事。”
黑刀拿起酒瓶,又往自己的杯中倒了一些,“公司走到现在这一步可离不开你,要是你不打算离开,你在公司里能出人头地。”
“我不感兴趣,而且我也不知道我除了杀人,有做过什么贡献。”
“毕竟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类型,从来不去问那些委托的目的,也不知道它带来的影响。”黑刀拿起酒杯,优雅地喝了一口酒,“就比如你以前赶走的那个比尔德洛夫,还有其他一大票和他差不多的毒贩子,让公司成功占有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毒品交易市场。”
“还有公司的投资那个无聊的空战电子游戏,本来是用来收集用户使用兴奋剂的数据,但这群人全都搞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数据。所以我让公司把那个泽尔卡尼上校当成诱饵去钓你,你也没让我失望,用了游戏对战的方式去和他们对战。”黑刀轻描淡写地说着,“现在电梯里的那些个医疗植入体广告里的产品,不知道多少开发数据都是从和你对战的那些人里收集来的。”
“你看,公司可以同时在白道和黑道上发展得这么顺利基本可以说是离不开你的功劳。”黑刀杯中的酒已经见底。
“如果我的贡献这么大,那我更想离开了。”
黑刀站起身,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吧好吧,我们的黑刀先生决定退出,按照劳动法,我们不会阻拦。”
“劳动法。”由良的语气中带着讥笑。
“是的,劳动法。所以,”黑刀装模作样地站正了说,“从此刻起,孪蛇生命生物制药公司将解除与员工由良·科兹洛夫的一切合约,同时,公司将会收回给予您的一切保障与待遇,包括但不限于住房、银行账户、创伤治疗小组、武器后勤小组等一切服务。”
“随便你们,我可以走了吗?”
“请留步,科兹洛夫先生。”黑刀说。
“你终于不叫我黑刀了。”
“由于您了解太多公司机密内容,同时又是个危险分子……”黑刀眯着眼笑起来,“公司已经下达对您的追杀令。白道的流程走完,该走黑道的了。”
客厅的大门被推开,从公寓走廊外走入六名穿着通身黑色西装的男性。他们的形态几乎一致,都戴着墨镜看不到眼睛,梳着板寸,手里拿着手枪与匕首。他们呈半圆站位将由良围住。黑刀放松地坐回到沙发,“他们几个和我们一样,都是从训练营里出来的。这几个,还是我亲手培养的。放心,我对他们比当初我们的经历还狠。”
“看来你的水平也就只能教出这种废物了。”由良面无表情地拿出斧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黑刀说。他又拿起香槟,为自己倒上第三杯。
由良此刻正背对着那些包围他的人,但他已经用听觉记住每个人的步数并推断出他们的站位,每个人距离自己都只有三米不到。由良握住斧头,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并大步迈出,用全身的力量与惯性横向挥动斧子,直直地挥向七点钟方向的敌人。由良的行动奏效了。夜鹰的遗产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对方的脖子,头颅就像一颗实心的足球砸在地上。那颗头颅上的人脸甚至还保持着先前那副严肃的模样,紧闭着嘴,看不见墨镜后的眼神。
“看来你的手下确实都是废物。”由良说。
黑刀撇了撇嘴,毫不在意。
敌人的数量在开场便被减少到五人。对方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丝毫没有因同伴的阵亡而变得慌乱。
离由良最近的人立刻将手枪架在腰间想要进行快速射击,但依旧慢了一步。由良用斧子将他的手臂直接劈断,并立刻绕到他的身后,将他作为肉盾拉到墙壁附近阻碍其他人用手枪射击。剩余的四人完全不在乎同伴被当作人质,依然举起手枪射击,而且四人以两侧散开的站位进行两两交替射击,不给由良丝毫还击空档。
子弹打穿了肉盾的头颅,又有数颗子弹擦过由良的身体,击中墙壁并发生弹射。由良故意没有完全贴在墙壁,就是为了避免跳弹造成伤害。
由良没有思考过多时间,他将肉盾朝前方猛地扔出,自己迅速朝右前方快速靠近,利用对方其中两人在换弹的空挡与尸体阻碍住一侧的枪线为自己创造出短短零点几秒的机会。由良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一斧子直接劈在最近的敌人头上,让他的头开了花。由良又立刻用这人的尸体当作肉盾,挡住来自左侧的子弹。由良拉着尸体一同撞向同侧的另一个敌人,不给他任何开火还击的机会。对方侧身闪过由良的冲撞,但这也是由良的目的。他并不需要撞中敌人,只需要接近对方即可。由良的距离已经拉近到用手枪也来不及反击的程度。对方立刻拿出匕首还击,由良一只手按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抢过对方的手枪,将手枪强行扭转到对方的下巴连开三枪。子弹带着飞溅出的鲜血印在天花板上。
此时的战局已经来到二对一,几人的战斗围绕着房间四周几乎转了一圈,坐在中心的黑刀依然淡定地品味着手中的香槟酒。
左侧的两人清楚继续用子弹压制也毫无意义,便放下前握住匕首向由良靠近。见对方不再使用火器,由良扔掉了手中的尸体,单手拿着斧子静待两人走到自己面前。
“还要试试吗?”由良轻蔑地问。他的脸上沾满鲜血与敌人的脑组织,被鲜血浸透了的面容下的眼神此刻就如同厉鬼。
仅剩的两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复。他们举起匕首,弯起腰部,摆出随时都能进攻的姿态。
由良紧盯着面前的两人,他们一左一右站开,就连持刀也分成左右手,互不影响对方的出刀。由良手中只有一把斧子,他将斧子换到左手上。
两侧的敌人同时发起试探性的突刺,由良甚至都没有向后跳,而是身体后倾便躲开了攻击。匕首的尖端离由良的身体只差一厘米。对方趁势继续追击,手腕转动,立刻将匕首向下划去,由良右脚往后踏出,拉开一小段距离。两人也立刻跟上,再次形成了最初的对峙站位。
试探结束,由良依旧让对方主动进攻。两人依然采取了用刺击打开局面的策略,由良左手立刻举起斧子,用斧面挡住匕首的突刺的同时转身,利用转身时的侧身位躲过右侧人的刺击并挤进两人中间的攻击盲区。由良的斧子因为仅仅使用的是斧面格挡左侧的攻击,他能够以最快速度抽出武器,转而利用转身时的惯性攻击去攻击右侧的敌人。斧刃直接将右侧敌人的左胸腔砍出一个巨大的切面,对方当场死亡。胃袋里的内容物与肠子从切口中流了一地。
“现在公平了。”由良说。
对方依旧没有半点回应,由良甚至看不到对方对现状露出半点的恐惧,仿佛自己就像个耗材一样廉价。
仅剩的一人无助地向由良发起攻击。由良甚至都没用自己的斧子,而是精准地缴下对方的匕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衣领,另一只手握住匕首,不断地朝着对方的胸腔与面部刺入,直到整个上半身已经彻底血肉模糊,白色与黑色混杂在一起。
房间变得宁静。由良喘了口气。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用血泡了个澡。“你的手下也就这样了。”由良说。
“不错,不错。”黑刀鼓起掌来,“我还以为你这段时间的颓废会让你变成个废人。”他举起酒杯,自己培养的学徒的血溅到了杯中,将还剩三分之一个杯身的酒液染成红色。
“不过我本来也没指望这几个不中用的废物能做到点什么。”黑刀将混合了血液的酒一口引尽,“他们最大的用处就是消耗你的体力。”
“你学生的血好喝吗?”由良走到茶几面前,看着黑刀。
“不怎么样,全都是废物的味道,我要吐了。”
“我还真想看你吐的样子。”
“我也想看我吐的样子,但今天不行。”
“我觉得可以。”
“呵呵,你知道,我一直很期待和你把在训练营里没有比完的那场决斗比完。”黑刀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西装,将袖子捋平,领子调到最舒适的位置。
“我已经准备好了。”由良甩了甩斧子,将附在表面的鲜血全都甩去。不少血液顺着斧子流到斧柄,浸入进由良的手心,让他不得不握得更紧些。
黑刀伸出手,让藏在袖口的分子线将香槟酒挪到了墙边的柜子上。他笑着说,“我也准备好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双方或许都在等着这一刻发生。
由良主动发起进攻。他握紧斧柄,从上往下斜着劈向黑刀。黑刀向后翻越,躲闪到沙发后侧。“嚯,你的速度还是这么快。”
由良没有给他歇息的机会,立刻踩在茶几上借力起跳,越过沙发,直接朝着黑刀的脑袋劈去。黑刀继续闪躲,由良不断追击,连续挥动八下斧头。墙面与家具已经留下数个劈砍的痕迹。每一击都从最无法被躲闪的角度砍下,逼得黑刀不得不连连后退,一直被逼到墙角。
黑刀的脸上依旧挂着游刃有余的表情,丝毫不在乎自己此刻已经被逼到角落。
由良没有被他的表情唬住,斧头直直地从斜下方砍向他的肋骨。被压制在角落的黑刀没有做出任何躲避,依旧保持着轻松的神情。
斧刃并没有像由良预想的那样劈开黑刀的身体,而是如同撞到坚硬的物体似的被弹开了。由良立刻回想起了曾经在公园遇到的那一伙人。
“意外吗?当初那个逃走的研究员根本不是目标,你才是。虽然后面发生的那些破事都是意外啦。”黑刀拍了拍衣服,捋平西装上的褶皱,“那个研究员找来的保镖用的是公司专门为了应对你的这把斧头做出的背心。从你身上获取的战斗数据可是宝贵的很,不然我这身衣服可能就造不出来了。”
“所以我和你去炸掉的工厂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制造基地。”
“啊,那是有几个老鼠溜进来想偷走我们的技术而已。保证技术垄断可是很重要的。夜鹰要是愿意成为公司的一份子的话,她也不用死,可她选了和你一样的路。”
“哼……”由良不再理会黑刀的话。他转变攻击方向,所有的攻击都朝着黑刀的脑袋砍去。
“你真的觉得你砍得中我的脑袋吗?”黑刀一边躲闪一边说。
“试试才知道。”由良横着猛挥斧子,直直朝着黑刀的脖子砍去。
黑刀举起手臂,用特制纤维的西装轻易地弹开了由良的攻击。他抓住由良动作的空挡,回身踢在由良的胸口上。
“这一脚没把你踢疼吧?”黑刀假惺惺地问。
“你的鞋底可真脏。”
“不脏一点怎么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由良继续发起攻击。他不再盲目用斧刃劈砍黑刀的躯干,转而尽可能使用格斗与擒拿。黑刀也注意到由良的行为发生变化,便拉开距离,甩出袖管中的分子线。
几乎不可见的细线从两侧伸向由良。所幸分子线依旧能被斧子斩断。由良艰难地用自己的肉眼与被磨炼的战斗意识感知分子线的位置,一边躲避分子线的切割,一边不断切断它们。
“真是讽刺啊,我们两个人都在用夜鹰造的东西决斗。”
“你根本不配用她的东西。”由良此刻已经开始喘气。连续不断地高强度动作让他开始疲惫,分子线那难以捕捉的动向更是加剧了他精力上的消耗。
由良压低身体,降低自己的受伤面积。他几乎被压制在角落,被迫在房间内不断躲闪。
“你的线还剩多长。”
“足够耗光你的力气。”
继续这样下去,由良必定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被击溃。他躲闪到厨房口附近,以最快的速度拿出冰箱内剩下的能量饮料。下一秒,冰箱门就被分子线切了下来。由良一边躲避,一边用力摇晃汽水瓶。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扔向黑刀。黑刀操控分子线将汽水瓶切开,里面的碳酸液体瞬间炸开,充满泡沫的液体干扰了黑刀的视线。另一个物体紧跟在汽水形成的短暂水墙后砸向黑刀的身体。
一声爆炸声,客厅的灯光闪烁。黑刀的分子线变得和普通的细线一样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你干了什么……!”黑刀的语气中难得出现了愤怒。
“夜鹰向你问好。”由良说。
“又是她,又是她,这个女人真是阴魂不散……”
由良的体力已经来到极限。他握着斧子的手开始颤抖,气息也变得紊乱。
“赶紧做个了解。”由良缓缓走向黑刀。
“我赞同。”黑刀也拿出一把匕首,缓缓走向由良。
两人站在相距五米的位置,中间只隔着一张茶几,上面放着夜鹰的心脏与一杯空酒杯。
“我真不想这样。”黑刀说。
“我不这么想。”由良说。
两人再一次沉默。互相看向对方。由良看着黑刀的眼睛,他一直看不出这双眼睛的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
“别以为你能用藏在腰上的枪能打中我。”由良说。
“你真懂我。”黑刀摆了摆手。他把西装的外套脱下,扔到沙发背上,露出衬衫与背心。黑刀的右侧腰上挂着一把手枪,装在快拔枪套内。背上的分子线中控装置正在冒着青烟,看来已经因为冲击手雷的电磁干扰而损毁。
“打不中又如何。”黑刀说完便拔枪开火。由良预测出枪线,举起斧子用斧面格挡。子弹尽数打在斧面上,全都被夜鹰优秀的工艺弹开,但子弹撞击产生的巨大的冲击力依然将斧子从由良的手中打飞,直直地插在地上。
“这下你就没武器了。”黑刀说。他把没了子弹的枪随手扔在地上,拿起手中的匕首,绕过茶几,走向由良的位置。
“一把匕首改变不了什么。”
“这倒是,没人比你更会一对一面对面杀人。”
“你要亲身感受一下吗。”
“别太粗暴。”黑刀话还没说完,便右手握住匕首刺向由良。匕首的尖头直直地对准由良的心脏。由良直接抓住了黑刀的右手。黑刀立刻松开握住右手,让匕首自然落下,同时用左手接住匕首,打算顺势刺向由良的腹部。由良直接用左膝盖撞击黑刀的左手手腕,打断他的攻击;又松开黑刀的右手,用左脚踢中黑刀的腹部。巨大的力量直接将黑刀踢到,从茶几上翻滚到另一侧。
“你的格斗退步了。”由良说。
“是你太强了你个怪物。”黑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脚就让他不得不用手撑着茶几才能站起身。“我差一点就要吐出来了。”
“可惜没有。”
“让我……歇一下……”黑刀对着由良伸出手,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
“没门。”
由良正要迈出步伐,攻击黑刀。一声枪响打断了由良的动作。黑刀开的。他的食指指尖破了,从中露出一个漆黑的枪口,里面正冒着烟。
由良的外套的腹部留下一个弹孔,鲜血中从里面流出。灼热与钻心的痛从腹部蔓延开来。
“就算只有一发子弹,也是枪好用。”黑刀笑着说,“可真够惊险的,好在这个植入体只需要生物电信号就能运作,没受夜鹰的小玩具影响。”
钻心的痛与失血再加上连续战斗的疲惫让由良无法动弹。尽管他拼尽全力想要行动,但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失效。无力感开始占据身体。
黑刀淡定地捡起地上的枪,装上备用弹匣。
“你的后手可真多……”由良的气息变得衰弱了。
“谢谢夸奖,有备无患。我们的公司可不只做医疗植入体的生意。”
黑刀举起枪对准由良,又连开数枪,尽数命中由良的腹部。
由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他艰难地呼吸着。黑刀的子弹或许是打穿了他的肾脏与肝脏,鲜血流个不停,身体正不断变冷。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死,但从未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场面死去。
肺部的空气此刻就如同刀片一样划着由良的喉管与肺叶。嘴中充满了铁锈味,温热的液体从口中吐出。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地面被鲜血浸透,而且是自己的血。
“我是真的不想这样。”黑刀走到由良身旁,踩在他的血泊中。他蹲下身,将由良翻过来。他想好好看看由良的脸。由良依旧用着蔑视的表情看着他。虽然由良此刻已经连举起手都做不到了。
“呵,你还是这幅表情。”黑刀带着笑,用力的掐住由良的脖子。他不断用力,用力到由良的喉咙几乎都要被捏碎,几乎要将由良彻底掐死。但在最后一刻,他松手了。
“从进了训练营那天起,我们就没有选择了。”黑刀站起身,走到一旁。
幻觉开始显现。眼前的一切正逐渐变黑,从视野的边框开始向着中心蔓延。由良看见了自己的弟弟妹妹,看见他们死去的模样;看见了夜鹰,看见夜鹰那颗停止跳动的心脏。他又看见无数个被自己杀死的人,那些人眼窝中一片空洞,流着血,正不断向自己走近。空洞的眼窝将他整个人吞噬,吞入进一片黑暗。下一刻,黑暗中又翻涌起血水组成的海浪。他漂荡在血海中,鲜血拍打在他的身上。
“是我,目标已沉默。可以派回收小组上来了。”挂断通讯后,他又拨给了另一个人,“老板,任务完成。目标还活着,已经丧失行动力,可以用于仿生体改造实验。”
黑刀又走回到由良身旁,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你的身体将会成为公司财产,直到彻底失去价值。永别了,黑刀。”他冷漠地说。
太阳逐渐升起,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点红色。
由良睁着眼,可他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视野里一片漆黑。他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耳边不断地回响着夜鹰说的话——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一瞬间,那血水组成的海浪变成了清澈的淡蓝色;黑暗变成光明。由良感觉自己的身体暖暖的,似乎有一点力量注入进他的体内。但他依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闪光。
“…………”由良的喉咙中咕囔着无法被辨认出的话语,但这点动静依然吸引了黑刀的注意力。黑刀转过身看向由良。他看见由良的左手微微抬起,竖着一根中指。
黑刀笑了起来。
由良的视野越来越白,直到一切都变成空白。
耳边回荡着海浪声,他从未听过的海浪声。
奥斯特格勒的阳光洒在由良的躯体上。
今天的奥斯特格勒,天气明媚。
海浪声,久久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