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阿西莫夫先生,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完全侵害了公司的利益吧?”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惬意地翘着腿。他把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上,眼里充满笑意。
“你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你无权审问我。”阿西莫夫疲惫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合过眼了。强光灯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就算他闭上眼,那强光也会穿透他的眼皮,如果他真的昏迷了,这些人也有的是办法让他醒来。他的视野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男人的面目,只能看到男人的双手极其消瘦,简直就是皮包骨,手臂上的衣服似乎是一件得体的淡色西装,其余的部分都被强光灯给遮住了。
“噢……我当然不是你们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但这不影响我现在做的事不是吗?我再问你一次,阿西莫夫先生,你承认是你在奥斯特格勒城下水道系统中进行的破坏工作吗?”男人问道。
“什么破坏工作……我不明白。”阿西莫夫疲惫极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崩溃。
“啊,你的确没有进行真正的破坏工作,只不过是把某片区域从系统中删除了而已,那当然不算破坏工作。”男人用着愉快地语气说。
“你都查到了这些……还问我干什么……凭你们的手段……根本不需要把我定罪吧……”
“确实,不过那样就不好玩了嘛。你早就是个死人了,不如说甚至还因为我想要审讯你,你还多活了几天,你可是赚到了呢。”
“哼……”
“现在的人都这么不懂得感恩。”
“我谢你全家……”阿西莫夫咒骂道。
“没事,我没家人,你谢我一个就够了。”男人笑着说。
“…………”男人如此的不要脸让阿西莫夫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快消失了。
强光灯后的男人撇了撇嘴,“算了,看来你身上已经没啥乐子了。睡个好觉。”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这间外人根本无法探究到位置的审讯室。
男人推开门,一个女人便迎了上来。她扎着高马尾,白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环境里格外显眼。
“去把那人处理了。”男人对女人说。
“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女人问道。
“会弄脏我的衣服。”男人说。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女人反问道。
“没错。”
“……明白。”女人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男人站定,轻蔑地看着她说,“别以为上头把你调来当我的搭档你就真是我搭档了。可能你还没有好好看过报告……”
“四个月里换了五个搭档,所有的搭档都死于意外事故。”女人接过男人的话。
“如果你再这么聪明,我不介意再多一个,白狗小姐。”
“是白狼,不要叫我小姐。”白狼用她血红色的眼瞳紧盯着男人。
“好的白狗小姐。”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廊。
白狼目送着男人离去。她回头走进那间审讯室,拔出手枪扣动扳机,结束了阿西莫夫的折磨。像是为了发泄刚刚受到的侮辱,她再次扣响了扳机。
“玛莎奶奶,您真的准备明天就走吗?”诺拉不舍地问。
“是呀,无眠同志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说下午在城外的小镇会有人接我,到时候还得麻烦诺拉同志把我送过去。”玛莎坐在沙发上,笑着说。她看起来非常轻松,对即将离开居住了几乎一辈子的世界没有什么留恋。
“没问题啦!由良你也得跟着一起!”诺拉满口答应,顺便把一旁因为沙发被占用,只好站着的由良也给拉了进来。
由良无视了诺拉的话,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拒绝,诺拉也绝对会把他拉上。“你见过卡莉了吗?”由良问。
“昨天去无眠同志的店里见过咯,小小的,穿着连衣裙,头发很漂亮。”玛莎说,“她一开始还有点怕生,但是听到以后会和我一起旅行后她立马就‘腾’地一下精神起来了。”
“一老一小出去,没问题吗?”由良随口问道。
“哈哈哈哈,由良同志不用担心我,卡莉和我都是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不会有怨言。”玛莎捧着搪瓷杯,喝下一口热水说。
你还会关心别人哈,幽灵打趣道。
只是好奇,由良不悦地回道。
“也好!玛莎奶奶这样有个伴陪着就不会太寂寞了。”诺拉说道。
“是呀,多跟小孩子和年轻人接触让我觉得我也变年轻咯。说到这个,诺拉同志说已经找到能搬进我的房子里的人了?”
“嗯找到啦,她们现在在诺艾尔的诊所里住着,等伤快养好了就能搬进去啦。”
“她们受伤啦?怎么回事?”
“一个断了两根肋骨,一个肚子被捅了,不过没大碍。”由良说。
“喂……!”诺拉生气地悄悄地踩了由良一脚,又看向玛莎奶奶说,“别担心啦,她们都没事,而且都是好孩子!”
“诺拉同志找的人肯定没问题,她们没事就好。”玛莎奶奶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用拇指摩挲着杯子,“房子有人住了,老伴应该也会觉得欣慰。”
“……嗯,一定的。”诺拉伸出手温和地握住了玛莎奶奶的手。
玛莎奶奶用拇指捏了捏诺拉的手,笑着站起身,“我就先回去啦,还要收拾收拾行李。屋子里的家具什么的,我就原封不动留着啦,到时候她们要是不要了,就扔掉卖掉好了。”
“我会尽量让她们别乱动的啦。”诺拉说。
由良不以为然地说,“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更何况玛莎还活着。”
诺拉极度不满地瞪着由良,那表情简直像是在说“你居然还敢还嘴”!
“由良同志说得没错,只要人还在,有人还记着,就够了。”玛莎笑着说,松开了诺拉的手,“我就走了,不麻烦两位送啦。”
“玛莎奶奶明天见!”诺拉向玛莎道别。
见到玛莎走下楼梯,诺拉不满地瞥向由良,“你这家伙,才在我家住了几天就不听话了!”
“我本来就不用听你的话。”由良一边呛回去,一边坐在沙发上,准备躺下。
“你躺什么呀!”诺拉叉着腰责问道。
“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什么没事,还要去诊所看看月她们的情况呢!”
“……她们不是没事吗?”
“没事也得去!”诺拉拽着由良的手,把他从沙发上拉了下来。
“……伤口恢复得不错……明天就可以正常活动……我指的正常活动不包括任何跑跳和力量动作,明白了吗?”诺艾尔没好气地说。
“明白啦!”千彩花撂下衣服,遮住了被绷带缠住的腹部,从病床上跳下来欢快地说。
“别乱蹦!伤口要开线了!!”诺艾尔大叫道。
“让她去吧……她就这样……”御前田月在一旁无奈地说。她的身上绑着胸带,用以进行肋骨骨折的自然恢复。
“你现在感觉如何……活动受影响吗?”诺艾尔问。
“日常生活基本没影响,就是还使不上劲。”月小心地转动肩膀,胸腔的刺痛让她皱起了眉头。
诺艾尔打量着月,随后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命大……一个没刺到内脏,一个没有产生扦插……真是命大,不然你们两个都坚持不到接受治疗……”
“因为说好了我们三个人会一直在一起的嘛!”花笑着说。
“别乱蹦啦,到时候伤口裂开诺艾尔就要把你绑在床上了。”岚慌张地想要按住在病床旁兴奋地晃动的花。
诺艾尔已经放弃了“对了……你现在感觉身体如何?还会觉得身体一直痛吗?”
“没啦!感觉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好过!!”花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愉快。她的那股开心劲让别人也心情愉快。
“那就好。”诺艾尔松了口气,“那个用于治疗戒断反应的植入体没有多少人用过,而且……因为这个东西是通过穿刺手术植入到你的丘脑……很难不保证以后它会对你产生什么不可知的影响……”
“没事啦!大概没有什么是比戒断反应还折磨人的事了!不如说想摆脱它,不付出点什么代价也不现实嘛。”花重新坐回病床上,笑容变得收敛了些许,“我本来觉得要治好它,都得落个什么下半身永久瘫痪之类的。现在我还能开开心心地抱住我的朋友们,不用再担心因为戒断反应时发疯伤害她们……这就已经够了,谢谢你!诺艾尔!”
诺艾尔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不……不用谢我……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职……”好在她的肤色没那么容易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变红。
“我们几个都欠诺艾尔很大的人情呢……”岚感慨道。
“你的衣服……不换一下吗?”月看着诺艾尔那身沾满血迹的白色连衣裙问。
“啊……这是我的习惯,等你们康复出院了我再换下来。”诺艾尔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胸前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好酷!难道是特意穿白裙子的!?”花惊叹地问。
“嗯……这些沾着血的衣服可以纪念在我的诊所里离世的人。”
“真厉害……”月小声称赞道。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桑丘带着诺拉和由良走了进来。
“你们都在呢!看起来都挺精神嘛!”诺拉随和地打起招呼。
“诺拉姐和由良先生……”岚显得有些紧张,她慌张地站起身向两人鞠躬,“谢谢你们……”
见到诺拉和由良,岚和月都显得有些拘谨,只有花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没事没事,不用那么客气啦!”诺拉笑着摆摆手。
“……委托而已,不用叫我先生。”被称呼为“先生”让由良感觉极其别扭,庄重得有些不自在。
“嘿嘿嘿,还好有诺拉和由良在,不然我就死翘翘了。”花半开玩笑地说。
“还好那天你们赶来了……不然……”月犹犹豫豫地说,“谢谢……”
“月脸红啦!”花笑着大声说。
“没有!”月涨红了脸反驳道。
这仨真是好孩子啊……她们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幽灵感叹道。
“真是美好的姐妹情啊……”桑丘感动地几乎快要落泪了。
“你有找到你姐姐的线索吗?”由良连忙转移话题。
“我在一个个黑帮妓院之类的调查过去,都没查到东西,但我的纽带告诉我我的辛德瑞拉还在这座城市里!”
“你可得小心点别再被抓啦。”诺拉提醒道。
“一定的!自从上次被抓后我就学聪明了,得先装个样子,跟他们混熟了才能打听消息!”桑丘自豪地说。
“挺好,不过我这里还没什么新消息,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由良说。
诊所门口的传唤铃响了起来,“我先去前台啦,你们好好聊!”桑丘挥着手离开了病房。
“桑丘先生真的很爱他姐姐呢……”岚说。
“岚你能黑进网络里查到他姐姐的线索吗?”由良问。
“如果能黑进警察局的内部网络之类的话……我应该能查到吧?”
“警察局……?”她的话引起了由良的注意,“你能黑入警察局吗?”
“外部网络的话倒是可以,但是大部分机密和人员信息都是存在内部网络里的,只有通过物理手段接入内部网络后我才能访问。”
“这样啊,好吧。”由良有些失望。
你想让她去警察局里查查你的身份?幽灵问。
是啊,看来没那么简单,由良说。
之后得潜入进警察局一次,由良又说。
慢着!你说你要潜入进警察局!?不怕危险嘛!被认出来咋办!幽灵惊讶地问。
被认出再说,就算有危险也得去查,由良说。
不跟诺拉商量一下吗?幽灵问。
……等我找到机会的时候问……由良说。
由良还是有些不愿意去和诺拉商量这件事。他总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但他刚刚又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岚问起调查警察局的事。或许是因为诺拉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就像是将他最初的一切全都看光了的人,这才让他在自己的私事上有一些莫名的执着。
“喂!发什么呆呢!?”诺拉鼓着嘴盯着由良问。
“……在想事。”由良随口说道
“哼,我看你是在偷偷打瞌睡吧!”诺拉不满地说。
“……没有。”
“总之说好了!明天大家一起在无眠的咖啡厅聚餐!然后岚她们搬进玛莎奶奶的屋子里,我们两个去送走玛莎奶奶和卡莉!听到了没!”
由良叹了口气,“知道了……”
白狼掀开了防水布,“人都被砍成两半了。”她看着罂粟花田里的尸体说。
“日本的虫子跑这里来了。”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嗤之以鼻道。
“根据调查组的报告,除了死者以外应该还有五个人的踪迹,工厂的安全系统也显示遭到过入侵,需要把这事交给警察吗?”白狼问向身后的男人。
“不急,你给我整理出市面上所有持有高周波刀具的人员名单。”
“所有……?包括警察?”白狼问道。
“所有。”
“明白了。”白狼感觉他和往常有些不一样,“需要查明死者的身份吗?”
“这个虫子不是专门来工厂里偷情报的,不要管太多,把重点放在找杀了他的人上。”
“可这是日本……”
“我说了重点放在找人上,至于这里发生的事,就让工厂随便编个借口糊弄一下,反正也没影响到生产效率。”男人说。
白狼放下了防水布,“……明白。”
“还有,回去的时候顺路去一趟训练营,该去看看我的学生们了。”男人打趣道。
“……明白了。”白狼知道,他又要让那些学生们玩自相残杀的游戏了,就像她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白狼跟着男人走出厂房,外面的天即将变黑,天边像是被火烧了一样。不远处的氧气储罐依然散落在地上,等待着被清理。
男人笑了一声,“搞的动静可真多。又是分尸又是爆炸。”
白狼收到一条消息,她快速地查阅完后向男人报告,“下水道的调查组在焚化炉发现了机器人残骸,可能有人入侵了那里。”
“那可不一定,也许有人从焚化炉里出来了呢?”男人说。
“……怎么可能?被扔下去的都是经过医学鉴定的尸体。”白狼不敢相信,“这件事需要上报给……”
“我看这事不需要报告,实验的进度不能被推迟,你觉得呢。”
白狼知道他已经决定好了,但白狼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这么奇怪,就像是他已经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件的真相一样。“……我也觉得不需要报告。”
“很好,那接下来就该去训练营叙叙旧了。”男人惬意地说,“顺便,晚餐想吃什么?三分熟的羊排?”
“……你决定就行,黑刀。”
“呵,呵呵呵呵,黑刀……”被称为黑刀的男人笑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离开了。
他穿着一身白得近乎一尘不染的西装,但在白狼眼里却显得格外的黑。
夜晚,一切都变得寂静。人们将自己藏身于钢筋混凝土的庇护所里,利用现代科技驱散黑暗,悄悄地互相交流着最深的秘密。
“由良,问你个事,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诺拉有些神秘地走到沙发旁问躺在上面的由良。
由良疑惑地看向诺拉,诺拉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什么事?”他问。
“我就是想问问你……”诺拉有些支支吾吾地,一点也不像她,“你在杀人的时候,就是砍死那些坏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她神情紧张地注视着由良。
“……没什么感觉。”由良说。
我倒是被吓个半死,老实说,前两天为了救那几个小姑娘你杀的那个人我也还是想想就后怕……幽灵说。
“一点感觉都没有?”诺拉追问道。
“嗯,没感觉。”由良答道。
“是吗……”诺拉嘀咕着,把脑袋凑到由良面前,仔细地盯着他。诺拉看得由良发毛。
“你在骗我。”诺拉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由良说。
“你在撒谎,你骗不了我。”诺拉用着极其认真的眼神盯着由良,“到底是什么感觉?”
由良沉默地对视着诺拉的双眼,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就要把他给看穿似的,“确实不是没感觉。”由良认输了。
由良坐起身,平静地说,“……杀人的时候,我感觉很愉快。”
“是吗。”诺拉又一次注视着由良,“我相信你。”她说。
“不怕我是个危险的人吗?”
“你都已经说真话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嘛。而且杀人的时候会愉快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坏人,被压力逼疯了的人在杀人的时候也会愉快。”诺拉理所当然地答道。
“什么逻辑……”
“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比有感觉的人可怕多啦。你会愉快,说明你也是感情丰富的人类嘛。”
“……是这样吗?”由良疑惑地问。
“当然是啦。”诺拉瞪大眼睛说。
“那你呢,你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由良觉得不能只有自己被审问。
诺拉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起来,全然没了先前的那副轻快的模样,甚至连她的眼光都变得黯淡。“我杀人的时候,没有感觉。”诺拉冷冷地说。
“你刚刚不是还说没感觉的人最可怕。”由良说。
“是哦,所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诺拉说,“只有亲手杀死自己最重要的人才会变得麻木。”
“那你杀了谁?”由良追问道。
“不告诉你。”
“……”
“……”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由良看不出诺拉在想些什么,但他隐约地感觉到从对方的身上散发出的悲伤。
由良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
“我先上去咯,早点睡,明天还要忙呢!”诺拉打断了他的话,轻快地起身,小跑着走到楼梯上。
由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后,“明明是你打断我睡觉……”他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
……诺拉杀死过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不信……她那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疑惑地说。
谁知道呢,说不定她的善良只是装的,由良答道。
你真这么认为?不可能吧!
不知道,由良随口应付。但刚刚从诺拉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悲伤,让自己也跟着有些痛苦。由良看着天花板,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
由良今晚睡得很浅。
他被诺拉下楼的声音惊醒了。
“你醒啦?”诺拉说。
由良看向她的位置,她的头发因为刚睡醒还很乱。“嗯。”由良答道。
“再睡会儿呗,反正离聚餐还有一会儿呢。”诺拉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能量饮料一袋薯片。
“不想睡。”阳光已经顺着窗帘的缝隙溜进了房间里,由良没有半点睡意。
“那你想干嘛干嘛吧。”诺拉拉开拉环,大口地往自己口中灌饮料。
由良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才到早上六点,“那你这么早要去哪儿?”
“我先去无眠姐店里帮忙。”
“我也去。”由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冰箱里也拿出一瓶能量饮料。
诺拉见到由良靠近,便走开了,“用不着,离聚会定的时间还早着呢。”
诺拉的状态让由良感觉有些陌生,就像是她在刻意躲着他一样。或许是昨晚的谈话导致的,由良想着。
“我也去帮忙。”由良拉开拉环,喝了一口能量饮料,是辣椒薄荷味的。
诺拉有些不满,“你非要过去干什么……?”
“指不定过去帮忙就能让无眠给我点零花钱呢。”
“……随便你……”
感觉诺拉好像有点没精神啊……幽灵的语气有些心疼。
由良站在厨房看着已经丢下自己走下楼的诺拉,她身上往日那种总能带动别人情绪的气场完全消失了,反倒有种脆弱还带刺的感觉。
确实,由良回道。
不能扔下她不管,幽灵说。
由良回想起阿列克谢的葬礼那天的事。崩溃的自己被她抱住安抚,能感受到那令人平静的心跳,涌入鼻腔里的柑橘的洗发水味,还有她的笑容。
不能扔下她不管,由良重复着幽灵的话。
他快步地追上。
诺拉已经坐上了摩托车,发动好引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头盔扔到由良的怀里,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他说“坐好咯”。
由良跨上后座。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搂住诺拉的腰,但却停在了一半。他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感觉自己和她之前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障碍。那层障碍让由良无法触碰到她。
诺拉无言地转动握柄,让摩托疾驰起来。
诺拉和由良到达咖啡厅门口时,碰巧撞见无眠靠在店门口楼梯栏杆上抽烟。
无眠淡定地抽了口烟,慢慢地呼出烟雾,再用手挥散。“你怎么把这家伙也带来了。”她问。
诺拉没有回话,沉默地把摩托停到马路牙上。由良下了车说,“我自己跟来的。”
烟头冒着细微的红光。无眠目不转睛地盯着诺拉。“想挣点零花钱?”无眠问。
“总不能打白工。”由良说。
无眠靠在栏杆上看着诺拉经过自己。
“无眠姐我先进去了。”诺拉说。
无眠眯起眼看着走到楼梯上的诺拉,“你先去把桌子拼起来,等会儿我来跟你说怎么备菜。”
“好。”诺拉说完,便推开咖啡厅的门进去了。
见到诺拉进门,无眠又把烟放到嘴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几乎把烟全部抽完,随后重重地呼出来。
“说吧,有什么想坦白的。”无眠说。
“我坦白什么?”由良问。
“你我都很清楚诺拉那样子不对劲,发生什么了。”无眠把烟头按在栏杆上,用手帕包住,又从衣服内侧拿出一瓶清新剂朝着身上喷了一圈。
无眠一眼就看出来了啊,真机敏……幽灵感叹道。
“我也想知道。”由良耸了耸肩。
“肯定是你说了什么。”无眠双手抱怀,表情也有些冷漠。
“诺拉昨晚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我回答了,之后我也问她她杀人的感觉,然后我又问她杀掉的最重要的人是谁。”
“……哈,”无眠轻笑了一声,她脸上的冷漠的表情转变成了平时那副捉摸不透的笑容,“那你就自己琢磨去吧。”她摆了摆手,也走下了楼梯。
无眠这家伙绝对知道什么!幽灵大叫道。
由良叹了口气,低声自嘲道,“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
他隐约地感觉今天会过得极其不顺利。
无眠毫不意外地把由良安排进了最麻烦的地方——厕所。
由良十分好奇有些人到底是不是把厕所当成了某种游乐园或是拳击台之类的地方。马桶总是能以超出意料的方式被堵住——这次由良就从下水管掏出了一只皮鞋。
到底是谁会把皮鞋往马桶里面冲啊!幽灵崩溃地大喊道。
谁知道呢,反正有人这么干了,由良倒是心态很平静。
快把鞋扔到那个人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幽灵建议道。
然后世界上就多了个焦急地四处找鞋的人,不错,由良赞赏幽灵的建议。
……我怎么会想出这么损的点子,一定是跟你相处太久了,幽灵叹起气来。
不也挺好,由良把拖把放进水槽清洗,黑色的污水顿时填满了整个水槽。虽然无眠的大厅放了个扫地机器人,但几乎没怎么用过。它的红外检测设备在复杂的环境下远不如人力清理。这也是无眠会请诺艾尔和由良来打扫的原因。
结果这么早就跟过来也还是没机会去看诺拉的情况……幽灵抱怨道。
可能是无眠故意这么安排的,由良说。
这家伙心眼也太多了!幽灵叫道。
由良没有回应。他不愿去思考那些没有结果的事。诺拉的事,无眠的事,都是任凭由良怎么想也想不通缘由的事。由良觉得不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清理这个恼人的厕所上。
放空大脑后的时间流逝得往往要快上许多。
由良满意地看着几乎能反光的瓷砖,却完全没发现距离他开始打扫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他收好清洁用具,推开厕所的门,发现大厅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正围在大厅中间由诺拉拼好的桌子边。卡莉和御前田岚她们坐在一起;玛莎坐在卡莉的边上;无眠、诺艾尔和桑丘坐在一边。桌子上摆着许多可以随时取食的食物。
“我都以为你准备在那个厕所里安家了。”无眠打趣道。
“原来你一直在厕所里……”岚惊讶地说。她的手里正捧着一杯奶茶。
由良沉默地走到桌旁,无眠拿出清新剂喷到由良身上。“可别给我费了大功夫做的菜染上怪味啊。”她一边喷一边说。
那股柠檬清新剂的味几乎快把由良给熏得窒息。
“你喷完好像更难闻了。”
“难道你是什么怪味爱好者吗。”无眠不悦地说。
“由良哥臭臭的!”千彩花一边喝着葡萄汽水一边说。
“老兄你早说你在打扫厕所嘛,我要是知道就进去帮忙了!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桑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吃着汉堡。
“我一个人挺好。”由良随口说道,一边用视线寻找诺拉。要是像往常,诺拉肯定是最显眼的那个。可今天,由良居然得特意去看诺拉在哪儿。
诺拉正坐在由良的斜对面,夹在玛莎和无眠中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似的吃着手里的薯片。
看起来她还是不对劲啊,幽灵说。
由良想到她边上问问到底怎么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法这么做,也问不出口。他只好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既然人齐了,那我们的聚会可以正式开始吧?”无眠问。
“虽然说是聚会,但其实是卡莉小妹妹和玛莎奶奶的欢送会,外加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的欢迎会。”无眠像个宴会主持人一样说个不停。
无眠快速地扫过众人,“我看大家对这些话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流程还是要意思意思,至少让主角之一的玛莎奶奶先来讲两句吧?”
玛莎笑着看向大家,她的表情充满活力,就连脸上的皱纹也显得亲近起来,“嗐,有啥好说的嘛……我最开心的还是那间屋子能被别人继承,”玛莎柔和地看向岚一行人,“我虽然才刚刚认识你们,但我能感觉得到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也听说了你们一路从大老远的大阪过来,肯定很辛苦。以后,我和老头子的房子就留给你们咯。”
“谢谢玛莎奶奶!!我们不会改多少地方的啦,这样玛莎奶奶随时都可以回来住!”花热情地答道。岚和月也庄重地点头致谢。
“我就怕你们这些小同志这么说,房间随便你们装修,不用在意里面的那些家具和别的东西,别让我这个糟老太婆的家具影响你们这些年轻人,水电老化该修修,该换换啊。”玛莎说完又看向诺艾尔,她看诺艾尔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诺艾尔啊……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大家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感觉才几天……已经都成了大家的医生了。”
“玛莎奶奶……”诺艾尔被她说得脸有些红,“您要走了……”
“别伤心啦,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我以前还总是担心你一个人没朋友陪,身边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现在居然都有这么多朋友了,大家都是些好同志,多好啊。”玛莎慈祥地说着。最近她有活力得让大家都快忘了她是个老奶奶。
“嗯……我知道……”
玛莎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想着,出去走走,等时候差不多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上路。结果无眠同志居然还给我这个老同志一个任务,”玛莎伸出她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卡莉的脑袋,“我可得好好完成任务才行啊。”
“玛莎奶奶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卡莉晃着脑袋说。
“你跟诺艾尔小时候一样懂事。”玛莎奶奶放下摸着卡莉脑袋的手,“我倒是希望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用这么懂事,而是能享受一下小孩子才能享受的任性特权。”
“还有诺拉同志也是,你也太关心别人了,偶尔也关心关心自己。”
“……我会的……”诺拉有些走神地说。
“由良同志,前些天的事给你添麻烦了。”玛莎带着歉意说。
“……没事。”由良平静地说。他用余光观察着诺拉,诺拉依然是心不在焉。
唉,玛莎奶奶就要离开了,幽灵惋惜地说。
玛莎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祝各位同志一切安好!”她说完,举起酒杯,饮下一口伏特加。“啊——太久没喝酒,水平不行了啊。”说完,玛莎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举起自己手中的饮料一同庆祝。由良的杯子中也盛着伏特加,他拿起杯子向自己口中灌入。极度的辛辣味瞬间充斥着口腔,刺激着他的神经。这味道让他想起诺艾尔的诊所里的酒精的气味。
“老兄你还挺能喝的嘛!”桑丘称赞道。
“有吗……”
“当然有,我尝了两口就不行了。”
“……这样。”由良看向杯子里像白水一样的液体。或许就像桑丘所说的那样,自己挺能喝的,但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味道。
感觉警察都挺能喝的,毕竟压力大,不喝酒怎么解压,幽灵说。
也是,由良回道。他又拿起一块饼干吃了起来。甜味冲去了嘴里的酒精味。
聚餐正式开始,大家都互相时有时无地聊着。由良看到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正在和无眠聊着些什么;卡莉在和桑丘聊着些什么;诺艾尔正在和玛莎聊着些什么。唯独诺拉,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斜对面,无言地吃着薯片。
一瞬间,诺拉注意到了由良的视线。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瞥向由良,又飞快地移开。
她刚刚看到你了!又挪开了!!幽灵大喊道。
别吵……我知道,由良不耐烦地说。
所以果然是因为你昨晚的话吧!幽灵依然激动地说。
……我知道……由良不想再理会幽灵。诺拉的行为让由良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想着等到有机会了再去问个清楚,在那之前就什么也不去想。结果诺拉这一瞥,他又开始胡思乱想,却也怎么样都想不出结果。
由良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应付其他人来找他聊天的了。桌上原本丰盛的餐点几乎被吃了个精光。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诺拉和他会把卡莉和玛莎送到城外。
“她们俩就拜托你们咯。”无眠看着全都心不在焉的两人说。
“噢……”诺拉没什么精神地回答。由良甚至干脆没说话。
“唉……”无眠叹了口气,“你们俩提起点精神,送人离开又不是给别人下葬。”
“……我知道……”诺拉小声说。
“诺拉!由良老兄!行李已经都装好了!”桑丘站在门口向两人喊道。
“来了。”诺拉应道,便向门口走去。
“唉……”由良叹了口气,准备赶上。
“喂,”无眠从身后喊住由良,用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在那边一直偷偷看着可改变不了什么。”
“……我知道。”由良不满地答道,快步跟上诺拉。
诺拉无言地开着车。空调的冷风吹在由良脸上,冷得他拨动出风口的手板让它对着自己的裤子吹。这和他们那天去找岚一行人开的是同一辆车。
他不时用余光瞥向诺拉,看着她一脸平静地开着车。自己则是靠在车窗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车外的风景。居民房的矮楼渐渐变得稀疏,变成大片的工厂厂房。
身后的玛莎和自己一样正望着窗外的风景。卡莉因为刚刚和花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现在已经累得睡着了。
你说点啥啊,幽灵催促道。
用不着你教,由良骂道。
我们又开到这条路上了;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中午好像没什么胃口……由良觉得自己蠢得没边。
这都什么狗屎话题,他心想。结果,他认输了。自己可能真的需要有个人来教他一样怎么打开话题。
两人之间的中控台和手动挡把手就像是高墙一样把他们隔开。
“我在这座城市住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的外貌。”身后的玛莎看向身后感叹道。
由良过于专注在思考该怎么找个话题,这会儿才意识到车子已经开出了城市。窗外已经是一片荒野,后视镜里映出了整座城市的轮廓。它硕大,宏伟,压抑。
“玛莎奶奶……一直没出来过吗?”诺拉问。
“是呀,我和老头子都在这座城市里等着阿廖沙回来,怎么可能离开呢。” 玛莎看着身后的城市景象笑着说。
“也是啊……”诺拉消沉地答道。
由良感觉诺拉加快了车速。
“诺拉同志呀,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社区里的同志们只知道你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是个热心的好同志,可仔细一想……大家都不知道你以前的事。”玛莎柔和地问。
“我以前吗……”诺拉迟钝地说。
由良竖起了耳朵,但依然摆出看着窗外的样子。
“我以前和现在也差不多,只想让大家开心。”诺拉平淡地说。
“诺拉同志呀,你是个好孩子。可你也千万别像诺艾尔那样,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是会把自己压垮的。”玛莎苦口婆心地说,“老实说,要离开这里,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诺艾尔,其次就是你啦。”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哈哈哈,大家都是人,就算再怎么特立独行,都需要互相扶持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特别是日子越难过的时候,就越需要有人陪着。”玛莎顿了顿说,“你边上的这个小同志就挺不错的。”
“我吗?”由良问。
“还能是谁呀。我刚刚看你聚会的时候眼睛一直往诺拉同志那边瞟。挺好的。”
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由良身上。他强装着一切正常说,“你看错了。”
“嗐,我怎么会看错。趁着年轻,勇敢点。”玛莎从后座拍了拍由良的肩,“我看小同志你挺不错的,挺爱关心人,就是讲不来话。”
“……没有的事。”由良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诺拉同志一直一个人,有人陪着,过日子也轻松点。”
“玛莎奶奶不用这么关心我,我一个人能处理好。”诺拉快把油门踩到底了。
“好好好,也是,我这个老太太已经搞不懂年轻人的心思咯。”玛莎让自己的身子陷在车座上,舒缓地叹了一口气。
感觉你刚刚差点被诺拉杀了,幽灵打趣道。
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你们在说什么呢?”卡莉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在说你以后也会经历的事。”玛莎笑眯眯地说。
“我以后也会经历吗?”卡莉的眼睛中顿时露出了光彩。
玛莎摸了摸卡莉的脑袋,“也不一定,但体验一下总没有坏处。不过我大概可看不到那时候咯。”
卡莉撅起了嘴,“那不行,玛莎奶奶一定要看!”
“哈哈哈哈,那我得努努力。”
由良依旧靠在窗边。他再次用余光瞥向诺拉,诺拉也正用余光看着他。由良感到一阵尴尬,他小心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但从正驾驶座处投来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没有离去。那视线看得他心烦意乱,逼得他又一次把视线挪了回去。这次,他直勾勾地看着诺拉,盯着她那双蓝眼睛。
诺拉极轻地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去。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由良在心里大声问道。可惜这里没人能告诉他,或许就连诺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车子又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来到了荒野上沿着高速公路建立的一座小镇上。
这座小镇上的建筑基本都是新建的,没有多少磨损的痕迹。
诺拉将车开下公路,停靠在这个小镇上最大的房子前。
“到了。”诺拉熄火,推开车门说。
诺拉刚一下车,小镇上的人就围住了她,激烈地说个不停。
由良见状也下了车。他刚一下车,就听到了镇上居民的话——
“大姐头你终于回来看我们啦!”一个梳着莫西干发型的人激动地说。
“我来办事,顺便看看你们过得咋样。”诺拉说。
“我们过得老好了!倒是大姐头你一个人在城里没事吧!”又一个顶着莫西干发型的人说。
怎么全都是莫西干头,由良心想。
怎么都是莫西干?幽灵好奇地问。
“我能有啥事。”诺拉苦笑着说,“大叔呢?”
“哟,来得比预计的快啊。散了散了,你们都见过诺拉了,该去继续干活了!”一位壮硕的中年男性从车前的店里走了出来,他一句话便让围在诺拉身边的人们听话地朝诺拉打着招呼散去了,“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嘛,诺拉。”
“才几个月能有啥变化嘛。”诺拉向中年男性打起招呼。
“所以这个人就是你要送出去的人吗?”中年男性把目光投向由良,“看起来可是个不简单的家伙。”
“他只是一起跟过来的。后面那两位才是。”诺拉用下巴指着刚从后座上下来的玛莎和卡莉。她们两人礼貌地向大家打起招呼。这些人的莫西干打扮完全没有吓到她们两人。
“一老一小吗?感觉会很辛苦啊。”
“有啥好辛苦的,大叔在担心啥呢?”诺拉疑惑地问。
“也是,没啥好担心的。怎么说,要不要尝尝我亲手做的拉面?”
“不啦,刚吃完无眠姐的大餐,以后有机会再说。”
“唉,臭小鬼长大了都不爱吃我做的饭了。”被诺拉称为大叔的男人感叹道。
“谁是臭小鬼啊!诺拉不满地喊道。”
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相识已久的老熟人,周围的人甚至都称呼她为“大姐头”。诺拉一直平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活力。
还是这样的诺拉看起来更习惯,由良心想。
“你小子就是无眠嘴里那个被诺拉捡来的吧?”中年男性走到由良跟前问。他比由良还要高上半个头,双臂上的肌肉看起来格外饱满。
“我叫由良。”
“我知道,看得出来你挺能干的。随便叫我,跟诺拉一样叫我大叔也行。指不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大叔拍了拍由良的肩,力道非常厚实。
“还有,”大叔又说,“诺拉那小鬼,你多看着点她。别看她挺能闹腾的,比谁都容易受伤。”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信任我?”由良打量着对方,感受不到一点敌意。
“诺拉信任你,那我也信任你。而且我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可没有你这种眼神。”大叔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这大叔怎么看起来跟无眠一样有好多神神秘秘的过去,幽灵说。
“你们好像都很信任诺拉。”由良说。
“哈哈哈,你肯定刚认识她没多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可是诺拉!”大叔大笑着从由良身旁走开,走向站在车旁的玛莎和卡莉。
“你们刚刚聊什么呢。”诺拉走到由良身边问。
“没什么。”
“哼,不告诉我。”诺拉不满地哼起声。诺拉看着由良,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原本稍稍舒缓的表情又变得冷淡起来,随后默不作声地走到了玛莎和卡莉身边。
被嫌弃了,幽灵讽刺地笑道。
你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大叔他们正在讨论行程上的事,由良一个人被晾在一边。趁着没人管他,他走进了店里。
店内的装饰很简洁,工整地摆着几张桌椅,一看就是每天都有人细心整理。
“哟,你就是大姐头的新小弟吗?”一个看起来像服务员的人走来跟由良搭话。
由良转身看去,毫不意外的,对方也是个莫西干头。“新小弟?”由良看着对方问。
“我们这些人以前可都是跟着诺拉大姐头混的。”对方看起来十分自豪。
“为什么现在分开了?”
“因为不能扔下社区里的老人们不管嘛,大叔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普利申卡。你叫啥?”普利申卡朝由良伸出手。
社区的老人?这些人以前也在事务所里干活?幽灵好奇地说。
由良看向普利申卡的手,发现那是只仿生义肢。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握住了,“由良。”
顿时,一股极大的力气握住了由良的手。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你可不能让诺拉大姐头难过,我们大家都盯着你呢。”普利申卡略带威胁地说。
“我不能保证。”即使手被握得作痛,由良依然平静地说。
“哈,有点东西,不是个孬货,过关了!”普利申卡松开手,满意地拍着由良的肩。
由良看着自己手上被握出的红印问,“她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事?不然你们也不会分开。”
普利申卡靠在吧台边,叹了口气,“也没啥好说的,就是资本和官僚勾结的那些破事。公司和警察想把社区里的人全赶走,改造成别的更能赚钱的地方。”
“那你们现在,是被赶走了?”
“我们可是好好地反抗过了,连老人们都出来帮忙!但总归,就我们这点人的力量还是不现实。真把那帮条子惹急了叫来镇暴机动队我们就全死翘翘了。所以大家就决定谈判,结果是我们可以带着一笔赔偿金和物资离开。”
“警察和公司能说赶人走就赶人走吗?”
“明面上当然不能。但这事……全赖我们这些小混混……给了这群杂种机会。”普利申卡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你们把警察杀了?”
“当然不是。我们这伙人在遇到大姐头以前就是帮混混,到处抢劫勒索,欺负社区里的老人。结果被大姐头拿着枪教训了一顿,老实了。我的手还是被大姐头给打断的。”他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义肢,“就因为那次冲突,后面给了条子一个镇压武装分子的借口。”
“我们离开了,但大姐头没打算跟我们走。我问你,大姐头现在过的咋样?”普利申卡严肃地看着由良问。
由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诺拉现在的生活到底好不好,他只得说:“应该还行。”
“……总之,我们这些人只希望大姐头能一直开心。她值得。”普利申卡认真地说。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了几个老人。她们看起来都很有精神。
“诶,今天又是你值班啊?”其中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老人说。
“伊万那家伙跟我换班了嘛。”
“你边上这位是?”另一个老人问。
“由良,跟着诺拉大姐头来的。”普利申卡介绍道。
“诺拉今天来啦!?我怎么没看到!”长着雀斑的老人惊喜地说。
“有事嘛,大概忙完就走。”
“可惜了……”老人显得很失望。
由良没有见过这些老人,也没有在事务所的住户名单里见到过她们。
“我们先去老位置坐着哩,这次别来伏特加啦,就喝点清淡的。”老人们说着,便走到了靠窗的桌位。
普利申卡对由良说,“我先去忙了,你随意。”
“你现在成了服务员?”
“啥都干,这个地方才刚建起来,什么都缺。老人们会耕种会缝纫,我们年轻人四处打下手出力。”
“这样。”
由良目送着普利申卡走到吧台后面拿出啤酒,又看着他到后厨里端出花生和煎饼果酱。他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桌边,和老人们热情地交谈起来。
由良觉得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便转身离开。
推开门,迎面撞见了诺拉。
“你果然跑这里来了。”诺拉皱着眉头说,“玛莎和卡莉都要走了,不去送送吗。”
“不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由良说。
“……那我们准备回去了。”诺拉说。
“你和这里的人都很熟吗?”由良看着诺拉转生走向汽车的背影问。
诺拉停下了脚步,“……很熟。”
“那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生活?”
“……不关你事。”说完,诺拉继续走向汽车,拉开车门,一言不发地坐上了驾驶座。
你是不是又把她问生气了,幽灵问。
大概是的。由良也走向汽车,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诺拉发动引擎,驶上回城的方向。由良看到一辆车正驶上相反的车道。大概玛莎和卡莉就坐在那辆车里。由良并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还会再见到她们。但这样也好,只要知道她们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就足够了,由良想着。
“回家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诺拉冷冷地说。
“好。”由良本想问要去哪儿,但还是收回了疑问。他看着诺拉的侧脸,感觉从她的身体里流露出一股痛苦。
车子驶离大路,开上了没有任何车辙的荒野。
诺拉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幽灵有些疑惑。
说不定是把我们带到某个没人烟的地方毙了我们,由良开玩笑道。
你开玩笑吧!
认真的,由良再次开玩笑道。
我看你就是在吓唬我。
你也知道。
诺拉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气愤地说。
是啊,她不会做那种事,由良附和道。
你还记得你刚开始见到诺拉时说的话吗?她、不、能、信、任。怎么现在就变脸了?幽灵呛了回去。
……,由良没有回答,转而盯着车窗外看。
不过,玛莎奶奶和卡莉妹妹就这么离开了,总觉得有点寂寞,幽灵聊起了别的话题。
寂寞吗?这对她们来说不是挺好的,由良说。
我知道,但是一样还是会寂寞。
不理解。
你这无情无义的家伙。
话题在两人的互骂中结束了。由良看着窗外的景色,全是一成不变的荒野,就像他的内心一样。
由良用余光瞄向诺拉。她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车子被石子颠起发出的声响是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外唯一能听见的声音。由良很想问问她到底要去哪儿,但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他靠在车窗玻璃上,震动让他的脑袋嗡嗡的。空调有些冷,困意渐渐占据由良的意识。他缓缓入睡了。
……
“……喂,喂!”诺拉的声音把由良叫醒了。
“……到了吗。”由良缓缓地说。
“到了……下车……”诺拉的语气显得很疲惫。她说完便下了车。
由良看着她离开车,自己又看向窗外。车子正停在一座废墟前。整个废墟几乎全都由石砖构成,看起来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表面都遭到了长久的风蚀。由良推开门,下了车,从外面终于能看清整座废墟的全貌。它是由良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建筑顶端还保留了一部分样貌,房顶破损大半,最上方竖着一座十字模样的雕像。
教堂……?幽灵说,这里是个教堂的废墟?
她来这里干什么,由良问。
不知道,难道她是个什么奇怪宗教的信徒?
你自己信吗?
不信。
诺拉已经走进了教堂内部,由良也跟了上去。大厅的木椅早已腐败风化,整个空间只剩下灰色的砖石,五彩玻璃没了原本的色彩,灰蒙蒙的,被尘土覆盖。
由良被诺拉远远地甩在身后。诺拉正站在教堂的正中央,阳光从屋顶的破口处照了进来,落在诺拉头上,照得她的头发闪闪发光。
他的目光被诺拉吸引,以至于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诺拉站着的地方的异常。原本被砖石铺砌的地面被绿色覆盖。那是真正的草。这些草钻破地面,从砖石的缝隙中探出,它们用顽强的生命力征服了这恶劣的环境。绿草中结着许多细小的花朵,由良不认得这些花是什么。它们颜色各异,遍布在这一小块绿色上。
“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长出草和花。”诺拉说,“卡列尼娜奶奶说这里很早以前就长着花草,而且只长在这里。”
“卡列尼娜是谁?”由良问。
“这座墓的主人。”诺拉低着头,看着在花草地前用石块堆砌成的坟墓,“是一位很好的老奶奶,就像玛莎奶奶一样。”
“你很喜欢她?”
“嗯。每次有机会出来,我都会来这里看看她。”诺拉坐到地上,用手捡起滚落的石块,重新将它堆到坟墓上。
“她和玛莎是一个社区里的人吗?”由良小心翼翼地走近。阳光洒在诺拉背对着他的头发上,有些刺眼。
“不,不是。我以前不在这个社区里……我以前一直和大叔他们生活,后来,我们分开了。”诺拉依旧坐在墓前,看着那座石子墓,“我把他们都扔下了。”
“我感觉他们不这么认为。”由良又走近了一步,“我和他们聊过,他们没有觉得是你扔下他们。”由良现在与诺拉只隔着一片草地的距离。
“可是我没有选择跟着他们。”
喂……由良,你感觉到了没?幽灵认真地说。
有话憋着,由良说。
不是,你就没感觉到这片草地里的东西……和诺拉的事务所的灯里那团气体很像吗?幽灵急切地说。
……是吗?由良的注意力被幽灵的话引了过去。
你要不要碰一下看看?幽灵建议道。
由良站定在草地前,蹲下身,一股熟悉的感觉直达他的感官,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和这些植物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让由良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的感觉与诺拉的事务所里的那团气体很像,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在诺拉面前?你是不是忘了上一次碰它的后果了,由良说。
说不定这次它影响就没那么大了呢?而且,你就不想知道卡列尼娜和这个地方的关系吗?指不定能知道诺拉为什么这么难过呢,幽灵怂恿道。
……你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由良回应道。
由良搞不懂自己去触碰它的原因。到底是为了搞清楚这个现象以及它和自己的联系,还是为了得到能够了解诺拉的钥匙,他说不上到底哪个占据了更大的比重。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由良将手伸向了绿草。一阵熟悉又令人厌烦的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拉米雷斯又失禁了。
远处的炮火声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近了。那声音让奥斯特格勒城外的里索教堂里的所有伤员和医疗人员都无法睡一个安稳觉。炮声炸碎了所有人的热忱,没人再信那些承诺和奖励的鬼话,没人相信未来了。
拉米雷斯就是被这个炮声送下前线的。五天前,一枚五百公斤炮弹在他四十米的地方炸开,震坏了他的耳膜,冲击波伤到了内脏,飞溅出来的岩石碎片像刀片一样把他的小腿锯断。 前线正下着雪,炮弹把雪吹飞起了几十米,而他的战友的残肢飞得比雪还高。幸运的是,他在血被放干或是被冻死前被其他人抬下了前线;不幸的是,他活下来了。
他被医疗队送到距离前线十公里外的这座教堂进行急救,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本来按照《战场医疗手册》里的规章,他应该被送到后方医院。可所有的运输车都被占满了,它们拉着弹药到了前线,载着尸体返程。没有空位留给活人。拉米雷斯只能待在这座用教堂临时改建成的战地医院里,整个主殿都被改成了临时病房,前厅与病房只隔了两架布帘;药品与食物都放在储藏室里;原本神职人员的宿舍现在成了宪警与医护人员的宿舍。
拉米雷斯躺在行军床上看着教堂里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伤员和忙碌得不行的医疗兵,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运输车拉走,以尸体的状态。
“护士……!护士!”拉米雷斯喊到。他实在忍受不了身上的潮湿和尿骚味了。
一位护士小跑着来了。她蹲下身,握住拉米雷斯的手,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拉米雷斯第一眼就被这个护士吸引了,他望着对方褐色的卷发与蓝眼睛望得出神。在散兵坑里的时候,班长曾经说所有上过战场的男人回来后都会跟个傻子一样盯着女人看。曾经他觉得那是个笑话,现在他信了。
“怎么了?”护士又问了一次。
护士柔和又疑惑的声音唤醒了他,“我……”拉米雷斯尴尬地指着自己的腿间的深色水渍。
护士顿时明白了他想表达的事,“没事,我帮你换。”
“……好……”他呆呆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卡列尼娜。”护士站起身说,“你稍等,我去拿清洁的东西。”
“好……”拉米雷斯就像个呆子一样望着卡列尼娜的背影。
在他隔壁病床的伤者打趣道,“看来又有个人被卡列尼娜女神给俘获了。”
拉米雷斯的脸顿时烫了起来,他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在寻你开心,这里没人不喜欢她。”隔壁床的伤者艰难地撑起身子,拉米雷斯这才看到他的脑袋上绑着的纱布遮住了右眼的部分,但是未被纱布遮住的地方都有着明显经过打理的痕迹。他的整条右手也没了。
见到拉米雷斯被他的残疾怔住了,那人笑着说,“你不也没了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卡尔卡斯中士,你呢。”
“拉米雷斯二等兵。”
“卡列尼娜是这里的护士长,更是所有人的女神。没了她,这里的伤员死亡率可能要高得多。”
“她很会救人?”拉米雷斯问。
“护理只是一方面。我们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最大的伤不都是心里面的?只有她能安抚我们这些没有任何价值的残疾人,给我们关怀,让我们感觉我们还是人。就算是那些一眼就救不活的,医生都放弃治疗了,她也会握着对方的手——如果对方还有手的话,没了手就把抚摸着对方的脸或者胸口——一直陪到对方离去。我们所有人都欠她的。””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被抬下前线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能理解卡尔卡斯所说的话。
卡列尼娜推着护理手推车快步赶了过来。
“卡尔卡斯同志,我说过你不能起身,你的右手已经骨裂了,需要好好修养,你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叫我,我会帮你起身的。”卡列尼娜看到卡尔卡斯撑着自己身体,责怪道。
“好好,我的女神,我会好好躺下的,这不是在招待新来的。”卡尔卡斯笑着躺下了。
“说的好像这里成了聚会社团似的。”卡列尼娜也笑着回应道。同时,她熟练地从手推车上取下一盆水与毛巾,放在拉米雷斯的病床旁。“你不用起身,全都交给我就好了。”卡列尼娜注视着拉米雷斯说。
她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脱下了躺在病床上的拉米雷斯那被尿液弄脏的裤子,又脱下了他的内裤。
她看到拉米雷斯的脸上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但她本人却毫不在意,转而拿起毛巾,用水浸湿,柔和地擦拭着他的身体。“痛吗?”卡列尼娜问。
“不……”拉米雷斯僵硬地答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卡列尼娜。
“很好,如果痛你就说。”
“不痛。”
卡列尼娜快速地擦去拉米雷斯身上的污渍,又把毛巾放入水盆中洗干。随后拿出手推车上的成人纸尿布。
“别担心,这个吸水性很好,不用担心失禁的问题。”她把纸尿布套上拉米雷斯的腿,一直往上提。向上提时,她小心地避开了拉米雷斯的断腿处,不去触碰到伤口;提到大腿处,她吃力地抬起拉米雷斯的胯部,同时把纸尿布拉上去;穿完纸尿布,卡列尼娜又为拉米雷斯穿上了病人裤,也是用的同样的方法。
“……谢谢……”拉米雷斯说。
“应该的,不需要谢,这个给你。”卡列尼娜递给他一根插着小树枝的冰块,笑着说,“有需要的话再叫我。”
拉米雷斯接过冰块,呆呆地说,“……好……”
卡列尼娜推着小推车离开了。
远处又传来呼唤护士的声音,随后便传来了小推车滚轮的声响。
“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成为她的俘虏了吧。”卡尔卡斯老实地躺在病床上说,“她给你的冰块,趁化了之前赶紧吃。”
拉米雷斯看着插着树枝的冰块,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有点甜,又带着酒味。酒精的刺激与甜味让他的精神随之一震,“这是酒?”他问道。
“我们管它叫上帝的私酿。所有伤员都能吃到。大家都知道私自给病人酒是违规的,它不利于伤口愈合,但没人会去举报。”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贪婪地舔着冰块,酒精的刺激与味道对于他们来说太过诱人。很快,他便吃完了冰块,满足地躺在病床上,感受酒精与糖分让身体微微的发热。
“我突然觉得受个伤也没什么不好了。”拉米雷斯恍惚地说。
“等你从这里回去你就不这么想了,国家不需要我们这些残疾人,如果不是因为不做伤兵关怀会引发不满,开会的那些人可能巴不得把我们全都扔在雪地里,这样还能剩不少抚恤金和医疗资源。”卡尔卡斯的语气中带着愤怒。
“我们到底在打什么仗……”
“鬼知道,我只知道入伍的补贴够我买一台可以防核爆的铅层冰箱。”
“你真信了那些核战争的屁话?”拉米雷斯难以置信地问。
“为什么不信?核弹这东西高效又清洁,所有的辐射都会在几天内衰减到安全值,它可不想切尔诺贝利里那个尿不尽一样的反应堆。这玩意唯一的缺点只有你扔了大家都会跟着扔。人类造了那么多武器又不是拿来放在博物馆里积灰的。”卡尔卡斯理所当然地答道。
炮声变得更近了。爆炸的震动把房梁上的灰尘全都震了下来。
“过不了多久,这里也要变成前线了。”卡尔卡死说,“平原上根本没法阻挡装甲部队的进攻,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一群长得跟我们一样,说着一样的语言,却是敌人的人冲进来把我们变成俘虏。”
“说不定成了俘虏待遇还更好。”拉米雷斯说。
“说不定呢,真说不定呢。”
教堂外传来许多卡车的引擎声,它们停在了教堂外。拉米雷斯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希望这些卡车是来运送伤员的。他支撑起身子向大门望去,只见一个军人正在和一个穿着白褂的中年人交流,随后所有的医护和军警都慌忙地收拾起东西。拉米雷斯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凭着直觉,他知道他们要被抛弃了。
不止拉米雷斯,还有其他伤员也注意到了大门口的情况。所有人都躁动起来。还能动的拄着拐杖想要找医护人员问个究竟,不能起身的也喊叫着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宪警拦住了他们。漆黑的枪口对准着这些伤员,把他们赶了回去。
仅仅过了十分钟,所有的宪警和医护人员全都撤离了,甚至连所有的医疗设备都没带走。只剩三十一个伤员被留在了这座教堂里。
卡车的引擎声已经彻底远去。拉米雷斯面如死灰地坐在病床上,他不想继续躺着了。
“我们死定了。”拉米雷斯说。
“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卡尔卡斯躺在病床上说。
“我们被抛弃了。”拉米雷斯说。
“快他妈的把嘴闭上。”卡尔卡死无力地骂道。
他早知道会这样。拉米雷斯有些麻木,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逃?就凭他这个断腿?战斗?还有什么好战斗的?思来想去,或许,自我了结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能找到枪不?”拉米雷斯问,“你一枪,我一枪,一起上路得了。”
“枪早就被宪警收走了,怎么找得到。”
“宪警跑得那么匆忙,肯定会落下一两把。我腿断了,你帮我一把。”
“没门,就算是发生奇迹了也没门。”
拉米雷斯茫然地看着大门,希望那群人良心发现,又开着卡车回来接他们了。但他能听到的只有教堂里伤员们接连不断的呻吟声,除此之外,还有听起来离此处只有一公里不到的炮声。
卡车的声音没有出现,但教堂的大门却被推开了。一抹沾着血迹的白褂出现在拉米雷斯的视野中。
“……奇……奇……奇迹发生了!奇迹发生了!!”拉米雷斯大喊道。
“你他妈的轻点……”
“卡……卡列尼娜回来了!她没扔下我们!”拉米雷斯激动地喊道。
“什么!?”卡尔卡斯惊讶地想要起身,但他已经没力气了,“操你妈的快他妈的扶我一把!”
拉米雷斯把卡尔卡斯拉起身,两人看向大门,那件护士服,那顶褐色的卷发还有蓝眼睛,卡列尼娜真的回来了。
仅仅是她的出现,伤员们又一次恢复了活力。但他们也看到了卡列尼娜的眼眶还在发红。她快步地走到伤员们中间,大声说:“同志们……我们被抛弃了。指挥部决定使用核弹摧毁该区域敌人的进攻……一小时后核弹就会落在这附近……”
她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所有的幻想都在此时破灭,他们这些人死定了,就像用过的垃圾一样被扔掉了。
核弹,核战争真他妈成真了,拉米雷斯崩溃地想着。
卡尔卡斯显得格外坦然,他对着卡列尼娜喊道,“无所谓,我们本来就觉得自己死定了!但是你怎么办!”
“我会陪你们到最后一刻!这是我作为医护人员的职责!”
她站在教堂的中央,阳光从破损的天花板中照在她的头上。那一刻,所有人都见到了奇迹。
所有伤员都以卡列尼娜为中心围成一圈。他们没有在聆听祈祷,没有在寻求安慰,而是互相搀扶着,依靠着,听着卡列尼娜讲着自己生活中的事;听着她讲自己曾经是怎么考上护理专业;又怎么在实习中被护士长训斥;第一次来到前线医院时被各种血腥的场面吓到睡不着觉,连饭都吃不下;到现在已经接替了老护士长的职位,能够照顾所有的伤员。
“我和你们很多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有几天,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个月。”卡列尼娜坐在凳子上说。
“还有像我这种只认识一天的!”拉米雷斯喊道。
“你真是挑了个坏日子认识我。”卡列尼娜答道。
“我觉得不坏,好极了!一条腿就能当认识你的门票太值了!”拉米雷斯开玩笑道。
他的话引得其他人笑了起来。
卡列尼娜看了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
“同志们,”她又说,“能将我最后的人生奉献给你们,是我的荣幸。”
“不!你的人生不该这样结束!像你这样的女士值得更好的人生!你得活下去!活着看到战争结束!”卡尔卡斯喊道。
“对……!”
“对!你得活下去!”
“活下去!”
其他的伤员们也附和起来。
“已经没时间了。”卡列尼娜平静地说,“从我故意躲起来没有上卡车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
“不行!你死了!就没人能记住我们了!”卡尔卡斯喊道。
卡尔卡斯的话触动了卡列尼娜,她犹豫了,“可我……怎么躲过核爆?”
“总会有办法……”卡尔卡斯说,“……你们医生用来放药品的那个冰箱!它够结实够厚!里面还有铅层!”
“在这个距离下也会被核辐射穿透……”
“没事!不够的部分!就用我们的身体来补上!我们三十一个人的身体足够挡住核辐射了!该轮到我们来照顾你了!”
卡列尼娜被他的话吓到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
卡尔卡斯打断了她的话,“反正我们这群人已经没救了!不如最后死前再做出点价值!大家说对不对!?”
全场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被卡尔卡斯的提议吓到了,拉米雷斯也是,但正如卡尔卡斯所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没救了。他们是被抛弃的战士,他们的国家不再需要他们,把他们扔在这里等死,把他们当作垃圾一样处理,用核弹顺手焚烧掉。他们受到了侮辱,但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因这侮辱而堕落。
“没错……反正我们都死定了!”拉米雷斯颤抖着开口道,“我们这群被扔掉的垃圾在死前甚至还能有卡列尼娜来陪我们!我们应该报答她!”他并不害怕,而是因兴奋而颤抖起来。
“对!我的身体是你救的!现在该报答你了!”另一个伤员附和道。
“我不需要你们的报答,这是我的工作!”卡列尼娜大声驳斥道。
“就当是我们的请求,为我们活下去吧,卡列尼娜。”卡尔卡斯说,“记住我们,记住我们这些人存在过就够了。”
“你们想让我背负你们所有人的记忆吗……?”卡列尼娜问。
伤员们沉默地注视着卡列尼娜,他们无言地点头。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们作为伤员对我这个护士的请求的话……我会答应的……”卡列尼娜悲伤地说。
伤员们在死亡面前团结一致。这伙粗犷的战士们把卡列尼娜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操办起来。他们队伍中还能动且有力气的人把冰箱推了过来,扫出所有的空间,放在教堂中间;那些不能动弹的伤员则是在商量着该怎么围住这个冰箱。它的大小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着站在里面。
“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制啊,女神的睡棺。”卡尔卡斯打趣道。
“你们……”卡列尼娜被伤员们抬到了冷藏柜中,她的眼眶红了。
“事到如今就别害羞了。”卡尔卡斯挤在冰箱边。伤员们用自己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围住冰箱,这个方法看起来蠢极了,但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希望它能够起效。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一切……我会记住你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忘!”卡列尼娜哽咽着说。
卡尔卡斯欣慰地说,“居然能让女神为我们哭泣,可真是赚大发了啊。卡列尼娜女士,请一定要抓住冰箱的门,别让它松了。”他透过冰箱门的缝隙,看到卡列尼娜向他点头,随后,他坚定且骄傲地向卡列尼娜行了军礼,便关上了冰箱门。
“各位,虽然我与你们已经亲同家人,可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卡尔卡斯大声喊道,“就趁这个机会,互相认识一下吧!第四近卫军二营卡尔卡斯中士,向各位致敬!”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拉米雷斯二等兵,向各位致敬!”拉米雷斯在伤员的搀扶下靠在最外围的一圈。
“第四近卫军第一装甲营盖尔诺下士,向各位致敬!”
……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列兵切尔诺,向各位致敬!”
所有的伤员们都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或许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最荣耀的时刻,不是击毁坦克,不是击毙敌人,而是救下了一条生命。
“很好!从此以后,我们永远是家人!各位!我们未来再见吧!”卡尔卡斯喊道。
此话结束,一切都陷入了安宁。拉米雷斯只能听见身边的同志们的呼吸声,还有脚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不断放大,不是恐惧,不是紧张,更接近于欣喜,如同重获新生般的狂喜。在他的身后,是他的战友与家人,还有大家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未来。
窗外闪起诡异的亮光。
它来了。
拉米雷斯圆睁着双眼,他看见的不是眼前的砖石,是新生。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拉米雷斯缓缓开口唱到。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卡尔卡斯接着唱到。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所有人一起唱着。
轰鸣声抵近了。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它来了。
顷刻间,白光吞噬了一切。
但他的内心充满喜悦。
“……!?”由良惊醒,他感觉全身都在被灼烧,汗水浸透衣服,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样的感觉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由良不断地喘着气,视野里的白光渐渐退去,景象变回了他所熟悉的模样。破败的教堂与砖石,只不过已经是晚上了。
“你醒啦?”熟悉的声音从自己眼前传来,诺拉正有些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由良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躺在地上,后脑枕在有些柔软的东西上,那大概是她的腿吧。
“……嗯……”由良答道。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历,这一次他适应得多。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感知全都退去,几乎就像是做了个无比清晰的梦。
“你怎么了你?突然就晕倒了?”诺拉问。
“没怎么……”由良说。荒野的风吹在由良身上,有些冷。
“别想糊弄我。我听到你说的梦话了。”诺拉阴沉地说。
“我说什么了……?”由良问。
“卡尔卡斯、拉米雷斯……这些名字是卡列尼娜奶奶的战友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诺拉直直地看着由良的眼睛问。
“……很难解释。”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
“……好吧。”由良看着诺拉的蓝眼睛,慢慢地说,“你在下水道里遇到我之前,我很可能被别人绑架去做实验。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们扔到了下水道里的一个……秘密用来处理尸体的地方,我从那里逃了出来,就遇到你了。”由良刻意避开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事和附身的幽灵的事。
“然后,我发现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你的事务所里的那个吊灯上有一团奇怪的气体。”
“……气体?”
“是,因为那团气体在,你的吊灯才会一直故障。我碰了那团气体,然后……然后看到了别人的记忆,而且是别人死前的记忆。”
“……所以那次你晕倒是因为碰了它,然后醒来又大吵大闹是因为看到了死前的事情?”诺拉的脸上露出了迷糊的表情。
“与其说看,更像亲身体验。”由良说。
“所以,你这次晕倒,也是因为碰了……气体?”
“我这次是因为碰了那些花草。它们和那些气体一样。”
“总之,就是你碰了它,然后你就晕倒了,还体验了一遍死前的记忆?”诺拉问。
“是的。”
“真是奇怪的能力……就你一个人能这样?”
“大概是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诺拉焦急地问。
“战争,这里以前是座临时医院,后来变成了前线,指挥部决定用核弹摧毁敌人的部队,这里的伤员们被扔下了。卡列尼娜没有逃跑,她为了照顾这里的伤员选择留了下来。但伤员们希望她活下去,他们让卡列尼娜躲在冰箱里,伤员们用身体当肉盾抵挡爆炸,然后就是核爆。”由良看向一旁的花草地缓缓说,“这个位置,就是他们当时站着的位置。那些花草……大概也是因为那些伤员才出现的。”
“……卡列尼娜奶奶说……那些花……是她的家人们种下的。”诺拉哽咽着说,“卡列尼娜奶奶是在这走的,她临走前对我说,她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也要在这里离开……”
“她现在可以和战友们团聚了。”由良说。
“…………卡列尼娜奶奶明明总是教导我让我多看看未来……结果自己却这么在意过去……”诺拉的手在颤抖。
由良还是第一次看到诺拉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他的心也跟着痛苦起来。由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诺拉的手,但他停下了,“不……卡列尼娜她并没有被困在过去中,她是带着战友们的意志活在未来中的,她回到这里,是因为她已经结束了她的旅程,该和战友们团聚了。”
“你活在过去吗?”由良问,“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最重要的人希望你这样吗?”
“……我怎么样了……”诺拉的脸因为哽咽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断地打转。
“现在这样。”
“她跟卡列尼娜奶奶的事无关……”诺拉垂下眼帘,低声说。
“那卡列尼娜希望你这样吗?”由良重新问道。
“……不……她肯定会用手揪着我的脸然后让我坚强点……瓦伦汀肯定也……”
“瓦伦汀?她就是那个对你最重要的人吗?”
“……我……”诺拉睁大双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泄气了似的垂下肩,“对……她是我以前当警察时的前辈……”
“她为什么会死?”由良问。
“……我和她在调查一个杀人案,但那个案子查到一半就上面被叫停……瓦伦汀前辈也劝我停手……为此我还和她吵了一架,我执意要查……害得前辈为了掩护我被陷害……最后……是我亲手杀了前辈……是我害死她的……”诺拉紧皱着眉头,她快哭了。
“害死她的难道不是陷害她的人?”由良问。
“不……是我……如果我不执意调查……她就不会被陷害。大叔他们也是……我不去参与他们社区里的事,也许他们也不会被公司找到借口赶走……说不定我现在开的这个事务所也是个错误……”
“诺拉。”由良唤出她的名字。
“干什么……”
“那些你觉得被你害了的人,他们恨你吗?”由良问。
“不……就是因为他们不恨我,我才恨自己!”诺拉大喊道。
“你没必要恨自己。”由良说,“我在卡列尼娜的战友们的回忆里感受到的情感,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快乐。”由良看着诺拉的眼睛说,“他们并不在乎自己会死,会被害,对他们而言,更可怕的是活得像个垃圾。瓦伦汀,大叔他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吗……?”诺拉止住了哽咽。
“你自己想一想他们见到你时的表情。”
诺拉回想起卡列尼娜奶奶临终前躺在花草地上,脸上那欣慰与满足的表情;瓦伦汀最后一刻与自己的厮杀中露出的笑容。
“瓦伦汀前辈和卡列尼娜奶奶死前……都很开心很满足……”诺拉低声说,“人生……就一定要这样吗?真不公平……她们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我在这儿伤心……”
“有你在,她们才能开开心心地离开。不光她们,卡莉和玛莎也一样。”
“有我在……?”
“因为她们从你身上看到了可以期望的未来。”由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这都什么话……”诺拉皱起眉头,但原本阴沉的表情已经退去了。
“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由良说。
“那你干嘛还要去找自己的记忆。”诺拉噘着嘴问。
“我在下水道深处的那个房间里,看到了无数的尸体,他们都被焚烧,搅碎,没留下一点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也会去找自己的记忆,我这么做,是为了纪念他们。”由良说。
“……这样啊……你和卡列尼娜奶奶一样也背着别人的愿望啊……”诺拉感慨道。
“你不也一样。”
“……也是。”诺拉的表情彻底舒缓了。她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由良,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放到由良的头上,抚摸起来。
“……你在干什么?”由良感觉脑袋很痒,疑惑地问。
“瓦伦汀前辈有时会这么摸我头,一边夸我。我才不会夸我的员工,所以只摸你头。”诺拉笑着说。
由良看着诺拉露出笑容,果然还是这样好,他心想。他也伸出手,别扭地拍了拍诺拉的头。
诺拉顿时呆住了,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摸你头。”
“……”诺拉眯起眼,撅起嘴,随后张开嘴狠狠地咬在由良的手臂上没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痛得由良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
“起来!把我腿都压麻了!!”诺拉抖着大腿催促由良起来。
由良站起身,不解地看着诺拉。
“哼!回去了!!肚子饿死了!”诺拉的眼框还有些红,脸颊也因为刚刚的情绪而有些泛红,但她依然噘着嘴大步地朝着教堂大门走去。
“真搞不懂……”由良疲惫地跟了上去。
直到这会儿,由良才注意到幽灵一直没有说话。
喂,你怎么了?由良问起幽灵的情况。
说话,由良又问。
难道这家伙没了?由良想。
谁!?谁叫我!?幽灵的声音突然传来。
……还能有谁,由良回道。
你……你是由良……?我是……我……我是……
这回轮到你疯了?由良问。
我没事……就是刺激太大……还缓不过来……幽灵的声音格外疲惫。
怎么回事?由良问。
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太多了……我都快找不到我自己了……
你同时体验了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可我怎么只经历了一个人。
也许因为我是幽灵……跟那些东西更像……总之让我缓缓……我快疯了……还好我没痛觉……
好吧,那些花草,还能感觉到异常吗?由良已经感受不到那些花草上的怪异感了。
……没了,现在它们只是普通的花草,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枯死,幽灵说。
也好,让他们去和卡列尼娜团聚吧,由良说。
挺好的,我歇会儿。
随后,幽灵便没了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再不过来把你丢下咯!”诺拉站在教堂门口对着由良喊道。
“来了。”由良快步追上。他远远地看着诺拉站在月光下的身影,或许是月光刚好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蓝色双眼格外明亮。就像拉米雷斯看到卡列尼娜那双眼睛一样,由良心想。
他刚迈出一步,又有些怀念似的回头看向那片草地。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曾经的景象,没有染血的绷带、空的输液瓶、数不清的行军床,只有一片花草地与石头坟。
他折返回去,将一块石头堆在那座石头坟上。
“回忆啊,”由良看着眼前的石头坟感叹,“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你想去警察局来问我干什么?”无眠手撑在吧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由良。
“我以为你什么都会。”由良理所当然地答道。
“你怎么不问我能不能让你瞬间恢复记忆。”无眠没好气地说。
“你能吗?”
无眠用一个白眼回答了由良的问题。她又叹了口气,“我跟在职条子没什么交集,你要进去找东西不如去问问岚和月。”
“岚说她没法从外部接入内网。”
“那想办法让她接入内网不就行了,你自己肉身潜入进警局,然后把岚的设备接进去,大功告成。”
“所以我才来找你。”
“别找我啊!”无眠的声音拉高了,“诺拉以前在警局,她不是更懂怎么混进去吗!”
“她真的懂吗?”由良怀疑地问。
“她又不是真傻。”无眠看由良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有完没完”。
“那我去问问她。”由良喝完无眠倒给他的白水,从圆凳上起身。
无眠突然又饶有兴趣地叫住由良,“对了,你和诺拉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由良不解地看着无眠那充满期待的脸,“什么也没发生。”
无眠完全不信由良的话,“真的?我看她回来后心情好多了嘛,明明出去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发生啥,就一起去她以前认识的人的墓地看了看。”
“噢……?”无眠眯起眼看着由良,“没说点什么?”
“就随便说了点。”
“哼……”无眠双手交叉靠在吧台上,“有点长进,那这杯水就算我请你了。”
“这不就是杯白水。”
“那也是水。”
由良扭头就走,也不向无眠打手势道别。
“真抠……”由良推开咖啡厅的门自言自语道。
早晨的人流不多,街上的冷气让由良的肺感到有些刺痛。他重重地吸上一口,又缓缓吐出来,享受冷气彻底流经肺部的舒畅感。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要找诺拉帮忙,幽灵说。
找就找了,由良毫不介意地答道。
你对诺拉的防备真是少了不少啊,幽灵感慨道。
很正常,由良答道,一边走向事务所。
……不过,发生在教堂里的那件事……我有点在意……幽灵紧张又担忧地说道。
哪件,那些花?由良问。
不只是花……你还记得在事务所碰了那团气体晕倒时看到的那个人吗?幽灵问。
记得,怎么了。
他们在最后都是见到了核爆吧?幽灵确认道。
你觉得这些现象跟核爆有关?
至少……有某种关系……说不定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因为经历了核爆之类的……幽灵不安地自言自语道。
你和他们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你有意识,还能和我说话,由良走过马路。他现在已经习惯不张嘴和幽灵沟通了。
也是……缺乏信息和情报,也想不出什么结果。
你说话也挺像个警察,由良说。
可我胆子小得多啊!
只坐办公室的警察。
得了吧……照你这么说,好像好警察最后都没好下场,幽灵还是不信。
说不定就是这样。
由良站在马路路口,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行人。他们匆匆忙忙,眼睛像是被钉在手机上,脚步却走个不停。由良并不知道他们都在看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但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些人身边是个异类,那种不适感令他浑身不自在。
“由良?”马路对面走来的行人大声且热情地喊出他的名字。
由良顺着声音看去,桑丘正朝着他挥手。
“老兄,没想到还能碰巧在街上遇到你啊,我正要去无眠的咖啡厅帮忙。”桑丘兴奋地小跑到由良面前,由良快速地打量了他一遍。
“诺艾尔不去吗?”
“她有病人要照顾,就让我去了。”
由良闻到他身上一股只有在医院才能闻到的味,“你身上一股医院的味,而且还刚做完手术。”
桑丘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又变成钦佩的模样,“不愧是老兄,一眼就看出来了。”
“鞋子上的血没擦掉。”
桑丘立刻翘起自己的脚检查起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皮鞋上挂着两滴已经干涸的血液。“啊……是啊,”他有些难堪地用内衬里的手帕擦掉血迹,“诺艾尔可真厉害……一个人就能做完一场手术,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生。”
“外表看不清一个人。”由良说。
“是啊!你知道吗,诺艾尔做手术的那个对象……真的,都快两米了!比诺艾尔高了得有两个头!比你还大一圈!我一见到他都快被吓晕过去了!结果诺艾尔一点反应都没有,贼专业地问对方情况,安排手术。”桑丘照着由良的轮廓用手比画出对方的体形,“老大一个人,被诺艾尔管得服服帖帖。”
由良的脑子里浮现出诺艾尔对病人那副严厉又负责的模样,“毕竟是诺艾尔。”
“那人说是跟别人打架,被刀给伤了,反正肚子那儿一直在流血。诺艾尔给他剪开衣服的时候,肠子都流出来了!”桑丘用着夸张的语气说。
“你没被吓晕过去?”
“怎么能啊,我现在是诺艾尔的助手,就算怕,我也得鼓起勇气给她帮忙,我拿着手术托盘在旁边跟了一整场手术!一整场!”桑丘十分自豪地挺着胸膛说。
“你就在边上站着?”由良问。
“那我也不能干别的嘛,医学知识太复杂了!我能做的就只有帮诺艾尔拿好要用的工具。唉……越说越觉得诺艾尔真厉害,无眠、诺艾尔、诺拉,都好厉害!新来的三个小妹妹也很了不起!唉,反观我自己,啥也不会。”
由良无奈地看着桑丘那副消沉的模样,“你不是在找你姐。”
“是啊,但我除了能确信我最敬爱的姐姐就在这座城市里,什么也做不到,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些地方我都打听了一遍,全都没有。”
“有让无眠和岚帮忙过吗?”
“没有,看到她们都这么厉害,我觉得我应该靠自己去找到我的辛德瑞拉。”
由良想起自己曾经也这么想过,要凭自己去找回身世,不依靠任何人。“……有时候找别人帮忙也不丢人。”由良对他说。
你说这话就不害臊?幽灵打趣道。
滚。
“唉,老兄说的我也懂,但……”
“但什么?”由良干脆地答道。
“唉没什么,”桑丘尴尬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你说的有道理,我刚好去给无眠姐帮忙,就顺便问问她。”
“我和诺拉有消息也会告诉你。”由良说。
“好嘞,不多说了,不能让无眠姐久等,先走啦。”桑丘热情地拍了由良的肩,连忙朝着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嗯。”
由良看着桑丘的背影,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回过身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对了,那个寻人启事的程序,还有收到新的消息吗?幽灵突然问道。
没注意,由良回应道。他拿出手机想要检查消息,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你不充电吗!?幽灵喊道。
一直在忙就忘了。
你就不怕有急事没法联络?比如诺拉找你之类的。
……知道了。被幽灵这么一催,由良加快了步伐。
由良从解放纪念小区的正面进入。
中午最热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区里的老人们这会儿都出来活动了。他们有的搬起木凳坐在小区门口乘凉聊天,有的在社区公益设施处运动或下棋。
“哎呀,这不是那谁……跟在诺拉身边那个小同志嘛!”正拄着拐杖穿着格子衬衫散步的老人对由良打起招呼。
由良看向老人,他记得自己从未和对方有过交集。“嗯?”由良发出了疑惑的轻哼。
在一旁拿着扇子乘凉的穿着套头衫的老人接过话,“人家叫由良啊,瞧你这记性!”
“老嘞,记不住啦。大概也没几年活头咯。”拄着拐杖的老人问,“小同志来这里散步?”
“……找人。”由良答道。
“来办事儿哒?”
“……算是。”
“找谁呐?”
乘凉的老人嫌弃地说道:“唉哟你问那么多干啥,又没你啥事别挨着人家小同志办事啦。”
拄着拐杖的老人被他说得有些着急,“我就问问嘛,你多嘴啥嘞你。”
“找岚,她住在玛莎的家里。”由良答道。
“噢!!刚搬进来的那三个小姑娘!原来是去找她们呐!她们可都是好孩子啊!”拄着拐杖的老人笑着又朝由良走近两步,“听说,是你和诺拉同志把她们带回来的?”
“嗯。”
“挺好的,年轻人多点好,小同志啊,你现在还单身着吗?”
“嗯。”
老人用厚实的手拍了拍由良的肩,“小同志啊,得年轻趁早啊。”
“得了吧你,几十年了你还这么八卦,赶紧让人家办正事去。”一旁乘凉的老人拾了块小石子朝拄着拐杖的老人丢去。
“你扔什么扔你,你个老光棍见不得别人好。”拄着拐杖的老人彻底急了,扔下由良就走向乘凉的老人。两个老人你一嘴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彻底把由良给忘了。
由良看着他们俩吵得面红耳赤,自己像个桩子一样矗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走吧,我看他们俩好像挺熟的,吵不出什么事,你不如别掺和,幽灵说。
出了事怪你,由良回道,随后继续走向十一号单元楼的方向。
十一号三零二室的门大开着,由良站在楼梯上感觉有些异样。房间内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由良的第一反应是那些追杀她们三个的人追到这里来了。他警惕地抽出一直别在后腰处的左轮枪,压低身姿,贴在墙壁上一步步靠近房门。从门外只能看到客厅的一部分,里面的家具看起来没有被弄乱。
咋了?有危险?幽灵问。
门开着,没人,没有打斗痕迹,不对劲,由良回应道。
不至于吧?可能只是出个门很快就回来,而且附近居民也没听到啥声音啊?
别忘了那天来追她们的杀手的水平,如果被突袭,她们三个不会有还手的机会。
那……那我们赶紧进去看看?幽灵被由良说得也紧张起来。
由良没有理会幽灵。他快速扫过客厅内的景象,确认视野内安全后,挪着脚步靠向门口。门口没有设置任何陷阱,他举起枪,快步迈入客厅,将枪口对准通向其他房间的走廊,同时用余光检查房间内的其他区域。
到底什么情况?幽灵慌张地问道。
还不知道,由良回应道。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走廊深处,余光扫过的房间摆设一切正常,甚至和玛莎搬走前的布局都没有什么区别。茶几上放着四个玻璃杯,里面装着白水,有人喝过的痕迹。
四杯水?幽灵也注意到了茶几上的杯子,会不会是有人进来带走了她们?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才会让她们这么顺从地跟着,由良放慢动作,准备走到其他房间查看。
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由良的动作。他将枪对准门外,仔细地聆听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随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枪,将它别进后腰带。
诶怎么了,你怎么就把枪放下来了?幽灵疑惑地问。
没等幽灵把话问完,一头金发的女人就跑进了房子里。
两人四目相对,由良看着那对蓝色眼睛问,“你怎么在这儿。”
对方也皱起眉头,双手抱怀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找岚有事。”由良答道。
“不巧,我们现在忙得很!你排队去吧!”对方像是在发脾气一样用着有点上扬的语气说道。
楼梯间又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红头发、绿头发、银头发的三个人接连走了进来。她们是这间房子的新住户——御前田月、千彩花和御前田岚。
“噢,由良哥怎么在这儿!”千彩花瞪大了眼笑着说,“岚和月身上的警报器都响了,诺拉姐还以为是有小偷溜进来就急急忙忙赶回来啦!”
诺拉撅起嘴,“哼,和小偷也没啥区别,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房子里想干什么。”
“门没关。”由良理所当然地答道。
“所以你就大摇大摆走进来了咯?”
“我以为有人闯进来了,就进来看看。”
“我在单元楼门口和房门口都设了红外和生物信息报警器,一般情况下,这里很安全。”月说。
“生物信息报警器?”由良疑惑地问。
“它会扫描对象的生物信息,再和库里的白名单进行比对,姐姐已经把整个小区的居民,还有无眠、诺艾尔、桑丘的生物信息都录进去了。”御前田月解释道。
“但是你的生物信息还没录进去……所以就触发警报了……诺拉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想叫你来录生物信息,但是一直打不通……”岚有些紧张地说。
由良拿出手机,“它没电了。”同时,由良用余光瞥了一眼诺拉,她还是气呼呼的。
叫你不给手机充电,出事了吧,幽灵幸灾乐祸道。
“我还以为你乱闯马路被车撞了呢!”诺拉不满地说。
“我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撞。”
她在关心你啊!你怎么说话呢!幽灵在由良的脑子里大喊起来。
有吗,我看她挺生气,由良答道。
“哼……所以你找岚有事是吧?急不急,不急就过来给我们干活!”诺拉揣着手气呼呼地说。
由良不知道该怎么让诺拉消气,但拒绝肯定不是一个好选择,“什么内容?”他问。
诺拉下巴一扬,“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使唤了,别看他块头不大,耐折腾得很!”
千彩花走到由良身旁,笑嘻嘻地说,“那就麻烦由良哥帮我们布置家具啦,好多设备我们都搬不动。”
“设备?”
“都是我和姐姐要用的设备,没法搬的已经麻烦无眠找人运了,其他的我们能自己处理的就自己先搬过去了,但是还没组装。”月的手套还沾着明显的搬运过物品的灰尘。
“搬到哪里去?”
“是诺拉姐的事务所啦。本来月是想把工作区设在房子里,但是听诺拉姐讲了玛莎奶奶和阿列克谢爷爷的事后就改主意啦。”千彩花凑到由良面前,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月可是很会关心别人的噢。”
由良叹了口气,“我记得玛莎说这间屋子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我们三个讨论了一下……觉得还是让房子基本保持原样最好……”岚说,“而且把工作的地方和生活的地方分开也好……”
“就是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事干太无聊咯。不过没事,我已经准备去无眠姐的咖啡店里打工啦!”花看起来已经确信自己能在无眠的咖啡厅里找到一份活计。
无眠那儿是成了什么无业游民收留地了吗?幽灵感叹道。
由良想了想桑丘和诺艾尔两人,“你可能无眠那里最好的员工。”他说。
“赶紧去装东西,事务所那里车库门都还开着呢。”月催促起来。
“早办完早休息!花她们还邀请我们晚上到她们家里吃饭呢!”诺拉走到由良身后,推着他的后背往门外走。
看来找岚的事得等忙完再问了,由良心想。
由良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事务所时,一楼车库还是一副专门用来堆放摩托车和废材的地方。现在,各种数据线和机箱硬件占据了车库的一角;工作台、工具箱、切割机、电焊等五金用具占了车库的另一角。
“你们搬了这么多东西进来?”由良的表情有些惊讶。
“这只是一部分,还有些大型设备过段时间才送过来。”月在由良身后说,“你不会拼装,所以只要帮我和岚把需要的材料递过去就行了。”
“还有给我打扫好地上的垃圾和灰!”诺拉强行地把塑料扫把塞到由良手里。
由良看着手里的扫把,又看着面前的诺拉,“那你干什么?”他问。
“我当然是上去休息咯!怎么,有意见嘛?”诺拉一副理所应当地表情,就像在用眼睛和眉毛说“谁让你不接我电话失踪一上午。”
“……没。”由良有些无奈地说。
“这还差不多!”诺拉满意地对由良露出得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轻快地上楼了。
岚对由良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麻烦你了……”她有些紧张地向由良微微鞠躬。
“没事,我跟由良哥一样也是什么都不会!我们俩一起当打杂的!”花半开玩笑地说。
由良回想起在诺艾尔的诊所拿药时的经历,做的事似乎和现在没什么区别,“我还挺擅长当苦力。”由良自嘲道。
几乎一个下午,由良都在忙着给她们找各种零件,以及在搬运重物时提供苦力帮助。他倒是不觉得无聊,甚至很乐在其中。这种可以放空大脑,专注在体力劳动上的事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心灵上的按摩。
期间,诺拉还跑到车库把摩托车开走了。她一边坏笑一边故意重重地拍着由良的背,然后开着摩托买菜去了。
诺拉这家伙原来这么记仇吗?幽灵有些惊讶地感慨道。
你才发现?由良反问道。
以前完全没觉得啊,怪了……
“由良,帮我把这个切割机抬到墙边。”月喊道。
“好。”
诺拉回来时,整个车库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本堆满杂物和灰尘的车库现在被改造得像个工作室。岚和月的基础设备都井井有条地摆放在车库的两侧。
“嚯……变化这么大……”诺拉瞪着眼睛打量着车库。
“规划好了后实施起来很快。”月站在诺拉边上审视着自己安排的布局说。
“而且有由良的帮忙……效率也高了……”岚不忘提一嘴由良的功劳。
“哼……不错嘛,算你将功补过了!”诺拉“宽宏大量”地放过了由良。
由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面无表情地回道:“嗯。”
“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吃晚饭啦!?”花问道。
“回去吧,剩下的设备等明天送过来再弄了。”月说。
诺拉自信地提起自己手里的塑料袋,“看本大厨给你们露一手!”
由良隐约想起刚到事务所没多久,诺拉当着他的面摆在茶几上的那锅黑色粘稠物。大概那次只是她没做好,由良心想。
千彩花一行人的新家的客厅对于五个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由良捧着杯牛奶坐在沙发上,他打量着整个客厅,除了多了些她们三人的日用品,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由良还特意在单元楼门口和房门口观察所有可能的安放警报器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它们的踪迹。
按照自己目前对月的了解,房间里肯定也安放了某些机关,但他四处打量也没发现异常。
“涂一个试试啦,就算是机械手也不影响的吧!”花的声音打断了由良的观察。
由良把目光挪去,花缠着正在用平板的岚,想给她涂美甲。岚以一副不知该如何拒绝的样子接受了花的请求。
“由良哥要不要也涂一个试试?黑色的红色的感觉都很适合你!”花又突然问向由良。
由良看着花充满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不用。”
“好吧,那我等会儿再问问月和诺拉去!”
“她们正在做饭呢,别去打扰她们啦。”岚抓住正要起身的花说,“你先给我涂一个看看效果。”
“也是!”花小心地摘下岚的手套,露出她的机械手。
“岚的手是银色的,颜色很难配呢,而且也没指甲不好分辨区域……没关系!可以涂一整个指节!”花看着岚的机械手说,“先试试闪粉好啦,说不定效果很好呢。”她从自己的随身单肩包里拿出一瓶淡蓝色的方形小瓶子,将指甲油一点点刷在岚的手指上。
蓝色的闪粉被涂在岚的中指指节上,配着银色的底色,效果超出预想。
“好看……!”岚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机械手也能涂美甲啊……”
“当然能啦,又没人规定机械手就不能涂颜料嘛。”花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说道。
“那我也要给你涂一个!”岚略带兴奋地说。
“好呀,你全涂了都行!”花笑嘻嘻地把双手伸了出来。
“花……”岚的表情顿时停住了,“你的手什么时候划破的?”
“嗯?划破?”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似的检查起自己的手,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约四厘米的伤口,伤口处已经凝结,皮肤周围还有点血迹。刚刚给岚涂指甲油的时候注意力全在指甲上,而且左手被压在岚的手下面,两人都没注意到手背上的伤。
“大概是刚刚搬东西的时候弄的吧?完全没感觉到诶……”
“赶紧去处理一下!我去拿创口喷雾!”岚连忙从茶几下面拿出医疗箱,然后拽着花去洗手间清洗伤口了。
厨房的方向又传来月的惊叫声,还混杂着食材在热油中的滋滋声。
真热闹啊……幽灵感叹道。
由良深深叹出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陷进沙发里。正对着自己的电视机屏幕里映出了自己模糊的面孔。他一个人觉得有些没事干,便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近日于奥斯特格勒外的化工厂氧气罐泄露事件的调查已经结束,系设备老化导致,相关责任人已被追责。”电视里传出新闻播报员的声音。电视中的画面正是由良与千彩花一行人碰头的厂房外,那一排氧气罐已经修复完毕。
“我们将重新对工厂内的设备进行检查,确保……”由良没有继续听下去。
居然用设备老化这种借口,还找了个无辜的人出来背锅,幽灵的语气带着点不悦。
把我们放进去闹那么大动静,也算不上多无辜,由良回应道。
当然无辜啊,岚都把工厂的安保系统给黑了,还是大晚上的,那人一觉醒来就成背锅的了,他能干啥嘛。
你的意思是应该让那个写安保系统的人背锅吗?
……当然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们做这些事,是不是就一定会让其他人受到牵连……幽灵缓缓说道,你还记得桑丘被绑架时那两位被手雷炸死的人吗。
当然记得,就算他们没有因为手雷,也会被绑架受折磨生不如死,由良回应道,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们虽然决定要找回自己的身世和记忆,但如果为了找回这些东西,必须让其他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的话……它真的值得吗?我知道那些没有被人记住的无名尸也需要被纪念……可是,他们毕竟是死人,我们总不能为了死人而让活人受伤吧?幽灵问道。
由良将自己的头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但完全没有看进听进里面的内容。
如果为了找回记忆一定要让别人受伤,那就受伤,由良说。
我不同意!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喊道,你知道我那天经历的三十一个人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吗!?他们全都是别人为了某个所谓的目标的牺牲品!如果我们做的事和那个核弹一样……
我没经历那么多记忆,我不懂你说的,由良打断了幽灵的话。
如果你为了找回记忆会害死诺拉怎么办,幽灵问。
由良沉默着看着电视,他的眼前在一瞬间浮现出诺拉躺在血泊中,那双蓝眼睛毫无生气地对着自己的模样。
怎么不回答了,幽灵追问道。
……我不想谈这个,我跟她又不熟。
得了吧,幽灵不屑地说。
由良没再回应幽灵,他看不见幽灵的模样,但不用猜也知道幽灵现在绝对是一脸火大的样子。
“由良哥怎么一脸严肃的样子?”千彩花的声音从由良左边传来,她又看向电视屏幕,“啊,这不是我们那天的化工厂嘛……居然上电视了诶!”
“不用担心,那天现场里所有关于我们的记录都被我清除了……”岚试图让由良放心。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由良说。
也许是由良的表情把岚吓到了,岚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花坐到沙发上,拉住岚的手说,“你还没给我涂指甲油呢。”
“噢噢,不对……还没给你处理完伤口!弄好了再涂指甲。”岚打开药箱,翻找起急救喷雾。她将喷雾对准花已经清洗过的伤口处按下,气凝胶喷雾在花的伤口处形成一片透明的薄膜。
“里面的酒精可能会有点痛。”岚看着花的伤口说。
“还好啦,不痛!”
“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研发的自动化下水道清洁系统的试运行取得圆满成功,”电视里的声音吸引住了由良的注意力,记者正在采访一位海参清洁服务公司的人,“请问贵公司在自动化系统的运行过程中有遇到过什么难题吗?”
被采访的穿着西装的男人看起来格外自信,“技术上没有遇到任何难题,没有不可控的人为因素后效率直接提升了四十个百分点,维护成本也更低了,这项系统对现代化城市运行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男人看着记者又补充道,“不过,有一些被劝退的员工心生不满,有组织地采取暴力抗议活动对我司产生了不少损失。好在现在我们已经与警方合作,逮捕了团伙的头目。”
嗅到热点消息的记者连忙追问:“对方是什么人?”
“具体内容我不方便透露,涉及对方隐私。”
尽在这里装模作样,下水道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个字都不提,幽灵愤愤地说。
你也说了那是见不得人的秘密,由良回应道。
我们就没什么办法把他们干的龌龊事捅出来吗?我们现在有岚那么厉害的黑客,能做到吧?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岚拖下水,然后让她被别人追杀吗?由良反问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想做事就一定会有代价,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一定会有吗……?幽灵的语气就像输了一样。
一定,由良的语气就像他体验过代价一样。
“由良哥快看我的指甲!”千彩花举着自己的手背向由良炫耀,“岚画的真好看!”花的指甲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根本看不出好坏,但花还是很开心。
“挺好的。”由良压根看不出好不好看,随口敷衍道。
“由良哥也来试试呗?”花接着说。
“不了。”由良又一次坚定地拒绝了。
你就试试呗,幽灵拱火道。
“吃饭咯!!”诺拉兴冲冲地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由良闻到一股焦糊味,便把目光移向气味的来源,正是诺拉手里的盘子。
月也左右手各拿着一个盘子跟在诺拉身后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让由良对这顿晚餐的前景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五个人围坐在墙边的餐桌前,不大的餐桌此时显得有些拥挤。每个人几乎都是肩靠着肩,腿靠着腿挤成一个半圆。
由良面露难色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放着的一叠黑色焦糊物体。他隐约能看出来这应该是饼一类的东西,但由良还是很好奇它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猜这盘是诺拉做的,幽灵评价道。
“这个可能有点煎过头啦,”罪魁祸首诺拉拿起一张焦化的饼说,“我煎的时候发现个很好玩的事!一面煎黑后,我把它翻了个面,过了一会儿再翻面,整张饼就和平底锅融为一体了!”
说完,她咬了一口手中的饼,焦化的黑色碎片掉在餐桌上,“有点苦,但是脆脆的,还行嘛。”诺拉毫不在意地吃了起来。
由良看着诺拉嘴角上的黑色碎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真的吃下去了!幽灵叫得由良头疼。
“我没想到她会把所有的都煎坏……”月疲惫地说。
花看到诺拉吃下煎饼安然无恙,自己也好奇地拿起一张煎饼,咬了下去。一旁的岚和月都紧张地看着她。
花将口中的煎饼仔细地咀嚼完,咽下去说道,“脆脆的,像在吃咖啡饼干!”由良注意到花咽得相当艰难。
“是、是吗……?”月充满怀疑地问。
“那我也试试……”岚犹豫地拿起一张煎饼,小心地咬下,“也……也不是不能吃啦,味道还行……”由良觉得岚用机械手吃做糊了的煎饼的样子有点荒诞。
月拿起一张煎饼,将它抓在手里看了会儿。最终像是认输一样把它放到一旁的桌上,没有吃下。
“你不吃嘛?”诺拉还在快活地嚼着嘴里的黑色煎饼。
“我先不了。”月用叉子叉起自己做的炸鸡块吃了起来。
“你也不吃嘛?”诺拉又用肩膀顶了一下由良,问道。
“不了。”由良也叉起一块炸鸡块吃起来。
你不试试?花和岚都吃了,幽灵打趣道。
你要是有身体你先吃,由良回应道。他把口中的鸡块咽下。这种人工培育的合成肉拥有所有应有的营养成分。
诺拉不满地哼了一声,也用叉子叉起一块鸡块,又用刀叉从另一个盘子里切下一块大阪烧。她把鸡块和大阪烧都放在自己的黑色卷饼上,一起送入口中。
“喔——好吃!月好会做!不愧是从大阪那边来的人,做家乡菜这么拿手。”诺拉惊喜地称赞道,“下次做咖喱吧!我想尝尝!”
月如临大敌地回应道,“……好、好啊,但你别插手就行……”
五个人围在桌边沉默地吃着晚饭。果不其然,除了诺拉,根本没有人再去碰那叠煎饼。幸好煎饼凉下来后,那股倒人胃口的焦糊味变得不再明显。
“岚,我有事想问你。”由良咽下大阪烧说道。
岚放下还用不习惯的刀叉,有些紧张地问,“是……查你身份的事吗?”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由良的语气中带着点惊讶。
“中午的时候桑丘用手机联系我,希望我能帮他找他姐姐……他说是你给的建议,诺拉又跟我们说了你的事情,之前你说你找我有事,我就猜是查身份的事……”岚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月,接着说,“我已经偷偷在警察局的网络里查过你的信息了……”
“姐姐!?”月惊讶地喊起来,“这样做要是把别人的注意力引来怎么办!?我们逃到这里就是为了藏身啊!”
“我知道……但是我们不也受了他们帮助……又救了我们命又给我们提供住所,而且我很小心的,我都是在警局的对外公开网络里找的信息,还顺便用警局的市民查询系统以由良的关键字查了一遍……有几个名字中也带着由良的人,但年龄、照片、住所、职业全都不匹配,甚至连城市监控录像里都没有找到任何与由良的面部信息相符的,我连诺拉在职时的面部信息都找到了……”
“喔!诺拉当警察的照片!我想看!”花凑起热闹来了。
“这不好吧……”岚小声说。
由良把余光瞥向诺拉。诺拉倒是显得毫不在意,“那时候必须留短发嘛。”她嚼着嘴里的食物嘟囔着说,一边专注地吃着自己手中的煎饼。
“诺拉姐以前还是短发啊,好帅喔!”花称赞道。
由良也被花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但还是忍住了想要看诺拉的照片的冲动。“警局里也没我的资料吗?”由良问。
“嗯……正常来说如果是警员的话都能直接查到一部分非隐私信息,但是一点你的信息都没有,不过……”岚滑动自己的平板,将页面停住,递到由良面前,“这是镇暴机动队下的所属单位分类,里面有一个特遣人员类别,下面所有的人员信息都是机密……还有一个缉毒科,也是镇暴机动队的下属组织,里面所有的信息也全都机密……我从外部网络完全没法查到任何信息……你的信息可能在这两处里面……”
由良接过平板,看到画面上的特遣人员类别下写着机密的区域,再往上翻,都是警局内对外公开的人员信息。
镇暴机动队……我记得是那天商场外面直接开着装甲车把别人打成渣的人吧……他们不都是群疯子吗?幽灵惊讶地说。
“别的地方都查不到我的信息吗?”由良确认道。
“嗯……但是我查了一下镇暴机动队的评价……感觉你不像是会在那里面任职的人……”
“哪里都查不到信息……说不定由良哥其实是公司里的超级杀手?这样也说得通啦!”花开玩笑道。
“由良怎么可能会是公司的杀手,”岚有些尴尬地说,“我和月从家族里逃出来都被追杀了一路呢……说不定由良是缉毒科的人……很可能是找到了什么黑幕交易的线索所以被下了黑手……”
“那我岂不是要被由良哥抓起来啦。”花开玩笑道。
“不管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的信息大概率在被隐藏的成员档案里吗。”由良问道。
“嗯,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本人到警察局的档案馆里直接用内网找你的信息……”岚说,“但潜入进警局…………”
“诺拉以前是警察。”由良说。
“唔?”被喊到名字的诺拉像是一直在走神似的惊动起来,“叫我?”
由良看向诺拉问,“你知道警察局档案馆的安保系统怎么运行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嘛,我又不去档案馆的!”诺拉理所当然地答道,“我只知道警察局里所有非对外区域都是要生物信息认证的,指纹啊、面纹啊、声纹啊什么的,当初录那些东西的时候麻烦死了。”
“我虽然不支持姐姐帮你……但我们欠你个人情……”月叹了口气说,“档案馆的安保系统估计和警局差不多,也和我在楼里用的那种类似,最好是进入档案馆后从某个电脑上修改权限,暴力解锁很容易触发警报。”
“也就是说我必须先潜入进档案馆才能拿到权限。”由良说。
岚点了点头。
“诶这样的话由良哥不会在那里碰到认识自己的人吗?”花又拿起一块诺拉做的黑色煎饼边吃边问。
“那多简单,变个装不就好了,扮成维修工清洁工之类的就能进去了吧?”诺拉接过话说。
岚拿回平板,擦掉机械手上的碎屑,在上面操作起来,“我可以做一个假的修理预约,这样由良就能变装进入档案馆。我会给你一个优盘,把它接入电脑,我就可以黑入内网系统……”
“你有档案馆的布局图吗。”由良问。
岚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这种东西一般不会有电子存档,大部分建筑的详细结构图都可以从施工单位的图纸存档那里拿到……”
“我明天要去施工的公司那里偷图纸?”由良问。
诺拉咽下鸡块抢过话说道,“我去,你明天到档案馆踩点去。”
“你去?”由良疑惑地看向诺拉,“这是我的私事,你用不着……”
“顺手帮你个忙而已,我去拿结构图,你去踩点,完事了回来规划路线和整理装备,这样最有效率,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就尝尝我做的煎饼!”诺拉打断了由良的话说道。
坐上的那盘黑色煎饼就那么摆在那里。能反射灯光的黑色表面让由良想不出它的可食用价值。
诺拉的方案确实最有效率,你就吃吧,吃一块又不会死,幽灵怂恿道。
你怎么不吃,由良问幽灵。
我可没嘴,想吃都吃不了,幽灵坏笑着说。
“……”由良瞥了诺拉一眼,诺拉正用着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天真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想要坑害由良的意思。
“由良哥就吃一口嘛,习惯了味道后还不错的!”花在一旁嚼着嘴里的煎饼劝说道。
由良确实没有拒绝诺拉的提议的理由。如果说他直白地说自己不想吃她做的煎饼,或许这个因为自己一上午不接电话而生气的家伙现在还会再生一次气。
于是,黑色的煎饼被由良不情愿地拿在手中。他微微皱起眉头注视着手中的不祥之物。他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诺拉。她那期待的眼光写明了她主动接下任务就是为了让自己吃下她做的食物。
说不定上次诺拉问你吃饭的时候你给拒绝了,人家记到现在呢,这回你就从了吧,幽灵又一次劝道。
事已至此,由良张开了嘴。他难以记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吃下的煎饼,只记得入口的瞬间,自己的喉咙里的水分瞬间被吸走,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厨房洗盘子了。
“由良哥,”一旁也在洗盘子的花开口道,“你的手上也有这么多疤痕呀?”
由良低头看了眼自己撩起袖子的手臂,沿手臂内侧布着规则的刀痕,那些刀痕看上去非常久远。
“我不知道怎么弄上去的。”由良擦去盘子上的油渍说。
花正在朝盘子上涂洗洁精,她朝由良露出自己的右手手臂内侧,上面也布着与由良相似的疤痕,“嘿嘿,我也有!”花又稍稍站得离由良更近了一点,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其实月不太想帮你的,她觉得你是坏人,说你身上有股熟悉的很讨人厌的气味。不过……我倒不这么觉得啦,我感觉由良哥的味道怪怪的,有点坏,又有点好!还有跟我很像的味道……你身上的疤就是证明!由良哥肯定以前也经历过很多不开心的事,但是已经没关系啦,由良哥现在有那么多朋友,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其实就算不去找自己的身世也没问题的!”
由良看着花对自己露出的善意的笑,他慢慢地念道,“……朋友……回去的地方?”他又看向面前的瓷砖墙壁,水龙头里涌出的水不断浇在手上。
由良还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过命的交情还是什么;也不清楚花所说的可以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是可以居住的房子?但他知道花正在对自己释放善意。
“我找身世不只是为了自己。”由良说。
花歪着脑袋,“也就是说由良哥一定要去找自己的过去吗?我也能理解啦!我也做过偷偷抛下岚和月去跟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的事!不过……做完了断后,已经发生过的事也不会再改变,我们拼了命去做的那些事只是在安慰自己,活在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喔!”
“……”由良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祭奠仪式,但对他而言,这仪式非做不可,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花看着像个小孩,感觉经历比大人还多……幽灵感叹道。
“由良哥的表情,还是准备要去做吧?”花问道。
“嗯。”
“要做的话,那就一定要做到最后,不然会更后悔的!”花把她手中的盘子放到橱柜里说道,“我洗完我的份啦,先出去咯。”
“嗯。”由良又低下头,清洗起手里的盘子。
一定要做到最后……幽灵复述着花的话,可是……如果要波及无辜……幽灵又想到了那些受害者。
肯定会有人被我们影响,但我们可以尽量减少波及的人,由良回道,一边擦干手里的盘子,开始清洗下一张盘子。
……也……只能这么做了……幽灵低落地说,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就连你都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有我知道了,只有我……
你现在有独属于自己要背负的东西了,你打算怎么做,由良问幽灵。
我不想让他们被埋没,就像我们两个所经历的,丢失的记忆……是的,我要走下去,但我要选择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的方式,幽灵坚定地说。
你可真会出难题,执行的人又不是你,由良呛了回去。
但我现在,先同意你的观点,由良又补充道。由良从厨房的门向外望去。客厅里,她们四个人都围坐在沙发上,有说有笑地做着小活动。虽然自己无法加入她们,但在这里看着,也挺好。
最后一张盘子被洗净擦干并放进橱柜。由良回到了客厅。
“喔,你洗个盘子洗这么慢,在偷懒呢你?”诺拉第一个注意到了由良,向他搭起话来。
“在想事。”由良答道,随后坐到了沙发的最边上。
“肯定又在想些神神秘秘的怪东西。”诺拉嘟囔着,一边把左手伸到由良面前,“看,好看吧?岚给我涂的。”
由良把目光移到诺拉的手上。她的指甲上涂着橘黄色的指甲油,颜色有一点不均匀。
“好看。”由良随口应付道。
“真哒?”诺拉惊喜地问。
“……嗯。”由良再次应付道。
诺拉收回手,满意地欣赏着岚为自己涂的指甲油,就像受到夸奖的小孩一样。
“花!有没有深红色的指甲油!我拿一瓶!”诺拉把身子探到花那边问道。
“有喔,给你!”正在给月涂指甲油的花把诺拉要的指甲油递了过去。
诺拉又凑到由良跟前,手里拿着花递来的指甲油,“要不要我给你也涂一个?”诺拉期待地问。
“……”由良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瓶子,又迅速地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手被涂上指甲油的画面,“不要。”他答道。
“就涂一个指甲嘛!小拇指好了!不影响的!”诺拉再次求道。
“不要。”由良极快地拒绝了。
“好嘛!”诺拉不满地嘟囔道。
“今天的三位参赛选手将要挑战的是最传统的博伊刀,但老观众肯定知道挑战不可能这么简单,让我们看看评委要为选手们增添什么困难。”电视中的声音引起了由良的兴趣。他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电视中的主持人走到桌边,揭开黑布,露出选手们将不得不使用的材料——一堆生锈的除草机刀片。
“嚯!看来我们的选手们必须先挑出品质优秀的刀片,再将刀片重新打磨去锈后才能开始锻造,希望我们的选手们能在三小时内克服困难。”
由良一下子就被这个娱乐节目吸引住了。电视里传来动力锤敲打铁块的声音、打磨机与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熔炉里熊熊烈火的声音、热铁被淬炼的滋滋声,都极其悦耳。
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个,幽灵突然说。
怎么,由良有些不悦地答道。
就是本以为你是个啥都不感兴趣的人,幽灵解释道。
……我是那种人吗?
还挺像的。
你不觉得锻刀的过程很有趣?由良反问道。
……没啥感觉……噼噼啪啪的,太粗犷了,幽灵评价道。
没品味,由良回道。
你这话说的!这是人身攻击!幽灵抗议道。
没品就是没……由良正回应到一半,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右手,瞧见有一只指甲刷正在给自己的小拇指上色,而且已经涂了一半。
“你在干什么?”由良平静地看向诺拉,问道。
“被发现啦,”诺拉猛地抬起头,“你不让我涂,我就偷偷涂!”
由良把手抽走,仔细看了一眼自己小拇指上的指甲油。深红色的指甲油看着有点发黑,就像干涸的血一样。他极快地思索,随后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回到原处。
“随便你。”由良说道。
诺拉一副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得意表情,继续小心翼翼地给由良涂起指甲油。
怎么花给你涂的时候你就不让,诺拉就行了?幽灵问。
涂一半更丑,由良没脾气地答道。
有点道理,幽灵说。
由良正要继续看电视,他又感觉到有一股视线黏在自己身上。他扭头看去,果不其然,花一行人正一边偷偷盯着自己,一边小声议论。
见自己被由良发现,三人又慌忙挪开视线,装出一副在做别的事的模样。
“涂好啦!你看看咋样!”诺拉兴冲冲地说。
由良举起手,看了一眼小拇指上的指甲油。
“挺好。”由良说道。
“哼哼,那必须的!”诺拉开心地拍着由良的肩,“走了,我们回去咯!明天一大早记得去踩点!”诺拉说着便站起身。她把装着指甲油的瓶子收好,郑重地放到花的手里。
“谢谢啦!”诺拉向三人挥手准备离开。
花喊住诺拉说道,“下次记得教我怎么打耳钉!”
“没问题!”诺拉高兴地回道,又对着由良催促道,“走啦!”
由良不舍地从沙发上起身。电视里的锻刀比赛还没分出胜负,正进行到最后一轮。
手机上以后也能看,诺拉在等着呢,幽灵安慰道。
听到幽灵这么说,由良终于愿意迈开脚步跟上诺拉。
离开三人的家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小区内的老旧街灯格外得暗,没有起到任何照明效果。
由良跟在诺拉身后。
夜晚的风很凉。
“玛莎奶奶看到她们能开开心心住在她的家里肯定很欣慰。”诺拉向前走着说道。
“肯定。”由良说。
“阿列克谢爷爷肯定也是。”诺拉又说。
“肯定。”由良说。
可惜,没有去看一眼洗手池的水管,幽灵感慨道。
不用特意去看,肯定好好的,由良回应道。
也是。
顿了一会儿,幽灵又说道,可能……有些时候做出行动,带来改变也会是好事。
由良没有回话。他看着诺拉的背影,看着她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快步跟了上去。
黑刀轻抚着摆在桌上的光滑物体,用手指尖划过刃口。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的物体,一边说,“最近溜进城里的老鼠变多了,你可得好好努力啊。”
“……明白。”白狼向黑刀行礼,转身离开。
“对了,”黑刀叫住白狼,“在化工厂里杀了那个日本老鼠的那伙人的踪迹,有线索吗。”
白狼转回身看向黑刀,对方正用着无法捉摸的笑容注视着自己,“……还没有。”她答道。
“很符合我对你的期待,加油。”黑刀依旧笑着说。
他的话让白狼本能地感到不适。她强压住心底里的反感与恐惧,平静地说,“我会的。”说完,她便迅速地离开了房间。离开房间一定距离后,她疲倦地靠在走廊的墙边,右手紧紧握住左手上臂。破碎的衣服下正流淌出鲜红的血液。鲜血顺着她的袖子不断地流下,滑过手中握住的手提箱,直到从指尖滴落在地上。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了与自己的上司的对话。
高档公寓走廊的深红色地毯尽数吸进了那些血滴。白狼重重地喘出几口气,让手臂的疼痛减弱,重新迈起步子。
她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到达电梯厅,这一路上她没有见到任何住户。白狼按下按钮,进入电梯。电梯内正放着可以舒缓情绪的音乐,雪松木香薰的味道有些重,电梯厢内挂着全息投影广告。她靠在广告投屏对面,沉默地看着广告中的内容——“孪蛇生命药物植入体,确保您在任何时候都能接受紧急药物治疗”。
“尽放狗屁。”白狼不屑地自言自语道。她身体里的疼痛抑制剂完全没有起效,左臂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的疼。她用植入在半电子脑内的通讯程序拨通了电话。
你们的目标处理完了没。通讯程序会捕捉并识别白狼的大脑电信号将其转换成语音与对方进行通讯。
刚刚结束,都是些有点难缠的家伙。对方的通讯直接在白狼的脑中响起。
有没有人受伤?电梯门开,白狼离开了被香薰填满的空间。
没有,我们正在去二号安全屋的路上。
我马上过去。巴特的情况怎么样?白狼无视了前台的问候,径直走到公寓楼外。
已经接受过治疗了,没有影响,预计两天后就能重新参加任务。
很好,待会儿见。听到巴特没事,白狼稍稍地松了口气。她的摩托就停在街边。她跨上摩托,将手提箱挂在置物架上,带有生物识别的手把自动启动了引擎。
摩托疾驰起来,带着白狼快速地从第一大道逃离。
大约二十分钟后,白狼将摩托停在了二号安全屋外的街边上。它位于居民区普通的五层式公寓楼内。窗户正对着街道。
白狼检查了一眼二楼的窗户。窗帘遮住了房间的内部,窗帘外放着一只兔子毛绒玩偶,它的眼睛正对着街道——这是他们用来提示安全屋内有人的记号。兔子玩偶的眼睛里的微型摄像机可以看到街道上的全部景象。
白狼走上公寓楼的楼梯。老旧的欧式建筑带着一股独有的木头和灰尘的气味。结实的硬底皮鞋在木台阶上发出吱呀的声响,总给人一种台阶随时会不堪重负的错觉。
二楼楼梯间的布局十分拥挤。住户门口的装饰品挤占了本就狭窄的走道。方形回廊现在几乎只够一个人通过。
逐渐凝结的伤口处又因为白狼提着手提箱的发力让伤口再次迸裂,少许的鲜血渗了出来。她快速地穿过过道,走到房间门口,用带有节奏的动作叩响房门。
门后传来脚步声,随后门把手转动。一个身形略矮的男人拉开了门,他快速地打量了一遍白狼。
“沃尔夫冈,你来得真快。”男人冷静地对白狼说,“伤势怎么样?”他又问道。
沃尔夫冈撇了一眼自己左臂上的伤口,“擦破皮,没大碍。”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让沃尔夫冈进门。“对手很难缠?”男人一边关上门一边问道。
“还好,只是对方有三个人。”沃尔夫冈脱下皮鞋,穿着黑色薄丝袜的脚踩在地上。
“我们这边遭遇的也是三个人,估计是同一个企业派来的。”男人打开灯,黄色的暖灯照在他身上。淡红色卷发,金色眼睛,白色皮肤,戴着一副白色圆框眼镜,让人很难将他与面前正滴着血的沃尔夫冈产生联系。
“反正任务都完成了,别再绷着个脸了,雨果。”从客厅里传来一个女人轻佻的声音。
“我一直都是这个表情。”被称作雨果的男人平静地回应道。
沃尔夫冈没有听两人的对话,径直走进客厅。客厅不大,但装修得很精致,全都用的欧式家具,看起来格外古典。
“巴特呢?”沃尔夫冈坐到单人沙发上,把手提箱放在脚边,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医疗箱,拿出止血绷带与消毒喷雾。
长沙发上的女人披着暗红色皮衣,内里是紧身白色露脐背心,下身穿着破洞牛仔裤。她专心地维护着手中的狙击枪,随口回道:“跑出去找酒喝了。”深黄色的长卷发沿着她的脖颈一直垂到露出腹肌的腰部。
“刚做完手术?”沃尔夫冈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衬衫,用剪刀裁去袖管,露出伤口。大片凝固的血液贴在她的手臂上。
“是啊,自己刚在外面做完手术跟我们会合,就说要出去整点喝的,我象征性拦了一下。”女人瞥了一眼沃尔夫冈的伤口,“伤口这么深?对手还挺难缠。”
“还好,对方太拼命了而已。”沃尔夫冈面无表情地将消毒喷雾喷在自己的伤口上,酒精与水将血污冲开。她用毛巾擦去血水,再用便捷皮肤缝合器将开裂的伤口订上,最后缠上绷带盖住伤口。
“疼痛抑制剂没有起效吗?”雨果坐到沃尔夫冈对面的沙发上,从腰间抽出一台平板操作起来。
“没有,公司的装备坑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沃尔夫冈应答道,一边转动左肩,测试活动受影响状态。
“你那个视奸癖的习惯该改改了。”女人说着,一边将狙击枪上的瞄准镜拆下,放入伪装式收纳盒中。
雨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带着点情绪说道,“我只是在关心……”
“不用改,他的习惯对团队贡献很大。”沃尔夫冈抢过雨果的发言,“别忘了你有两次都是靠雨果的情报才击中了目标,德尔菲娜。”沃尔夫冈在确认身体无误后,稍稍放松下来,让自己的身体陷在沙发里。
“没有他的引导我也能命中目标。”德尔菲娜像是置气一样辩解道。
“我知道,可是有了雨果的支援你就更能发挥出你的能力。雨果,帮我拿一瓶朗姆,随便什么都行。”沃尔夫冈陷在沙发上,注视着房顶的吊灯。光线照得她的视网膜出现了光斑。
雨果起身走向酒柜,从中快速地挑选了一圈,取出一瓶朗姆酒,又从橱柜中取出一只酒杯,回到茶几边。他用开瓶器打开木酒塞,往杯中倒入了两口的量。
“谢谢。”沃尔夫冈往前探去身子,用右手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她知道雨果是担心影响伤口愈合,故意不给自己多倒酒。她前几天刚刚在肝脏安装的毒素过滤器可以让她不用再担心酒精的影响,但她还是决定接受雨果的好意。
德尔菲娜擦拭完枪身,把枪收进收纳盒,重重地躺在沙发上,“变态虐待狂那边什么情况?他没折磨你吧?”德尔菲娜向沃尔夫冈问道。
“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边。”沃尔夫冈回道。
“那挺好,我们这边就能松口气了。”德尔菲娜伸了个懒腰说。
沃尔夫冈叹了口气,“如果有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建议我们最好关注一下黑刀的动向。”雨果收起平板,严肃地说道。
德尔菲娜嗤笑道,“监视那个变态虐待狂?你不要命咯?你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付营里那些同伴的。”
“我会负责盯着他。”沃尔夫冈接过话,“这件事你们别掺和。”
“只有你一个人太危险了。”雨果抗议道。
“没事,只有我的话,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如果是你们,会死的。”沃尔夫冈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雨果那清澈的蓝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沃尔夫冈,“明白了。”他让步了。
他真的太爱操心了,沃尔夫冈心想。
“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沃尔夫冈看向两人问道,她有些饿了。
“当然没有,这个安全屋里的食物都被巴特那家伙给吃完了。”德尔菲娜埋怨道。
雨果沉默地再次拿出平板操作起来,没过一会儿,他说道,“我找到一家酒吧,可以吃饭。”
“酒吧,饭?那种只用微波炉端出来难吃得要命的加热食品的酒吧?”德尔菲娜嫌弃地说。
“评价很高。”雨果迅速回应道。
沃尔夫冈从沙发中起身,稍稍转动肩膀,“我们就去那儿吧,雨果,你联系巴特过去。”
“已经联系好了,他刚好在那儿。”雨果收起平板说道。
“这家伙倒是会享受哈,一个人吃香喝辣,把我们扔在这里饿肚子。”德尔菲娜撅着嘴站起身,将装着狙击枪的吉他琴盒背在背上。
沃尔夫冈拿起手提箱,走到门旁换鞋。她让雨果和德尔菲娜先出门,自己负责关门。她望着安全屋里舒适的家具,心想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不久前,他们所有人都还在那座无人区里的训练营中,看不到一点未来,为了眼前的一点面包和水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居然穿着光鲜的衣服,有挡风的住所,不需要为了明天的食物发愁。
“可惜……那么多兄弟姐妹都见不到这样的日子……”沃尔夫冈轻声自语。她望着走下楼梯的德尔菲娜与雨果,关上门,跟了上去。
“就这家店?看着也太寒酸了点吧。”德尔菲娜皱着眉头说。
“只是外表朴素点。”雨果说道。
眼前的霓虹灯招牌写着“Everyday is Night”的字样,周围的店铺都没有在营业。奥斯特格勒的晚风虽然寒冷,但远不及荒地上随时都能冻死人的寒风。
“进去吧。”沃尔夫冈带头走下楼梯,推开门。德尔菲娜就算脸上还挂着不愿意,也只能跟上。
一进门,咖啡的气味就飘到沃尔夫冈的脸上。她快速地打量四周,这个点还在这个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没有在喝酒的,除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位极其壮硕的男人——巴特。他正被一位穿着女仆装的人——诺艾尔——缠着。
“调制人生,改变……啊,调制饮料,改变人生。三位客人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无眠在吧台后对沃尔夫冈一行人打起招呼。
“朋友在这儿,我找他。”沃尔夫冈简单指了指巴特的方向,便走了过去。
巴特手里正握着一瓶酒,一脸厌倦地侧身背对着诺艾尔。
“我再说一次,把酒拿出来,你刚做完手术,会影响伤口愈合!”
还没走近,沃尔夫冈就听到诺艾尔充满怨愤的声音。
“哟,大块头,艳福不浅啊,还有小美女陪酒?”德尔菲娜酸溜溜地说道,“把我们扔在家里自己享福呢?嗯?”
诺艾尔注意到沃尔夫冈一行人,转过身严厉地说,“你们是他朋友吗?麻烦你们劝劝他,他刚做完手术,酒精会影响他的伤口愈合。”
“没事,他无所谓。”沃尔夫冈回话道,一边坐到边上巴特的空位。德尔菲娜和雨果坐在两人对面。
“不行!我作为他的医生必须对他的身体状况负责!把酒给我!”诺艾尔激动地要从巴特手里把酒瓶抢过来。巴特那比诺艾尔大了近乎一个成年人的体形,此刻却被她的攻势折腾得不得不缩起身体。
德尔菲娜被这滑稽的场面逗得大笑起来,“你到底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好玩的小姑娘?”
巴特一边躲避诺艾尔的动作,一边用眼神暗示德尔菲娜帮他一下。德尔菲娜完全没有回应巴特的暗示,翘着腿,靠着椅背,惬意地放松着肩膀。
“诺艾尔,”无眠走过来拍住诺艾尔的肩,她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说,“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服务员而不是医生,就算他是你的病人,现在也要以服务员的身份接待他和他的朋友们,知道了吗?”
诺艾尔原本那强硬的态度顿时软了下来,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我知道了……”她有些失落地说。
“你先去接待别桌的客人吧,别难过,”无眠贴在诺艾尔耳边轻声说,“我来劝。”
诺艾尔的眼里闪出感激的神情,“那我先去别的桌了。”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小跑到别桌客人那里去了。
看着诺艾尔离开,无眠稍稍松了口气。她又立刻转过身,露出对待客人时那充满礼仪性的微笑,“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各位的吗?”
“我们是来用餐的。”沃尔夫冈说道,“有什么推荐?”
无眠从左手拿出一直放在身后的菜单,“菜单上的菜品我可以自信地说都不错,只要客人选的适合自己口味就行。”
沃尔夫冈接过菜单,上面印着拉面、炒饭、咖喱饭等,也有些甜品与酒水,完全不像酒吧,更像是个休闲的家庭餐厅。
“特辣拉面。”沃尔夫冈说着,边把菜单递给对面二人。
雨果主动把菜单挪到了德尔菲娜面前,“我要汉堡肉咖喱饭。”他已经事先在网上看好菜单了。
德尔菲娜拿起菜单,噘着嘴端详了一会儿,“炸鸡块咖喱饭。喂,大块头,你吃了没?”她一边问,一边把菜单甩到巴特面前。
巴特缩在座位上,沉默地探出身体看着桌上的菜单,然后用手指指了指炒饭。
“好,炒饭一份。”无眠用轻快地语调说道,她快速地用目光扫过四人,“各位不来点饮料吗?虽然店里也提供酒类,但咖啡和甜品才是这家店的特色噢。特别是这位身材很有安全感的小哥,要不要试试摩卡咖啡,带点巧克力味的咖啡不比喝甜酒差噢。”她注视着巴特,用让他无法拒绝的语气委婉地劝道。
巴特双手夹在腿间,小声地说,“那就……来一份。”
无眠记下菜品,转头问向其他人,“好,一份摩卡,其他几位呢?”
“白兰地咖啡。”沃尔夫冈说。
“蓝莓布丁。”德尔菲娜毫不犹豫地说。
雨果拿出平板快速地看了一眼,“黑咖啡,热的。”
“你到哪儿都喝黑咖啡还需要看菜单吗?”德尔菲娜嘲弄道。
雨果瞥了一眼德尔菲娜,“这是习惯。”
“好好,习惯。”德尔菲娜无趣地翘起脚,靠在椅背上。
“各位还有要加的菜品吗?”无眠微笑着问。
沃尔夫冈看了几位同伴一眼,“没了。”她答道。
“好,那如果还有需要的话请随时叫我。”无眠用极快地速度取走桌上的菜单,转身走向后厨的方向。
无眠走后,德尔菲娜伸了个懒腰,接着趴在桌上嘟囔道,“哈——累了一天,总算能吃上点热乎的了。”
“最近确实压力很大,但更不能松懈。”雨果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说道。
“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放松点才行。大块头,你伤口咋样?好像刚刚那个黑皮小美女就是给你做手术的?人家怎么还来这儿打工?是不是在尾随你?”德尔菲娜像是在没事找事一样打趣地问道。
“只是碰巧……”巴特用极弱的声音回道。
“嘁,没劲,还以为能来个什么浪漫的偶遇呢。那你现在伤口咋样?还疼吗?”
“不疼……她……技术很好。”巴特慢慢地答道。
沃尔夫冈呼出一口气。经过医疗处理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体内额外植入的凝血纳米机器人极大地加快了伤口的愈合速度,等到吃完饭,她大概就能拆线了。“趁现在没活,好好放松下吧,雨果,你也放松下好了。”沃尔夫冈对三人说。
“……我不用。”雨果倔强地拒绝道。
“你就当这是命令。”沃尔夫冈柔和地说。
“……好吧……”雨果收起平板,揉了揉眼睛,看得出他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你干脆把眼睛也换成电子眼得了。”德尔菲娜说。
“现在的电子眼还不够好用,没必要换。”雨果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有需要,我会换。”
“抱歉打扰各位啦,你们点的餐点送到了。”无眠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的双手双臂一共接着四个托盘,每份托盘上都放着他们点的主食与饮料。她熟练地把托盘上的食物一份接一份地送到每个人面前。
“各位的菜上齐了,请慢慢享用,有需要请随时叫我。”无眠迅速地上完菜,迅速地离开了他们的桌位。
“嚯……这家伙也太厉害了……”德尔菲娜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炸鸡块咖喱饭说道。
食物的香气随着热气飘散出来,让这四个只吃了一整天胃里只有应急干粮的人饿坏了。德尔菲娜拿起勺就准备开吃,被一旁的雨果喊住。
“别忘了规矩。”雨果平静地说。
德尔菲娜像意识到犯错了似的把拿起的勺子又放了下来,用棕色眼睛看向沃尔夫冈。
原本沃尔夫冈并不打算在这里也要按规矩来,让大家都放松点,但雨果已经把话说了,那她也只好顺势做下去。
沃尔夫冈双手交叉,悬在胸前,慢慢说道,“为勤劳的自己、同胞,纪念所有逝去的亲人、朋友,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
另外三人也照着沃尔夫冈的动作祈祷着。这是他们在训练营时养成的不成文的规矩。为了一顿饭,为了获得生存下去的资格,他们不得不与自己的同伴残杀。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自己是靠不断夺走同伴的生命才能活到今天,不让自己在杀戮中丧失人性。
在一瞬间,沃尔夫冈又变回了白狼。她的视野里满是被自己杀死的人,朋友、陌生人。她将匕首刺入已经无力反抗的同伴的胸口,从而获得了一份牛排,也获得了白狼的称号。黑刀用戏谑的表情看着她用手抓着这份带血牛排撕咬。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动物。她以被驯化的动物的身份被黑刀带进城里,像狼一样猎杀主人下达的目标。直到一刻,当她处理掉想要潜逃的目标后,她走在残破的街上,看到街边的骨瘦嶙峋的小女孩在向自己乞讨食物的一刻,她从白狼变回了沃尔夫冈。她想起了在训练营里与同伴在饭前一定会诵读的祈祷词。
她的身上没有食物,只好去最近的街边店里买上一条能量棒与水。回来时,小女孩已经死了。沃尔夫冈沉默地站在小女孩冰冷的尸体前,跪在地上,将能量棒与水放在她怀里,让她紧紧抱住,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把她抱起,一直走到一处安宁的街边,用手抛开土,将她安葬。
为勤劳的自己、同胞,纪念所有逝去的亲人、朋友,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沃尔夫冈对小女孩这么念着悼词。
沃尔夫冈想起了自己成为白狼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是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不再像眼前的小女孩一样过着可怜的生活。
眼前的人们便是她用尽手段后组建起来的小队。虽然她的绝大部分兄弟姐妹们都还在那座训练营中,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只要继续下去,肯定还能拯救更多的人,她是这么坚定地相信着。
“吃吧。”沃尔夫冈看着眼前饥肠辘辘的三人,温和地说道。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餐具开始用餐。特辣拉面的辛香味刺激而浓郁,让沃尔夫冈情不自禁地感叹起能吃到热乎的食物是多么幸福的事。
“好吃诶。”德尔菲娜感叹道。一旁的雨果和巴特都沉默地吃着食物。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上也能看得出他们很喜欢这家餐厅的菜。
充满市井味的食物让他们感觉格外亲切,没有豪华餐品中那些奢靡的气味,也没有穷苦食物里那如同非人的体验。仅仅是享受普通人能吃到的食物,都让他们都感觉到难得的舒缓。
沃尔夫冈喝完杯中的最后一点咖啡,看到巴特双手捧着手中的摩卡一点点用嘴抿着喝,德尔菲娜和雨果也都快吃完了,便起身去吧台结账。
无眠正在擦拭手里的咖啡杯,见到沃尔夫冈走近,她放下杯子,手臂靠在吧台上,“怎么样,用餐愉快吗?”
“挺好的,都是你一个人做的?”沃尔夫冈问道。
“没错,这家店就我一个人,”无眠答道,她又用下巴指了指店门口正在打扫地面的诺艾尔,“那个小姑娘是来给我做临时工的。”
“她胆子也挺大的,没被巴特那块头吓到。”沃尔夫冈瞥了一眼诺艾尔评价道。
“哼哼……她的胆子可大了,虽然平时看着畏手畏脚的,但面对伤者的时候,不管什么人她都一定会冲上去。”无眠淡淡地笑着说。
“就算是不认识的人?甚至是敌人?”沃尔夫冈有些疑惑地问。
无眠注视着沃尔夫冈的眼睛,坚定地答道,“甚至是敌人。”
沃尔夫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这样的事的人,比起冒着危险区救自己的敌人,杀掉对方让自己的和身边的亲人安全才是该做的事。
“那你呢?”沃尔夫冈问道,“你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你身上闻到了讨厌的味道,也闻到了亲切的味道。”
无眠半眯着眼,沉默地凝视沃尔夫冈那猩红色的眼睛。良久,她开口道,“我现在只是个咖啡厅老板,偶尔给那些需要帮助的迷茫的人出出主意罢了。”
“是吗,你觉得我会需要你的帮助吗?”沃尔夫冈也将身体靠在吧台上,离无眠更近了一点,问道。
无眠飞快地笑了一下,答道,“谁知道呢,我唯一知道的是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无眠没有回答,而是稍稍侧过身,看向座位上正在互相打趣的德尔菲娜、雨果和巴特。
沃尔夫冈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也轻笑起来。她拿出几张现金放在桌上,“不用找了。”摆了个再见的手势,便转头走向自己的家人们。
无眠继续擦拭起刚刚放下的杯子,一边用余光看向沃尔夫冈。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感叹,“真是个可怜人。”
“巴特,你看那个小美女还在朝你这瞥呢,她绝对对你有意思!要不我去给你助攻一下?”德尔菲娜正兴致勃勃地凑在巴特跟前开玩笑。巴特被逗得一言不发,缩在座位上躲着德尔菲娜。雨果则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平板检查各种信息,面前的餐具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
“准备走了吗?”沃尔夫冈走到餐桌边问道。
雨果飞快地起身,德尔菲娜也轻盈地转身从椅子上离开,顺手拿起放在椅子腿边的手提箱,巴特则是有点笨拙地从座位和桌子中的夹缝艰难地挪出来。
“这家店还真不错嘛,感觉以后可以把这儿当一个小的碰头地点。”德尔菲娜边走边提议道。
一直沉闷着的巴特也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了两句,“我……同意……”
“但是不能在这里讨论机密内容。”雨果强调道。
沃尔夫冈没有反对。她对这里的印象也不错,特别是她对无眠这个人有很大的兴趣。无眠的身上带着一种奇异但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在门口打扫的诺艾尔看到四人,慌乱地让开位置,“欢迎再次光临……”她拘谨地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对四人说。
“小美女,我以后还会再来喔!”德尔菲娜用充满趣味的笑对诺艾尔打招呼道。
诺艾尔的脸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只好随口支吾地应付过去。
巴特走过诺艾尔面前时,沉默地向她点头示好。诺艾尔一下又管不住她作为医生的本能,张口叮嘱道,“伤口愈合前都不能喝酒!记住了没有!”
剩下的三人听到诺艾尔的叮嘱,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笑容。德尔菲娜更是大笑着拍着巴特的肩,边说,“你这下可被人家缠上咯!”
“小声点。”雨果虽然脸上也挂着点笑意,但还是严肃地训斥起德尔菲娜。
“好嘛,雨果老阿姨。”德尔菲娜不满地说,但还是乖乖降低了声音。
沃尔夫冈走在最后,她看着不知所措的诺艾尔,柔和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盯着他的,以后有机会再见。”说完,她便从店门离开了。诺艾尔还呆呆地站在门口。无眠走到她身旁,勾起手指轻轻敲在她的头上,“发什么呆呢?我可要扣工钱了哦。”
诺艾尔连忙继续打扫起地板来。无眠一边看着诺艾尔,一边用余光看向沃尔夫冈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无眠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回到自己的吧台后面。
街上的风很冷,顿时没了咖啡厅里的温馨,仿佛沃尔夫冈他们再次回到了那冷酷的世界中。
“回去吧,这几天还有新任务。”沃尔夫冈呼出一口气说道。
“那个混蛋会来吗?”德尔菲娜问道。
“不,他不来。他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沃尔夫冈边走边说。
“也就是说我们又得靠自己咯?这狗屎混球也配算我们上司吗!妈的……”德尔菲娜朝地上啐了口口水,从自己的后腰口袋中掏出一盒烟,用离子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呼出一大片烟雾。
“那个诺艾尔我查过了,”雨果对沃尔夫冈说,“孤儿,在附近开着一家二十四小时诊所,眼睛改造成义眼,底子很干净,不像间谍和杀手。但是无眠那个人……除了能查到她是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其他的都查不到。”
“跟我想的差不多,但无眠那个人,我感觉她不是我们的敌人。”沃尔夫冈说道。
“但跟身份不明的人接触,要是被黑刀知道了……”
沃尔夫冈打断了雨果的话,“现在他的注意力不在我们这,不用担心。”
雨果没再说话,他的脸上还挂着少许的担忧。沃尔夫冈理解他的心情,但沃尔夫冈也隐约能预感得到,如果她继续老老实实地给黑刀卖命,她和她的家人们一定都会走向死路。
我到底该怎么做……沃尔夫冈看着被城市灯光遮住星空的天空,内心无奈地说道。
“为什么警察要把档案馆设在这么偏的地方。”由良看着眼前巨大的建筑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是为了把不能见人的秘密藏起来呢?幽灵说道。
没问你。
这座档案馆位于城市的边缘,与警局相差几乎有几十公里。由良不得不借用诺拉的摩托车才到了档案馆附近。他把车停在街距离档案馆两百米外的地方,确保没有监控可以拍到他的车。
“一般来说把档案馆单独分出去建造很常见,但隔这么远确实挺少的。你只需要把档案馆外围的全部构造图和摄像头分布全都拍下来就行。”月在通讯频道中说道。
“还有……记得不要一直动你的耳机……监控会发现你的。”岚也在通讯频道中补充道。
由良的右耳里塞着极小的全入式耳机,不贴近看根本无法发现,但代价是耳机必须贴在他的耳道上,就像有一只虫子在他耳朵里爬行,非常难受。月本想把耳机放在由良那被头发遮住的左耳里。月掀开他的左耳后,看到他残缺的耳廓便放弃了想法。
奥斯特格勒的夜晚极度的寒冷,正午的温度又热得能让人昏厥。由良身上的外套就像个小蒸笼一样。他靠在档案馆周边的平房的屋檐下,一边沿着阴影走,一边记录档案馆的四周布局。
这座档案馆的外形简单得就像有人把巨大的长方形盒子随手扔在地上一样。米黄色的外墙让人看不出它到底是原本就这个颜色,还是因为长时间的老化导致的褪色。烈日照在档案馆的外墙上,让水泥建筑都能发出玻璃反射般刺眼的光。那压抑的亮光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由良自然而然地想到。
档案馆周边的建筑全都是平房和荒地,通往档案馆的道路也没有任何遮掩,全都暴露在监控视野内。唯一的正门设有拒马与持枪的武装特警,馆外围栏竖着防攀爬栏与通电铁丝。由良绕着档案馆走了一整圈,也没找到任何能从地面上进入的方法。
“这么森严,还进行物理隔绝,伪装成其他人员从正面潜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岚在通讯频道里嘟囔道。
这地方怎么感觉比警察局还难进啊!幽灵恼火地抱怨道。
“不一定非得从正面进,这些建筑的污水系统肯定不会完全独立,等诺拉拿到施工图后可以找到它们的路线。”月冷静地提出了解决方法。
“又是下水道?”由良条件反射地抱怨道。
又是下水道!?幽灵的反应比由良还大。
“你在下水道里经历了什么?”月问道。
“……不太好的事。”由良看着街边地上的井盖,又回想起下水道里的那些杀人机器,“没有别的路线吗?”
“只要你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就行。”月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那就先这样。”由良妥协了。
“回来吧,既然进不去,那就没什么待在那里的理由了。需要的资料都已经拍好了,把摄像机处理掉吧。”月说道。
由良把挂在他外套上的黑色胸针扯下,用力地捏碎,将它扔进马路牙上的排水口里。
“事务所见……这边切断通讯了。”岚说道。
耳机里传来一阵电流声,然后是静默。由良迫不及待地将耳机摘下,让自己的耳朵获得解放。
好像……这个现场侦查比想象得快啊?我还以为要在这儿从早待到晚之类的……幽灵疑惑地说。
从外面最多看到门口安保的换岗时间,内部的人员安排全都看不到。附近没有足够高的楼可以看到档案馆的内部结构,四周也全都被围栏封死,没有继续侦查的必要,不如回去等诺拉的建筑结构图,由良平静地解释道。
这样啊……你们这些人可真厉害,我是看不出点门道……幽灵佩服地称赞道。
由良沿着摩托车停靠的方向走回去。周边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窗户上要么是厚厚的灰,要么干脆是遮光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这里面真的还有人住吗?幽灵问。
没感觉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可能都搬走了,由良回应道。
明明是白天,还这么阴森……
由良回头看了一眼档案馆,档案馆正面上方的警徽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反感。他厌恶地收回视线,走向停在街边的摩托车。用钥匙启动引擎,收起脚撑,转动手把,摩托车的引擎发出轰鸣,载着由良快速地离开这里。
行驶出大约一公里,街上人的气息变得多了起来。街上有些人推着便携式餐车在人行道上摆摊,边上支起几个棚子,就成了个小小的街头餐馆。塑料凳上坐着几个人,吃着餐车上用电热铁板炒出来的速食拉面与合成肉。小餐馆的不远处,还有人用折叠桌支起小摊,做着维修电子设备的生意。
街边的建筑也变得丰富起来,一楼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再上面的楼层的窗户外挂着晾着衣服的晾衣杆,偶尔会有几滴水从上面滴下来。
原来那边没人真的不是错觉啊,幽灵说。
由良没有理会。他还有些不适应控制摩托的手感,迎面的强风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不得不眯起眼观察前路。
回到事务所前,由良的头发已经被风彻底吹散,让原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变得更乱。他拧动钥匙熄火,一边单手简单地整理头发,推门走进事务所。
一楼原本混乱的布局经过整理后已经像模像样。相较于昨天,现在房间里又新增了不少从无眠那弄来的设备,让空间显得稍稍有些拥挤。
“你回来了。”月飞快地朝由良问候,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的显示器说,“下个拐角向右走。”
“诺拉?”由良问了句。
“嗯,她还在拿结构图。”月答道。
由良环视了一圈车库,没有看到月的身影,“岚呢?”他问道。
“她去厕所了,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月继续盯着屏幕。
是不是昨天吃了诺拉做的东西导致的……幽灵猜测道。
那我怎么没事。
你忘了你身体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植入体了?说不定全靠它们你才没事呢,幽灵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花呢?”由良又问道。
“她在公寓里,早上就一直肚子痛,现在还没好,诺艾尔已经开好药了。”月短暂地静默自己的通讯,看向由良说,“诺拉做的东西是不是……”
由良看到月脸上那复杂的表情,无奈地点头。两人明白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
“左边的房间没人,可以躲进去。”月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引导诺拉上。
这里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由良把摩托车推到架子边上架住后,便回到了二楼。他重重地躺到沙发上,呼出一口气。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他的肚子还是空的。骑摩托时闻到街边摊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不晓得岚和月要不要吃饭,但现在不去打扰她们或许更好。由良自己走到冰箱旁,拉开门,里面还放着些上次诺拉买菜用剩下的食材。由良把它们取出,放到台子上,拿出菜刀菜板和其它厨具。
这家伙做菜那么烂,工具还这么齐全,差生文具就是多!幽灵讽刺道。
说得好像是你吃了她做的饭一样,由良呛了回去。
这不是替你出口气嘛。
用不着。
由良用厨刀将土豆去皮,切成小块,用水冲去表面的淀粉,放入水烧开的锅中。同时,由良开始处理一块大豆蛋白合成牛肉。他将牛肉切成细丝,少量的水份从肉丝中渗出,用色素调成的血红蛋白看起来和血液别无二致。将肉丝裹上淀粉腌制,由良便去准备配菜。他将青椒快速地除去根部,再把青椒掏空洗净,随后也切成细丝。肉丝的腌制时间刚好。他打开灶台,让高温电磁炉加热炒锅,等到锅彻底加热后倒入冷油;由良握住锅柄转动炒锅,让油均匀地在锅中覆上一层油膜,然后便倒入腌制好的肉丝。带有水份的肉丝在接触热油的瞬间便发出滋滋声响,调味过的合成肉散发出与真肉相似的香味。鲜红的肉在高温下变色。见颜色差不多成熟,由良将青椒丝也倒入锅中翻炒,青椒的清香味被激发出来。最后在出锅前淋上少量酱油和味精。
青椒肉丝被装进盘中。由良开始处理一旁被完全煮烂的土豆。他捞出煮烂的土豆,放进碗中,加上一点黄油,让余温融化黄油块,又撒上白胡椒,再用力将土豆搅碎打成泥。他的午饭土豆泥配青椒肉丝就做好了。
你这么会做饭?幽灵惊讶地说。
……有吗,由良觉得这只是很平常的行为。他做饭的动作和喝水睡觉一样自然。肌肉已经刻下了这些动作。
你这可比诺拉强了不知道几百倍啊!难道你以前其实是个厨师?然后再改行的警察?而且这俩应该都要学怎么用刀,锻炼身体,还挺有可能的!幽灵离谱地猜测道。
随你想去吧……由良不想搭理幽灵那奇特的猜想,端着盛着土豆泥的碗和青椒肉丝的盘子回到沙发前。他拿出事先充好电的手机,打开昨晚在岚她们家的电视上看到的锻刀节目,一边吃着热乎的食物,一边看起娱乐节目。
见到节目中的主持人能体验这些参赛者手工锻造的刀具,由良心里不由得隐约地羡慕起来。
自己烹饪的食物味道还过得去。或许自己真的还有点做菜的天赋,也可能正像幽灵所说,自己以前真的是个厨子。得了吧,由良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土豆泥和青椒肉丝不是很搭。青椒肉丝的肉汁并不适合搭配黏糊糊又偏干的土豆泥,说不定更适合拉面或者米饭。由良不自觉地思考起菜品之间的搭配。
也许下次可以试试米饭配青椒肉丝,他咽下一口土豆泥想着。
楼下的大门被打开,声音传到了二楼。
“我回来啦!!”诺拉的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二楼。
由良朝着楼梯的方向瞥去,想了一想,没有起身,选择继续吃饭。他知道诺拉等下肯定会跑上来。
正如由良所想,没过三分钟,诺拉就噔噔噔地大踏步地上楼了。那头瞩目的金发一颤一颤的。
“你这家伙!!”诺拉见到由良的一瞬间就大叫起来,“噢!!我在外面给你干活,你倒在这儿偷偷吃独食!!太坏了!!!”
“你也没让我给你……”由良话还没说完,诺拉就急冲冲地过来抢走由良的勺子,舀走由良盘子里的最后一口青椒肉丝,气鼓鼓地塞进自己嘴里。由良无奈地看着诺拉大口咀嚼自己的午饭。她的鼻孔还一张一合地出着怒气。但诺拉的表情很快就柔和了下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由良。
“怎么了,不好吃?”由良问道。
诺拉急急地咽下食物,极不情愿地开口说,“还……还不错嘛……”
“谢谢夸奖。”
“……”诺拉飞快地扭过头,嘟囔道,“明明是个才第二次做饭的菜鸟还这么嘚瑟……”
诺拉的话全都被由良给听见了,他此刻觉得还是装作没听见比较好。
诺拉又转过头不满地瞪着由良,“那我们剩下的几个人都还没吃饭,我们还要整理数据,就你有空,你是不是该去给我们做午饭。”
她是不是在耍性子……幽灵疑惑地说。
“那你们要吃什么。”由良问。
“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哼!”诺拉说完,又呼的跑下楼了。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盘子,已经空了。
唉,老兄,乖乖做饭去吧,幽灵用着同情的语气说道。
由良暂停视频,收起手机,端着餐具回到厨房。在准备其他人的饭菜前,由良先清洗好自己的餐具。他发现自己格外地享受这种的时光。
准备一个人的食物和准备三个人的食物没有太大的区别,只需要多做点就行。由良飞快地做好了三人份的食物。他把食物和餐具摆在茶几上,走下楼呼叫诺拉三人上楼吃饭。
三人围坐在茶几边的长沙发上,由良则是坐在单人沙发上。
岚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或许是刚刚的腹泻导致的;月一脸担心地看着岚,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诺拉倒是吃得很开心。
“你这家伙,厨艺还真像那么回事……但比我差远了!”诺拉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带着点埋怨的语气说。
“那你别吃我做的青椒肉丝。”由良说。
“这哪里是青椒肉丝,这不是青椒笋丝吗!”
“肉用完了。”由良平静地解释道。
岚虽然脸色不好,但桌上大部分食物都是被她消灭的。说不定空空如也的肚子反而增加了她的胃口。
见到姐姐没事,月也松了口气,小口地吃起菜来。
“诺拉带回来的结构图我刚刚研究过了。”月咽下一块土豆说,“地下水路能通到档案馆的供水污水系统。”
岚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下食物,一边拿出平板递给月。月打开屏幕,调出结构图指给由良。“你从供水系统出来后会到档案馆地下一楼的机房里,之后你需要找到一台电脑让姐姐接入他们的内网,姐姐会去查你和桑丘他姐姐的信息。”
“还有,带上这个。”月递给由良一个像笔一样的道具,“把它对准摄像头等有感光元件的设备,用笔头处的激光发射器快速照射镜头能让感光元件暂时失灵,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容易暴露。”
由良接过道具,将它放在口袋里。“无眠给你的?”由良以为这又是无眠从哪儿弄来的小玩意。
“你在想什么!”月突然大叫起来,“这是我为了你的任务临时做的!和无眠那种用现成工具的完全不一样!”
月突然的不满让由良一时间有些发愣。意识到自己突然失控的月也一脸尴尬地别过脸,“抱歉……有点失控……只是……”她有些别扭地支支吾吾地说,“我本职是个武器工程师……”
“由良那家伙应该是在说你的东西精细得像很厉害的工具吧。”诺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青椒笋丝说。
“是……是吗……”月的脸色变得羞愧起来。
“……嗯……”由良其实完全没有这么想,但他感觉得出诺拉是在替他解围。
月像认识自己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好吧,抱歉……”
由良想赶快略过这个氛围,便说,“继续讨论行动吧。”
月立刻清了清嗓子,调整情绪,“档案馆的档案储藏室有很多,几乎四分之三的区域都是档案室,所以我们也无法准确规划行动路线,前往档案室的路线得靠你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吗,可以。”这个结果让由良毫不意外,他反而觉得随机应变更适合自己。
“还有拿到资料后的撤退路线,唯一的选择是原路返回,地面出入口都被警力封死,不可能通过。一旦暴露,路被封死,你就没地方逃了。”月严肃地说。
诺拉拍了下由良的肩,“你可得小心点啊。”
“不用那么担心……只要你能让我接入他们的内网,我就能持续为你提供情报支援……”岚咽下食物说道。她的嘴角还挂着褐色的酱汁。
“你潜入需要的其他工具我在晚上会准备好。”月自然地抽出餐巾纸,擦去岚嘴角上的酱汁。
“你俩可真靠谱!不像由良这家伙,住进来这么久,钱没赚到,还整一堆麻烦。”诺拉开玩笑似的埋怨道。
你被嫌弃咯,幽灵也开玩笑道。
桌上的食物全被吃完,一点不剩。她们几个也许是真饿了,也可能是自己做的饭菜味道还过得去,由良心想。
岚和月因为要准备明天行动的工具和信息便下楼了。没事干的诺拉则是霸道地躺在长沙发上休息。见自己的地盘被霸占,由良只好无奈地拿着空盘和餐具到厨房清洗。
明天,我们俩就要干大事了啊,幽灵感慨道。
这算什么大事,由良不屑地回应。
喂,命悬一线的事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幽灵反问道。
你忘了我们不是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事了吗,还让无辜的人被牵连,由良平静地回应道。
……我当然记得,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忘,幽灵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如果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不要激动,不要失落,保持好状态,才不会再出事,由良边将洗洁精挤到清洁海绵上,一边回道。
你说得对……我应该摆正心态……幽灵低落地说。
由良叹了口气,擦干洗净的餐具上的水滴,将它们晾在台子上。
“由良,”诺拉冷不丁地从由良身后窜了出来,“跟你说个事儿呗。”
“怎么了?”由良没转回头,开始清理厨具。
“你看你从住进来到现在还都没赚到过钱,不如,以后我们的伙食就交给你了!抵你的房租!咋样?”
“……你们?”由良重复道。
“还有岚和月呀,她们在事务所里干活的时候也算员工嘛!总得保证员工餐!”
“那我的员工餐呢?”由良问道。
“自己解决嘛,买菜的钱和用摩托的油费我给你报销。”
“我记得之前找卡莉的时候应该赚到钱了才对。”由良洗去厨具上的油渍。
“你还好意思问喔,你受伤的治疗费,装备的开支,还有那两个受害者的火化和安葬费,算下来我还得倒贴钱进去!”
“是吗……”由良那副总是没有表情的冷脸露出了少有的波动,“那些人有被好好对待。”
诺拉的脸上挂着不解的表情,“那不是肯定的嘛,就算是陌生人,他们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对待呀。”
“……也是……”
“所以,现在你可还是一分钱都没赚到的状态!做饭的事,怎么说?”诺拉笑眯眯地问。
由良隐约觉得自己就算拒绝了也会被诺拉继续软磨硬泡,不如现在就答应下来,“……行。”由良的语气中带着点无奈。
这个回答让诺拉很满意,她笑着大力地拍着由良的肩,“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员工!今天的晚饭就交给你来解决咯?”
“今天?”由良挑起眉毛,随后又泄了劲,“行。”他简单擦干手上的水渍,拉开冰箱,检查了一遍冰箱里的食材。
“我得去买点食材。”由良说。
“喔,去吧,我给你钱和车钥匙。“诺拉说着就拿出手机操作起来,“钱转你了,快去快回,岚和月在给你准备明天要用的工具呢。”
由良看备菜台上的餐具和厨具都已经清理完,便合上冰箱门,转身走向楼梯。
“路上小心。”诺拉在由良的身后喊道。
你怎么变成她们的专职厨师了?幽灵问。
顺势就这么答应了,由良转动摩托把手,加大马力,行驶在车道上。
那你晚上打算做什么?可别做啥会吃坏肚子的东西,不然明天可就完蛋了。
我不是诺拉,由良一边回应,一边踩下急刹车。
原本通畅的车道变得拥堵起来,身后的车因为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不断地摁着喇叭。
这个点会堵车吗?幽灵疑惑地问。
由良没回答,而是小心地驾驶摩托从汽车中穿梭到前排。警车的笛声远远地传来,盖过身旁汽车的引擎声。由良继续前进,他的直觉告诉他前方肯定发生了某种紧急事件。在车流的间隙中,由良看见大约前方一百米处拉起的黄黑相间的警戒线。
“前方为临时封锁区,请所有车辆改道或调头行驶。”从扩音喇叭中发出的无感情的机械人声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由良继续向前靠近。两边车辆里的人也都摇下车窗,探出头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锁线拦住了由良的去路。数个荷枪实弹的警员正站在警戒线边,神色傲慢地看着面前这些被拦住的车辆。警员身后停着三辆警车,警灯正闪烁着红蓝色的光。一辆重型卡车横在右侧道路上,卡车身后拉着一座巨大的合金防爆墙,彻底封死了道路。
“这位先生,请你掉头或改道,前方是临时封锁区。”由良面前的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员用着傲慢的语气说道。这个人分明就是在说“还不赶紧滚开!”
由良直直地看着面前的警员,没有回话。警员的面颊因摄入过多的脂肪而肿起,未经打理的胡须也许是他自己最满意的能够凸显魅力的面部装饰。
见由良没有任何反应,警员又重复了一遍,“这位先生,我再重复一次,请你掉头或改道,前方是临时封锁区。”他脸上的横肉却是在说“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滚!”
身旁的汽车都咒骂着调头,骑着摩托的由良依然停在原地。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警员身后的景象。被封锁的街道看起来如同某种竞技场一般,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螺旋桨的轰鸣声从他的身后的天空中传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电视台的直播直升机正高高地掠过在由良所在的上空。
直升机怎么来了!?幽灵惊讶地喊道。
安静点,由良不耐烦地训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不想在自己脑子里听到幽灵那大惊小怪的声音。
上空的直升机向着左侧的街道飞去。街道上的高楼阻挡住了它的身形,但那直升机发动机高速运作的轰鸣声依然不断响起。由良估计那个方向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嗜热点如命的电视台肯定急着拿到头版新闻。
身前的警员的对讲机里传来通讯的声音。由良无法听清对讲机里说了什么,但他注意到警员的脸色变得紧张起来,而且他的脸色不是那种准备执行某种任务时的紧张,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受到威胁的强装镇定的恐惧。
警员旁的其他同僚也都紧张起来,弓起身体,把手里枪械架起,一副随时准备开火的模样。
由良也从摩托上下来,走得离警戒线更近点。面前的警员已经无暇理会快要越过警戒线的由良,而是有些滑稽地靠在警车旁,屏息又焦急地观察着街道左侧的方向。他的脸上的横肉挤成了让由良觉得有趣的形状。
下一秒,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击垮了警员最后一丝的矜持。他脸上流出豆大的汗珠,呼吸变得急促,手里的枪也因为颤抖而不断晃动。
由良身后的那些还在慢悠悠跳投的车主们也慌张起来。就算日子过得不顺心,发生在身旁的危险事件也会让他们本能地开始逃窜保命。
只有由良依旧好奇地等待着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喂,你不跑吗!?幽灵也紧张地问道。
直升机声、爆炸声、车声,它们混杂在一起向十字路口涌来。一声巨响,爆炸扬起的烟尘彻底封住了左侧道路,没人能看到烟雾后面的景象。紧接着,从烟雾中猛地冲出一辆改装越野车,它的车身全部加装了厚重的金属板。金属板上满是弹孔,但车体看起来情况依然完好,内部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伤。但即便是经过改装的越野车也无法撞开卡车竖起的合金防爆墙。它猛地转弯,径直撞上了其中一辆停在边上用作掩体的警车。
撞击的动静敲醒了这群愣在原地的警察。他们变换位置,拉走被冲撞波及的警员,同时架起枪向越野车徒劳地开火射击。顿时现场枪声不断。那些警察完全不在乎是否会波及旁边的市民。数颗流弹擦过由良的身旁,打在那些轿车上。由良也不得不压低身体,避开这些警察的枪线。越野车里的人没有开火还击,而是继续操控车辆,试图用越野车撞开一条道路。
又有一辆车辆从烟雾中冲出。由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他曾经在手机直播中看到的镇暴机动队的步兵战车。漆黑的车身上印着白色的镇暴机动队简写。巨大的防弹轮胎几乎比轿车还高。装在战车顶部的自动武器架对准越野车开火。火箭巢中飞出两枚聚能导弹,径直射向越野车的金属装甲。导弹命中装甲,火光四溅的瞬间,装甲被导弹的金属射流切割出一个圆孔。越野车顿时停下了行动。
周围所有的警员都停下了射击,紧张地望着越野车。三秒后,越野车的主驾驶门被推开,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右手臂被射流切断,烧得焦黑的男人。他刚跳下车,步兵战车上的反人员炮射霰弹就向他开火。七十六毫米口径的霰弹直接将男人打成筛子,弹丸将他的身体撕碎,血肉飞溅在越野车上。
先前那个趾高气昂的警员见到这个场面忍不住呕吐起来。
又过了十秒,越野车内不再传来任何动静。步兵战车的乘员门被打开,从车上走下四名武装到牙齿的镇暴机动队员。一人依靠加装在身上的外骨骼装置,举着全身大小的重型合金盾牌,剩下三名队员紧紧跟在他身后,逐步靠近越野车。第二名队员在靠近到足够近的距离后,从打开的越野车门处扔进一枚手雷,听到爆炸声后便和第三名队员一起探入车辆进行检查。期间,第四名队员和第一名队员在戒备四周。
见局面已经平息,直升机开始降下,近距离地拍摄这些镇暴机动队执行任务的场面。
这群人……这群人…………幽灵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由良理了理被气浪吹散的头发。这群人杀了人,他平静地回应道。
那个人直接就碎了……碎成……
怎么,你怕了?由良问。
我……不……我只是有点……幽灵的声音像是在颤抖,我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就算那人危害了别人的性命?由良追问。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能这么平静的?幽灵反问道。
不知道,由良看着远处的镇暴机动队队员回应道。
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比有感觉的人可怕多啦,由良突然想起诺拉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自己此刻对目睹别人被杀死也是那种毫无感觉的冷漠。身体对同类的死亡没有产生半点反应,就好像它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的发生。
也许,自己曾经也杀死过许多人,以至于即便失去记忆,肉体也已经熟悉了死亡的气味;也许,自己曾经也杀死过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由良恍惚间这么想到。
确认现场已经恢复安全状态,警员们开始重新接管秩序。调来的重型拖车拉走了报废的越野车;清洁车开始处理地面的尸体碎块;物证科的人员在回收地面上的弹壳与武器。在场的人员们的脸上也都十分平静,甚至有些人还带着笑容互相聊天。或许这样的情况才是正常的?大家都对死亡习以为常,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再正常不过。
喂,喂!我们赶紧离开吧……别在这站着了,幽灵有些焦急地催促道。
……嗯,由良应了一声,重新回到摩托上。他临走前,又看了一眼现场。他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现场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副对死亡熟视无睹的神色。由良有些疑惑,难道这些人也都杀死过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也或许,这些人的反应才是正常的,而幽灵那种惊诧的反应才是异类。但他又想起阿列克谢的葬礼,还有卡列尼娜坟前诺拉的哽咽。肯定有哪里不对,由良一边想着,一边转动把手,加大马力。
大型超市里的消费者比由良上次来时还要多。嘈杂又拥挤的人群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快速地在超市中挑选食材,把购物车填满,便来到结账台结账。排在由良前面的年轻女人正和她的同伴大声聊天——
“待会儿回去的路应该不那么堵了吧。”其中一个双眼大得格外显眼的女人说。
“嗯哼,虽然那帮警察抓小偷的效率不咋样,但要是堵车造成大额经济损失了,市政府可是要拿鞭子抽死他们。诶,后天晚上的新的义体发布会被推迟了你知道不?”另一个手臂上纹着电路线一样的纹身的女人问道。
“真的假的?”眼睛很大的女人眨着她的双眼惊讶地问,“别吧……我攒了三个月的工资就等着发布会出的新义体呢,我真受不了现在这个有时会闪屏的眼珠子,还亏说是什么最新技术……”
她们把购物车推到收银台,继续聊着,把物品扔到台上。收银员如同机器一样开始按照程序对物品进行扫描、称重。
“真的,就刚刚那个恐怖袭击,又是几个反对义体化的人干的,他们刚刚炸了一个市中心的义体诊所,现在因为安全检查,发布会不得不取消了。”
“一群老顽固,肯定又是些因为做不了义体害怕被淘汰的废物,科技的发展就是这样的啦,不就是些阵痛,乖乖被淘汰掉多好。”眼睛很大的女人揣起手抱怨道。
“也许大公司还指着卖点止痛药从他们兜里捞钱吧。”
“连换个义体的钱都没有的人还爆得出几个子儿?”
见收银员已经扫描好所有物品,手臂有纹身的女人将自己的手掌贴在收银台的扫描仪上。一秒后,显示器上显示交易已完成。“钱永远不嫌多嘛。”她们两个拎着东西,继续聊着关于义体的话题离开了。
这两个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说这种话!把人命说得跟什么一样!幽灵愤愤道。
那你觉得人命是什么?由良反问道。
人命……人命不就是人命吗!?人命还能是什么!?幽灵的声音更响了。
由良走到收银台前,把篮子里的食材放到台上。收银员和面对上一对顾客一样,也是面无表情地扫描、称重。
在刚刚那两个客人眼里,人命还不如钱和新款的零件;在刚刚现场那些人眼里,人命和我手里这块合成猪肉没区别。所以你眼里的人命又是什么?由良追问道。
……人命应该比什么都重要吧,人命就是人命,不能跟任何东西衡量。那些人的想法才是有问题的!幽灵再一次阐述自己的观点。
是吗,由良随便回应道。
收银员沉默地把金额打在显示屏上。由良拿出手机付款。
你问我半天,那你自己又觉得人命是什么?幽灵不爽地反问道。
不知道,由良干脆地答道。
你这家伙!你不知道你问我!搞得像你多有想法一样! 幽灵气急败坏地责骂道。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问你,我不明白我对人命到底是什么态度,玛莎、卡莉、卡列尼娜、诺艾尔、诺拉,她们的命是命;那些在下水道里被抹掉的无名尸的命也是命;可是刚刚那个被镇暴机动队杀了的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对他的死就没有一点感觉,人命之间也分区别吗。
由良一连串地阐述自己的疑问。
……你问到我了……幽灵也有些迟疑。
由良将购入的食材装袋,提着袋子离开商场。
不对,幽灵突然大声说,你在为了救卡莉杀人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
那你为啥突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幽灵又问。
可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近距离看到生命死亡和亲手杀人时的心境不一样。由良拎着袋子走到停车场,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
我倒一直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看你做事,幽灵说。
所以你没法理解我,由良回应道。
得了!那你找诺拉!找诺艾尔问去吧!什么人呐!你跟刚刚那两个女的一样都不是东西!幽灵又一次大骂起来。
我又怎么了,幽灵的声音吵得由良头疼。
……算了,反正既然你自己一个人想不通,那就多找人问问嘛,诺艾尔无眠诺拉这几个肯定会有点自己的见解,幽灵建议道。
诺拉?她真的会有吗?由良问道。他找到摩托,把食材挂在握把最靠里的地方。
反正比你有!幽灵愤愤答道。
等我从档案馆回来,就去问问她们好了,由良还是接受了幽灵的提议。他转动握把,让摩托行驶起来。回时,那个被封锁的路口已经解除封锁状态。地面上的碎片与弹壳全都被清理干净。如果不是那些流弹在墙上留下的弹孔,这片区域看起来就和往常一模一样。车流从这里经过,行人忙碌地越过斑马线。人造革制成的鞋踩过被清洗掉的血迹,两小时前的事就已经像烟尘一样被彻底吹散,无人在意。
以前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自己又是怎么看待生命的,那个我会不会有自己的答案?由良不禁想到。
手机铃声与震动打断了由良的思考。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诺拉的名字正显示在屏幕中间。他接起电话,便听到了熟悉的大大咧咧的声音——
“你咋出去那么慢!我们三个快饿死了!噢对了,花也要来蹭饭,快点回来!”
“……哦,马上到。”
“快点!”
随后通话便被挂断。
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了,又多了张嘴,快想想晚饭做啥吧,幽灵揶揄道。
是啊,想想做什么吧,由良叹了口气,加大马力,将脑子里那些难懂的事扔在一旁,好好想想眼下将要面对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