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灵魂,一个肉体,这是古人的哲学伦理中所认可的事实,也是人类自诞生以来最自然的形态,就像一个插头和一个插座那样匹配。
可在现在这个社会下,我们的灵魂被禁锢在羸弱的肉体里,时刻幻想着自己那自由的灵魂可以任意寄宿在不同的肉体里,不用再受病痛、外貌的折磨。老人渴望年轻力壮的身体,不必再为日渐萎缩的肌肉和退化的大脑而痛感无力;丑鬼渴望美丽的外表,认为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都源自于那丑陋的皮囊;残疾人渴望健全的身体,幻想着自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灵魂和肉体,两者紧密的关联似乎因人们的期望而开始松动。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灵魂能住进一具完美的身体里。
灵魂,曾经被认为是至高的不存在的精神物质,如今人们巴不得它就像是手机里的电话卡一样。
黑暗,看不见一切的黑。
哗啦啦啦。
像海浪声。
温暖,潮湿,就像在羊水中。
血红色的羊水将一切包裹住,令人安心。
潜意识催眠着自己,就这样继续下去也好。
被粘稠的黑暗包围,让思维停滞,这样也好。
大脑深处传来细小的灼烧般的疼痛。
烧灼的痛感不断扩大。
身体也被炙烤着,看不见的粘稠液体不断翻滚。
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叫,无数双手要从体内撕破,这幅躯壳,将被冲破。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一只手从无数黑色的尼龙袋中伸出,手臂沾满已经干涸的血液;另一只手也从黑色尼龙袋中伸出,同样布满干涸的血液。
两只手臂死死地抓住其他尼龙袋,不断地攀爬。手臂上的肌肉隆起,凝结成块的血液被崩裂,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
压在手臂上的袋子被扒开,一颗头颅从袋子堆中探出。是一颗男人的头颅。头发被血污模糊了颜色,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双眼也被血污蒙住,他闭着眼盲目地做着动作。
那双手依然向外攀爬着,露出脖颈、双肩、胸腔,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出来。血痂从皮肤上崩散脱落,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各种伤痕,枪伤、刀伤、手术缝合伤、烫伤。背部的肌肉在皮肤的包裹下狰狞地鼓动着,驱动着肢体不断攀爬,爬到黑色袋子的最顶端。
双腿从袋子中挣脱。此刻,男人已经彻底从尼龙袋中爬出。浑身布满血迹,紧绷着的肌肉呈现出脱水与萎缩的痕迹。身体已经因为虚脱而开始喘气,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拨开一个又一个黑色袋子,男人终于抓到了一处圆柱体。从触感上分辨,像是栏杆。他双手紧紧握住栏杆,撑扶着让自己靠在上面。严重萎缩的双腿暂时丧失了支撑的能力,如同瘫痪一般不受控制地软在地上。他摸索着,抓到最上层的栏杆,拖着自己的身体靠在上面,不断地磨蹭,磨蹭,借着双臂翻过栏杆。双臂无法承受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让他直直地摔在地面上。冰冷的触感传到背部,地面很硬,或许也很脏,但肯定没有他的身上脏。
男人喘着气,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稳。他控制着发酸发胀的双手伸向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搓掉那些血痂。血痂几乎已经彻底和皮肤合为一体,每一块被扯下都让他感到疼痛。
终于,他得以睁开眼。昏暗的人造光刺入眼中,让他的眼睛作痛,迫使他眯起双眼。他的思维混乱,或者说一片空白。男人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与手臂,赤裸的双臂上满是伤痕与污渍。指甲里填满了褐红色的血泥。只有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手环,上面写着——“由良”。
这就是你的名字?一个声音突然在这个戴着写有“由良”的手环的男人的脑袋里响起。
男人立刻摇晃脑袋,已经开始适应光线的双眼捕捉不到任何的活物,更不用说会说话的人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别紧张!我是附身在你身体里的……呃……幽灵?鬼魂?反正就是很像那种东西就对了。脑袋中的声音继续说着。它的声音像个男人,语气带着点轻佻。
“你这么说我就更紧张了。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男人问。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在附到你身上之前我也没多少记忆,只记得有个声音让我这么做,是那个声音把我带来的,脑内的声音说。
“听不懂。”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一起回忆一下,说不定就知道原因了,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男人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能自己和自己对话。
随便你!不管你是觉得你是精神分裂还是怎么样,我们两个得达成统一意见和互相合作才能增加活下去的概率。
脑中的声音的话说服了男人,他试着回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内一片混乱,唯独记忆干净得像个白纸。
“看来我也没任何记忆。”男人说。
哦吼,我们俩凑一块都挤不出一点记忆。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让你附在我身上。”男人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不,怎么说呢,其实我附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应该,算是死了?身体就跟个空壳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结果我刚一附身,你就活过来了,搞得我像是什么钥匙一样。
“也就是说,我是个死人?”
之前是,但你现在不是了。你现在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大活人。
死了。这个词让男人身上的伤口开始作疼。他无力地举起双手,看到自己满臂的伤痕,自己一定在死前受尽了折磨。这些伤口肯定不仅仅只在手臂,全身各处一定也都是这样。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开始模糊,或许是死亡这一词让他的情绪失控,心率开始变快。视野里突然出现血液,鲜血从视野的上方缓缓流下,遮住了一切视线;全身的伤口都开始传出令人发狂的疼痛,鲜血从中渗出;耳中传来尖锐的鸣叫,大脑几乎都要被爆鸣折磨得炸开。
喂,喂!冷静点!冷静点!!你现在还活着呢!!脑内的声音大喊起来,盖过了耳鸣。
看着你的手!好好看着!!
男人举起手,看见上面并没有渗出任何血迹。只有无数的疤痕展示着他的躯体曾经遭受过的虐待,但此时此刻,他在这里,活生生的在这里。没有鲜血,没有伤痛。
视野中的血红色逐渐褪去,一切都变回平常的模样。一片寂静,视野里只有一根条状的LED灯在发出白光。
男人平复状态,用着平稳的语气说,“不敢相信我被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安慰了。”
不用谢,脑中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你差点就把自己吓死了。
“毕竟死的不是你是……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我只能通过你的眼睛看东西,你手上这些伤肯定经历了不少非人待遇。只是想想都觉得害怕。
“不用你来担心我。”男人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我脑子里的幻想还是真像你说的是个附身的幽灵。”
如假包换的幽灵……那一类的东西,你别这么消极嘛我也不想这样的,回过神我就已经在你身上了。
“……那你能从我身上离开吗?”
我还巴不得赶紧离开,你这身体破破烂烂的,要挑我肯定也要挑一个结实有力的身体附身。
“所以你也没法从我身上离开?”
没错,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我们俩现在也被绑在一起了。
“……唉。”男人翻过身,支撑着从地上起身。他躺够了。双手还是有些酸胀,双腿稍微能使上点劲。他抓着栏杆一点点站起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咳——咳咳咳——”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栏杆不让自己倒下。一滩黑血被吐到地上,散发着血腥的臭味。
冷汗从皮肤上渗出,口中的血腥味与不断在颤抖的双腿提醒着男人他此时的状态。他将口腔内的血污吐掉,又用手臂抹去沾在嘴角的血渍。
你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又死了,我觉得我们得找条路从这里离开,脑内的声音说。
“我要是死了,你会死吗?”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被困在你的尸体里什么的太恐怖了。
“明明是幽灵一样的东西却什么都做不到?”男人说。
我又没有超能力!
“甚至不能操控我的身体?”
让我试试……做不到。
“我果然还是疯了,怎么会有一个幽灵能把我复活但是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附身在你身上的一瞬间,怎么说呢……有种像是给你的身体通电了一样的感觉……脑中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
“什么?”
我附身到你的……尸体上的时候,突然你的心脏就重新开始跳动了。然后你就活过来了。
“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我说的就是事实,你爱信不信。与其我们两个在这里争到世界毁灭不如先一起合作。
“……行。”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喊你你你我我我,那我们俩迟早会互相搞混,声音问道。
男人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环,手环上印着“由良”二字,后半部分已经被磨去了,无法辨认。
“由良,就叫这个。那你叫什么。”由良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像你有个写了名字的手环,虽然也不知道这手环上的是不是你的名字,声音说。
“那叫你‘那玩意’怎么样。”
我拒绝。
“‘那东西’?”
……算了。幽灵,就叫这个得了,简单好分辨。
“好的,幽灵。”
可真够别扭的,由良,幽灵说。
“我也觉得别扭。”由良说。
由良此时终于能够少许理清现状。自己刚刚死而复生,脑子里住了个奇妙的邻居,被扔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身体状况很差,身上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子。四周像是个密闭的空间,不远处的网格栅栏后似乎有一道门;墙壁上砌着灰绿色的砖块,表面光滑;天花板大约有三米高,装着许多风扇式排风口与灯管。栏杆后便是由良刚刚从中爬出来的深坑,深坑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管道,看来所有的袋子都是从那里抛下来的。管道内一片漆黑,内壁极其光滑,看不出它到底通向何处。
由良看向栏杆后的深坑。他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这个深坑里还堆着许多黑色的尼龙袋。直到现在由良才看清那些就是裹尸袋。那里面应该也都装着尸体。由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些袋子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幽灵挑上。但从现实来讲,这都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脚底传来声响,深坑的边缘伸出数根管子开始向中心喷洒液体。液体淋在裹尸袋上,被灯光照得反射出光亮。在管子的下方架着一个喷火口。漆黑的喷火口里喷发出火舌,引燃了裹尸袋上的液体。火焰瞬间蔓延开来,将整个深坑点燃。火光照亮昏暗的房间,也照亮了由良的脸。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烈火,高温的气浪吹在他的脸上。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与塑料燃烧的刺鼻味。
幸好我们爬出来了,不然就成熟人咯,幽灵说。
“我更好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由良看着眼前一片火海。有些裹尸袋已经被烧毁,露出了里面的尸体。
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得赶紧离开,幽灵催促起来。
“……嗯。”由良盯着其中一个尸体,由良不认识他,也认不出他的模样。那个尸体已经被彻底烧焦,皮肤变得和焦炭一样,眼窝空洞,喷发着火舌。
由良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具尸体。一瞬间,他觉得那所有的袋子里装着的都是自己。
走吧,幽灵催促起来。
深坑内的物体已经全部被焚烧成灰烬与焦炭,散发着焦臭味。深坑那填满尸体的底部向下张开,所有的残骸都一同落下。由良见到在那之下是无数排锋利的刀片式碾碎机。骨骼被折断磨碎,发出噼啪的声响。那是亡者们的最后一次嚎叫。所有的残骸被金属刀片轻易地打碎成粉末。紧接着,收起的底板再次从墙壁内伸出,合在一处。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也逐渐停止。只有底板与深坑边缘上的焦糊还残留着一点这些尸体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几分钟前堆叠的填满了整个深坑的尸体全都消失不见。他们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了任何联系,但如果其中有些人还有家人或是朋友,那等待着他们的只剩下无尽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了。
或许再晚一点,他也会变成粉末,由良心想。
由良走到网格栅栏后侧,墙边挂着许多清理用品。由良眯起眼确认包装上面的文字,艾波索清洁剂、法伦次氯酸铜漂白剂;一旁还有些类似清洁布的物品,这些估计都是用来清理深坑的。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懂这些文字。
要不要带点东西防身,幽灵问。
由良听了幽灵的建议。他从清理用品里找到了一把短铁锹。铁锹头是平的,很重;它的握柄是金属制的,极短,只有一个手掌的长度,几乎没法被有效地握住。由良不理解什么样的人才拿得住这种东西。但这已经是里面最趁手的武器。他象征性地挥动两下,铁锹划破空气发出嗖嗖声,背部与手部的肌肉顿时发出剧痛,痛得他不得不停下动作,靠在墙边休息。由良的背部与额头渗出冷汗,不断地喘着气,血腥味又从喉咙深处漫出来。
休息下?你这个状态太危险了,幽灵关心地问。
“不行,我感觉这里很快就会来人。”由良强撑着直起身,虚弱的右手抓着铁锹走到一扇看似自动门的位置前,大门毫无反应。
我靠我们不会被关在里面了吧,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叫道。
由良沉默不语。他举起铁锹,对准大门中心的门缝,用尽全身的力把铁锹插进去。门缝严丝合缝,铁锹怎么样也插不进去。由良无数次的尝试只换来了大门上的几处掉漆。
房间里回荡着金属碰撞的声响。直到由良彻底体力不支,连铁锹都握不住掉在地上。他半跪在地上,没了半点力气,头抵在门上,艰难地喘着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由良感觉血快从喉咙里涌上来了。
无路可走了啊,要不我们顺着你被扔下来的管道爬出去,幽灵提议道。
“不,我还有个方法。”
什么方法。
“你会知道的。”
由良说完便挪了个位置,靠坐在大门旁的墙壁上。他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状况,他现在连自己究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检视了一遍自己身体上下,简直就是个伤疤博物馆,几乎有着所有的伤疤种类,而且有的疤痕看起来已经非常久远;身上的肌肉严重萎缩,但依然能看出是曾经接受过体能训练的体格;双脚没有穿着任何东西,指甲里满是血污与泥渍,脚底也被灰尘染得发黑。
我还是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幽灵说。
“你迟早会知道。”由良说。
你这是不信任我?
“我觉得我只是懒得解释。”
感觉你生前一定是个没朋友的家伙。
“不关你事。”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由良只听得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心脏的跳动声。他现在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根本不清楚自己从醒来到现在过去了多久。如果按心跳来计时,由良估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动了二百四十下左右。
在幽灵那句损语的影响下,由良也有点好奇自己的人际关系。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朋友,由良这么想。他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些。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在这儿坐着吗?幽灵又问。
“当然不是。”
那你可以告诉我不,我觉得我们两个需要建立一下初步的互相信任。
“……”由良正准备开口,一直紧紧封闭着的大门自动打开了。由良握住手中的铁锹,立刻站起身,径直朝着打开大门的人挥去。
铁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震得由良差点脱手。直到这时候,由良才有机会看清自己攻击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一台机器被由良的攻击打倒在地。它有一个长方体作为躯干,躯干上装着一个镜头;长方体的下侧左右各有一条反曲机械腿,足部为三个仿生爪子;长方体的顶端安装有一条机械臂,连接处是球形关节,手部像是模仿人类的手一样。它所有的线路都被隐藏在外壳装甲下,看不见内部的构造。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没有感情的机械合成人声从机器内部的某处扬声器放出。
由良只是愣住一下,便骑在机器上,双手握着铁锹柄,不断地砸向机器的躯干,直到将它的外壳砸破,连同里面的芯片与电路板一次摧毁才停手。屡屡青烟从毁坏的机器内部升起。 铁锹从颤抖着的手中落下,掉在砖石地板上。由良疲惫地喘着气,直到这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机器已经彻底成了一堆废铁。
由良抬头确认,自己现在已经成功穿过封闭着的大门,到了另一片区域。这里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四周布满了管道与电线,地板铺着金属网格板,网格下也满是管道与线路;管道的空隙处安装着条形灯管,从中发出的泛黄白光将整个通道照亮。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方法?幽灵问道。
“是。”由良又喘了口气。他检查起机器的内部结构,里面没有任何看似武器的配件。在躯干的背后印着它的型号——海神清洁服务公司,自动清洁机器人二型。
“看起来只是个机器。”由良自一边言自语着,一边继续捡起铁锹来拆除机器人躯干的零件。他在线缆与电路板中取下一块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由于裤子没有口袋,由良只好暂时把它握在手中。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幽灵缓缓地说。
“那么只能算那个人倒霉。”由良轻描淡写地说。
不不不这不对吧,那样的话可是杀人了啊!?
“没什么不对,既然你说的那个不存在的人会打开这扇门,就说明他跟让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一伙的。”
可……就是这样,也不应该直接杀……
“你看到那个坑里那么多的尸体了,我觉得这样完全不过分。”由良站起身来,握着芯片沿着通道走起,“而且,现在倒在地上的不是人,是个机器。”
你生前是不是什么特别心狠手辣的人?幽灵问。
“不知道。”
你这些动作,感觉一定是受过什么训练的。
“也许吧。”
算了……想也没用,幽灵的语气一直很消沉,或许是刚刚的想法让它感到了不适。它无法停止地幻想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个人类会怎么样。幽灵十分想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那台机器,但只是这种行为,他也做不到。
网格底板让由良的脚底十分难受。他感觉自己的脚被无数个极钝的刀刃切割。强烈的痛感促使着他加快脚步。四周的管道与电缆密密麻麻,全都延伸到被那扇大门封闭住的房间。只有由良知道这房间里的真相。
通道的尽头依然是一扇铁门,但这扇门的构造与先前的那扇门不同。它的中心有一个阀门,由良握住阀门,向右转动。阀门粗糙的表面磨得他的手生疼。大门内部的机械结构随着阀门转动开始运行,原本紧闭的门变得松动。由良侧过身,将肩膀靠在门上,用力向外推。门轴发出吱呀声,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恶臭的味道瞬间涌入通道,紧接着而来的还有水流声。 这味道绝对是下水道!我靠这也太难闻了!幽灵大叫起来。
由良也拱了拱鼻子。“我比你还难受,给我忍着。”这里飘荡着所有人类能产生的臭气,由良感觉自己的鼻子几乎要被熏坏了。他不得不用嘴呼吸。
由良捏着鼻子检查四周。整个下水道的通道呈现圆柱形,左右两边都能走,却也都看不到尽头。墙边每隔几米都安装有应急灯与常规的照明灯,灯光照亮了通道,也照亮了不断流动的水面。水的颜色呈现出深绿色,看起来又有点褐色,又或者是在这两种颜色中不断切换。不管是哪种,这里面都绝对不干净。幸好由良还可以靠着墙边的维护通道走。
“走哪边?”由良问。水流时不时溅出一点水花飞到过道上,由良把脚又往墙边挪了挪。
我也不知道。
“你这个幽灵一点用都没。”说完,由良便朝左边走去。
幽灵也不是那么万能的东西吧,幽灵反驳道。
“你现在更像是我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
一点都不像!
“算了,扯下去也没有意义。”
还不是你先开的头。
由良没有吭声,他一直沿着过道走着。他的脚底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水,与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他感觉自己走了已经有两百米,但还是没看到有任何向上的爬梯或是其它的房间。通道里的气味已经快要让他窒息。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下水道里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警报。由良立刻警觉起来,“那个被我拆掉的机器被人发现了。”他小步伐地快走起来。警报声持续响着,刺激着由良的神经。尽管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脚底被磨破,由良依然强忍着痛苦奔走。
警报声越来越频繁。由良没有一刻功夫回头看,他总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幽灵也慌张起来,催促着由良赶快。终于,他见到二十米处有一扇门,而且是普通的木门。由良踉跄着撞到门上,急忙转动木门上的把手;把手没上锁,门被轻易推开,由良直接整个人摔进房间内;由良还来不及确认状况,身上还在作痛,就急忙爬起,将门重重地摔上并拧上锁。
由良将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门外的水流声变得嘈杂,无数的水花被溅起,仿佛有什么生物在水中极速地移动。那巨大的声响从门外右侧——由良过来的方向靠近,飞速地掠到左侧,随后水流声逐渐变得平缓,警报声终于停下。由良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幽灵问。
“这也不意外,一台机器被损坏肯定会有人去查看情况。”
由良缓缓起身,查看房间内的状况。这个房间很小,或许只有不到二十平米。中心放着一个塑料会议桌,三面放着折叠椅,椅子都被收到桌下。墙壁的一面放着一排储物柜,一面是一个办公桌,桌上有一台电脑,办公桌旁还有一扇门;一面是个白板,上面贴着许多表格,白板旁的墙上挂着一个急救箱。房顶的灯非常暗,只能勉强照亮整个房间。桌上的灰尘已经厚得肉眼可见。
“像个休息室之类的地方。”由良用手摸了下桌子,灰尘沾满他的手指。
也就是说这里有人?
“你看着这么多灰,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但灯都没关。
“不知道怎么回事。”由良往前去检查别的地方。
所有的钥匙都插在储物柜上。由良转动钥匙拉开储物柜。第一个柜子,空的,里面都是灰尘。第二个,空的。第三个,里面挂着一件外套与一条工装裤。由良取下外套,外套背面印着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标志与字样。衣服太小,穿不下,裤子也是。由良又打开第四个柜子,里面也挂着外套与工装裤,还有一双工作靴。由良试了试,稍微大了些,但穿得下。他把衣服挂在椅背上,转去取下墙上的急救箱。
急救箱被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从消毒酒精到无菌绷带的所有基本紧急处理用具。由良坐在椅子上,先用无菌棉布简单擦拭了脚上的污渍,再把酒精倒在绷带上,重新擦拭脚上因刚刚的各种行动留下的细小创口。酒精直接涂抹在伤口上让由良一阵作痛,但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做完消毒工作,他用绷带缠住了双脚,换上衣服,然后把脚套进工作靴里。绷带充当了袜子的作用,让他的脚不至于被磨破。他把沾着污渍与灰尘的绷带扔在桌上。消毒酒精还剩一半,由良直接拿起它倒进嘴里漱了漱口,随后立刻吐在地上。
处理完伤口,他换上衣服,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芯片放进了口袋里。
你好专业,幽灵说。
“是吗,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本来就会。”由良不以为然。
我可做不到。
“可能只是你太没用。”
啧……你以前会不会是个警察之类的。
“也许是。”由良跺了跺脚,适应穿着靴子的感受。
警官大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收集信息,找出口。”
由良起身,查看白板上的表格。上面贴着一张排班表,日期到二月十三日就不再更新了。另一张是当前区域的结构平面图。
“你看得懂这个平面图吗?”由良问道。不行,幽灵干脆地说。
“你到底会什么。”
你不是也不懂!?
他们两个甚至无法从那张如同迷宫一样的平面图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由良能勉强地分辨出平面图上的部分内容,但还是无法理解整张平面图。不得已,由良决定去找别的信息。他走到电脑旁,四处摸索开机按钮。他摸到显示器的背面有一排按钮,按了却没一点反应。
你电源都没接上怎么会有反应,幽灵讥讽地说。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
先把电源线接到那个接线板上,就桌下面那个白色长方形的,机箱的也要接,然后开关在……
根据幽灵的指示,电脑的屏幕终于亮了起来,系统正在启动。
“你终于有点用了。”由良讽刺道。
没想到你连个电脑都不会用,幽灵也呛了回去。
屏幕被厚厚的灰尘遮住,由良用手擦去灰尘。系统加载完毕,显示出一排由良无法理解的图标。他点开一个名叫“通用管理系统”的图标,程序开始加载,占据了整片屏幕。黑色的背景中间跳出一个窗口,需要由良登入系统。
由良先前在房间内搜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任何类似登录账户与密码的文字。他又摸了摸自己外套与裤子的口袋,也没有任何东西。
试试账号和密码都输admin,幽灵说。
“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不信。
你就试试呗。
由良照做了。按下回车,成功接入系统了。系统开始跳转,转到“海神清洁能源员工管理系统”的界面。
“怎么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感叹道。
很正常,说明你不懂计算机。
“所以你以前是个……程序员?”
不知道,我以为你懂这些。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没用。”
我真是谢谢你,幽灵没好气地说。
由良试着从系统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但这个系统里装着的只有员工信息与主管日志。所有的员工都显示已解雇,日期都为二月十三日。他又点开主管日志,最后一篇日志的日期是二月二十日。
由良随便翻阅起日志内容——
一月二十八日,听到自动化无人下水道清洁系统即将上线的消息,所有员工都显得很平淡,他们对即将被开除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负责蓄水控制系统的比尔情绪有些激动,他需要抚养两个孩子,这依然在预测范围内。
二月八日,员工已经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电力系统的员工还留着,他们会在十三号那天被解雇。本来这个下水道系统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就是由机械负责,机器人只不过是把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也拿走了而已。我想到时候也没人会审查这日志里都写了些什么。
二月十一日,总经理让我多注意比尔,这几天他都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按照合同,他也应该工作到十三号当天。
机器人已经开始陆续接管工作。
二月十三日,所有员工都被解雇,只剩我一个了。我还要继续待上一周,就因为总经理觉得会有被解雇的员工来进行报复,要求我进行监视。
二月十七日,那些自动化机器人的效率高得离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只用了两天,它们就把员工大厅改造成了机器维护区,甚至还挖了新的引水渠。而且它们只需要每周进行定期维护,成本比雇佣员工低得多。
但说真的,我真受不了被一群机器人围着,我感觉我自己像个异类。我快待不下去了。
二月十九日,安保警报被拉响了。等到我赶倒警报地点的时候,我看到一群机器人围在一起,中间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我认出来了,那是比尔。他死了。我看得出来,他被这群机器人杀了。它们用扳手、螺丝刀还有喷枪把他杀了!我吐了。我楞在原地,看着清洁机器人把他分尸,扔进下水道里。他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我身上带着员工证,所以这些机器人都没有攻击我。要是我弄丢了它,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二月二十日,我可以走了。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总经理给了我一笔钱,还向我承诺会把我调到公司里当高层,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忘掉昨天的事。我接受了。我不想也变成那样,我知道他们肯定有手段监视我的行踪,把我调进公司也是为了好监视我,只要我跟别人提起这事我就死定了。我要把信息留在这个电脑里,我利用我的主管权限把这个房间的信息从系统里删掉,让这个屋子变成不存在的空间。希望以后有人能看到这里的日志。
保佑我。
看完日志,由良陷入了沉默。
……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被那些机器人拆成零件,幽灵的语气显然是害怕了。
“我不会给它们机会。”
尽管得到了许多预想外的情报,但由良依然没有找到离开下水道的方法。他关掉程序,退回桌面。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们死定了!外面都是那些杀人机器!幽灵不安地大叫起来。
“你冷静点,吵得我头疼。”由良冷冷地说。他站起身,干脆地拉开另一扇门。
幽灵被由良的话给唬住了,不再吭声。
另外一扇门的后门连通着一片不同的区域。它空间宽阔,像个蓄水池,水池上方悬着廊桥,在廊桥的尽头有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照明灯挂在天花板上,光照对准着水面,能看得出这里的水像是经过了初步净化,里面的液体清澈,没有异味。
由良踩在廊桥上。镂空的栅格金属板有些晃动,一旁的栏杆上的锈迹像是近期内被清理过。
我们要去哪儿,幽灵害怕地问。
“找出路。”由良毅然决然地走在廊桥上。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警报声再次响起,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蓄水池内。由良站住脚,四处张望警戒,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但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混杂在警报声中的声音的异常。脚下的水正极速翻腾,气泡在翻涌。下一秒,数根极长的金属触须从水中升起将由良包围。他用最快的速度观察自身状况,共有八根触须对称围在廊桥两侧,触须由无数的金属片拼接而成,隐约能看见被包裹在金属片下的软管;触须顶部的装备各不相同,有几根是三头机械钳,中心还装有一个小型焊枪,有几根是圆锯;从触须上没有见到任何类似观察镜与摄像头的光学设备。
由良不等它发动攻击,拔腿就跑。触须同时从两侧向由良攻击,他飞身翻滚,躲过从两侧袭来的攻击,飞速跑向廊桥尽头的大门。
他一边跑一边观察四周,由良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廊桥并没有因触须的攻击而被毁坏,甚至触须所有的动作都会精准地避开廊桥本身。由良立刻推测这个机器或许不能对设施内的建筑造成损害。因此由良压低身体,以几乎半蹲的姿势跑动,让廊桥上的栏杆与地板作为他的的掩体。他用尽全力奔跑,顾不上躲避攻击。几次,圆锯都在由良的外套上留下了口子。脚下的水面还在不断翻腾着,触须持续朝由良发动攻击,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与身体。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幽灵大叫起来。
大门就在眼前,由良抓住门把手将门撞开。一根触须抓住由良的右靴将他放到,其余的触须也朝着倒地的由良的位置攻击。所幸他紧紧贴着地板,没有视觉传感器的触须又受限于程序设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朝着由良所在的位置的盲目攻击。由良一边蜷缩身体躲过朝自己躯干位置的横扫,一边解开鞋带,挣扎着摆动右脚,那根触须将他的靴子扯掉,由良也恢复了行动。下一秒一把三头钳就插向了刚刚由良右腿所在的位置。只要晚了一秒,他的右腿就断了。
他立即匍匐在地上,躲过触须的攻击爬门口,抓住门边,将门摔上,让金属门重重地夹住触须。那些触须受到攻击,立即胡乱地晃动起来,由良又一次将门摔上,触须立即缩了回去,由良这才将门彻底合上。
由良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看着大门,门与门框都布满了摩擦的划痕,地面上也满是水。警报声再次停下。如果不是这些痕迹存在,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就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们……安全了?幽灵心有余悸地问。
“……闭嘴。”由良依然喘着气。他撑着地站起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还少了只靴子。
那玩意是啥啊!?下水道里的杀人机器!?
“不知道,但没有武器遇到它肯定死路一条。”由良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至少可以推测这些机器都设置了不能损坏公司员工与财产的指令。地板上连个划痕都没,门框上的痕迹也是因为被我关门夹了才留下的。”
这个房间是间长方形的控制室,由良的正对面是一扇门,一面设有长排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蓄水池的情况,现在蓄水池里一片平静;一面挂着许多仪表盘与机箱,由良认不出上面的数据都有什么用。仪表盘边上挂着一把消防斧。由良直接用手肘敲碎了玻璃,取下消防斧。
沉甸甸的斧子握在手里有些吃力,但此刻这玩意让他倍感安心。
由良拿着消防斧走到房间对面的门那里,是一台电梯。可电梯门左侧的面板上没有按钮,它需要员工的证件才能启动。
试试那个从机器人身上拿下来的芯片?贴在面板上,幽灵说。
“不会进水?”
你就试试。
由良半信半疑地拿出芯片贴在面板上。面板的显示屏亮起绿灯,电梯门后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能行。”由良问。
直觉,这是聪明人的直觉,幽灵骄傲地答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傻子?”
那不是,只是我比你更聪明点。
“…………”由良没有回答。电梯到了,由良走进门。这台电梯里没有控制面板,看来只能固定在两个楼层内移动。电梯门关闭,由良感觉自己在慢慢上升。
“希望开门就是地面。”由良已经受够了这里。
我感觉你说完肯定要发生不好的事,幽灵果断地说。
电梯停下,门自动打开。眼前又是一条狭长的长走廊。地面用砖石铺砌,两侧分别铺了一根轨道。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画着黄黑交接的警戒线,警戒线上方的位置装着照明灯,里面发出极其微弱的黄光。走廊顶部装着警示灯,没有在运作。
昏暗的环境让由良难以看清地面的情况,使得他不得不谨慎地走在两根轨道中间的地板上。斧子被紧紧握在手中。
这条路真的是对的吗,幽灵说。
要不我们原路返回吧,幽灵开始喋喋不休。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继续往前走着。
头顶的警示灯开始运作,不断旋转着的亮黄光把整条通道都照亮。隐藏在墙壁内的报警器发出与先前不同的警报声。由良下意识地双脚岔开站定,身体前倾,双手握紧斧柄。巨大的声响从前方传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就说这条路是错的!幽灵又开始大叫起来。
由良没有理它,他依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通道。他的眼睛捕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轨道上飞速朝自己驶来。由良挪动双脚,让自己的站位移到另一条轨道那侧。他握着斧柄,随时准备攻击。
警示灯的灯光照亮了向自己驶来的物体。那和由良先前在深坑那个房间里摧毁的机器人一模一样。它的双足固定在轨道上,通过电磁轨道进行远距离移动。它的速度极快,以至于由良都无法握着斧子去劈砍它。在那种速度下,仅仅只是被它撞到,也一定会变成肉泥。
高速行驶的机器人距离由良只有二十米不到,他果断地朝着机器人的行驶方向抛出斧子并立刻蹲下背对作出防御姿态。斧子迎面撞上机器人,巨大的动能直接让机器人的上半身变得粉碎。零件碎片像飞溅的弹片一样在通道内四溅。尽管已经做好保护,许多碎片依然擦过了他的身体,碎片把他的裤子划开一道道口子。而那只剩下足部的机器人残骸依然固定在轨道上,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行驶。双足倒在地上,一路被摩擦出火花与尖锐的声响,直到消失在由良的视野中。
警示灯停止运转,通道又回到了原来昏暗的状态。由良起身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状态,又走到轨道上捡起刚刚扔出去的斧子。由于刚刚的撞击,斧子的柄部有些弯曲,刃部也有轻微的卷刃情况。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列车撞成肉泥,幽灵松了口气。
“你就不能冷静点。”
我可不像你,我做不到。
“我迟早被你吵死。”
好吧好吧,我尽量忍住。
由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机器人的残骸。所有的部件都被毁坏得很彻底,最远的碎片甚至飞出了三十米。见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由良便起身离开,继续朝着前方走。
我觉得你以前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警察,看起来好专业,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些,幽灵感慨道。
“不知道,也许我天生就擅长这些。”由良拿着斧子,警惕地前进着。
天生……真可怕啊……幸好你不是个坏蛋。
“也许我是呢,我也没有我以前的记忆。”
虽然你这确实有点心狠手辣的样子,但感觉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说不出来,就是有点区别。
“不懂。”
不懂就算了!幽灵恼火地说。
由良看到通道尽头亮着白光。强烈的白光像幕帘一样遮住了其后的景象,直到由良走得很近后才看清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区域。
一进入区域,由良便知道这里绝对不安全。地面上铺着数不清的轨道。它们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轨道网。每条轨道都延伸到房间内的数个出口,就像由良刚刚经过的这个通道。在由良的右侧,装着一排机械支架,支架中挂着未启动的清洁机器人,有的支架是空的,看来已经被派出执行工作。左侧有一片水池,看不出它通向何处。由良注意到这片区域还有上层空间,顶上安装有吊桥,吊桥几乎覆盖了整个上层区域。
一台机器人当着由良的面被启动。机械支架上的电磁锁被解开,机器人走下支架,站到它身前的轨道上,随着一阵电流涌动,机器人以极快的速度被弹射出去,径直驶入由良正对面的通道,通道内的警示灯在隐隐闪烁。
这里就像是个铁路枢纽。
我们是不是到了它们的老巢,幽灵问。
“我猜是。”由良说。
真好,我们完蛋了!我就说我们应该回去!幽灵自暴自弃起来。
“不至于,我们头顶上的吊桥说不定就能连到出路。”
你知道怎么上去?
“不知道。”
我们完蛋了!幽灵又大喊起来。
“幸亏你没嘴,不然你能把所有注意力都引来。”由良开始寻找起通往吊桥的路。他缓缓走向区域中心。
警报——警报——入侵者进入维护区——
由良所处的区域警报声大作,所有的灯光都瞬间切换成红色。原本那些在机械支架上尚处休眠的清洁机器人全部启动,它们走下支架,向着由良靠近。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所有的机器人同时发出无感情的声音。
由良握紧斧子,稍稍向后退一步,观察情况。算上顶部的机械臂,这些机器人也只到自己的胸口,这样的高度对于由良来说反而极其碍手。横向的挥砍会变得难以发力,几乎只有用竖劈才能使上力。
数量一共有十五台,且顶部的机械臂都持有扳手与电钻等工具。由良想起先前看到的日志里比尔的结局了。
快跑吧!!幽灵喊道。
“跑也没地方跑。”由良一步步后退。
这些机器人以半圆的阵型包围住由良,他不清楚这些机器人的机动能力有多好,但他决定改变现状。由良立刻跑向最右侧的机器人。他压低身体,双手握住斧柄,利用奔跑时的动能向机器人的躯干劈砍。斧刃砍穿了它的外壳,电火花从中冒出,但机器人依然没有停止运转,由良又立即朝着破口处补上两斧子,它这才彻底倒下。
机器人的机动性比由良预估的要差些,这些双足似乎只具备最基础的步行功能,甚至无法奔跑。由良趁着机器人还未调转面相,又朝着眼前的另一台机器人从上往下劈砍。坚硬的金属外壳震得由良手麻,但他依然重复着劈砍的动作,直到眼前这台机器人也彻底停止运转。
还剩十三台,而由良已经开始喘气,为了砸穿这些外壳,他的手也必须承受巨大的反作用力。
数量看起来一点没少啊!幽灵慌了。
由良也注意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斧头的卷刃已经变得严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能撑多久。他看着机器人顶部挥舞着的工具,由良想到了方法。
他不再专注于一台接一台地摧毁机器人,而是优先砍断它们的机械臂与双足。尽管斧头无法轻易地砸穿那些合金外壳,但砍断用薄片金属与软管组成的关节还是绰绰有余。
很快,地上就躺满了失去双足与机械臂的机器人。它们倒在地上,用着机械合成音发出故障警报,吵得不行。由良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血污都因为汗水重新化成血水。他大口喘着气,打算用斧柄一个个慢慢把它们全部敲烂。
安全了?幽灵问道。
“怎么可能。”由良攥着斧柄,直起身来。
一旁的水面开始翻涌,对危机的本能反应让由良回头。只见一根机械触须直冲着他的面门袭来,由良立刻向侧边翻滚躲避。触须擦过了由良的脑袋,由良拿起斧头就朝着触须上劈砍,但一把消防斧还是无法对机械触须的外壳造成有效伤害。
受到攻击后,触须立即缩回水中。紧接着,它终于从水中浮出,露出了自己的真身——躯干为球形,带有八根触须的仿生机器人。它的躯干看起来极其光滑,像是镀了一层防水薄膜;在两侧装有类似鱼鳃的部位,不时张合,从中喷出带有水汽的气体;球体四面都装有摄像头,暗红色的镜头被遮在坚固的防护玻璃下。
由良见状,立刻朝着远离水池的方向跑去。数根触须还不断地朝发起攻击。由于背面朝敌,由良只得进行规避,视野受限,无法同时注意两侧与前方的状况。一根触须直直地拍在由良的背上,把他打飞出去。由良本能地蜷缩身体做出应对撞击的姿态,他的双臂替他防住了头部的撞击,撞在机械支架边的工具台上,工具台的金属壳被撞得凹陷进去。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他隐约感觉自己的骨头裂了。
但至少目前由良已经远离水面,触须已经无法够到他。由良艰难地起身,盯着眼前的八足机器人。由良正要离开,只见八足机器人用带有机械钳的四根触须撑在地面,朝着由良走来。
喂这玩意可以上岸啊!?
机械钳撑在地面上发出巨响,如同死亡的钟声一样步步逼近。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自己已经被逼到墙壁边缘,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拼一把了。”由良调整好呼吸,直接冲向八足机器人的脚底。由良架起斧子,挡开朝他袭来的圆锯。尽管如此,长期奔跑与战斗的疲劳已经明显让由良的动作变慢。圆锯在他的身上留下不少擦伤,鲜血从中喷溅出来。
由良成功跑到八足机器人底部,但对方在底部也装有镜头。这里并不是它的视觉盲点。由良并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对八足机器人造成伤害。在机器人正下方,由良不需要视野也能推测出触须的来袭方位,他只需要听清圆锯运作的噪声与触须划破空气的声响即可。
由良将主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观察四周,用最少的注意力去执行破坏机械钳的操作。只要能够破坏它的支撑点,不管它的体型有多大,它也会跟边上倒着的那些清洁机器人一样。
卷了刃的斧子不再锋利,已经无法有效对触须造成伤害。仿生的构造也让斧子的冲击无法对触须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所有的动能都被它的形变给抵消了。随着时间消逝,由良愈发觉得自己正在朝着死路前进。他的手已经擦破皮,渗出血。鲜血让斧柄变得光滑无比,几次它的差点从手中滑走。消防斧的作用逐渐从破坏触须变成阻挡圆锯的攻击,由良的动作已经越来越迟钝。
老兄,虽然我们俩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很高兴认识你,幽灵开始说起遗言。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由良已经有气无力,他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充满血腥味。
仅仅是一次失神,由良的防线就被彻底攻破。他没有注意到八足机器人更改了姿态,转而用三只机械钳支撑,另外那把机械钳直直地钳住由良的腰部。巨大的冲击让斧子从手中脱落,鲜血顿时从口中咳出。
你说我还会不会再死一次?幽灵思考着这个问题。
“别废话……”由良紧咬着牙,用双手想要撑开机械钳。他知道这只是徒劳,但他绝不会放弃尝试。他听到自己的腰部的骨头咔咔作响,自己的内脏仿佛要被挤出体内,他感觉胃液开始逆流,喉咙中升起灼烧的痛感。
机械钳将由良举到半空中。毫无感情的光学镜头闪着红光对准了由良,两侧的仿生鳃正激烈地喷着热气。
圆锯的声音靠近了,由良依然没有放弃,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都要因自己的用力而骨折,但他依然没有放弃。
要死了——!!幽灵大叫起来。
一连串响起五声枪响,四颗子弹将由良身旁的圆锯全都被子弹弹开,还有一颗精准地打中了抓着由良的触须。子弹击穿触须,迫使它胡乱地扭动起来。机械钳也因此松开,将由良甩飞出去。
“接着!!”一个响亮的女声从头顶传来。一把斧头被精准地扔到由良身前。斧刃直直地凿进地面,由良将它拔起。它的重量远比那把消防斧轻上许多。斧柄连同斧刃周身漆黑,斧柄上缠着细麻绳当作护套,斧刃上刻着隐约可见的纹路,其中泛着极其微弱的蓝光。
“我掩护你!”对方又喊道。
由良只看见对方有着黄色头发,其余的因为距离太远无法辨认。
有人来救我们了!?得救了!?幽灵欣喜地说。
“谁知道。”由良躲过触须的又一次攻击,“别让我分心。”
幽灵立刻闭上他不存在的嘴巴。
八足机器人操控圆锯朝由良袭来,一连几声枪声,子弹命中了所有的圆锯,子弹的冲击打乱了触须的动作,为由良创造出进攻机会。由良握着斧子奔向八足机器人,它徒劳地朝着由良挥舞圆锯,所有的攻击都被吊桥上的人阻拦住。枪声不断响起,由良借着掩护成功接近了八足机器人。
由良高高举起斧子,向着它用来进行支撑的触须劈下。斧刃就像餐刀切黄油一样丝滑地切断了触须。头顶的机器人激烈晃动起来,它不得不调整站位以维持稳定。由良打算乘胜追击,八足机器人操纵自身的触须从顶端的射击盲区朝由良攻击。由良立刻用斧子挡住从侧面挥来的圆锯,弹开第一下攻击;另一根触须紧接着刺来第二下攻击,由良直接用斧刃迎面对准圆锯,斧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圆锯,又直直地切开了触须。这把斧子的锋利得让由良感到惊讶。
枪声还在响起。由良能听见子弹命中金属的声音。他挥动斧子,又砍断一根用于支撑的触须。只剩下两根触须还在维持支撑的八足机器人变得摇摇晃晃。对方的球形躯体突然喷发出大量蒸汽,圆锯的攻击变得飞快。即便如此,枪声依然接连不断地响起,精准打断了所有圆锯的攻击。
由良绕过一击圆锯,站在触须前,“站这么久累了吧?”说完,他便挥动斧子,斩断触须。
只剩一根触须已经无法支撑机器人站立。它轰然倒塌,压住了自己的触须,无法动弹。
把它干掉!!幽灵此刻来劲了。
由良用穿着靴子的那只脚踩在它的光学镜头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他呼出一口气,随后挥动斧子,直直地砸向躯干,斧刃劈开它的合金外壳,切断了它的电路板与传感器。由良不停地砸,像是在发泄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恨似的,直到闪着红光的镜头变得黯淡,两侧的仿生腮不再运转。一股烧糊的焦味飘到空中。
由良扔下斧子,倒在地上。
安全过后,巨大的疲惫感涌上身体,他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着,喉咙里全是血的味道。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由良感觉自己要睡着了。
喂,可别在这时候睡啊!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幽灵急得大喊起来。
由良疲惫得都已经听不见声音,就连幽灵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视野一片白光闪烁,忽暗忽明。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金发的女人。她正跪在自己身旁大喊些什么,由良听不清,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摇了摇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脸。由良注意到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很模糊,但那双眼睛依然很引人注目。
视野越来越暗,身体变得舒服起来。由良感到了彻底的放松,他思考着自己经历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不通,不如不去想了。他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那双蓝色的眼睛的女人还在做些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
“咳————!!!”由良突然大口呼吸着惊坐起来,血液像是在翻腾一样,胸口一阵钝痛,仿佛被人捶了无数次,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都断了。他急促地呼吸着,汗珠不断渗出。意识再次回到了他的体内。
我靠你别吓我啊!我以为你死定了!!幽灵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你刚刚意识都没了,我就那么被困在你的身体里!你懂我意思吗?要是你死了,我也要被关在里面!
“那不是挺好。”由良讥讽道。
“你在跟谁讲话?”一道女声在由良耳边响起。
由良顺着声音望去,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眼。那片蓝色瞬间占据了由良的目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的蓝色。
哇哦……幽灵惊叹道。
“喂,你傻了?”蓝色双眼的主人又问道。
“没有,只是自言自语。”看来她听不到幽灵的声音,由良心想。
“好吧,刚刚你差点死了,幸好肾上腺素和心肺复苏起效了。赶紧把这个吃了,不然过会儿你还会晕倒。”女人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根条状物递给由良,随后又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后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由良小心翼翼地接过。
“蛋白质能量棒,高糖分高盐分高蛋白质,应急用的。”由良快速地打量了对方,小麦色的皮肤,金色头发,扎着马尾,鼻梁上有一道横向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肤比原来的皮肤颜色更淡一些。她披着一件深色速干外套,下身穿着深灰色牛仔裤,手上套着厚实的技工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冲锋枪,还沾着硝烟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由良沉默地撕开能量棒的包装,咀嚼起来。这还是他从醒来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味道很糟。
“现在,回答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女人的口吻并不是在询问,严厉且冷淡,仿佛只要答错了就会立马被射成筛子。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地方。”
“名字。”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手环,也给对方看了一眼。“由良。剩余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所以触发警报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的行动暴露了。”女人小声念着,“那你还记得什么。”她又追问道。
“我没有记忆。”
“失忆了?”
“或许是。”
“但你的身手不像一般人。”
“一般人大概也不会被抓到这里来。”
“……”女人沉默着,向由良走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脸上。她仔细地看着由良。由良被看得有些发毛,他在思考从对方手中夺取武器的可能性。
“好吧!我相信你!”女人说道,她转身走向一旁,轻快地把落在地上的斧子收到腰后。
“这么轻易?”
“那你要我怎么样?不相信你然后把你突突突咯?”女人的语气顿时变得随意起来。
“那还是算了。”由良叹了口气。能量棒让由良感觉好些了。
“顺便,你有地方去吗?我是指有地方住吗?”
“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不像,那你跟我走吧!刚好我也缺人手,我给你地方住!”女人走到一旁的八足机器人残骸里翻找起来,“啊……芯片全都被毁了,算了……无眠姐肯定会原谅我的!”
由良知趣地没有多问。
“对了,我叫诺拉,诺拉·沃克。”诺拉朝着由良笑了起来。
“诺拉吗。”由良念道这个名字。
“没错,诺拉!”诺拉笑得很灿烂,“你还有力气爬绳子吗?”
由良看到远处有一截绳子垂在地上,它一直延伸到吊桥上。
“应该能。”由良答道。
“那你可得跟紧了。”说完,诺拉就转身朝着绳子走去。她脑袋上的马尾一颤一颤的。
哇哦!!英雄救美啊!!幽灵激动地说。
不对,你不是美,幽灵又补充道。
“她好像听不到你的声音。”由良没有理会幽灵的话,“而且我们以后得换个方法交流,不然迟早会露馅。”
露什么馅,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东西吗?
“你觉得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什么幽灵,别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你疯了。
“嗯哼。何况我也不知道这个诺拉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恶意……
“你单纯得有点蠢了。”
干什么!我看她人蛮好的!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跟着她不是挺好的!
“……是这样。”由良想起最初的话题,“我们得找一个方法交流,不让别人听到。”
你就不能像我一样?
“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只在脑子里说话。
“……我试试。”由良试着在自己的意识里说话。
能听到吗,由良问。
能!你看,这下我们就能悄咪咪对话了!好像什么好兄弟说悄悄话!幽灵兴奋地说。
真恶心……由良极其不适应这种对话方式。
“由良!快来啊!”远处的诺拉催促起由良。
来了来了,幽灵自说自话地就回答起来。
你能不能正常点?由良在脑内回道。
可是诺拉在叫我啊。
……受不了,由良迈起步伐走去。不过,想到总算能离开这个密封的地方,他的心情还是自然而然地愉快了不少。由良撇了一眼旁边的废铁堆。
比尔,我们算是替你报仇了,幽灵说。
“嗯。”由良表示认同。
从爬上吊桥,由良又跟着诺拉在这座下水道迷宫里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走上通往出口的路。一路上有不少被毁坏的清洁机器人躺在地上,从极其光滑的切口来看,都是诺拉身上带着的那把斧子的杰作。
由良默默地跟在诺拉身后。因为少了只靴子,走起路来有些别扭。
喂,心肺复苏是不是就是那个,需要按压胸口,然后嘴对嘴吹气的那个?幽灵突然提起这个。
是吧,由良淡淡地答道。
噢——那岂不是!她亲了……
“你正常点!”由良大声呵斥起来。
“你怎么了?”走在前面的诺拉回头问道。
“……没怎么,就是还有点头晕。”由良赶紧扯了个谎。
“还要能量棒吗?我还有一根。”诺拉关切地问。
“……不用,忍一忍就好。”
“别硬撑哦?”
由良点了点头,诺拉才放心地继续走起来。
你差点露馅!!幽灵责怪起由良。
难道不是你在这里发神经,由良骂道。
“从这里走到门口再沿着水流走就到外面啦。”诺拉走在前面带路,完全不怕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由良这个陌生人面前。
“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由良问。
“嗯?你问!”两人正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四周堆满了纸箱。
“你是干什么的?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跟你走。”由良的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诺拉显得不以为然,“我是开事务所的,只要我觉得可以做的事我都接!”
“什么事还需要带这么多武器。”由良问。
“有人让我来收集新投入使用的维护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嘛。可惜刚刚被你彻底砸烂了!”
由良这会儿才知道那个巨大的八足机器人只是个维护机器人,他又追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警察,现在不干了,帮别人打杂!”诺拉显得有些不耐烦,“满意了吧!?”
“……行,我跟你走。”由良接受了。
“真是的,事儿真多。”诺拉小声抱怨着。
就是,你事真多,幽灵附和道。
单纯会害了你,蠢货,由良直言不讳地还击道。
诺拉推开门,一阵风吹入房间。那清新的空气显然来自外界。他们终于到地面了。
由良走出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这是自由的空气,尽管空气中还混着废水的臭味。他吐出浊气,贪婪地呼吸着,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
这里是地面的排水道。由良看向诺拉走的方向,在她前方便是通往外界的出口。他能看见远远的地平线与天空。天空是黑的,有几颗星星稀疏地挤在这个小小的视界内。由良快步跟在诺拉身后,他急切地想走到星空下,沐浴在月光下。他快步走着,又变成小跑,他一瘸一拐地跑着,赤裸的脚底踩在地上作疼。
星空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扩大,下水道的穹顶再也无法将他禁锢。
由良终于站在了月光之下。他享受着晚风吹拂他身体的触感。尽管这寒风冷得刺骨,尽管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但他快乐地享受着。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活着。
自由了————!!幽灵替他把心中的激动喊了出来。
这回,由良没有嫌他吵。
“别发呆啦,走了。”诺拉拍了他一下。
由良看着前方,是一片荒地,一望无际的荒野。他又转过身看向诺拉,诺拉正沿着防波堤的台阶向上走去。在她的上方,竖立着无数座散发着灯光的高楼。由良本能地感到不适,就像是野生动物对从未见过的事物的本能性的惧怕一样,但他依然跟了上去。
嚯……真壮观……幽灵感叹道。
爬上防波提,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这里破败、寂静,没有人的痕迹,只有名为钢筋混凝土的尸骸。
“上车!”诺拉坐到立在街道旁的摩托车上,扔给由良一个摩托车头盔。她自己正在戴上防风眼镜,淡黄色的镜片掩盖住了她的蓝色眼睛。
喔噢太拉风了!!幽灵似乎格外兴奋。
由良接过头盔,有些笨拙地把头盔套进脑袋上。头盔有些挤,也可能是他的头太大了。诺拉已经跨坐在摩托上,朝着由良招手。头盔很严实,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朦胧,由良只能隐约听见诺拉的声音。
他也走到摩托旁。诺拉拍了拍她身后的座垫,示意他上去。由良照着做了。
诺拉发动摩托,引擎开始运作,车身随着发动机的低吼震动起来。
“抓紧我!”诺拉对着由良喊道。
由良想不到怎么抓紧,只得搂住对方的腰。
“抓稳了哦?”
还没等由良答复,诺拉便拧动油门,用脚调整档杆。车轮在地面上急速摩擦,散发出烟尘与热气。下一刻,发动机爆发出轰鸣,疾驰在城市的街道上。诺拉的头发随风飘动起来。
高速行驶下的寒风吹得由良发冷,逼得他不自觉地搂紧了诺拉。所幸头盔挡住了强风,让他还能看向四周的景色。街灯散发着微弱的暗光,照亮了墙漆脱落的房屋。这些房子飞速地从由良的视野中向后滑动。很快,灯光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颜色也丰富起来。全息投影的广告牌密密麻麻,还有用着霓虹灯管装饰的各种店铺。周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五光十色的场景让由良看得有些迷茫。高耸的大楼树立在由良身边,街上的行人多得仿佛现在是最热闹的午后。
哇哦……幽灵只剩下感叹。
由良沉默不语。这幅繁荣的景象让他不适,他清楚地记得这些靓丽的景象的地下深处,还躺着无数具被焚烧的无名尸体。
这些靓丽的景象在摩托的急速飞驰下也如同转瞬即逝的电光。很快,场景又变得黯淡、寂静。街边的房子几乎都关着灯,或是从玻璃后发出微弱的暗光。
诺拉在街边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转过身对由良说,“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说完,诺拉就小跑着跑到一间店铺前,推门进去了。
由良看了眼店铺的名字,橘色的霓虹灯管拼出了“Every day is NIGHT”。店铺的位置在地下,那张店铺招牌几乎贴着地面。他下了车,摘下头盔。冰冷的晚风吹在他脸上,瞬间结起一层水珠,只缠着绷带的脚踩在铺着沥青地面上有些难受。由良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似乎四处张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你有想起来什么吗?幽灵问。
“没有。”由良又看了一圈,周遭的景色对他来说陌生无比。“但如果我能看懂这里的文字,说明我肯定在这片地区生活过。”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是个精通多种语言的顶级警察?
“但我感觉我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一种直觉。”
然而你连这城市叫什么都说不出来诶。
由良扭过头,看向远处那些耸立着的高楼。它们灯火通明的亮光甚至点亮了天空,将闪耀着的星星都遮住了。他看着那些楼,他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那又怎样。”由良不屑地说道。
算了,记忆这东西迟早能找回来,而且就算找不回来了其实也无所谓不是?反正根据你的经历来看,大概就算找回来了,里面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那也不行,有没有记忆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
“那是我的一部分。”
……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确实不好多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幽灵又说。
“什么事。”
你得学着用不张嘴跟我说话!
“不习惯,脑子里两个声音感觉像精神病。”
那也得学!不然迟早露馅!你看看你刚刚是不是就让诺拉听到了?
由良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他在心里说。
我们可是命运共同体。
“那我……”还没等由良说完,幽灵就打断他的话。
不能张嘴说!
“……”由良撇了撇嘴。
那我问你,我受伤的时候你会不会痛,由良问。
不会,幽灵干脆地答道。
那我们算个屁的共同体,由良的语气极其不满。
怎么说呢,我就有点像个观众,你的眼睛就是播放器,你把眼睛闭上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你把耳朵捂住了我也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你能做的就只是看着?由良问。
是的,不过谁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有机会控制你身体呢,幽灵轻飘飘地说。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就算我感受不到触觉,我也能感觉得出你受伤时的痛苦,幽灵缓缓说道,我感觉得出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经历的东西我肯定承受不住。
“……得了,你别来关心我。”由良不屑地说道。
“嗯?我干什么了吗?”诺拉突然凑到由良身旁问道。
“……没有,我在自言自语。”
“神经兮兮……”诺拉数落了他一句,“好了,事儿办完啦,我们回家!!”她的情绪转变快得像是切换了频道一样。
你就不能不张嘴吗?幽灵生气地问。
你闭嘴不就行了,由良反击道。
由良戴上头盔,坐到诺拉身后。
“抓紧了哦?”诺拉潇洒地问。
没等由良答复,摩托便疾驰起来。
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一栋三层式的平房前,两侧都是与它差不多高的居民楼。一楼有一间车库,卷帘门的底部用一把锁锁在地面上的卡扣上,卷帘门旁有一扇中间带玻璃的木门;二楼有着一长排联排玻璃窗;三楼则是装着两扇标准尺寸的窗户。
“到啦。”诺拉下了车,摘下防风眼镜。她的眼睛周围一圈都被眼镜压出了印子,头发也因为强风被吹得有些凌乱。
“这是你家?”由良摘下头盔问。
“唔……算是?”诺拉走到卷帘门旁,蹲下解开锁,将卷帘门推上去,再将摩托车推进车库。由良捧着头盔跟了进去。车库内堆满了杂物,上面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尘与霉味。只有眼前的一小块地比较干净,从轮廓来看那显然是用来停摩托车的地方。诺拉将摩托车熄火,拉下脚撑,让由良把头盔放在一旁的工具台上。
“我要住这里?”由良问。
“当然不是这一层啦!还是说你喜欢住垃圾堆里喔?”诺拉疑惑地反问他。
她怎么可能让我们住这这种地方,幽灵也附和道。
“跟我上楼,先带你去看你以后住的地方。”诺拉晃着她的头发从车库的侧门走了出去。
由良跟上,车库侧门直通向楼梯间,楼梯间正对着的是卷帘门旁的那扇木门。诺拉在这里换上拖鞋,又从鞋柜中拿了双大号的一次性拖鞋给由良。两人的脚步在木台阶上吱呀作响。
到了二楼,空间顿时宽阔起来。一整层楼没有用墙壁隔开。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三面放着沙发;茶几正对着的长沙发后便是由良从外面看到的联排玻璃;房间再往里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后立着储物柜;办公桌右后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厨房。
“诺,那张沙发就是你的床啦!”诺拉指了指那张深色的沙发。
“沙发?”
“怎么?那沙发躺起来老舒服了!”诺拉坚定地说,“就是客厅这个吊灯有点问题……”
“问题?”由良重复道。
“那个灯总是会闪来闪去的,断了电它也一样闪来闪去,换了灯芯也没用,也不是电路问题……就很奇怪!要不你修一修?”
“……到时候我看看。”由良的目光停留在头顶的吊灯上,眼神有些异样。
“那就交给你咯。”诺拉拍了拍由良的肩。
总归有个地方躺了嘛,幽灵似乎很不介意。
“嗯。”由良答应了。
“不过……要住可以,但你得替我干活哦?”诺拉提出了条件。
“你还没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别管啦,反正不是坏事。”
“你跑进下水道里拆掉别人的机器人算什么?”
诺拉不以为然,“反正都是黑心公司的黑心产品,拆掉几个也无所谓吧?”
“……行。”
“那以后你的那份工资照发,但房租要从里面扣!没委托的时候你想干嘛干嘛!但是不许干坏事!”
“干坏事?”
“什么坏事都不能干,包括欺负老人小孩这种也不行!”
由良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这种条件。但他也无所谓,“……成交。”
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由良握住了。
炽热的触感通过诺拉那长着茧子的手传到由良手心。诺拉对由良露出了充满善意的笑容。“从今往后,你就是‘诺拉事务所’的员工啦!”
什么土名字,由良心想。
她的手真暖,幽灵飘飘然地说。
你不是没有感觉吗?
脑补的!幽灵懊恼地说。
“对了,”由良突然问道,“你知道那个下水道里都有什么吗?”
“除了机器人还有什么吗?”诺拉疑惑地问。
“……没什么。”
“那你到底是怎么被抓到那里去的?”诺拉追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打晕抛到下水道的。”由良撒谎说。
“有道理……你也真是可怜呐。”诺拉相信了他的说法。
“不用可怜我。”由良冷淡地回应。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深坑的事?幽灵问。
她不需要知道。
真的有必要这么警惕吗?
有必要,她知道我有东西瞒着没讲但也不逼问我,我不能完全相信她。我还不打算第二天就变成尸体。
“喂喂——由良……?是不是太累了?”诺拉在由良面前挥起手来。
由良才注意到自己和幽灵交流的期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诺拉的话,“……是有点。”他说。
“也是……那你赶紧去洗个澡吧!你闻闻你自己!臭死啦!”
诺拉领着由良到了三楼。这里是诺拉的卧室,唯一的浴室也在这里。诺拉的卧室不大,只有二楼三分之一的空间,阳台与浴室占掉了剩余的部分。
由良瞥了一眼她的卧室,被子揉成一团,内衣与袜子都随意地散在地上,床头柜上还有好几袋吃空了的零食。
她的房间……好乱……幽灵小声说。
……确实,由良也这么觉得。
“你去洗澡吧!浴巾和换的衣服我给你准备。”诺拉催促着把由良推进浴室,“快去快去。”
由良被诺拉给推进了浴室,随后从门外传来了她下楼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走到洗手台前,一面镜子就在他的面前。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幽灵问。
“是。”
那现在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了,说不定是个大帅哥,幽灵的语气有些揶揄。
不知为何,由良突然有些不敢抬头直视那面镜子。他感觉自己会看到些令自己不愿看到的景象。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会让自己崩溃。
不看看吗?幽灵又问。
“不想看。”
怎么了?
“就是不想看。”
你害怕了?
“或许是。”
你害怕看到自己真面目?
“不知道,有种没由来的抗拒。”
搞不懂你,这有什么好抗拒的。
“不用你管。”
反正迟早你会看到自己的模样。
由良没有回应,他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说是衣服,不过是从下水道员工休息室里拿来的外套与裤子罢了。它们已经被下水道里的维护机器人的圆锯给切得如同碎布。由良把它们脱下,上面散发出一股污水的难闻的味道。
拧动水龙头,热水从花洒中哗哗流出,蒸气与水气从地面上升起,附在玻璃上。由良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但他喜欢这样。他取下缠在脚上的绷带,走进浴室里。铺在瓷砖上的防滑垫按摩着由良的脚底,热水接触到肌肤上那些伤口产生微微的痛感。
由良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清水冲去他身上的污浊。被染成血黑色的污水流入脚边的地漏。他挤压一旁的三合一沐浴液,将泡沫涂满全身。泡沫裹挟着更多的污渍一同被冲去。由良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上面满是伤痕,新伤与旧伤混在一起。
或许是热水澡真的非常放松,以至于由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都跟着松懈了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浴室外的脚步声。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由良下意识地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只见几件衣服与一件浴巾被扔到了洗手台上。“给你的衣服!”诺拉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唉,自由自在地洗热水澡可是人类才有的特权,幽灵感慨道。
你又感受不到,由良一边搓去身上的泥垢一边回话。
那也不妨碍我想象它有多爽。累了一整天,总算能用热水澡洗去身上所有的脏污和疲惫,完事了要是能再美美吃上点东西,那不开心死了,幽灵越想越远。
还行吧,由良的回应很平淡。
真没劲,不会享受生活!
说得像你就会享受了一样。
再怎么样也比你好点,幽灵愤愤地说。
得了吧,由良拧上水龙头。从水雾中走出。水从他的身上滴落,打在地上。身上那些细微的伤口因为热水冲洗,又开始渗出些许血液。深蓝色的浴巾染上血迹,由良换上诺拉给他准备好的衣服,一件黑色T恤、一件棕色帆布外套、还未拆封的男士内衣袜子(诺拉刚刚出门买的)、一条米色工装裤。由良胡乱地擦干自己的头发,穿着拖鞋走出浴室。
诺拉正坐在床沿吃着零食。她一见到由良出来,立马凑了过来,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零食袋里的薯片碎屑撒在床上了。
“嚯……没想到你打理完还挺人模人样的嘛……”诺拉弯着腰凑到由良跟前打量着他。
噢噢被夸了,看来你长得不赖嘛,幽灵这激动劲,仿佛被夸的是他一样。
这真的是在夸我?
“不过你耳朵怎么少了一块?”诺拉又问道。
“耳朵?”
“右边的耳朵,少了一块。”
由良伸手去摸,发现他的右耳边缘凹凸不平,摸不到耳垂与耳廓。
“大概是以前受伤弄的。”由良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不影响他的听力。
你身上伤也太多了,幽灵忍不住说。
“可惜这样就不能打耳钉了。”诺拉揣着手说。
由良注意到诺拉的左耳上打满了耳钉,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我也不想打。”由良说。
“耳钉多酷!感觉你这种表情阴暗的家伙还挺适合的。”
“阴暗……”由良有点意外。
“要不你照照镜子看看?”诺拉说。
“不了,我要去休息。”由良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好吧,快去休息,明天就得起来给我干活!”
“好。”由良走诺拉身边走过,准备下楼。
“对了,你说你失忆了,不需要我帮你吗?”诺拉叫住由良问道。
“不需要,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噢,那随你!”
“等等等等!!”诺拉又喊住由良。
“还有什么事?”由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坐过来,”诺拉坐到床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床上正放着一箱医疗用具。
“……不用。”由良扭头就要走。
“……你给我回来!”诺拉起身拽住由良的手。
“松手。”由良瞪了诺拉一眼。
诺拉完全没理会,“不行!你现在我的员工!我要对员工的健康负责!”
“啧……真麻烦……”由良妥协了。他坐到床沿,让诺拉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把外套脱了,衣服也卷起来。”诺拉说道。
“非要这样?”
“当然咯,不然怎么上药,很快的!”诺拉从药箱中拿出一罐喷雾,对准由良身上的伤口喷起来。
“这么多伤你都没事,命真大啊……”诺拉感叹道。
“可能我耐揍。”
喷雾的药剂在伤口上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带着点清凉的刺痛。
“别乱动噢。”诺拉拿出一卷绷带,在由良的腰上绕起圈来。诺拉的脑袋几乎抵到由良的胸口。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气味。
“你一个人住这里?”由良问。
“是啊,就我一个。”诺拉在由良的腰上用绷带打了一个结。
“这房子很便宜?”
“这房子以前死过人,所以价格很低,我就买下来了。”
“……这样。”
诺拉又在由良的脚上缠上绷带。月光映在诺拉的侧脸上,床头柜的夜灯照亮了她的另一半边脸。在这难得的宁静的时刻里,由良看着诺拉给自己处理伤口,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好啦,你可以走了!”诺拉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谢了。”由良极小声的说了句,随后立即下了楼。
啧啧啧,真好啊……幽灵不合时宜地说。
他躺在沙发上。正如诺拉所说,这张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服。底子柔软,空间也很大,完全够躺下一个人。诺拉已经事先把被子放在沙发上了。他盖上被子,很厚。被厚实的被子压着的感觉也很不错。
由良需要休息,但他还不困。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的思绪乱成一团。窗外的月光撒在二楼昏暗的房间里。
睡不着?幽灵问。
“是。你需要睡觉吗。”由良少有地主动问起话。
我当然也需要咯,是个生物都需要休息。
“你还算生物?”
你这是歧视。
由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下水道的那个深坑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想知道自己的死因。
“你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当然想不起来,就跟你其实也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叫什么一样。
“没错。”由良这个名字,只是他自己手环上的名字罢了,或许他的真名并非如此。
下水道里的事,我们得告诉别人,幽灵说。
“谁会信。”
至少可以告诉诺拉。
“不行。”
她在下水道里找到的你,知道你失忆,为什么不告诉她?
“不行就是不行。”由良坚定地说。
所以你完全不打算找诺拉帮忙?她都主动提出帮忙了诶。
“还不能相信她,她也一样有事瞒着我。”
有事瞒着你?
“她带着武器出现在下水道,怎么想都不是一般人。”
那倒是,但我感觉她挺真诚的……
“没救了。”由良叹了口气。
但是,下水道里发生的那些事,总不能就这么被掩盖了,幽灵还是不死心。
“我感觉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规则。”
这是什么狗屁规则,至少我们还记得有这些不认识的人存在过,幽灵说。
“记得他们也没用,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也能让所有知情的人闭嘴。”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应该就保持沉默,幽灵反驳道。
“你在我脑子里都做不了什么,还想做别的?”由良挑衅着。
幽灵沉默着没有回应。
吊灯突然开始如诺拉所说的那样闪烁起来,照得房间内一闪一闪,格外恼人。由良记得自己没有打开吊灯的开关。
喂,我从刚刚就很在意……吊灯上的那一团东西,是诺拉放的?
“不知道,但我感觉她看不见。她刚刚说吊灯的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团玩意。”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见?
“不好说。但诺拉肯定没看见。”
由良直直地盯着吊灯边上的那一团像烟雾一样的气体。气体呈亮蓝色,围绕着吊灯不断地飘动,里面的光忽暗忽明,像是有生命一样。
要不趁现在看看啥情况?可能这就是让灯闪来闪去的原因。
由良同意了。他推动一旁的单人沙发,踩在上面。由良将手伸向那团气体。还没触碰到,他就感觉到一阵炙热与强烈的情绪。
这东西有生命?我感觉它好像很生气……幽灵也感受到了从气体传来的情绪。
由良仿佛能听到人的声音,但听不出到底在讲什么,只能感觉充斥着混乱与尖叫。
要不别干了?幽灵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干脆地将手伸向气体。
一阵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所以,阿西莫夫先生,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完全侵害了公司的利益吧?”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惬意地翘着腿。他把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上,眼里充满笑意。
“你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你无权审问我。”阿西莫夫疲惫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合过眼了。强光灯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就算他闭上眼,那强光也会穿透他的眼皮,如果他真的昏迷了,这些人也有的是办法让他醒来。他的视野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男人的面目,只能看到男人的双手极其消瘦,简直就是皮包骨,手臂上的衣服似乎是一件得体的淡色西装,其余的部分都被强光灯给遮住了。
“噢……我当然不是你们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但这不影响我现在做的事不是吗?我再问你一次,阿西莫夫先生,你承认是你在奥斯特格勒城下水道系统中进行的破坏工作吗?”男人问道。
“什么破坏工作……我不明白。”阿西莫夫疲惫极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崩溃。
“啊,你的确没有进行真正的破坏工作,只不过是把某片区域从系统中删除了而已,那当然不算破坏工作。”男人用着愉快地语气说。
“你都查到了这些……还问我干什么……凭你们的手段……根本不需要把我定罪吧……”
“确实,不过那样就不好玩了嘛。你早就是个死人了,不如说甚至还因为我想要审讯你,你还多活了几天,你可是赚到了呢。”
“哼……”
“现在的人都这么不懂得感恩。”
“我谢你全家……”阿西莫夫咒骂道。
“没事,我没家人,你谢我一个就够了。”男人笑着说。
“…………”男人如此的不要脸让阿西莫夫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快消失了。
强光灯后的男人撇了撇嘴,“算了,看来你身上已经没啥乐子了。睡个好觉。”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这间外人根本无法探究到位置的审讯室。
男人推开门,一个女人便迎了上来。她扎着高马尾,白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环境里格外显眼。
“去把那人处理了。”男人对女人说。
“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女人问道。
“会弄脏我的衣服。”男人说。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女人反问道。
“没错。”
“……明白。”女人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男人站定,轻蔑地看着她说,“别以为上头把你调来当我的搭档你就真是我搭档了。可能你还没有好好看过报告……”
“四个月里换了五个搭档,所有的搭档都死于意外事故。”女人接过男人的话。
“如果你再这么聪明,我不介意再多一个,白狗小姐。”
“是白狼,不要叫我小姐。”白狼用她血红色的眼瞳紧盯着男人。
“好的白狗小姐。”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廊。
白狼目送着男人离去。她回头走进那间审讯室,拔出手枪扣动扳机,结束了阿西莫夫的折磨。像是为了发泄刚刚受到的侮辱,她再次扣响了扳机。
“玛莎奶奶,您真的准备明天就走吗?”诺拉不舍地问。
“是呀,无眠同志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说下午在城外的小镇会有人接我,到时候还得麻烦诺拉同志把我送过去。”玛莎坐在沙发上,笑着说。她看起来非常轻松,对即将离开居住了几乎一辈子的世界没有什么留恋。
“没问题啦!由良你也得跟着一起!”诺拉满口答应,顺便把一旁因为沙发被占用,只好站着的由良也给拉了进来。
由良无视了诺拉的话,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拒绝,诺拉也绝对会把他拉上。“你见过卡莉了吗?”由良问。
“昨天去无眠同志的店里见过咯,小小的,穿着连衣裙,头发很漂亮。”玛莎说,“她一开始还有点怕生,但是听到以后会和我一起旅行后她立马就‘腾’地一下精神起来了。”
“一老一小出去,没问题吗?”由良随口问道。
“哈哈哈哈,由良同志不用担心我,卡莉和我都是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不会有怨言。”玛莎捧着搪瓷杯,喝下一口热水说。
你还会关心别人哈,幽灵打趣道。
只是好奇,由良不悦地回道。
“也好!玛莎奶奶这样有个伴陪着就不会太寂寞了。”诺拉说道。
“是呀,多跟小孩子和年轻人接触让我觉得我也变年轻咯。说到这个,诺拉同志说已经找到能搬进我的房子里的人了?”
“嗯找到啦,她们现在在诺艾尔的诊所里住着,等伤快养好了就能搬进去啦。”
“她们受伤啦?怎么回事?”
“一个断了两根肋骨,一个肚子被捅了,不过没大碍。”由良说。
“喂……!”诺拉生气地悄悄地踩了由良一脚,又看向玛莎奶奶说,“别担心啦,她们都没事,而且都是好孩子!”
“诺拉同志找的人肯定没问题,她们没事就好。”玛莎奶奶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用拇指摩挲着杯子,“房子有人住了,老伴应该也会觉得欣慰。”
“……嗯,一定的。”诺拉伸出手温和地握住了玛莎奶奶的手。
玛莎奶奶用拇指捏了捏诺拉的手,笑着站起身,“我就先回去啦,还要收拾收拾行李。屋子里的家具什么的,我就原封不动留着啦,到时候她们要是不要了,就扔掉卖掉好了。”
“我会尽量让她们别乱动的啦。”诺拉说。
由良不以为然地说,“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更何况玛莎还活着。”
诺拉极度不满地瞪着由良,那表情简直像是在说“你居然还敢还嘴”!
“由良同志说得没错,只要人还在,有人还记着,就够了。”玛莎笑着说,松开了诺拉的手,“我就走了,不麻烦两位送啦。”
“玛莎奶奶明天见!”诺拉向玛莎道别。
见到玛莎走下楼梯,诺拉不满地瞥向由良,“你这家伙,才在我家住了几天就不听话了!”
“我本来就不用听你的话。”由良一边呛回去,一边坐在沙发上,准备躺下。
“你躺什么呀!”诺拉叉着腰责问道。
“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什么没事,还要去诊所看看月她们的情况呢!”
“……她们不是没事吗?”
“没事也得去!”诺拉拽着由良的手,把他从沙发上拉了下来。
“……伤口恢复得不错……明天就可以正常活动……我指的正常活动不包括任何跑跳和力量动作,明白了吗?”诺艾尔没好气地说。
“明白啦!”千彩花撂下衣服,遮住了被绷带缠住的腹部,从病床上跳下来欢快地说。
“别乱蹦!伤口要开线了!!”诺艾尔大叫道。
“让她去吧……她就这样……”御前田月在一旁无奈地说。她的身上绑着胸带,用以进行肋骨骨折的自然恢复。
“你现在感觉如何……活动受影响吗?”诺艾尔问。
“日常生活基本没影响,就是还使不上劲。”月小心地转动肩膀,胸腔的刺痛让她皱起了眉头。
诺艾尔打量着月,随后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命大……一个没刺到内脏,一个没有产生扦插……真是命大,不然你们两个都坚持不到接受治疗……”
“因为说好了我们三个人会一直在一起的嘛!”花笑着说。
“别乱蹦啦,到时候伤口裂开诺艾尔就要把你绑在床上了。”岚慌张地想要按住在病床旁兴奋地晃动的花。
诺艾尔已经放弃了“对了……你现在感觉身体如何?还会觉得身体一直痛吗?”
“没啦!感觉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好过!!”花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愉快。她的那股开心劲让别人也心情愉快。
“那就好。”诺艾尔松了口气,“那个用于治疗戒断反应的植入体没有多少人用过,而且……因为这个东西是通过穿刺手术植入到你的丘脑……很难不保证以后它会对你产生什么不可知的影响……”
“没事啦!大概没有什么是比戒断反应还折磨人的事了!不如说想摆脱它,不付出点什么代价也不现实嘛。”花重新坐回病床上,笑容变得收敛了些许,“我本来觉得要治好它,都得落个什么下半身永久瘫痪之类的。现在我还能开开心心地抱住我的朋友们,不用再担心因为戒断反应时发疯伤害她们……这就已经够了,谢谢你!诺艾尔!”
诺艾尔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不……不用谢我……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职……”好在她的肤色没那么容易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变红。
“我们几个都欠诺艾尔很大的人情呢……”岚感慨道。
“你的衣服……不换一下吗?”月看着诺艾尔那身沾满血迹的白色连衣裙问。
“啊……这是我的习惯,等你们康复出院了我再换下来。”诺艾尔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胸前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好酷!难道是特意穿白裙子的!?”花惊叹地问。
“嗯……这些沾着血的衣服可以纪念在我的诊所里离世的人。”
“真厉害……”月小声称赞道。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桑丘带着诺拉和由良走了进来。
“你们都在呢!看起来都挺精神嘛!”诺拉随和地打起招呼。
“诺拉姐和由良先生……”岚显得有些紧张,她慌张地站起身向两人鞠躬,“谢谢你们……”
见到诺拉和由良,岚和月都显得有些拘谨,只有花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没事没事,不用那么客气啦!”诺拉笑着摆摆手。
“……委托而已,不用叫我先生。”被称呼为“先生”让由良感觉极其别扭,庄重得有些不自在。
“嘿嘿嘿,还好有诺拉和由良在,不然我就死翘翘了。”花半开玩笑地说。
“还好那天你们赶来了……不然……”月犹犹豫豫地说,“谢谢……”
“月脸红啦!”花笑着大声说。
“没有!”月涨红了脸反驳道。
这仨真是好孩子啊……她们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幽灵感叹道。
“真是美好的姐妹情啊……”桑丘感动地几乎快要落泪了。
“你有找到你姐姐的线索吗?”由良连忙转移话题。
“我在一个个黑帮妓院之类的调查过去,都没查到东西,但我的纽带告诉我我的辛德瑞拉还在这座城市里!”
“你可得小心点别再被抓啦。”诺拉提醒道。
“一定的!自从上次被抓后我就学聪明了,得先装个样子,跟他们混熟了才能打听消息!”桑丘自豪地说。
“挺好,不过我这里还没什么新消息,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由良说。
诊所门口的传唤铃响了起来,“我先去前台啦,你们好好聊!”桑丘挥着手离开了病房。
“桑丘先生真的很爱他姐姐呢……”岚说。
“岚你能黑进网络里查到他姐姐的线索吗?”由良问。
“如果能黑进警察局的内部网络之类的话……我应该能查到吧?”
“警察局……?”她的话引起了由良的注意,“你能黑入警察局吗?”
“外部网络的话倒是可以,但是大部分机密和人员信息都是存在内部网络里的,只有通过物理手段接入内部网络后我才能访问。”
“这样啊,好吧。”由良有些失望。
你想让她去警察局里查查你的身份?幽灵问。
是啊,看来没那么简单,由良说。
之后得潜入进警察局一次,由良又说。
慢着!你说你要潜入进警察局!?不怕危险嘛!被认出来咋办!幽灵惊讶地问。
被认出再说,就算有危险也得去查,由良说。
不跟诺拉商量一下吗?幽灵问。
……等我找到机会的时候问……由良说。
由良还是有些不愿意去和诺拉商量这件事。他总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但他刚刚又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岚问起调查警察局的事。或许是因为诺拉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就像是将他最初的一切全都看光了的人,这才让他在自己的私事上有一些莫名的执着。
“喂!发什么呆呢!?”诺拉鼓着嘴盯着由良问。
“……在想事。”由良随口说道
“哼,我看你是在偷偷打瞌睡吧!”诺拉不满地说。
“……没有。”
“总之说好了!明天大家一起在无眠的咖啡厅聚餐!然后岚她们搬进玛莎奶奶的屋子里,我们两个去送走玛莎奶奶和卡莉!听到了没!”
由良叹了口气,“知道了……”
白狼掀开了防水布,“人都被砍成两半了。”她看着罂粟花田里的尸体说。
“日本的虫子跑这里来了。”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嗤之以鼻道。
“根据调查组的报告,除了死者以外应该还有五个人的踪迹,工厂的安全系统也显示遭到过入侵,需要把这事交给警察吗?”白狼问向身后的男人。
“不急,你给我整理出市面上所有持有高周波刀具的人员名单。”
“所有……?包括警察?”白狼问道。
“所有。”
“明白了。”白狼感觉他和往常有些不一样,“需要查明死者的身份吗?”
“这个虫子不是专门来工厂里偷情报的,不要管太多,把重点放在找杀了他的人上。”
“可这是日本……”
“我说了重点放在找人上,至于这里发生的事,就让工厂随便编个借口糊弄一下,反正也没影响到生产效率。”男人说。
白狼放下了防水布,“……明白。”
“还有,回去的时候顺路去一趟训练营,该去看看我的学生们了。”男人打趣道。
“……明白了。”白狼知道,他又要让那些学生们玩自相残杀的游戏了,就像她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白狼跟着男人走出厂房,外面的天即将变黑,天边像是被火烧了一样。不远处的氧气储罐依然散落在地上,等待着被清理。
男人笑了一声,“搞的动静可真多。又是分尸又是爆炸。”
白狼收到一条消息,她快速地查阅完后向男人报告,“下水道的调查组在焚化炉发现了机器人残骸,可能有人入侵了那里。”
“那可不一定,也许有人从焚化炉里出来了呢?”男人说。
“……怎么可能?被扔下去的都是经过医学鉴定的尸体。”白狼不敢相信,“这件事需要上报给……”
“我看这事不需要报告,实验的进度不能被推迟,你觉得呢。”
白狼知道他已经决定好了,但白狼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这么奇怪,就像是他已经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件的真相一样。“……我也觉得不需要报告。”
“很好,那接下来就该去训练营叙叙旧了。”男人惬意地说,“顺便,晚餐想吃什么?三分熟的羊排?”
“……你决定就行,黑刀。”
“呵,呵呵呵呵,黑刀……”被称为黑刀的男人笑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离开了。
他穿着一身白得近乎一尘不染的西装,但在白狼眼里却显得格外的黑。
夜晚,一切都变得寂静。人们将自己藏身于钢筋混凝土的庇护所里,利用现代科技驱散黑暗,悄悄地互相交流着最深的秘密。
“由良,问你个事,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诺拉有些神秘地走到沙发旁问躺在上面的由良。
由良疑惑地看向诺拉,诺拉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什么事?”他问。
“我就是想问问你……”诺拉有些支支吾吾地,一点也不像她,“你在杀人的时候,就是砍死那些坏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她神情紧张地注视着由良。
“……没什么感觉。”由良说。
我倒是被吓个半死,老实说,前两天为了救那几个小姑娘你杀的那个人我也还是想想就后怕……幽灵说。
“一点感觉都没有?”诺拉追问道。
“嗯,没感觉。”由良答道。
“是吗……”诺拉嘀咕着,把脑袋凑到由良面前,仔细地盯着他。诺拉看得由良发毛。
“你在骗我。”诺拉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由良说。
“你在撒谎,你骗不了我。”诺拉用着极其认真的眼神盯着由良,“到底是什么感觉?”
由良沉默地对视着诺拉的双眼,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就要把他给看穿似的,“确实不是没感觉。”由良认输了。
由良坐起身,平静地说,“……杀人的时候,我感觉很愉快。”
“是吗。”诺拉又一次注视着由良,“我相信你。”她说。
“不怕我是个危险的人吗?”
“你都已经说真话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嘛。而且杀人的时候会愉快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坏人,被压力逼疯了的人在杀人的时候也会愉快。”诺拉理所当然地答道。
“什么逻辑……”
“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比有感觉的人可怕多啦。你会愉快,说明你也是感情丰富的人类嘛。”
“……是这样吗?”由良疑惑地问。
“当然是啦。”诺拉瞪大眼睛说。
“那你呢,你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由良觉得不能只有自己被审问。
诺拉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起来,全然没了先前的那副轻快的模样,甚至连她的眼光都变得黯淡。“我杀人的时候,没有感觉。”诺拉冷冷地说。
“你刚刚不是还说没感觉的人最可怕。”由良说。
“是哦,所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诺拉说,“只有亲手杀死自己最重要的人才会变得麻木。”
“那你杀了谁?”由良追问道。
“不告诉你。”
“……”
“……”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由良看不出诺拉在想些什么,但他隐约地感觉到从对方的身上散发出的悲伤。
由良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
“我先上去咯,早点睡,明天还要忙呢!”诺拉打断了他的话,轻快地起身,小跑着走到楼梯上。
由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后,“明明是你打断我睡觉……”他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
……诺拉杀死过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不信……她那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疑惑地说。
谁知道呢,说不定她的善良只是装的,由良答道。
你真这么认为?不可能吧!
不知道,由良随口应付。但刚刚从诺拉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悲伤,让自己也跟着有些痛苦。由良看着天花板,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
由良今晚睡得很浅。
他被诺拉下楼的声音惊醒了。
“你醒啦?”诺拉说。
由良看向她的位置,她的头发因为刚睡醒还很乱。“嗯。”由良答道。
“再睡会儿呗,反正离聚餐还有一会儿呢。”诺拉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能量饮料一袋薯片。
“不想睡。”阳光已经顺着窗帘的缝隙溜进了房间里,由良没有半点睡意。
“那你想干嘛干嘛吧。”诺拉拉开拉环,大口地往自己口中灌饮料。
由良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才到早上六点,“那你这么早要去哪儿?”
“我先去无眠姐店里帮忙。”
“我也去。”由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冰箱里也拿出一瓶能量饮料。
诺拉见到由良靠近,便走开了,“用不着,离聚会定的时间还早着呢。”
诺拉的状态让由良感觉有些陌生,就像是她在刻意躲着他一样。或许是昨晚的谈话导致的,由良想着。
“我也去帮忙。”由良拉开拉环,喝了一口能量饮料,是辣椒薄荷味的。
诺拉有些不满,“你非要过去干什么……?”
“指不定过去帮忙就能让无眠给我点零花钱呢。”
“……随便你……”
感觉诺拉好像有点没精神啊……幽灵的语气有些心疼。
由良站在厨房看着已经丢下自己走下楼的诺拉,她身上往日那种总能带动别人情绪的气场完全消失了,反倒有种脆弱还带刺的感觉。
确实,由良回道。
不能扔下她不管,幽灵说。
由良回想起阿列克谢的葬礼那天的事。崩溃的自己被她抱住安抚,能感受到那令人平静的心跳,涌入鼻腔里的柑橘的洗发水味,还有她的笑容。
不能扔下她不管,由良重复着幽灵的话。
他快步地追上。
诺拉已经坐上了摩托车,发动好引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头盔扔到由良的怀里,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他说“坐好咯”。
由良跨上后座。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搂住诺拉的腰,但却停在了一半。他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感觉自己和她之前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障碍。那层障碍让由良无法触碰到她。
诺拉无言地转动握柄,让摩托疾驰起来。
诺拉和由良到达咖啡厅门口时,碰巧撞见无眠靠在店门口楼梯栏杆上抽烟。
无眠淡定地抽了口烟,慢慢地呼出烟雾,再用手挥散。“你怎么把这家伙也带来了。”她问。
诺拉没有回话,沉默地把摩托停到马路牙上。由良下了车说,“我自己跟来的。”
烟头冒着细微的红光。无眠目不转睛地盯着诺拉。“想挣点零花钱?”无眠问。
“总不能打白工。”由良说。
无眠靠在栏杆上看着诺拉经过自己。
“无眠姐我先进去了。”诺拉说。
无眠眯起眼看着走到楼梯上的诺拉,“你先去把桌子拼起来,等会儿我来跟你说怎么备菜。”
“好。”诺拉说完,便推开咖啡厅的门进去了。
见到诺拉进门,无眠又把烟放到嘴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几乎把烟全部抽完,随后重重地呼出来。
“说吧,有什么想坦白的。”无眠说。
“我坦白什么?”由良问。
“你我都很清楚诺拉那样子不对劲,发生什么了。”无眠把烟头按在栏杆上,用手帕包住,又从衣服内侧拿出一瓶清新剂朝着身上喷了一圈。
无眠一眼就看出来了啊,真机敏……幽灵感叹道。
“我也想知道。”由良耸了耸肩。
“肯定是你说了什么。”无眠双手抱怀,表情也有些冷漠。
“诺拉昨晚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我回答了,之后我也问她她杀人的感觉,然后我又问她杀掉的最重要的人是谁。”
“……哈,”无眠轻笑了一声,她脸上的冷漠的表情转变成了平时那副捉摸不透的笑容,“那你就自己琢磨去吧。”她摆了摆手,也走下了楼梯。
无眠这家伙绝对知道什么!幽灵大叫道。
由良叹了口气,低声自嘲道,“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
他隐约地感觉今天会过得极其不顺利。
无眠毫不意外地把由良安排进了最麻烦的地方——厕所。
由良十分好奇有些人到底是不是把厕所当成了某种游乐园或是拳击台之类的地方。马桶总是能以超出意料的方式被堵住——这次由良就从下水管掏出了一只皮鞋。
到底是谁会把皮鞋往马桶里面冲啊!幽灵崩溃地大喊道。
谁知道呢,反正有人这么干了,由良倒是心态很平静。
快把鞋扔到那个人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幽灵建议道。
然后世界上就多了个焦急地四处找鞋的人,不错,由良赞赏幽灵的建议。
……我怎么会想出这么损的点子,一定是跟你相处太久了,幽灵叹起气来。
不也挺好,由良把拖把放进水槽清洗,黑色的污水顿时填满了整个水槽。虽然无眠的大厅放了个扫地机器人,但几乎没怎么用过。它的红外检测设备在复杂的环境下远不如人力清理。这也是无眠会请诺艾尔和由良来打扫的原因。
结果这么早就跟过来也还是没机会去看诺拉的情况……幽灵抱怨道。
可能是无眠故意这么安排的,由良说。
这家伙心眼也太多了!幽灵叫道。
由良没有回应。他不愿去思考那些没有结果的事。诺拉的事,无眠的事,都是任凭由良怎么想也想不通缘由的事。由良觉得不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清理这个恼人的厕所上。
放空大脑后的时间流逝得往往要快上许多。
由良满意地看着几乎能反光的瓷砖,却完全没发现距离他开始打扫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他收好清洁用具,推开厕所的门,发现大厅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正围在大厅中间由诺拉拼好的桌子边。卡莉和御前田岚她们坐在一起;玛莎坐在卡莉的边上;无眠、诺艾尔和桑丘坐在一边。桌子上摆着许多可以随时取食的食物。
“我都以为你准备在那个厕所里安家了。”无眠打趣道。
“原来你一直在厕所里……”岚惊讶地说。她的手里正捧着一杯奶茶。
由良沉默地走到桌旁,无眠拿出清新剂喷到由良身上。“可别给我费了大功夫做的菜染上怪味啊。”她一边喷一边说。
那股柠檬清新剂的味几乎快把由良给熏得窒息。
“你喷完好像更难闻了。”
“难道你是什么怪味爱好者吗。”无眠不悦地说。
“由良哥臭臭的!”千彩花一边喝着葡萄汽水一边说。
“老兄你早说你在打扫厕所嘛,我要是知道就进去帮忙了!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桑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吃着汉堡。
“我一个人挺好。”由良随口说道,一边用视线寻找诺拉。要是像往常,诺拉肯定是最显眼的那个。可今天,由良居然得特意去看诺拉在哪儿。
诺拉正坐在由良的斜对面,夹在玛莎和无眠中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似的吃着手里的薯片。
看起来她还是不对劲啊,幽灵说。
由良想到她边上问问到底怎么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法这么做,也问不出口。他只好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既然人齐了,那我们的聚会可以正式开始吧?”无眠问。
“虽然说是聚会,但其实是卡莉小妹妹和玛莎奶奶的欢送会,外加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的欢迎会。”无眠像个宴会主持人一样说个不停。
无眠快速地扫过众人,“我看大家对这些话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流程还是要意思意思,至少让主角之一的玛莎奶奶先来讲两句吧?”
玛莎笑着看向大家,她的表情充满活力,就连脸上的皱纹也显得亲近起来,“嗐,有啥好说的嘛……我最开心的还是那间屋子能被别人继承,”玛莎柔和地看向岚一行人,“我虽然才刚刚认识你们,但我能感觉得到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也听说了你们一路从大老远的大阪过来,肯定很辛苦。以后,我和老头子的房子就留给你们咯。”
“谢谢玛莎奶奶!!我们不会改多少地方的啦,这样玛莎奶奶随时都可以回来住!”花热情地答道。岚和月也庄重地点头致谢。
“我就怕你们这些小同志这么说,房间随便你们装修,不用在意里面的那些家具和别的东西,别让我这个糟老太婆的家具影响你们这些年轻人,水电老化该修修,该换换啊。”玛莎说完又看向诺艾尔,她看诺艾尔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诺艾尔啊……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大家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感觉才几天……已经都成了大家的医生了。”
“玛莎奶奶……”诺艾尔被她说得脸有些红,“您要走了……”
“别伤心啦,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我以前还总是担心你一个人没朋友陪,身边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现在居然都有这么多朋友了,大家都是些好同志,多好啊。”玛莎慈祥地说着。最近她有活力得让大家都快忘了她是个老奶奶。
“嗯……我知道……”
玛莎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想着,出去走走,等时候差不多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上路。结果无眠同志居然还给我这个老同志一个任务,”玛莎伸出她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卡莉的脑袋,“我可得好好完成任务才行啊。”
“玛莎奶奶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卡莉晃着脑袋说。
“你跟诺艾尔小时候一样懂事。”玛莎奶奶放下摸着卡莉脑袋的手,“我倒是希望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用这么懂事,而是能享受一下小孩子才能享受的任性特权。”
“还有诺拉同志也是,你也太关心别人了,偶尔也关心关心自己。”
“……我会的……”诺拉有些走神地说。
“由良同志,前些天的事给你添麻烦了。”玛莎带着歉意说。
“……没事。”由良平静地说。他用余光观察着诺拉,诺拉依然是心不在焉。
唉,玛莎奶奶就要离开了,幽灵惋惜地说。
玛莎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祝各位同志一切安好!”她说完,举起酒杯,饮下一口伏特加。“啊——太久没喝酒,水平不行了啊。”说完,玛莎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举起自己手中的饮料一同庆祝。由良的杯子中也盛着伏特加,他拿起杯子向自己口中灌入。极度的辛辣味瞬间充斥着口腔,刺激着他的神经。这味道让他想起诺艾尔的诊所里的酒精的气味。
“老兄你还挺能喝的嘛!”桑丘称赞道。
“有吗……”
“当然有,我尝了两口就不行了。”
“……这样。”由良看向杯子里像白水一样的液体。或许就像桑丘所说的那样,自己挺能喝的,但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味道。
感觉警察都挺能喝的,毕竟压力大,不喝酒怎么解压,幽灵说。
也是,由良回道。他又拿起一块饼干吃了起来。甜味冲去了嘴里的酒精味。
聚餐正式开始,大家都互相时有时无地聊着。由良看到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正在和无眠聊着些什么;卡莉在和桑丘聊着些什么;诺艾尔正在和玛莎聊着些什么。唯独诺拉,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斜对面,无言地吃着薯片。
一瞬间,诺拉注意到了由良的视线。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瞥向由良,又飞快地移开。
她刚刚看到你了!又挪开了!!幽灵大喊道。
别吵……我知道,由良不耐烦地说。
所以果然是因为你昨晚的话吧!幽灵依然激动地说。
……我知道……由良不想再理会幽灵。诺拉的行为让由良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想着等到有机会了再去问个清楚,在那之前就什么也不去想。结果诺拉这一瞥,他又开始胡思乱想,却也怎么样都想不出结果。
由良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应付其他人来找他聊天的了。桌上原本丰盛的餐点几乎被吃了个精光。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诺拉和他会把卡莉和玛莎送到城外。
“她们俩就拜托你们咯。”无眠看着全都心不在焉的两人说。
“噢……”诺拉没什么精神地回答。由良甚至干脆没说话。
“唉……”无眠叹了口气,“你们俩提起点精神,送人离开又不是给别人下葬。”
“……我知道……”诺拉小声说。
“诺拉!由良老兄!行李已经都装好了!”桑丘站在门口向两人喊道。
“来了。”诺拉应道,便向门口走去。
“唉……”由良叹了口气,准备赶上。
“喂,”无眠从身后喊住由良,用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在那边一直偷偷看着可改变不了什么。”
“……我知道。”由良不满地答道,快步跟上诺拉。
诺拉无言地开着车。空调的冷风吹在由良脸上,冷得他拨动出风口的手板让它对着自己的裤子吹。这和他们那天去找岚一行人开的是同一辆车。
他不时用余光瞥向诺拉,看着她一脸平静地开着车。自己则是靠在车窗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车外的风景。居民房的矮楼渐渐变得稀疏,变成大片的工厂厂房。
身后的玛莎和自己一样正望着窗外的风景。卡莉因为刚刚和花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现在已经累得睡着了。
你说点啥啊,幽灵催促道。
用不着你教,由良骂道。
我们又开到这条路上了;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中午好像没什么胃口……由良觉得自己蠢得没边。
这都什么狗屎话题,他心想。结果,他认输了。自己可能真的需要有个人来教他一样怎么打开话题。
两人之间的中控台和手动挡把手就像是高墙一样把他们隔开。
“我在这座城市住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的外貌。”身后的玛莎看向身后感叹道。
由良过于专注在思考该怎么找个话题,这会儿才意识到车子已经开出了城市。窗外已经是一片荒野,后视镜里映出了整座城市的轮廓。它硕大,宏伟,压抑。
“玛莎奶奶……一直没出来过吗?”诺拉问。
“是呀,我和老头子都在这座城市里等着阿廖沙回来,怎么可能离开呢。” 玛莎看着身后的城市景象笑着说。
“也是啊……”诺拉消沉地答道。
由良感觉诺拉加快了车速。
“诺拉同志呀,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社区里的同志们只知道你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是个热心的好同志,可仔细一想……大家都不知道你以前的事。”玛莎柔和地问。
“我以前吗……”诺拉迟钝地说。
由良竖起了耳朵,但依然摆出看着窗外的样子。
“我以前和现在也差不多,只想让大家开心。”诺拉平淡地说。
“诺拉同志呀,你是个好孩子。可你也千万别像诺艾尔那样,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是会把自己压垮的。”玛莎苦口婆心地说,“老实说,要离开这里,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诺艾尔,其次就是你啦。”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哈哈哈,大家都是人,就算再怎么特立独行,都需要互相扶持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特别是日子越难过的时候,就越需要有人陪着。”玛莎顿了顿说,“你边上的这个小同志就挺不错的。”
“我吗?”由良问。
“还能是谁呀。我刚刚看你聚会的时候眼睛一直往诺拉同志那边瞟。挺好的。”
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由良身上。他强装着一切正常说,“你看错了。”
“嗐,我怎么会看错。趁着年轻,勇敢点。”玛莎从后座拍了拍由良的肩,“我看小同志你挺不错的,挺爱关心人,就是讲不来话。”
“……没有的事。”由良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诺拉同志一直一个人,有人陪着,过日子也轻松点。”
“玛莎奶奶不用这么关心我,我一个人能处理好。”诺拉快把油门踩到底了。
“好好好,也是,我这个老太太已经搞不懂年轻人的心思咯。”玛莎让自己的身子陷在车座上,舒缓地叹了一口气。
感觉你刚刚差点被诺拉杀了,幽灵打趣道。
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你们在说什么呢?”卡莉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在说你以后也会经历的事。”玛莎笑眯眯地说。
“我以后也会经历吗?”卡莉的眼睛中顿时露出了光彩。
玛莎摸了摸卡莉的脑袋,“也不一定,但体验一下总没有坏处。不过我大概可看不到那时候咯。”
卡莉撅起了嘴,“那不行,玛莎奶奶一定要看!”
“哈哈哈哈,那我得努努力。”
由良依旧靠在窗边。他再次用余光瞥向诺拉,诺拉也正用余光看着他。由良感到一阵尴尬,他小心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但从正驾驶座处投来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没有离去。那视线看得他心烦意乱,逼得他又一次把视线挪了回去。这次,他直勾勾地看着诺拉,盯着她那双蓝眼睛。
诺拉极轻地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去。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由良在心里大声问道。可惜这里没人能告诉他,或许就连诺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车子又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来到了荒野上沿着高速公路建立的一座小镇上。
这座小镇上的建筑基本都是新建的,没有多少磨损的痕迹。
诺拉将车开下公路,停靠在这个小镇上最大的房子前。
“到了。”诺拉熄火,推开车门说。
诺拉刚一下车,小镇上的人就围住了她,激烈地说个不停。
由良见状也下了车。他刚一下车,就听到了镇上居民的话——
“大姐头你终于回来看我们啦!”一个梳着莫西干发型的人激动地说。
“我来办事,顺便看看你们过得咋样。”诺拉说。
“我们过得老好了!倒是大姐头你一个人在城里没事吧!”又一个顶着莫西干发型的人说。
怎么全都是莫西干头,由良心想。
怎么都是莫西干?幽灵好奇地问。
“我能有啥事。”诺拉苦笑着说,“大叔呢?”
“哟,来得比预计的快啊。散了散了,你们都见过诺拉了,该去继续干活了!”一位壮硕的中年男性从车前的店里走了出来,他一句话便让围在诺拉身边的人们听话地朝诺拉打着招呼散去了,“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嘛,诺拉。”
“才几个月能有啥变化嘛。”诺拉向中年男性打起招呼。
“所以这个人就是你要送出去的人吗?”中年男性把目光投向由良,“看起来可是个不简单的家伙。”
“他只是一起跟过来的。后面那两位才是。”诺拉用下巴指着刚从后座上下来的玛莎和卡莉。她们两人礼貌地向大家打起招呼。这些人的莫西干打扮完全没有吓到她们两人。
“一老一小吗?感觉会很辛苦啊。”
“有啥好辛苦的,大叔在担心啥呢?”诺拉疑惑地问。
“也是,没啥好担心的。怎么说,要不要尝尝我亲手做的拉面?”
“不啦,刚吃完无眠姐的大餐,以后有机会再说。”
“唉,臭小鬼长大了都不爱吃我做的饭了。”被诺拉称为大叔的男人感叹道。
“谁是臭小鬼啊!诺拉不满地喊道。”
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相识已久的老熟人,周围的人甚至都称呼她为“大姐头”。诺拉一直平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活力。
还是这样的诺拉看起来更习惯,由良心想。
“你小子就是无眠嘴里那个被诺拉捡来的吧?”中年男性走到由良跟前问。他比由良还要高上半个头,双臂上的肌肉看起来格外饱满。
“我叫由良。”
“我知道,看得出来你挺能干的。随便叫我,跟诺拉一样叫我大叔也行。指不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大叔拍了拍由良的肩,力道非常厚实。
“还有,”大叔又说,“诺拉那小鬼,你多看着点她。别看她挺能闹腾的,比谁都容易受伤。”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信任我?”由良打量着对方,感受不到一点敌意。
“诺拉信任你,那我也信任你。而且我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可没有你这种眼神。”大叔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这大叔怎么看起来跟无眠一样有好多神神秘秘的过去,幽灵说。
“你们好像都很信任诺拉。”由良说。
“哈哈哈,你肯定刚认识她没多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可是诺拉!”大叔大笑着从由良身旁走开,走向站在车旁的玛莎和卡莉。
“你们刚刚聊什么呢。”诺拉走到由良身边问。
“没什么。”
“哼,不告诉我。”诺拉不满地哼起声。诺拉看着由良,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原本稍稍舒缓的表情又变得冷淡起来,随后默不作声地走到了玛莎和卡莉身边。
被嫌弃了,幽灵讽刺地笑道。
你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大叔他们正在讨论行程上的事,由良一个人被晾在一边。趁着没人管他,他走进了店里。
店内的装饰很简洁,工整地摆着几张桌椅,一看就是每天都有人细心整理。
“哟,你就是大姐头的新小弟吗?”一个看起来像服务员的人走来跟由良搭话。
由良转身看去,毫不意外的,对方也是个莫西干头。“新小弟?”由良看着对方问。
“我们这些人以前可都是跟着诺拉大姐头混的。”对方看起来十分自豪。
“为什么现在分开了?”
“因为不能扔下社区里的老人们不管嘛,大叔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普利申卡。你叫啥?”普利申卡朝由良伸出手。
社区的老人?这些人以前也在事务所里干活?幽灵好奇地说。
由良看向普利申卡的手,发现那是只仿生义肢。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握住了,“由良。”
顿时,一股极大的力气握住了由良的手。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你可不能让诺拉大姐头难过,我们大家都盯着你呢。”普利申卡略带威胁地说。
“我不能保证。”即使手被握得作痛,由良依然平静地说。
“哈,有点东西,不是个孬货,过关了!”普利申卡松开手,满意地拍着由良的肩。
由良看着自己手上被握出的红印问,“她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事?不然你们也不会分开。”
普利申卡靠在吧台边,叹了口气,“也没啥好说的,就是资本和官僚勾结的那些破事。公司和警察想把社区里的人全赶走,改造成别的更能赚钱的地方。”
“那你们现在,是被赶走了?”
“我们可是好好地反抗过了,连老人们都出来帮忙!但总归,就我们这点人的力量还是不现实。真把那帮条子惹急了叫来镇暴机动队我们就全死翘翘了。所以大家就决定谈判,结果是我们可以带着一笔赔偿金和物资离开。”
“警察和公司能说赶人走就赶人走吗?”
“明面上当然不能。但这事……全赖我们这些小混混……给了这群杂种机会。”普利申卡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你们把警察杀了?”
“当然不是。我们这伙人在遇到大姐头以前就是帮混混,到处抢劫勒索,欺负社区里的老人。结果被大姐头拿着枪教训了一顿,老实了。我的手还是被大姐头给打断的。”他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义肢,“就因为那次冲突,后面给了条子一个镇压武装分子的借口。”
“我们离开了,但大姐头没打算跟我们走。我问你,大姐头现在过的咋样?”普利申卡严肃地看着由良问。
由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诺拉现在的生活到底好不好,他只得说:“应该还行。”
“……总之,我们这些人只希望大姐头能一直开心。她值得。”普利申卡认真地说。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了几个老人。她们看起来都很有精神。
“诶,今天又是你值班啊?”其中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老人说。
“伊万那家伙跟我换班了嘛。”
“你边上这位是?”另一个老人问。
“由良,跟着诺拉大姐头来的。”普利申卡介绍道。
“诺拉今天来啦!?我怎么没看到!”长着雀斑的老人惊喜地说。
“有事嘛,大概忙完就走。”
“可惜了……”老人显得很失望。
由良没有见过这些老人,也没有在事务所的住户名单里见到过她们。
“我们先去老位置坐着哩,这次别来伏特加啦,就喝点清淡的。”老人们说着,便走到了靠窗的桌位。
普利申卡对由良说,“我先去忙了,你随意。”
“你现在成了服务员?”
“啥都干,这个地方才刚建起来,什么都缺。老人们会耕种会缝纫,我们年轻人四处打下手出力。”
“这样。”
由良目送着普利申卡走到吧台后面拿出啤酒,又看着他到后厨里端出花生和煎饼果酱。他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桌边,和老人们热情地交谈起来。
由良觉得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便转身离开。
推开门,迎面撞见了诺拉。
“你果然跑这里来了。”诺拉皱着眉头说,“玛莎和卡莉都要走了,不去送送吗。”
“不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由良说。
“……那我们准备回去了。”诺拉说。
“你和这里的人都很熟吗?”由良看着诺拉转生走向汽车的背影问。
诺拉停下了脚步,“……很熟。”
“那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生活?”
“……不关你事。”说完,诺拉继续走向汽车,拉开车门,一言不发地坐上了驾驶座。
你是不是又把她问生气了,幽灵问。
大概是的。由良也走向汽车,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诺拉发动引擎,驶上回城的方向。由良看到一辆车正驶上相反的车道。大概玛莎和卡莉就坐在那辆车里。由良并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还会再见到她们。但这样也好,只要知道她们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就足够了,由良想着。
“回家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诺拉冷冷地说。
“好。”由良本想问要去哪儿,但还是收回了疑问。他看着诺拉的侧脸,感觉从她的身体里流露出一股痛苦。
车子驶离大路,开上了没有任何车辙的荒野。
诺拉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幽灵有些疑惑。
说不定是把我们带到某个没人烟的地方毙了我们,由良开玩笑道。
你开玩笑吧!
认真的,由良再次开玩笑道。
我看你就是在吓唬我。
你也知道。
诺拉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气愤地说。
是啊,她不会做那种事,由良附和道。
你还记得你刚开始见到诺拉时说的话吗?她、不、能、信、任。怎么现在就变脸了?幽灵呛了回去。
……,由良没有回答,转而盯着车窗外看。
不过,玛莎奶奶和卡莉妹妹就这么离开了,总觉得有点寂寞,幽灵聊起了别的话题。
寂寞吗?这对她们来说不是挺好的,由良说。
我知道,但是一样还是会寂寞。
不理解。
你这无情无义的家伙。
话题在两人的互骂中结束了。由良看着窗外的景色,全是一成不变的荒野,就像他的内心一样。
由良用余光瞄向诺拉。她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车子被石子颠起发出的声响是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外唯一能听见的声音。由良很想问问她到底要去哪儿,但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他靠在车窗玻璃上,震动让他的脑袋嗡嗡的。空调有些冷,困意渐渐占据由良的意识。他缓缓入睡了。
……
“……喂,喂!”诺拉的声音把由良叫醒了。
“……到了吗。”由良缓缓地说。
“到了……下车……”诺拉的语气显得很疲惫。她说完便下了车。
由良看着她离开车,自己又看向窗外。车子正停在一座废墟前。整个废墟几乎全都由石砖构成,看起来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表面都遭到了长久的风蚀。由良推开门,下了车,从外面终于能看清整座废墟的全貌。它是由良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建筑顶端还保留了一部分样貌,房顶破损大半,最上方竖着一座十字模样的雕像。
教堂……?幽灵说,这里是个教堂的废墟?
她来这里干什么,由良问。
不知道,难道她是个什么奇怪宗教的信徒?
你自己信吗?
不信。
诺拉已经走进了教堂内部,由良也跟了上去。大厅的木椅早已腐败风化,整个空间只剩下灰色的砖石,五彩玻璃没了原本的色彩,灰蒙蒙的,被尘土覆盖。
由良被诺拉远远地甩在身后。诺拉正站在教堂的正中央,阳光从屋顶的破口处照了进来,落在诺拉头上,照得她的头发闪闪发光。
他的目光被诺拉吸引,以至于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诺拉站着的地方的异常。原本被砖石铺砌的地面被绿色覆盖。那是真正的草。这些草钻破地面,从砖石的缝隙中探出,它们用顽强的生命力征服了这恶劣的环境。绿草中结着许多细小的花朵,由良不认得这些花是什么。它们颜色各异,遍布在这一小块绿色上。
“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长出草和花。”诺拉说,“卡列尼娜奶奶说这里很早以前就长着花草,而且只长在这里。”
“卡列尼娜是谁?”由良问。
“这座墓的主人。”诺拉低着头,看着在花草地前用石块堆砌成的坟墓,“是一位很好的老奶奶,就像玛莎奶奶一样。”
“你很喜欢她?”
“嗯。每次有机会出来,我都会来这里看看她。”诺拉坐到地上,用手捡起滚落的石块,重新将它堆到坟墓上。
“她和玛莎是一个社区里的人吗?”由良小心翼翼地走近。阳光洒在诺拉背对着他的头发上,有些刺眼。
“不,不是。我以前不在这个社区里……我以前一直和大叔他们生活,后来,我们分开了。”诺拉依旧坐在墓前,看着那座石子墓,“我把他们都扔下了。”
“我感觉他们不这么认为。”由良又走近了一步,“我和他们聊过,他们没有觉得是你扔下他们。”由良现在与诺拉只隔着一片草地的距离。
“可是我没有选择跟着他们。”
喂……由良,你感觉到了没?幽灵认真地说。
有话憋着,由良说。
不是,你就没感觉到这片草地里的东西……和诺拉的事务所的灯里那团气体很像吗?幽灵急切地说。
……是吗?由良的注意力被幽灵的话引了过去。
你要不要碰一下看看?幽灵建议道。
由良站定在草地前,蹲下身,一股熟悉的感觉直达他的感官,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和这些植物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让由良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的感觉与诺拉的事务所里的那团气体很像,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在诺拉面前?你是不是忘了上一次碰它的后果了,由良说。
说不定这次它影响就没那么大了呢?而且,你就不想知道卡列尼娜和这个地方的关系吗?指不定能知道诺拉为什么这么难过呢,幽灵怂恿道。
……你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由良回应道。
由良搞不懂自己去触碰它的原因。到底是为了搞清楚这个现象以及它和自己的联系,还是为了得到能够了解诺拉的钥匙,他说不上到底哪个占据了更大的比重。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由良将手伸向了绿草。一阵熟悉又令人厌烦的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拉米雷斯又失禁了。
远处的炮火声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近了。那声音让奥斯特格勒城外的里索教堂里的所有伤员和医疗人员都无法睡一个安稳觉。炮声炸碎了所有人的热忱,没人再信那些承诺和奖励的鬼话,没人相信未来了。
拉米雷斯就是被这个炮声送下前线的。五天前,一枚五百公斤炮弹在他四十米的地方炸开,震坏了他的耳膜,冲击波伤到了内脏,飞溅出来的岩石碎片像刀片一样把他的小腿锯断。 前线正下着雪,炮弹把雪吹飞起了几十米,而他的战友的残肢飞得比雪还高。幸运的是,他在血被放干或是被冻死前被其他人抬下了前线;不幸的是,他活下来了。
他被医疗队送到距离前线十公里外的这座教堂进行急救,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本来按照《战场医疗手册》里的规章,他应该被送到后方医院。可所有的运输车都被占满了,它们拉着弹药到了前线,载着尸体返程。没有空位留给活人。拉米雷斯只能待在这座用教堂临时改建成的战地医院里,整个主殿都被改成了临时病房,前厅与病房只隔了两架布帘;药品与食物都放在储藏室里;原本神职人员的宿舍现在成了宪警与医护人员的宿舍。
拉米雷斯躺在行军床上看着教堂里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伤员和忙碌得不行的医疗兵,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运输车拉走,以尸体的状态。
“护士……!护士!”拉米雷斯喊到。他实在忍受不了身上的潮湿和尿骚味了。
一位护士小跑着来了。她蹲下身,握住拉米雷斯的手,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拉米雷斯第一眼就被这个护士吸引了,他望着对方褐色的卷发与蓝眼睛望得出神。在散兵坑里的时候,班长曾经说所有上过战场的男人回来后都会跟个傻子一样盯着女人看。曾经他觉得那是个笑话,现在他信了。
“怎么了?”护士又问了一次。
护士柔和又疑惑的声音唤醒了他,“我……”拉米雷斯尴尬地指着自己的腿间的深色水渍。
护士顿时明白了他想表达的事,“没事,我帮你换。”
“……好……”他呆呆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卡列尼娜。”护士站起身说,“你稍等,我去拿清洁的东西。”
“好……”拉米雷斯就像个呆子一样望着卡列尼娜的背影。
在他隔壁病床的伤者打趣道,“看来又有个人被卡列尼娜女神给俘获了。”
拉米雷斯的脸顿时烫了起来,他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在寻你开心,这里没人不喜欢她。”隔壁床的伤者艰难地撑起身子,拉米雷斯这才看到他的脑袋上绑着的纱布遮住了右眼的部分,但是未被纱布遮住的地方都有着明显经过打理的痕迹。他的整条右手也没了。
见到拉米雷斯被他的残疾怔住了,那人笑着说,“你不也没了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卡尔卡斯中士,你呢。”
“拉米雷斯二等兵。”
“卡列尼娜是这里的护士长,更是所有人的女神。没了她,这里的伤员死亡率可能要高得多。”
“她很会救人?”拉米雷斯问。
“护理只是一方面。我们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最大的伤不都是心里面的?只有她能安抚我们这些没有任何价值的残疾人,给我们关怀,让我们感觉我们还是人。就算是那些一眼就救不活的,医生都放弃治疗了,她也会握着对方的手——如果对方还有手的话,没了手就把抚摸着对方的脸或者胸口——一直陪到对方离去。我们所有人都欠她的。””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被抬下前线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能理解卡尔卡斯所说的话。
卡列尼娜推着护理手推车快步赶了过来。
“卡尔卡斯同志,我说过你不能起身,你的右手已经骨裂了,需要好好修养,你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叫我,我会帮你起身的。”卡列尼娜看到卡尔卡斯撑着自己身体,责怪道。
“好好,我的女神,我会好好躺下的,这不是在招待新来的。”卡尔卡斯笑着躺下了。
“说的好像这里成了聚会社团似的。”卡列尼娜也笑着回应道。同时,她熟练地从手推车上取下一盆水与毛巾,放在拉米雷斯的病床旁。“你不用起身,全都交给我就好了。”卡列尼娜注视着拉米雷斯说。
她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脱下了躺在病床上的拉米雷斯那被尿液弄脏的裤子,又脱下了他的内裤。
她看到拉米雷斯的脸上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但她本人却毫不在意,转而拿起毛巾,用水浸湿,柔和地擦拭着他的身体。“痛吗?”卡列尼娜问。
“不……”拉米雷斯僵硬地答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卡列尼娜。
“很好,如果痛你就说。”
“不痛。”
卡列尼娜快速地擦去拉米雷斯身上的污渍,又把毛巾放入水盆中洗干。随后拿出手推车上的成人纸尿布。
“别担心,这个吸水性很好,不用担心失禁的问题。”她把纸尿布套上拉米雷斯的腿,一直往上提。向上提时,她小心地避开了拉米雷斯的断腿处,不去触碰到伤口;提到大腿处,她吃力地抬起拉米雷斯的胯部,同时把纸尿布拉上去;穿完纸尿布,卡列尼娜又为拉米雷斯穿上了病人裤,也是用的同样的方法。
“……谢谢……”拉米雷斯说。
“应该的,不需要谢,这个给你。”卡列尼娜递给他一根插着小树枝的冰块,笑着说,“有需要的话再叫我。”
拉米雷斯接过冰块,呆呆地说,“……好……”
卡列尼娜推着小推车离开了。
远处又传来呼唤护士的声音,随后便传来了小推车滚轮的声响。
“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成为她的俘虏了吧。”卡尔卡斯老实地躺在病床上说,“她给你的冰块,趁化了之前赶紧吃。”
拉米雷斯看着插着树枝的冰块,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有点甜,又带着酒味。酒精的刺激与甜味让他的精神随之一震,“这是酒?”他问道。
“我们管它叫上帝的私酿。所有伤员都能吃到。大家都知道私自给病人酒是违规的,它不利于伤口愈合,但没人会去举报。”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贪婪地舔着冰块,酒精的刺激与味道对于他们来说太过诱人。很快,他便吃完了冰块,满足地躺在病床上,感受酒精与糖分让身体微微的发热。
“我突然觉得受个伤也没什么不好了。”拉米雷斯恍惚地说。
“等你从这里回去你就不这么想了,国家不需要我们这些残疾人,如果不是因为不做伤兵关怀会引发不满,开会的那些人可能巴不得把我们全都扔在雪地里,这样还能剩不少抚恤金和医疗资源。”卡尔卡斯的语气中带着愤怒。
“我们到底在打什么仗……”
“鬼知道,我只知道入伍的补贴够我买一台可以防核爆的铅层冰箱。”
“你真信了那些核战争的屁话?”拉米雷斯难以置信地问。
“为什么不信?核弹这东西高效又清洁,所有的辐射都会在几天内衰减到安全值,它可不想切尔诺贝利里那个尿不尽一样的反应堆。这玩意唯一的缺点只有你扔了大家都会跟着扔。人类造了那么多武器又不是拿来放在博物馆里积灰的。”卡尔卡斯理所当然地答道。
炮声变得更近了。爆炸的震动把房梁上的灰尘全都震了下来。
“过不了多久,这里也要变成前线了。”卡尔卡死说,“平原上根本没法阻挡装甲部队的进攻,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一群长得跟我们一样,说着一样的语言,却是敌人的人冲进来把我们变成俘虏。”
“说不定成了俘虏待遇还更好。”拉米雷斯说。
“说不定呢,真说不定呢。”
教堂外传来许多卡车的引擎声,它们停在了教堂外。拉米雷斯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希望这些卡车是来运送伤员的。他支撑起身子向大门望去,只见一个军人正在和一个穿着白褂的中年人交流,随后所有的医护和军警都慌忙地收拾起东西。拉米雷斯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凭着直觉,他知道他们要被抛弃了。
不止拉米雷斯,还有其他伤员也注意到了大门口的情况。所有人都躁动起来。还能动的拄着拐杖想要找医护人员问个究竟,不能起身的也喊叫着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宪警拦住了他们。漆黑的枪口对准着这些伤员,把他们赶了回去。
仅仅过了十分钟,所有的宪警和医护人员全都撤离了,甚至连所有的医疗设备都没带走。只剩三十一个伤员被留在了这座教堂里。
卡车的引擎声已经彻底远去。拉米雷斯面如死灰地坐在病床上,他不想继续躺着了。
“我们死定了。”拉米雷斯说。
“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卡尔卡斯躺在病床上说。
“我们被抛弃了。”拉米雷斯说。
“快他妈的把嘴闭上。”卡尔卡死无力地骂道。
他早知道会这样。拉米雷斯有些麻木,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逃?就凭他这个断腿?战斗?还有什么好战斗的?思来想去,或许,自我了结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能找到枪不?”拉米雷斯问,“你一枪,我一枪,一起上路得了。”
“枪早就被宪警收走了,怎么找得到。”
“宪警跑得那么匆忙,肯定会落下一两把。我腿断了,你帮我一把。”
“没门,就算是发生奇迹了也没门。”
拉米雷斯茫然地看着大门,希望那群人良心发现,又开着卡车回来接他们了。但他能听到的只有教堂里伤员们接连不断的呻吟声,除此之外,还有听起来离此处只有一公里不到的炮声。
卡车的声音没有出现,但教堂的大门却被推开了。一抹沾着血迹的白褂出现在拉米雷斯的视野中。
“……奇……奇……奇迹发生了!奇迹发生了!!”拉米雷斯大喊道。
“你他妈的轻点……”
“卡……卡列尼娜回来了!她没扔下我们!”拉米雷斯激动地喊道。
“什么!?”卡尔卡斯惊讶地想要起身,但他已经没力气了,“操你妈的快他妈的扶我一把!”
拉米雷斯把卡尔卡斯拉起身,两人看向大门,那件护士服,那顶褐色的卷发还有蓝眼睛,卡列尼娜真的回来了。
仅仅是她的出现,伤员们又一次恢复了活力。但他们也看到了卡列尼娜的眼眶还在发红。她快步地走到伤员们中间,大声说:“同志们……我们被抛弃了。指挥部决定使用核弹摧毁该区域敌人的进攻……一小时后核弹就会落在这附近……”
她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所有的幻想都在此时破灭,他们这些人死定了,就像用过的垃圾一样被扔掉了。
核弹,核战争真他妈成真了,拉米雷斯崩溃地想着。
卡尔卡斯显得格外坦然,他对着卡列尼娜喊道,“无所谓,我们本来就觉得自己死定了!但是你怎么办!”
“我会陪你们到最后一刻!这是我作为医护人员的职责!”
她站在教堂的中央,阳光从破损的天花板中照在她的头上。那一刻,所有人都见到了奇迹。
所有伤员都以卡列尼娜为中心围成一圈。他们没有在聆听祈祷,没有在寻求安慰,而是互相搀扶着,依靠着,听着卡列尼娜讲着自己生活中的事;听着她讲自己曾经是怎么考上护理专业;又怎么在实习中被护士长训斥;第一次来到前线医院时被各种血腥的场面吓到睡不着觉,连饭都吃不下;到现在已经接替了老护士长的职位,能够照顾所有的伤员。
“我和你们很多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有几天,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个月。”卡列尼娜坐在凳子上说。
“还有像我这种只认识一天的!”拉米雷斯喊道。
“你真是挑了个坏日子认识我。”卡列尼娜答道。
“我觉得不坏,好极了!一条腿就能当认识你的门票太值了!”拉米雷斯开玩笑道。
他的话引得其他人笑了起来。
卡列尼娜看了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
“同志们,”她又说,“能将我最后的人生奉献给你们,是我的荣幸。”
“不!你的人生不该这样结束!像你这样的女士值得更好的人生!你得活下去!活着看到战争结束!”卡尔卡斯喊道。
“对……!”
“对!你得活下去!”
“活下去!”
其他的伤员们也附和起来。
“已经没时间了。”卡列尼娜平静地说,“从我故意躲起来没有上卡车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
“不行!你死了!就没人能记住我们了!”卡尔卡斯喊道。
卡尔卡斯的话触动了卡列尼娜,她犹豫了,“可我……怎么躲过核爆?”
“总会有办法……”卡尔卡斯说,“……你们医生用来放药品的那个冰箱!它够结实够厚!里面还有铅层!”
“在这个距离下也会被核辐射穿透……”
“没事!不够的部分!就用我们的身体来补上!我们三十一个人的身体足够挡住核辐射了!该轮到我们来照顾你了!”
卡列尼娜被他的话吓到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
卡尔卡斯打断了她的话,“反正我们这群人已经没救了!不如最后死前再做出点价值!大家说对不对!?”
全场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被卡尔卡斯的提议吓到了,拉米雷斯也是,但正如卡尔卡斯所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没救了。他们是被抛弃的战士,他们的国家不再需要他们,把他们扔在这里等死,把他们当作垃圾一样处理,用核弹顺手焚烧掉。他们受到了侮辱,但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因这侮辱而堕落。
“没错……反正我们都死定了!”拉米雷斯颤抖着开口道,“我们这群被扔掉的垃圾在死前甚至还能有卡列尼娜来陪我们!我们应该报答她!”他并不害怕,而是因兴奋而颤抖起来。
“对!我的身体是你救的!现在该报答你了!”另一个伤员附和道。
“我不需要你们的报答,这是我的工作!”卡列尼娜大声驳斥道。
“就当是我们的请求,为我们活下去吧,卡列尼娜。”卡尔卡斯说,“记住我们,记住我们这些人存在过就够了。”
“你们想让我背负你们所有人的记忆吗……?”卡列尼娜问。
伤员们沉默地注视着卡列尼娜,他们无言地点头。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们作为伤员对我这个护士的请求的话……我会答应的……”卡列尼娜悲伤地说。
伤员们在死亡面前团结一致。这伙粗犷的战士们把卡列尼娜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操办起来。他们队伍中还能动且有力气的人把冰箱推了过来,扫出所有的空间,放在教堂中间;那些不能动弹的伤员则是在商量着该怎么围住这个冰箱。它的大小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着站在里面。
“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制啊,女神的睡棺。”卡尔卡斯打趣道。
“你们……”卡列尼娜被伤员们抬到了冷藏柜中,她的眼眶红了。
“事到如今就别害羞了。”卡尔卡斯挤在冰箱边。伤员们用自己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围住冰箱,这个方法看起来蠢极了,但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希望它能够起效。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一切……我会记住你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忘!”卡列尼娜哽咽着说。
卡尔卡斯欣慰地说,“居然能让女神为我们哭泣,可真是赚大发了啊。卡列尼娜女士,请一定要抓住冰箱的门,别让它松了。”他透过冰箱门的缝隙,看到卡列尼娜向他点头,随后,他坚定且骄傲地向卡列尼娜行了军礼,便关上了冰箱门。
“各位,虽然我与你们已经亲同家人,可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卡尔卡斯大声喊道,“就趁这个机会,互相认识一下吧!第四近卫军二营卡尔卡斯中士,向各位致敬!”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拉米雷斯二等兵,向各位致敬!”拉米雷斯在伤员的搀扶下靠在最外围的一圈。
“第四近卫军第一装甲营盖尔诺下士,向各位致敬!”
……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列兵切尔诺,向各位致敬!”
所有的伤员们都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或许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最荣耀的时刻,不是击毁坦克,不是击毙敌人,而是救下了一条生命。
“很好!从此以后,我们永远是家人!各位!我们未来再见吧!”卡尔卡斯喊道。
此话结束,一切都陷入了安宁。拉米雷斯只能听见身边的同志们的呼吸声,还有脚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不断放大,不是恐惧,不是紧张,更接近于欣喜,如同重获新生般的狂喜。在他的身后,是他的战友与家人,还有大家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未来。
窗外闪起诡异的亮光。
它来了。
拉米雷斯圆睁着双眼,他看见的不是眼前的砖石,是新生。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拉米雷斯缓缓开口唱到。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卡尔卡斯接着唱到。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所有人一起唱着。
轰鸣声抵近了。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它来了。
顷刻间,白光吞噬了一切。
但他的内心充满喜悦。
“……!?”由良惊醒,他感觉全身都在被灼烧,汗水浸透衣服,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样的感觉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由良不断地喘着气,视野里的白光渐渐退去,景象变回了他所熟悉的模样。破败的教堂与砖石,只不过已经是晚上了。
“你醒啦?”熟悉的声音从自己眼前传来,诺拉正有些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由良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躺在地上,后脑枕在有些柔软的东西上,那大概是她的腿吧。
“……嗯……”由良答道。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历,这一次他适应得多。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感知全都退去,几乎就像是做了个无比清晰的梦。
“你怎么了你?突然就晕倒了?”诺拉问。
“没怎么……”由良说。荒野的风吹在由良身上,有些冷。
“别想糊弄我。我听到你说的梦话了。”诺拉阴沉地说。
“我说什么了……?”由良问。
“卡尔卡斯、拉米雷斯……这些名字是卡列尼娜奶奶的战友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诺拉直直地看着由良的眼睛问。
“……很难解释。”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
“……好吧。”由良看着诺拉的蓝眼睛,慢慢地说,“你在下水道里遇到我之前,我很可能被别人绑架去做实验。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们扔到了下水道里的一个……秘密用来处理尸体的地方,我从那里逃了出来,就遇到你了。”由良刻意避开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事和附身的幽灵的事。
“然后,我发现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你的事务所里的那个吊灯上有一团奇怪的气体。”
“……气体?”
“是,因为那团气体在,你的吊灯才会一直故障。我碰了那团气体,然后……然后看到了别人的记忆,而且是别人死前的记忆。”
“……所以那次你晕倒是因为碰了它,然后醒来又大吵大闹是因为看到了死前的事情?”诺拉的脸上露出了迷糊的表情。
“与其说看,更像亲身体验。”由良说。
“所以,你这次晕倒,也是因为碰了……气体?”
“我这次是因为碰了那些花草。它们和那些气体一样。”
“总之,就是你碰了它,然后你就晕倒了,还体验了一遍死前的记忆?”诺拉问。
“是的。”
“真是奇怪的能力……就你一个人能这样?”
“大概是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诺拉焦急地问。
“战争,这里以前是座临时医院,后来变成了前线,指挥部决定用核弹摧毁敌人的部队,这里的伤员们被扔下了。卡列尼娜没有逃跑,她为了照顾这里的伤员选择留了下来。但伤员们希望她活下去,他们让卡列尼娜躲在冰箱里,伤员们用身体当肉盾抵挡爆炸,然后就是核爆。”由良看向一旁的花草地缓缓说,“这个位置,就是他们当时站着的位置。那些花草……大概也是因为那些伤员才出现的。”
“……卡列尼娜奶奶说……那些花……是她的家人们种下的。”诺拉哽咽着说,“卡列尼娜奶奶是在这走的,她临走前对我说,她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也要在这里离开……”
“她现在可以和战友们团聚了。”由良说。
“…………卡列尼娜奶奶明明总是教导我让我多看看未来……结果自己却这么在意过去……”诺拉的手在颤抖。
由良还是第一次看到诺拉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他的心也跟着痛苦起来。由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诺拉的手,但他停下了,“不……卡列尼娜她并没有被困在过去中,她是带着战友们的意志活在未来中的,她回到这里,是因为她已经结束了她的旅程,该和战友们团聚了。”
“你活在过去吗?”由良问,“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最重要的人希望你这样吗?”
“……我怎么样了……”诺拉的脸因为哽咽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断地打转。
“现在这样。”
“她跟卡列尼娜奶奶的事无关……”诺拉垂下眼帘,低声说。
“那卡列尼娜希望你这样吗?”由良重新问道。
“……不……她肯定会用手揪着我的脸然后让我坚强点……瓦伦汀肯定也……”
“瓦伦汀?她就是那个对你最重要的人吗?”
“……我……”诺拉睁大双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泄气了似的垂下肩,“对……她是我以前当警察时的前辈……”
“她为什么会死?”由良问。
“……我和她在调查一个杀人案,但那个案子查到一半就上面被叫停……瓦伦汀前辈也劝我停手……为此我还和她吵了一架,我执意要查……害得前辈为了掩护我被陷害……最后……是我亲手杀了前辈……是我害死她的……”诺拉紧皱着眉头,她快哭了。
“害死她的难道不是陷害她的人?”由良问。
“不……是我……如果我不执意调查……她就不会被陷害。大叔他们也是……我不去参与他们社区里的事,也许他们也不会被公司找到借口赶走……说不定我现在开的这个事务所也是个错误……”
“诺拉。”由良唤出她的名字。
“干什么……”
“那些你觉得被你害了的人,他们恨你吗?”由良问。
“不……就是因为他们不恨我,我才恨自己!”诺拉大喊道。
“你没必要恨自己。”由良说,“我在卡列尼娜的战友们的回忆里感受到的情感,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快乐。”由良看着诺拉的眼睛说,“他们并不在乎自己会死,会被害,对他们而言,更可怕的是活得像个垃圾。瓦伦汀,大叔他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吗……?”诺拉止住了哽咽。
“你自己想一想他们见到你时的表情。”
诺拉回想起卡列尼娜奶奶临终前躺在花草地上,脸上那欣慰与满足的表情;瓦伦汀最后一刻与自己的厮杀中露出的笑容。
“瓦伦汀前辈和卡列尼娜奶奶死前……都很开心很满足……”诺拉低声说,“人生……就一定要这样吗?真不公平……她们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我在这儿伤心……”
“有你在,她们才能开开心心地离开。不光她们,卡莉和玛莎也一样。”
“有我在……?”
“因为她们从你身上看到了可以期望的未来。”由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这都什么话……”诺拉皱起眉头,但原本阴沉的表情已经退去了。
“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由良说。
“那你干嘛还要去找自己的记忆。”诺拉噘着嘴问。
“我在下水道深处的那个房间里,看到了无数的尸体,他们都被焚烧,搅碎,没留下一点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也会去找自己的记忆,我这么做,是为了纪念他们。”由良说。
“……这样啊……你和卡列尼娜奶奶一样也背着别人的愿望啊……”诺拉感慨道。
“你不也一样。”
“……也是。”诺拉的表情彻底舒缓了。她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由良,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放到由良的头上,抚摸起来。
“……你在干什么?”由良感觉脑袋很痒,疑惑地问。
“瓦伦汀前辈有时会这么摸我头,一边夸我。我才不会夸我的员工,所以只摸你头。”诺拉笑着说。
由良看着诺拉露出笑容,果然还是这样好,他心想。他也伸出手,别扭地拍了拍诺拉的头。
诺拉顿时呆住了,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摸你头。”
“……”诺拉眯起眼,撅起嘴,随后张开嘴狠狠地咬在由良的手臂上没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痛得由良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
“起来!把我腿都压麻了!!”诺拉抖着大腿催促由良起来。
由良站起身,不解地看着诺拉。
“哼!回去了!!肚子饿死了!”诺拉的眼框还有些红,脸颊也因为刚刚的情绪而有些泛红,但她依然噘着嘴大步地朝着教堂大门走去。
“真搞不懂……”由良疲惫地跟了上去。
直到这会儿,由良才注意到幽灵一直没有说话。
喂,你怎么了?由良问起幽灵的情况。
说话,由良又问。
难道这家伙没了?由良想。
谁!?谁叫我!?幽灵的声音突然传来。
……还能有谁,由良回道。
你……你是由良……?我是……我……我是……
这回轮到你疯了?由良问。
我没事……就是刺激太大……还缓不过来……幽灵的声音格外疲惫。
怎么回事?由良问。
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太多了……我都快找不到我自己了……
你同时体验了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可我怎么只经历了一个人。
也许因为我是幽灵……跟那些东西更像……总之让我缓缓……我快疯了……还好我没痛觉……
好吧,那些花草,还能感觉到异常吗?由良已经感受不到那些花草上的怪异感了。
……没了,现在它们只是普通的花草,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枯死,幽灵说。
也好,让他们去和卡列尼娜团聚吧,由良说。
挺好的,我歇会儿。
随后,幽灵便没了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再不过来把你丢下咯!”诺拉站在教堂门口对着由良喊道。
“来了。”由良快步追上。他远远地看着诺拉站在月光下的身影,或许是月光刚好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蓝色双眼格外明亮。就像拉米雷斯看到卡列尼娜那双眼睛一样,由良心想。
他刚迈出一步,又有些怀念似的回头看向那片草地。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曾经的景象,没有染血的绷带、空的输液瓶、数不清的行军床,只有一片花草地与石头坟。
他折返回去,将一块石头堆在那座石头坟上。
“回忆啊,”由良看着眼前的石头坟感叹,“真是个麻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