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她们便离开了旅馆。街道上依然是漆黑的,她们呼出的气化作水雾在灯光下消散。
她们再次回到了金角湾港口。
铁路售票处的售票员看起来昏昏欲睡。她巨大的身子几乎填满了整个窗口。“你要到哪儿的票?几个人?”她沉闷地问。
“圣彼得堡,三个人,软卧。”月踮起脚说。
“软卧两人一间,你们要分开吗?”售票员喝了一口放凉了的咖啡问。
月回头问身后的二人,“我们住一间吗?一间只有两个床位。”
“我是无所谓啦!跟岚跟月睡一张床都没问题!”花笑着说。
“我也不介意挤一挤……”岚说,“有一个人要单独住也太可怜了……”
月回头看向售票员说,“三个人住一间就行。”
“但是车票依然要按三个人头算,没问题?”售票处的女士操作着电脑,看也不看月说。
“没问题。”
“钱和证件。”
月拿出了准备好的通行证和现金,放到桌上。对方把手拍在桌上,将证件和钱划到自己手里。她点过现金后,又把证件插进读卡器中。
从读卡器中传来报错的提示,“你这证件失效了。”售票员把通行证拍在桌上说。
“失效了?”月拿起通行证疑惑地问。
“系统显示已经过期两年了。还有别的证件吗?”售货员问。
“……你等等。”月回头看向岚,见岚已经拿出平板。她挽下自己的领口,从后颈处扯出一根数据线接入到平板上。五秒后,岚摘下数据线,对月点头示意。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试一次?刚刚可能是系统出错了。”月重新把通行证放到桌上。
售票员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月,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桌上,拿走了通行证,“系统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出……怎么还真出错了?”售票员疑惑地自语,她又拔插了一次通行证。“好吧,可能这机器该送去检查了。”她从一旁的出票机里拿出三张比扑克牌略小的车票,放到桌上。
“谢谢。”月拿过车票分给岚和花便转身离开了。
天空的边缘在此时泛起亮光。
“是……日出吗?”岚看着天边好奇地问。
“是,天马上要亮了。”月检查了一遍时间。
“我们要不要在走之前去看一眼日出呀!”
月看了一眼充满期待的岚,说,“……时间还够,去吧……”
“好耶——!!”花已经朝海边跑去了。
虽然一直生活在日本列岛上,但她们三人都从未好好地看过一次日出。广场上聚集着稀稀疏疏的行人,他们也都是来看日出的。
她们三人伫立在海边,紧紧地盯着海平面。
“感觉……有点紧张……”岚说。
“我也是噢!我明明以前一直住在千叶,但从来没看过日出耶。”花期待地说。
“……”月沉默不语地望着海。
黑夜正在逐渐退去,漆黑的天空变紫、变蓝。月紧张地吞下口水,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有些害怕,仿佛那日出的光芒会让自己消失似的。她偷偷看向岚和花,她们的脸上都充满了期待。
海平面的边缘泛起隐约的黄光,太阳马上就要升起。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生怕那光会把自己的眼睛灼瞎。
人群中发出惊叹声,身旁的岚也传出低声惊叹。那一定是太阳,月想。她偷偷地睁开一道缝,让自己从那道缝中观察太阳。刺眼的黄光瞬间充满了她狭小的视野,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
“月……?你怎么闭着眼?太阳已经出来了……”岚担心地问。
姐姐的呼唤让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岚的面容挡住了太阳,日出的强光从岚的身影后漏出,看起来就像岚在发光似的。
“有点刺眼……”月说。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是有点……现在应该好些了……”岚慢慢地侧过身,让太阳的全貌展现出来。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地升起,悬挂在海平面之上。海面被太阳照得像一面镜子,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耀眼。
“这就是日出……”月喃喃道。这个令她恐惧的日出,在此刻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甚至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日出。
“好美……”花完全入了迷。她注视着太阳,甚至忘了自己的双眼会被强光灼伤。一道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她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令她心潮澎湃。
“花……花!”岚的喊声将她从沉浸中拉了回来,“一直盯着眼睛要坏了!”她说。
花的视野里还停留着太阳的残影,久久无法散去。她有些木楞地向四周扫视,她见到月也在看着日出。那太阳的残影此时与月重叠在了一次。她又眨了眨眼睛,那道残影才慢慢开始散去。
“看得太入迷了……嘻嘻。”花说。
“你还哭了……给你纸……”岚递给她一张手纸。
花接过纸,连忙擦去泪痕。原来每天的开始……都这么美丽,她在心里感叹道。
花紧紧地攥着手纸,说,“岚、月……我有一个请求。”
“怎么了?”月问。
花解开系在腰间的袋子,从里面拿出剩下的止咳药水,“我要戒毒。”说完,她便把止咳药水全部抛进了海中。
“我们去车站啦!”花率先走向车站的方向,并催促着两人。
日出的光洒在千彩花的背上,格外闪亮。
千彩花、御前田岚、御前田月正站在海参崴的海陆港铁路站台上。这里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始发站。冰冷的铁轨上停靠着一辆子弹头形状的列车。乘客们排成了一条长队,这里是软卧的上车处。在不远处还有另外几条队伍。
现在天已经完全亮了,列车的防霜涂层被照得有些刺眼。她们将票交给列车员后便上了车。
月走在最前头。她手里拿着车票,一边看着车票上的数字,一边盯着车厢门顶上的号码。
“四……五……六,就是这间。”月走进车厢。这个房间很小。几乎和她们刚刚所住的旅馆的厕所一样大。包厢的两侧各有一张单人床,只比一个人的肩膀宽一点;在中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台可以收起的桌板。拉上包厢的门,这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包厢门正对着的是走廊,走廊安装着一长排窗户,可以看到车外的景色。
再过一小时,这辆动车便会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行驶在广阔的西伯利亚平原上。
“好像……三个人有点挤。”月看着这个包厢的布局说。
“我可以睡地板嘛,这样就没事了喔。”花已经坐到床上去了。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问列车员要两个被子铺一下吧,不然也太难受了……”岚说。
“也行!对了对了,你们谁身上有带绳子之类的东西吗?”千彩花问。
月和岚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花起身准备走出车厢,“我去问问列车员现在能不能下车!我要去买绳子!”
“你先告诉我你要它做什么。”月拦住花问。
花又坐回到床沿,“今天或者明天,我的瘾就会发作……我知道只有毅力肯定是没用的……所以我要你们把我绑起来,直到症状结束后再解开。”花认真地说。
“只有这种办法吗……”岚问道。
“嗯……治疗毒瘾的药,不可能存在。而且我的这种症状可能会重复好几次,直到慢慢适应,在这期间,每次发作都需要你们帮忙。”
“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我知道奥斯特格勒那边的孪蛇生命有在研究植入体项目,其中有一类植入体就是通过调节和释放化学物质来抑制精神药物的副作用。也许那个能永远治好你。我的家族本来也有研究这个,但是失败了。”月说。
“这不刚好是我们的目的地嘛!”花兴奋地说,“我们到了奥斯特格勒,安顿下来,就去做手术!”
“先安顿下来再说。”月把背包放到床下的储物柜里。
列车内响起广播,“尊敬的各位旅客,本列动车将不会提供车内食物,请有需要的乘客在火车停靠时前往站台购买食物。”它又重复了一遍。
包厢内的三人互相看了看。“……我们是不是没有买食物?”岚问。
“要饿肚子啦——”花开玩笑似的说。
月看了一眼时间,焦急地喊道,“快下车去买!”
“原来车上不提供食物……”岚的嘴里正嚼着面包。面包被室外的低温冻得有些发硬。
“差点我们就得在车上当乞丐啦!喔格瓦斯好好喝!!”花坐在床上大口地喝着棕色的透明饮料。她的身边正放着刚刚从杂货铺买来的毛线球。
“我们预计后天早上就能到达圣彼得堡。”月正在包厢的地板上用被子当作床垫铺下。
“到了那里……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追兵了……”岚说。
月把枕头放到桌板的那侧,“希望吧。不能保证我们这一串的行动有没有引起家族那边的注意……”
“我已经把所有记录到我们的监控和信息都清除了……”岚咽下面包说。
“但姐姐也没办法让见到我们的人失忆。”月铺好地铺说。
岚显得有些失落,“也是……”
“要不要去串门!我看隔壁两间包厢好像都有人喔。”花提议道。
“串门就算了……但可以去列车前后看看,观察一下情况。”月说。
广播里再次传来声音,“尊敬的乘客们,本次列车在十分钟后将开始发车,请各位乘客不要在过道停留,以免摔倒。”
“……等列车发车后再出去吧。”月叹了口气,坐在地铺上说。
岚正坐在靠着窗户的位置。她看着窗外的站台,还有些乘客焦急地杂货铺那里购买食物与用品。也有些人到了这时才赶上火车,扛着大包小包搭上车。他们可能是要搬去别的地方生活才会带上那么多东西,岚心想。
“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呢……”花坐在岚的正对面,也看着窗外说。
“……花,你喜欢这座城市吗?”岚问。
“不知道,但是比起继续待在这里,我更期待和你们一起去那个奥斯特格勒!这里只是充满回忆的地方,不是我的未来嘛。”花看向岚说。
“嗯,我们一起去奥斯特格勒!”岚有些激动地回应道。
月看着二人,默不作声。
列车到点便缓缓行驶起来。加速度让坐在包厢内的三人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带动。列车驶过铁轨发出震动与富有节奏的声响。窗外的景象正不断地向后滑去,她们要离开了。
“我还是第一次坐火车!”花的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也跟着晃晃悠悠的。
“和电车感觉不太一样呢……”
“毕竟它们的铁轨和动力系统都不一样,内部构造也不同。”月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土制手枪,开始维护。
花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便转过头,她看到月手里的枪,“这就是你那天开枪打死那几个男人的枪吗!”她惊奇地叫道。
“你小声点!”月立刻呵止她。
花挪动身子凑到月的身旁,“你会用枪吧?”她小声问。
“……会。”月正在擦去枪管上的火药粉墨。
“那你能不能教我怎么用?”
“你不是开过枪了?”月反问道。
“但那是对着自己嘛,我不会瞄准也不会其他的!教我嘛,说不定以后能帮上忙呢!”
月叹了口气,她退出枪中的子弹,开始指导起花,“这个是机械瞄具,把视线对准它就能朝着大概的方向打。这个是枪膛,每种枪的构造都不太一样,但核心都是把子弹塞到枪膛里然后开枪打出去。有的枪打完一枪后需要退掉里面的弹壳才能再次开枪,我这个就是。”月将一颗子弹塞进枪膛中,拉动枪栓,将其退了出来。“还有,记得绝对不要把枪口对准自己人。你自己试试。”
花拿过手枪,这把看起来完全是用铁管拼起来的手枪有着所有该有的功能。她扣动扳机,枪机发出咔的声响,又拿起一颗子弹装进枪膛中,拉动枪栓,子弹便被弹了出来。
“好好玩!”花兴奋地像个小孩一样。
“枪可不是拿来玩的!”月的声音不自觉地升高了,说完就把手枪从花的手上夺了过去。
“啊……月生气了。”花呆呆地说。
月没有理会。她把枪收回包里,拉开包厢的门,探出头观察走廊的情况。走廊上还没有人。现在列车已经完成加速,正平稳的行驶着。
“可以到外面看看了。”月回头对着二人说。
岚和月跟了上去。
她们走在过道上。有许多包厢的门都半开着,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声音。
七号包厢里住着的是一对年老的夫妻,他们这次坐列车是为了回去参加退伍军人聚会。这个聚会,每年能够参加的人都在变少,也正是如此,不管他们多老、身体多差,都会强撑着去赴会。
十一号包厢里坐着的是一对陌生男女。男的是准备去圣彼得堡做生意,女的是去旅游。他们刚一见面,就产生了一点情感上的小小的火花。
十二号包厢里只有一个男人。他正坐在床上练习弹奏吉他。
在这个封闭的列车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小的世界。阳光照进车厢,带来温暖,每个人都在列车里享受着时光。终点已经明确,旅程中没有网络,没有通讯。大家仿佛在一瞬间都到了某种处于原始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夹缝中。
两小时后,列车在站台停靠了。这里是进入西伯利亚深处前的最后一座城市,所有的土地都被还未被白色覆盖。不少乘客都借此机会下来呼吸一口冰冷的新鲜空气。
千彩花她们自然也下来了。这里,她们又看到有些人上车了。
远处的杂货铺那里站着几个中年人,他们聚在一起抽着烟。站台的立柱上挂着征兵海报。月有些在意地走过去查看,上面写着——加入新西伯利亚近卫军即可获得补助金五万。
“征兵都征到这儿来了啊。”一旁的年轻男人看着征兵海报感叹道。
“什么意思?”月问。
“你不知道?”年轻男人诧异地看向月,“就算不是本地人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啊。”
花在一旁说道,“我们都是不好好读书的笨蛋没关心过这些啦。”
这话似乎勾起了对方好为人师的一面,“从海参崴一直到前面的乌第河都是属于新西伯利亚联盟的地盘,而过了乌第河就属于无人区了,穿过大西伯利亚无人区就是叶卡捷琳堡的地盘了。叶卡捷琳堡一直想占有从他们那儿到海参崴的铁路,这样它就能跟圣彼得堡抗衡。而我们这边地方小,人少,只能抱团。”
“那你们现在是正在打仗?”
“是啊,无人区里到处打,但没人敢把炸弹扔到铁路上。两边都负担不起铁路损毁的维修费。”
“一边打仗,还能一边使用铁路吗……?”月疑惑地问。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坐我们的。没人敢去当断了这条线的运行,所有的电子数据硬盘都要靠这列火车运输,而且那边需要我们从外海运过去的进口商品,我们又需要对方产出的矿石和燃料。然后双方都拿着对方的资源生产武器打仗,真挺荒诞的。”
“……就不能不打吗?”岚问。
“大家都不想打,指不定自己对面的敌人还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三年前还去串过门呢!……只有那些坐在企业里的大老板想打。”年轻人说着,拿出了一根烟抽起来。
“那你有朋友上战场了吗?”花问。
男人疲惫地瞥了花一眼,“……有,我表哥就去了。就为了拿那五万块钱补贴家里,他的下半身被高爆弹轰飞,肠子流了一地,蠢货一个……”他的语气流露出悲伤。
“……请节哀。”岚说。
男人又深吸了口烟,他呼出的冷气和烟雾混在一起,“没什么好节哀的,他自己选了这条路,活该。他都不知道父亲母亲有多伤心。”
花沉默地走到男人面前,然后轻轻抱住了他,“别强撑了,你爱你表哥就说出来,没必要憋着。”她说。
男人的嘴角与眼角抽搐起来,他举起手想用力推开花,却又红着眼睛垂了下去,“……是,我爱他……他是我最爱的人……操……”男人的脸涨红,眼角流出泪水。
花用袖子擦去他的泪。
“我这次坐车……就是要去无人区里找他去世的地方,在那里立个碑。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傻子在这里被炸成两半。”男人说。
列车鸣笛示意即将发车。月催促着花赶紧上车。花松开了手,看着男人,“祝你一路顺利。”她说。
男人还没有抽完烟,“谢谢……请问你是在哪节车厢里?”他有些难为情地问道。
花回过头说,“有些相遇就让它留在最好的那一幕就够了!”说完便上了车。
一上车,月又疑惑又生气地问花,“你怎么会想去抱那个人!?”
“因为他很可怜嘛,要是没人去安慰他说不定以后就会像我以前一样活在痛苦中。你吃醋啦?嘻嘻……”花笑着说。
“……真搞不懂你……”月没好气地说。
列车行驶到了乌第河岸,停靠在尼古拉耶夫斯克。这座城市的面积几乎只有海参崴的三分之一,却停靠着数量众多的巡洋舰与驱逐舰,甚至站台上也有手持武器的士兵在巡逻。
这一站,没有乘客下车,只有一些人上车。三人坐在车厢里看着站台上的士兵,感觉就像是身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居然在打仗的时候还在做贸易……”岚坐在包厢内看着外面的士兵紧张地说。
“说明这场战争的根本原因只是为了钱和权,不如说绝大部分的战争都是为了这些……就像大阪和东京一样……它们之间也迟早会打起来。我们两个,本来也会成为它们这些公司之间争夺利益的牺牲品……”月坐在窗边说。
“所以你们才逃出来吗?”花问。
“……嗯。”岚点头承认。
“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个也很辛苦呢!”
“还……还好……”岚说。
“我只希望我和姐姐能一起过上可以自己掌控自己人生的生活,辛苦之类的无所谓。”
“月真厉害!”花夸赞起来。
列车再次缓缓启动,跨过大桥。她们即将驶入广阔的无人区。
列车上的生活缓慢且惬意,但在不经意间又会飞速流逝。转眼间,窗外的景色就被白雪覆盖,夜晚也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窗外的景色已是一片漆黑,窗户上只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在这张黑色的画布上,出现了一处橘红色的光点。那光点看起来像是火光,闪烁后又瞬间熄灭。三秒后,在列车行驶的声响中传来一个爆炸声。
“……那是高爆弹的火光。”月看着窗外说,“这附近……在打仗。”
就在她说着的时候,一串光束划过,落在一处岩石上。光束向着四周飞溅,随后消失在黑暗中。很快,又有一束光束以相反的方向划去。曳光弹的磷光在黑夜里无比显眼。
枪声被列车高速行驶的轰鸣盖了过去,“……两边正在交火。”月收回视线,她不想再去看车外的景象。
“打仗……会死很多人吧……”岚说。
“是啊。”月看着墙壁说。如果大阪和东京打起来,那么自己的姐姐就会被当作电子战的湿件投入使用,自己也会被送到前线去当机械工程师;千彩花……大概会因为流弹或是民众恐慌的暴动而死在街上吧,月想着。
快速列车整疾驰在铁路上,而不远处正进行着战争。
包厢内的空气有些凝固。
“我去上个厕所顺便透透气!”坐在地铺上的花起身准备出门。她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液,看起来有些热。
岚目送着花走了出去,“……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大阪会怎么样?”她问。
“姐姐会死,我大概也会死。所以我才带着姐姐离开了。”
“可是……到了外面……也一样很乱……”
“那是他们的战争,跟我们无关。”
“……也是……”岚低下了头。
“姐姐不用担心这些,只需要跟着我就行了。”
岚紧握着手,“我知道……”
包厢的门被粗暴地拉开,花艰难地抓着门框走了进来。她紧皱着眉头喘着气,十分痛苦。“快……!”她咬着牙说,“线团……把我捆住!快点!!发作了!”
岚和月连忙寻找线团。月从床柜里找出线团,“躺床上面去,快!”月站起身给花腾开空间。
花虚弱地躺到床上,“绑得越死越好……拜托你了……”她看着月说。一旁的岚也想过来帮忙,却被月以会受伤为由给呵止住。月快速地解开线团,将花的手腕靠在一起,用毛线缠上无数圈,死死勒紧,再系上死结。
“腿也……快点!!”花痛苦地叫喊着,身体开始抽搐,她拼了命地想要晃动双手,却无法挣脱。月按住她的一条腿,拿起线团准备开始捆绑。花在挣扎中另一只脚直直地踢在月的腹部,把她踹倒,幸好坐在对面的岚扶住了她。
“我来帮你吧……”岚担忧地说。
“你坐好就行了!”月提高了一个音量。她忍着腹部的疼痛走到花的脚边。此时,花已经痛苦地哀嚎起来,那几乎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嗓音。月再次按住花的腿,花激烈地挣扎起来,无意识地抽搐。
“呃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啊——!!”花痛得紧闭着眼。
“别叫了!”月用着不顾花的安全的力道压制住她,成功将毛线绕在她的双腿上。她快速地多绕上几圈进行加固。花抽动着腿,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踢到月身上。月干脆用膝盖压住花的小腿,让她无法动弹。借着这个机会,她成功地将毛线缠住并打上死结。
一完工,月立刻向后退去远离花。花全身暴汗,浑身涨红。她剧烈地抽搐着,被绑住的双手不断捶打自己的身体,口中还伴随着痛苦的嚎叫。
“好痛啊——!!救我……救救我——!!!”她一边叫喊,一边不断地用后脑勺撞向床。
岚被这幅景象吓坏了。她想做点什么,却无法动弹。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千彩花因戒断反应而痛苦地哀嚎与挣扎。千彩花的手腕被绳子磨破了屁,但她完全没有发现,依然拼了命地挣扎着。
“放开我!!好痛——!!呃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月!岚!!放开我!!!” 花哀求着两人。那声音听得岚惊心动魄,她紧抿着嘴,实在不忍继续看花继续受苦。
“月……我们放开她吧……”岚心疼地说。
“不行。放开她也没用。她需要的东西我们没有。”
“那至少可以不让绳子勒坏她的手……”
“不绑住她难道让她在这里乱踢乱砸发疯吗!到时候把隔壁的人引来怎么办!”月对着岚大喊。
“这也……”岚皱着眉头看向在床上痛苦万分的花。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月说。
“放开我……放开我!!”花将自己的头撞向墙壁大喊。
月不得不走上前制止她。“别动了!忍住……!”月按住她的身体激动地喊道。
“放开我……你放开我……贱人!魔鬼!混蛋!!好痛啊……好痛啊——!!!”花崩溃地哭了起来,手上暴起青筋,“杀了我——!让我去死啊——!!我受不了啊!!”
月没有理会她。
“你放开我!你控制岚还不够还要控制我!!你是个变态!!快放开我!!”千彩花朝着御前田月大喊着。
月狠狠地用拳头砸向花的脸,“你够了!”
花流出了鼻血,却一副完全没有感觉到痛的模样,“……你根本就不爱你姐姐你只是把她当你的玩物!!呃啊啊啊——!!”她又痛苦地哀嚎起来。
“……闭嘴!”月掐住了花的脖子,她的双眼里布满血丝,手上不断地施加力气。
花的喉咙被掐住。窒息的痛苦让她双眼开始上翻,面部涨红。
“月!你快住手!!”岚拉住了月的手,“你要把她杀了!!”
“噶……呃…………月…………”月被愤怒封闭的双眼看见花的面庞,她惊恐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花此时因为缺氧而陷入了昏迷中,她还有呼吸。
“我……我、姐姐……我不是…………”月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岚崩溃地看着月。此刻,在她眼里,月就像是个怪物。
“姐姐……我不想那么做……”月朝岚伸出手。
岚立刻后退了一步,“别碰我!!花说的没错不是吗!你也只是想控制我!!你和家族里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她浸满眼泪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
“我不是……”月瞪大了双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姐姐对自己流露出那种眼神——厌恶的眼神。
岚逃出了包厢。她把千彩花和自己的亲生妹妹留在了房间内。
岚无力地趴在过道窗边的扶手上。眼泪无法控制地从她脸颊流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对月说出那种话,那都是……可是她自己的内心里也有一部分正是这么想的,她不希望自己做什么事都需要向妹妹征求同意,她想自己决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就算如此……她也绝对不会觉得妹妹和其他家人一样。那一定是气话……她想。
列车的轰鸣声让岚无法听见包厢内的动静。她想坐下,情绪的浮动让她有些虚弱。头一次,她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她想回到大阪,这样就什么也不需要再去考虑,就算是最后被家人当作物品也无所谓……
七号包厢的门被拉开了。一位年迈的老人从里面探出头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岚。“小姑娘,你们包厢好大的动静,怎么了?”
“没、没怎么……”岚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说。
“吵架了?”老人佝偻着身体从包厢内走了出来。岚注意到他的双腿都装着义肢。
老人看到了岚的视线,“以前的打仗的时候踩到地雷了。别说,它现在可是我身上最结实的地方。所以小姑娘,你是和你朋友闹矛盾了?”
“……嗯。”岚低着头承认了。
“是为了什么事吵架啊?”老人走到岚的身边,他矮矮瘦瘦的,但看着很有精神。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哈哈哈哈,是那种平时就有不满但一直压着不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吗?”老人问。
“……嗯……应该是……”
“很正常的事。因为你在意对方所以才会一直忍着。我和我老伴年轻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反倒是老了后开始有话直说了。”老人看向窗外,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有话直说吗……”岚紧张地说。
“是啊,把话都憋在心里,真的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机会说咯。我有不知道多少话想跟我逝去的同志们说……”
“和你吵架的人,跟你关系很好吧?”老人问。
“是我的亲妹妹……”岚说。
“越是亲密的人就越会这样。有话直说,可别留下什么遗憾。看看外面的天吧,我老了,要休息了。”
“呃……谢谢……”岚有些手足无措,她连忙说。
岚目送老人回到了七号包厢内。她望向窗外的天空,她看见天空中正悬挂着如同幕帘一样的迷幻的景色。她见到极光了。
那幽绿色的丝绸飘浮在空中,如波浪般不断摆动。她看得有些入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极光,或许也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它就飘荡在那里,中立地散发着它迷幻的美。这由电磁风暴造成的大自然的美景令她着迷,就像是见到了巨大的灵体。或许这正是地球的灵魂的具象化。
如果自己从不踏出家门,绝没有可能见到这幅景象。她从心底里感谢着月带着自己逃离了那个家。
她想叫月一同出来观看。这么想着,她便回身准备拉开包厢的门。但门先她一步被拉动了,月正站在门口,惊讶地注视着自己。
“姐……姐……”月愣住了。
“月……”岚低声说道。
“……”月低下头,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花……没事吧……?”
“她没事……”月的肩膀抽动着,“我……我不想那样的……我害怕姐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知道……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被你保护的孩子,我不能全都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做……”岚柔和地说。
“我明白……但是我怕……”
“我不是还在这里吗?而且我们是亲姐妹……绝对不会分开的……”岚轻抚着月的头。
“姐姐……”月啜泣着,扑进了岚的怀中,“对不起……姐姐……我甚至怕花把姐姐抢走……”
“你可是我的妹妹……而且是你把我从那个家救出来的……”岚说,“月,你看这个。”她示意月看向窗外。
月抬起了自己哭肿的双眼,“这是……极光?”
那片幽绿的光带也吸引住了月的目光。它缥缈且美丽,仿佛转瞬之间就会消散,就像自己对姐姐的感情一样。
“好美……”月感叹道。
“如果没有你带我离开的话,我是不可能见到这幅景象的。”岚说。
“姐姐……?”
“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我不会离开,你也不能只想着保护我,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才对……”
“姐姐……”月又一次抱住了岚,抱得很紧。
她们两个人靠在走廊上,看着夜空中由极光编成的画。
“要是有机会,真想在天空下再看一次极光,大家一起。”岚看着极光慢慢地消失在列车的后方。
“外面可是在……”月说到一半,她改口道,“嗯……我们一起去。”
“……我们回去吧……”岚说。
月点了点头。她看见岚的衣服上正印着自己刚刚哭鼻子留下的痕迹,她瞬间变得难为情起来。
“怎么了?”岚见到月的表情僵硬,便问道。
“没……没怎么!赶紧进去吧!”月慌张地催促起来。
岚拉开包厢的门。她见到花蜷缩在床上,背对着她们。
“花……?你没事吧?”岚担心地问。
“……别过来……”花带着哭腔说。
“……怎么了?”岚问。
“我会伤害到你们,别靠近我……”
“怎么会……”
“我刚刚说的话做的事我都记得……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甚至觉得那么做很……很爽……”花的身体微微抽搐着,传出啜泣声。
“花……”月走上前去,“我刚刚……差点掐死你……”
“那是我活该。”
“不,你没说错,只是我不想承认……所以我……”
“……戒断反应……真的好痛苦……”花轻声说,“浑身都在痛,没法想象的痛……血液流过血管,关节摩擦都会痛……甚至是呼吸,空气划过气管都会痛……”
“这……”岚被她的话震惊得失语了。
月迈过岚的身旁,走到床边,她用力地抓住花的肩膀将她扯过去,“是你自己说的要戒毒!!不能放弃啊!!”
被拽动的花的视线对上了月的双眼,“……你为什么要哭……”花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月的双眼。
“不、不为什么……”月有些难为情,“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也是姐姐和我的榜样……”
“……我……榜样?”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就我这幅样子……”
“这跟你什么样子无关……是你比我们都勇敢……”岚说,“我要是拿枪指着自己,我都要吓晕过去了……”
“别放弃……”月紧紧地抓着花的肩膀说,“我们是朋友……我和姐姐约好了要带你一起去看极光。”
“极光?”
“很漂亮……可是刚刚你没看到……”岚说。
“……我们一起看吗?”花问。
“一起看。”月用包里的短刀割断束缚着花的绳子。她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被绳子磨破的痕迹,正慢慢渗出血液。
“……其实,我现在……身体也感觉很疼……总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很痒……很刺痛,好想用手去抓……”花抱住自己的双腿说,“也许这种感觉会跟着我一辈子……但我还是不想再去碰那些东西……我要让我的人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花突然拉住了月的手,将她向自己的身上拉去。月倒在了花的怀里,被她死死地抱住。
“谢谢……谢谢……”花环抱着月说,同时,她也朝着岚伸出手。
岚走近握住了千彩花的手。她弯下腰,三个人互相拥抱在一起。
“约好了喔,以后一定要带我去看极光!”花边哭边笑着说。
列车在黑夜中不断地行进着。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否冰冷,在这间包厢里,她们都许下了一个温暖的约定。
“我真的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几个人!”
“你们这群人没了首领后就这么没用吗。”
“别……”
一声枪响,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吉田直木将手枪收回到枪套中。他捡起自己留下的弹壳,被他打穿脑袋的男人流出的鲜血沾染在弹壳上。
吉田直木皱起眉头,拿出手帕擦去了上面的血迹,并将弹壳放入回收袋中。
“根据口供来看,确实是正在逃亡的御前田家的两个女儿,但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是谁。”吉田直木自言自语道。
他出发前拿到的任务资料里完全没有那个女人的信息,根据现有信息也无法推测出她到底属于哪个势力以及她和御前田家的关系。唯一得知的情报是那个女人曾经在千叶活动过,并且也是在千叶与御前田家的二人会合。
“公司里居然没有人觉得她们会先逃到东京。不过那两个人也挺聪明,没有从东京走海陆到上海或者釜山,而是又迂回到海参崴,让我们全都扑了个空。”吉田直木叹着气说。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小型记事本,上面记录着他的行动路径以及个人的推论——通过现场的检查到的哨戒机枪被黑入过的痕迹,可以大致确认是御前田岚由执行的入侵行为。
“三个小孩……一个机械工程师,一个电子战兵器,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危险人员。让一群小孩干这些事,这世界真是没救了。”但吉田直木并不打算借此抒发任何情感,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并且像一个程序一样冷静地执行着上面派给自己的任务。
“她们到底去哪儿了呢……”吉田直木将挂在背上的拉栓式狙击步枪拆解并收进吉他琴盒中。他掸去身上的灰尘,又用湿巾擦去沾在手套上的血迹。他环顾了一圈,已经没有任何值得调查的情报。地上躺满了没有价值的尸体。
还是回市区再找找情报吧,他想着,一边点燃了制毒车间里的化学药剂。大火吞没了这座城堡,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所建立的世界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大火,感叹道,“该怎么回去呢……”
天亮时分,吉田直木正站在港陆火车站的售票处。所有的城市监控以及市政系统里都没有记录下这三个人的相关信息。最好的办法反而是最原始的找人问。
他的脚底有些痛,一路走回来让他出了不少汗。
“你好,请问你有见到过着两个人吗?”吉田直木拿出照片递到台上。这已经是他找到的第三个售票处。他知道这几人绝对不会在海参崴做过多停留。
售票员挪动了一下她巨大的身体,她瞥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照片,“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她慵懒地说。
“啧……”吉田直木没想到到了这里,这种小地方也要搞这种吃拿卡要的无聊行为。他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纸钞放在台上。“你记起来了吗?”他摆出笑脸问。
她把钱放进验钞机验过后攥在手里,“想起来了,确实见过,昨天还在我这里买了票,但不记得买的到哪里的票了。”
“……那现在呢?”直木又放上两张纸钞,努力地摆出笑脸问。
“奥斯特格勒。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绿头发和红头发的人。”售票员又把纸钞攥进手中。
“我也要一张去奥斯特格勒的车票,最近一班的。”直木说。
“软卧硬卧?”
“随便。”
“硬卧一张,一千八百三十元,付钱。”
“……好。”幸好此次的行动资金充裕,直木心想。他拿出纸钞放在台上。
售票员拿过钱,丢给他一张车票,便不再继续理会他。
这还是直木见到过的态度最差的售票员。等任务结束返回路过海参崴时一定要去投诉,他想。
“多大的人了邋里邋遢的追着小女生不放。玩音乐的就是恶心。”售票员厌恶地用余光看向转身离开的吉田直木和他背上的琴盒。
早上的太阳刺得直木睁不开眼,他格外讨厌这个时刻,就像是睡前接到了上司的电话一样恶心。
港口处的工人们已经开始干活。
他走到隶属于森集团旗下的小友海运公司的海参崴分社门口,推开门,无视了坐在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反正对方也没抬头理他),直直地走进房间深处的经理办公室。经理正坐在座位上喝咖啡。
“你怎么来了。”经理放下了送到嘴边的热咖啡。
“新西伯利亚和叶卡捷琳堡之间的局势有什么变化?”吉田直木很自然地坐到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新西伯利亚投入了一批新的征召兵,局势稍微朝他们那边倾斜了。”
“那就是没什么变化。异常极光现象的调查呢?”直木从咖啡壶中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
“一点进展都没有,两边都想打下无人区对那里进行调查,我们所有的情报都是从他们的研究机构里偷来的,唯一能知道的只有那里是持续性的异常电磁场产生的自然现象。”
“就没别的了?”
“要是有进展早就解决现在的远距离数据传输问题了。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总不能就为了喝杯咖啡。”
“需要你派人帮我给总部带份报告。”
“麻烦事。”经理让身子陷进椅子里,疲惫地喝了一口咖啡,“要是海底电缆当初没被炸断就好了,地面通讯也全是未知的噪点干扰。”
“你就是负责这个的,井下。”吉田直木用着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我知道,说吧,什么内容。”井下放弃了,他拿出笔开始记录。
直木喝了口咖啡,“现在已经追踪到御前田岚与御前田月的动向,她们正逃往圣彼得堡。与她们同行的不明身份女性经初步调查,判定为极危险目标,请求未经过电子战改造的人员协助。没了。”那些接受电子战改造的特工可没法一边跟一个电子战特化兵器进行攻防一边在现实中应对两个危险目标。
井下写完手上的最后一个字,他脸上的眉毛皱得快连在一起了,“你知道公司不会给你派人手,本来没接受过改造手术的特工就少,而且他们正忙着在城里到处抓东京来的间谍。而且就算派了人,他也赶不上时间。”他顿了顿,“圣彼得堡的庇护所里说不定还有点能用上的东西。”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所以你一直升不上去。你早该当上组长而不是去追两个从没落家族里逃出来的小屁孩。”井下激动地说。
“无所谓,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唉……随你了。活着回来就行。”
“到时候别搞烤肉,太油了。”吉田直木迅速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列车快发车了。
“现在真的是晚上九点吗?天明明还亮着耶!”千彩花坐在餐厅里难以置信地望着外面的天空。这家餐厅就在火车站边上,她们一下车就找了一家餐厅坐进去。
“但是商店和公司该下班还是照样下班,只能等明天再去买车了。”御前田月喝了一口红茶,也看着外面好似下午一样的天空。
御前田岚正用甜点叉吃着一块黑森林蛋糕。“这座城市真大……感觉比我们见过的城市都大。”
“是喔,根本逛不完!虽然也不是来逛的啦。”花拿起甜点叉,从岚的蛋糕里挖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作为曾经的俄罗斯联邦的首都莫斯科已经被过饱和式的原子弹打击彻底摧毁。那些未被正确引爆的原子弹依然在废墟内不断释放出危险的辐射,让整片区域都成了重度辐射区。也许还有些人躲进了莫斯科的地铁防空洞中避难,但没人愿意去花费人力与财力探索这片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区域。
圣彼得堡受到的影响相对较小,但在历史中由沙皇建立的旧城区也已经全都因战火化为了废墟。瑰丽的冬宫与滴血大教堂全都变成了瓦砾。人类的历史记录在没有下限的战争中就和火苗边的白纸一样脆弱。
吃完饭,她们走在圣彼得堡新城的大街上。街上还有许多行人在散步,感受着白夜的独特氛围。
“这边的水臭臭的!跟千叶的水的臭味还不一样!”花嗅着涅瓦河边的空气感叹道。
“是啊!都是上游那些工厂瞎他妈排放废水把这里的水质给搞得一团糟!”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花的身后传来。三个人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望去。她们看到一位穿着与花极其相似的女性,只不过对方显然是个斯拉夫人。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观察你们,你们是从东京那边来的吧!”女性激动地说,脸上显露出极度的兴奋,扎成双马尾的金发也跟着不停地摆动。
“是,怎么了?”月挡在两人面前,警惕地问。
“我……超喜欢你们的文化!”她兴奋地喊道。
“哈……?”月愣住了。
“我们的文化?”千彩花好奇地问。
“是呀!动漫!二次元!多好!”和花相同穿搭的女人说道。
“呃……我们不太了解那些东西……”岚有些尴尬地说。
对方看起来有些被打击到,“怎么会……我还以为那身打扮会是同好……太可惜了!!不过没关系,说明这种文化已经融入进你们的日常中了!”
月由衷地为这个人的自我安慰的能力感到佩服。
“对了,你知道哪里有旅馆可以住宿吗?最好离市区近一点的。”月问道。她们一下火车就急着先找地方解决自己饿了快一整天的肚子。从无人区到叶卡捷琳堡最后一直到圣彼得堡中间她们都没有再下过火车。叶卡捷琳堡的火车站也施行了戒严,而过了叶卡捷琳堡,中途就没有站台停靠了。
“旅馆吗……?好一点的还是随便点的?”对方问道。
“好一点的。”月说。
“那沿着前面这条街,过桥大概两百米有一家酒店!招牌就挂在外面!”她一边指着方向一边说。
“谢谢。”月点头谢过,准备带着两人走去。
“对了!我有个请求……”对方有些难为情地说,“能不能跟我合张影!”
“可以噢!”花高高兴兴地擅自答应了。
“好耶——!你们两位也一起吧!!”她邀请道。
岚和月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为难地挤进了手机的自拍镜头。四个人把整个画面挤得满满当当。花倒是无所谓,她正对着镜头做鬼脸。
“笑一个——!”对方笑得很开心,兴奋地直蹦跶,“谢谢你们!!我一直想和同好集邮!!对了对了,我叫阿加塔·阿芙罗拉娜!”
“千彩花——”花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酷的名字!!”阿加塔仿佛对一切的日本文化都充满了兴趣。
“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喔。”花笑着说。
“我们赶紧去酒店吧,再晚可能就不能办入住了。”月在一旁小声催促道。
“那你们快去吧!祝你们玩得开心!!”阿加塔听到了月说的话,不舍地朝她们道别。她挥得手都快断了似的。
花也一样一边走一边回头向阿加塔招手,直到走得远到再也看不清对方。
“被夸了,嘻嘻嘻。”花还沉浸在名字被夸奖的喜悦中。
带头的月无奈地说,“真臭美。”
进到旅馆的大厅,月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前台接待员交给月一张单子,“请收好这个。”
月拿过单子,看到最上面印着“暂住证”三个字。“这有什么用?”她问。
“所有在圣彼得堡停留超过一天的游客都需要持有暂住证,不然被警察抓到就会开一张五百块的罚单。这几天快到白夜节,游客变多,警察巡查得更频繁了。”前台接待员解释道,“有些便宜的非正规旅馆不会给游客开暂住证,第一次来的游客很容易被坑。”
“警察为什么这么做……”岚问。
“罚款会变成条……警察的收入呗。”接待员说。
“这不是把创造力全用在坏心思上了嘛。”花拿起一颗前台桌上的薄荷糖丢进嘴里。
接待员将房卡递给月,“二零二号房,小床已经加好了,各位可以进去了。”
“谢谢。”月接过房卡,走向楼梯。岚和月也跟了上去。
旅馆的房间不大,但也比火车的包厢要宽敞许多。即便是一张大床再加上一张小床,也还有空间可以落脚。
“谁睡小床?”月把背包和腰包放到窗边的桌上问。
“我都行!”花说着,已经扑到了大床上面。
“我也都行……”岚边说边把窗帘拉上,到了这会儿,外面的天才渐渐开始变暗。
月撅起嘴,“别又搞得跟火车上一样!挤死了!”她不满地说。
“这张大床其实躺得下三个人吧……?”岚问。
“……倒……倒也是。”月嘟囔着,“姐姐,找到二手车的卖家了吗?”
“已经联系上了,约好明天下午对方把车开过来……”
“好,那我们明天拿到车就准备去奥斯特格勒。”
“我们终于要到了啊……”岚期待地说。
“嗯,终于要到了,我们的新家。”月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虽然她一直对奥斯特格勒里那个人的承诺都没抱着什么希望,但在漫长的旅途的终点前,她也情不自禁地期待了起来。
“到时候花的毒瘾也能解决了……”岚看向花。她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唉……我是不想她再发作了……喂!你怎么就睡着了!醒醒!”月气愤地把花摇醒,“你一个人占着床还脏兮兮的!快去洗澡!”
“嗯……?我累了嘛——”花慵懒地嘟囔道。
“快去!”月吼道。
花像软泥一样晃悠着起身,一摇一摆地走向浴室。
“明明才过了几天,你们俩的关系就这么好了。”岚笑着说。
“有……有吗……”月尴尬地说,“只是她太不让人省心了!”从浴室那里传来了放水的声音。
“说不定她是在跟你撒娇呢。”岚坐到床沿说。
“我才不惯着她!”
“感觉你也变了呢……”岚感慨地说,“我好像,也变了……都是因为我们遇到了花……”
“……嗯……以前我们的世界就只有家里那一小点空间,现在我们从那里逃了出来,见到了更大的世界……虽然外面的世界也很糟,但还有像花那样的人。”月慢慢地走到岚的身边,她拿出梳子,“姐姐,好久没给你梳头了,来梳一次吧?”
“……嗯。”岚稍微转过身子,好让月梳她的头发。
“上次,还是我们离开千叶前啊。”月轻轻地用梳子梳过岚的头发。
“明明才过了不到一周,却感觉过了好久……”
“经历太多事了。”
“是啊……全都是以前没经历过的体验。”岚放松地将手撑在床上。
浴室内的水声停了。花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你们偷偷做这么的亲密的事不带我!我也要梳我也要梳!”花凑到岚的身边,身上带着一股沐浴露的味道。
“要不花给月来梳吧?”岚提议道,“刚好轮到我去洗澡。”
“诶!?”月瞪大了眼睛看着岚起身走向浴室,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的花的身上。
“岚说让我给你梳喔!”花欢快地说。
“……”月撅起嘴,红着脸把梳子塞到花的手里,“随你!”
今晚,明明有一张小床空着,三个人却全都挤在了大床上面。至少比挤在火车上的小床要好得多。
在她们醒来前,太阳就已经升起将近三个小时了。
月是最先醒来的。她挪开了压在自己脸上的岚的手,又搬开搁在自己肚子上的花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窗边,撩开一小个窗帘缝,观察街道上的动静。街上一片平和,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疼。她放下窗帘,伸了个懒腰。床上的二人还在呼呼大睡,而且一个睡姿比一个夸张。月都想不明白她们两个是怎么做到在火车上睡觉时没有从上面摔下来的。
今天唯一的计划是下午的取车,在此之前,所有的时间都是自由的。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计划。按照以往,她的选择是一整天都待在旅馆里消磨时间。但床上还没起来的那两个人肯定不愿意一直被关在屋子里。
要不随便计划一下有什么可以逛的好了,月心想。
简单地洗漱完,换上衣服的她坐在窗边的座椅上翻起了旅馆内配备的旅游手册。
月皱起眉头,“全是遗址……”冬宫遗址、滴血大教堂遗址、圣彼得堡要塞废墟、“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博物馆旧址,种种内容全都是遗址。
床上的蠕动声吸引了月的注意。她目光移去,躺在床尾的花醒了过来。她翻了个身,直接摔到了地上。
花摸着自己的脸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动静小点,姐姐还在睡呢。”月用着刚好能让花听到的音量说。
“噢……早上好……你起得好早喔……”花揉了揉自己的脸,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小点声!”月加大音量,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花朝着月的位置走去,“你在看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月把旅游手册放回桌上,“你赶紧去刷牙洗脸穿衣服……”
花前倾上身,看到桌上的旅游手册,“要在城市里到处玩嘛?”她问。
“有这么想……”月说。
“那你和岚去玩吧!我就不去啦。”花轻飘飘地说。
“你怎么不去……?”月皱起眉头好奇地问。
“我感觉今天又要发作了嘛……在外面发作岂不是很麻烦?所以你们去玩好啦,我一个人待在旅馆里就行。”花解释道。
月看着说完这些话依然平淡的花,“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怎么出去。”
“我发作也不影响你们嘛。”
“发作的时候明明那么痛苦。”
“结束了就过去了嘛,虽然其实平时也一直有些痛痛的,但都能忍住啦。”
“不行,我们是伙伴,要玩就一起玩,不会丢下你。”月说。
花的脸上一瞬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但又立刻切换回了平时那副轻佻的模样,“……好吧……那我们可以在旅馆里打游戏!输了的要被画丑八怪!”
“你小点声!”
一开始,岚和月完全玩不来扑克这种奇怪的纸片游戏,脸上被花整上了不少涂鸦。不过,三轮下来,她们熟悉规则后发现这不过也只是一种建立在数学规则上的游戏。在那之后,花就一把也没赢过了。
直到二手车车主发来信息联络前,岚、月和花都一直待在旅馆里打扑克。期间,花没有发生过戒断反应。或许是她已经克服了,又或许是疼痛已经降低到她能够忍受的程度。
“快去把脸洗干净!”月放下手里的牌,催促道。
“噗……你这幅模样还一本正经地讲话好好笑喔!”花指着月被涂成井字棋的脸大笑。
月愤愤地抿起嘴,“你不也一样!你脸上画得最多!”花的脸被涂成了鬼脸。
“大家都很丑啦……”岚收拾着扑克牌说。她的脸被画成了小动物。
“车主还有多久到?”月把扑克牌整理进盒子里问。
岚拿出平板看了一眼,“已经到楼下了……”
“快去洗脸!”月推着花进了洗手间。
五分钟后,三个人到了酒店楼下。一辆纯电的越野车正停在门口,车主靠在引擎盖边上抽着烟。
“你就是盖尔诺先生?”月问。她用余光检查了一遍车的外表,保养得很好,银黑色的车漆看起来就像全新的。
“啊?是你们三个小娘们儿要来买车?”车主掐灭烟头,扬起眉毛看向三人。他身高看起来接近一米九,肌肉大得几乎要把他的衣服给撑裂,古铜的肤色显然是经过精心的日晒。他的脸上正写着“就你们”这种显然易见的轻视。
“怎么了?我们不能买车吗?又不是付不起。”月的脸色难看起来。
盖尔诺扫视三人,不屑地说,“你们三个小毛孩里有人能够到油门吗?”
“我四肢很健全。”月咬着牙说。
“有手有脚可不叫健全,你这个小侏儒,早知道是这种鸟人就不过来了,浪费时间。”他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准备上车。
“这位强壮的男人别急嘛。”花的声音从月的身旁传来。她擦过月的身体走到盖尔诺的身前。
花的夸奖似乎让男人格外受用,他带着点骄傲的笑容转过身来,“噢?怎么了?”他说。
“大哥,我们是真心想买你的车啦,没了大哥那么雄伟有力的豪车,我们几个弱女子可到不了奥斯特格勒呀。”
“嗯……说得倒也在理,只有大爷我这种专跑越野的大车才走得了那边的荒野和城际高速。唉不过原来你们要去的是奥斯特格勒啊,那里到处都是沙尘和石子,可是很伤车的。”盖尔诺一边说着,一边粗鲁地把手放到了花的腰上。
岚和月本想上去制止,但花放在腰后的那只手朝她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别急。
“那该怎么样才能让大哥放心呢?我们肯定会好好对待你的车啦。”
“嘴上说说可不行,得用手去证明一下才行。”盖尔诺格外强调“手”这个字。
花毫不介意地用妩媚的表情凝视着盖尔诺那张充满淫欲的笑脸,她将自己的身体贴在盖尔诺身上,让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飘进他的鼻腔里。
“用……手吗?”花说着,将自己的手抚上了盖尔诺的胸膛。
“没错,用手。”盖尔诺的笑脸令一旁的岚和月皱着眉头,如果不是花制止,她们两个现在绝对要狠狠教训这个男人。
“大哥的肌肉真结实,摸起来真硬。”花的手在缓缓向下,摸到对方的腹部。
“那必须,肌肉车就得配猛男啊!”
“嘻嘻……那能不能让人家也看看大哥的车钥匙?肯定也和这辆车……和大哥一样猛吧?”花的手还在不断向下伸去。
“哈哈哈哈,那必须的,我就给你看一眼。”男人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悬在花的面前晃着。那只是个平淡无奇毫无特色的钥匙。
“喔——这就是大哥的车钥匙啊!!”花发出赞叹。她的手伸向盖尔诺的腿间,她看着对方的表情变得舒缓,随后——
“啊————!!!”盖尔诺发出惨叫。他的两颗球被花大力地捏在手里。
“啊呀,大哥的小兄弟也不比别人的结实嘛,还挺软。”花调侃着,一边继续施力。
“你你你要干什么!快放手!!要碎了!!”盖尔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的身体弓起,却又因为命根子被抓着无法逃脱。一旁的岚和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车钥匙拿来。”花说。
“做你妈的梦!”盖尔诺吼叫这,还想挥手打向花。
花干脆地加大力道,剧痛让男人顿时没了力气,“我……我给你!!快松手!!”他颤抖着把钥匙举到花的面前。盖尔诺的脸涨得像快炸开的红色气球。
“大哥还是乖一点更吸引人嘛。”花夺过钥匙,抛向月,紧接着松开抓着盖尔诺下身的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又狠狠地用腿踢向那里,直接让他疼得倒在地上。
“快上车!!”花朝着身后的两人大喊。
月赶紧遥控钥匙解锁车门。岚小心地绕过倒在地上的盖尔诺坐到后座上。花对着盖尔诺摆了个鬼脸,“不要小瞧女人,嘻嘻。”说完,她便跳上了副驾驶座。
月调低座位,按下引擎启动键,踩下油门,动力强劲的越野车立刻在道路上疾驰起来。她们三人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盖尔诺气急败坏地捂着自己的裆部追在身后。
“噗……哈哈哈哈……”缓过劲来后,岚小声地笑了出来,“他那个表情……太好笑了……”
“嘻嘻嘻,他真的超级笨喔。”花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明明好好交易就完事了。”
“这种人就是欠吧。”月设好路线,开始行驶。
“不过……花你这么做还是太危险了,要是真被打到怎么办……?”岚担心地问。
“没事啦,要是我搞不定不是还有你们喔。而且这不是也没被打到,别担心啦!”花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说。
“你心可真大……”回想起刚刚的场面,月也忍不住想笑。
离开圣彼得堡,驶上城际高速后,周边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在圣彼得堡内还能看到一点绿,现在只剩下漫漫黄沙。
“原来奥斯特格勒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嘛?”花趴在车窗上问道。外面几乎全是碎石与皲裂的地面。偶尔能看到几间用铁皮和木板搭起来的小房子,但也是一副彻底荒废了的样子。
“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那附近到底什么样,只是因为走投无路时有人说在那里可以帮助我们。”月一边开车一边说。
“所以你们其实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嘛?”花问。
“嗯……不过应该马上就能到奥斯特格勒的无线网络覆盖区域……到时候就可以和‘无眠’取得联系了……”岚坐在后排看着窗外说。
“‘无眠’?那是什么?”
“和我们联系的人……就是他说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岚解释道。
“感觉是个很神秘的人诶!”
“希望他不是坏人,或者是什么陷阱。”月踩下油门超过前面的卡车。她撇了一眼导航,还剩二百三十七公里。这种不需要卫星定位与网络的离线导航为她们省了不少功夫。不得不说,盖尔诺的车确实不错。
花有点饿了,她打开身前的储藏间在里面翻找,只找到一根蛋白能量棒,“就算是陷阱,我们也能搞定的啦!”她嚼着巧克力味的蛋白棒说。
“唉……你为什么这么乐观……”月叹了口气。
在月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排建筑,它们看起来像是个小镇。
“这里居然有小镇。”月有些疑惑。她不明白什么人会定居在这种荒凉的地方。
“要进去休息下吗?刚好后面的路换我来开吧。”岚说。
“也行……”月觉得自己的肩膀快僵住了。现在也快到晚上,太阳已经有一半的躯干没入了地平线。
花惊讶地回过头,“原来岚也会开车!”
“只是电车的话,没问题……”岚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只能是电车?”花不解地问。
“姐姐可以直接操控电车的程序,不需要从外部控制。”月解释道。
汽车已经行驶到小镇边缘。这些楼房看起来都是新盖的,大多都是一层的小建筑,有不少甚至还是用砂土堆砌而成。
这个小镇似乎以接待来往的车辆为主要的收入来源。
月将车停在了离高速路最近的一栋写着“大姐头餐厅”的双层楼前。刚一下车,就有一位梳着莫西干发型的男人出来迎接。
“三位是来这里吃饭还是过夜?”对面和善地询问起来。
月看着那身打扮露出警惕的眼神。他精瘦,戴着墨镜,身上穿着黑色镶钉夹克和皮裤,脸上有一道疤,甚至有一只手臂还是机械臂。
“你是干什么的?”月严厉地问道。
“啊……别怕!我是这家店的服务员!这里的年轻人基本都留这个发型!”对方挥着双手慌忙解释道,和他身上穿着的服装展现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
“为什么穿成这样……?”岚好奇地问。
对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哎呀……以前大家都是小混混,就一起搞成这模样,现在不干了,但老大觉得这样挺有意思就保留下来了。”
“这样不是挺酷的嘛!”花称赞道。她对这身打扮感兴趣极了,快步地走到对方身边研究起来,“喔……上面的钉子居然是真的耶!”花一边戳一边感叹。
“进去看看吗?吃个饭,顺便给车充电。”月问。花正追着那个莫西干发型的人研究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是没有任何的威胁性。
“看看吧……”岚说。
餐厅的装修格外朴素,大厅里几乎只有简单的棕色塑钢桌椅,墙壁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射在大门右侧的前台同时也兼顾了吧台的职责。大门正对着的一头装有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面是客房。
一位中年男性正站在吧台后面,“哟,来客人了,随便坐!”他招呼三人入座,并拿来了纸质菜单。
花拿过菜单浏览起来,“居然还有拉面!”她惊叫起来,“那我要一份地狱辣拉面!”
“拉面可是我的招牌菜。”中年男性自豪地说。
“一份炒乌冬面加炸肉块……”岚说。
“牛肉盖饭和煎饺。”
“好嘞,稍等啊。”中年男性转身走向后厨,同时命令一旁的莫西干小伙,“普利申卡,快去给客人们倒水。”
“他是你们的老大?”花对正在为她们倒水的普利申卡问道。
“现在是,以前不是,这家店的店名就是为了纪念以前的老大起的。”普利申卡怀念地说。
“以前的老大死了?”花问。
“没没没,怎么会,大姐头可是无敌的。她现在还在奥斯特格勒里过得好好的呢!”
“原来没事啊!”
“当然没事啦,我们只是因为有些事才不得以离开的。”
“事?什么事”月抢问道。
普利申卡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但结果就是一个社区里的居民受够了城里的生活,决定搬到城外。”
“住在这种地方……不辛苦吗?”岚问。
“当然还是辛苦噻,但一切成果全都靠自己努力,看着从几个铁皮房子和帐篷慢慢变成几十栋小房子也很有成就感。”
“但你们的物资还是要去城里买吧。”月喝了一口水说。
“有些没法自己造的东西就只能去城里了。别看这里是荒地,老人们可是在这里成功种出植物了!大部分最基本的东西,我们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普利申卡自豪地说。
“喔——好厉害!以后这里说不定也会变成个大城市!”花称赞道。
中年男性端着热腾腾的拉面走了出来,“我们可没想过这些事,只是想着让身边的人过好日子就行。”他把拉面摆到花的面前。里面飘满了红色的辣椒粉,辛辣与汤底的香味让三个人的肚子都叫了起来。
“这也是你们离开奥斯特格勒的原因?那里过不下去了?”月问。
“可以这么说,那里的世界充满机遇,同样,也只收年轻有活力的人,老了的,没力气拼命的,都会被淘汰。”中年男性惆怅地说,“所以我才带着那些被淘汰的人们离开。”
“托大叔的福,大伙现在过得都挺好的。”普利申卡搓着自己的手说。
“你们也是想去城里闯出点名堂的人吗?”被叫作大叔的中年男性问。
“……不,我们是去奥斯特格勒里面找朋友的。”月隐瞒了真实目的。
“朋友?我在那边认识的人还挺多的,可以告诉我名字,说不定就是我认识的人嘞。”大叔说。
月看着对方,试探性地问,“你知道‘Every day is NIGHT’这家店吗?”
大叔双手抱怀,手臂上健壮的肌肉都被挤得鼓起,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我怎么不记得无眠有你们这几个朋友。”
月的神情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无眠’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包里准备掏枪。一旁的花正若无其事地吃着拉面。
“我可是那个咖啡店的前主人,当然认识。你们到底是去那里干嘛的?”大叔问。
“……”月死死地盯着大叔,“我们是从大阪逃过来的,‘无眠’给我们发过信息,说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
“哼……”大叔眯着眼看着三人,他看着月的眼睛,又扫过岚,“所以你们就是那个来自大阪的合作伙伴?没想到这么年轻。你戴着手套,是因为双手都是义肢吗?”他看着岚问。
“你怎么知道……”岚惊讶地问。
“直觉。”大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放心,如果你们是去找无眠寻求帮助的话,她肯定会帮你们。继续往前差不多一百公里,就能进入奥斯特格勒的无线网络覆盖范围。我可以把咖啡厅的联系方式给你们。”
“你到底是什么人?”月警惕地问。
“我只是个老古董。”大叔说,“拉面味道怎么样?”他转过头去问已经把拉面吃完了的花。
“还不错!不过还是不如我以前吃的一家拉面!”花笑眯眯地答道。
大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嚯……居然比我做的还好吃,差在哪里?”
“差在不是我认识的阿姨做的!”花说。
大叔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笑起来,“那我可没办法比啊,是你家乡的人做的吧?”
“是呀,但是老板做得也很好吃!”
“哈哈哈哈,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得继续努力,让你下次来的时候吃到跟家乡一样的味道。你们先聊,我先回后厨,还有两位的肚子可都饿着呢。”大叔摆摆手又回到后厨去了。
三个人望着大叔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里,又互相看着,“他好像真的认识无眠。”月说。
“我感觉他很厉害……”岚小声地说,“居然一下就看出来我的手是义肢……”
“拉面很好吃!”花正用勺喝着汤,“而且他没有敌意!”
“大叔可是超级厉害的嘞,以前我们和他可是死对头。”普利申卡凑到三人旁边说。
“死对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普利申卡挠了挠头,有些愧疚地说,“嗐,年轻不懂事,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跑去欺负老人,抢他们地盘。结果被大叔和大姐头给修理了一顿,老实了。”
“活该。”月说。
“是……是我们活该……跟那些老人们相处下来后,只觉得自己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跟个二百五一样。”
“你说的大姐头是谁……?”岚好奇地问。
听到这个,普利申卡立马来了精神,连语气也充满激情,“诺拉大姐头可是我们心中的完美形象!又美,又帅气,又洒脱,还厉害,比大叔还厉害!她一个人就能撂倒我们所有人!你看,我这个胳膊,还是被大姐头给打断的!”他自豪地展示出自己的机械臂。
“喔——她肯定很能打!”花感叹道。
“是啊是啊,现在大伙的不少三脚猫功夫都是跟着大姐头学的!没她指导,我们可没能耐去保护这个小镇。”
“哎呀,我就说今天值班的是普利申卡,在店外就听到你的大嗓门了。”一位戴着绿色贝雷帽的老人推开店门走了进来,还有两位老人跟在他身后。
“唉哟来新面孔了,”其中一位脸上起了褐斑的老人热情地说,“是去城里的?”
“没错!”花接过话答道。
“小姑娘挺有精神,蛮好。”另一位头发已经掉光的老人说,“我们几个就先去老位子坐着啦,给我们拿瓶伏特加来,开了半天拖拉机累死了。”
普利申卡看起来还想再继续聊点,但还是扭过头对着老人们说,“诶马上!”他又对月她们说,“我先去忙哩。”
普利申卡快跑到冰箱边取出伏特加,又到吧台后拿出干净的玻璃杯,一只手抓着三个杯子一只手提着伏特加小跑到老人们的桌旁,“来嘞,老尤金你可得少喝点,你老伴还叮嘱我不让你喝酒呢!”
“哎呀多大的事,就一口,你别告诉她就行了!”老尤金摆摆手说。
“大家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呢……”岚喝了一口水,用对方听不到的音量说。
“毕竟住在这种小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又都是同甘共苦过的伙伴。”大叔听见了岚的感慨,他把岚和月的食物摆在桌上。“那你也得少喝点!可不能成了这个镇子里第一个走掉的家伙啊!”他又对老尤金调侃道。
“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肚子饿坏了的月一边问一边拿着筷子夹起碗里的合成牛肉。
“我们社区里的居民和那帮莫西干发型的小伙子起了冲突。这件事成了市政和警局介入强征土地的借口,当时我们不同意这种蛮横的行为,就联合起来对抗,让对方吃了点苦头后决定跟我们和谈,结果就是他们提供物资让我们搬走建立新家。”大叔瞥了眼一旁正在跟老人们欢快地聊着天的普利申卡,“从结果来看,也不算差。现在大家过得反而更自在更舒坦。”
“听你这描述,奥斯特格勒这城市不像是什么好地方。”月说。
“它确实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但一个鱼龙混杂的新兴都市对于你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应该是再适合不过的藏身之处。”
“这倒是。”月说着,又扒拉了两口饭。
“‘无眠’……是什么样的人?”岚吃着炸肉块问道。
“嗯……我也没见过她,都是从诺拉那家伙嘴里听来的,反正诺拉说可以完全相信她,那就说明她值得信任。”
“诺拉是谁?刚刚那个酷酷发型的小哥也提到她了!”花擦着嘴问。
“哈……那家伙啊,很神奇的家伙,总是会让人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好感。没人会讨厌她。等你们见到她就懂了。”大叔笑着说。
“到时候一定要见见她!”花期待地说。
用完餐,离开餐厅,太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之下。车里的电源已经充满。三个人决定赶夜路。
“祝你们路上顺利。”大叔站在店门口对着车上的三人打招呼道。
花和岚摇下车窗,从里面伸出手对着大叔挥手,“以后再见啦——”花大喊道。
月踩下油门,砂石被飞速转动的轮胎扬起,汽车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
“听他们的描述,好像这座城市和我们之前见到过的都不一样……”岚说。
“至少知道了‘无眠’这个人确实存在,而且会帮我们的可能性很高。”月看着前方的路说。远光灯驱散了黑夜的迷雾。
“到了城里,花的病也能解决了……”岚欣慰地说。
“嘿嘿……如果真的解决了那我可就欠你们好大的人情啦!怎么还都还不完!”花说。
“没事啦……我们是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岚害羞地说。幸好花和月都看不到她红着的脸。
汽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三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正有一辆没有开灯的车正尾随着。
时间回到稍早,吉田直木一下火车就在圣彼得堡新城的大街上寻找起月一行人的踪迹。
“偏偏追踪的人里有一个电子战兵器,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吉田直木叹了口气,
他拿起一张照片询问站台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看到过我女儿吗?”照片上印着御前田月的形象。
“没有。”对方干脆地摇头。
直木露出假笑又向对方连连鞠躬,“好的谢谢。”说完,他便转头寻找下一个可能有目击到三人行踪的目标。
幸好在车上睡过觉,直木心想。
他已经连续在火车站内问了将近十个工作人员,无一例外地失败了。而且他看得出来,这些人是真的不认识她们。
但吉田直木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在这茫茫大的城市里不依靠监控去寻找三个人,这可比在大阪或者千叶、东京找人难上几十倍。他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迷茫。
有个人远远地便主动向吉田直木打起招呼。吉田直木顺着那充满活力的声音望去,是一位金发的女性——阿加塔。直木看着她的服装,和目标之一的千彩花极其相似。
“大叔叔你是从日本过来的人吗!?”对方惊喜地问,脸上充满了好奇与欢快。
直木快速地打量了一遍对方,和月她们同龄,从衣着打扮上或许是喜欢日本文化的人,“对噢,叔叔是从大阪过来的,怎么了?”他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容问。
“噢!大阪!我一直想去那里!去看看传奇黑道的诞生地!”阿加塔欣喜地说。
“黑道……?喔……道顿堀那里吗,现在也还有黑帮呢。”直木僵硬地笑着说。
“好酷!!那里的黑帮是不是也穿着豹纹西装什么的!”阿加塔问道。
“那倒没有,都是穿着跟我差不多的普通西装,看起来就和公司职员没什么区别。”直木决定抢过话题,“话说回来,你认识这个人吗?她是我女儿。”他拿出了月的照片给阿加塔看。
阿加塔见到照片的一刻便愣住了,那一瞬的表情变化也被吉田直木观察到了。“她……是大叔叔的女儿吗……?”她小心地问。
“嗯,她应该身边还有两个人,就是她们两个把我女儿骗走的。我一直在找她们,你真的没见过她们吗?”直木向前迈出一步,用余光观察四周的人流,让自己的身体靠近阿加塔,一只手伸向衣服口袋。
“你靠得好近……”阿加塔胆怯地说,“我真的不认识她们!”她害怕地向后退去。
“可能只是忘记了呢?”直木抽出口袋里的强效吐真剂扎进阿加塔的手臂,“我们找个地方慢慢想。”这种由精神类药物与毒品制成的药剂在一瞬间便让阿加塔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整个人就如同喝醉了一样。即便药效退去,过量的精神药物也会让她的大脑与内脏受到永久性的损伤。直木扶住恍惚的阿加塔,将她带到旁边的巷子中。
居然沦落到对小女孩用这种手段,我和这个世界真是没救了,他看着面前的已经出现药物副作用的阿加塔感叹道。
十五分钟后,吉田直木来到了阿加塔向月一行人推荐的旅馆处。他走到前台,又一次露出那副令人作呕的好人微笑,“你好,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又一次拿出照片,“这个人是我女儿,她昨天应该来过这里……和两个人一起。”
前台接待员看了一眼照片,认出了上面的人,“见过,她们几个小时前刚走,还在门口闹了一场。你可以去附近的警局或者找巡警问问情况。”
“好好,非常感谢。那你知道最近的警局在哪里吗?”
“出门右边两个十字路口外就有一家。”
“好的好的,非常非常感谢。”直木连连弯腰道谢。
直到他离开旅馆前,接待员还礼貌地向他说,“祝你找到女儿。”
离开旅馆,他就直奔警局。警局里十分拥挤,直木从人流中挤到前台,他的琴盒让他的移动变得十分麻烦。他再次把月的照片放在桌上用着同样的话询问前台的值班警察。
对方瞅了一眼,朝着一旁的警察喊道,“阿廖沙,你去把那个在做笔录的盖尔诺找来,让他看看是不是这人。”
两分钟后,盖尔诺被带到了前台。他的腿间敷着一大包药,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看看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人。”值班警察指着照片问盖尔诺。
盖尔诺一把目光移到那照片上,他就大叫起来,“就就是这个没长毛的小逼崽子!她抢了我的车!你是她谁!”
直木摆出笑脸说,“我是她父亲……那两个人把她拐跑了我正在到处找她……”
“你就是她爸!?你怎么管你女儿的!我的蛋要是坏了你来赔!”盖尔诺的吼声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可以告诉我她们去哪儿了,我好去找她们,顺便把你的车也要回来。”直木依然挂着笑脸说。
“奥斯特格勒。这帮狗娘养的条子说出了执法范围不给我找车。操他妈的!”盖尔诺特意把“条子”两个字说得很大声。
“我听着呢。”值班警察没好气地说。
“原来你们还听着啊!我报警的时候怎么没长耳朵!”
“所有的监控录像都没拍到她们和你的车,那没证据还能怎么办。”
“去你妈的!你们就是不办事!”
“好了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我女儿的下落,麻烦你告诉我你的车和车牌,我现在就去帮你把车拿回来。”直木想赶紧从这个泥潭里脱身。
“银黑色越野车,车牌号GAI999。一定要给我找回来啊!”盖尔诺眉飞色舞地大声说。
“记下了。”
见到吉田直木准备离开,值班警察问他,“对了,你有暂住证吗?”
“……暂住证?”直木愣住了。
“如果你身上没有暂住证的话请缴纳五百元罚款,不然就需要留下来登记身份。”值班警察以飞快的速度写了一张罚单放到他面前。
直木的脸僵住了,但他还是挤出了痛苦的微笑,“我马上就离开这座城市,应该不用吧……?”
“没得商量。”值班警察头都没抬。
“……好吧,我付。”直木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放在桌上,“请问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值班警察把钱收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印着“暂住证”三个字。他把单子交到直木手上,摆摆手说,“你走吧。”
“看到没?这帮条子就这鸟样。”盖尔诺愤愤地说,“老兄,你可一定得帮我把车拿回来!你要是拿不回来我连你一起揍!”
“一定的,一定的。”直木边笑着说,边走出警局。一定不会的。
“警察真是哪里都一个样,一公里不到的巷子里就躺着个需要救治的女人。算了,公司那边也半斤八两,看来支援是指望不上了。”他自嘲了一句,走向位于新城内的庇护所。
老式房门锁被钥匙拧开,吉田直木走进了位于街道旁的公寓式住宅的二楼一室户内。
这间屋子看起来在近期有人打理过。他熟练地检查房间内的暗格和夹层,翻找出来了枪械、假证件、现金以及他最需要的车钥匙。他拿起一把使用九毫米手枪弹的手枪备用,将其别在腰间。
他看了一眼整洁的房间,感叹道至少还有人在认真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
吉田直木用拉丁字母在纸上写下一串阿伊努语用于交流,随后按照工作规矩将纸藏进了桌灯的灯管里侧。
他离开庇护所,走下楼,按下车钥匙的开锁。在他右方的第二辆黑色轿车应声闪烁起车灯。他坐进车,拆除了车内的信号通讯组件,用最粗暴的方式使它不会受到任何远程影响。
奥斯特格勒……可真会挑地方。他踩下油门,追赶起月一行人。
距离奥斯特格勒无线信号覆盖区还有三十公里。
“好远呐!坐得腰快断了喔!比火车上还挤!”千彩花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说。
“毕竟火车上还能到处走走……而且我们从小镇出发也过了一个小时了……”
“姐姐,等通讯恢复了就跟‘无眠’联络吧。”月看着后视镜里的姐姐说。
“外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花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说,“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
“真是那样也挺好。”月叹了口气说。
“等到了那边大家有什么想做的呀?”花问。
“我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月说。
“我想在城里到处逛逛……看看没见过的世界。”岚憧憬地说。
花惊喜地说,“那我们到时候一起逛街!岚要不要也试试打耳钉喔!?很漂亮哒!”
“好……好呀,不过要先把花的病治好再说别的啦。”岚答应了。
月听着身旁两人的谈话,“我也要去……”她别扭地说。
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不带你嘛。”
远处驶来一辆货车,对方开着远光灯。刺眼的灯光让月不得不眯起眼,她连续开关远光灯警告对方。警告有了作用,对方关闭远光灯与月的车擦身而过。月看向驶过的货车,上面印着孪蛇生命的商标。但更让月警惕的是,货车转瞬即逝的灯光映出了身后的一辆黑车轿车的轮廓。那辆车没有开任何的灯光,和黑夜融为一体。如果没有货车车灯,月根本无法发现那辆车的存在。
“姐姐,我们身后跟着一辆车,一百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你能黑进去吗?”月控制车速,冷静地说。
岚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别转头,被对方看到就会让对方知道我们发现他了。”月控制住车速说。她现在有股想要把油门踩死的冲动。
“好……好的……”岚慌忙把身子藏到座位的遮挡下,从腰包中拿出平板开始操作,“不行!对方的车没有任何通讯功能!”
“驾驶员呢?”
“也不行,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黑入的设备……”
“……关掉了所有的通讯设备吗……对方肯定知道我们的身份,应该是公司派来的特工。”月皱起眉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是来追你们的人吗?”花问。
“后悔了吗?”月说。
花扭头看向正专心地驾驶车辆的月,“当然不后悔,不如说跟你们一起旅行是我最幸运的事,嘻嘻。”
“反正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月单手把自己的腰包解下,甩到花的腿上,“拿好里面的枪和子弹,它现在是你的了,子弹只剩四颗,别乱用。”
花从腰包里摸出子弹和枪,她把枪小心地拿在手里,随后她回想着在火车上月曾经教过她的动作,将子弹慢慢推入枪膛中。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用枪时的事。”花看着眼前的枪说,“那时候我是拿枪对着自己,这一次我要对准别人了。”
“把枪对准别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月说。
“我明白,我会保护好你们。”花认真地说。
“姐姐,连上平板吧。”月说。
“嗯……”岚卷下自己的高领毛衣,掀开后颈处的人造皮肤。她抽出藏在里面的数据线,连上了平板。只要这样,她便可以利用自己的半电子脑对任何连接上的硬件进行操作。
月从后视镜里仔细观察身后的那辆车。它的身影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月光洒在保险杠上的反光能映出少许的轮廓。自己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它,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关了灯,而是自己的警惕变得松懈。与花和岚的这段旅程让自己对未来的生活也产生了向往,这股期望的感情融化了自己的警觉。她不禁在内心里咒骂自己。
要是能再警惕一点,要是没有在小镇上停歇,要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要是,她将无数的自责的情绪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专注于思考如果摆脱现在的困境。
“姐姐……你注意通讯信号,只要一进入网络覆盖区就联系‘无眠’请求救援,同时检查一遍周围的地形和建筑。”月向岚说。她看着离线导航上显示距离进入网络覆盖范围还剩十公里,只要保证这十公里内没有出事……
吉田直木在小镇上见到了追踪的那辆越野车后没有停歇,而是继续前进。到了一定距离后,他便驶出公路,停在一旁静静地等待机会到来。夜色将成为他最好的掩护。
现在,机会来了。他拿起一直藏在琴盒中的狙击枪,摇下车窗,探出身子,透过瞄准镜对准了前方越野车。吉田直木回忆着任务要求,御前田岚需要活捉,其余的人无所谓生死。最好的办法,是想办法将对方从车辆上逼下,再逐个击破。他将枪口对准了前方车辆的左侧后视镜。顶着行驶带来的晃动以及极度别扭的姿态,他扣下了扳机。
从后视镜中闪出了一瞬的亮光。那橙红色光亮闪烁起的瞬间,月意识到那是开枪时的枪口火焰。同时从身后传来了枪响。她猛地向右转动方向盘,但已经慢了一步。子弹击飞了左侧的后视镜。
“枪、枪声!打到哪里了!?”岚惊叫起来。
“别紧张只是后视镜!”月咬着牙说。她稳住方向盘,让车重新回到公路上,同时不断摇摆车辆增加对方的瞄准难度。“花,等下我会创造接近他的机会,到时候你就对着他的轮胎开枪!”月观察着远处说道。
“好!告诉我时机就行!”花摇下车窗,随时准备探出身开枪。
月的心跳正在加快,她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还是在救出姐姐的那个晚上。她不断地深呼吸,她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将牵扯到所有人的生死,就和那个晚上一样。
她关闭车灯,同时立刻将方向盘往右侧打,猛地踩下刹车。所有人都因为惯性而向前倾倒。就在这一瞬间,她注意到身后的车辆驶到自己前方。月立刻猛踩油门,轮胎扬起大量尘土,同时在电机的助力下快速追了上去。她打开远光灯,照亮前车的身影。
“现在!快!”月大喊道。
花立刻探出身,双手握住手枪,艰难地瞄准前车的轮胎。
月死死地观察着前方车辆的内部情况。她隐约地看见对方向后侧举起了一只手。月立刻拉住花的衣服将她拽了回来。这动作也让全神贯注的花意外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打在了车的后保险杠上。同时,对方的后车窗被打碎,数颗子弹飞过了上一秒花的上半身所处的位置。
“谢……谢谢……”花心有余悸地说。她紧张地拉开枪栓,退出弹壳。
月依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的动向,“姐姐,还没恢复信号吗?”
“还、还没!”
对方再次从车窗探出身,这次在远光灯的照射下,月终于有机会看清对方的面容。他看着也是个日本人,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一样。
对方的枪口即将对准自己。月将车向右侧移动,同时不断开关远光灯干扰对方视线。见到无法瞄准,对方立即掏出手枪朝着远光灯的位置连开数枪,打烂了左侧的车灯。
月不顾车灯被打坏,将车行驶到对方的右后方。此时已经有一半的车轮行驶在荒地上,让车剧烈地颠簸起来。月想利用车身的防护去撞击对方的车尾使其车身倾斜,但对方猛踩油门,强行拉开距离。
双方又一次回到僵持的状态,只不过这次是月追逐在吉田直木的身后。
“有信号了!”岚立刻打通了“无眠”的联系电话,她在焦急地等待电话拨通。
幸好只等待了不到十秒,电话就被接通,“喂是‘无眠’吗!我们是大阪的合作伙伴现在需要你的帮助!我们正在圣彼得堡-奥斯特格勒高速上被特工追杀!帮帮我们!车牌号是GAI999!快点!!”岚急切地将话语一连串地吐出。
“是……是小镇上的大叔给我们的手机号!”正当岚还在不断沟通时,车子传来了剧烈的震动。
吉田直木踩下刹车,直接让自己的车尾抵在了月的车头上。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让这些人进城,那样就会丢失将御前田岚带走的机会,必须将她们在此逼停。
他放下座椅靠背为自己腾出空间,举起狙击枪向后侧瞄准。
花本想趁这个机会探出去向对方还击。“爬下!”月按住花的头一起躲到车窗下,岚也躲到了座椅靠背后面。两颗子弹打碎了越野车的挡风玻璃。他并没有朝着有人的位置射击,而是干扰她们的行动。
吉田直木的枪口对准了越野车的引擎盖并连开数枪,随后他又踩下油门拉开距离。
听到枪声与车前方的阻力消失,她探出头,发现对面已经驶开了距离。同时仪表盘上响起警报,月只见到车子的动力系统被损坏,无法再坚持多久。引擎已经开始发出哀嚎。
“车子被打坏了!”花喊道。
“姐姐!附近有什么建筑!”她焦急地问。
“右边一公里外有一座化工厂!”
“我们去那里。”月转动方向盘,驶下高速公路。
吉田直木看着对方驶离公路,也跟了下去。
引擎盖下已经升起烟雾,刺鼻的高温金属与化学液体的味道涌进车内。她们的车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月对着花说,“我们必须在化工厂里拖住他,等到‘无眠’那边的救援赶到。”
“我们就没机会打败他吗?”花问道。
“我们缺少武器,而且对方是训练有素的特工,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姐姐,保持和‘无眠’的联络。”月一边指挥,一边从车内的后视镜观察身后。那辆车就开着车灯,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身后。
“把我们当猎物了……”月愤怒地说。
“联系上‘无眠’了!我把位置发过去了!”岚说。
“大家坐稳!”月看向面前的栅栏,踩下油门。越野车用最后的咆哮撞破栅栏,冲进园区内部,直到车头撞在一节输气管道的支架上才彻底停下。
尖锐的警报声与全红的故障指示显示这辆车已经彻底无法使用。安全气囊弹出压在月和花的脸上,月摸索着包里的短刀,扎破压住两人的气囊。她趁机观察四周,这里处在储罐区附近,离厂房还有一段距离。
月推开车门想要下车,但从身后打来的不自然的强光让她在做出动作前意识到了危险。“别下车!!”她大喊。
一颗子弹打穿了花推开的车门。如果不是月的喊声制止住花的行动,那颗子弹已经精准命中了花的身体。
“好险……”花惊讶地看着车门上的弹孔。
“对方就等着这个机会。”月紧皱眉头说。她们现在被困死在这辆车上无法下去。这就是吉田直木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一个能确保不会误伤目标又有着极高的成功率的机会。
月试探性地打开她那侧的车门。对方并没有立即开枪,而是静静地观察着车内的动向。吉田直木还剩下一个弹匣的狙击枪子弹和一个弹匣的手枪子弹,他也无法过度浪费。
“姐姐你能通过监控和其他设备看到对方吗?”月将身子藏在车里问。
“不行……所有的监控都拍不到对方的位置。”岚极快地回应道。
花有些急躁,她说,“要不我去吸引他注意力你们趁机逃跑!”
“别乱来!”月大声说。但月也知道她们一直待在这里也没有用,如果对方靠近,就凭这一把单发的手枪根本没有还击的可能。
外界的深夜的冷风吹入车内,月连忙压住自己的头发。她看着已经彻底破碎的挡风玻璃,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姐姐,你把你两边的车门打开!大家把自己的外套全脱下来!”月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外套。
花也脱下了外套。岚打开两边的车门后一边脱外套一边紧张地问,“要做什么?”
月把花的外套拿到手中,压低身子,连带着她自己的外套一同递给岚。“把我们的衣服堆在椅背上,挡住后车窗。让对方看不到车里的情况。姐姐,小心点,别把身子暴露出来,靠你了。”
岚紧张地接过衣服,她几乎是别扭地躺在后座上,把衣服揉成一团,推到椅背上。衣服挡住了后车窗,现在吉田直木无法观察到车内的情况。
月对着花说,“花……等一下我们两个从正面挡风玻璃爬出去。爬出去后你就朝着对方的位置开两枪,掩护姐姐从后门出去。”月又扭头看向岚,“姐姐,听到枪响你就下车。对方在我们正后方,花会从右边开枪,你要从左边车门下车,下车了就跑到车头。”
“如果情况理想,我们三个都能平安跑到车头,然后我们就有机会跑向正对面的储罐区。”月看着两人的眼睛说。她看得出每个人的眼睛中都带着紧张与害怕,她自己也在害怕。
“有月和岚在,我们没问题的啦!”花朝着两人伸出左手,“大家一起!”
“嗯……”岚把手放了上去。
月忍住了内心的恐惧,她握紧又松开自己颤抖着的右手。面前的花和月都坚定地看着她。事到如今,自己似乎成了那个最胆小的人。岚和花的眼中都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她们的眼里闪烁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月被她们的视线感动,无意识地将手也放了上去。
花反手抓着另外两人的手,“别忘了你们还要带我去看极光。”她笑着说,“月,开始吧!”
月看着两人,点点头。她踢开挡风玻璃的其余碎片,飞快地从前窗爬了出去,花在一旁推月的身体帮助她出去。月从引擎盖上翻滚摔到地上,她不顾疼痛立刻爬起来观察对方的动向。衣物完全挡住了车内的视线,让对方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花,快过来。”月趴在车头说。
花立刻踩着座椅从挡风玻璃中爬出来。
“抓住我的手!”月对她伸出手喊道。
吉田直木无法从瞄准镜内看到车内的状况。他只能看到车子在晃动,里面的人大概在谋划什么。没有人从车门下来,但她们也绝对不会久留在车内。根据刚刚的交火,他已经确认了这些人并没有携带足够的武器。唯一一次的射击非常谨慎。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她们一定会想办法离开车子。算上枪膛里的一发,还剩八发子弹。要不要试探一下情况。
吉田直木这么想着,对着被衣服挡住的地方盲射了一发。
那颗子弹擦过岚的头顶,打穿了正驾驶位的头垫。
“快点!”月抓住花的手,一脚踩在车的保险杠上,用尽全力将花从驾驶位上拉了出来。就在花从引擎盖上摔到地上时,又一颗子弹打穿了副驾驶位的头垫。
“差一点……”花摸着自己安然无恙的身体说。
“别松懈!还得掩护姐姐!”月紧张地说。
“姐姐!能听到吗!”月又向岚说,“我数到三,我和花就会掩护你跑过来!”
“好、好的!”岚的趴在后座上紧绷着身体,随时准备发力。
“一、二……三!”月说完便将自己的身体从车头探出,吸引对方的注意。她仅仅是探出一瞬,就立刻把身体缩回车头。一颗子弹侧着她的身体飞过。花在这时也从另一半探出身子,对着对方的大致方位开枪。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花根本不可能打中对方,更何况她的实现完全被对方的远光灯干扰住,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射出的拿枪还是打中了吉田直木的车玻璃,让他将头埋到掩体后。趁着这个瞬间,岚飞快地爬下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车头。
三个人成功汇合,每个人的心脏都怦怦直跳。只要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她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中枪。岚的腿还不断地打着哆嗦,月的呼吸也很急促。
“下一步该怎么办?”花问。她的兴奋似乎大于她的紧张。
月回头看向二十米外的储气罐区。只要到了那片区域,就还有机会。但是这二十米内没有任何的遮挡,她们会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
“我们得跑到储气罐区。花,把枪给我。”月说。
她接过手枪,趴到地上。“你们抓住我的脚,听到我开枪就把我拉出来。”她说完便爬到车底。
吉田直木注意到她们已经全都离开了车子,正聚集在车头。她们肯定是想跑到对面的区域,但这段区域没有任何障碍。他放心地架好狙击枪,等待着对方从车头再次现身的瞬间。
月正在车底焦急地寻找她的目标,这辆车的底盘相当大,但结构并不复杂。多亏了对方的远光灯,借着地面上的反光,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月举起枪对准它,扣动扳机。枪响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双脚被蛮力拖拽着把她拖出了车底。她注视着刚刚打中的地方正在冒烟,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奏效了。
“我破坏了电池,车子马上就会起火,准备跑。”月从地上爬起。
烟尘越来越大,顷刻间燃起了火焰。火舌从车底喷出,升起滚滚浓烟。火焰和浓烟遮盖住了灯光,这就是她们的机会。
“跑!”月喊道,并立刻转身向储气罐区跑去。
“啧……还有这招。”吉田直木咋舌地自言自语。浓烟和火焰让他难以看清三人的身影,但他还有机会。他冷静地盯着瞄准镜中的景象,等待着烟雾被风吹去的瞬间。他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无冤无仇,她们为了从自己的手里逃脱拼尽全力,但这是他的任务。要么死,要么完成任务,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瞬绿色,他扣动扳机。
千彩花只感觉自己的腿部一阵剧痛,像是被火烧,又像是被刀割。她看到自己的右腿被子弹削去了一块,正流着鲜血。火焰燃烧带来的气流影响让他的子弹偏离了预定轨道,不然这一枪打中的会是她的心脏。千彩花忍着痛,紧紧跟在两人身边。每一次跑动,她的伤口都会喷溅出更多鲜血。
她们已经跑到储气罐后,离开了对方的射击区域。岚和月都看见了花腿上的伤口。
“花!你……”岚惊叫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她害怕。
“得赶紧包扎!”月紧张地说。
“不就是挨了一枪嘛!”花强忍着痛说,“现在可没时间搞这么暧昧的事!对方肯定会追上来!”她头一次这么渴望能吃下一整瓶止痛药。
月和岚都有些慌张,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点告诉我们下一步啦!”花又一次催促起来。
“下一步……下一步……”月试着理清自己乱成一团的大脑,“姐姐……控制这里的供气系统,关掉安全系统,让……让这里的气罐全部进入超压状态!我们趁着现在到厂房躲起来!撑住……花,一定要撑住!!”
月和岚搀扶住花,三人从储气罐区中进入到离她们最近的一间厂房内。
这间厂房并没有如她们所想的摆满各种机械设备或是零件。这里种满了花。
“怎么……全都是花……”月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里是一间植物种植棚,明亮的白色灯光照亮了整间厂房与种在土壤中的鲜红的花朵。厂房里飘荡着一股令人迷醉且浓郁的香甜味。
“还全都是罂粟花,嘻嘻……”千彩花认出了这鲜艳的红色花朵。她再熟悉不过了。那味道,她也再熟悉不过了。
“得赶紧给你包扎!”岚提醒道。
月用短刀割下自己的衣服的一片布料,将它缠绕在花的腿上。鲜血很快便浸红了布料。
“我们继续往前……找个地方躲起来!”月搀扶着花说。
“如果,那天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因为莫名其妙的冲动走到你们面前……我也许还会继续烂在千叶里,我已经满足了。你们走吧……”花苦笑着说。那味道令她浑身刺痛,她感觉自己又快发作了。
“你在说什么!?”月愤怒地质问道。
“我走不掉了!你们不可能带着一个走不动路的人逃跑!而且……我又快发作了……到时候影响你们就晚了!花的声音带着失落和哭腔,“月,把枪给我,你们快走吧,我来拖住他。”
“开什么玩笑!”月大喊道。
“明明……都坚持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岚的眼中满是悲痛。
“要走一起走!不是说好了要去看极光吗!?”月的眼睛里带着泪。
“那已经实现不了了!没事的……我本来就只是闯入你们人生里的一个路人……能跟你们一起走过一段短暂的旅程,见到那么多东西,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们快走吧,就当是我最后的请求……”花也忍着眼泪说。她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着,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戒断反应还是因为疼痛。
御前田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千彩花,她知道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不知道为什么花总是能这么有勇气面对死亡,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温柔。“……花……”她喃喃道。
御前田月也下定了决心,“姐姐……对不起,你一个人快离开吧!我和花会一起拖住他!”
“月!你在说什么!?”岚哭了出来,她不明白这两个人此刻为何会说这些话。
“喂,你要抢我风头喔!?”花气愤地问。
“我们三个人要是聚在一起,只要他追上来我们就死定了。但我和花还能拖住他,拖到‘无眠’的救援赶来,至少这样,你还能活下去。”
“别说傻话!储气罐不是已经拦住他了吗!”
“我很冷静!他很快就会绕过来!我们到时候就没地方去了!只要姐姐能活下来……只要姐姐能活下去就够了!你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自由的人生!我们已经无所谓了……但你不能死!”月难过地说。只要姐姐能活下去,就够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不是说好了绝对不会分开……”
“我食言了……”
“岚,你就带着我们两个人的份活下去。我能遇到你们两个,就已经满足了。”花说。她的妆已经被泪水弄花。
“花……月…………”岚念着两人的名字。
“别浪费时间了姐姐!快走!”月没法再忍受这样的景象,虽然她泪水已经无法止住地从她眼角里流出,但是如果姐姐再多待一会儿,她就会无法控制地悲痛地哭出来。
“…………”岚没有说出道别的话,她不相信这会是最后一面,她也同样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我也要留下!我们是三个人一起的,不会分开!你们没法赶我走!”
“姐姐!”月大声喊着岚。
“这样……不也挺好的。”花释怀地笑着说,“在这个世界里逃来逃去有什么用……还能逃到哪儿去……不如我们一起拼一把!就算我们都会死,那也无所谓!”
“……花……姐姐……”月放声哭了起来,“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花一瘸一拐地走向月,腿上的痛感变得愈发严重,“别哭了……”花握住月的肩膀,吻住了她。
“……!?”月瞪大了眼。
花松开了唇,“嘿嘿……”她笑着。又走向楞在一旁的岚,也吻了上去。
“嘻嘻……”花疲惫地笑着说,“初吻要留给最喜欢的人,可是岚和月都是我最喜欢的人……只好两个都亲啦!”
岚和月尴尬地对望着,两个人的脸都很红,又因为泪痕显得有些滑稽。但两人也同时笑了出来。岚和月走到花的身旁,一起抱住了她。
“花……谢谢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让我们一起对这个狗屎世界竖起中指!”花抱住了她们。
吉田直木看着三人从自己的视野内躲到了储气罐后面,他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狙击枪。他没想到这三个人居然能成功逃出去。
“这下棘手了。”他没有考虑如果对方逃脱后该怎么做。现在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必须立刻追上去。
吉田直木将狙击枪背在身后,把手枪握在手里。他绕过正熊熊燃烧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越野车残骸准备穿过储气罐区。
“幸好地上有血迹。”他正沿着血迹移动。身后烈火燃烧的声音渐渐变小,他听到了另一种独特的尖锐的啸叫般的声音——面前的储气罐泄露了。
储气罐里装着的氧气在岚的控制下已经突破超压的安全临界值。储气罐的安全阀已经弹出,但依然无法缓解超量的氧气被输入进气罐中产生的压力。
吉田直木停住脚步。他意识到前面这片区域已经被改造成不稳定的炸弹,他向后退去。眼前的储气罐突然就像泄气的气球一样被吹飞起来,同时发出巨大的轰响。
将近一吨重的储气罐被气压抛到了半空中,随后重重地砸在吉田直木身旁。震动带来的碰撞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使得所有的储气罐接连爆开。吉田直木眼前所有的储气罐全都被抛到空中,他看着空中的储气罐即将砸下,连忙向后逃去。储气罐如同雨点一样砸在地上,发出巨响,扬起尘土,震得地面都在晃动。
吉田直木没有被这些储气罐砸中,但也让他惊讶于她们的行为。
“居然整出这么大动静……还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利用环境设置障碍。”上面居然只派我一个人来执行任务,真是天大的错误。
断裂的管道依然在徒劳地输送氧气,在空气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小心地迈过储气罐残骸,管道破口中喷出的气体吹乱了他的衣服。吉田直木在地面上搜索血迹。借着月光与火光,他看到血迹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厂房里。
“真能逃啊。可惜这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他握住自己的手枪,走向厂房。
吉田直木小心地推开厂房大门,从门缝外看不到里面有任何人。
“居然是罂粟花。”吉田直木看着里面那片鲜艳的红色花朵讥讽地自言自语,“看来大家都没什么区别。” 他所用的吐真剂中就有那些罂粟的提取物。
他检查了一遍手中的武器,一把狙击枪,一把手枪,要对付三个人。好在据目前的状况来看对方只有一把手枪。
不能再耗下去了。吉田直木一脚踢开大门,架住手枪瞄准自己的左右两侧。视野内只有花朵。那些茂密的罂粟花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隐藏了三人的踪迹。他试图从地上的血迹辨认行踪,但黑色的土壤让血迹难以分辨。更何况,他也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观察血迹上。
他一点点地沿着墙壁推进,警惕地看着剩下的三个方向。厂房的顶灯突然被关闭,整个空间都陷入了黑暗。耳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听出那是有人正在奔跑的声音。估计是御前田月,他在心里推测。那声音正沿着自己的左侧跑向右侧。
同时,自己的身后也传来声响。左右脚擦过花丛的声音频率不稳定,听起来是那个绿发女人发出的声音。
打算前后夹击吗,他猜测着。声音的方位因为对方的移动而难以确认,但吉田直木很有自信在对方决定趁着黑暗朝自己发起攻击的瞬间定位出对方的位置。御前田月的脚步声正急速朝自己跑来。他举起枪,对准声音的方向,但下一刻那脚步声在靠近自己的瞬间又改变了方向。
吉田直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枪声响起,一颗子弹打飞了他手中的枪,随后灯光再次亮起。刚刚适应黑暗的双瞳被强光刺得条件反射地眯起眼。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他眯起眼看到红发的御前田月正握着短刀冲向自己。
吉田直木冷静地处理现在的局势,刚刚的那颗子弹估计就是她们最后的弹药,不然早在他进入房间内的一瞬间就可以开枪射杀他。但他在思考是谁用操控的手枪。他注意到自己的脚旁有一只拿着土制手枪的机械手,他顿时明白了是御前田岚干的。打飞手枪是为了让另外两人能够有接近自己的机会。她们的计划精密而且很大胆,但还是低估了自己作为特工的战斗技巧。
他不顾自己右手的疼痛与麻,稳住姿态。双手在顷刻间控制住握着短刀的月的手,并利用自己的体型与力量优势膝击对方的腹部,借着月受到攻击体态不稳,他抓住月的手臂并将她过肩摔倒,阻碍住千彩花的攻击,同时完成了对月的缴械。
御前田月倒在千彩花面前的景象让千彩花的动作出现了一瞬的犹豫。而人的生死永远都在分秒之间。吉田直木快速接近千彩花。千彩花慌忙且愤怒地握着手中的美工刀捅向自己,但被短刀轻易地弹开。下一刻,那把短刀刺入了千彩花的腹部。
“花!!”躲在远处花丛中的岚惊叫起来。她探出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按照原计划,直到最后一刻她也应该藏好自己。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要赶过去帮忙。
中刀了的花还没有放弃。“你们这些大人……就只会欺负小孩……”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握住吉田直木的手,不让他抽出短刀。一旁被摔倒在地的月忍着浑身的疼痛,她感觉自己的右手骨头已经裂了。她捡起被弹飞到地上的美工刀,踉跄地刺向吉田直木。
见状,吉田直木依然无法抽出短刀。他调整自己的站姿,硬生生地让月将那把美工刀刺入自己体内。他忍着痛,抓住月的双手,几乎要将她的手掌捏碎。他控制月的双手抽出美工刀,用头重重地撞向月的脑袋。而月却因为双手被抓住无法挣脱,被吉田直木连续头槌了数下。她被撞得视野模糊,鼻梁似乎也断了,直到她失去意识前都没有松开手中的美工刀。
失去了月的阻碍,千彩花的干扰也没有意义。他用尽力气踹向千彩花的腹部,将她重重地踹倒在地。那把短刀也顺势被抽了出来,正握在吉田直木的手中。
“你们真的很努力。”他喘着气对眼前的岚说,“但没办法,这就是任务,我必须完成。跟我回去,御前田岚。”
岚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她意识到对方的任务大概是要把自己带回去。“别过来!!不然我就自杀!”她举起左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我跟你走!但是你要放了她们!”
“你能用手自杀?那行,”吉田直木拉起了一旁已经昏厥的月,“把手放下,我饶她们一命。”他对岚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不……不行!”岚喊道。她的左手里没有装着任何的武器和尖锐的物品,她现在只是在虚张声势。
“不放吗?”吉田直木抓住月的衣领,一拳打在她的脸上。“放不放?”他又挥动一拳。他在等岚放下手的那一刻,只要她放下手,自己就上前控制住她。到时候御前田月和那个绿发的女人只需要两颗子弹就够了。
“别打了!!我……我放……我跟你走……求求你放过她们……”岚崩溃地哭了出来。她痛苦地放下自己手,只希望能让月和花活下去。
“很好。”吉田直木走到岚的面前,“可惜,这是大人的世界,约定从来都不会作数。御前田月和那个女人必须死。”他抓住岚的手臂冷酷地说。
“你……!混蛋!!你这个骗子!放开我!!”岚大叫着挣扎着。这也不过是徒劳,她不可能在力量上对抗一个成年受过训练的男性。
对不起……月……花……我没能保护你们……岚痛苦地想着。
“约定不会作数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吉田直木身后响起。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下一秒,骇人的杀气笼罩住吉田直木的身躯。求生本能使他松开抓住岚的手,同时向一旁翻滚。他没有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如果刚刚没有躲开,现在自己已经死了。他回过头,看向身后。
那里正站着一个深红色头发的男人。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冷酷地双眼里充满了杀意。
“你……你是……”岚惊讶地问。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无眠派来的。”他说。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气息?吉田直木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危险无比。深红色的头发,斧子……他认出了这个人。
“奥斯特格勒的屠夫……你怎么在这里!”吉田直木大声说道。
“屠夫?你认识我?”对方问道。
“仅凭两个人就摧毁了驻扎在奥斯特格勒附近的据点的杀手……所有的死者要么被精准地命中心脏和头部,要么被砍成肉块……”吉田直木的脑海中闪过那些行动小组里的人死亡时的惨状。
“你还知道我什么?”对方冷静地问。
“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吉田直木开始思索自己如何破局。他想起了自己背上的狙击枪。只要拉开距离,就算他再厉害也无法躲开子弹。想到这,吉田直木便大步后撤,同时拉动枪带,将狙击枪架起。
一声枪响,从远处飞来的子弹打穿了他架着狙击枪的左手手臂。吉田直木强忍着痛,用右手单手举起狙击枪,艰难地想要对准由良。
“你应该带个同伴。”男人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挥动手中的斧子,轻而易举地砍断了他持枪的右手,连带着狙击枪一起。
吉田直木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看着站在眼前的令人恐惧的屠夫,“……其实我还挺想吃烤肉的。”这便是他的遗言。
斧子落下,从大阪来的特工当场被劈成了两半。
岚还惊魂未定。刚刚的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
“没事吧?”那个男人走回到她面前问道。他的语气很平等,甚至可以说冰冷,却让岚感到安心。
“没……没事……”她茫然地看着对方,“对了!月和花呢!!快救救她们!!”
“没事,有人会照顾她们。”他说。
岚远远地看见有一抹金色正在鲜红的花朵中晃动。那抹金色离自己越来越近,模糊的金色逐渐变得清晰,她才意识到那是一位金发的女性。
金发的女性跪到月的身旁,拿出医疗用品开始对她进行应急处理。
“我是诺拉,诺拉·沃克!也是无眠的朋友,初次见面!虽然这不是个特别好的见面场合就是啦。你的朋友们都没事,放心吧。这个是你的吧?”金发的女性转过头将岚的机械右手递给她。她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温暖,让岚能够安心。
“由良。”名叫由良的人甩去斧子上的血迹,冷冷地说。
装上右手,岚终于意识到一切似乎都已结束,她终于能够放松下来。肾上腺素的效力退去,没了力气的双腿让她瘫软在地上。
“都处理完了,把她们带上车吧。我背这个,你去背那个绿头发的,小心点,她肚子被捅穿了。”诺拉对着由良说。
“上车……我们要去哪儿?”岚缓缓地问道。
“奥斯特格勒。你们的新家。”诺拉微笑着说。
“新家……”岚默默念着。家……她终于到家了,她们终于到家了。岚热泪盈眶,她感觉自己这一路经历了太多。至少,终于得到了回报。
“你们是…………?”昏迷中的月也醒了过来,她虚弱地问。
“给无眠跑腿的。”由良背着千彩花说。
“花!?你没事吧!姐姐呢……!?”月一边问,一边想要起身。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痛……嘿嘿、差点就死掉了耶……”花有气无力地说。
诺拉按住了她,“她们都没事,你肋骨断了几根,鼻子也断了。别乱动。”
“你们……来得……太慢了……”月松了口气。
岚一点一点地走到月的身旁。她跪到月的身边,欣喜地握住月的手。
“月……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花也没事!我们有家了!三个人一起!”岚激动地扑到月的身上,压得月痛得直呻吟。
“嘻嘻……我们做到了呢……三个人一起做到的……”花疲惫地笑着说。
“姐姐……花……”月看着眼前的岚与被背着的花,“太好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嗯……我们做到了……”岚握住了两人的手,不愿分开。
在这片种满罪恶源头的花丛里,她们勇敢地面对并反抗着那强压在她们身上的这个世界的规则。一个上位者的暴力或许能够压迫住这些弱小的个体,但当这些个体互相合作时,也能够展现出足以对抗压迫的那份力量。
“好啦,别黏在一起了,赶紧回去吧。”诺拉温柔地说,“她们两个只是做了简单处理,不及时治疗还是很危险的。”
“坐车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久。”由良叹了口气。
轿车正行驶在前往奥斯特格勒的高速公路上。
诺拉握着方向盘,驾驶着从无眠那借来的车。
月和花都靠在岚的肩上。三个累坏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她们互相依偎着,紧紧地聚在一起。
虽然身上看着都破破烂烂,但她们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
那是在经历了一切后终于得以放松的愉快的笑。
“她们真可怜啊……要是再晚一点点就出事了……”诺拉看着后视镜里的三人说。
“不如回去看看你挨了多少个闯红灯罚单。”由良说。
“那有什么办法嘛。还好她们搞出了一堆动静,不然赶到了也找不到她们。”要是没有储气罐的爆炸,或许由良和诺拉都无法那么快定位到她们的踪迹。
“真够折腾。”由良说。
“她们可真不简单,也很勇敢……看起来比诺艾尔还小,却要一路被人追杀和逃命。”
“嗯。”
“至少她们不用再继续逃命了。”诺拉用柔和的语气说。
“我们要收留她们?”
“肯定嘛,她们都向无眠求救了,怎么能不管。”
“越来越热闹了。”由良感叹道。
“不也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诺艾尔忙不忙的过来呢……”诺拉发愁地说。
“她应该做得到。”由良随口说。
“等她们康复了,开个欢迎派对!让无眠姐做一堆好吃的!”诺拉开心地幻想着。
“你只是想趁机白嫖食物吧。”
“哼。”
她们三个睡得可真香,搞得我也困了,幽灵感叹道。
你还会困,由良讽刺道。
我也是会适时进入休眠模式的好吧!幽灵喊道。
得了吧。
由良瞥向身后的三人,他只知道这三个人是为了逃命才来到这里。但他清楚这座城市并非什么世外乐园,甚至可以说是充斥着肮脏和阴谋。但他又想到这座城市里也有像玛莎奶奶那样的人。或许,这座城市也不是那么糟。
不过,那个人说的奥斯特格勒的屠夫到底是什么?幽灵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我的真实身份,由良看向窗外答道。
你不是好警察嘛,怎么会是屠夫这种一听就恐怖兮兮的人呢!肯定是认错了!幽灵斩钉截铁地说。
也许吧,由良说。但那个人的话确实引起了由良的好奇。那个人死前对自己露出的恐惧是绝对真实的。他对自己的身份再次产生了怀疑。或许正如那个人所说,这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由良自己也很清楚,在用斧子劈开那些坏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一丝愉悦。那是种变态般的愉悦。
而且,那个人说的是两个人行动,肯定不是诺拉。那另一个人又是谁?自己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看着车窗中映射出的自己。我究竟是谁?他想着。
是那个人口中的屠夫杀手,还是幽灵坚信的善良警察?过去的身份对自己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知道真相后又能怎么样?
他又一次地想起了深坑中的那些人。找回过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所有被忘记的人……对他而言,过去的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要找回被他人夺走的自我的一部分。这是一种表态,就像那三个女孩的选择一样。
车后座上的这三个女孩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样的梦。至少她们已经找到了自己在追求的“家”。自己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东西?
两边窗外的夜像墨一样黑。但前方的天边却泛起了亮光。那是奥斯特格勒的城区的灯光。
看着那人造的灯火景观,由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一个灵魂,一个肉体,这是古人的哲学伦理中所认可的事实,也是人类自诞生以来最自然的形态,就像一个插头和一个插座那样匹配。
可在现在这个社会下,我们的灵魂被禁锢在羸弱的肉体里,时刻幻想着自己那自由的灵魂可以任意寄宿在不同的肉体里,不用再受病痛、外貌的折磨。老人渴望年轻力壮的身体,不必再为日渐萎缩的肌肉和退化的大脑而痛感无力;丑鬼渴望美丽的外表,认为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都源自于那丑陋的皮囊;残疾人渴望健全的身体,幻想着自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灵魂和肉体,两者紧密的关联似乎因人们的期望而开始松动。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灵魂能住进一具完美的身体里。
灵魂,曾经被认为是至高的不存在的精神物质,如今人们巴不得它就像是手机里的电话卡一样。
黑暗,看不见一切的黑。
哗啦啦啦。
像海浪声。
温暖,潮湿,就像在羊水中。
血红色的羊水将一切包裹住,令人安心。
潜意识催眠着自己,就这样继续下去也好。
被粘稠的黑暗包围,让思维停滞,这样也好。
大脑深处传来细小的灼烧般的疼痛。
烧灼的痛感不断扩大。
身体也被炙烤着,看不见的粘稠液体不断翻滚。
体内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尖叫,无数双手要从体内撕破,这幅躯壳,将被冲破。
你见过海吗?
你的心里有蓝色的海吗?
一只手从无数黑色的尼龙袋中伸出,手臂沾满已经干涸的血液;另一只手也从黑色尼龙袋中伸出,同样布满干涸的血液。
两只手臂死死地抓住其他尼龙袋,不断地攀爬。手臂上的肌肉隆起,凝结成块的血液被崩裂,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
压在手臂上的袋子被扒开,一颗头颅从袋子堆中探出。是一颗男人的头颅。头发被血污模糊了颜色,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双眼也被血污蒙住,他闭着眼盲目地做着动作。
那双手依然向外攀爬着,露出脖颈、双肩、胸腔,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出来。血痂从皮肤上崩散脱落,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各种伤痕,枪伤、刀伤、手术缝合伤、烫伤。背部的肌肉在皮肤的包裹下狰狞地鼓动着,驱动着肢体不断攀爬,爬到黑色袋子的最顶端。
双腿从袋子中挣脱。此刻,男人已经彻底从尼龙袋中爬出。浑身布满血迹,紧绷着的肌肉呈现出脱水与萎缩的痕迹。身体已经因为虚脱而开始喘气,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拨开一个又一个黑色袋子,男人终于抓到了一处圆柱体。从触感上分辨,像是栏杆。他双手紧紧握住栏杆,撑扶着让自己靠在上面。严重萎缩的双腿暂时丧失了支撑的能力,如同瘫痪一般不受控制地软在地上。他摸索着,抓到最上层的栏杆,拖着自己的身体靠在上面,不断地磨蹭,磨蹭,借着双臂翻过栏杆。双臂无法承受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让他直直地摔在地面上。冰冷的触感传到背部,地面很硬,或许也很脏,但肯定没有他的身上脏。
男人喘着气,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稳。他控制着发酸发胀的双手伸向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搓掉那些血痂。血痂几乎已经彻底和皮肤合为一体,每一块被扯下都让他感到疼痛。
终于,他得以睁开眼。昏暗的人造光刺入眼中,让他的眼睛作痛,迫使他眯起双眼。他的思维混乱,或者说一片空白。男人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与手臂,赤裸的双臂上满是伤痕与污渍。指甲里填满了褐红色的血泥。只有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手环,上面写着——“由良”。
这就是你的名字?一个声音突然在这个戴着写有“由良”的手环的男人的脑袋里响起。
男人立刻摇晃脑袋,已经开始适应光线的双眼捕捉不到任何的活物,更不用说会说话的人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别紧张!我是附身在你身体里的……呃……幽灵?鬼魂?反正就是很像那种东西就对了。脑袋中的声音继续说着。它的声音像个男人,语气带着点轻佻。
“你这么说我就更紧张了。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男人问。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在附到你身上之前我也没多少记忆,只记得有个声音让我这么做,是那个声音把我带来的,脑内的声音说。
“听不懂。”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一起回忆一下,说不定就知道原因了,声音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男人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能自己和自己对话。
随便你!不管你是觉得你是精神分裂还是怎么样,我们两个得达成统一意见和互相合作才能增加活下去的概率。
脑中的声音的话说服了男人,他试着回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内一片混乱,唯独记忆干净得像个白纸。
“看来我也没任何记忆。”男人说。
哦吼,我们俩凑一块都挤不出一点记忆。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让你附在我身上。”男人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不,怎么说呢,其实我附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应该,算是死了?身体就跟个空壳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结果我刚一附身,你就活过来了,搞得我像是什么钥匙一样。
“也就是说,我是个死人?”
之前是,但你现在不是了。你现在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大活人。
死了。这个词让男人身上的伤口开始作疼。他无力地举起双手,看到自己满臂的伤痕,自己一定在死前受尽了折磨。这些伤口肯定不仅仅只在手臂,全身各处一定也都是这样。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开始模糊,或许是死亡这一词让他的情绪失控,心率开始变快。视野里突然出现血液,鲜血从视野的上方缓缓流下,遮住了一切视线;全身的伤口都开始传出令人发狂的疼痛,鲜血从中渗出;耳中传来尖锐的鸣叫,大脑几乎都要被爆鸣折磨得炸开。
喂,喂!冷静点!冷静点!!你现在还活着呢!!脑内的声音大喊起来,盖过了耳鸣。
看着你的手!好好看着!!
男人举起手,看见上面并没有渗出任何血迹。只有无数的疤痕展示着他的躯体曾经遭受过的虐待,但此时此刻,他在这里,活生生的在这里。没有鲜血,没有伤痛。
视野中的血红色逐渐褪去,一切都变回平常的模样。一片寂静,视野里只有一根条状的LED灯在发出白光。
男人平复状态,用着平稳的语气说,“不敢相信我被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安慰了。”
不用谢,脑中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你差点就把自己吓死了。
“毕竟死的不是你是……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我只能通过你的眼睛看东西,你手上这些伤肯定经历了不少非人待遇。只是想想都觉得害怕。
“不用你来担心我。”男人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我脑子里的幻想还是真像你说的是个附身的幽灵。”
如假包换的幽灵……那一类的东西,你别这么消极嘛我也不想这样的,回过神我就已经在你身上了。
“……那你能从我身上离开吗?”
我还巴不得赶紧离开,你这身体破破烂烂的,要挑我肯定也要挑一个结实有力的身体附身。
“所以你也没法从我身上离开?”
没错,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我们俩现在也被绑在一起了。
“……唉。”男人翻过身,支撑着从地上起身。他躺够了。双手还是有些酸胀,双腿稍微能使上点劲。他抓着栏杆一点点站起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咳——咳咳咳——”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栏杆不让自己倒下。一滩黑血被吐到地上,散发着血腥的臭味。
冷汗从皮肤上渗出,口中的血腥味与不断在颤抖的双腿提醒着男人他此时的状态。他将口腔内的血污吐掉,又用手臂抹去沾在嘴角的血渍。
你现在这个状态,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又死了,我觉得我们得找条路从这里离开,脑内的声音说。
“我要是死了,你会死吗?”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被困在你的尸体里什么的太恐怖了。
“明明是幽灵一样的东西却什么都做不到?”男人说。
我又没有超能力!
“甚至不能操控我的身体?”
让我试试……做不到。
“我果然还是疯了,怎么会有一个幽灵能把我复活但是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附身在你身上的一瞬间,怎么说呢……有种像是给你的身体通电了一样的感觉……脑中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
“什么?”
我附身到你的……尸体上的时候,突然你的心脏就重新开始跳动了。然后你就活过来了。
“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我说的就是事实,你爱信不信。与其我们两个在这里争到世界毁灭不如先一起合作。
“……行。”
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喊你你你我我我,那我们俩迟早会互相搞混,声音问道。
男人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环,手环上印着“由良”二字,后半部分已经被磨去了,无法辨认。
“由良,就叫这个。那你叫什么。”由良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像你有个写了名字的手环,虽然也不知道这手环上的是不是你的名字,声音说。
“那叫你‘那玩意’怎么样。”
我拒绝。
“‘那东西’?”
……算了。幽灵,就叫这个得了,简单好分辨。
“好的,幽灵。”
可真够别扭的,由良,幽灵说。
“我也觉得别扭。”由良说。
由良此时终于能够少许理清现状。自己刚刚死而复生,脑子里住了个奇妙的邻居,被扔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身体状况很差,身上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子。四周像是个密闭的空间,不远处的网格栅栏后似乎有一道门;墙壁上砌着灰绿色的砖块,表面光滑;天花板大约有三米高,装着许多风扇式排风口与灯管。栏杆后便是由良刚刚从中爬出来的深坑,深坑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管道,看来所有的袋子都是从那里抛下来的。管道内一片漆黑,内壁极其光滑,看不出它到底通向何处。
由良看向栏杆后的深坑。他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这个深坑里还堆着许多黑色的尼龙袋。直到现在由良才看清那些就是裹尸袋。那里面应该也都装着尸体。由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些袋子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幽灵挑上。但从现实来讲,这都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脚底传来声响,深坑的边缘伸出数根管子开始向中心喷洒液体。液体淋在裹尸袋上,被灯光照得反射出光亮。在管子的下方架着一个喷火口。漆黑的喷火口里喷发出火舌,引燃了裹尸袋上的液体。火焰瞬间蔓延开来,将整个深坑点燃。火光照亮昏暗的房间,也照亮了由良的脸。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烈火,高温的气浪吹在他的脸上。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与塑料燃烧的刺鼻味。
幸好我们爬出来了,不然就成熟人咯,幽灵说。
“我更好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由良看着眼前一片火海。有些裹尸袋已经被烧毁,露出了里面的尸体。
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觉得我们得赶紧离开,幽灵催促起来。
“……嗯。”由良盯着其中一个尸体,由良不认识他,也认不出他的模样。那个尸体已经被彻底烧焦,皮肤变得和焦炭一样,眼窝空洞,喷发着火舌。
由良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具尸体。一瞬间,他觉得那所有的袋子里装着的都是自己。
走吧,幽灵催促起来。
深坑内的物体已经全部被焚烧成灰烬与焦炭,散发着焦臭味。深坑那填满尸体的底部向下张开,所有的残骸都一同落下。由良见到在那之下是无数排锋利的刀片式碾碎机。骨骼被折断磨碎,发出噼啪的声响。那是亡者们的最后一次嚎叫。所有的残骸被金属刀片轻易地打碎成粉末。紧接着,收起的底板再次从墙壁内伸出,合在一处。巨大的机械轰鸣声也逐渐停止。只有底板与深坑边缘上的焦糊还残留着一点这些尸体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几分钟前堆叠的填满了整个深坑的尸体全都消失不见。他们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了任何联系,但如果其中有些人还有家人或是朋友,那等待着他们的只剩下无尽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了。
或许再晚一点,他也会变成粉末,由良心想。
由良走到网格栅栏后侧,墙边挂着许多清理用品。由良眯起眼确认包装上面的文字,艾波索清洁剂、法伦次氯酸铜漂白剂;一旁还有些类似清洁布的物品,这些估计都是用来清理深坑的。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懂这些文字。
要不要带点东西防身,幽灵问。
由良听了幽灵的建议。他从清理用品里找到了一把短铁锹。铁锹头是平的,很重;它的握柄是金属制的,极短,只有一个手掌的长度,几乎没法被有效地握住。由良不理解什么样的人才拿得住这种东西。但这已经是里面最趁手的武器。他象征性地挥动两下,铁锹划破空气发出嗖嗖声,背部与手部的肌肉顿时发出剧痛,痛得他不得不停下动作,靠在墙边休息。由良的背部与额头渗出冷汗,不断地喘着气,血腥味又从喉咙深处漫出来。
休息下?你这个状态太危险了,幽灵关心地问。
“不行,我感觉这里很快就会来人。”由良强撑着直起身,虚弱的右手抓着铁锹走到一扇看似自动门的位置前,大门毫无反应。
我靠我们不会被关在里面了吧,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叫道。
由良沉默不语。他举起铁锹,对准大门中心的门缝,用尽全身的力把铁锹插进去。门缝严丝合缝,铁锹怎么样也插不进去。由良无数次的尝试只换来了大门上的几处掉漆。
房间里回荡着金属碰撞的声响。直到由良彻底体力不支,连铁锹都握不住掉在地上。他半跪在地上,没了半点力气,头抵在门上,艰难地喘着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由良感觉血快从喉咙里涌上来了。
无路可走了啊,要不我们顺着你被扔下来的管道爬出去,幽灵提议道。
“不,我还有个方法。”
什么方法。
“你会知道的。”
由良说完便挪了个位置,靠坐在大门旁的墙壁上。他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状况,他现在连自己究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检视了一遍自己身体上下,简直就是个伤疤博物馆,几乎有着所有的伤疤种类,而且有的疤痕看起来已经非常久远;身上的肌肉严重萎缩,但依然能看出是曾经接受过体能训练的体格;双脚没有穿着任何东西,指甲里满是血污与泥渍,脚底也被灰尘染得发黑。
我还是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幽灵说。
“你迟早会知道。”由良说。
你这是不信任我?
“我觉得我只是懒得解释。”
感觉你生前一定是个没朋友的家伙。
“不关你事。”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由良只听得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心脏的跳动声。他现在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根本不清楚自己从醒来到现在过去了多久。如果按心跳来计时,由良估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动了二百四十下左右。
在幽灵那句损语的影响下,由良也有点好奇自己的人际关系。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朋友,由良这么想。他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稍微放松下来些。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在这儿坐着吗?幽灵又问。
“当然不是。”
那你可以告诉我不,我觉得我们两个需要建立一下初步的互相信任。
“……”由良正准备开口,一直紧紧封闭着的大门自动打开了。由良握住手中的铁锹,立刻站起身,径直朝着打开大门的人挥去。
铁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震得由良差点脱手。直到这时候,由良才有机会看清自己攻击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一台机器被由良的攻击打倒在地。它有一个长方体作为躯干,躯干上装着一个镜头;长方体的下侧左右各有一条反曲机械腿,足部为三个仿生爪子;长方体的顶端安装有一条机械臂,连接处是球形关节,手部像是模仿人类的手一样。它所有的线路都被隐藏在外壳装甲下,看不见内部的构造。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没有感情的机械合成人声从机器内部的某处扬声器放出。
由良只是愣住一下,便骑在机器上,双手握着铁锹柄,不断地砸向机器的躯干,直到将它的外壳砸破,连同里面的芯片与电路板一次摧毁才停手。屡屡青烟从毁坏的机器内部升起。 铁锹从颤抖着的手中落下,掉在砖石地板上。由良疲惫地喘着气,直到这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机器已经彻底成了一堆废铁。
由良抬头确认,自己现在已经成功穿过封闭着的大门,到了另一片区域。这里是一条狭长的过道,四周布满了管道与电线,地板铺着金属网格板,网格下也满是管道与线路;管道的空隙处安装着条形灯管,从中发出的泛黄白光将整个通道照亮。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方法?幽灵问道。
“是。”由良又喘了口气。他检查起机器的内部结构,里面没有任何看似武器的配件。在躯干的背后印着它的型号——海神清洁服务公司,自动清洁机器人二型。
“看起来只是个机器。”由良自一边言自语着,一边继续捡起铁锹来拆除机器人躯干的零件。他在线缆与电路板中取下一块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由于裤子没有口袋,由良只好暂时把它握在手中。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幽灵缓缓地说。
“那么只能算那个人倒霉。”由良轻描淡写地说。
不不不这不对吧,那样的话可是杀人了啊!?
“没什么不对,既然你说的那个不存在的人会打开这扇门,就说明他跟让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一伙的。”
可……就是这样,也不应该直接杀……
“你看到那个坑里那么多的尸体了,我觉得这样完全不过分。”由良站起身来,握着芯片沿着通道走起,“而且,现在倒在地上的不是人,是个机器。”
你生前是不是什么特别心狠手辣的人?幽灵问。
“不知道。”
你这些动作,感觉一定是受过什么训练的。
“也许吧。”
算了……想也没用,幽灵的语气一直很消沉,或许是刚刚的想法让它感到了不适。它无法停止地幻想如果刚刚开门的是个人类会怎么样。幽灵十分想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那台机器,但只是这种行为,他也做不到。
网格底板让由良的脚底十分难受。他感觉自己的脚被无数个极钝的刀刃切割。强烈的痛感促使着他加快脚步。四周的管道与电缆密密麻麻,全都延伸到被那扇大门封闭住的房间。只有由良知道这房间里的真相。
通道的尽头依然是一扇铁门,但这扇门的构造与先前的那扇门不同。它的中心有一个阀门,由良握住阀门,向右转动。阀门粗糙的表面磨得他的手生疼。大门内部的机械结构随着阀门转动开始运行,原本紧闭的门变得松动。由良侧过身,将肩膀靠在门上,用力向外推。门轴发出吱呀声,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恶臭的味道瞬间涌入通道,紧接着而来的还有水流声。 这味道绝对是下水道!我靠这也太难闻了!幽灵大叫起来。
由良也拱了拱鼻子。“我比你还难受,给我忍着。”这里飘荡着所有人类能产生的臭气,由良感觉自己的鼻子几乎要被熏坏了。他不得不用嘴呼吸。
由良捏着鼻子检查四周。整个下水道的通道呈现圆柱形,左右两边都能走,却也都看不到尽头。墙边每隔几米都安装有应急灯与常规的照明灯,灯光照亮了通道,也照亮了不断流动的水面。水的颜色呈现出深绿色,看起来又有点褐色,又或者是在这两种颜色中不断切换。不管是哪种,这里面都绝对不干净。幸好由良还可以靠着墙边的维护通道走。
“走哪边?”由良问。水流时不时溅出一点水花飞到过道上,由良把脚又往墙边挪了挪。
我也不知道。
“你这个幽灵一点用都没。”说完,由良便朝左边走去。
幽灵也不是那么万能的东西吧,幽灵反驳道。
“你现在更像是我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
一点都不像!
“算了,扯下去也没有意义。”
还不是你先开的头。
由良没有吭声,他一直沿着过道走着。他的脚底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水,与地上的灰尘混在一起。他感觉自己走了已经有两百米,但还是没看到有任何向上的爬梯或是其它的房间。通道里的气味已经快要让他窒息。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下水道里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警报。由良立刻警觉起来,“那个被我拆掉的机器被人发现了。”他小步伐地快走起来。警报声持续响着,刺激着由良的神经。尽管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脚底被磨破,由良依然强忍着痛苦奔走。
警报声越来越频繁。由良没有一刻功夫回头看,他总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幽灵也慌张起来,催促着由良赶快。终于,他见到二十米处有一扇门,而且是普通的木门。由良踉跄着撞到门上,急忙转动木门上的把手;把手没上锁,门被轻易推开,由良直接整个人摔进房间内;由良还来不及确认状况,身上还在作痛,就急忙爬起,将门重重地摔上并拧上锁。
由良将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由良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门外的水流声变得嘈杂,无数的水花被溅起,仿佛有什么生物在水中极速地移动。那巨大的声响从门外右侧——由良过来的方向靠近,飞速地掠到左侧,随后水流声逐渐变得平缓,警报声终于停下。由良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幽灵问。
“这也不意外,一台机器被损坏肯定会有人去查看情况。”
由良缓缓起身,查看房间内的状况。这个房间很小,或许只有不到二十平米。中心放着一个塑料会议桌,三面放着折叠椅,椅子都被收到桌下。墙壁的一面放着一排储物柜,一面是一个办公桌,桌上有一台电脑,办公桌旁还有一扇门;一面是个白板,上面贴着许多表格,白板旁的墙上挂着一个急救箱。房顶的灯非常暗,只能勉强照亮整个房间。桌上的灰尘已经厚得肉眼可见。
“像个休息室之类的地方。”由良用手摸了下桌子,灰尘沾满他的手指。
也就是说这里有人?
“你看着这么多灰,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但灯都没关。
“不知道怎么回事。”由良往前去检查别的地方。
所有的钥匙都插在储物柜上。由良转动钥匙拉开储物柜。第一个柜子,空的,里面都是灰尘。第二个,空的。第三个,里面挂着一件外套与一条工装裤。由良取下外套,外套背面印着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标志与字样。衣服太小,穿不下,裤子也是。由良又打开第四个柜子,里面也挂着外套与工装裤,还有一双工作靴。由良试了试,稍微大了些,但穿得下。他把衣服挂在椅背上,转去取下墙上的急救箱。
急救箱被放在桌上,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从消毒酒精到无菌绷带的所有基本紧急处理用具。由良坐在椅子上,先用无菌棉布简单擦拭了脚上的污渍,再把酒精倒在绷带上,重新擦拭脚上因刚刚的各种行动留下的细小创口。酒精直接涂抹在伤口上让由良一阵作痛,但他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做完消毒工作,他用绷带缠住了双脚,换上衣服,然后把脚套进工作靴里。绷带充当了袜子的作用,让他的脚不至于被磨破。他把沾着污渍与灰尘的绷带扔在桌上。消毒酒精还剩一半,由良直接拿起它倒进嘴里漱了漱口,随后立刻吐在地上。
处理完伤口,他换上衣服,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芯片放进了口袋里。
你好专业,幽灵说。
“是吗,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本来就会。”由良不以为然。
我可做不到。
“可能只是你太没用。”
啧……你以前会不会是个警察之类的。
“也许是。”由良跺了跺脚,适应穿着靴子的感受。
警官大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收集信息,找出口。”
由良起身,查看白板上的表格。上面贴着一张排班表,日期到二月十三日就不再更新了。另一张是当前区域的结构平面图。
“你看得懂这个平面图吗?”由良问道。不行,幽灵干脆地说。
“你到底会什么。”
你不是也不懂!?
他们两个甚至无法从那张如同迷宫一样的平面图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由良能勉强地分辨出平面图上的部分内容,但还是无法理解整张平面图。不得已,由良决定去找别的信息。他走到电脑旁,四处摸索开机按钮。他摸到显示器的背面有一排按钮,按了却没一点反应。
你电源都没接上怎么会有反应,幽灵讥讽地说。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
先把电源线接到那个接线板上,就桌下面那个白色长方形的,机箱的也要接,然后开关在……
根据幽灵的指示,电脑的屏幕终于亮了起来,系统正在启动。
“你终于有点用了。”由良讽刺道。
没想到你连个电脑都不会用,幽灵也呛了回去。
屏幕被厚厚的灰尘遮住,由良用手擦去灰尘。系统加载完毕,显示出一排由良无法理解的图标。他点开一个名叫“通用管理系统”的图标,程序开始加载,占据了整片屏幕。黑色的背景中间跳出一个窗口,需要由良登入系统。
由良先前在房间内搜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任何类似登录账户与密码的文字。他又摸了摸自己外套与裤子的口袋,也没有任何东西。
试试账号和密码都输admin,幽灵说。
“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不信。
你就试试呗。
由良照做了。按下回车,成功接入系统了。系统开始跳转,转到“海神清洁能源员工管理系统”的界面。
“怎么真有人用这么简单的。”由良感叹道。
很正常,说明你不懂计算机。
“所以你以前是个……程序员?”
不知道,我以为你懂这些。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没用。”
我真是谢谢你,幽灵没好气地说。
由良试着从系统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但这个系统里装着的只有员工信息与主管日志。所有的员工都显示已解雇,日期都为二月十三日。他又点开主管日志,最后一篇日志的日期是二月二十日。
由良随便翻阅起日志内容——
一月二十八日,听到自动化无人下水道清洁系统即将上线的消息,所有员工都显得很平淡,他们对即将被开除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情绪。负责蓄水控制系统的比尔情绪有些激动,他需要抚养两个孩子,这依然在预测范围内。
二月八日,员工已经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电力系统的员工还留着,他们会在十三号那天被解雇。本来这个下水道系统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就是由机械负责,机器人只不过是把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也拿走了而已。我想到时候也没人会审查这日志里都写了些什么。
二月十一日,总经理让我多注意比尔,这几天他都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按照合同,他也应该工作到十三号当天。
机器人已经开始陆续接管工作。
二月十三日,所有员工都被解雇,只剩我一个了。我还要继续待上一周,就因为总经理觉得会有被解雇的员工来进行报复,要求我进行监视。
二月十七日,那些自动化机器人的效率高得离谱,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只用了两天,它们就把员工大厅改造成了机器维护区,甚至还挖了新的引水渠。而且它们只需要每周进行定期维护,成本比雇佣员工低得多。
但说真的,我真受不了被一群机器人围着,我感觉我自己像个异类。我快待不下去了。
二月十九日,安保警报被拉响了。等到我赶倒警报地点的时候,我看到一群机器人围在一起,中间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我认出来了,那是比尔。他死了。我看得出来,他被这群机器人杀了。它们用扳手、螺丝刀还有喷枪把他杀了!我吐了。我楞在原地,看着清洁机器人把他分尸,扔进下水道里。他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我身上带着员工证,所以这些机器人都没有攻击我。要是我弄丢了它,躺在那里的就是我。
二月二十日,我可以走了。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的总经理给了我一笔钱,还向我承诺会把我调到公司里当高层,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忘掉昨天的事。我接受了。我不想也变成那样,我知道他们肯定有手段监视我的行踪,把我调进公司也是为了好监视我,只要我跟别人提起这事我就死定了。我要把信息留在这个电脑里,我利用我的主管权限把这个房间的信息从系统里删掉,让这个屋子变成不存在的空间。希望以后有人能看到这里的日志。
保佑我。
看完日志,由良陷入了沉默。
……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被那些机器人拆成零件,幽灵的语气显然是害怕了。
“我不会给它们机会。”
尽管得到了许多预想外的情报,但由良依然没有找到离开下水道的方法。他关掉程序,退回桌面。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们死定了!外面都是那些杀人机器!幽灵不安地大叫起来。
“你冷静点,吵得我头疼。”由良冷冷地说。他站起身,干脆地拉开另一扇门。
幽灵被由良的话给唬住了,不再吭声。
另外一扇门的后门连通着一片不同的区域。它空间宽阔,像个蓄水池,水池上方悬着廊桥,在廊桥的尽头有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照明灯挂在天花板上,光照对准着水面,能看得出这里的水像是经过了初步净化,里面的液体清澈,没有异味。
由良踩在廊桥上。镂空的栅格金属板有些晃动,一旁的栏杆上的锈迹像是近期内被清理过。
我们要去哪儿,幽灵害怕地问。
“找出路。”由良毅然决然地走在廊桥上。
警报——警报——发现入侵者——
警报声再次响起,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蓄水池内。由良站住脚,四处张望警戒,没有看见任何异常。但他的耳朵捕捉到了混杂在警报声中的声音的异常。脚下的水正极速翻腾,气泡在翻涌。下一秒,数根极长的金属触须从水中升起将由良包围。他用最快的速度观察自身状况,共有八根触须对称围在廊桥两侧,触须由无数的金属片拼接而成,隐约能看见被包裹在金属片下的软管;触须顶部的装备各不相同,有几根是三头机械钳,中心还装有一个小型焊枪,有几根是圆锯;从触须上没有见到任何类似观察镜与摄像头的光学设备。
由良不等它发动攻击,拔腿就跑。触须同时从两侧向由良攻击,他飞身翻滚,躲过从两侧袭来的攻击,飞速跑向廊桥尽头的大门。
他一边跑一边观察四周,由良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廊桥并没有因触须的攻击而被毁坏,甚至触须所有的动作都会精准地避开廊桥本身。由良立刻推测这个机器或许不能对设施内的建筑造成损害。因此由良压低身体,以几乎半蹲的姿势跑动,让廊桥上的栏杆与地板作为他的的掩体。他用尽全力奔跑,顾不上躲避攻击。几次,圆锯都在由良的外套上留下了口子。脚下的水面还在不断翻腾着,触须持续朝由良发动攻击,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与身体。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幽灵大叫起来。
大门就在眼前,由良抓住门把手将门撞开。一根触须抓住由良的右靴将他放到,其余的触须也朝着倒地的由良的位置攻击。所幸他紧紧贴着地板,没有视觉传感器的触须又受限于程序设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朝着由良所在的位置的盲目攻击。由良一边蜷缩身体躲过朝自己躯干位置的横扫,一边解开鞋带,挣扎着摆动右脚,那根触须将他的靴子扯掉,由良也恢复了行动。下一秒一把三头钳就插向了刚刚由良右腿所在的位置。只要晚了一秒,他的右腿就断了。
他立即匍匐在地上,躲过触须的攻击爬门口,抓住门边,将门摔上,让金属门重重地夹住触须。那些触须受到攻击,立即胡乱地晃动起来,由良又一次将门摔上,触须立即缩了回去,由良这才将门彻底合上。
由良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看着大门,门与门框都布满了摩擦的划痕,地面上也满是水。警报声再次停下。如果不是这些痕迹存在,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简直就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们……安全了?幽灵心有余悸地问。
“……闭嘴。”由良依然喘着气。他撑着地站起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还少了只靴子。
那玩意是啥啊!?下水道里的杀人机器!?
“不知道,但没有武器遇到它肯定死路一条。”由良开始打量起这个房间,“至少可以推测这些机器都设置了不能损坏公司员工与财产的指令。地板上连个划痕都没,门框上的痕迹也是因为被我关门夹了才留下的。”
这个房间是间长方形的控制室,由良的正对面是一扇门,一面设有长排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蓄水池的情况,现在蓄水池里一片平静;一面挂着许多仪表盘与机箱,由良认不出上面的数据都有什么用。仪表盘边上挂着一把消防斧。由良直接用手肘敲碎了玻璃,取下消防斧。
沉甸甸的斧子握在手里有些吃力,但此刻这玩意让他倍感安心。
由良拿着消防斧走到房间对面的门那里,是一台电梯。可电梯门左侧的面板上没有按钮,它需要员工的证件才能启动。
试试那个从机器人身上拿下来的芯片?贴在面板上,幽灵说。
“不会进水?”
你就试试。
由良半信半疑地拿出芯片贴在面板上。面板的显示屏亮起绿灯,电梯门后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能行。”由良问。
直觉,这是聪明人的直觉,幽灵骄傲地答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傻子?”
那不是,只是我比你更聪明点。
“…………”由良没有回答。电梯到了,由良走进门。这台电梯里没有控制面板,看来只能固定在两个楼层内移动。电梯门关闭,由良感觉自己在慢慢上升。
“希望开门就是地面。”由良已经受够了这里。
我感觉你说完肯定要发生不好的事,幽灵果断地说。
电梯停下,门自动打开。眼前又是一条狭长的长走廊。地面用砖石铺砌,两侧分别铺了一根轨道。走廊两侧的墙壁上画着黄黑交接的警戒线,警戒线上方的位置装着照明灯,里面发出极其微弱的黄光。走廊顶部装着警示灯,没有在运作。
昏暗的环境让由良难以看清地面的情况,使得他不得不谨慎地走在两根轨道中间的地板上。斧子被紧紧握在手中。
这条路真的是对的吗,幽灵说。
要不我们原路返回吧,幽灵开始喋喋不休。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继续往前走着。
头顶的警示灯开始运作,不断旋转着的亮黄光把整条通道都照亮。隐藏在墙壁内的报警器发出与先前不同的警报声。由良下意识地双脚岔开站定,身体前倾,双手握紧斧柄。巨大的声响从前方传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就说这条路是错的!幽灵又开始大叫起来。
由良没有理它,他依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通道。他的眼睛捕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轨道上飞速朝自己驶来。由良挪动双脚,让自己的站位移到另一条轨道那侧。他握着斧柄,随时准备攻击。
警示灯的灯光照亮了向自己驶来的物体。那和由良先前在深坑那个房间里摧毁的机器人一模一样。它的双足固定在轨道上,通过电磁轨道进行远距离移动。它的速度极快,以至于由良都无法握着斧子去劈砍它。在那种速度下,仅仅只是被它撞到,也一定会变成肉泥。
高速行驶的机器人距离由良只有二十米不到,他果断地朝着机器人的行驶方向抛出斧子并立刻蹲下背对作出防御姿态。斧子迎面撞上机器人,巨大的动能直接让机器人的上半身变得粉碎。零件碎片像飞溅的弹片一样在通道内四溅。尽管已经做好保护,许多碎片依然擦过了他的身体,碎片把他的裤子划开一道道口子。而那只剩下足部的机器人残骸依然固定在轨道上,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行驶。双足倒在地上,一路被摩擦出火花与尖锐的声响,直到消失在由良的视野中。
警示灯停止运转,通道又回到了原来昏暗的状态。由良起身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状态,又走到轨道上捡起刚刚扔出去的斧子。由于刚刚的撞击,斧子的柄部有些弯曲,刃部也有轻微的卷刃情况。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列车撞成肉泥,幽灵松了口气。
“你就不能冷静点。”
我可不像你,我做不到。
“我迟早被你吵死。”
好吧好吧,我尽量忍住。
由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机器人的残骸。所有的部件都被毁坏得很彻底,最远的碎片甚至飞出了三十米。见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由良便起身离开,继续朝着前方走。
我觉得你以前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警察,看起来好专业,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些,幽灵感慨道。
“不知道,也许我天生就擅长这些。”由良拿着斧子,警惕地前进着。
天生……真可怕啊……幸好你不是个坏蛋。
“也许我是呢,我也没有我以前的记忆。”
虽然你这确实有点心狠手辣的样子,但感觉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说不出来,就是有点区别。
“不懂。”
不懂就算了!幽灵恼火地说。
由良看到通道尽头亮着白光。强烈的白光像幕帘一样遮住了其后的景象,直到由良走得很近后才看清前方又是一片开阔的区域。
一进入区域,由良便知道这里绝对不安全。地面上铺着数不清的轨道。它们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轨道网。每条轨道都延伸到房间内的数个出口,就像由良刚刚经过的这个通道。在由良的右侧,装着一排机械支架,支架中挂着未启动的清洁机器人,有的支架是空的,看来已经被派出执行工作。左侧有一片水池,看不出它通向何处。由良注意到这片区域还有上层空间,顶上安装有吊桥,吊桥几乎覆盖了整个上层区域。
一台机器人当着由良的面被启动。机械支架上的电磁锁被解开,机器人走下支架,站到它身前的轨道上,随着一阵电流涌动,机器人以极快的速度被弹射出去,径直驶入由良正对面的通道,通道内的警示灯在隐隐闪烁。
这里就像是个铁路枢纽。
我们是不是到了它们的老巢,幽灵问。
“我猜是。”由良说。
真好,我们完蛋了!我就说我们应该回去!幽灵自暴自弃起来。
“不至于,我们头顶上的吊桥说不定就能连到出路。”
你知道怎么上去?
“不知道。”
我们完蛋了!幽灵又大喊起来。
“幸亏你没嘴,不然你能把所有注意力都引来。”由良开始寻找起通往吊桥的路。他缓缓走向区域中心。
警报——警报——入侵者进入维护区——
由良所处的区域警报声大作,所有的灯光都瞬间切换成红色。原本那些在机械支架上尚处休眠的清洁机器人全部启动,它们走下支架,向着由良靠近。
“发现生物垃圾,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所有的机器人同时发出无感情的声音。
由良握紧斧子,稍稍向后退一步,观察情况。算上顶部的机械臂,这些机器人也只到自己的胸口,这样的高度对于由良来说反而极其碍手。横向的挥砍会变得难以发力,几乎只有用竖劈才能使上力。
数量一共有十五台,且顶部的机械臂都持有扳手与电钻等工具。由良想起先前看到的日志里比尔的结局了。
快跑吧!!幽灵喊道。
“跑也没地方跑。”由良一步步后退。
这些机器人以半圆的阵型包围住由良,他不清楚这些机器人的机动能力有多好,但他决定改变现状。由良立刻跑向最右侧的机器人。他压低身体,双手握住斧柄,利用奔跑时的动能向机器人的躯干劈砍。斧刃砍穿了它的外壳,电火花从中冒出,但机器人依然没有停止运转,由良又立即朝着破口处补上两斧子,它这才彻底倒下。
机器人的机动性比由良预估的要差些,这些双足似乎只具备最基础的步行功能,甚至无法奔跑。由良趁着机器人还未调转面相,又朝着眼前的另一台机器人从上往下劈砍。坚硬的金属外壳震得由良手麻,但他依然重复着劈砍的动作,直到眼前这台机器人也彻底停止运转。
还剩十三台,而由良已经开始喘气,为了砸穿这些外壳,他的手也必须承受巨大的反作用力。
数量看起来一点没少啊!幽灵慌了。
由良也注意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斧头的卷刃已经变得严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体力还能撑多久。他看着机器人顶部挥舞着的工具,由良想到了方法。
他不再专注于一台接一台地摧毁机器人,而是优先砍断它们的机械臂与双足。尽管斧头无法轻易地砸穿那些合金外壳,但砍断用薄片金属与软管组成的关节还是绰绰有余。
很快,地上就躺满了失去双足与机械臂的机器人。它们倒在地上,用着机械合成音发出故障警报,吵得不行。由良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血污都因为汗水重新化成血水。他大口喘着气,打算用斧柄一个个慢慢把它们全部敲烂。
安全了?幽灵问道。
“怎么可能。”由良攥着斧柄,直起身来。
一旁的水面开始翻涌,对危机的本能反应让由良回头。只见一根机械触须直冲着他的面门袭来,由良立刻向侧边翻滚躲避。触须擦过了由良的脑袋,由良拿起斧头就朝着触须上劈砍,但一把消防斧还是无法对机械触须的外壳造成有效伤害。
受到攻击后,触须立即缩回水中。紧接着,它终于从水中浮出,露出了自己的真身——躯干为球形,带有八根触须的仿生机器人。它的躯干看起来极其光滑,像是镀了一层防水薄膜;在两侧装有类似鱼鳃的部位,不时张合,从中喷出带有水汽的气体;球体四面都装有摄像头,暗红色的镜头被遮在坚固的防护玻璃下。
由良见状,立刻朝着远离水池的方向跑去。数根触须还不断地朝发起攻击。由于背面朝敌,由良只得进行规避,视野受限,无法同时注意两侧与前方的状况。一根触须直直地拍在由良的背上,把他打飞出去。由良本能地蜷缩身体做出应对撞击的姿态,他的双臂替他防住了头部的撞击,撞在机械支架边的工具台上,工具台的金属壳被撞得凹陷进去。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他隐约感觉自己的骨头裂了。
但至少目前由良已经远离水面,触须已经无法够到他。由良艰难地起身,盯着眼前的八足机器人。由良正要离开,只见八足机器人用带有机械钳的四根触须撑在地面,朝着由良走来。
喂这玩意可以上岸啊!?
机械钳撑在地面上发出巨响,如同死亡的钟声一样步步逼近。由良握着手中的斧子,自己已经被逼到墙壁边缘,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拼一把了。”由良调整好呼吸,直接冲向八足机器人的脚底。由良架起斧子,挡开朝他袭来的圆锯。尽管如此,长期奔跑与战斗的疲劳已经明显让由良的动作变慢。圆锯在他的身上留下不少擦伤,鲜血从中喷溅出来。
由良成功跑到八足机器人底部,但对方在底部也装有镜头。这里并不是它的视觉盲点。由良并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对八足机器人造成伤害。在机器人正下方,由良不需要视野也能推测出触须的来袭方位,他只需要听清圆锯运作的噪声与触须划破空气的声响即可。
由良将主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观察四周,用最少的注意力去执行破坏机械钳的操作。只要能够破坏它的支撑点,不管它的体型有多大,它也会跟边上倒着的那些清洁机器人一样。
卷了刃的斧子不再锋利,已经无法有效对触须造成伤害。仿生的构造也让斧子的冲击无法对触须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所有的动能都被它的形变给抵消了。随着时间消逝,由良愈发觉得自己正在朝着死路前进。他的手已经擦破皮,渗出血。鲜血让斧柄变得光滑无比,几次它的差点从手中滑走。消防斧的作用逐渐从破坏触须变成阻挡圆锯的攻击,由良的动作已经越来越迟钝。
老兄,虽然我们俩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很高兴认识你,幽灵开始说起遗言。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由良已经有气无力,他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充满血腥味。
仅仅是一次失神,由良的防线就被彻底攻破。他没有注意到八足机器人更改了姿态,转而用三只机械钳支撑,另外那把机械钳直直地钳住由良的腰部。巨大的冲击让斧子从手中脱落,鲜血顿时从口中咳出。
你说我还会不会再死一次?幽灵思考着这个问题。
“别废话……”由良紧咬着牙,用双手想要撑开机械钳。他知道这只是徒劳,但他绝不会放弃尝试。他听到自己的腰部的骨头咔咔作响,自己的内脏仿佛要被挤出体内,他感觉胃液开始逆流,喉咙中升起灼烧的痛感。
机械钳将由良举到半空中。毫无感情的光学镜头闪着红光对准了由良,两侧的仿生鳃正激烈地喷着热气。
圆锯的声音靠近了,由良依然没有放弃,他感觉自己的手臂都要因自己的用力而骨折,但他依然没有放弃。
要死了——!!幽灵大叫起来。
一连串响起五声枪响,四颗子弹将由良身旁的圆锯全都被子弹弹开,还有一颗精准地打中了抓着由良的触须。子弹击穿触须,迫使它胡乱地扭动起来。机械钳也因此松开,将由良甩飞出去。
“接着!!”一个响亮的女声从头顶传来。一把斧头被精准地扔到由良身前。斧刃直直地凿进地面,由良将它拔起。它的重量远比那把消防斧轻上许多。斧柄连同斧刃周身漆黑,斧柄上缠着细麻绳当作护套,斧刃上刻着隐约可见的纹路,其中泛着极其微弱的蓝光。
“我掩护你!”对方又喊道。
由良只看见对方有着黄色头发,其余的因为距离太远无法辨认。
有人来救我们了!?得救了!?幽灵欣喜地说。
“谁知道。”由良躲过触须的又一次攻击,“别让我分心。”
幽灵立刻闭上他不存在的嘴巴。
八足机器人操控圆锯朝由良袭来,一连几声枪声,子弹命中了所有的圆锯,子弹的冲击打乱了触须的动作,为由良创造出进攻机会。由良握着斧子奔向八足机器人,它徒劳地朝着由良挥舞圆锯,所有的攻击都被吊桥上的人阻拦住。枪声不断响起,由良借着掩护成功接近了八足机器人。
由良高高举起斧子,向着它用来进行支撑的触须劈下。斧刃就像餐刀切黄油一样丝滑地切断了触须。头顶的机器人激烈晃动起来,它不得不调整站位以维持稳定。由良打算乘胜追击,八足机器人操纵自身的触须从顶端的射击盲区朝由良攻击。由良立刻用斧子挡住从侧面挥来的圆锯,弹开第一下攻击;另一根触须紧接着刺来第二下攻击,由良直接用斧刃迎面对准圆锯,斧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圆锯,又直直地切开了触须。这把斧子的锋利得让由良感到惊讶。
枪声还在响起。由良能听见子弹命中金属的声音。他挥动斧子,又砍断一根用于支撑的触须。只剩下两根触须还在维持支撑的八足机器人变得摇摇晃晃。对方的球形躯体突然喷发出大量蒸汽,圆锯的攻击变得飞快。即便如此,枪声依然接连不断地响起,精准打断了所有圆锯的攻击。
由良绕过一击圆锯,站在触须前,“站这么久累了吧?”说完,他便挥动斧子,斩断触须。
只剩一根触须已经无法支撑机器人站立。它轰然倒塌,压住了自己的触须,无法动弹。
把它干掉!!幽灵此刻来劲了。
由良用穿着靴子的那只脚踩在它的光学镜头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他呼出一口气,随后挥动斧子,直直地砸向躯干,斧刃劈开它的合金外壳,切断了它的电路板与传感器。由良不停地砸,像是在发泄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恨似的,直到闪着红光的镜头变得黯淡,两侧的仿生腮不再运转。一股烧糊的焦味飘到空中。
由良扔下斧子,倒在地上。
安全过后,巨大的疲惫感涌上身体,他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着,喉咙里全是血的味道。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由良感觉自己要睡着了。
喂,可别在这时候睡啊!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幽灵急得大喊起来。
由良疲惫得都已经听不见声音,就连幽灵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视野一片白光闪烁,忽暗忽明。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金发的女人。她正跪在自己身旁大喊些什么,由良听不清,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摇了摇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脸。由良注意到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很模糊,但那双眼睛依然很引人注目。
视野越来越暗,身体变得舒服起来。由良感到了彻底的放松,他思考着自己经历了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不通,不如不去想了。他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那双蓝色的眼睛的女人还在做些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
“咳————!!!”由良突然大口呼吸着惊坐起来,血液像是在翻腾一样,胸口一阵钝痛,仿佛被人捶了无数次,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都断了。他急促地呼吸着,汗珠不断渗出。意识再次回到了他的体内。
我靠你别吓我啊!我以为你死定了!!幽灵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你刚刚意识都没了,我就那么被困在你的身体里!你懂我意思吗?要是你死了,我也要被关在里面!
“那不是挺好。”由良讥讽道。
“你在跟谁讲话?”一道女声在由良耳边响起。
由良顺着声音望去,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眼。那片蓝色瞬间占据了由良的目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的蓝色。
哇哦……幽灵惊叹道。
“喂,你傻了?”蓝色双眼的主人又问道。
“没有,只是自言自语。”看来她听不到幽灵的声音,由良心想。
“好吧,刚刚你差点死了,幸好肾上腺素和心肺复苏起效了。赶紧把这个吃了,不然过会儿你还会晕倒。”女人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根条状物递给由良,随后又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后漱了漱口又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由良小心翼翼地接过。
“蛋白质能量棒,高糖分高盐分高蛋白质,应急用的。”由良快速地打量了对方,小麦色的皮肤,金色头发,扎着马尾,鼻梁上有一道横向的疤痕,新长出的皮肤比原来的皮肤颜色更淡一些。她披着一件深色速干外套,下身穿着深灰色牛仔裤,手上套着厚实的技工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冲锋枪,还沾着硝烟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由良沉默地撕开能量棒的包装,咀嚼起来。这还是他从醒来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味道很糟。
“现在,回答我,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女人的口吻并不是在询问,严厉且冷淡,仿佛只要答错了就会立马被射成筛子。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地方。”
“名字。”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手环,也给对方看了一眼。“由良。剩余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了。”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
“所以触发警报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的行动暴露了。”女人小声念着,“那你还记得什么。”她又追问道。
“我没有记忆。”
“失忆了?”
“或许是。”
“但你的身手不像一般人。”
“一般人大概也不会被抓到这里来。”
“……”女人沉默着,向由良走近一步,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脸上。她仔细地看着由良。由良被看得有些发毛,他在思考从对方手中夺取武器的可能性。
“好吧!我相信你!”女人说道,她转身走向一旁,轻快地把落在地上的斧子收到腰后。
“这么轻易?”
“那你要我怎么样?不相信你然后把你突突突咯?”女人的语气顿时变得随意起来。
“那还是算了。”由良叹了口气。能量棒让由良感觉好些了。
“顺便,你有地方去吗?我是指有地方住吗?”
“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不像,那你跟我走吧!刚好我也缺人手,我给你地方住!”女人走到一旁的八足机器人残骸里翻找起来,“啊……芯片全都被毁了,算了……无眠姐肯定会原谅我的!”
由良知趣地没有多问。
“对了,我叫诺拉,诺拉·沃克。”诺拉朝着由良笑了起来。
“诺拉吗。”由良念道这个名字。
“没错,诺拉!”诺拉笑得很灿烂,“你还有力气爬绳子吗?”
由良看到远处有一截绳子垂在地上,它一直延伸到吊桥上。
“应该能。”由良答道。
“那你可得跟紧了。”说完,诺拉就转身朝着绳子走去。她脑袋上的马尾一颤一颤的。
哇哦!!英雄救美啊!!幽灵激动地说。
不对,你不是美,幽灵又补充道。
“她好像听不到你的声音。”由良没有理会幽灵的话,“而且我们以后得换个方法交流,不然迟早会露馅。”
露什么馅,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东西吗?
“你觉得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什么幽灵,别人会怎么想。”
会觉得你疯了。
“嗯哼。何况我也不知道这个诺拉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恶意……
“你单纯得有点蠢了。”
干什么!我看她人蛮好的!而且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跟着她不是挺好的!
“……是这样。”由良想起最初的话题,“我们得找一个方法交流,不让别人听到。”
你就不能像我一样?
“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只在脑子里说话。
“……我试试。”由良试着在自己的意识里说话。
能听到吗,由良问。
能!你看,这下我们就能悄咪咪对话了!好像什么好兄弟说悄悄话!幽灵兴奋地说。
真恶心……由良极其不适应这种对话方式。
“由良!快来啊!”远处的诺拉催促起由良。
来了来了,幽灵自说自话地就回答起来。
你能不能正常点?由良在脑内回道。
可是诺拉在叫我啊。
……受不了,由良迈起步伐走去。不过,想到总算能离开这个密封的地方,他的心情还是自然而然地愉快了不少。由良撇了一眼旁边的废铁堆。
比尔,我们算是替你报仇了,幽灵说。
“嗯。”由良表示认同。
从爬上吊桥,由良又跟着诺拉在这座下水道迷宫里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走上通往出口的路。一路上有不少被毁坏的清洁机器人躺在地上,从极其光滑的切口来看,都是诺拉身上带着的那把斧子的杰作。
由良默默地跟在诺拉身后。因为少了只靴子,走起路来有些别扭。
喂,心肺复苏是不是就是那个,需要按压胸口,然后嘴对嘴吹气的那个?幽灵突然提起这个。
是吧,由良淡淡地答道。
噢——那岂不是!她亲了……
“你正常点!”由良大声呵斥起来。
“你怎么了?”走在前面的诺拉回头问道。
“……没怎么,就是还有点头晕。”由良赶紧扯了个谎。
“还要能量棒吗?我还有一根。”诺拉关切地问。
“……不用,忍一忍就好。”
“别硬撑哦?”
由良点了点头,诺拉才放心地继续走起来。
你差点露馅!!幽灵责怪起由良。
难道不是你在这里发神经,由良骂道。
“从这里走到门口再沿着水流走就到外面啦。”诺拉走在前面带路,完全不怕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由良这个陌生人面前。
“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由良问。
“嗯?你问!”两人正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四周堆满了纸箱。
“你是干什么的?你不告诉我,我不会跟你走。”由良的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诺拉显得不以为然,“我是开事务所的,只要我觉得可以做的事我都接!”
“什么事还需要带这么多武器。”由良问。
“有人让我来收集新投入使用的维护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嘛。可惜刚刚被你彻底砸烂了!”
由良这会儿才知道那个巨大的八足机器人只是个维护机器人,他又追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警察,现在不干了,帮别人打杂!”诺拉显得有些不耐烦,“满意了吧!?”
“……行,我跟你走。”由良接受了。
“真是的,事儿真多。”诺拉小声抱怨着。
就是,你事真多,幽灵附和道。
单纯会害了你,蠢货,由良直言不讳地还击道。
诺拉推开门,一阵风吹入房间。那清新的空气显然来自外界。他们终于到地面了。
由良走出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这是自由的空气,尽管空气中还混着废水的臭味。他吐出浊气,贪婪地呼吸着,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呼吸过一样。
这里是地面的排水道。由良看向诺拉走的方向,在她前方便是通往外界的出口。他能看见远远的地平线与天空。天空是黑的,有几颗星星稀疏地挤在这个小小的视界内。由良快步跟在诺拉身后,他急切地想走到星空下,沐浴在月光下。他快步走着,又变成小跑,他一瘸一拐地跑着,赤裸的脚底踩在地上作疼。
星空在他的视野中不断扩大,下水道的穹顶再也无法将他禁锢。
由良终于站在了月光之下。他享受着晚风吹拂他身体的触感。尽管这寒风冷得刺骨,尽管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但他快乐地享受着。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活着。
自由了————!!幽灵替他把心中的激动喊了出来。
这回,由良没有嫌他吵。
“别发呆啦,走了。”诺拉拍了他一下。
由良看着前方,是一片荒地,一望无际的荒野。他又转过身看向诺拉,诺拉正沿着防波堤的台阶向上走去。在她的上方,竖立着无数座散发着灯光的高楼。由良本能地感到不适,就像是野生动物对从未见过的事物的本能性的惧怕一样,但他依然跟了上去。
嚯……真壮观……幽灵感叹道。
爬上防波提,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这里破败、寂静,没有人的痕迹,只有名为钢筋混凝土的尸骸。
“上车!”诺拉坐到立在街道旁的摩托车上,扔给由良一个摩托车头盔。她自己正在戴上防风眼镜,淡黄色的镜片掩盖住了她的蓝色眼睛。
喔噢太拉风了!!幽灵似乎格外兴奋。
由良接过头盔,有些笨拙地把头盔套进脑袋上。头盔有些挤,也可能是他的头太大了。诺拉已经跨坐在摩托上,朝着由良招手。头盔很严实,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朦胧,由良只能隐约听见诺拉的声音。
他也走到摩托旁。诺拉拍了拍她身后的座垫,示意他上去。由良照着做了。
诺拉发动摩托,引擎开始运作,车身随着发动机的低吼震动起来。
“抓紧我!”诺拉对着由良喊道。
由良想不到怎么抓紧,只得搂住对方的腰。
“抓稳了哦?”
还没等由良答复,诺拉便拧动油门,用脚调整档杆。车轮在地面上急速摩擦,散发出烟尘与热气。下一刻,发动机爆发出轰鸣,疾驰在城市的街道上。诺拉的头发随风飘动起来。
高速行驶下的寒风吹得由良发冷,逼得他不自觉地搂紧了诺拉。所幸头盔挡住了强风,让他还能看向四周的景色。街灯散发着微弱的暗光,照亮了墙漆脱落的房屋。这些房子飞速地从由良的视野中向后滑动。很快,灯光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颜色也丰富起来。全息投影的广告牌密密麻麻,还有用着霓虹灯管装饰的各种店铺。周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五光十色的场景让由良看得有些迷茫。高耸的大楼树立在由良身边,街上的行人多得仿佛现在是最热闹的午后。
哇哦……幽灵只剩下感叹。
由良沉默不语。这幅繁荣的景象让他不适,他清楚地记得这些靓丽的景象的地下深处,还躺着无数具被焚烧的无名尸体。
这些靓丽的景象在摩托的急速飞驰下也如同转瞬即逝的电光。很快,场景又变得黯淡、寂静。街边的房子几乎都关着灯,或是从玻璃后发出微弱的暗光。
诺拉在街边停了下来。她下了车,转过身对由良说,“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说完,诺拉就小跑着跑到一间店铺前,推门进去了。
由良看了眼店铺的名字,橘色的霓虹灯管拼出了“Every day is NIGHT”。店铺的位置在地下,那张店铺招牌几乎贴着地面。他下了车,摘下头盔。冰冷的晚风吹在他脸上,瞬间结起一层水珠,只缠着绷带的脚踩在铺着沥青地面上有些难受。由良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似乎四处张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你有想起来什么吗?幽灵问。
“没有。”由良又看了一圈,周遭的景色对他来说陌生无比。“但如果我能看懂这里的文字,说明我肯定在这片地区生活过。”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是个精通多种语言的顶级警察?
“但我感觉我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一种直觉。”
然而你连这城市叫什么都说不出来诶。
由良扭过头,看向远处那些耸立着的高楼。它们灯火通明的亮光甚至点亮了天空,将闪耀着的星星都遮住了。他看着那些楼,他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那又怎样。”由良不屑地说道。
算了,记忆这东西迟早能找回来,而且就算找不回来了其实也无所谓不是?反正根据你的经历来看,大概就算找回来了,里面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那也不行,有没有记忆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
“那是我的一部分。”
……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确实不好多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幽灵又说。
“什么事。”
你得学着用不张嘴跟我说话!
“不习惯,脑子里两个声音感觉像精神病。”
那也得学!不然迟早露馅!你看看你刚刚是不是就让诺拉听到了?
由良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尽量,他在心里说。
我们可是命运共同体。
“那我……”还没等由良说完,幽灵就打断他的话。
不能张嘴说!
“……”由良撇了撇嘴。
那我问你,我受伤的时候你会不会痛,由良问。
不会,幽灵干脆地答道。
那我们算个屁的共同体,由良的语气极其不满。
怎么说呢,我就有点像个观众,你的眼睛就是播放器,你把眼睛闭上了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你把耳朵捂住了我也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你能做的就只是看着?由良问。
是的,不过谁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有机会控制你身体呢,幽灵轻飘飘地说。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就算我感受不到触觉,我也能感觉得出你受伤时的痛苦,幽灵缓缓说道,我感觉得出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经历的东西我肯定承受不住。
“……得了,你别来关心我。”由良不屑地说道。
“嗯?我干什么了吗?”诺拉突然凑到由良身旁问道。
“……没有,我在自言自语。”
“神经兮兮……”诺拉数落了他一句,“好了,事儿办完啦,我们回家!!”她的情绪转变快得像是切换了频道一样。
你就不能不张嘴吗?幽灵生气地问。
你闭嘴不就行了,由良反击道。
由良戴上头盔,坐到诺拉身后。
“抓紧了哦?”诺拉潇洒地问。
没等由良答复,摩托便疾驰起来。
十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了一栋三层式的平房前,两侧都是与它差不多高的居民楼。一楼有一间车库,卷帘门的底部用一把锁锁在地面上的卡扣上,卷帘门旁有一扇中间带玻璃的木门;二楼有着一长排联排玻璃窗;三楼则是装着两扇标准尺寸的窗户。
“到啦。”诺拉下了车,摘下防风眼镜。她的眼睛周围一圈都被眼镜压出了印子,头发也因为强风被吹得有些凌乱。
“这是你家?”由良摘下头盔问。
“唔……算是?”诺拉走到卷帘门旁,蹲下解开锁,将卷帘门推上去,再将摩托车推进车库。由良捧着头盔跟了进去。车库内堆满了杂物,上面都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尘与霉味。只有眼前的一小块地比较干净,从轮廓来看那显然是用来停摩托车的地方。诺拉将摩托车熄火,拉下脚撑,让由良把头盔放在一旁的工具台上。
“我要住这里?”由良问。
“当然不是这一层啦!还是说你喜欢住垃圾堆里喔?”诺拉疑惑地反问他。
她怎么可能让我们住这这种地方,幽灵也附和道。
“跟我上楼,先带你去看你以后住的地方。”诺拉晃着她的头发从车库的侧门走了出去。
由良跟上,车库侧门直通向楼梯间,楼梯间正对着的是卷帘门旁的那扇木门。诺拉在这里换上拖鞋,又从鞋柜中拿了双大号的一次性拖鞋给由良。两人的脚步在木台阶上吱呀作响。
到了二楼,空间顿时宽阔起来。一整层楼没有用墙壁隔开。中间摆着一张茶几,三面放着沙发;茶几正对着的长沙发后便是由良从外面看到的联排玻璃;房间再往里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后立着储物柜;办公桌右后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厨房。
“诺,那张沙发就是你的床啦!”诺拉指了指那张深色的沙发。
“沙发?”
“怎么?那沙发躺起来老舒服了!”诺拉坚定地说,“就是客厅这个吊灯有点问题……”
“问题?”由良重复道。
“那个灯总是会闪来闪去的,断了电它也一样闪来闪去,换了灯芯也没用,也不是电路问题……就很奇怪!要不你修一修?”
“……到时候我看看。”由良的目光停留在头顶的吊灯上,眼神有些异样。
“那就交给你咯。”诺拉拍了拍由良的肩。
总归有个地方躺了嘛,幽灵似乎很不介意。
“嗯。”由良答应了。
“不过……要住可以,但你得替我干活哦?”诺拉提出了条件。
“你还没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别管啦,反正不是坏事。”
“你跑进下水道里拆掉别人的机器人算什么?”
诺拉不以为然,“反正都是黑心公司的黑心产品,拆掉几个也无所谓吧?”
“……行。”
“那以后你的那份工资照发,但房租要从里面扣!没委托的时候你想干嘛干嘛!但是不许干坏事!”
“干坏事?”
“什么坏事都不能干,包括欺负老人小孩这种也不行!”
由良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这种条件。但他也无所谓,“……成交。”
诺拉朝着由良伸出手。
由良握住了。
炽热的触感通过诺拉那长着茧子的手传到由良手心。诺拉对由良露出了充满善意的笑容。“从今往后,你就是‘诺拉事务所’的员工啦!”
什么土名字,由良心想。
她的手真暖,幽灵飘飘然地说。
你不是没有感觉吗?
脑补的!幽灵懊恼地说。
“对了,”由良突然问道,“你知道那个下水道里都有什么吗?”
“除了机器人还有什么吗?”诺拉疑惑地问。
“……没什么。”
“那你到底是怎么被抓到那里去的?”诺拉追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打晕抛到下水道的。”由良撒谎说。
“有道理……你也真是可怜呐。”诺拉相信了他的说法。
“不用可怜我。”由良冷淡地回应。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深坑的事?幽灵问。
她不需要知道。
真的有必要这么警惕吗?
有必要,她知道我有东西瞒着没讲但也不逼问我,我不能完全相信她。我还不打算第二天就变成尸体。
“喂喂——由良……?是不是太累了?”诺拉在由良面前挥起手来。
由良才注意到自己和幽灵交流的期间完全没有注意到诺拉的话,“……是有点。”他说。
“也是……那你赶紧去洗个澡吧!你闻闻你自己!臭死啦!”
诺拉领着由良到了三楼。这里是诺拉的卧室,唯一的浴室也在这里。诺拉的卧室不大,只有二楼三分之一的空间,阳台与浴室占掉了剩余的部分。
由良瞥了一眼她的卧室,被子揉成一团,内衣与袜子都随意地散在地上,床头柜上还有好几袋吃空了的零食。
她的房间……好乱……幽灵小声说。
……确实,由良也这么觉得。
“你去洗澡吧!浴巾和换的衣服我给你准备。”诺拉催促着把由良推进浴室,“快去快去。”
由良被诺拉给推进了浴室,随后从门外传来了她下楼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走到洗手台前,一面镜子就在他的面前。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幽灵问。
“是。”
那现在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样了,说不定是个大帅哥,幽灵的语气有些揶揄。
不知为何,由良突然有些不敢抬头直视那面镜子。他感觉自己会看到些令自己不愿看到的景象。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会让自己崩溃。
不看看吗?幽灵又问。
“不想看。”
怎么了?
“就是不想看。”
你害怕了?
“或许是。”
你害怕看到自己真面目?
“不知道,有种没由来的抗拒。”
搞不懂你,这有什么好抗拒的。
“不用你管。”
反正迟早你会看到自己的模样。
由良没有回应,他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说是衣服,不过是从下水道员工休息室里拿来的外套与裤子罢了。它们已经被下水道里的维护机器人的圆锯给切得如同碎布。由良把它们脱下,上面散发出一股污水的难闻的味道。
拧动水龙头,热水从花洒中哗哗流出,蒸气与水气从地面上升起,附在玻璃上。由良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但他喜欢这样。他取下缠在脚上的绷带,走进浴室里。铺在瓷砖上的防滑垫按摩着由良的脚底,热水接触到肌肤上那些伤口产生微微的痛感。
由良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清水冲去他身上的污浊。被染成血黑色的污水流入脚边的地漏。他挤压一旁的三合一沐浴液,将泡沫涂满全身。泡沫裹挟着更多的污渍一同被冲去。由良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上面满是伤痕,新伤与旧伤混在一起。
或许是热水澡真的非常放松,以至于由良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都跟着松懈了下来。他都没有注意到浴室外的脚步声。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由良下意识地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只见几件衣服与一件浴巾被扔到了洗手台上。“给你的衣服!”诺拉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唉,自由自在地洗热水澡可是人类才有的特权,幽灵感慨道。
你又感受不到,由良一边搓去身上的泥垢一边回话。
那也不妨碍我想象它有多爽。累了一整天,总算能用热水澡洗去身上所有的脏污和疲惫,完事了要是能再美美吃上点东西,那不开心死了,幽灵越想越远。
还行吧,由良的回应很平淡。
真没劲,不会享受生活!
说得像你就会享受了一样。
再怎么样也比你好点,幽灵愤愤地说。
得了吧,由良拧上水龙头。从水雾中走出。水从他的身上滴落,打在地上。身上那些细微的伤口因为热水冲洗,又开始渗出些许血液。深蓝色的浴巾染上血迹,由良换上诺拉给他准备好的衣服,一件黑色T恤、一件棕色帆布外套、还未拆封的男士内衣袜子(诺拉刚刚出门买的)、一条米色工装裤。由良胡乱地擦干自己的头发,穿着拖鞋走出浴室。
诺拉正坐在床沿吃着零食。她一见到由良出来,立马凑了过来,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零食袋里的薯片碎屑撒在床上了。
“嚯……没想到你打理完还挺人模人样的嘛……”诺拉弯着腰凑到由良跟前打量着他。
噢噢被夸了,看来你长得不赖嘛,幽灵这激动劲,仿佛被夸的是他一样。
这真的是在夸我?
“不过你耳朵怎么少了一块?”诺拉又问道。
“耳朵?”
“右边的耳朵,少了一块。”
由良伸手去摸,发现他的右耳边缘凹凸不平,摸不到耳垂与耳廓。
“大概是以前受伤弄的。”由良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不影响他的听力。
你身上伤也太多了,幽灵忍不住说。
“可惜这样就不能打耳钉了。”诺拉揣着手说。
由良注意到诺拉的左耳上打满了耳钉,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我也不想打。”由良说。
“耳钉多酷!感觉你这种表情阴暗的家伙还挺适合的。”
“阴暗……”由良有点意外。
“要不你照照镜子看看?”诺拉说。
“不了,我要去休息。”由良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好吧,快去休息,明天就得起来给我干活!”
“好。”由良走诺拉身边走过,准备下楼。
“对了,你说你失忆了,不需要我帮你吗?”诺拉叫住由良问道。
“不需要,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噢,那随你!”
“等等等等!!”诺拉又喊住由良。
“还有什么事?”由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坐过来,”诺拉坐到床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床上正放着一箱医疗用具。
“……不用。”由良扭头就要走。
“……你给我回来!”诺拉起身拽住由良的手。
“松手。”由良瞪了诺拉一眼。
诺拉完全没理会,“不行!你现在我的员工!我要对员工的健康负责!”
“啧……真麻烦……”由良妥协了。他坐到床沿,让诺拉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把外套脱了,衣服也卷起来。”诺拉说道。
“非要这样?”
“当然咯,不然怎么上药,很快的!”诺拉从药箱中拿出一罐喷雾,对准由良身上的伤口喷起来。
“这么多伤你都没事,命真大啊……”诺拉感叹道。
“可能我耐揍。”
喷雾的药剂在伤口上形成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带着点清凉的刺痛。
“别乱动噢。”诺拉拿出一卷绷带,在由良的腰上绕起圈来。诺拉的脑袋几乎抵到由良的胸口。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气味。
“你一个人住这里?”由良问。
“是啊,就我一个。”诺拉在由良的腰上用绷带打了一个结。
“这房子很便宜?”
“这房子以前死过人,所以价格很低,我就买下来了。”
“……这样。”
诺拉又在由良的脚上缠上绷带。月光映在诺拉的侧脸上,床头柜的夜灯照亮了她的另一半边脸。在这难得的宁静的时刻里,由良看着诺拉给自己处理伤口,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好啦,你可以走了!”诺拉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谢了。”由良极小声的说了句,随后立即下了楼。
啧啧啧,真好啊……幽灵不合时宜地说。
他躺在沙发上。正如诺拉所说,这张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服。底子柔软,空间也很大,完全够躺下一个人。诺拉已经事先把被子放在沙发上了。他盖上被子,很厚。被厚实的被子压着的感觉也很不错。
由良需要休息,但他还不困。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的思绪乱成一团。窗外的月光撒在二楼昏暗的房间里。
睡不着?幽灵问。
“是。你需要睡觉吗。”由良少有地主动问起话。
我当然也需要咯,是个生物都需要休息。
“你还算生物?”
你这是歧视。
由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下水道的那个深坑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想知道自己的死因。
“你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当然想不起来,就跟你其实也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叫什么一样。
“没错。”由良这个名字,只是他自己手环上的名字罢了,或许他的真名并非如此。
下水道里的事,我们得告诉别人,幽灵说。
“谁会信。”
至少可以告诉诺拉。
“不行。”
她在下水道里找到的你,知道你失忆,为什么不告诉她?
“不行就是不行。”由良坚定地说。
所以你完全不打算找诺拉帮忙?她都主动提出帮忙了诶。
“还不能相信她,她也一样有事瞒着我。”
有事瞒着你?
“她带着武器出现在下水道,怎么想都不是一般人。”
那倒是,但我感觉她挺真诚的……
“没救了。”由良叹了口气。
但是,下水道里发生的那些事,总不能就这么被掩盖了,幽灵还是不死心。
“我感觉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规则。”
这是什么狗屁规则,至少我们还记得有这些不认识的人存在过,幽灵说。
“记得他们也没用,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也能让所有知情的人闭嘴。”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应该就保持沉默,幽灵反驳道。
“你在我脑子里都做不了什么,还想做别的?”由良挑衅着。
幽灵沉默着没有回应。
吊灯突然开始如诺拉所说的那样闪烁起来,照得房间内一闪一闪,格外恼人。由良记得自己没有打开吊灯的开关。
喂,我从刚刚就很在意……吊灯上的那一团东西,是诺拉放的?
“不知道,但我感觉她看不见。她刚刚说吊灯的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团玩意。”
难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见?
“不好说。但诺拉肯定没看见。”
由良直直地盯着吊灯边上的那一团像烟雾一样的气体。气体呈亮蓝色,围绕着吊灯不断地飘动,里面的光忽暗忽明,像是有生命一样。
要不趁现在看看啥情况?可能这就是让灯闪来闪去的原因。
由良同意了。他推动一旁的单人沙发,踩在上面。由良将手伸向那团气体。还没触碰到,他就感觉到一阵炙热与强烈的情绪。
这东西有生命?我感觉它好像很生气……幽灵也感受到了从气体传来的情绪。
由良仿佛能听到人的声音,但听不出到底在讲什么,只能感觉充斥着混乱与尖叫。
要不别干了?幽灵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喜欢走回头路。”由良干脆地将手伸向气体。
一阵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