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贩卖机
评论要求:笑语
备注:。。。我感觉我写飘了。把 宽先生写飘了。先交了再去改一改。顺带记一下。改的时候记得加上【不知道龙新市下雪的时候,夜晚深埋地下的齿轮还会不会发出声响。】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自第一片雪花落下已有五小时之久,从傍晚到深夜的长久时间足以使雪花在万物的表面之上堆叠成厚重的一层,被往来的路人车辆压实、磨滑。
我必须把精力集中在脚底,目不斜视地应对雪冰混合的路面状况才能保证不摔倒。
老实说,我对做出出门转转的决定有些后悔。
到底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的离开温暖的室内,走整整两条街,只为了买一杯奶茶呢。
雪一直下。
夹着雪的风生硬地划过脸,并将周围的温度统统降为负数。只剩下手里的这杯奶茶还有一点温度。
就不该出门的。
我再一次地,深深呼出一口白色的热气。
小小的雪人孤独的站在路边。那是个制作的极为简陋的小家伙,两个雪球,一大一小上下堆叠在一起,没有五官也没有树枝做成的手臂。大约是路过的人随心所欲的产物。
但作为对第一场雪的装饰物来说,倒还算是不错。我心里的后悔消散了一些。
甚至,在脑内闪过那么一点“堆个雪人吧”的念头。自然地,仅仅是念头而已。我绝不会放下手中的奶茶。
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时间是21点35分,除了之前的奶茶店老板,刚刚的雪人是我在街上见到的唯一一人。
不过很快,我就看到了第二个人。
那是一个同样简陋的小雪人,藏在道路与绿化带交界处的一大丛冬青底下,只探出个头来。确实,看到雪人之后马上决定做同样事情的人处处皆是。所谓的追逐潮流,便是此种行为的绝佳实例。
有二便有三,约十步之后,我默默地在心里向挂在栏杆上的第三位雪人打招呼。我迷惑的回过头去,勉强还能看到第二位雪人模糊的轮廓。
……并不是同一个雪人呢。
那么,自然还是住在附近的小孩子们的集体恶作剧吧。我以聚拢落雪的痕迹被新的降雪所完全掩盖为前提,忽略雪人完全未被雪淹没的现实,盲目做下断言。
一切不可解之事件必然有其可解之必然与逻辑,这便是日常。
毫无起伏,一成不变的无趣日常。
我继续前行,似乎有窃窃低语声掺杂混入风中。而我转过身去仔细聆听时,声音又消失不见。是风声造成的错觉吗?
我不知道。栏杆上的雪人掉到了地上。
前方依然是笔直的,昏暗的道路。隔三差五出现的雪人则像是路标一样,指示着我。
向前,不要停下,向前。
继续走。
……
直到直觉使我停下来,该在这个路口右转了。
雪人无声却焦急地直直指向前方。
我目光跟随着雪人,从地面转移向前方似乎无尽延伸的道路。
小小的雪人以相同的间隔整齐排成一排,迎接一切自道路此端踏入的旅人。
前有……雪人列队相迎?
一前一右两条道路一样的安静。而我站在路口,夹着雪花的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划过我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吸取夺取着衣缝里露出的一点热度,再以冷气填充。
好冷。
手里的奶茶已经变温了。
四周一片寂静。雪反着路灯昏暗的光线,模糊地画出道路以及周边的轮廓。只有脚下的雪被挤压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和风穿过林立的高楼的尖叫。
此时,城市仿佛空无一人。眼前只有无尽下落的雪和迎面吹来的风。
我当然知道松软新雪会吸收周围一切的声音,这正是异常的静寂的原因。只是……
我突然无法确定前方的路是否是真实的存在。
雪人们躁动起来,迫不及待地邀请我前往前方的道路。
【来这边呀】
虽然既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确定这件事。笔直地通往虚空的道路,通向充斥着不可知趣味的非日常。日常与非日常的分界线,又一次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只是,我真的,有跨越那道线的可能性吗?
我不知道。一次一次地,我站在线的边缘,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非日常,却也只是注视着。我一次次地与非日常擦肩而过,站在无趣的、我无数次想要逃离的日常的泥潭里。
我只是站着。
那么,这一次呢?行走于日常与非日常分界线上的我,还拥有跨越这条线的可能性吗。
突然地,暖黄色的灯光自我背后亮起。紧接着,烧肉的香气与切菜的嘈杂声依次传来。那是来自日常的邀请。
小小的雪人被盖入我的阴影之中。风依旧在切割着我的脸,手里的热奶茶已经开始变冷了。
我毫不犹豫地掉转头,朝向家的方向。
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该回家了。
我背过身,迎向一成不变、无趣、温暖、安全的日常。
文/杏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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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档案编号0873】
姓名:迈克尔·桑克斯
年龄:33
病症表现:常年佩戴特制的滤色眼镜,强行摘除时会表现得极为恐慌,言语混乱地声称眼前有黑色的人影,听见了神秘的声音,并有攻击他人的倾向,疑似精神分裂前期征兆。
病人自述:
我曾经是一个野营爱好者,在我的生活被改变以前,我酷爱探索一切新奇事物。我和几个朋友建了一个冒险爱好者论坛,经常和其他冒险爱好者交流各自的探险精力,分享我们认为值得一去的景点。一个夏天的凌晨,我刷新网页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新的推荐贴,里面提到了一座避暑山庄。原本我对于这种人为度假设施没有兴趣,但帖子中提到,这里有奇怪的守则,例如必须上交随身携带的黑色物品,必须长期佩戴滤色眼镜,深夜不能外出,只能使用红色帐篷露宿,看到黑色的物品需要立刻向导游汇报求助等。看到这里时,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大秘密。帖子的主人说,他曾经在山庄里灯光通明的梅花饭店中经历过一次停电事件,他确认当时确实停电了,可是周围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平常,当他尖叫求助时,导游和其他工作人员坚称他出现了精神问题,使用武力将他抓到了诊所。诊所的医生采用一种奇怪的药物对他进行治疗,他虽然很恐惧但也只能配合,直到恢复健康离开诊所,医生还在向他强调,处在山庄中不能摘掉滤色眼镜,如果还有下一次,情况可能会更加糟糕。
这种灵异事件让我很兴奋。我立刻将避暑山庄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抄写下来,打算第二天和朋友们一同分享这个新的探险地。但当第二天我再次打开论坛,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帖子。论坛的后台是我平时在管理,我确定它没有被人为删除,看起来也不像网页bug。对于帖子中灵异事件的印象逐渐清晰,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和同时产生的狂热欲望。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大脑中响起,它在呼唤我,鼓励我——我立刻购买了前往避暑山庄的车票。
刚刚到达山庄,我就被穿着红色衣服的导游要求佩戴滤色眼镜,原因是要保护眼睛不受山庄内特殊照明设施的强光伤害。这我早有准备,但令我感到困惑的是,山庄中的工作人员中没有人佩戴眼镜,而没有一个游客对此表示质疑。我私下询问了导游,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佩戴了具有类似滤色效果的特制隐形眼镜。导游向我们每一个人强调山庄里的几条准则,包括不可以直视梅花湖底,看到黑色的物品要立刻联系导游或工作人员处理等。我当然没有乖乖照做,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正是要探寻这些禁忌背后的秘密,这才是我的冒险。事实上,在我听导游讲述这些内容时,我藏在口袋中的手正攥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甚至对此心存侥幸:假如真的会因为黑色招致不幸,以塑料袋的厚度,也只能算是“灰色”。
自由活动时间开始后,我首先去了帖子里提到过的梅花饭店。那里的确非常明亮,我摘下眼镜,坐在角落处,半侧过身子挡住手上的动作,偷偷从口袋里抽出黑色塑料袋的一角。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依然只是个黑色塑料袋。我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更加不理解导游为什么会对黑色如此警惕。正在这时,一个人坐在了我的对面。他态度友好地和我打招呼:“嘿,老兄!拼个桌不介意吧?”
他身上穿着梅花公司员工专属的粉色梅花制服,我正好想和内部工作人员多打听点消息,就把黑色塑料袋收回口袋,对他表示欢迎。他似乎发现了我的秘密,挤眉弄眼地提醒我:“当心点,老兄,你带进来了不应存在的东西。”我察觉到他的话里并没有要告发我的意思,因而也并不紧张,反倒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这里不允许黑色出现?”他神情暧昧地笑了:“为了不让你们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假,继续问他:“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他却突然换了一种语气:“是黑暗?是污秽?是信仰?是解脱?是忠诚?是净化?老兄,你可真问了个好问题。”他吹起口哨,那是一支很古怪的曲子,有太多的“发”和“西”,像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也像是什么人贴着我的耳朵,穿透我的头骨在说话。更古怪的是,有一个瞬间,我似乎听懂了那个声音。它像我决定来到这里时一样呼唤我,鼓励我,让我勇敢地站出来,掏出口袋中的黑色塑料袋,蒙在脸上,要我透过这块朦胧的黑色,去看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的意识停留在周围爆发出尖叫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关于发生的一切,都是我在诊所接受治疗的过程中由医生告诉我的。他们说,我那时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在头上,然后我的脸变成了一张狰狞的乌鸦脸,饭店里的其他游客看到我的脸后,接二连三地被我吓晕了过去,甚至还引发了停电事故。而我自己在被工作人员制服后,也很快昏迷不醒。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瞒着导游和工作人员,违规带进山庄的黑色塑料袋,在山庄里,黑色会带来不幸。关于那时坐在我对面的工作人员,他们没有提一个字,这个人好像被遗忘了,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现在我的讲述或许很平淡,你们也无法感受到它给我造成的后果,但是实际上,我在诊所里住了接近一个月。不但要服用大量药物,还接受了一场堪称残忍的手术。直到现在,我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手术的疤痕,从额头一直蜿蜒到胸口。最初他们没打算给我动手术,但有一天我发病时甚至挣脱开医生的钳制,冲进了寺庙。最后是寺庙的僧侣用诵经声唤醒了我的理智。那时我的感觉处在最深的睡眠之中,脚下是几乎迈不开脚步的泥泞,黑色的污泥咕嘟冒泡,我站在黑色河流的一边,向河流的对岸、同时也是河底的另一个充满色彩的世界走去。直到诵经声击碎了这个梦,我才发觉周围的一切都是有色彩的,而那个吸引着我的河底的世界,才是暗无天日的漆黑,如同炼狱般充满了怪物的尖啸。这场梦之后,我从额头到胸口的皮肤上也出现了洗不掉的黑色斑块,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扩大,逼近我的心脏。医生说如果再不切除,我可能会失去作为人的意识。我同意了他们的建议,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反抗的权利,那段时间我几乎无法睡觉,闭上眼就是那条黑色的河流,是怪物的尖啸,是那个声音的呼唤。连续数十小时都无法休息的状况极大地影响到了我的精神状态,我在现实中也开始幻听,眼前也经常出现近似乌鸦的黑影。那种时候不论他们对我说什么,我都会点头答应的。我太想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了。
他们不但切除了我的部分皮肤,还切掉了我的额前叶。我康复得很快,仅仅从这个不知名的黑色病来说,是这样的。手术一周后,我就被送离诊所,改由几个工作人员在帐篷中看护我。两周后,他们宣布我可以离开这里了。起初我很高兴,但回到家里不过一周,我就痛苦地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原先的生活中了。我的幻听和幻视症状并没有好转,它们似乎是和我被切掉的皮肤和前额叶不相关的另一种病。我重新戴上了梅花山庄的滤色眼镜,这个世界的黑色从眼镜中褪去了,但我反而开始能够看到一个黑色的上帝,他向我微笑,告诉我我正是他选中的新耶稣,应当负责向人类传达他的教诲。每一次,我都向他做祷告,但他只重复着那些话,从来没有给过我其他指示。
因为长期无法好好休息,我逐渐暴躁易怒。有一次,甚至用花瓶砸碎了来做客的朋友的脑袋。看到鲜血从他头上流下来的一瞬间,我居然感到强烈的兴奋,我一点也不害怕,还是其他朋友尖叫着给医院打了电话。救护车到达后,我也被他们强制送去了医院,不过是精神科。医生说我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症。实话说,我根本不在乎。我知道普通人类无法理解上帝的指示,他们只能当作一种病症,以此掩盖自己的愚昧无知。我的上帝,从一开始就是他选中了我,是我指引我前去梅花山庄,也是他将我从梅花山庄的魔爪中拯救出来。他正是世界的真相,和梅花山庄里那个黑色的炼狱完全不一样,那个黑色炼狱是他给予我的考验,而我,毫无疑问,通过了考验,因此获得了聆听上帝教诲的资格。
愿上帝也保佑您,阿门。
医生意见:
和梅花山庄的医生取得联系后,了解到病人并没有做过皮肤和前额叶切除手术,我们也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任何疤痕。关于病人所讲述的梅花山庄的一切,似乎都是病人的妄想。由于病人经常在有理智和无理智之间切换状态,其陈述不具备可信度。病人患病前从未有过宗教信仰,暂不明其精神分裂病症以宗教信仰形式出现的原因,仍待进一步观察。
作者:言辙
评论:随意
*滑铲,过后改改qwqqq
阿归下火车时,小佳已经等在那里了:穿着可爱的粉色T恤和牛仔半裙,左手握着一台小相机,往人群中张望。她马上发现了阿归,顷刻间笑意在她脸上漾开。
“阿归!”小佳叫了一声。此时阿归已离她很近,不过十步路的距离,但小佳还是迫切地迈开双腿,迅速消除掉那十步。阿归站稳,任由小佳张开手臂抱住她,把她本来就皱巴巴的衬衫揉得更皱。
“坐车累吗?”她们分开时,小佳问道。
“不会。”阿归轻声说。
“对吧,其实雪城离这边没有多远。才三小时,你可以更经常来的。”小佳拉着她向前走去,“我借了我表姐的车,你等会儿把行李放车上,我们在下面海滩逛两圈,十二点去我家吃午饭,好不好?”
“你家?”
“我在大学附近租了屋子,我室友这两天不在,蛮宽敞的。”
马路边栽着一排矮灌木,灌木中间或竖起直指云天的棕榈树。阿归越过植物向下看去,大海无边无际,海浪旁的沙子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头顶上是光滑的高架桥,商业楼盘遮住一块天空。这儿跟雪城一点都不像,雪城里只有雪,低矮的楼房永远被冰冷的灰蓝色覆盖。阿归离开雪城至今只有五次,也只有五次她真正见到太阳。像纱,像玻璃纸,像肥皂泡,像梦境一般。
“最近怎么样?”小佳又问。
阿归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妈妈很好,三月之后就不疼了。她这个月都睡得很安稳,姥姥会照顾她的。”
“太好了,”她们停在一辆车子后头,“你不留下多玩两天吗?”她们将阿归的箱子放到车里。阿归摇摇头。不远处是通向海滩的开口,绿化带中断了,露出一大片较为平缓的礁石。小佳把手里的相机挂到脖子上,伸出手来抓住阿归的右手,引她顺着礁石走下沙滩。
这使阿归想起很早之前的事情,那时她们才十五岁,阿归也还在读书,她们相互搀扶着,顺着雪城的坡地向下走。阿归的右手托着小佳的左手。四周除风之外寂寥无声,雪在路灯中泛出金色,软而松滑。她们摇晃着走下山坡,友谊就建立了。于是她们第二次、第三次地这样挽住彼此,跟雪城永不停止的雪天抗衡。此时沙子也和雪似的,坍陷下来裹住阿归的脚。
小佳举起相机,为阿归拍了张相片。她们在海岸边散步,阿归总疑心自己要滑倒,却发现沙子并不如雪那样滑。她越走越快,最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她们奔跑起来,相互追逐。阿归忘乎所以地跑到前头去,小佳大笑着前倾身子,试图扯住她。她挣扎开了,继续向前跑,一时间毫无目的,却专心致志。她跑得不快,但小佳还是花了很久才追上她,搂着她滚进沙里。小佳用手臂钳制她,同时展开一只手掌来护住她的头部。遥远的天和海在小佳的头发下滚动几圈。阿归顺从地平躺在沙地上,小佳笑吟吟的。
“等我一下。”小佳说,起身往回走。阿归呆愣愣的躺了一阵,意识到小佳是回过头去取她的相机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刚才花了那么久才追上,她得腾出手来把阿归搂住。
“那栋楼,最高的那栋,”小佳带着相机坐回阿归身边,指给她看,“我想去那里实习,然后在那里工作。他们在招气候员,招很多。解读全球的气候异常是大潮流。你读过专业学校吧?”
“我读得很好。”阿归回答,微笑了。
“读得很好!”小佳注视着她,脸上的笑容比阿归更大,“你可以过来工作的,你绝对胜任。工资也远比雪城那边高。我们可以一起住,一起工作,去各种地方玩。我们在一起……”阿归没回答。
她们半躺在一颗棕榈树下方,大大的树叶阴影遮住小佳,阿归的脸则暴露在太阳底下。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小佳渐渐收敛了笑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将一只手搭上阿归的肩胛,让阿归也进入阴影里。阿归似乎预想到她的用意,又似乎从来一无所知。
小佳凑近她,嘴唇轻而慢地压过她的嘴唇,然后离开了。
小佳的手没有从阿归肩后移开,但她们离得不近,小佳脖子上的相机硌在她们之间。她们都垂着眼睛,太阳晒不到她们了,阿归开始感到寒冷,以及挤压向她的黑暗。阿归早已习惯寒冷和黑暗了,她的心下起雪来。她不由得想起最初的那个雪夜,小佳的手心热热的,皮肤在灯下仿佛金灿灿地发光。
作者:黎奉行
评论要求:无要求
设定部分借鉴《夜访吸血鬼》
“你还在犹豫什么?”
雪,漫天的雪。整片土地被雪覆盖,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星点的光芒。
坐在雪地中的青年双手死死攥住身边的雪,大口喘着粗气。
他的发顶与眉毛上早已沾满雪花,它们甚至都没有错过那几乎被头发遮挡住的睫毛。这衬得他的脸色越加苍白,与同样被白雪包裹的漆黑外套相互融合。
“时间已经够长。”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少了戏谑,剩下的便只有疏离与冷漠。停顿这么久也差不多够了,他接着说。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一只手抚走厚重的雪层,带着力度按在青年有着浓密漆黑发的头顶上。那手也是苍白的,冰冷而不容置喙,将手下的人向着更前处推进。
“杀了他,R。”
“我带了尼克尔森的新书。”
彼时正值冬季最寒冷的时期,大雪已覆盖绝大部分地域。山坡也早早的被湮没在积雪之下,甚至于其顶部的城堡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屋中的青年坐在那壁炉旁,手里捧着一本书。
城堡大门突然被打开,一身漆黑的男人裹挟着寒风走进屋来。他拍了拍肩膀上的落雪后大步迈进,顺道抽出了怀中的书本。“嘿。”身体停留在房门附近,没有得到回应的男人靠着门框抱起胳膊。“别这么冷淡,给个反应如何,壁炉王子殿下?”
青年动了动,拿起手边的一根木头将它扔进火堆。他仍旧没有转头,只是稍稍偏头去看书页上的字。橙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侧脸上,留下温暖的光晕。手指翻动书页,许久后才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带的不仅仅是书。”他抬起下颌指向门后的阴影。“那是什么?”
“那个啊。”男人偏头向身后看看,然后耸了耸肩。“没什么,只是一个小礼物罢了。”他又回过身来,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因为今天的月亮格外的圆,不是吗。”
青年有些不明所以的皱眉。“所以?”他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嗯…和这个人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男人点点头。“可是没办法啊,毕竟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有一个人勇于奉献,那么只能委屈一下他咯。”说着他向前迈了几步,倏忽便到了座位旁边。弯下腰去看书本上的内容,眼睛微微眯起。“又是荷马?你真的很喜欢这个系列啊。”
“这与你刚刚想说的无关。”
“哦哦,是吗。”
他颇不在意的摸摸下巴。“其实比起俄底修斯的冒险,我更喜欢特洛伊战争一些。”
“因为它毫不隐晦的血腥暴力吗。”青年不客气的说到。
“那也是一部分。”男人说着放下手,将其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不过更让人中意的是那里闪耀的人性光辉啊。”像是没有注意到青年面上的厌恶一般,双手开始上滑。在触碰到下颌的时候猛然发力将整张脸抬起,他笑着凑近瞪大眼睛的冷漠面孔。“这世界多的是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人,不是吗?”
R挣扎了一下,但是那钳制过于强大了,他只得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向上看去。“你究竟要说什么?”他问,只是那话怎么听都有些色厉内苒,而男人笑容的弧度也因此扩大。只见他皱起眉头叹一口气,略显无奈地抚摸上R的脸颊。“你不可能没想明白,”他说,锐利的犬牙自唇隙若隐若现。“一开始你就能想到的,我带了一个活人回来的真实原因。”说话间他垂首吻上冒出汗珠的额头,在上面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伤痕。
“今天是你的成人礼,”鼻尖相触,男人舔舐掉溢出的血珠。火光照映下的他唇色苍白,更衬出那一对红色印记的不详。“为了纪念我们相遇的第十六个年头,我将把你变成同类。”
R第一次见到E是在他两岁的时候。
彼时正值经济萧条,大部分人都自保无力,更遑论去抚养一个、甚至是两个孩子。而拥有子女的家庭,有的也由于不堪重负而舍弃掉自己的骨肉。但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并不多,因为其中的大部分都在饥饿或寒冷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衬衫的衣领被解开,冰冷的手指游弋着抚摸上颤抖的肌肤。湿冷的舌尖舔舐脖颈,留下一道发亮的痕迹。E的腿跨越椅背,成年男性的健硕身体将原本逼仄的空间挤得一丝不剩。
自己和哥哥本来也应该成为其中的一员,R盯着高高的房顶想到。他对双亲的记忆很淡薄,唯一留有印象的是将自己抱在怀里,努力蜷缩着身体的哥哥。但那显然起不了什么作用,因此延长的生存时间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靠着并不温暖的睡衣的R自单薄的衣料缝隙向外看去,眼中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褐色。
壁炉中的木头红彤彤的,发出噼啪的响声。
此时 R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停留在颈部的牙齿上。这是一个脆弱并且危险的部位,虽然血液的颜色相对鲜艳却不是长久打算的好去处。暴饮暴食一向与E标榜的精神不同,但此刻他锋利的犬齿轻而易举的扎进柔软的肌肤。
大脑空白了刹那,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虚脱与无力。贪恋热度的本能让他向前伸手。但锢住他的手没有丝毫变化,沉稳得如同一座石桩。
R觉得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从未如此渴望过与另一具身体的接触。炉火已然无益,贴合的手掌都成了灼烫的烙铁。而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只能任人摆布。
不知何时,颈边的人松开了嘴。E放开双手,调整好姿势端详趴在胸口难得乖巧的濒死面容。青年现在的唇是白色的,他漫无目的地想。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青色,染上死人的斑点。
割开自己的手腕,他将正汩汩流出鲜血的胳膊凑近发干的嘴唇。“喝掉它。”他轻声说,另一只抚上了开始发凉的脊背。“喝掉它,让你的欲望主宰身体。”
舌尖接触到血液的时候R尚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是本能让他开始吞咽。耳鸣、头晕,神经变得极其敏感,甚至于木料燃烧的声音都放大如同击鼓。他听到了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其中心脏每几秒收缩的声音格外的有规R而明显,轰击着脆弱的鼓膜。
“清醒了?”
“我…”他开口想说什么,大脑却被自己的音调给刺激的生疼。烧灼一般的干涸感自口腔传导至全身,胃部痛苦的抽搐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R摸索着去抓带着伤口的手腕,却被轻而易举的躲了过去。
“同族的血液会杀死现在的你。”E好整以暇的捏住低垂着的脸颊。“现在需要的是什么,你很明白不是吗…喔哦。”
R疲惫的眨眨眼,后知后觉的看向仍然敞开的大门。
地上残留有几根绳子和一个空袋子,毫无章法的散落在一起。绳子之间断口明显的不整齐,一看就是被什么人用外力弄断。
而那人不知踪影。
“现在动手,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风不知何时销声匿迹,只留下满天的大雪在向下落。它们洁白而又寒冷,刺激着渴望温暖的每一根神经。
R死死盯着眼前脸色冻得发青的年轻人。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神父袍,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颤抖着。他的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青涩,深陷在雪层中的胳膊纤细而柔弱。
“我做不到。”R沙哑的开口,纵使那颗心脏充满活力的跃动声无时无刻不冲击着他的耳膜。“我做不到。”他重复一遍,右手紧紧抓住左胳膊。“我做不到。”
“做不到?”站在身侧的E冷笑出声。“你以为我把你留下是因为什么?”他说,狭长的双眼眯起。适应这种生活也是你必要的一部分——还是你想让你哥哥回来后看见一捧灰?人类的生命短暂而卑微,更何况这家伙,”他伸手扫掉肩膀上的雪,“是名为神的代言人的剥削阶级喔。如果没有神父这种可笑的存在的话,想必你父母的生活也可以更好一些吧。那么他们也不…”
“这不一样。”
R下意识的反驳了回去,张张嘴却没了下文。“我…”他支吾许久,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杀人。”
E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我真的很失望。”他直起身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是什么让你以为自己对他们怀有恻隐之心?圣经?爱情小说?还是带你去镇上的错误决定?哦,你总是能给自己找到这么多的理由让自己成为善良的人。但你知道吗,R。”他转而看向想要逃跑的神父,那眼神让对方跌倒在雪地里。“你只是在自以为是的反抗而已。”他又补上一句。 “真正的你比任何人都要无情冷血,不是吗?”
“就像婆罗门的伟大圣人。”
“我不是圣人。”R低声说,手指深深抠进泥土。
“哦,你不是。”E抬腿走向年轻的神父,揪着他的头发将整个人拎起。“你当然不是,乔达摩仍需进食,悉达多也要经历凡人之事,而你,”他的手指抚摸上那人开始发紫的嘴唇。“只是在自命不凡的假装清高而已。”
“太可悲了。现在的你渺小而又软弱,只能将那可悲的怒火呈加于自己身上。”E凑近手中人颤抖的耳朵,一边用牙齿研磨着一边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那会将你撕成两半的,我可怜的龙佩尔施迪尔钦(Rumpelstiltskin)”
“你就像是库克罗普斯。”R咬着牙说道。“残暴而又无情。”
“那你又像谁?”E笑了。“你想成为俄底修斯吗?像那位大英雄一样,毁灭一座城池后再戳瞎我的双眼?哦哦,”他松开手,把脱力的人抱在怀中。“你们还真的挺像,贪婪并且诡计多端。”
尖利的牙齿划开颈部,舔舐几口就把人扔在雪地里。E复又转回R的身旁,手掌按在他的头顶上。“你还在犹豫什么?时间已经够长。停顿这么久也差不多够了,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摁着脑袋将R的视线强行转移到在雪地中抽搐的青年身上,他面无表情的开了口。“杀了他,R。”
任何一个生命的生存,必将以掠夺他人为基础。
在口中晕开的是浓郁的血腥味,尽管它的主人已经濒临终点,但那血液仍旧是温暖而甘醇的。惧怕死亡的本能最后还是让他张开了嘴,近乎贪婪的汲取生命所需的燃料。
这是不对的,R颤抖着,眼角却仍然干涸。他明明早就下定了决心,却还是败在了本能之下。被灼烧的痛苦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满足与渴望。他在从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身上汲取力量,但这只能让身体更用力的抱住怀中的尸体。
被强行拉开的时候神智尚未恢复正常,直到看清了神父已经僵硬的脸。R呆愣的注视着面前倒在雪地里的同龄人,内心不知为何却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愧疚感。
“感觉如何?”熟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他抬头,朝夕相伴了十六年的男人正俯下身来。“跨过了一道坎,就会发现我们的生存方式其实与食肉主义者并无区别。”
E的嘴唇噬咬上他的,尖利的牙齿划破嘴唇的皮肤。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使得他不由自主的咬住对方的下唇。另一闯入味蕾的味道让R愣了愣,一时的停顿换来的是更深的侵犯和深入到喉咙的舌头。E把R推到雪地上,他的动作并不如何温柔,力量却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
被陌生而熟悉气息彻底包裹的R大脑彻底当机。这个抱住自己的身体怎么能如此温暖,迷迷糊糊间他如此想到。温暖的让人尽管知道那只是昙花一现却也忍不住去触碰、沉沦。同一个人的血液经由不同躯壳最后居然也能转变出不同的味道,这是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那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类似于初次品尝的食物,却还是有微妙的不同。
“你把他们放在这里?”
“啊呀呀,这种细节就不要在意了。那种事都答应我了这还有什么问题。”
R与E的第一次见面委实不怎么美好…不,甚至可以说是异常糟糕。
捡到兄弟两人的是一个名为L的金发男人,但由于各种原因他只能带走一个孩子。顺理成章的,负责替他回收破烂的那个人成为了不二人选——E是这么说的。不知道L用了什么办法来说服这位看起来一毛不拔的家伙,让他同意将自己照顾到成年。
“不过我说在前面。”痞相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R,神色不耐。“别期望有什么好的生活,你就是受罪的命。”
但是那生活其实并没有差到哪里去,或者说,比以往的日子好过了太多。E很会照顾人,偶尔的时候甚至会表现出异常的宽容。在陌生期度过后R甚至敢于顶撞对方,虽然他永远都不会承认那是因为自己相信那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自己。
唇分后R躺在雪地里喘着气。 “我会杀了你。”他说,虽然搂住对方肩膀的手显得没有什么公信力。“总有一天,我已经有了这个能力。”
E闻言笑出声来。“那你就离爱上我不远了。”他说,“那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你就这么自信?”R神色微妙的嘲讽。
“嗯…大概。”然后他看见男人耸了耸肩,手掌暧昧的伸进他的衣袍中。
“谁叫我们心有灵犀呢。”
END.
作者: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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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一伸进去,就看见AR投影像花一样从指尖到手臂依次开放,隐隐约约能听见界限对面传来的机械语音声。那是由指尖的传感器接收并放大,传入脑海的东西。仅仅只是一只手进入的话,听到的声音就像临睡前的雨声。
似乎是看着AR投影的心理作用,那只手臂传来阵阵暖意。划动手臂,他仿佛在热带的海洋里游泳。
“原来这就是我的祈求。”他笑着。
为了适应立体机动的需求,人类为自己添置了几对耳朵与眼睛。它们在手上,脚上,躯干上,随着使用者的意识,调节在大脑中待处理信息的占比。使用者能够直观地获得他需要的信息,不需要的则会流入辅脑处理。尽管如此,不同传感器混合的视角还是会让几百年前的古人感到直面真理般的恐惧。
这项技术当时掀起了不少波澜,但现在仅仅是人理改造中众多手术的一样罢了。
雪花落在他另一只手上。白天就如钢铁一般灰白沉重的云层,在入夜后终于开始落下纷纷扬扬的雪。
入夜后光线全无,看不见雪。云层厚得遮住了月光,只剩下远方城市大厦的霓虹。这里离城市中心已经太远,只要背过身不去看,眼前就只有能吞噬黑夜的黑。
第一片雪花刚在他手上融化,一道风卷来,雪花的大军便飞起,撞在他的身上碎裂。寒意走遍全身。
“冷”几乎只是一瞬的感觉。古老的皮肤忠实地反应了它获得的感受,然后根植在皮下的新的能量脉络开始流动散热,寒冷便被驱散在黑暗里。
在城中心时,雪花常常尚未降到地面就融化为水。从各种设施与众人身上散出的热量混乱了现实的四季。但经过人理改造的人类可以从实际体温与精神认知得到称心如意的季节变化。
一场城市中的雪,在不同人眼中看起来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也也许是糖果,也许是青蛙,也许是鞭炮。天气能决定一天的心情,从这条俗语开始,供应商开发了各式各样的“雪”的样子,即使雪从来没真正降下过。
他收回手。开放的AR投影从手臂开始依次消失。应用关闭的声音听起来像从遥远的深渊响起,而不是在脑海里直接生成。
在脑里最后一声“再见”后,荒原终于降临大地。
“城市”是个距离概念。在身体离开电波约束的范围后,你就离开了城市。来自城市的信息业务已经结束,眼前显示“悬崖”的黄色平行线闪过危险的红光,在他的眼中消失。
没有贴骨的寒冷,也没有刀削似的狂风,这大雪似乎只是把世界变暗。他抓了抓头,脑海里,视野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净过。
他绕着这处悬崖来回踱步。
电磁波到达的界限就在他抬起手的地方,因此他刚才可以让一只手探入那充满了数据,信息,金钱,故事的地方。
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他如果把头探进去,他就能“看见”城市的吉祥物,被打扮美丽的垂直跳台,以及无休无止的大数据认为你喜欢的广告。
即使用马的视野,也会觉得混乱烦躁,这就是城市的魅力,又或者影响。
有时他会思考:后来的人应该如何形容我们这个时代呢?
一个被数据温存着,被人文主义的余光照耀着,最后的美好时代?
还是被数据征服,人文主义的彻底失败,人类纪元的末期?
但或许两者都不是,因为从今往后,将再不存在时代。
等了太久的轰鸣响了起来。那不是从脑海里响起,而是带着暴风与融化的雪冲到他的身前。
“好一个罪徒!有生路不走,偏要留此送死!”
“吃我一刀吧!”
长九尺的关刀舞在空中。比他的声音仅慢几毫秒,长须赤面的将军已迫至身前。
落!
关刀斩落。若是他还在“城市”之内,或许他能看见这一斩夹杂着云气的青色刀光。赤面大将浑身的甲胄闪闪发光。
可惜他已走出了城外。他只看到一柄看起来就很重的关刀向他砍下。
“可我记得我不曾杀人?”他轻巧地躲过攻击。
“把人从正心瓮中叫醒,与杀人又有何差别?”
“受死!”
一刀一刀劈得悬崖好像一块要被切掉的牛油。而他却没甚影响。
“千斤刀可杀不掉我,唐朝人。”他微笑着问到,“不对,你是唐朝人吗?”
“我...”盛怒带来更重的刀。
他两腿一蹬,落入悬崖。
空中无处借力,赤面大将心中生喜,正要一刀劈下。
在那大将身后,城市的霓虹停顿了一下。于是大将的刀也顿了一瞬。
他如尸体向下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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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铲,真滑铲(逃ε=ε=ε=┏(゜ロ゜;)┛
“在世界上,有一个国家,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这个国家的国王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发愁的事情,唯独有一件事总叫他感到忧心,他已经四十岁了,同王后的感情一直很好,可他却没有一个孩子可以继承他的王国……
“王后为此担心,向女巫们寻求生子秘药,她成功了,国王和国家的民众们都师父开心,为她和她肚子中的孩子祈福……
“在深冬的雪夜,王后安全地生下了她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女巫预言这个女孩日后会有雪一样白皙的皮肤,皮肤下会透着血一般的红润气息,头发会像乌木那样黑亮……”
讲故事的女人注视着躺在床上快要睡着的女孩,声音不自觉放缓放轻,女孩有一头红发,在昏暗的光下仍夺目耀眼,她呼吸清浅绵长,显然已经睡沉了。
女人凝视着这个女孩,确定她真的睡着了,才用轻得无法听清的声音继续说着故事的后续:“但人们所不知道的是,王后不止生下了一个孩子。在她的国家里,双生是不祥的象征,生下不祥的双子的王后因为生产死去了,那时候有流言说她被囚禁了,也有流言说她已经死去了,而她的另一个女儿则不知所踪,也许是死在了那个冬天吧。”说到最后,女人轻轻叹息,安抚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女孩表情安宁,像生活在世间最好的宫殿之中。
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城堡,城堡里生活着一个女孩,她有一头美丽的红发,有苹果花一样美丽的脸庞,她叫林檎。从小她便和母亲生活在城堡中,一直到她十六岁母亲去世,她都没有见过其他的人。但这对林檎而言并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她从小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她继承了母亲的学识和魔法,她同森林中的草木说话,藤蔓爬上城堡,在每一扇窗前同她打招呼,偶尔路过城堡的飞鸟也会落下来亲吻她的面庞。
在某天,在森林中找寻草药的林檎回到城堡时,发现藤蔓们移开了挡住大门的屏障,一片叶子俯身告诉她,有一位陌生的少女来到了这座城堡之中,她像是受了伤,又或者是太过疲惫,一走进城堡便昏迷了过去,藤蔓们带领少女打开了久未启封的客房,让她能睡个好觉。
林檎并没有在意少女的存在,她急于将自己新寻找到的草药融合进正在研究的药方,对现在的她而言,别说陌生的少女到来,哪怕是母亲苏醒也不能打扰到她。
少女在城堡中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她醒来时还有些迷茫,她身上的被子还带着一些阴冷的气息,房间里也没有过多的装饰,这并不是她过往生活的地方,她很快回想起来,她背叛逃离了那个家。
此地的主人是个什么人呢?少女这样想着,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礼——虽然不请自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失礼了,但她的教养始终在要求她展现出更得体的样子。
这是一座看起来十分古老的城堡,但奇怪的是,虽然从外面看来,藤蔓环绕城墙,像是久无人居的阴森古堡,内部的一切却又光鲜亮丽,并没有年久失修的痕迹,就是太过安静了,像没有一个人一样。少女走在这座安静的城堡中,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想要问“有人吗”,但一张嘴便发不出声音来,像有人在她心里吞掉了这些东西一样。她脚步越来越快,看上去像有些失措的样子,好在没有人看得到,只有藤蔓们注视着她。她走完一层,一直走到了尽头都没有见到一个人,突然听见了从哪里传来的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闷声炸开的声音。她蓦然驻足,等待声音的再次传来。
她终于确定,声音来自于她的脚下,但她却并没有看到下楼的楼梯,兴许是自己哪里有遗漏了吧,少女向城堡大厅走去。这座城堡是有主人的,那主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少女终于找到了下楼的道路,只是这条道路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她惊叫出声,站在入口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踏入其中。藤蔓一路探入一扇掩住的门,少女礼貌地敲了敲门,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她欠了欠身,开口:“抱歉,打扰了。”终于打开了门。
门内是一片狼藉,地下室几乎没有任何光源,只有摆在木架上泛着荧荧绿光的水晶球,一个同她差不多高的人背对着她,正在搅拌着面前的大瓦罐,这看起来太像是书本上的女巫的房间了。少女脸色变幻,这是女巫的城堡吗?女巫在她的记忆中是勾连魔鬼的邪恶存在,如果不是她现在这种情况,她必然是要呼唤侍卫们将这座城堡的主人带走的,但如果是现在,就连她自己都要被卫兵们抓捕甚至杀死的现在……她笑了笑,主动说话:“您就是此地的主人吗?擅自闯入甚为不周,请您原谅,我十分感激您的短暂收留,请问您怎么称呼?”
林檎没有回头,她仍然集中在面前的药锅上,语气平淡:“没什么,你要走吗?直接出去就好。”
少女表情呆滞了一瞬间,又迅速地收敛了,她咬了咬下唇,有些赧然地笑道:“那个……我能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吗?”
林檎却是没怎么考虑就回答了她:“可以,只要你不吵我就行。”
就这样,这个少女在城堡中暂住了下来,林檎没去多管她,只是以夜继日地泡在地下室里,少女在城堡中生活了小半个月都不曾见到林檎出现过,就算去地下室见她也只能看到一个背影,更不用说互通姓名了。在城堡中的前两页少女还有些紧张,在传闻中女巫会将人类剖开取人类的肢体去制作魔药,她睡前都要好好将房门堵好才敢上床,但也许是林檎始终没有离开过地下室的原因,又加上少女发现林檎也不过和她差不多大,她慢慢地也放松了起来。
城堡中的生活自然没有少女以前的生活那么如意,但少女并没有对此有什么抱怨,加之藤蔓们慢慢熟悉了少女的存在之后,常常会给她送来一些圆圆的红果,她在某本书中见过这种红果,似乎是叫林檎果,是女巫会种植的诅咒之果的一种。少女收下这些红果,但一颗也没有吃过,没有女巫的允许的话,记录中食用它们的人都会死亡。
就在少女都快要习惯自己一个人生活在城堡中的时候,她终于在某个早上下楼的时候同林檎对上了面。在那时两人都愣住了,不为别的,林檎同少女相对,像是空间中摆放了一面镜子——除了林檎有一头红发和少女的一头乌发之外,她们几乎长得完全一样。
林檎看看她,又看看自己,难得地呆住了,少女的表情却有些复杂,该怎么说呢?喜悦?痛恨?委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最后都转化为红了的眼眶和留下的眼泪。
林檎完全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她拉住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她身边的藤蔓,指了指正在哭泣的少女,苦着一张脸不知道怎么是好,这倒把少女逗笑了,少女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妹妹,我是你的姐姐,白雪。”
“白雪……?姐……姐?”林檎有些呆愣地接受了这个拥抱,白雪她知道是谁,是母亲从小讲述的睡前故事的主角,但姐姐是怎么回事?她不明白,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林檎。”
白雪轻轻地笑起来,她松开了林檎,用手抚摸着林檎的脸庞,温柔地说道:“乖孩子,你不记得姐姐了吗?”
林檎并不愚笨,但几乎没有和人打交道经验的她,完全不明白白雪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她只是老实地摇头:“母亲并没有告诉过,我还有个姐姐。”
白雪面上的表情更为复杂了,但林檎并不懂,她继续说道:“母亲只在我小时候同我讲故事的时候说过一个故事,主角的名字便叫白雪,她是你吗?可你不是公主吗?”
白雪听到她的问题笑了起来,但林檎却觉得她似乎很悲伤,抚摸她脸庞的手力道也不自觉地变大,她抬起手去包裹住白雪的手,再从藤蔓的叶片间摸出一个红果递给白雪,白雪眨了眨眼,泪水落在红果上,像一滴血液落下,她轻轻地叹息:“我好想吃掉她,可以吗?”
“你愿意永远生活在森林之中直到死去吗?”林檎看着那张同自己是那么相似的脸庞,在森林的注视下说出自己的承诺,“如果你愿意,吃下这颗我送给你的诅咒之果,从此我们共享生命和一切,在森林的最深处直到死亡,如果你并不愿意,吃下她之后你就会死亡,你有这样的准备吗?”
“原来诅咒之果是这样的果子。”白雪轻轻叹息,她没有犹豫地拿过那颗红果,在下口前又停下,对林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也许有很多的困扰,但请等我吃下她,如果我还能活着,我再同你慢慢说这一切,好吗?我的妹妹,我的……林檎。”
她吃下了那颗红果。
作者:江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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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这曲儿可真好听。”
开春时节,午后稍暖,这会儿的口袋公园有不少人,都聚在一起,围着一拉二胡的大爷。
种有矮冬青的大理石花坛边缘,坐着一位身形消瘦却挺拔的老者,他眯着眼,一边拉琴一边摇头晃脑,让湛星不由想到了上学时,语文课本上画的那些老学究。
虽然一个穿着青布卦衫发髻高悬,一个白胡垂落白衬布裤,毫无相似之处。湛星打量着大爷的穿着,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起毛边的袖口和裤脚,随后注意力转移到了被大爷随意扔在身旁的收款二维码。
在场围观的人群听完一曲起哄又来一曲,直到天色将晚,微风渐凉,大爷开始挥手赶人,众人这才作罢。
湛星也跟着起身,趁大爷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伸手把那二维码扫了下来。
“你干啥呢?”同伴见其低头摆弄手机,没忍住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湛星正在给大爷打钱。他寻思,人家年纪那么大了,还在要外面顶着凉风拉二胡赚钱,也太不容易了,正好自己刚发了工资,算算还完各种贷款还能剩点零花,索性就把富余都给大爷了。
他这边正输入着二百后面那俩零呢,被同伴一撞,忙回神。
“你说啥?”
“我问你干什么呢,走路都不专心。”他学着公司里总板着脸的某领导的口气说道,“走路不要看手机,接打电话先停下脚步。来,双重预防机制背一遍我听听。”
湛星抬眼盲摁指纹付款后,当即把手机锁屏往兜里一揣,条件反射张口就答:“风险分级管控,隐患排查治理……嘿,我给你背什么劲儿啊!”
说完他当即给同伴脑门上来了温柔的一巴掌,昂头往前方走去。
“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一
这一趟采购结束,湛星和同伴在家门口挥手告别,然后一个拐进东户,一个走向西户。
湛星先把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塞进储藏室和冰箱,这才脱掉外套开始琢磨晚饭要做点什么。
迎着傍晚夕阳,年轻人站在厨房水池旁边,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思考。好一会儿才决定煮包泡面凑合凑合,然而他泡面袋子还没撕开,就听有敲门声响起。
“小星星啊,来,恰饭!”
湛星没理会对方的出言不逊,开开心心抓起钥匙和口罩,冲向对门。
等他吃完三碗饭,并且感激地帮着把碗筷洗刷完后回到家,准备洗漱休息了才想起自己许久没摸手机的时候,时间已接近晚上九点。
湛星咬着牙刷,去衣橱里翻找今天穿出门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解锁,查收信息。
“嗯?”
他顺手把一条付款信息划掉之后,突然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
于是他赶忙重新打开自己的支付宝,找到今天最后一笔支出——“向*垣个人支付成功,贰万元整。”
等等,为什么是两万?
自己今儿不是只转了二百吗……这一瞬间,湛星忽然想到自己输入零的时候被邻居撞的那一肘子,大概就是那会儿多摁了两个零……
湛星顿时又无语又绝望地捂住脸,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子,在地板上扭来扭去,恨不得抠出一座魔仙堡。但事故已经发生,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先去报警然后找平台客服止付退款,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家当给找补回来。
于是他快速吐掉牙膏沫子,重新换好衣服,一溜烟往派出所去了。
头上是深沉黑夜,偶尔有一两颗星星亮起,还让人怀疑那是不是哪座大楼上的警示灯。
湛星此时走在灯光璀璨的街头,没有心思去体会世界的美好,只一心想着自己这个月的房贷、车贷和花呗,早早打好向父母寻求接济的谱儿。
走出小区,沿着路边人行道一直往南走,路过热闹非凡的文化广场,路过鲜香四溢的各色摊铺,终于在两个拐弯后,湛星看到了派出所的蓝白牌子。大院门口停着三四辆崭新的警车,旁边交警大队的交警正坐摩托车上写罚单。
湛星没有多余闲心关注平凡但热闹的市井,闹心焦急与烦闷正催促着他。他推门而入,走到了柜台旁边。
“您好,有什么能帮您的?”
柜台内侧,穿着高领制服的警察同志将双眼从屏幕上移开,向上看着湛星。
湛星深呼吸,说:“我转错账了,还能找回来吗?”随后他把自己小公园听曲儿,好心打钱,结果变成大额慈善的事儿从头讲了一回,听得那接警的警察眼睛都直了。
看那表情,就是不说出口,湛星都能猜到对方心里是怎么吐槽自己的。
——嚯,这年头电子支付还有能转错账的!稀奇!
可不就是稀奇吗!这要是不稀奇,他还用得着来报警吗?
警察眼看对面报警的年轻人哭丧着一张脸,情绪逐渐跌入低谷的模样,赶忙行动起来,连安抚带支招,下一秒电话转接给相关人员。
“……啊事情就是这么个样儿,您这边能给找到收款人吗?协商下,把钱退回来。”
这边警察同志说得口干舌燥,电话另一头客服回答还是只有那句话,“不好意思,请您稍等,调用用户个人信息需要向上级报备……”
一个小时以后,在湛星期待的目光中,警察挂掉电话,扭头跟他解释:“这个,不好搞,得走流程审批。这样,你记一下我电话,有结果了我通知你。”
“今天这么晚了,明天周一还得上班,早点回去休息吧。”
再然后,湛星就回家了。没办法,连官方都得按程序办事,他更不可能去揪住人家客服的领子,让他们给退款了。
再说转错钱是自己操作的,错误都在自己身上,找人家退款都得靠协商。湛星耷拉着脑袋反思,挪了半天才回家。
躺在床上又是心里发愁,失眠睡不着,第二天顶着国宝同款黑眼圈去上的班。
好在同事也没多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午休的时候贴心给他盖了小毛毯。
二
另一边接警的陈警官在送走湛星之后也没闲着,处理了几个常规警情后,这会儿正嚼着包子,喝着小米粥,安详等请求平台协助的审批通过。
上午十点,该上班的都上班了,他的审批通过了。
险些坐在工位上睡过去的陈警官听到手机铃声,一个激灵坐直,蒙眬双眼瞬间恢复清明。他拿起手机看了眼弹出的短消息,疲惫心情瞬间转晴,眨眼又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
“……哎,您好,这里是东平街派出所,有个案子需要您这边配合调查……”他条理分明地先讲清楚了事情大概经过,主要强调是报案人不小心转错了钱,随后才搬出要求配合调查的审批文件,让对方帮忙联系收款人。
对面客服听完又请示过上级后,终于同意配合调查了。
陈警官又是举着手机等了小十分钟,对面客服恢复了通话。他们没有联系上收款用户,但是把实名认证的信息交给了陈警官。
既然人家帮不了更多,他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好在这一通电话打完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起码他得到了那大爷的实名信息。
“退休老教师?”
陈警官看着户籍系统里找到的人,心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在他的印象里,当老师的退休金可一点儿都不低,起码不至于沦落到去公园里卖艺求生。再结合报案人说的,那大爷从头到尾也没明确表示过要收钱的意思,那二维码甚至可能都不是大爷自己搞的。
在打了几次电话都无法接通后,他决定,还是要先找到人再说。说不定大爷根本就不知道有人给自己转了两万块钱呢。
打定主意,行动力超强的民警们便行动起来,陈警官叫上自己的搭档,驱车前往老人住所。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派出所后不久,客服那边打回来了电话,说,大爷把钱转走了。
接到这一消息,陈警官路也不赶了,当即路边停车,跟所里通了电话。同事转告他,客服说就在几分钟之前,收款用户将账户里所有的钱都转移到一张本人银行卡上。
钱被转走了,那这协助调查的事儿就落不到人家平台头上,陈警官不得不再次申请请求银行协助。不出意外,审批再次通过,只是这会儿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三点。
陈警官和搭档去大爷家上门拜访,苦等许久没人开门,电话也打不通,要不是有邻居说早上看到大爷出门,他怕不是这会儿都要破门而入了。
老人独居就是这点不好,万一在家里出了什么意外,都没人知道。
也是在跟邻居聊天的同一时间,陈警官还收到了银行方面发来的反馈。
那被大爷提现的钱,已经被分成几百份汇入不同账户。
再细查,这些账户基本定位于特偏远地区,这让查案的俩人不禁陷入沉默。
“这操作,怎么这么熟悉啊?”安静听完整个过程的搭档出声,故意提醒道,“老陈你不觉得熟悉?”
“……”陈警官后牙花子咬紧,表情一瞬扭曲。这能不熟悉吗?这不是诈骗后快速转移赃款的常规套路吗!
虽然这次对方转走的速度比较慢,拖到第二天中午才搞完,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的清白!还不兴人家觉得钱少,不稀罕加夜班处理吗?
本着没有见到证据之前,一切猜测都是胡扯的原则,陈警官二人保持了应有的严谨,一方面让所里同事帮忙联系银行,看看能不能尽最大努力调查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边跟搭档一起继续寻找大爷下落。
等不到人的空儿,他们就搞起了半地毯式走访,几乎问遍了能找到的、认识大爷的街坊邻居。
建成二十多年的老旧社区,早已经不是当年模样。灰白方片格子包边的楼房刷上了白色、黄色、红色的油漆,左右两侧糊了一层又一层隔热棉,水泥浇筑的院子里没有多少植被,只有零星几个被挖空的地方留了一点儿绿色。
可这儿一点儿都不难看,它有它特别的活力。
穿着随意的老头老太太拎着马扎跟象棋盘,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岔口位置,一坐便能厮杀一下午;他们唠着家长里短,唠着年轻时的见闻,唠着退休后的趣事,唠着中午新闻里播的国家大事;耳朵里进进出出的是住户的吆喝,是孩童的欢笑。
他们或许没什么独到见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平凡生活的调剂罢了。
陈警官和搭档叫了外卖,抚慰努力奋斗二十个小时却没吃两顿饱饭的五脏庙。
直到天色将暗,结束一天工作,要返回所里的时候,陈警官也没能等到目标大爷出现,只能嘱咐其他同志在巡逻或出警经过这边的时候,顺路进来看看。
返程的路上,陈警官拿着手机,解锁屏幕又摁灭熄屏,如此反复好几回,有些踌躇不定。
“老陈,想什么呢?”负责开车的搭档趁着等红灯的功夫看了他一眼,“在想怎么通知报案人?”
陈警官木木点头。
“昨晚那小子来报案的时候你是没见着,看起来年纪不大,穿得也普普通通,手上拿的手机还没我的贵。咱这儿小地方的收入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万块对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更何况人家小伙子是好心捐款才闹得这么一出,如今他们钱没追回来,人也没找见,让他怎么跟报案人讲?
“那你也得说啊,总不能让人家心里挂念着,啥也不知道啊。”
陈警官很矛盾,但想想搭档说得也没错,起码也得先让报案人知情,至于之后如何,那就是后话了。
于是他抬手拨通湛星的电话。
三
湛星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邻居家蹭吃蹭喝,一边向邻居兼同事兼多年好友抱怨自己手滑捐款两个达不溜的奇葩操作,一边把这手滑的锅甩给对方,理所应当地吞下一大块红烧肉。
“喂,陈警官?”
他咽下肉,喝了口汤,清嗓问道:“有进展了?”
陈警官在电话对面笑不出来,一五一十把情况跟报案人说明,但并没有告诉他现在所里怀疑这是一起诈骗,毕竟这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
湛星也不傻,自然是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钱追不回来了。
大概也是因为今天一天太关注这件事了,他在网上搜到不少这种丢了钱报警的案例,像他这种小金额的,没几个回钱的。
所以晚上这会儿,湛星听到陈警官的话也没有太过失望。
“没事儿,等有进展再联系。”他丧丧地挂掉电话,整个人仿佛失去梦想的咸鱼一般沉寂。邻居见状赶紧递上大骨汤,以补偿自己那多余的一肘子。
“你接下来两个月的伙食我包了,就当是赔偿了。别想了,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湛星也不想再想,想一天一夜就够头疼了,反正都追不回来了,主要错误也在自己,干脆放平心态,想办法解决这个月的各种贷款。
他咬着筷子,再次打开手机,手指落在早已编辑好的信息上,却迟迟摁不下发送键。但最后他还是发出去了这条消息。
就像天底下所有孩子一样,向家人寻求帮助,一点儿都不丢脸。
出乎意料,他跟爸妈的三人小群里立马有了回复。那是一条只有几秒的语音,湛星一开始有些不太敢点,因为是从他父亲账号发出来的,他怕挨骂。
但想想这顿骂也该挨,不挨骂不长记性,索性壮起胆点开了语音。
随着手指落下,扬声器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儿子,房贷车贷你爹给你还了,花呗要多少?生活费还有吗?”母亲那并不温柔的声音和语气这会儿听起来,却是格外暖和。
湛星抿着嘴,深呼吸,把眼眶酸胀的感觉憋回去,正准备给他们回复,说自己还有生活费,花呗很少,可以分期到下个月的时候,他收到了母亲的转账。
两千块钱很少,却是母亲一个月的退休金。
一如陈警官推测,湛星的确不富裕,他虽然做着一个月可以挣两万的工作,但本质上来说就是个天天通宵加班的普通打工人,他的父母也是辛苦了一辈子的退休工人,一家三口努力这么多年,攒出来的钱或许也就够付个新房首付。
别看现在年轻人活得丰富多彩十分恣意,可他们身上有多大压力,年轻人从来不说。但凡坚强地活到这么大的人,都是值得夸赞的勇士,是拼命与命运抗争的战士。
湛星收了钱,一抹脸,给爸妈回了一个不那么稳重的表情包,上面写着“谢谢老板红包”。
有了钱有了爱的小星星原地复活,他豪气万丈地吞了邻居大半盘子红烧肉,还喝了半锅大骨汤,随后一抹嘴大爷似的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仍旧提前半个小时到公司,一如往常地开始工作。同事见状知晓对方已经走出困境,便收回了那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同情心,以及午睡小毯子。
就这样,转错账丢了钱的事仿佛被众人遗忘,湛星自己也刻意不再去提起。直到三周后,天气渐暖,桃花露出了骨朵儿,玉兰散发出清香,他再次接到了陈警官的电话。
“你的案子,有进展了。我们见到裴大爷了。”
裴大爷,就是当初在口袋公园拉二胡的那位,他是东平中学的退休老教师,教主课语文,后来当了教导主任,这教导主任一干就干了一辈子,不升职不换岗,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高三毕业生。
如今裴大爷退休了,不愿离开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这边儿,偶尔上街拉拉二胡,偶尔在家写写画画,偶尔出去旅游散心。
不过这次他老人家离开这么久,倒不是去玩的,而是他在女儿家带外孙的爱人前些日子病了,他去省城陪床来着。
好在爱人的病不严重,就是普通老年病,休养一阵打完针就出院了。闺女家不大,他一老头子自己在那边也没个熟人,带孩子也帮不上忙,索性完事后就坐大巴回来了。
这一回来可倒好,刚走到传达室查收自己信件呢,就撞上了来碰运气的陈警官二人。
湛星撂下电话,赶紧向领导请假,抓着手机口罩和公交卡跑出公司往派出所去。
这会儿跟着一起回所里的裴大爷也搞明白了事情原委,是个年轻人想要捐款,然后扫了他女婿给搞的收款二维码,结果不小心汇钱汇多了。
裴大爷当场表明——没问题啊,人家转错了钱那肯定要还的!但是说完他就又想起来,自己好像把那钱都提现到卡里,然后花出去了。
想到这儿,裴大爷顿时有些着急,他跺着脚,重重叹气:“哎哟我这脑子,警察同志,那小伙子转错的钱我能晚两天还吗?我之前还以为是我学生打的钱到了,就把钱都捐出去了,这会儿手头上不够还小伙子的……”
好巧不巧,大爷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想起来的这件事,湛星也是下了公交车走到派出所大门口听到的这段对话,他自来熟地插话:“捐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困境已经度过,又或许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内心已经平静,湛星听到大爷还不上钱的时候重点竟是落在了捐款上。
裴大爷闻声回头,认出了面前的小伙子。他记得这孩子周末的时候来过口袋公园听自己拉曲子,当时还有个比他胖点的,俩人一起蹲在树根下,跟着曲子摇头晃脑。
“哎,不是啥大事儿。”兴许因为知道湛星最初是想给自己打钱的,这会儿裴大爷心情特好,他笑着亮出了手中没来得及拿回家,直接一路拎来派出所的各色信件,“就是给山里的娃,加顿饭。”
他一共捐助了一百多个孩子,每人每次也就一二百块。他虽然退休金不低,但当了一辈子教师也赚不到什么大钱,每次想多捐点他就出门拉个琴。遇上像湛星这样的善心人,或许能收入十几二十块,又能给孩子们加个鸡蛋。
“这都是娃儿们写来的。”
调解室里,裴大爷跟湛星肩并肩坐着,好像根本不是来解决纠纷,倒像老爷子跟小子拉呱。
那材质很差的信封千篇一律,但里面却是五彩斑斓的灵魂。没有彩笔没关系,黑色的铅笔就能绘出彩虹;会写的字还不够多也没关系,最简单的话语也能诉说星空。
——爷爷,我会背《春江花月夜》了!吴老师说,我很有语文天赋,将来可以当大作家!
——爷爷,学好物理能当航天员吗?
——爷爷,新来支教的罗老师说她是您的学生,我将来也能去市里上高中吗?
——爷爷,今年高考我一定会考个好成绩。
……
——裴老师,谢谢您多年来的捐助,我无以为报……我已经决定辍学,这笔钱请您汇给更需要的人吧。
四
孩子的世界应该是充满幻想的,他们可以幻想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以幻想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爱与善意。
而不应该是绝望。
那封字迹工整的信,顿时揪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他们不知道写信的孩子今年多大,是九年义务教育阶段还是高考冲刺阶段,但他们很清楚,他们要尽己所能去阻止这一决定。
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裴大爷戴上老花镜,又看了一遍这封信,他身上那股街边老大爷的悠闲劲儿逐渐褪去,转而露出老教导主任的威严。
他面色庄重,问警员要了纸、笔,斟酌着每个字句,给这个想要放弃读书的孩子回了一封信。
他年纪大了,而且那些孩子住的地方都太过偏远,他不可能像年轻时家访一般说走就走。
“这封信也不知道用处有多大……”湛星自告奋勇做工具人,跑去邮局贴票寄信,陪着一起来的陈警官拍拍他肩膀,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等出了邮局,湛星说自己就不回派出所了。
陈警官微怔,反问道:“那你的两万块钱怎么办?”他们这一下午跟案子有关的正事是什么都没干,光顾着看孩子们的信去了。
湛星昂脸笑了出来:“嘿,还啥啊,给孩子们加餐!”
他虽然挣得不多,家里也没多少存款,但既然已经阴差阳错地给孩子们了,他也不好再要回来。再说了,还不兴自己突然开窍做点善事了?
陈警官望着年轻人轻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东平这天儿都晴朗了不少,甚至觉得,他们能在所里喝茶聊天的生活指日可待。
湛星在外人面前耍了帅,可回家还是怂。他悄悄给好说话的父亲打电话,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最后告诉他自己决定不再追究那两万块钱。
父亲是支持他决定的,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又不是什么坏事,有什么好反对的?
但他本以为怎么都得挨老妈一顿训,说什么攒不住钱之类的,没承想不但没挨训,还收了一个红包!
母亲在发红包前,豪气万丈地给自家儿子发了条语音,跟他说干得好,不愧是妈的好大儿,这钱拿去加餐!
然后湛星双手颤抖,跪收红包,一看两块五。
行,正好一个卤蛋。
他也不挑,当晚就去便利店买个卤蛋,加进泡面里。
现代生活节奏快,一个月前求家里接济的事儿早已经被湛星抛之脑后,新的一个月他抱着加班肝来的奖金快快乐乐地给父母打钱,然后苦哈哈还贷款,最后剩下一千块钱充当这个月生活费。
生活在小城市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生活花销少,他不用考虑大几千块钱才能买一件衣服,五六百一顿聚餐,二十五只够打车起步价;要是够节约,天天公交车吃食堂,他一个月甚至只需要六百块钱就能过得很好。
那么问题来了,剩下的四百块钱怎么办呢?
湛星此时已经在邮局门口站了很久了,他记得之前裴大爷回信那孩子的地址,记得那封信里的内容。
他想知道那孩子现在的情况,但又怕知道之后束手无策。他想要给孩子捐钱,又怕这钱让孩子难受……
正当他踌躇之时,正要往邮局走的一大哥忽然出声叫了他的名字。
“湛星?”
他抬头,打量着面前大兄弟,这人眼熟啊。
“我是老陈的搭档。”
“哦哦!警官好!”这一说他就想起来了,脱了制服差点认不出来,“您来这儿是寄信吗?”
他看了看对方手里捏着封好的几个信封,看到了上面熟悉的地址,瞬间明白了对方想法——这不是跟自己一样嘛,放不下那群孩子。
湛星不等对方回答,自己就想通了,眼里的犹豫退得一干二净。他伸手揽住警官的肩膀,哥俩好地往邮局里去。
他花一块钱买了一张信纸和信封,趴在柜台上给那个想要辍学的孩子写了一封信。或许这封信现在已经迟到了,但他还是想跟那个孩子说,“努力读书就是对所有捐助者最好的报答。”
“也是给自己的奖励。”
奖励那个努力活下去的、坚强的孩子。
连同那取出来的四百块钱一起,湛星将它们塞进信封里,寄往了遥远的山区。
终
时光飞逝,久到湛星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捐过两万巨款这件事。这天他刚进小区,就被门卫大爷叫住了。
“有你的信!”
湛星裹紧羽绒服帽子,挡住寒风,窜进保安室,取走了自己那用细绳子绑起来的一沓信件。
回到家,他席地而坐,一边用地暖缓解冻僵的手指,一边拆封信件。
是熟悉的劣质信封,里面承载的是从未见过的绚烂世界。
——星哥,我考上师大了!我能去大城市了!
——星哥,我把你寄来的练习册全都做完了,是不是很厉害!
——星哥,我们村里的羊下小羊仔了,特别可爱。
……
——星哥,我们有相机了,看,这是学校的星空!
除了证件照,已经很久没有拍过照的湛星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将手中那拍得特差的星空照片高举,与夜色融为一体。
“嘿,这景儿可真好看。”
作者:四戎
备注:混乱摸鱼 不建议阅读
我穿过荆棘丛,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我。他们说那里有一个人,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用着没有人能理解的语言建造自己的世界。一年又一年,没有人理解她在干什么。一次又一次,没有人理解他在干什么,她继续干着没有人理解的什么。来来往往的人穿梭着,试探着接近又乘兴而归。
那人只是个傻子,那里只有个疯子。走吧走吧,这是个怪人。不要靠近怪人,怪人会让你厄运缠身的。这些都是小时候的童话故事教给我们的。
我只身一人逆行着,一步一步,我从未想过抵达,我只是在接近。就像怪人永远在无限接近自己光怪陆离的世界,就像我永远只是在无限接近这个怪人。
我们知道我们终将徒劳,什么都无法抵达。
永远只能是一个趋势而无法抵达是一种悲剧,可是,永远在接近总不能抵达的事物本身就是一份浪漫了。坚定的浪漫,偏执的浪漫。就像在空寂的山谷无所畏惧地高声告白。向什么告白?不知道。那飘渺的声音兜了一圈再次回到身边,钻进耳洞里。
深渊也会有回应吗?
消散了。我不知我身处何处。周围的冷气化身张牙舞爪的怪物,阻拦我,攻击我。还有令我猝不及防的暗刺伺机而动。
我不能向后退,我想着。于是我挣扎着,没有放弃前进的路线。
攻势更加咄咄逼人,我也愈战愈颤。
停下来吧,停下来就不会有疼痛。
停下来吧,停下来就不会有痛苦。
你这是在做什么?
试图僭越规则一定会招致毁灭。
浑身带刺的人很没有礼貌。当然更可能是无需礼貌。真诚地想要接近者便会是越挫越勇,内在的凛然者更是无畏尖锐。刺是一个很优秀的筛选机制。
也许我血肉绽开,那份殷红的妖艳却为此增添了一份流动着的美丽。但我永远不会为此停下来。
我见到了你,冷淡的你,却是在我心底灼热的你。
你好像在燃烧着,见到我却突然惊慌了起来。
不要怕。我慢慢的靠近你,试图让我的轻声细语给你传递的是信任,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恐惧。
我向你细数我这沿途遇见了的风景。它们都很精致,我很喜欢。
我说我带着的是你的心态。我看着那些风景是想试图理解哪个建造这个世界的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建造这个世界的。我试图走进的不止是这个世界还有创建这个世界的心里,还有,我要走进那个建造者。我要直视她的双眸,我要撼动她的灵魂,我要...
一开始,从一开始那些全部的路,障碍,还有风景,都是你创建的世界吧?
你创建的世界不止是现在你守护着的这一方寸之地。而是那一开始的全部。我很早就踏入的地方,走遍的角落都是你的世界。我记住了它们。
你愣住了,我听到你说:是....只是从来没有人走到过这里...
你是....你是第一个....你是第一个....
我言语匮乏,我无法向您描述我对您的感激。
不,不需要那东西。
我笑了。是呀。可是我能走到这里,却是因为这条路它足够美丽,我愿意被它带领着去任何地方。因为它美丽,所以我信任它。是你,是你这个建造者让它美丽的。
我总是过分地挑剔,偏执地严苛,所以能发现这条路,并且这条路让我愿意走完它,这才是我的欣喜。探索者总是因为还存在值得被探索的区域而溢于言表的兴奋。
是相互的。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情,就像为什么我能感受到那些风景足够美丽,对我一击致命。
我从自己的身体上撕开一个小口子,想把你拉进我的灵魂深处,即刻形成的诺大漩涡不成形地拉扯着,博弈着,但更像是放弃抵抗彻底束手无策前的最后一次不可忽视的撒娇。你说你又安静又笨拙,好想说好多好多话,又突然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听别人说好多好多话,干脆放弃挣扎好了。可爱,真的可爱,我将你所有自称为愚蠢的举动视为可爱。
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
我悄悄地说出口,我邪恶地说出口。
带着势在必得的伪装,伪装我结构深处的颤抖和不安。
一呼一吸,假如时间被切割去一部分,断片的记忆让我备受煎熬。
接着——我笑了。
我可能得到你的答案了。
称为我灵魂的一部分。
好吗?
好~
备注:本来已经想着躺平了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做最后的体面的胡乱的不知所措的极限滑铲(ಥ_ಥ)
会改的一定会改的在遥远的未来... (/ω\)
《眼》
作者:蜂銀(敗)
狙中:阿千、臨淵、月溪明、格子、江櫞、鶴野、夜雨、高以讕、販賣機(首狙:阿千)
安德烈和他的朋友蹲在马路牙边抽烟,波各大潮湿闷热的空气糊在口鼻之间,被吐出的烟气吹散。
“我们得干件大事,安德烈,一件男人点的事。”朋友这样讲。安德烈侧头看了看朋友跟随着马路上的好车晃来晃去的脑袋,把烟灰抖掉。
“整天纠结怎么变‘男人点’可不算是男人。”他说。
朋友吐出最后一口烟来,把烟蒂扔在面前的地上,侧身拿右脚碾灭。他看着安德烈:“我的意思是我们得更男人点,做点其他街头上的傻逼都不敢做的大事。”这名年轻人稍微观察四周,向安德烈凑近点,压低声音接着说:“我跟‘那边’的人聊过了,他们愿意给我们个机会,只要送一份货去玻利维亚——”
“想都别想。”安德烈打断了他,“跟那边牵扯上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怕死?我认识的安迪可不是这么个娘炮。”
安德烈站起身,用食指拇指搓灭烟头:“我不怕死,只是不想死在他妈的莫名其妙的地方。”他低头看着朋友的眼睛,陌生但又熟悉的、在那些发狠的小崽子脸上才会看到的眼睛。
“说实话,到底是为什么?”他问。
朋友没有说话,他的头连带着眼垂下去。
“算了。”安德烈拍拍裤子上的灰,“我把枪借你。”
那是一把M1911,点45口径,7发子弹。柄上刻着他死鬼父亲姓的首字母D,拿在手里会感觉意外地重与冰凉,像牵起冷掉尸体的手。
安德烈的额头与枪口亲吻过很多次,他时常闭着眼睛想象子弹顺着6条膛线旋转,钻进自己的脑袋里绽放。枪口的目光穿过血肉的空洞,也许还能越过更长的距离。
把枪交给朋友的时候,安德烈莫名想起母亲带他和姐姐去玻利维亚遗弃,地中海的海风咸腥,那是浮游生物和死鱼的气味。气流吹开沙砾,雪白的贝壳碎片像以前寄宿学校的那个转学来的基佬被他们打断小腿后的骨茬子一般露出来。
啊——那个基佬,在地上翻来滚去求饶,显然他不知道能在波各大地面上站着的只能是“纯正”的男人。每个哥伦比亚的男孩都得明白这个规则,接着打架、流血、吸粉,嗅过篝火焚烧亲近的死亡的烟,接着一声不响地成为男人。
他大概不会再见到这把枪了。
几天后的晚饭餐桌上,姐姐聊起朋友的事:“你的那个朋友好像死了。”安德烈轻轻嗯一声,又听见姐姐说:“他妈妈之前接客,找了个卖粉的小头子,那傻逼好像嗨过量,死在他们家里。”
“你别接那种客人回来,”安德烈说,“太他妈麻烦。”
“我知道,安德烈。”姐姐不无凶狠地说,“我不是那种会害一家最后都在沙滩上被烧掉的傻逼。”
吃完晚饭,安德烈回到自己房间,他把灯灭掉躺在床上,摸索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支口红——母亲把他和姐姐推远一点,她的双眼不算明亮,浮肿的下眼睑像临近干涸的河床,才被水浸泡过的淤泥微微向上鼓起,伸脚一踩就会是一地的泥泞。
她最终会停止哭泣,她还年轻,摆脱了镣铐她还能遇见许多的人和许多双眼睛。她紧紧攥着那支用了一半的口红,塞进安德烈的上衣口袋。
这支口红已经干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安德烈的手指扶过大地干涸般的裂痕,从头至尾,缓慢地确认五公分的距离。他温柔地含住口红前端,婴儿般缓缓吮吸苦涩,直到一切柔软。
安德烈用三根手指轻轻掂着这支口红,他感觉到铅涩味的,不温不凉的知觉在嘴唇上滑动——歪扭地、不连续地,沿着干涸表皮的褶皱覆盖掉不新鲜血液的暗红。
他在陈旧黑暗世界的中央蜷缩起来,云一般缥缈的暖意和寂静下,男孩那颗埋在同类尸体碎块与沙屑之间的眼睛发芽了。
他的视线上升,超过水面、超过信号灯,超过街道的薄雾与焚尸的浓烟,超过鸟群、超过积雨云。
沉重云层之上是安静的月亮,安德烈看着光从弥赛亚时间的缝隙之间泻过,模糊掉男孩未觉醒身躯的轮廓。波各大夜空的晚风软弱无力,托起这座城市年轻国王1.1千克重的眼。
眼看向遥远地中海的海岸,在那里,有海水的一场暖雨落下来 。
狭窄胸腔之中,疼痛的节奏迸发,和着年轻血液的春潮在他短而刚硬的红发之间奔流。
跳动呀,心脏。
跳动啊。
《新年軼事》
作者:販賣機(全勝)
狙中:無
甲:过年好啊。
乙:过年好过年好。这,这几天没见。您这气色……黑眼圈都有啦。这是怎么这是。
甲:唉。
乙:还叹上气儿了。
甲:别提了。还真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乙:哟,出什么事儿了。
甲:我家里啊。走水了。
乙:走水,这水长腿啦?
甲:哎。走水。走……(比划灭火动作)
乙:嗨。就是着火了嘛。
甲:不不不,大过年的,这多不吉利,走水!
乙:好好好。走了水了。这火……这水怎么走的这是?
甲:嗨,可说呢。
那天不是年初一吗。一大早上,我家里屋阳台内块窗户,给坏了。晃晃悠悠的,眼瞅着就要往下掉。
乙:哎吆,可没砸着人吧。
甲:没有没有,我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三七二十一步,上去就给它按回来了。
乙:好么。那可快拆下来丢了吧,安全隐患么这不是。
甲:哎不行不行,哪有大过年往外扔东西的,丢财!丢财你懂不懂。不能,不能够啊。
乙:还丢财呢,那万一掉下来,砸着人可怎么办。
甲:不能,那窗户是往外开的,掉不到屋里。
乙:嘿,合着砸着别人就不是砸了?
甲:砸不着!
乙:那窗户,带着玻璃片子的,哗啦啦往下掉,那……
甲:没事啊,它砸不着!
乙:这高空坠物……
甲:砸不着!我家一楼,哎,它砸不着。
乙:嗨,一楼哇。那确实是砸不着。得嘞,您接着说。这窗户跟那着……走水!走水又怎么着联系到一块了呢。
甲:嗨。你听我往下说哇。
乙:哎,好。您接着说。
甲:得嘞,我接着说啊。我呢,就拿那胶带,给那窗户粘吧粘吧,嘿,齐活。就凑合着吧您内!
乙:就凑合啊。
甲:嗨,没事。掉不下来就得,谁没事还动窗户框子啊。
乙:那倒是。
甲:结果,巧了不是。下午,我小侄子来家里玩。小孩子嘛,这也想碰碰那也想摸摸。这一会没看住,就要往阳台上跑。
乙:哟,那可得拦着。
甲:可不是嘛。我赶紧给他拦住喽,好说歹说才给拉回来。非得去阳台上放炮仗,你说说这。
乙:啊?这搁室内放炮仗,多危险呐。
甲:可不是嘛。我就抓紧的,给他拽厨房里来了。我好看着他。
厨房?这厨房就更不能放了啊。
甲:没事,小孩嘛,玩嘛。厨房里都有煤气灶了也不缺他那点火。拿手里放的那叫啥来着……对,烟花。往那灶上一戳,就点着了。还省打火机,多好。
乙:这可更危险了。到处都是火,还玩烟花。真是。
甲:没事,过年嘛。就得放炮仗,旺相。
乙:还旺相呢,也不怕把家给点了。
甲:可说呢。
乙:还可说呢,噢,那您家那火……
甲:哎,可算让您给猜着喽。
乙:可让我给……你看看你看看,出事了吧。
甲:一看这着起来了,我就赶紧,让我爱人给119打电话,我接水灭火。
乙:那可得抓紧灭火,水火无情。
甲:可不是吗。我在那一碗一碗的往火上泼水……
乙:一碗一碗的?那碗才多大,您快拿盆接啊。
甲:那不是,急嘛,手边有啥都抓过来用了。我正泼着水呢,就听外边消防同志在喊啊:“哎——这是哪位邻居的车,挪一挪,挡住消防通道了。”我趴阳台上一看。嘿,得,这车我认得。
乙:这谁家啊,占消防通道上。回头可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甲:可不是嘛。我冲着屋里我就喊我爱人,“快点把我车钥匙拿过来,我挪车去。”
合着这您家车啊。
甲:可说呢。这不是,过年嘛。小区这停车位不够用的,我一看,哎,那块地不错,空大。我就给咔哧,停那了。
乙:还咔哧呢。你看,消防车进不来了吧。
甲:没事,我挪挪,让消防车进来,我再停回去不就得了。
乙:还停回去呢?消防通道这是!
甲:那,那我换个地方停。
乙:对喽。
甲:这个时候,我爱人也进来了。小侄子小嘛,爱看热闹,跟着呢,也就进来了。他进来了可不打紧,他把门给带上了。这可坏了。
怎么了。
甲:这阳台门啊,他锁在屋里边。从阳台上他打不开。
乙:嗨。
甲:我就急啊。急啊。在阳台上一圈一圈的转。就听着外边那消防员同志喊了:“那位车停消防通道上的邻居,火警紧急,请立刻出来挪车——”
乙:这,这可怎么办呐。
甲:是啊,门锁着我也出不去啊。哎,突然我就想起我那窗户来了。
乙:窗户?
甲:对,就那个,窗框子我不是拿胶带给他粘起来的吗。
乙:啊,是啊。
甲:现在就是这窗户发挥余热的时候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边。大喊一声:“都闪开!”一拉,再一晃。
哎。
乙:窗户就开啦?
甲:我一着急,连窗框都给掰下来了。
乙:嘿,这得多不结实这是。
甲:我赶紧的,把窗户连着窗框带着上边的胶带,全给弄进阳台里来。
乙:怕砸着人这是。
甲:哪啊。还过年呢,可不能往外边丢东西。
乙:还惦记着呢。
甲:我把窗户放下,赶紧招呼着我爱人和我侄子从窗户里爬出去。我那车,还没挪呢。
乙:可不是吗。消防车可还堵着呢。
甲:我过去一看那。得了,车也不用挪了。
乙:怎么了。
甲:消防同志等不及,跟周围群众一起,把车给掀了。
乙:嗨。那火可灭了吗。
甲:灭倒是灭了。就是我那车,也才开了五六七八年,完喽。人家消防的同志倒还挺客气的,啪一下还给我敬个礼, 说“同志,您这车,停消防通道上,影响救火了。麻烦您,得去消防队接受一下安全教育。”我车可翻着呢。我说修车费可得给我出了吧。消防的同志也不给我出。
乙:您那车占着消防通道,阻碍救火,这没追究您法律责任就不错了。还给您修车呢。您呐,就当长个教训吧。
不修就不修吧,把车再掀回来也行啊。
乙:还想着车呢。人可都没事吧。
甲:人倒是没事,可我那厨房唷,都成了毛坯房了。
乙:您呐。搁厨房里放烟花,还把车停人消防通道上。人都没事啊,您可就偷着乐去吧!
《人算》
作者:江櫞(全勝)
狙中:無
一
“皇上驾崩了!”
青砖红瓦翠石台,朱红的大门道道敞开,换了素色衣衫的妃嫔、皇嗣鱼贯而入,纷纷跪坐于寝宫堂前。
只是,这宫墙之内的众人,心里却并无多少悲伤可言。
相反,可能乐得开怀。
金字塔顶端的那位端庄女子,皇后娘娘低垂着眉眼,手帕沾着水,时不时在眼角轻点。
“娘娘,可要保重凤体啊!”侍奉了老皇帝十多年的老太监声音呜咽,“这宫里,还得靠您撑着啊。”
“本宫省得。”
皇后娘娘可不会为了狗皇帝伤心坏身子,她只会笑到半夜睡不着。
当年,老皇帝晚年花了眼,烂了心,愣是效仿前朝搞了个夺嫡。十几位皇子无论年纪均可加入,无论使何种手段,赢了即可掌权。
夺嫡夺嫡,老皇帝也没说如何算赢,这兄弟十几人便都下了死手,当时还是七皇子的皇帝先杀了自己的二哥,随后又砍了四哥的双腿,挖了六弟的双目……
最后不知道娶了哪个死去兄弟的未婚妻当了七皇妃,借着岳丈家的势力,成功登上皇位。
而那被迫改嫁的贵女,便是如今跪在首位的皇后娘娘。
在皇帝驾崩的前一天,皇后娘娘点了家里的兄弟叔伯于中宫小叙,商量的便是这谋朝篡位一事。
“回禀娘娘,家里的礼物已经送到陆太医手中,明日陛下请完平安脉,便可睡个好觉了。”
“此事,还请兄长多多挂心,陛下勤政,多日前便同本宫说过,这身上乏得很。”皇后娘娘忧心皇上龙体,面露笑容,“本宫心疼,可如今这宫中处处受限,只得拜托父亲……”
“娘娘严重了,这是老臣应做的。”
说完给皇帝下药一事,几人又话了家常,这才在太监的通报声中结束了会面。
“娘娘且留步,臣等先行告退。”
“祝娘娘,心想事成,事事顺遂。”
“……但愿事事顺遂。”
皇后娘娘跪在地上,挪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腿,看了一眼同跪在自己身边的大皇子,心里不由委屈,“可苦了吾儿。”她拍了拍大皇子的手背,转回身,继续装模作样在心中窃喜。
今日之后,她便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了,她的儿子,就是九五之尊!
对,她与二皇子永郎的儿子。
二
永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他“母后”希望自己永远是这番少年郎的模样,因为她说,自己这样子最像父皇。
“吾儿生来就是一副天下至尊的模样,最是好看。”
他的“母后”经常这么说。
可是永郎心里清楚,他的“父皇”可不是坐在龙椅上那位,而是老皇帝的二皇子,曾经最有希望执掌天下之人;他也不是“母后”亲生的,而是当年二皇子府邸一通房丫头所生。
通房丫头怀他的时候,正好赶上夺嫡之争,作为最具竞争力的二皇子,自然是最先被集火的。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二皇子死的那天,府邸起了一场大火,全府上下百多口无一生还,而他那便宜娘亲,却早早被转移到了“母后”府中,直到生下他的那天,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永郎其实是感激“母后”的,因为如果若是她没放那把火,那自己可能也见不到今夜的月亮;但他也是有恨的,如果不是她那把火,自己也不会被困在这高墙之中,仿佛折了翅膀的金丝雀。
不过今日父皇驾崩,一切都将结束。等“母后”将自己推上皇位,他便日日去太后宫里晨昏定省,但新皇的关心并没能留住太后;太后心念先帝,哭坏了嗓子哭瞎了双眼,最后拖垮了身子,不过半月便随先帝去了。
啧啧,真是一段帝后佳话。
“确实苦了皇兄。”
接着上句皇后娘娘的话,跪在沈贵妃身边的少年,幽幽开口。
“接下来,可有的劳累了。”
三
不知道这“二皇子”的名头是不是有什么诅咒,老皇帝的二皇子早早被兄弟刀了,这自家父皇的二儿子也没活到成年,倒是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平安顺遂。
三皇子是沈贵妃亲生,模样又是最像皇帝的,自小备受宠爱;宫里都传,三皇子被贵妃娘娘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子,非常嚣张跋扈,欺压下人的起步点都是乱棍打死。
但其实三皇子心软到连只兔子都不敢杀,逢年过年吃鱼吃肉更是应付两口的事儿。
沈贵妃常劝他,要多吃肉才能长得高,可是三皇子不肯,他怕死。
他那早出生半分钟的哥哥,便是因为贪那一口肉,被毒死的。
小小软软的孩子,不过是贪吃了一点,便七窍流血而亡,死后还被魁梧的太监丫鬟拿料理花园的铲子砸扁了脑袋,扔进花坛里喂虫子。
“这二皇子和三皇子长得一个模样,当真没有搞错?”那拿铲子的太监压低声音,询问身后端着肉盘的宫女。
“呵,担心那么多干什么?死的是三皇子又如何?左右不过你我今日都得给贵人陪葬,若是杀错了,那娘娘也会再派人去把二皇子杀了……”
二人料理完手上的脏东西,自己找了口看着顺眼的井跳了下去。
当日稍晚,沈贵妃寝宫的门被悄悄推开,“本宫还当你们不愿回来了呢。”她伸手,抱过浑身脏兮兮的儿子,“二郎从哪儿弄得这么多泥土?”
“母妃,我是三郎。”小娃娃眨巴着双眼,萌萌道,“我和哥哥换衣服玩,后来捉迷藏的时候找不到哥哥了。”
“……”沈贵妃望着自己亲生的孩子,忽然皱紧眉头。“吾儿可是发热了,这回发病可是坏了底子,得好生养着才是。”
说着,她起了高声,将从娘家带来的乳娘叫来,“去给沈大人传信,三郎病中,立刻安排太医来诊治!”
三皇子这一病,就是十年,若不是皇帝突然驾崩,他恐怕也不会从那满是药味儿的宫里出来半步。
他望着身前虽眼泪不断却嘴角上扬的两人,自己的嘴角也有些抑制不住。
中宫熏香三年,该有点效果了。他掐着指头算,再过半月便是他和弟弟的生日,到时候就用皇后娘娘和大哥的人头,给弟弟当生辰贺礼好了。
四
沈贵妃是不想入宫的,之所以坐上了如今这个位置,一是为了家族延续,二是为了骨肉平安,三是为了复仇。
她不在乎自己魅惑圣上,祸乱朝纲被写进史书里后如何难听,她只知道身为女子,有仇当报。
当年皇帝以幼弟性命要挟,她顺从了,入宫成为他登基的助力;当年皇帝以二郎和三郎的性命要挟,她屈服了,用尽手段与皇后鹬蚌相争;当年皇后神志接近疯魔,残忍杀害了三郎,她忍了十年……
如今,不用忍了。
这么多年养在三郎宫里的太医终是派上了用场,毒死皇帝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让皇后娘娘与她心爱的夫君团聚,送尊贵的大皇子与他的娘亲见面。
为三郎报仇。
“再过半月,便是吾儿的生辰了,如今办不成宴席,吾儿可怪本宫?”
“儿臣自是不怪的,母妃且宽心。”
皇位,便是给三郎最好的礼物——沈贵妃心里如此想到。
作者:漢尼(敗)
狙中:臨淵、月溪明、蜂銀、夜雨、高以讕、鶴野(首狙: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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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塔特隆33号透过侦察鹰5号的眼睛观察这片区域。
远方的地平线上,白色的群山影影绰绰,而眼前则是几乎无边无尽的白桦树林,深绿色树冠边缘相接,树海顺着视线延伸至天际,与阴沉沉的灰色天空接壤。
这在大灾变之后那些没人清理的区域里,算是相当好的地方。
“让侦察鹰降低高度。”他对通讯频道说,“留一只提防天空生物足够。”
语毕,显示屏上的数个画面内,除了侦查鹰5号的对应的画面,其余的画面迅速拉低,地面逐渐清晰可见:褐色的土地、无刺荆棘、长满紫色覆盆子的树丛、溪流、岸边礁石、锈蚀三代金属建造的小桥、还有水中的银翅鱼,摆动着它们半米长的身体和巨大的鱼鳍逆流冲上瀑布……其中三四幅画面里是不同角度下他所在的帐篷,在帐篷外警戒的加百列36号和乌列尔77号……除此之外,更多的画面始终集中在一小片水泥建筑上。
说是片,倒不如说是几幢高一点的楼房,配上几座功能性的平房,楼房窗户排列整齐,高原地带专用的防污染浅蓝色玻璃窗镶嵌在第五代混凝土构建的墙面上,典型的大灾变后三十年的风格,那时的房子都是按照堡垒的标准建设,简陋,但是坚固,一座房子就能完成大部分的防御。所有的建筑都没有多少外饰,甚至有的地方,深灰色的混凝土就这么直接暴露在空气里,整个区域和现在的天气构成了完美的和谐。
这种规模在大灾变之前最多被称作小镇,连小型聚集圈的规模都够不上,最多只算得上聚集点,勉强能够上如今人类生存所需的最底线。
通讯器里传来加百列46号的命令声,紧接着屏幕上更多空白的地方被填满,新增加的画面不再来自空中,而是某种更低矮的刁钻角度,仿佛观测者躲进了某些狭小的缝隙,又将身子紧贴地面。梅塔特隆33号很快看见了这次观测者的真实身份:被改造驯化的掘墙鼠。
“这就是你们组的新成果?”在他身后的拉斐尔53号凑过身子,画面里有只老鼠在其他老鼠的视野里一闪而过,他对着那对硕大的爪子和畸形的长牙直皱眉头,“这牙能吃东西吗?”
“所以是一次性的,一次任务的时间他们的牙就会把嘴巴撕裂。”
“有这功夫,多开发点急救动物?”
“上次那个急救针鸦还不够?”
“那个过于一次性了,最多应付应付加百列组。”
几只侦察鹰低空掠过,梅塔特隆33号看清了其中几个房间,生活物品和武器凌乱地散落在房间各处,灰尘覆满地。然而即使如此,每一间屋子里的东西都少得可怜,即使碎片满地,他也只感觉到荒凉,而不是凌乱。这里的建筑表里如一,装饰乏善可陈,每一件物件都有着不可或缺的用途。
难以想象这里一个星期前还有人居住。
他开始把目光集中到建筑中央,盯着那里的五人小队。除开在外围指挥动物负责警戒的加百列46号,现在那里还有四个人,两个代号米迦勒,两个代号乌列尔。加百列46号守在其中一幢小房屋的楼顶,鹰群在她头顶徘徊,鼠群也在她脚下汇聚,却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指令。
梅塔特隆33号看了看其中的两人,感到胃在抽搐。他只好在心里祈祷这次财务官不要再给他脸色看了。
“如果这是大灾变之前,我肯定要选这里养老。”他忍不住对通讯器嘀咕。
“大灾变之前你还没出生,加里。”米迦勒3号在频道里插嘴。
“是是。”加里在屏幕后面对自己的搭档呲牙,“说得好像你就见过大灾变一样。”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任务期间不要在公共频道聊无关的事情?”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靠!”加里惊呼,“你怎么在这。”
“首席技术官有随时监听通讯频道的权利。”米迦勒3号在通讯器里叹气,“回去我得带着你重温新人守则。”
“你最好会这样,哈利。”梅塔特隆0号发出一声叹息,“加里,目前情况如何。”
“这里方圆十公里之内没有异常,最大的生物就是那群银翅鱼。”他的异能,天使之眼正在帮助他源源不断地从覆盖区域内收集信息,但是剔除重复的部分之后还是只有天气地质之类的,梅塔特隆33号只能从中飞快地挑选出些核心点记录着,“诺亚的预测真的没错吗?”
“错过,但是历史记录不超过十次,而且误差和正确结果相比可以忽略,所以这次以防万一我先让梅塔特隆10号带着小组算了三天。”
“就不能多派几个队伍蹲点?”加里咽了咽口水,“那东西把这里所有人全吃了,你确定我们人够吗?”
“加里。”米迦勒3号插话,“我们没那么多队伍。”
加里刚要顶嘴可以多派几个天使,目光就被一个突然震动起来的画面吸引,那是一只在聚集点外围警戒的掘墙鼠,它正在转圈,然后是更多的掘墙鼠的画面也开始了转圈,接着侦查鹰们也出现了反应,所有的空中视角同时抬升,鹰群发出了警报。同一时间加百列46号也发现了异动,通讯器里传来她压制动物们本能的命令。加里则抱紧了怀里的枪,他的太阳穴正在突突地跳,就在刚刚,他察觉到有东西正在天使之眼的领域边缘游荡。
“全体警戒,目标距离聚集点十公里左右。”
话音刚落,他能察觉到在聚集点的范围内,有三位天使释放了异能。
有什么东西在接近,然而那东西仿佛算好了似的,恰好就在天使之眼的领域之外徘徊游走,他无法侦察到对方的任何讯息,而所有的侦察鹰视野中,地面之上没有异常。他的天使之眼只能覆盖半径十公里的圆形体积,而这点距离对于大型生物和机动性强的生物来说算不上什么。他也只能在心里盘算这次回去一定要找梅塔特隆0号申请基因深度改造来增加自己的天使领域范围。
越来越多的掘墙鼠出现了异常,它们烦躁不安,画面来回切换,即使加百列46号已经在压制他们的情绪,只有少部分处于聚集点中心的鼠群还能勉强保持冷静。与此同时,侦察鹰观测到了溪流中不断翻滚的银翅鱼,一尾接着一尾,它们跳出溪水,落在岸边的礁石上,不住翻滚。
这时他的天使领域出现了异状,在加里的视角里,如同有人用导弹轰开了城墙那般,他的领域边缘轰然炸裂,一尾游鱼般的生物猛然突入!
“地下!”梅塔特隆33号发出警戒信号,“七点钟方向,对方来自地下!”
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聚集点七点钟方向传来巨大轰鸣声,泥土与石块轰然炸开,庞然大物鱼跃而起,又如同鲸鱼落水那般砸入地面。
天使之眼瞬间功率达到100%,海量的信息传回加里的脑中,对方的身形瞬间在他脑海中有了清晰的形状:形似鱼尾的强壮尾巴,带着毒刺的鱼鳍,厚重的鳞片如同锁子甲覆盖全身,一瞬间天使之眼甚至数出了鳞片上年轮的数量,以及最标志性的浮尸状类人上半身……他快速对着频道发出指示。
“七点钟方向,盖亚人鱼,超大型种,年龄大于四十岁,估算体重大于20吨……”
接着他愣住了,银幕上正在进行信息录入的光标停滞在原地不断闪动,如同他的心脏,高速跳动。
天使之眼的目光聚焦在对方硕大鼓胀的腹部,肚皮之下有什么东西在起伏着,透过几乎透明的肚皮,他能看到那些东西长着一张死人的脸。
“加里?”
“……雌性,即将分娩。”
每一位天使都会遇到所谓的至暗时刻,而且这话只能在他们结束了天使的职业生涯之后才能说,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更黑暗。
但是对大部分天使来说,至暗时刻和结束生命往往是一个意思。
“……加里?加里!”
梅塔特隆0号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炸开。
“这个也在诺亚的计算之内吗!”他对着自己的长官吼道。
“诺亚那老东西算出来是只海德拉。”
“这叫误差不大吗!”
“没有区别,都是同等级地行生物。”
“散开!全部散开!不要站在一起!”
只是几句话的时间,人鱼距离聚集点只剩三公里,他甚至能看见这东西在地下的游动轨迹,她的行为在他眼中仿佛慢动作。加里清晰地看到泥土在她身边一点点液化,地下的岩石在她游近前就被泥土的波浪掀开。
人鱼的主战场是水中,她在将这里变成自己的主场!
“还有三公里,观测到土壤快速液化现象!注意防御!”
数座岩石墙壁轰然而起,如图悬崖般阻挡住了泥浪。人鱼重重撞在石墙上,发出轰隆的巨响,连加里都能感受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在震动。紧接着这些石墙向着人鱼的方向逐渐收拢,直到完全合拢,聚合成一口“缸”,将人鱼连同液化的泥土全部困于其中。
乌列尔14号的异能,憾地,作用是改造一定区域内的地形,在能针对实体的异能中,能达到这种改变地形规模的足够改变整个战局。
“哇哦,这算不算是对长辈不敬。”乌列尔14号的声音从通讯里传出来,然而没人能笑得出来。雌性的盖亚人鱼,上次这东西出现还是三十年前,结果是一支国家的小型军队无人生还,而那片区域至今仍无法居住。
人鱼从土中探头,天使之眼如实传回了人鱼的尖啸,加里被震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拉斐尔53号一只手马上按在他的后颈上,这才让他勉强顺过气来。
人鱼之歌,虽说这个伤害不了远在聚集点的五人,但是对于一直开着天使之眼的加里来说,算是直接零距离接触了。侦查型异能的副作用就是这样,最详尽的信息意味着直接和对方的异能硬碰硬。
“加里。”米迦勒3号在频道里互换他,“你还好吗?”
“我没事。”加里对拉斐尔53号使了个感激的眼色,“目标已被困住,进行下一步。”
一匹黄金人马石墙上一跃而下,手中的金剑直插向人鱼的后心,然而金色利剑在与鳞甲接触的那一刻便被弹开,紧接着人鱼一击甩尾,击飞人马,人马摔到石墙上,化作一缕烟雾消散。
这一切顺着天使之眼传达到加里的脑海。
“该死!”频道里传出米迦勒9号的怒吼,看来那边也感受到了一样的事情,“防御太厚了,无法突破。”
“拉斐尔53号。”米迦勒3号在频道里发声。
“我在。”
“你的庇佑能力对人鱼歌声屏蔽的百分比是多少?”
“大约屏蔽了百分之六十。”
“百分之八十能做到吗?”
“不确定,但刚刚的程度可以保证。”
“哈利?”加里想让自己的搭档兼导师给自己一个解答。
“加里,天使之眼再全开一次,解析人鱼鳞甲的结构,观察刚刚米迦勒9号造成的伤口。”频道里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消失,然后又再次响起,“只要一次,但是必须完成。”
“我尽量。”加里呻吟着。
只要一瞬间。拉斐尔53号的手掌覆盖上加里的后颈,加里闭上双眼,只要一瞬间。在脑海中,一只原本半闭着的眼睛完全睁开,天使之眼,90%功率发动。紧接着他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穿过石墙来到人鱼身边,直接贴上那张形似浮尸的脸庞。
这世界上估计没几个人能够和活着的雌性盖亚人鱼额头贴额头的,他应该是第一个。
盖亚人鱼向着他发出了嘶吼。加里只感觉到脑袋完全凝固了,身体也动弹不得。人鱼青紫色的人类嘴唇张开,扩大,再扩大,如同一个有着紫色橡皮筋作为袋口的死灰色口袋,露出里面成排的人类牙齿,企图要将他的意识全部吞没。这就是当年和雌性盖亚人鱼对抗的那支军队的下场,意识和记忆全部被抹去,他们全都回归了婴儿的状态。
“操,闭嘴啊你!”拉斐尔53号的声音刺进加里的脑海,救了他一命,在人鱼咬下的那一刻他闪身到人鱼身后,天使之眼110%发动,那是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土都能看清的程度。这一刻,他看清了人鱼背上那一片被刻上了白色划痕的鳞片,浅浅的一道,连边缘还带着碎石状的粉末。
“鳞片结构……百分之90碳,百分之10铁……强度约等于风暴龙鳞片,人马的斩击有效。”强行将天使之眼的功率降到10%、将自己拉回的那一刻,他用仅剩的力气对通讯器说道。做完这一切他脱力地倒在椅子上,再没有力气再去确认他们的回答,但是根据从远处传来的震动,他知道一定奏效了。
只不过他没有时间休息了,拉斐尔53号刚刚给他恢复了一些体力,加里就匆匆爬起来,天使之眼再一次张开,这次在他眼中的,则是完全的屠杀。
黄金人马接二连三地从墙上跃下,一只,两只……直至成群,如同灾变前那些在草原上飞奔又跃入波涛的野牛一般,长剑暴雨般刺向泥坑里的人鱼。人鱼最早还能招架,数匹人马被甩开消散,但是甩开一匹人马,就会有三匹人马的剑落在她身上。人鱼的歌声慢慢转为无序的哀嚎,尾巴也从渐渐地不再有力。天使之眼深入地下,只看到泥土的液化已经停滞,甚至有更多的土壤在乌列尔14号的能力下凝聚为岩石。
伴随着最后一匹人马消散,人鱼千疮百孔的身体被托上了地面,说是身体,但其实已经是一团烂肉了,背上的鳞甲被黄金人马的利剑和铁蹄完全踏碎。石墙开始瓦解,巨石化作碎石再化为尘土,同时土壤开始凝固,人鱼逐渐被凝固的土壤吐出地面。
“比预想的顺利。”加里松了一口气,天使之眼环绕着尸体扫描,“生命体征消失,人鱼已经确认死亡。”
“有点过于顺利了。”远在总部的梅塔特隆0号说。
“有可能是我们的天使太强了。”
“我赞成梅塔特隆0号的意思。”米迦勒3号发话,加里只好闭嘴,但是过了一秒他又试探性地问:“那就,先进行收尾工作?”
梅塔特隆0号默许了,于是加里让帐篷外加百列36号和乌列尔77号前往聚集点,协助正在聚集点中心的另一位乌列尔准备善后工作。
警戒动物们依然徘徊在聚集点附近,他没让加百列46号撤掉它们。
侦查鹰的画面上,天使们已经开始往人鱼的尸体周围聚集,加里瘫在位子上,拉斐尔53号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感叹他干得很好。
“是他们干得好。”
“不是每个梅塔特隆都能指挥出无伤记录的。”
异变就从这里开始。
最早黑下去的是处于空中警戒的侦查鹰3号的屏幕,接着天使之眼就传回了侦查鹰3号的死状:直直冲向地面,头颅被撞得四分五裂,占据了头部百分之九十的硕大眼珠粉碎,因此取代脑浆流出的是大量的晶状体。
接着是掘墙鼠们,从第一只咬断了同胞喉咙的掘墙鼠开始,这些顶着硕大眼球的老鼠就和侦查鹰一般,不是自相残杀,就是生生撞碎了头颅,眼珠爆裂,顿时血浆满地。
“警戒!有不明敌人!警戒上方!”加里大吼,天使之眼全开。既然是侦查鹰先中招,那么大概率是天空巨兽,然而视野中的天空万里无云,那就只能先推断是隐身型的天空巨兽。
这一类巨兽往往是最棘手的,因为除非他们发起攻击,只有极少数的异能才能发现他们。历史上第一只被发现的天空巨兽巴比伦蝶就是因为第一位变异成功的驱逐者异能失控,被轰成虚空物质跌落,才暴露了行踪。
那是加里见过的最酷炫的异能,虽然被定位为辅助型,却丝毫不亚于任何攻击型的异能。他现在都记得书本上描述驱逐者的文字:“在他的领域内,他的命令便是至高的真理。”
但是依然迟了一步,他只觉得脑袋瞬间就要被涨破了,高昂的情绪让他有些飘飘然。他们击败了盖亚人鱼,他觉得自己的步伐似乎都轻盈了很多,不自觉要跳起舞来。
唤醒他的是天使之眼的嗡鸣和要把他撕成两半的头痛,他看见自己握着那把电磁脉冲枪,而拉斐尔55号就倒在他手边,顶着一颗炸开的脑袋,一部分白花花的脑浆正顺着他的作战服裤腿流下来。
天使之眼大幅度地嗡鸣起来,来自敌人信息几乎过载,甚至已经没有更多的功率腾空给他去侦测其他人的状态。梅塔特隆33号头晕眼花,他勉强转头,试图看向屏幕,但是不用看了,不光是他的感受,小队所有人的感受也冲进了他的脑袋,兴奋,快乐,杀戮……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兴奋不已,就像他中学时拿了班上的西班牙语第一名,就像他成为一名以炽天使为代号的猎人时,就像他第一次独立完成狩猎时……此刻他无所畏惧。
但是,这不是个该有这种情感的场合……他们应该恐惧的,然后克服恐惧,这是每个猎人的必修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仿佛成了两个人,一个理性的他分析出这个情况下他们应该逃跑,而感性的他……只有快乐,极致的快乐。
他的眼前已经开始发黑了,脑袋犹如一团凝固的奶油,他现在只想沉沉睡去,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会是场美梦,他甚至开始出现幻觉,感觉自己正睡在家中的床上,被柔软的羽绒被和丝绸的床单包裹着,连天使之眼的嗡鸣都成了美妙的摇篮曲……
这不是任何一种地球本土异变出的怪物能做到的,哪怕是刚刚的盖亚人鱼也没有这种本事……加里只能判断出一种情况,对手已经不是地球上的生物了,是大灾变期间降临地球的、某种来自高维虚空的生物……
加里咬着牙按下了警报,同时打开了小队频道和总部的频道,传出最后一条讯息:“区域,以聚集点为圆心上空,覆盖范围半径……大于十公里,对象,极乐灾厄……”
这是他昏死过去前最后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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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们,手术很成功。”
手术室上的指示灯由红转绿的时候,距离加里被放出病房刚好一个小时,距离他们被宣告任务失败刚好十二个小时。纯白色的走廊上只有几个医疗人员走过,指示灯和加里成了为数不多的额外的颜色,连梅塔特隆0号今天的外套都是白色。
纯粹的白色,专业,冷漠,和他们的白大褂一样。
总部医疗部在所有算上所有分部的情况下依然算得上是最让加里毛骨悚然的部门,远超过贫民窟脏乱差的小诊所,不止一位天使骂过政府应该在这些精英人才的知识芯片里加入《医患关系改善条例》这本书。实际上这本书目前市面上连纸质版都找不到,加里有幸在哈利的书架上见到过一本最新的,出版日期是三十年前。
梅塔特隆0号起身去迎接医生,留下加里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盯着闪烁的指示灯发愣。一个护士走过注意到他衬衫领口隐约的绷带,当即开动扫描仪。加里半眯着眼躲避扫描仪一阵一阵的蓝光,对她摆摆手。
“需要帮助的话请从终端呼叫我们。”
这是加里在医疗部醒来后听到的第十三遍,他只好对她勉强点点头,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理论上说对话时不注视对方很不礼貌,哈利要是在这保准又得按着他一顿说教,但是他还是不断瞟向护士身后的重症病房,看向那里躺在仪器和管子中的其中一人。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梅塔特隆0号送走医生,回来就看见加里这幅死鱼样,露出被加里称作“我看你需要回新手训练营再加训三年”的目光。
加里的脑内终端发出叮咚一声,眼前自动跳出刚刚收到的信息,七份病历,整整齐齐。地十代的终端升级为体内链接款,芯片连同机械被植入体内,需要时信息可以直接通过芯片接入脑神经进行读取。他大致扫了一眼,上面诸如颅骨粉碎性骨折、脊柱损伤之类的名词看得他头痛。
他盯着梅塔特隆0号那颗锃亮的光头和反光的平光镜:“你全说了吧。”
“好消息,他们七个能够复工。”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你有一个紧急任务。”
加里捂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们连伤员都要压榨?”
“你离开病房的时候就不算伤员了。”梅塔特隆0号一平板拍在他脑门上,“你的新搭档马上就到,收拾收拾自己。”
加里跳起来:“我和哈利不是搭档了?”
“很抱歉哈利在未来一段时间都得在病房里度过了。你想出单人任务我也可以给你找诺亚申请,不过目前通过概率不到1%。”
加里垂头丧气地跌回椅子。
“想开点,极乐灾厄没有扩散。”他的长官一如既往地露出冷笑,虽然加里知道他的确想安慰自己,“而且你们才死了一个人。”
加里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
“梅塔特隆0号先生?”有人打断他们,声音不大。
“来得正好,梅塔特隆33号,来见见你的新搭档,拉法尔536号。”
加里抬头,只看到一个女孩,顶着有些凌乱的波波头,还有一张典型红月2区的面庞——大灾变之前所谓的亚洲面孔,有一双大得出奇的棕色杏眼;她没穿OMGA的西装制服,而是套着市面上最常见的短款夹克,搭配泡泡袖和修身的扣带,但不知为什么多出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带子,都被她缠在腰间;脚上蹬着一双不知道那个牌子的白色运动鞋,上面沾了新鲜的泥点——
“我靠,我们什么时候还招未成年?”
接着他就被一平板砸在脑门上:“她已经成年了。”
“拉法尔536号,林一一,我已经24岁了。”女孩抹了一把汗,用手巾擦干净后才和他握手,“抱歉,今天早上才接到总部的外勤通知,没来得及准备衣服。”
“梅塔特隆0号,马林•费里艾诺。”
“梅塔特隆33号,加里•盖伦。”加里回应她,“拉法尔是哪个组,新加的吗?”
“她是座天使,之前一直在东城区的研究所协助安全管理。”
“我是封锁者。”女孩局促地笑笑,将帽子上一根垂下来的带子拽上去。
加里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转,消化这个消息。
“今天不是愚人节。”他说,“两个辅助类的异能者出任务?”
“当然不是,哈利都不过那个东西了。”梅塔特隆0号在终端上操作两下,两人的终端上同时弹出一份信息通知。
“所有的说明都写在里面了,先跟我去办公室。”
“这次的委托人来自红月12区新伦敦城,梅塔特隆33号应该对那里比较熟悉。”
加里和林一一坐在沙发上,梅塔特隆0号站上中央控制台启动全息投影,片刻前送到两人终端的文件连同新伦敦的地图在两人眼前展开。
“本次任务,你们要追查一只逃脱的生物兵器。”梅塔特隆0号调出红月12区维多利亚地区的地图,蓝底的地图上,一处郊外的红点尤其亮眼,实验所周边的一部分区域转变为了浅红色。
“委托方于昨日中午发现他们正在进行测试中的生物兵器‘奇美拉’从实验室中逃脱,在紧急封锁了周边区域之后依然没有该生物的下落,因此委托到我们实施抓捕。”
“我有个疑问。”加里举手,“如果已知道对方是生物兵器,出动战斗类异能者会更有效率。”
“委托者希望在不惊动奇美拉本身和市民的情况下将其活捉,因此需要一位侦查者首先定位,再由封锁者协助进行捕捉。”
沙发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那奇美拉的特征和能力呢?”
“很遗憾,委托方拒绝透露这些。”
“那我无法追踪。”加里两手一摊,“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情况和指标,我们的能力都无法发动。”
“不,你们可以的。”梅塔特隆0号调出任务说明书的其中一页,指出上面的说明,“只需侦测型异能者对人群发动异能即可追踪奇美拉。”
“真的没点别的情报了?”
“很可惜,这次的委托者无法给出更多信息。”
加里闻言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而林一一依然有些迷惑。
“拟态能力的生物吗。”
“目前推测是拥有拟态能力的智慧生物,初步范围锁定在猿猴之类的变种,除此之外委托方不肯透露更多消息。”
“但是我们才两个人。”林一一举手,“这样说的话我们至少需要三人进行任务。”
“放心。”梅塔特隆0号的目光看得加里背上发毛,“你旁边这位,上次体能测试成绩是A。”
“时间紧急,去红月12区新伦敦区域的飞机明天早上八点出发。”
加里将西装外套挂在手臂上,和林一一一同坐着电梯下楼。
这是总部的两台观景电梯之一,外部用的最先进的防护玻璃,在保证透明度的同时将保护等级提升至最高,足够抵挡住天灾级别的天空生物的攻击。透过玻璃看出去,金黄色的霓虹灯刺破夜空,悬浮车来来往往,高处的显示屏还在放着猎人的征兵广告,视频里衣着光鲜的男女扛着缀满闪烁灯的花哨武器,驾驶越野车驰骋在曾经的非洲地区,对着屏幕招手欢笑,脚下的钢铁巨兽在油门声中发出怒吼。衣着优雅的男女手挽手,如同流水般汇入用大理石或是玻璃打造的高楼大厦中,透过建筑的玻璃外墙,能看见大厅中灯火通明,人群手挽着手起舞,这是当下最流行的复古建筑中——仿照大灾变之前的建筑风格。
如果极乐灾厄出现在这里,他们当中能活下来多少人?当他们在荒野上与怪物们厮杀时,这些人却躲在城墙和玻璃后,大肆宣扬着狩猎是多么风光的事情,引诱更多的孩子投入到这一场搏命的游戏中。
两人的目光只对上了一瞬,林一一便马上避开他的眼神。“你是今天第一次来总部?”
“以前报道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就去实验所了。”
“那下次你来的时候我带带你。”加里忘不了自己来了总部一年还迷路然后被马林和哈利一起嘲笑了一个月的事情,“这边路太难找了。”
林一一的目光总算是又飘了回来,但是依然没有和他对视,只是在他脸上游移,最后落在他的领口处:“但你的伤没问题吗?”
“猎人的常态,放心,医疗部说没问题了。”加里用手指把领口稍微向下扯扯,向林一一展示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但依然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恐的表情,“我会尽量保护你不受伤的。”
加里到家的时候刚过七点。说是家,也不过是OMGA给提供给外派员工的临时宿舍,从进入大门开始,客厅,厨房,桌子,浴室,厕所,全都是一眼到底,连家具都是统一定制的套装,猎人们因为任务需要,总是满世界乱跑,为此OMGA的临时宿舍遍布世界各地,连他那次在草原上追着风暴龙狂奔也住的是这种的,甚至家具样式都没改。
他从冰箱里找到之前喝剩下的廉价啤酒,粗制滥造的金属瓶身上印着张牙舞爪的哥布林,摸在手里如同低劣的兽皮,薄软粗糙,就和里面的酒水一样,几乎没什么谷物的香味,只剩下纯粹的合成酒精的味道,走出贫民窟就再难看到的小作坊产品。
幸亏哈利和马林嫌弃临时宿舍太小,直接去住了总部旁边的酒店,他才能得了空闲偷偷喝点东西缓解一下思乡之情,然后走出大门继续做好梅塔特隆33号,第一位“贱民天使”。
“电脑,拉上窗帘。”
金属卷帘隔绝了外面五颜六色的灯光,暂时让他平静下来。加里坐到宿舍自带的电脑前,插入自己的id卡,进入OMGA内部数据库。
他先去翻了上次任务的报告,在他醒来的时候被告知,他们的任务报告书最后由梅塔特隆0号代为书写并上交,等他终于被医生放出门的时候,报告书已经提交完成并封存入档案了。但是关于极乐灾厄出现之后的记忆他是一点没有。
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杀了拉斐尔53号,但他们对此不以为意。
熟练地登入OMGA官网,加里在其中找到任务报告书的界面,翻找这次任务的报告书。然而直到翻到了三个月之前的任务报告,依然没有找到这次的报告书。
他不认为梅塔特隆0号会骗自己,但他也没接到补足报告书的通知,按照他的权限,系统里大部分公开的报告书他都能阅读。
加里习惯性想用代码去后台翻找,但是想到梅塔特隆0号一定能检测到他的小手段,他有些心虚。
“马林?”
“干什么?”
加里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十一点:“你竟然这点还在加班啊?”
“猎人们出任务不挑时间。”梅塔特隆0号在另一个频道指示猎人可以发动攻击,“有什么事直接说。”
“上次的任务报告书……你真的写了吗?”
“写了,我和那群老头子扯皮了五遍才写出一份让他们满意的。”
“……哦。”
“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切频道了。”
“为什么要一个座天使来出外勤。”
OMGA内部的等级根据成员个人能力来区分,只有各项数据全面达标的才能进入炽天使等级,被称作为猎人,而座天使和智天使,多半都是在某个或是多个方面有缺陷的成员,并不适合外勤。
“因为其他炽天使腾不出手。”
“你看我信吗?”加里反手调出一份表格开始念,“梅塔特隆30号,削弱者,目前正在地中海附近休假;拉斐尔78号,封锁者,出院一星期,刚刚递交了外勤复工申请;加百列77号,突击者,目前刚刚结束了在红月35区任务的述职报告,正在赶回总部的途中,我连他航班都找到了,今晚十点的……”
“孩子大了果然不好骗了。”
“马林!”
“……这是诺亚的意思。”
“那老东西又算出什么了?”
“不知道,但是他绕过了所有的炽天使和智天使级别的封锁者和削弱者,独独挑中了这位座天使。”
“诺亚真的把‘座天使不得出外勤’这条写进了底层代码吗?”
“在写进这条之前,上头那群老东西更希望在诺亚的代码里加上‘贱民不得加入OMGA’这个条例。”
“那他们加了吗?”
“没,加百列0号跟他们吵了一架,足以载入史册的场面,我还录了像……对,八点钟方向,四公里,不不不,先用脉冲炮,不论是否生效,脉冲炮能量耗尽就换你的异能。”梅塔特隆0号说,“这还是美化之后的版本。”
“看来诺亚同意哈利拉我进来这件事着实伤了他们的心。”
“是啊,你还连累了那个小姑娘,没有你她多少还能排到智天使的等级。”
加里灌了一口啤酒:“我知道,我看了她的档案。”
加里已经把林一一的档案翻了个遍。教授家庭出来的女儿,还有一个弟弟,她自己则是以商务生的身份完成学业,按照正常剧本,不是成为企业精英,至少也能进入跨国公司安稳度过一生,非常经典的红月2区年轻人成长经历。
然而这种人却在毕业一年后加入OMGA成为一名最底层的座天使,用着最常见的封锁异能“蛛网”,在世界各地的研究所之间轮转负责安全管理。
怎么看,林一一加入OMGA之前的人生都比他的好太多了,甚至比加入OMGA好多了。加里甚至开始思考这种人有什么理由加入他们,他不信这种人家出来的人会为了名声和权利不要命。
“好,现在按原定计划后撤,通道已经打开,你们有三分钟时间……有何感想?”
“好人家的姑娘。”
“所有人就位后等目标进入包围圈……你可别把人家好姑娘带坏了。”梅塔特隆0号盯着屏幕,透过其中一名猎人的视角他正在等待猎物上钩,“总之,别让哈利失望,他好不容易才把你从贫民窟里捞出来,还有,少喝那种劣质啤酒。”
通讯频道里沉默了半晌,只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2
飞机于八点准时起飞。加里昨晚喝多了酒又熬了夜,一上飞机就倒在椅子里,印象里最后一件事就是飞机还在停机坪上。
他又回到了那个白桦林中的小镇,但是这次不是在帐篷里,而是在小镇里,没有盖亚人鱼,没有侦查鹰,也没有掘墙鼠,只有他一人和这个死寂的小镇。
他下意识放出天使之眼,却撞上了一只眼睛。天使之眼如实传回了那只眼睛的样貌和目光,那是只棕色的眼镜,平平无奇,淡然地从虚空中注视着他。但是也仅限于此,天使之眼找不到更多的信息,包括那是谁的眼睛,是人,还是怪物,抑或是使徒。
飞机在新伦敦的机场降落,两人拖着行李走到叫车等候区,加里刚要在录入器上输入目的地坐标,一辆轿车便停在他面前,车身整体呈现黑色,标准的子弹头设计和流线型车身,乍看过去和当前红月12区最常见的黑色出租车如出一辙。
“不用输入坐标吗?”林一一间加里没有动作,在后面探头探脑。
加里苦笑一声:“他知道目的地。”
伴随着他的话语,轿车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和加里相似的脸庞,金发碧眼,笑得殷切,热情如同你能想到的最亲人的电子宠物。
“拉结尔653号,等你们好久了,叫我马诺就好。”
两人坐定后,车辆缓缓升空,如同一滴水汇入海洋那般驶进车流,成为这座城市数千万不起眼车辆的一员。
新伦敦刚刚下过一场雨,天空屏障甚至都还没完全撤掉。轿车车飞过下方时,抬头就能看见上方接入屏障收集雨水的管道,如同寄生在某种大型生物皮肤上的寄生虫,一口咬死皮肤,细长的身子拖在外面。
新伦敦的建筑没有红月1区的高耸,更多的是仿照大灾变之前的古典建筑或是在那些建筑上直接修复。建筑材料为特殊处理后的岩心龙鳞片,兼具防护功效与美观,这又是另一种当下流行的风雅——复古便是高级。
但是它们也只是对大灾变前建筑拙劣的模仿,没有什么古典建筑还会闪五颜六色的光,丝毫不亚于那些最新式的玻璃建筑。曾经有一位建筑师砸发布会上狡辩说这是因为时代不同了,古典建筑的防御比你的原装脊椎高不到哪去,我们还需要这些光作为防御兽灾的手段。
“我以为新伦敦没这么缺水。”林一一看着管子,即使他们只在五十米的高度行驶,她依然能看清那些雨水的量和管道完全不成比例,“我家那里只有遇到特大降水才会启用屏障。”
“那次全球性的雨蝗之灾之后就这样了。”马诺将车缓缓驶进队伍等待红灯,“我们的政府总是有被害妄想症。”
“谁叫他们大灾变的时候就把同盟的好感败得一干二净,解除互助关系也正常。”
“不过现在几个区貌似关系都很紧张。”马诺打开广播,女主持正在用甜美的嗓音播报昨日发生在荒野区域的三起命案,同时警告居民不要随意走出防护区域,“老地方?”
“不,先送她去临时宿舍再去那边。”
“你是东道主,就让人家住临时宿舍?”
“不……是我要求的。”加里还没说话,林一一抢先一步,“就不麻烦了。”
车上的气氛在林一一走之后就冷落下去。女主持的甜美的嗓音回荡在这一小小空间内,如同小作坊出来人造糖,甜腻到有些剌嗓子的程度
“哈利的事情我很抱歉。”马诺将广播切成了自己的音乐库,一阵刺耳的音乐声顿时轰击着加里的耳膜——这种在古典乐里都算是冷门的。
没有等到后座上人的回答,他只好又说:“不过那不是你的错。”
“要是早一点察觉,我们都能逃脱。”
马诺从后视摄像头看了一眼加里。
“别再想了,直面天灾级只死了一人,算是奇迹了。”
“死了一人,重伤七人。”加里放任自己顺着靠背滑下去,“四舍五入就是全军覆没。”
“那只是你对自己的要求。”法拉尔从后视摄像头里望向加里,“打个赌,哈利回岗位之后会为你骄傲。”
“南花园酒吧一个月的威士忌?”
“啤酒吧。”马诺看着恢复精神的发小笑了,“还要薄铁皮的那种,别的我喝不下去。”
“成交。”
车身剧烈震动了一下。
“什么情况。”加里抬头想看看车窗面,马诺却一脚猛踩油门爬到高行道上,一下把他甩在后座位上。
接着年轻的司机猛打方向盘,在还算稀疏的车流中左闪右闪:“你真幸运,一回来就遇上黑帮火并现场。”
“总部的车都配的高强度防弹外壳!”
“贝托手下那群人已经轰坏我们三辆车了!”马诺大吼,车速不降反升,“这周五个智天使重伤,上面已经在威胁政府再不管就撤出12区了。”
“能有什么用!”加里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整理了一下领结,“指望他们两边听我们的还不如指望风暴龙不要在草原上撒欢!”
“靠,一年了,你是有多恨风暴龙。”
“就凭它们搞坏了我的第一套西装!”
马诺还有别的任务,到了地点后把加里一扔就火急火燎赶赴下一个地方。望着逐渐消失的车屁股,加里叹气,哼着小曲走上空中平台。
这个季节的新伦敦总是有些热的,他将西装防护制服的外套脱了挂在手臂上,肌肉线条在白衬衫下若隐若现,每一块隆起都恰到好处地强壮又优美。
不是上流区被精心设计打磨的石雕,而是某种只会在聚集圈以外出没的危险野兽。
门童为他拉开门,随后加里拒绝了他为自己提行李的请求,转过两个弯进入电梯,按下最高层的按钮。在电梯到达前,他允许自己靠在电梯壁上短暂地做回一段时间加里。
不是梅塔特隆33号,也不是名流哈利•兰彻斯特的学生,而是加里,来自贫民窟,热爱廉价啤酒和飙车的年轻人。
他的导师总是很热衷将他从一个贫民窟的小男孩调教为上流的绅士,为此他甚至不让加里住进常驻猎人的宿舍,而是专门从自己的房产中抽出一套送给他。用哈利或是马林的说法:“既然都是常驻岗位,住宿舍获或是外面并无区别。”
天知道加里在翻看这里的房价时,对着那一串他得打工三辈子才能买得起一平米的数字待了有多久,那个傻样至今还在炽天使们的聊天小群里传播,用来表达他们吃惊到呆滞的情绪。
叮的一声,电梯提示到达,加里快速搓了搓脸,拎着箱子走出电梯。踩上柔软的地毯时,他先是瑟缩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哈利,他的导师,现在正在红月一区的某间病房里不省人事,而不是在这里等他。现在这里只有加里一个人,一个人,现在他要自己进屋,自己开灯,然后把自己摔进沙发,还要自己一个人带着一个外勤新人跑任务,就和当年的哈利带着他一样。
“操!”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骂得字正腔圆。
林一一放下行李,先把宿舍的床铺整个掀开,从枕头到床垫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才又整理回去。
接着她打开行李箱,从夹层里翻出早上买好的素食饭团,扔进微波炉打一分钟。这个时间她打开了电脑,用id卡登入omga内部客户端。
果不其然研究所驻派小群这个点已经聊了上百条,内容包括痛批研究所所长强人所难,食堂厨师味觉芯片该修了,今天谁去负责高危收容对象的安保……她啃着饭团,一条条新消息看过去,确定是否有暂时需要自己参与或是提交的工作。
最后确认完毕,她打开了明天目的地周边的地图最后看一眼。实验所就和之前按到的一样,几乎要到了聚集圈的边界处,能看到一条警示意味的红线从实验所不远的地方划过,从这里开始,道路断绝,向内还能看到明显的区域划分,向外的地图上和其他区域的地图一样,只标注了一句荒野——普通人的禁区。
荒野再往北,在只有世界地图才能看到的地方,就是北极圈,使徒的领地,人类的禁区,只有他们能顶着过量污染和严酷的环境在那种地方生存。
3
“我今天12点之后随叫随到,到时候通知我来接你们就好。”
马诺这句,带着他的车消失在高车道上。
加里和林一一站在土地上。是真真正正的土地,不是什么建立在高处的高台,也不是用人防污染造材料铺设好的道路,而是真实的、没有任何污染的土地,栽种着和大灾变之前相同的植物,柔润又芬芳。
土地一直延伸到实验所的门前广场,土地在广场被替换为白色的石砖,而不是某种生物的鳞片;洁白的石碑上刻着实验所的飞鸟标志。喷泉池中的水流清澈见底,天使之眼传来信息,那里面连一丝污染也没有。
广场的尽头就是试验所,方方正正的玻璃建筑,加里庆幸幸好新古典主义还没荼毒到科研领域,要是这群人和那群设计师一样大搞复古潮流,人类迟早要全部变使徒。
他们穿过立着大理石天使雕像的步行道,走上石阶。加里昨天已经向实验所官方提交了调查申请,他们刚刚踏上最后一级,研究所的大门便在他们眼前轰然开启,一个套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的瘦削男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那人敲打手中的终端,两道光柱同时扫描加里和林一一。
“梅塔特隆33号,加里•盖伦,拉法尔536号,林一一。”男人的声音干涩,不带感情地重复两人的身份。
“还需要我把OMGA的证件给你看吗?”加里从胸前口袋里拎出证件。
男人收起终端:“OMGA已经将你们的资料发至我们手中,无需重复确认,请跟我来。”
室外的晴空万里显然没有成功影响到室内。昏暗的研究所前厅中,只有宣传用的立体投影画在他们经过时自动弹出,多角度展示实验所过去的成果,语音中殷切提示着扫描投影中的码便能获得详细介绍手册。新伦敦的若干建设项目都被包含在其中,加里注意到林一一眼都看直了。
“请不要在意,这些是为了应付学校参观专门设置的。”
“研究生物兵器还对外开放展览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电梯门口,男人用虹膜解锁电梯使用权限。
“我们有若干用于和学校合作的项目,用于定期从中选拔有潜力的年轻人。”
“没考虑开放合作名额?”加里抱着手。
电梯在这时抵达,四面金属墙壁闪着寒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和实验所非常契合的布置。男人侧身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等到三人都进入电梯,男人才回答加里刚刚的问题。
“出于效率和成本,在这之外的学校没有必要看。”
电梯在上升一段高度之后便开始打横走,等他们再踏出电梯时,眼前是若干强化玻璃制造的笼子,每一只里都关着一只生物,有的还是寻常生物,而有的显然已经高度异化,与外面的怪物无异,对着几人呲牙。
“除了档案馆和部分机密项目,你们可以在这里自由调查。”
“没有奇美拉的信息?”林一一发问。
男人的护目镜对向了她:“这个在委托中已经强调过要保密。”
加里出来打个哈哈:“那就请带我们去奇美拉之前所在的研究区域吧。”
男人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尽头的空房间。旁边的墙上有呼叫器,有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可以呼叫我。”
“这群混蛋大概就不想把这东西找回来。”走在去奇美拉笼子的路上,加里咒骂道。
回应他的是一只撞在玻璃上晕过去的一人高的金丝雀,左前方笼子里同时生着狮子头和山羊头的怪物也在对着它们无声咆哮。显然强化玻璃完全隔绝了它们的声音。
林一一用手在他肩后拍了拍,算是安慰他。
走廊不算长,大概五分钟之后他们就找到了那个笼子。大概是提前得知他们要来,笼子门大敞着,工作人员特地在门锁上卡了一道防护,以防笼门忽然关闭。
笼子里就和其他的没有区别,食盆水盆,用于睡觉的窝,几个滚在角落的玩具,适用于大多数怪物的排泄用沙盆。
加里闭上眼,天使之眼80%发动。站在他身后的林一一原本正在看旁边笼子里的一只薮猫,这时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操!”才过去三秒,加里痛骂出声。
林一一投来的表情更疑惑了。
“这群混蛋把这里彻底清扫过了!”
眼前的笼子有明显打扫过的痕迹,甚至加里怀疑对方是派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侦测型异能者,一边扫描一边打扫。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里为什么干净到几乎一尘不染——因为他们俩是那点为数不多的“尘”。
“是功率太低了吗?”林一一小心询问,“我听说侦测型异能是有发动百分比的……”
“即使到百分之百这里还是会这样。”加里一脚踢飞了滚到脚边额弹力球,绿色的小球在玻璃上来回砰砰撞击,最后停在和隔壁笼子相接的玻璃下。一边的薮猫见状飞扑过去,一头撞上玻璃,只好捂住鼻子趴下。
只要有生物活动过,就必然会留下特定的痕迹,区别只是痕迹的多少。这碰巧就是加里最擅长的领域之一,即使是最细心的人仔细清洁过,加里依然追踪到最细微的残留,因此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哪天从OMGA退役了就去警局找个情报收集的岗位当当,再不济也能混个私家侦探。
但是现在他把脑海中所有的生物活动模式都过了一遍,也无法解释这里干净到出奇的状态,干净到没有任何物体活动的迹象。所以他只能假设要么他们用侦测型异能者协助了清扫,要么就是这个笼子根本没用过。
加里开始盘算怎么打那个研究员一顿:“要么是他们打扫了,要么是他们随便找了个新笼子来打发我们。”
“那要不要把这片区域都扫一遍?”林一一问,“这里的玻璃应该还没到能屏蔽异能的地步。”
“我们都不知道奇美拉是不是在这个区域研发的。”
“应该是的。”林一一说,“刚刚上楼的时候,我偷看了他的终端,显示的目的地是生物科技区域,武器方向,大概率是这里,顺便我还从前台扫来了这个。”
林一一打开终端投影,加里看清那是实验所的介绍手册。
“刚刚的投影展示部分和这里的公开部分是一致的。”林一一指了指上面的基因科技介绍页面,上面是若干研究员的合影,背景正是这里的玻璃笼子,“他们的基因改造技术是武器改造方向,和他们对奇美拉的定位重合了,‘生物改造兵器’。”
“假定奇美拉的笼子是特定的,那么既然要追回,它的笼子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再次启用。”
加里有了结论:“找到空着的笼子或是特殊的笼子就能找到奇美拉的信息。”
天使之眼缓慢地扩大扫描范围,在不知道附近是否有针对异能的侦测型异能者之前,加里小心地将天使之眼的领域扩张成只局限在这个区域内的扁平状空间,这一次倒是有源源不断的信息传回。
“没有。”一分钟之后他有些头晕目眩地说。
“没有空的笼子,而且这里的试验品真的都挺强壮的。”他拍拍脑袋,想把刚刚某只怪物的穿脑魔音从脑子里拍出去。
显然林一一也和他一样失落,但还是不死心地想确认:“没有异常吗?”
“没有,这些生物生龙活虎到跟昨天还在荒野上——”
加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林一一看着他,眼睛逐渐瞪大。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看着加里的眼睛,“到昨天为止,这些生物都还不在这里。”
“他们替换了这里的所有试验品?”
“你说你昨天发了调查申请,那有没有可能,他们实际上把这里原有的试验品都替换掉了……”
林一一看向隔壁的那只薮猫,看着它正在无所事事地挠玻璃。
“他们要隐瞒我们的不是奇美拉本身,而是这里的项目。”
薮猫扒拉着玻璃笼壁,加里再一次放出天使之眼,视野从他脚下延伸开去,每一个笼子与每一只生物都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很久之前拉斐尔53号还打趣说他这个能力就像鲸鱼,超声成像,要不查查今天梅塔特隆0号把零食又藏在哪个抽屉了。两人从总部走廊这头打到那头,最后被梅塔特隆0号拎着回去写检讨。
没有一只生物有异常,它们精神抖擞,有的缩在笼子一角,有的则对透明的笼壁大动肝火,但是没有一只身上有异常,没有一只。加里扫描过它们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连针孔都没有,生物武器项目不可能只是单纯的驯兽,而药物驯化前几年已经被投入公开开发的程序。
使用违禁药物驯兽?人体实验?这些在近些年都不是什么太重大的秘密了,现在人体实验死了人甚至连新闻都上不了,但是死了一只实验用的怪物倒是可以。OMGA都可以算是一个大型人体实验场,他们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天生变异,剩下的都是在经过筛选之后接受OMGA的基因改造,最后分化。
就连哈利和马林那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都是在家族保护下接受的后天改造。
这里干净到不像话,没有任何他们预料中的血腥场面,加里见过几场生物改造实验,无一不是充斥着鲜血和惨叫,林一一本来就是常驻实验所,这种场面估计更不会少见。
狩猎有时候也比实验残暴多了,将怪物开膛破肚撕成碎片都是米迦勒组和乌列尔组经常干的。
他不信这里连他们俩的背景都能查出来了,还玩这套来保护他们那“脆弱的神经”,要是梅塔特隆0号在还有点可信度。
天使之眼的扫描范围扩大停止在触碰到楼层外墙的那一刻,之后便在用一个恒定的频率反复扫描这层楼。加里甚至能看清那位带着他们进入的研究员正坐在显示屏前,手上动作不停。
加里看向研究员时,他抬头,目光透过天使之眼和加里对视。意料之中的结果,这年头的共识就是有侦察型异能的人在科研领域方面更有优势,以至于很多研究所招聘时宁可放弃大批在专业领域更深入的人,转而寻找侦察型异能的拥有者——哪怕对方不识字。
这种情况下,撞上对异能有侦察能力的异能者也就不罕见了,反正这里就是侦察者大本营,加里在走廊上开一枪都能放倒五个侦察者那种。他指挥天使之眼移开视线。
他这种变异出天使之眼却干了外勤猎人的估计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父母让他们孩子接受改造都是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而不是让他们卖命。只有孩子会给自己改造出卖命用的变异。
回到眼前的生物上来,一只双头狮正对着空气咆哮,前爪流着血。笼壁是强化玻璃无法被它损伤,但不代表地面不会,现在那里满是一道一道白色的抓痕,混杂着鲜红的血液,加里在角落里找到了折断的爪子,根部还连着呈撕裂状的肉。
加里收回视线:“最坏的打算,这里原本都是奇美拉,全跑了,我们要抓一群猴。”
“更坏的情况,它转化成了使徒,还越过了禁线。”
这个假设之后只剩下了动物们的咆哮,因为这是个不合格的玩笑,不光倾听者笑不出来,连讲笑话的人也白了脸。
这大概是当前全人类最能达成共识的话题了。这群周身裹着黑雾的生物,出现在大灾变之后,由他们的同胞和熟悉的动物经过高维物质的污染转化而来,只用了半个月就将大灾变之后全球范围内的幸存者杀死了半数。
然而走投无路的人类也杀死了过半的使徒,双方被迫停战,使徒以退居两级圈以及位于太平洋中心的海上城作为让步,而人类也承诺往后不得伤害新生的使徒。
上一次它们出现,是红月26区的一个小聚集圈愤怒的群众对一只使徒实施了私刑,因为他们怀疑那只使徒是奸杀总督女儿的凶手。当实施了私刑的人群争抢着那颗使徒的头准备去总督面前邀功时,大批的使徒从天而降,黑雾笼罩了整个26区。当晚一个极度惊恐却极为清醒的男人被扔到邻近的红月23区,人们才知道了红月26区发生的一切。一个月之后男人在极度惊恐中自杀——他被灌入了红月26区所有人死前的记忆,每时每刻那些痛苦和绝望会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重复,而不被批准发疯、昏迷、遗忘甚至是失忆,甚至他会在一个月之后才自杀都是使徒们准许的。至于这一切的理由,则是他就是砍下那只小使徒脑袋的人。
在人类爬上食物链顶端数百万年之后,烙印在身体里的恐惧被再一次唤醒。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林一一小声说。
4
两人坐在回程的车上,马诺贴心地为二人打开了车载音响,一首抒情乡村风的古典音乐在车厢内静静流淌。
“调查失败了?”法拉尔透过后视镜头看着后座上的两人。
没人回答他。加里看向窗外,林一一在闭目养神。车窗外飘过巨大的投影广告牌,宣传最新款的基因改造服务,对格者有80%概率变异出b级强度以上的异能。加里扫了一眼广告里的价格,曾经他对那是多少并没有概念,只知道无论那数字是高是低,总归是他们这些贫民窟的人高攀不起的。如今他也稍微能换算一下,大概是那些住在贫民窟之外的一辈子才能勉强付得起的价格,然而一旦变异出b级以上强度的异能,足够翻身做凤凰,跻身上流社会,赚到的钱全家一辈子都挥霍不完。
但是那也只是对适格者,对不上的,能活下来都是侥幸。每年死于基因改造的蠢蛋络绎不绝,社会已经将其看成一种常态,但是门面功夫还是得做,于是他们一边宣传珍惜生命,一边又放任大企业们宣传他们的基因产品,并用昂贵的基因筛查服务为自己做借口——我们已经为你提供了预防方法。但是社会的共识已经达成:赌上生命去换取之不尽的财富,并嘲笑那些因为不敢赌命而陷入贫穷的人都是低能儿。
OMGA这种招聘前还出资做基因筛查的组织,简直就像是爱做慈善。
“他们把整个实验所都洗了一遍。”加里把思绪拖回来,“我甚至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这么做暗示我们有鬼了。”
“别想多,也许是不想流露机密。”
“但愿吧……北方关口那边有什么异常吗?”
“放心,没东西过去,也没东西过来,最近没有新转化的使徒,奇美拉还在我们的世界。”
加里只能暂时将目光收回去,投影广告花花绿绿的光投进车内。基因广告已经变成了全新型号的义肢广告,广告里男人在基因检测之后换上义肢,并对着大众炫耀他新换的工作和房子,最重要的,是他的确安全地获得了这一切。
林一一没有去酒吧的习惯,所以当晚她拒绝了加里去酒吧放松的邀请回到临时宿舍,先看完了手上的报告,才想起来晚饭没吃,然而因为来得及,冰箱里没有准备吃的,她只好走到宿舍楼下的便利店,祈祷那里有些便宜的人造食物,最好是人造米的。
商店还算整洁,窗明几净,光线充足,从货架到商品都散发着可信的气息。店里没几个人,只有一个负责看管的员工在前台无所事事地看着银幕,镜头在主持人和几位造型比语气还夸张的嘉宾直接来回切换着。林一一瞟了一眼,镜头正好切到一位如同融化冰淇淋的女士身上,鲜艳的红唇在这种时候看上去也好像冰淇淋上融化的红色果酱,由上而下地堆在一起。
冰柜里干爽清凉的手感让她振奋了一下。托大灾变之前几十年潮流的福,她还能在这里找到某些用来自东方的材料做的食品。当她拿着一盒人造鸡肉米饭回到前台准备用终端付款,看管员的银幕切到了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尚且还算好听,这个念头还在坚持端庄稳重的大概只有几个大区的官方电台里。
看管员看着她的终端,直到确定她付款成功才移开目光。主持人念着新闻稿,播报最近在新伦敦城郊发生的黑帮械斗,并提醒居民近期尽可能不要走低车道,以免与黑帮遇上。
……如果有居民发现不对劲,会不会上报到电台?但是委托方貌似也会盯着电台,那么大概会把这件事先压下去……那,会不会上报到警署?
“你好,我是加里。”
“我们要不要去查查这边的警局报案记录?”林一一飞快浏览过新伦敦警署的对外公开网络,因为电话那边传来的巨大噪音,她只好对着终端大吼,“也许有人会因为奇美拉造成的异常报案!”
加里在舞池里差点被甩出去的脑子此刻又回来了,他先让林一一等等,接着努力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去。期间有几个曲线毕露穿着火辣的女孩主动蹭过来,要是在平时加里可能会高兴,但是这个状态下,他反倒感到一阵焦躁,有东西堵在胸口,无从发泄。酒吧劣质的音响持续输出模糊不清的重低音,人群欢呼雀跃。
最后他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金发和皱巴巴的T恤爬到酒吧门外,冷风一吹,酒也醒了不少:“你说,我刚刚没听清。”
“如果奇美拉已经造成了异常还被人发现,也许会报案,那我们能从警方的报案记录里找到线索。”
加里挠挠头:“不是不行,但是这个大概得请外援了。”
“……我们不能去警署申请援助吗?”
“我们是无国界组织,但权力真没这么大。”
耳边传来呵斥声,加里回神发现是自己挡了酒吧的大门,几位客人不满他挡了路,他笑着道了声歉,往旁边挪挪:“这一点明天我会想办法,到时候我们分头行动。”
挂断电话,酒也彻底醒了。闻着身上被高温发酵到酸臭的酒味,加里没了回去继续玩的心思,但是马诺还在里面,他只好从终端上给他留了言,然后招了辆出租车回公寓。路上那个司机跟他确认了三遍地址,眼神逐渐古怪。
他有一个计划,但是要是哈利和马林在,估计只会训斥他一顿。但是眼下哈利重伤,马林还在总部走不开,也许就是他实行的机会。
他都能想到他们听到自己要干这种事,一边咬牙一边痛骂的样子。但是只有那样才有希望推进这一切,而不是这样无头苍蝇般地乱找。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帮林一一想办法从警署里偷到报案记录。计算机不擅长,但是有人擅长,而且还是举手之劳。
他打开终端,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5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都说可以吗?”
“好消息,我们偷到了新伦敦的出警记录。”
“坏消息是我们被警方通缉了吗?”林一一明显紧张起来,“我弟弟还要考公务员,这样他过不了政审。”
“……没那么夸张,就是这里面内容有十个G。”
林一一在通讯里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段时间地下黑帮都在火并,所以他们出警频率很高,你要是觉得一个人看着累可以等我外出侦查完回来。”
平心而论加里还是希望林一一能全面接手,他顶着梅塔特隆的代号却依然出着外勤就是因为这个——“贫民窟人的专有缺点”。哈利一直希望他能静下心,他已经很努力了,至少在天使之眼传回的海量信息面前他还能从里面分析出有用的。人都是有上限的,他这么告诉自己,天使之眼就是他的上限。
林一一的眉头在这个时候略略舒展开:“但不需要我协助侦查吗,我是封锁者,出什么状况会更安全……”
“我会在有状况之前逃走。”
加里走到大本钟下。人群自他身边流过,泛着绚烂的光,地平线上无数高楼拔地而起,空中轨道连市中心的天空都没有放过,如今这里唯一还算清静的地方大概只有唐宁街和白金汉宫。
天使之眼只发动了10%,已经有源源不断的信息传来,加里在脑海中整理着,发现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少部分是c级及以下的基因变异信息,以及市面上流行的各类义体型号
偶尔有人对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加里看了看自己:相当古典的灰色运动装,大灾变之前比较流行的款式,没有任何夸张的束带装束和膨大的袖口,算得上是修身款,如今因为基因改造和义体改造的流行,这种装束也因为无法容纳改造后可能存在的畸形肢体而被各种拼接式连体紧身套装和夸张的宽松服装替代,迅速消失在平民阶层中。
现在改造就是最流行的时尚,人们不是选择基因改造,就是仿生义体改造,连贫民窟的人都能从垃圾堆里捡到个废弃的义体给自己装上,每天都有死在地下手术台上的人,谋杀患者然后偷取义体贩卖的案件更是层出不穷。
加里不自觉摸了一下手臂。他不算是那种重度改造的,但是要说完全没有改造也不可能,但也只选择了风险最小的义体。天使之眼的变异不算,那是每个天使都要接受的。
奇美拉也会带着义体吗?他突然想到,反正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能被加装义体。如果奇美拉也穿着义体,那大概率不会是市面上常见的。加里开始盘算让林一一或是梅塔特隆0号发自己一份当前所有在出售义体的信息了。想到这儿他就头疼。
“对着人群发动异能”,这句话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委托方是笃定了奇美拉一定有异于大多数人群的显著特征,因此才能这么笃定地下令。但是就加里的经验来看,每个人认为的异常一定都不一样。
“真的不要我帮忙吗?”林一一再次发来通讯。
“不用,你那边有什么进展?”
“有一起奇怪的。”林一一把写好的笔记念出来,“西城区有个老太太,先是报警说花园里有东西,然而在警方搜查前就撤销了这条记录,等到警方第二天登门拜访时,无人应答。”
“你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在三个月前,她刚刚上报了自己孙女的失踪信息,这条报警没有撤销。”林一一点开案件信息,“在我们那里,孩子走失之后,家人在找回孩子前多半不会搬家。”
“你的意思是?”加里不自觉站直了身子,“她前一晚看到的东西是奇美拉?”
“只是怀疑,但总比大海捞针好。”
“地址给我,你联系一下马诺让他查一下最近新伦敦的出境记录。”
加里在两小时后到达林一一给他的地址。
所谓的花园也不过是楼房自带的花园式阳台,大灾变后独门独栋的房屋只有能维护得起防御设备的富人才配享有,对于普通人家这就是某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因此灾变之后价格也一落千丈,如今只能在一些偏远但是还算安全的聚集点还能见到。但是人们舍弃不了亲近自然的本能,于是这种带着花园式阳台的公寓便应运而生,兼具防御功能与自然风光。
加里站在公寓门前,两侧墙壁陈旧泛黄,走廊暗红色的地毯边缘打卷。他看向门上猫眼的位置,等待许久也没亮起他预料中的红点。
大灾变之后第一代的公寓,一般这一批公寓到现在已经是问题频发,又因为设备过于老旧,无法修理。
但是对于加里这种贫民窟上来的来说,没啥区别,贫民窟的房屋也就是这样了。他左看右看没人后,从手臂里弹出一根可变形装置,用天使之眼扫出锁眼的形状后便控制装置变成钥匙的形状,开门进入。
房间里比他想象中还要乱一些,但是还没到不堪入目的程度,倒是符合户主的年龄和身份。沙发和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杂物,窗台上的电子植物已经没了亮光。
天使之眼没有扫到生物的存在,加里关上门,戴上手套。房间的整个布局通过天使之眼完全呈现。除去一位老人的生活痕迹,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只有五岁大的女孩,但是除开生活物件,女孩的生活痕迹相当陈旧,几乎已经消失不见。
卧室里的衣柜凌乱,不少衣服就这么被胡乱堆在地上,角落一处长方形的区域没有落上太多的灰,加里比画了一下大小,看起来是个行李箱。
接着他转向阳台,推开玻璃门,眼前是一片电子植物和普通植物交织的露台,种植在最外围的是电子植物,其中大部分已经停止了电力运作,只有小部分依靠太阳能的依然在良好运转。至于那些普通植物,只是蔫吧地躲在阴影中。
在加里的视角中,天使之眼症具象化为一只巨大的眼睛,悬浮于他的头顶,伴随着一定的节奏眨动。但是每一次重新张开视野,所见所感依然是相同的东西。在漂浮着细小尘埃的房间内,还能动的活物只有他一人
年龄比他还要大的木制家具,来自大灾变之前的植物,据说这种家具如果打开表面的封装,还能看到下面的木板上还有眼睛状的金色年轮,随着时间流逝这种金色会逐渐加深最后变成醇厚的暗金,这是能区别于大灾变之后产品的显著特征,至今也没有技术能够完美模仿。
如今这种东西不管在哪都是有价无市。加里也曾在哈里家中见到过一套已经明显转为暗金色的家具,那是远在大灾变之前几十年更早的产品,即使在那个和平年代都价值连城。
如今这个时代,任何来自自然而非人造的物件都代表了一种奢侈,代表了可以无视掉实用性和代价的肆意挥霍,即使是大灾变之前最便宜的碎木屑填充的桌子,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也被炒到了天价。
如今这个家里满是这样的家具。
这个老妇人坐在一座黄金山上,但也就和大多数记得大灾变之前事情的老古董一样,他们固执地试图保留那个时代的生活方式,执拗地怀念那个时代,用他们的话形容: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你可以去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除了这些还在垂死挣扎的植物之外,整个公寓似乎没有别的活物。
加里皱眉,天使之眼加大了扫描力度。这一次不仅仅只是收集信息,连整个房间不为人知的角落都如同模型一般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没有,除了他,其余的一个活物都没有。
“林一一。”加里接上通讯。
“怎么了?”
“那个老夫人……是报完了警之又撤销了报警记录后失踪的?”
“我看看……第一次报警是晚上八点,撤销时间是一小时后。第二天警员上门的时间是早八点,这个时候开始就没人见到过她。”林一一的声音在通讯中有些失真,“有什么收获吗?”
“你说,什么情况下,这个家里会一个活物都没有?”
“新房子?全家出门旅游?”
“那样的话,小虫子还是会有的。”天使之眼找到了类似仓库的房间,加里推开门,并没有他预料中灰尘满天的场景。杂物凌乱地排放在两边的架子上,放在门口处的罐子已经空掉,加里拿起一个,上面的标签还写着“杀虫剂”。
“你是在怀疑有什么把整个屋里的生物都杀死了吗?”
“根据痕迹推算,那位老夫人应该没事,又或者拿了箱子跑路的不是她……”加里放下瓶子走出仓库,“你有印象有什么异能能到这个程度吗?”
林一一高速回忆,“我知道的几乎都在侦测仪的反应目标里。”
“如果是不知道的呢?”
“那样OMGA会拿到第一手资料发送到每个天使手中。”林一一的终端消息提示闪动,点开后是马诺传来的完整记录,“根据记录,那位老太太并没有出境,如果没有偷渡那大概率还在新伦敦境内,马诺追踪到了当晚她的行踪录像,我正在看……我操。”
“啊?”
“她往北部边境去了!”
6
“你他妈的能不能慢点!”前往荒野区的高速路上,一辆黑色的出租车跑出了赛车的速度。梅塔特隆0号传回了临时出境申请正在审批的通知,并告知他们正在走加急通道,但依然需要三个小时以上。
车载广播此时正放着恼人的噪音,音乐与主播的声音交替穿插,时隐时现,断断续续,而那位主播正毫无知觉地发出一阵阵甜腻的笑声,每隔几秒就会打断音乐和她所谓的来信嘉宾进行互动。加里反手将广播拧成新闻频道,然而新闻中除了黑帮还是黑帮,这次甚至还炸了他们昨天去的研究所。
“靠,他们能把查税的速度拿出三分之一在别的方面黑帮也不至于狂成这幅鬼样!”这一次是马诺坐在后座开启异能追踪,加里在前面驾车,更加狂野的手法甩得林一一抱紧了前排的驾驶座。
“等他们进了使徒的地盘你就后悔去吧。”加里又是一脚油门下去,方向盘一个左打超过前方一辆慢吞吞的货运车。
“跑不快的,她和身边那个小女孩都带伤!”
林一一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是她的孙女吗?”
“不知道,寻血犬没法识别目标具体信息……左转,左转!下高速!他们就在前方!”
寻血犬最后停留在一片破败厂房的东南角落,深褐色的墙壁早已倒塌,露出当中的钢筋骨架。典型大灾变前的风格,如今这里历经了六十多年依然无人管理,连野草都几乎要淹没这片断壁残垣。
“先说好,我只在外面等你们。”马诺终于抱回了他心爱的方向盘,说什么也不下车。
加里在后备厢里翻找备用枪械,一个没法公开的情报是OMGA的每一个交通工具其实都是移动的军火库,只要猎人们想,他们能把所过之处都变为战场。
他从固定架上取下轻型脉冲枪,转头问林一一:“你用什么枪?”
“手枪吧。”林一一摊手,“我的枪械成绩只有B。”
不用寻血犬指引他们都能察觉到老妇人和那个女孩一定躲在废墟的东南角,眼前只有那里还有算得上完好的建筑。
由加里开路,林一一殿后,两人的异能始终确保重合在一个区域。
天使之眼启动,对整个厂房开始搜查,不出意外找到了两个生命体,一大一小,皆为女性,其中孩子的伤势轻一些,天使之眼只扫描到了些许擦伤。
“确认目标,两位女性,年龄分别为72岁以上和8岁,两人皆有伤。”加里通过终端给林一一发出信号,文字经由终端记录,转为声音透过芯片输入大脑。
“要不我去?”林一一先走到加里身边,“我也是女性。”
加里一时没有回话,天使之眼功率增强。大约过了三十秒,他将整合过信息传递给林一一,但是手上却将脉冲枪的保险解除:“除了目标之外没有有威胁性的生命体,房间为旧厂房,没有机械陷阱,所有机器均已老化无法运行,暂时没有识别出是否有简易陷阱。”
林一一走过破败的长廊,尘埃因她的动作扬起。走廊上的玻璃早已风化,连豁口也变得圆润,铁皮柜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锈蚀的边缘卷起或断裂成不规则的形状。墙壁还留着没有剥落干净的墙纸,在长久的日照与风雨中变成死气的灰白。
林一一顺着柜子上的破洞看去,还能看到灾变前工人留下的物件,不知谁的杂志忘了拿走,如今字和图都已经褪尽,只剩卷成一朵花的纸质册。
“走廊尽头的房间,进门后右手边墙壁尽头的柜子后面。”终端里传来加里的声音。林一一收回视线,目光穿过长廊,阳光透过窗户一束一束洒下,而她的目的地隐藏在阳光都照不到的阴影中。那是一扇被斜靠在门框上的铁门,连挡风的作用都做不到。林一一只是轻轻触碰一下,它便往另一个方向滑倒下去。
铁门落地的响声回荡在厂房中,惊起大团尘土,林一一从门的侧面小心踮脚进入。钢铁巨兽的尸体静静地陈横在房间中央,而原本用来庇护它的房顶与窗户只剩碎片,如同破碎的海螺壳,雨水和阳光结题了巨兽的残骸,钢制骨骼依然耸立,而皮肉却垮塌下去,积满水又孕育出变异的植物。
“右手边,目标有动静。”
林一一转向那个方向,那里只有一摊废铁,一堆柜子和废铁皮堆积起来,几近溢出,房顶的一角正好落在这堆废物的顶端,墙角内部朝上,像个椅子。
“咳咳。”她用力清清嗓子,顺便找一下用什么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有威胁。
“我不会开枪。”她这般对废铁堆喊道,并把枪丢到房间中的空地上。终端里加里静默着,不知道是否是默许了她这样的做法。
手枪落地的声在房间内回响,直到这声音消散许久,依然没人回应。
“你奶奶受伤了,我们不知道伤势,但是在这里拖下去,她会有生命危险。”她顿了顿,“你不会回到那里。”
话音刚落,位于角落里的废铁皮柜子后就有了动静,林一一缓步靠近,在距离柜子还有三米的时候蹲下身。
“你看,我没有武器。”她展开外套内,西装外套与白衬衫裹着下面独属于女性的柔软曲线,但这也意味着她没有爪牙,接着她对着废铁堆下面小小的一处空伸出手去,一缕阳光落在她的掌心。加里透过天使之眼的视野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那铁皮柜子后再次传来细小的摩擦声,啪嗒啪嗒,肉体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黑暗中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天使之眼扫过去,那是一个孩子的手,柔软细腻,沾上了些许污渍,那指甲还带着才剪过的生涩边缘,如同某种小动物般,从黑暗中探出,触碰,试探,而林一一一动不动。
最后她落入林一一的掌心,天使之眼对上一张惊惶的脸庞,婴儿肥,大眼睛,但眼圈红肿,本该被体贴梳好的细软棕发凌乱地裹着脸颊。林一一手掌翻转,将女孩拉入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她一遍遍拍着女孩的背,在女孩的呜咽声中引导她抱住自己的脖子。
“救,救救奶奶,求求你,救救……”
“没事的,没事的。”林一一拍打她的背,眼神望向方才她所在的空隙深处。与此同时,天使之眼的功率被开到最大,一遍又一遍扫过女孩的身体,海量的数据传回加里脑中,粒子们潮水般汇集起来,它们先构建出林一一,接着是她怀里的女孩,她看起来和一个走失的女孩并无二样,惊恐,无助,警戒,但是出乎意料地健康,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是她只是玩疯了迷失了回家的路。
如果天使之眼没有扫到她脖子上的项圈。粒子们清晰地构筑了女孩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从她指甲缝里的泥土,到她的发丝,项圈下渗出的黑色雾气,最后是项圈上的标志。
那是一只飞鸟,顺着实验所,一路跟着他们飞到这里,最后落在这个女孩的脖子上。
“我接到他们了。”林一一接通终端,“老夫人的状态不是很好,需要尽快回分部治疗。”
“不去总部。”加里在终端上给马诺发了个地址,“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7
“基本是皮外伤,因为没处理好所以出现感染,已经进行了消毒和包扎。”
马诺从房间里走出来。林一一透过门缝看去,女孩蜷缩在毯子下,与她的奶奶一起,显然已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两人关上门,走到隔壁房间,加里正在此处,看见两人到来,便关掉了终端。三人坐在沙发上,马诺不知道从哪翻出一罐哥布林啤酒开始灌,加里只是盯着窗外。
女孩的档案早已被传到他们的终端,安娜•玛丽达,和她亲爱的奶奶克里斯蒂娜•玛丽达。在这一天前,她的档案内容普通到比林一一的更乏善可陈,但是过了今晚,她只能走向两个结局,要么消失,要么她的名字会被记入全世界共享的一份档案,出现在每一位领导人的桌子上。
窗户外没了新伦敦壮阔艳丽的高楼与灯火,一棵大橡树首先就挡住了大半的窗户,顺着树冠向下看,是被踩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草坪,草叶横七竖八地歪躺在地上,塑料垃圾从街道上一直扔到被窗台挡住的地方,再往稍远一点看,只有要亮不亮还每隔十秒就规律性闪一下的歪脖路灯,路灯杆锈得根本看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以及远处的连栋铁皮房。从他们这里看去,一楼的情侣在拥吻,二楼的夫妻在吵架,三楼的乐队喇叭开得震天响,四楼的孩子哇哇大哭,单身母亲猛踩着三楼的地板泄愤。污水在街角静静地流淌,已经闻不出里面到底混了什么东西
就像马诺下车时对林一一说的那般:“欢迎来到贫民区。”欢迎来到电子垃圾、赛博毒品、原生败类的天堂。
“先讨论一下后面怎么办吧。”
沉默如同烟雾般蔓延在房间内。
“她不可能回去了。”马诺将啤酒砸在茶几上。
“送她去使徒那里吧。”林一一小心望向两人,“如果把她送回去交任务,那她又会沦落到实验所那群人手里。”
“那样大概会被判定为任务失败。”马诺将手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撑脸。白日里头上的发胶已经被他刚刚一顿乱抓全部乱掉,但是劣质发胶的持久性难以想象,于是他现在顶着一头刺。
“任务失败会有什么影响?”
马诺稍稍抬头看向林一一:“扣工资,降级,开除之类的,正常结果是这样。”
“不正常的……呢?”
死寂再次充斥了整个房间。
“不,我们要送她回实验所。”
林一一和马诺一齐望向加里。
“那不是助纣为虐吗!”
“那就是放任继续伤害,加里。”马诺脸色阴沉,“一旦使徒发现我们在用新生的使徒做实验,新伦敦都要完蛋。”
“只要限制器还在就行,他们不会发现他。”加里捏了捏鼻梁,“我们的任务是带回奇美拉,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你把她送回去等于就是告诉他们这件事。”加里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只能这样,我们是无国界组织。”
“OMGA是无国界,我们不是。”马诺冷笑,“走错一步,新伦敦都得给我们陪葬。”
“你当我想吗。”加里伸手想要在太阳穴附近点几下,启动终端芯片里的模拟吸烟选项,然而手指已经触到皮肤时,又落下去,“这次任务的负责人是我,我来负责。”
“你来对全新伦敦负责?”
“我只对这次任务成败负责。”
深夜,即使是贫民窟也安静下去,街道上偶尔传来醉汉的呕吐声,脆弱的薄铁皮根本挡不住任何声音,隔壁的呼噜声以及梦话声能听得一清二楚。
林一一从没有来过这样的环境,三点不到就醒了三次,她只好披着衣服起身,小心不要吵醒安娜和玛丽达夫人溜出房间,但是又不知道去哪,只好趴在窗口发呆。
“你最好别待在那,这里的男人发疯不挑时间。”
林一一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诺:“说得好像你们俩不是这里的人一样。”
“他是流落到这里的好孩子,我搭了他的便车。”马诺走过来,稍稍把林一一往窗口之外的地方挤了挤,一边用眼神威胁躲藏在阴影中的流浪汉。
“先跟你道声歉,我最近太忙,屋子就一直没翻新……”
“我在想报告书回去要怎么写。”
林一一打断他。马诺转头,只能看见林一一几乎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中,他看不清表情。
“别想了,奇美拉回到实验所,你回你的岗位,不要再回来。”马诺在从终端中启动了芯片里的抽烟选项,很快他就感到有些飘飘然。
“你们呢?就在这里等死?”
“有可能到死我们都见不到那群使徒,也可能他们马上就到……”马诺满足地喟叹,“至少我们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回家。”
林一一没有接话,只是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走调的笑。在夜幕下,至少每个人都能享受平等的睡眠、安逸、困倦和焦躁。
“早点休息吧,压力别太大,其实人活着就算万幸了。”马诺挥挥手,转身往加里的房间走去,“加里这混球,他倒睡得香,我得把他薅起来……”
“我以为你们已经聊完了?”林一一问。
“啊?”
与马诺的疑惑同时响起的,是一声枪响。
十分钟前,距离小铁皮房不远的树下。
加里西装革履,但是没打发胶,主要是马诺的小屋里肯定没他常用的那种。马诺总是嘲笑他被哈利带坏成卑鄙虚伪的上流人士了。
“加里。”斜对面的街角有人出声喊他。如果有警察在场,大概这个时候已经举枪,这个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尤其是近来数日,在帮派火并的现场,在线人的密报中。
“贝托。”他招呼自己的发小,但是依然依靠着背后的树干没有动。
街角的人逐渐接近,还有几米的距离,加里闻到了对方皮夹克上机油和硝烟的味道,他下意识开启天使之眼扫描。
“今天的火并很激烈啊。”男人终于靠近,穿过路灯似有似无的光线,来到树下的阴影里。一道自左眼斜斜贯穿了他整张脸庞的刀疤和他被机械改造的粗壮双臂一样显眼,但是如今那双机械臂上满是硝烟留下的焦黑痕迹。加里打趣他。
他们两人之间的不和谐就像他们与贫民区的不和谐一样突兀。
“要等老头子自己退休,我也没那个体力顶上去了。”贝托吸了一口烟,并把烟盒向加里那边递,“倒不如我自己动手。”
“不了,我们工作期间不能抽烟。”加里摆手,手臂上的终端接入按闪动两下,贝托的颈后响起到款的提示音,原本并不起眼的电子女声此刻在寂静的街头显得无比响亮。
“算是感谢你帮我搞到了警局的记录。”
“好小子,在外面转账,你是想害死我是不。”贝托一巴掌拍在加里背上,虽然收力了,但加里依然被拍出一个踉跄。
他也一巴掌拍在贝托胳膊上:“这不是帮你换个好点的终端,你都多少年没换了。”
贝托大笑起来:“你要帮我,这点可不够啊。”
“三个最新款的终端还不够?”
“等我干掉那群老头子,这种终端我还不是想要就要。”贝托搭着加里的肩膀,“不如,把你屋子里那个给我。”
加里打掉贝托的手,只当好友在开玩笑:“你别砸我的饭碗。”
“这也是我的饭碗。”贝托贴上来,身上浓重的机油味熏得加里有些反胃。
“我认真的。”他挣脱开来,“贝托,如果你想要武器我可以帮你想办法,但是事关我的任务,抱歉。”
“别当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贝托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加里有些看不清,“只要有她,连政府都得听我们的。”
“你他妈疯了,贝托。”
“我不像你,有大把的时间!”加里只感到一阵气流从耳边呼啸而过,机械臂擦着他的耳朵重重砸在树干上,树冠当即抖了三抖。
“要么生,要么死,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没你那个贵族老爷的命。”
他的领子被拽住了,一圈火焰在他胸前亮起,那是机械臂掌心火炮的光圈。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是屎尿横流了,但是对于一个猎人来说,这无异于亮出底牌。
“这是防弹西装。”加里无动于衷,“你的机械臂大概没用,抱歉。”
火光熄灭,贝托的声音传来:“你说得对,你每次都能看穿。”
下一秒一记重拳打在加里腹部,通过力道他判断出贝托没下死手,但是这一下还是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力,紧接着左手臂传来一记重压,骨头断裂的声音无比清脆响亮。
“有了她,我就能干掉那些老家伙了。”贝托看着倒在地上的加里,加里顺着他的目光,用余光追踪到了马诺家外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火光,
8
“你就不该委托他们!”林一一手上狠狠发力,将绷带缠得死紧。
“嘶,你轻点!”加里呻吟,“我的错,我的错。”
“我早就跟你说别再找贝托了。”马诺一边开动寻血犬一边飙车,只存在于他精神世界中的猎犬倾巢而出,如鲨鱼般紧咬着目标不放。
“别说了,我们得先把安娜带回来。”林一一用车上的医疗箱给他做紧急处理。
加里的终端突然发出提示,是个特制铃声,加里听到就是一阵头疼,但是他没有不接的理由,况且林一一也在用眼神暗示他,加里不接她也会接。
通讯界面弹出,梅塔特隆0号接入。
“呃……”加里撑起身体,清清嗓子,喉咙中却好像被气体堵住,咳嗽里都带着水音。
“你的身体指标我这边看得到。”梅塔特隆0号摆手,“直接汇报现在情况。”
“任务有变,奇美拉是使徒。”加里呻吟道,“委托方在用使徒做实验,现在目标被当地帮派抢走,我们正在进行追回。”
“那孩子有能造成既定区域内生命全部死亡的能力。”林一一插过来,“因为颈部的限制器,她的能力目前只能杀死昆虫。”
梅塔特隆0号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呻吟:“把目标信息给我,我来追踪。”
“贝托•隆特恩,目前所在车辆牌号为BAX3446,所属帮派贝希摩斯。”
“地方性帮派叫什么贝希摩斯,哥布林还差不多……”
梅塔特隆0号的消息十分钟后传到三人的终端上。屏幕上新伦敦的3D地图铺展开,建筑拔地而起,车流和行人汇作粒子的潮水,在建筑间聚集流淌,数个红点被瞬间锁定,数条蓝色的线顺着这些红点向同一个方向延伸,汇聚到一个移动的黄点之上。
“这是诺亚根据新伦敦城内进来帮派活动记录计算出的分布点,事发突然,我会想办法将目标车辆引导至最外围的目标点,支援已经在路上,你们当前的目标是不要让奇美拉暴露在其他使徒的视线内。”
蓝线的流向开始改变,一个又一个红点熄灭下去,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坐落在北城郊,加里认出那是一座水泥厂。
出租车穿过车流,缓缓滑入低速车道,几次转弯后,由钢铁和岩石搭建的工业堡垒出现在他们眼前。
车子缓缓滑入停车场,加里将天使之眼维持在低功率扫描,没有扫描到目标车辆,只能推算是大概率进了厂区内。
趁着林一一下车的功夫,加里悄悄从医疗箱里摸了一针振奋剂打在胳膊上,疼痛退去时翻身下车,在林一一见了鬼似的的目光里趴在后备箱翻找。
“拿着。”旁边递过来一支小型脉冲枪,马诺一脸嫌弃,“你那胳膊拿不动重的。”
“这次不跑了?”
“我以为你能留下来看车,反正来都来了。”
三人的终端都被调成了仅个人可听,天使之眼和寻血犬的领域完整打开,寻血犬筛选目标,天使之眼完成锁定,蛛网随时可以根据天使之眼的信息进行封锁。
“诺亚已经入侵了他们的终端以及监控设施,定位与路线规划发送。”
“可惜我们没有隐匿型异能。”马诺嘟哝一声。
“当你们中有人接近奇美拉的牢笼时,诺亚会从外部攻击程序进行破坏。”梅塔特隆0号在总部中手上动作不停,“届时你们的行动会暴露,因此需要尽快撤离。”
“有办法突破吗?”三人挤在一个小角落里。空气中充满了水汽,天使之眼观测到了厚重的云层,这个季节,暴雨在新伦敦并不少见。
“这里应该是他们的军火库之一,你们那点火力不够突破的。”
显示屏上,整个工厂的结构完整地呈现在梅塔特隆0号面前,就如他所料的那样,整个厂区内并没有多少用来生产水泥的机械,反而只有一个又一个仓库,以及一堆又一堆的传统军火。
潜入的过程远比他们预料中顺利。每一位阻拦在他们前进动线上的守卫都会被成功调走,而在他们走后,又回到岗位,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空档。
“那是诺亚的魔法。”走在后面点后的马诺赞叹。
“你要是不知道什么叫算法可以不说。”打头的加里回嘴。
为了防止有反侦察型异能者的存在,天使之眼一直维持在极低的功率,这就导致他现在和寻常人几乎无异,只能依赖诺亚和梅塔特隆0号的导航,直到接近了安娜所在的房间,他才能扫描到安娜的存在。
在习惯天使之眼的大范围视野之后,这种感觉无异于失明。
如果只是看外表,加里很难想象工厂里会有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虽然远不及哈利马林他们的住所,但也够得上新兴的暴发户。
“信号发出后诺亚将使整个房间内的电子设施失效,预计时长三分钟,你们需要在这三分钟内带走奇美拉并撤离,小心物理陷阱。”
“收到。”
即使已经过去多年,林一一回忆起那天的事情,依然无法回忆起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的确救到了安娜,女孩毫发无伤,只是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受了惊吓,但好在还能认出他们,林一一冲进屋时她便从桌子下爬出来扑进林一一怀中。
随后便是警铃大作,自身后突然打来的一枪击穿了扑过来挡枪的马诺的左手臂。再回过神来便是他们疯狂逃窜的场景,耳机里梅塔特隆0号的声音从未中断,混合在枪声里,成为暴雨的前奏。
“快进来!”
诺亚为他们找到一处房屋,几人慌不择路躲进去,大门在他们身后上锁,诺亚从外部锁死电子门锁。房间外传来帮派成员含糊不清的咒骂。
“马林,我们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加里靠在墙上,右手压着左手的伤口处。脉冲枪靠在他脚边,这种小型脉冲枪仿造了老式机枪的长款枪身和膛管,重量也直线上升,单是枪支本身就能轻松超过20斤。
四个人瘫在屋子里,享受短暂的喘息。大门前的脚步声去了又来,接着是剧烈的重击声,以及枪声。安娜往林一一怀里埋得更深了。
“诺亚在调集周边的天使,大门还能撑五分钟,撤离通道即将打开。”
身后的铁门发出轰鸣,而前方的大门也已经出现裂痕,电子锁发出基础的警报声。
“我说跑,你们就跑,马诺你掩护她们走。”
“你呢?”林一一抱着安娜,被马诺带向另一个方向的出口。
加里扯掉脉冲枪的保险:“我拦着他们。”
“我们一起走。”林一一想挣脱开去拉加里。
“我是这次的负责人。”
大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钢铁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身后的铁门终于开始松动,逐渐出现了缝隙。
马诺拽着林一一走到铁门处,没有回头望一眼。
在大门碎裂的那一刻,铁门也完全打开。安娜攥紧了林一一的衣服。
“跑!”
9
雨水与狂风一同卷入。
并没有想象中的枪林弹雨与倾泻而出的异能,混混模样的帮派成员止步于门外,如同饥肠辘辘的鬣狗。然而他们会止步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能忍耐,不过是因为他们的首领下了令,不听话的狗只会被那两条机械长蛇撕碎。
那就是贝托机械臂完全张开的模样,永不满足的机械巨蟒。
“加里。”
“贝托。”
“终于决定加入我们了?”机械长蛇绕到加里的后颈,长牙弹出,抵住他的颈动脉。
“那你能给我的真不多。”加里冷笑,他微微直起身,这个动作反倒让他把脑袋往蛇口中送了送,脉冲枪靠在他脚边。他双手整理西装,抚平褶皱,就着雨水捋齐垂下的发丝,顺手关掉一直在脑海中咆哮的梅塔特隆0号的通讯,接着右手单手拔起脉冲枪,对准贝托的脑门,枪口几乎要塞进贝托脑子里。
蛇牙不易察觉地稍稍后退,躲开他迎上来的动作。
“做人目光要长远点,想想未来。”
“我能想到的就是我会在战场上死去,无论在哪。”
林一一撞入雨水中,有那么一瞬间雨水糊得她睁不开眼,只能被马诺拽着一直跑。
无人追来,只有暴雨和他们的奔跑声,至少现在他们是安全的。安全总是伴随着巨大的代价。
梅塔特隆0号一边在终端中通知二人加里失联的情况,一边指挥二人向外撤,然而眼前的路线让林一一越看越心寒。
“我们换一下。”林一一夺过马诺的脉冲枪,将自己的手枪给他,“你一只手,没法用这个。”
马诺看着她,林一一也毫不躲闪他的目光。
“没必要,车子我设成了自动驾驶,点火就走。”马诺用没受伤的右手去夺回脉冲枪。
“没用,我们回停车场之前就会被抓住。”林一一一直在观察动态线路的变化,然而始终没有一条蓝线指向停车场。
诺亚的判断中,那里不再安全。
“没车没区别,我们一起走。”
林一一突然拔起马诺手里的枪向角落里射击,一个男人扔下长刀踉跄着爬出来逃走。林一一重新将枪上膛塞给马诺:“现在有了,我留意过,那个人是他们的司机。”
“我……操。”寻血犬悉数释放,司机的方位被瞬间确认。林一一将安娜从怀中交给马诺。
“我们一起走。”安娜紧抓着林一一的领口哭喊,“一起走,我不要回去,我要回家。”
“安娜。”林一一不断抚摸她的背,试图让女孩冷静下来,“用你的能力。”
“我不知道。”女孩只能哭,“我不会用。”
“你用过,就在奶奶家,想起来,安娜。”
“我不会用,我真的不会用……”安娜扯住她的衣袖,“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所以限制解除之后你必须用你的能力。你想去哪里都好,哪里都好,但是你必须使用能力。”
马诺脱下西装外套裹住安娜,生生扯掉安娜紧抓着林一一衣袖的手,抱着她跟随寻血犬的足迹冲出去。
林一一目送着马诺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雨中。远处新伦敦的灯火如火焰般点燃夜空,辉煌绚烂。
“男生的体力真好……”林一一深吸一口气,拿起枪,冲入他们来时的黑暗。
此刻手中的脉冲枪打完了它最后一丝能量,彻底化作一堆沉重的钢铁,从加里手中滑落。
加里倒在雨水中,但没有感受到补枪的疼痛,他分不清这是因为肾上腺素过度分泌带来的幻觉,还是真的没人补刀。远处响起了林一一呼喊他的声音,混合在暴雨中,如同车载音响的噪音。
他突然想起林一一说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次大概是不能回去了,他如此想着。
马诺带着安娜并没有跑出太远。也许是林一一那一枪轰到了动脉,那个司机没爬出多远就昏了过去。雨水砸在两人身上,他只能把安娜的衣服裹紧点。
远处就是新伦敦的灯火,他熟悉的样子,炫目璀璨,如同积水里的倒影,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人们在灯火中穿行,相识,相爱,然后死去。
很快这些都将消失。
他把安娜放下,熟练地单手卸掉弹夹,抖出里面剩余的五颗子弹。
“听好,我会解开你的束缚,用你的力量。”
马诺试着露出个笑容,但是小女孩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
“我会陪你到你能用出来的时候,别担心。”他将枪口抵住项圈上的那只飞鸟。
“子弹的威力太过了,但是气流对这个项圈刚刚好。”
扳机扣下,引信点火,然而锤石只轰出了一团空气,如同炮弹一般冲出枪管,撞向项圈上那只白色的飞鸟。这本是能连头盖骨都射穿的威力,然而它在世上的痕迹却只有一声清脆的裂响。气流散去化作无害的空气,而飞鸟则失去了自己的左翼。
林一一挡在加里身前,举着脉冲枪与帮派成员对峙。
拦在这里的少说也有三十个混混,个个手持传统的物理枪械,即使她把异能蛛网全部张开,封锁了这群人的异能,她也会丧命在这群人的枪下,只要那个为首的男人一声令下。
现实点的角度,她希望他能慢一点动作,至少她能再为马诺和安娜拖上几秒。但是显然这不太可能,男人的机械臂已经被轰断了一条,金属骨骼混合着电线裸露在外,如同金属版的肌肉纤维,而男人的脸上还带着淤青。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加里的手笔。
从情感点的角度,她从没有这么希望过自己有的是攻击型的异能,因为她想看他们死。
那是如同飓风到来的声音,如同报丧女妖的号哭,然而四周却没有起风,走在外围的敌人察觉到不对,稍稍放下枪抬起头。暴雨依然在下,呈现出微微的倾角,然而那种风中的哭嚎却丝毫没有减弱。其中一位在组长的指挥下释放了侦查异能,然而所过之处一片死寂,没有生命,这里只有暴雨,厂房,和他们。
女妖的哭喊声愈发刺耳,紧接着是沉重的鼓点,一下,两下,逐渐急促。包围着几人的队伍当即切换成对外防御的姿态。
鼓点在达到某个峰值后便逐渐减缓,一股巨大的气流突然席卷而来,没有防备的人瞬间被掀飞到墙上。
“好像天穹坠落了。”有个人这么说。
“那就是天穹。”
在城市灯火的映照下,即使是在郊区,云层也清晰可见,在风中翻滚出一道道云浪,但是现在,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
那不是云层,那是某种原本飞翔在云层上的东西,寻血犬带回的信息只能确定那是某只濒死的天空巨兽。只是肉眼马诺就能确认那东西是莱茵级——虽达不到天灾级别,但在天空巨兽中仅次于最高的鲲鹏和巴比伦两级。
那种等级的东西掉下来足够砸穿一整个小型聚集圈!
“我操!”马诺反应过来,抱着安娜慌不择路冲进一个空房间。
首先降临的是巨大的气流,两个混混躲闪不及被吹飞到墙壁上,筋肉破碎的声音传来,接着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砂石混合着泥土飞起,厂房如同纸盒般被拍扁。还没来得及进屋的帮派成员瞬间被砸成一摊烂肉。
地面在下陷,林一一手忙脚乱将枪口抵在地上撑住自己。
动乱没有持续太久便平息下去。林一一抬眼,只看到门前只有成堆的血肉,再往远处,是纸片状的建筑。
“你做了什么!”突然她喉间一窒,贝托的机械臂暴起缠上了她,把她举到空中。
“我……不知道。”脉冲枪掉落在地,她本能地挣扎着去拽扯着脖子的机械。然而男人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机械臂越缠越紧。林一一眼前发黑,甚至觉得出现了黑雾。
紧接着熟悉的筋肉碎裂声传来,夹杂着咔吧声,又夹杂着什么重重砸向地面的声音。机械臂脱力松开,林一一的身体被托住,缓缓放下。
原本站在那里的男人如今已是一摊肉泥,骨头自上而下被压成一块,而他的机械臂完好无损,落在血肉里的那段还连着没被砸烂的肌肉纤维。
雾气,黑色的雾气,羽翼般张开,托着那个存在和安娜落在林一一面前。乍看起来那是个披着斗篷的人,将安娜抱在怀中。
“他们说要我激活你的能力,这样才能救你。”女孩无辜地点头,水珠顺着头发滑下,黑雾卷着她,为她擦拭头发。
斗篷下一片漆黑,看不清来人面容,黑雾自他身上探出,围绕着林一一旋转,一时间她动弹不得。
“说出你的愿望,同胞。”那人声音艰涩如同生锈齿轮,“你挽救了我们的同胞,你值得一个愿望。”
10
加里被问完话出来,看见林一一还坐在走廊里,裹着外套打瞌睡,头发蹭得乱七八糟。
他想起来林一一的问询还是八小时前结束的。
他在林一一身边坐下,林一一啪的一下惊醒,差点跳起来,看清是加里后又跌回去。
两人一时无话。
加里还是决定自己来打破尴尬:“恭喜,第一次任务圆满完成。”
“嗯。”
“开心点,第一次外勤就成功,别的天使都做不到。”
“嗯。”
“……你报告怎么写的?”
“目标在黑帮交战中死亡,尸体损毁,无法找回。”
果然还是亚洲人对语言艺术更加精通,想想他醒来后被哈利和马林摁着在床上改报告书的样子,真是见者伤心。
“我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加里想抽烟,手伸到兜里又抽回来,“他们说现场死了一只巴比伦蝶。”
“不知道。”林一一垂着头,手臂终端上的画面高速闪动,一个页面停留几秒便切换至下一个,加里瞟了一眼便没再说话。
“第一只巴比伦蝶被发现的时候,也是这个死状。”他们终归要面对这个问题,“狗娘养的,为什么你会是第二个驱逐者。”
“安娜说是她解放了我的能力。”林一一靠着椅背仰头,“大概就是激活了深度变异吧,能力不强的驱逐者从能力和异能波长方面都挺像封锁者的。”
“后面你要怎么办。”
“梅塔特隆0号先生我先回实验所等消息。”林一一搓着衣服下摆,“如果一定要国家监管,大概是退出OMGA然后回国,或者留在OMGA,但是应该是要出外勤。”
“那个……别想太多,只是监管……”话在嘴边转了半天,加里咕哝半天,抬眼对上林一一有些疑惑的目光,喉咙和舌头一起发直。
“没关系,如果是回国监管的话,我弟的政审大概会好过点。”林一一笑着,加里扯了两下嘴角,咧出个难看的笑容。
“不过,谢谢。”
“什么?”
“你许愿让他们放过了新伦敦。”
“举手之劳。”
“不过你到底是为什么加入OMGA。”他突然想聊点轻松的。
“我吗?”林一一愣了一下,“因为这边工资给得高。”
三个星期后加里回到岗位,继续摸进梅塔特隆0号的办公室偷饼干吃。
“再吃下去你的年终体检又得不合格。”他被梅塔特隆0号提溜着后颈丢出来,“你们新搭档马上来了,留点好印象。”
“去年我那是重伤刚痊愈!”
“重伤痊愈但体脂超标。”
哈利坐在后面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眼前两人斗嘴,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他看看手表。
“加里,去开门。”哈利出声提醒。
“直接让他进来不就好了。”
“对我们的新搭档礼貌点。”
“欺负我最小是吧……”加里叽叽歪歪,不情不愿地去开门,“你好……”
“饼干我可以要一块吗?”林一一将头发捋到后面,站在门口,对他微笑。
《流浪遊戲》
作者:鶴野(敗)
狙中:巫念桃、月溪明、蜂銀、格子、江櫞、夜雨、販賣機、高以讕(首狙:巫念桃)
陆冕死在剿魔行动的第十七天,寅时三刻,在师弟师妹们的哭嚎声中咽了气。
他上山杀魔,一身重伤,被师弟拼死背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师门中都说,陆师兄死得光荣,我揣手站在一边围观,不做评价。那个深夜,我站在窗边,身后就是哀哀怨怨的哭声,我抬起头,看见天空中萦绕不去的魔气散了一些,一道刺目长光自天宇处砸向大地,一颗流星烧亮了夜空。
身后的哭声停了一瞬,我若有所感地回头,那尸体被血浸透的胸口,挣扎着起伏了一下。
陆冕诈尸了。小师弟是这么说的,我心血来潮,教训了一句,正统门派的修士若是用这种字眼来形容,多少有点不好看。
那孟师兄你看,咱应该怎么禀告师尊?小师弟问我。
我沉思片刻。你就说,你陆师兄……还魂了。
师弟一脸被忽悠的不明觉厉。不愧是孟师兄,说话就是有水平。
陆冕“走”得突然,“回来”得更突然,他重新开始呼吸之后,又昏迷了三天,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是哪?
众人都说他脑子不太清醒,但无人责怪。我坐在床边,拍拍他的手,问,感觉还好吗?
陆冕摇头:“不好。”
我又问:“那你还活着吗?”
陆冕:“……大概还活着。”
于是我说:“那你就很好,你没事。”
我站起来,拍拍衣角:“没事你就偷着乐吧。”
从他的表情来看,大概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陆冕诈尸还魂之后,性情大变。
他受伤在床,但逢人便会问,这是哪?这是什么世界?现在是何年何月?诸如此类的问题。师弟们一一应付了之后,他又来扒我的袖口,问,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为什么在这里。
我削苹果的手被他拽偏,刀刃擦着手指划过,我面上不恼,继续慢条斯理地削着皮,一边应付他的问题。
他听完了自己的生平事迹,安静了好一会,又转头来问:“诶,你们这儿,修仙吗?”
我闻言,思考片刻,放下手里的苹果。
“陆冕,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很有意思?”
“没有啊。”陆冕看上去很是无辜。“你怎么对病号这么有意见呢?”
我笑了一声。
陆冕安静了一会,又转头过来,伸手拽我:“诶,诶,你,兄台,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看着那张被白布裹了大半的脸,多年前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也是这样缠着不少绷带,但看上去依旧生龙活虎,一分钟里能想出七种折腾的玩法。
我对他没什么意见,我习惯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他,甚至觉得有些有趣,你不会和笼中扑腾叫唤的青鸟一般见识。
“师弟孟子延,有劳师兄惦记。”我站起来行了个礼,转身便离开了。
陆冕醒来之后的种种怪异行为引起了注意。门派里的人处处议论,说他兴许是被邪魔附了身,而陆冕对这些话无动于衷,但他暂时还不能自由活动,于是他每天的乐子就只有拉着我胡言乱语。
“所以你们现在是想要解决那座乌烟瘴气的山?”他嗑着瓜子,低头看见被子上落得到处都是,就抖着被子把瓜子壳都小心地收到掌心里,再堆到床头柜子上。
“是。”我坐在桌边沏茶,一举一动都端正得无可挑剔。“修行入魔是大忌,人人得以诛之。”
“真凶。”他嗑开最后一颗瓜子,拍拍手,“没事,不怕啊师弟,有师兄在,很快就能解决了。”
他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三天,能站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师弟师妹都叫到院子里来,像是要说什么大事。
陆冕:“全体目光向我看齐啊!诶对,看我看我啊,我宣布个事儿!”
陆冕举起一只手:“我不是陆冕!”
我站在远处,低头笑了一声。
师弟师妹面面相觑,有人问道:“你不是陆师兄,那你是谁?”
“问得好!”陆冕打了个响指,没拄稳拐杖,踉跄了一下,他摆出一脸正色,伸出一手指天,严肃道:
“我乃……天道。”
这一次我笑的声音有点大,但无人在意。
师弟师妹把他带去见了长老,陆冕当着众位老者的面严肃认真地把这话重复了一遍,人群中也响起稀稀落落的几声笑,长老们看上去被噎得不轻,很是欲言又止,眼神交流一番之后,便要他证明自己。
陆冕环顾一周,目光投向了窗外被魔气笼罩的高山。
八年前,一个修士叛出师门,用活人炼丹,倒行逆施走火入魔,八年过去,他的信徒拥趸已经颇具规模,占据了一座仙山,肆无忌惮地吸收山中灵气,毫不掩饰地放出魔修气息,各个修仙门派商议之后,便要联合起来剿灭这群魔修。
偏生那魔修功力已至大乘,他放出的魔气对其他小魔修来说是如同灵气一般的存在,对于正统修仙门派的人来说则有侵蚀灵脉的危害。也正因如此,剿魔行动进程缓慢,几乎寸步难行。
只见陆冕伸手一指那山,说:“找个人,带我上山。”
陆冕证明自己是所谓天道使者的方法很简单,他不开气罩,直接走进了那片魔气,而他所过之处,浓郁的魔气都自动散开,远远看去,仿佛那身影就是天道派来制裁此间恶事的化身,那猖狂狰狞的气息都要避其锋芒。
当晚,长老们召集弟子,陆冕站在高楼上,被当作一个胜利的高大象征,他听着长老们的慷慨陈词,脸色一派平静。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他那样高调张扬的人,抓到知了都不免要炫耀一番,此时站在那万丈高楼上,被如此这般吹捧夸赞,却反而无动于衷。
我仰头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寻不出一丝得意兴奋的神情。
正式行动的前一夜,我坐在房中擦拭长剑,陆冕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把他的剑往我床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
“小孟啊。”他说。
“师兄有什么事?”
“陆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和他的关系说不上差,只能算是不亲近,一个仙门里也各有山头,有针锋相对的,也有彼此都爱答不理的,孟子延派和陆冕派大概就属于后者。
“我和陆师兄不熟。”我说。
“是吗?”他挠挠头,“我看你对我挺有意见的。”
“不敢。”我笑。
“没意思,不如我和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他换了个姿势,我没来得及打断他,他便自顾自地开始。
“你也知道我不是陆冕,我呢,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呃,虽然和这里很像,但不太一样。”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流浪在各个异世界之间,反复横跳,辗转反侧——这个用词可能不太合适但无所谓——总之,我在各个异世界中随机跳跃,在已死之人或者将死之人身上还魂,直到解决这个世界的危机之前,都没有办法离开。”
我静静听着。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什么你知道吗?”他高深莫测道:“重点是,我是个bug。”
“……你是个八哥?”
“哎不是,怎么跟你解释呢,就是……漏洞,你们不是说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我就是漏掉的那个。”
我不予评价。
“总之就是,我穿越的这些世界,它们的危机机制对我无效,我就是那条招摇过市的漏网之鱼。”他说着,有些得意,“而且我的各项数值都特别高,刷小怪打boss完全是碾压。”
我笑而不语,他又凑近问:“你没什么感触?”
“师兄说梦话呢,师弟怎么敢有意见?”我说。
“唉,我知道,我都懂。”他有点丧气,“但忍不住每到一个世界就说一遍,万一能找到呢?”
“找到什么?”我随口问。
“知己。”他啧啧两声,躺在床上,“或者同类。”
队伍中有了陆冕,剿魔的队伍势如破竹,行动开始的第三天,我们第一次成功地杀上了半山腰。
陆冕也确实如他所说,他确实强大得匪夷所思。明明陆冕原先的修为不过元婴后期,但他只是随手挥挥剑,就能轻飘飘地碾压一众魔修。
在师弟师妹的惊呼和赞叹声中,陆冕切掉最后一颗脑袋,随便拂了拂一边石头上的灰尘,直直地躺下了。
他就那样独自一人躺在石头上,望着头顶的夜空,那里被魔气遮罩,漏不进一点星光,但他就一直那么执着地看着,好像目光可以穿过寰宇,到达遥远的不知所谓的地方。
他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与他相识。那时他尚且年幼,总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目光和偏爱,活得张扬又放肆,却不令人讨厌,反而十分招人喜爱。
那时的陆冕是惹人喜欢的孩子,而孟子延只是安分守己的书呆子。
而后他年岁渐长,再有活力的少年都会变成无趣的大人,当周围逐渐只剩下自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直若即若离的我。
他曾视我为救命稻草。
营地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我擦掉长剑上的血,在陆冕身边坐下。
我说:“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为什么要高兴?”
“剿魔行动就快要成功了,不应该高兴吗?”
“那你高兴吗?”他偏头看我。
“高兴啊。”我整了整衣襟。“剿灭魔道是天下人心所趋。”
“嗯……看不出来。”他笑了一声,又把头转回去,继续盯着黑漆漆的天空。“其实我没什么感觉。”
“为什么?”
他一脸正色:“因为我是救世主,是天道的代言人。”
我低头笑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去你的。”
陆冕却是一下子坐起来盯住我,目光炯炯。
我被他看得背后发毛,往旁边躲了躲:“怎么?”
陆冕:“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特别像我的一个朋友。”
我:“什么意思?”
陆冕:“是我发小,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他是父母口中的模范小孩,看着安安静静的,一句粗口也不说,实际上满肚子坏水。”
“你刚才硬把脏话憋回去的样子,和他特别像。”
师门之中人人都说孟师兄温文尔雅,但也有人讽刺其出身低微,揣测他温和面孔下藏着粗鄙卑劣的狼子野心。
我听见他说:“小孟啊,看不出来你也挺辛辣的。”
“是吗?”我笑了,“没想到我在师兄眼里是这样的人。”
他像是不信邪一样盯着我,猛地凑近过来,吐出一句:“奇变偶不变。”
我:“什么?”
他往前凑:“宫廷玉液酒。”
我往后退:“……你说什么呢,你别靠我那么近。”
“你真不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算了算了,你不是那个人。”他挥挥手,很是失望地躺了回去。
——而他只安静了一会,又坐了起来,伸出手,开始比比划划。
“小孟啊,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不等我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我去过那么多的世界,它们虽然世界观各不相同,但都是基于地球文明这个主体,甚至有很明显的裁剪和延伸的痕迹,就像是一种艺术加工。”
“如果我真是一个穿梭在平行世界的旅行者,我至少会见到一些超出我认知的,全新的文明。”
“这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重复的循环。”
他认真地看着我。
“孟子延,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某个人随手创造的产物?”
周遭一片寂静,我突兀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将长剑放于双膝之间,轻轻拂去其上尘埃。“你这胡言乱语的样子,倒是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他追问道。
“已故的朋友。”我笑说。“山洪时被落石砸死,我把他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拼不成一具完整的尸体,靠着脖子上的狗牌才认出身份。”
“我没能救他的家人,也没能救他,只有这把剑作为他的遗物,聊以慰藉。”
当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到山顶,那魔修端坐于宫殿之上,已经等候多时。
“蝼蚁,妄想自己能蚍蜉撼树吗?”
陆冕笑了一声:“嚯。”
我:“你笑什么?”
陆冕:“啊,我笑他好标准的反派台词。”
他说完,随手抽出了自己的剑,上前一步。
陆冕先前总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所谓天选之子,区区反派不过须臾就会被他斩于剑下。
他倒也没有吹牛。
那只是轻飘飘的一挥手腕,剑气凝聚于剑尖,呼啸着生长,愈来愈狰狞,它呼啸而去,摧枯拉朽般穿过了浓重的魔气,直直劈向那魔修的头颅。
只听一声轻微的“呲”,魔修的头颅滚落在地。
一片寂静之中,陆冕抖了抖手里的剑,脸上看不出欣喜神色,反而有些落寞。
我听见他自言自语。
“无聊啊。”
陆冕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忽然身体一软,栽倒下去。
在一片惊呼声中,我足下运力,身形一闪,接住了他。
“小时候我特别想当英雄,其实长大了也想,只是仇恨的对象从毁灭世界的大怪兽转移到了毁灭我人生的傻逼上司。”
“但现在我当英雄当得多了,又开始觉得没意思了。”
“我居然开始想念那种,过了今天也不知道明天在哪的日子。”
“不对,我只是想家了而已。”
陆冕的身体越来越沉,灵气逸散,这是修士五衰死亡的前兆。
“你说你不是陆冕。”我最后说,“那你是谁?”
“我是……金手指龙傲天男主角啊,还能是啥?”他开始眼皮打架。“谁能想到有一天悲惨社畜也能自称龙傲天了,真搞笑。”
“我问你的名字。”
“名字?原来我还没说过吗……”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喃喃道:
“我叫徐……”
话音未落,他的身躯便化作流光,消散了。
一片寂静的大殿里,我轻笑一声,站起身。
【0047号实验结束,正在登出,请管理员稍后】
【登出成功,欢迎回来,EV-1762管理员】
我扯掉接在后脑的信息接口,从虚拟仓里坐起来。
同事端着杯子路过,探头问:“1762,还在捣鼓那个太阳系废弃项目呢?”
“是啊,初有成效。”我耸肩。“实验体已经觉醒了部分意识。”
“你也真是有够恶趣味的,地球312号都毁灭了,证明这个项目已经完全失败了,你倒好,特地跑回去收集这个仅存的数据残片来做觉醒测试,隔壁天马星系统的新项目你也不感兴趣,真不知道你到底图什么。”
“养了几年的狗也会有感情的嘛。”我笑了笑,调出数据库,找到“流浪游戏”的存档,重新选定了一个主题,将编号徐霖的数据接入,重新戴上了耳机。
“他都数据湮灭了,你拼凑回来的那组代码在我看来完全就是尸体,你的审美什么时候这么烂了?”同事啧声,“我知道这个项目你沉浸式跟进了好几个工作月,但这样不也没什么意义吗?”
“这不是有起色了嘛,这可是地球312项目最后一个人类了,活着就很不错啦。”我看着那个文件名称为“丧尸”的数据进度条慢慢上涨,扯起嘴角笑了笑。
“好了,我要开始下一组测试了,拜拜。”我说完,躺进了虚拟仓。
再次睁眼时,周围的场景已经加载完毕,一片残垣断壁中,我穿过枪炮的轰鸣,走向废墟边的人影。
“醒啦?”我蹲下来,“丧尸大潮已经第三波了,把你从尸体堆里拖回来可是不容易啊。”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我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叹气。
我拍拍他的脸,笑了声:“没事儿你就偷着乐吧。”
作者:臨淵(險勝)
狙中:蜂銀、格子、夜雨(首狙:蜂銀)
“你从小就是不需要我们操心的孩子,我们也一直以你为傲。你想怎么做就做吧,我和你妈都支持你。”
“你们学校竞争大、压力大这不是意料之中?就算沦落到中下游那也比……哎,不说了。”
“我觉得你有点偏激了,大部分同学在各自高中都是名列前茅,聚在一起后能保持在前列的必然是少数。就我来说,感觉还好吧,要不,把目标调低点?”
公交到站,自动门随着电子播报声打开。杨昕远熄掉手机屏幕,将聊天记录锁在屏幕另一边。抬头,冷眼观察着下车的人。
公交车后半段第一排,近门靠窗的位置,在这全车高度落差最大的地方,杨昕远的身体坐着,灵魂瘫着。
初春的夜,约摸九点,这班车并不拥挤。车内落座率约有五成,加上几个站着的人,到了站也只有三五人的出入量。疑似上班族的中年男人、红色夹克染发青年、附近大学的女学生…孤身的人都面无表情,结伴的人则偶有笑容。只能得出这种粗浅结论的杨昕远放弃了对路人的角色分析和心理侧写。
“又一次不自量力。”他低声笑了笑自己的愚蠢。身旁无人,不用担心自言自语被人听见。头自然地偏向窗外,寻找着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但不巧的是,这次上车的乘客里有人坐在了他身边。
眼神往左迅速地一瞟,瞧清楚了坐在邻座的那人:女的,年轻,喝了酒。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最后留意到的信息是她似乎在看自己。
“塞翁失马!否极泰来!空着的单双人座都有,偏偏坐到了你身边,这种事不可多得呀!”脑海中冒出一个温和又激动的声音。
“酗酒、不懂社交距离,叠加在一起更是灾难。这种自己一身酒气还好意思坐陌生人身边的家伙还是滚吧。”另一个声音就尖锐得多。
“外貌、经济实力,这些东西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比你强吧?找两个理由、虚饰自尊,不过是自取其辱。”更多的声音接踵而至。
“想个办法,满足雄性本能后,说不定你这废物就能站起来了呢。这女人刚好喝醉……”这个声音被掐灭,最终结论是:
“与我无关。” 杨昕远有些头疼,抓着头发挠了挠头。左臂传来指尖的触感:
“你…刚刚说了啥?‘她真可爱’?”邻座眉飞眼笑,用酒鬼式的豪放狠狠拍了拍杨昕远的肩,“哎呀呀…现在的年轻人嘴这么甜呐——”
忍无可忍,杨昕远扭过头,抓住她的小臂,瞪着她,嘴唇微张,却没有说出话来。邻座歪了下头,眯着眼探头过来,似乎想看清楚他的脸。
两人的距离无限逼近15厘米的社交红线,杨昕远一下把她的手按在她腿上,再收回手,义正词严地开口:“喝了酒的人请有点自觉,谢谢。”
“...唔,好吧,对不起啦。”这家伙一脸委屈地缩了回去,头放在左肩上,不老实的右手又抬了起来,伸出食指在空气中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圈。
把她赶出红线外后,杨昕远反而有些怅然若失,时不时瞟一眼她的小动作。接着,发现一个小问题:她靠过来说话的时候,呼出的酒气反而不如身上浓厚。
有好奇心作底气,他大方地看向邻座。恰逢公交车驶入隧道,橘黄与黑的斑块循环往复地洒在她身上,衬得脖颈到肩膀的曲线更加秀美。
“咳,作为补偿,能不能听我讲个烦心事?”
“嗯?”邻座上的家伙只把头晃了过来,靠在右肩上,双眼向上看着他,“... 喝了酒的人可给不出什么有效建议哦…”
“或许,真的醉了的人,反而能帮上忙呢?”
说完,杨昕远瞥了眼邻座,只见某人再次眯起眼,嘟着嘴囔囔道:
“...你在说什么哦…听不懂听不懂。”
清了清嗓子,杨昕远忍住笑意开口道:
“从前有一块铁矿石,从小就被教导要成为可靠的齿轮,经历一番锤炼后它逐渐变成了齿轮的形状,用了几年没出问题,姑且还算可靠。”
“但是,在大机器里一刻不停地转动,过去让齿轮内部产生了裂痕,为了不被磨坏,齿轮脱离了咬合,蹦出了机器。”
“它深思熟虑后决定成为风车。”
“但很显然,齿轮成为不了风车,至少成不了它想象中那样的风车。而回到机器里的它,也跟不上齿轮组的转动了。”
“…嗯…说完了?”
无视掉杨昕远吃人的眼神,她沉吟片刻:
“啊——,这种问题呢,我有两个解决办法,”又瞅了瞅他的臭脸,闭上双眼完全靠在座椅上,“但——是呢,依据姐姐我的经验,你这样的小鬼肯定也知道该怎么做,但就是做不到,说服不了自己吧。”
“!”杨昕远一脸惊讶,似乎在重新认识眼前人,“那…我…”
“哼哼,我有一计。”说着,她按住杨昕远的肩膀把自己撑起来,“准备下车。”
杨昕远原计划是乘公交回学校,但当被邀请一起下车时,他并没有抗拒和犹豫。跟她一起站在公交站,看着载着自己抵达此处的公交车驶远,心底竟泛起久违的轻松感。
“上下一辆车,坐一站就下,然后重复。”前邻座兼未来邻座向他宣布了行动方案。随着城市的脉动,两人被铁皮“血红蛋白”搬运到城市各地。在这个城市的一年多里,杨昕远对它除了校园和旁边的商业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同行的她没有多说话,杨昕远自认大概理解了她的用意,安静地观察着。烟熏缭绕的夜市街,金碧辉煌的奢侈品店、狭窄逼仄的旧砖路、茂盛幽深的绿化公园…孩子在小推车旁写作业的小贩、笔直地站在店外揽客的销售、天桥楼梯上贩卖自种蔬菜的老妪、从卡车上搬运重物到写字楼的工人…杨昕远就像一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猴子,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这里的人们的生活。沉重,却又感到释怀。
“我大概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了。”某一站下车后,杨昕远首先开口,“但,如何证明我此时心情转好的原因,不是因为目睹了更多物质生活不如我的人的存在呢?”
“你会产生这种疑惑,就证明了你不是那种人。”
“好像很有道理…另外,你其实根本就没醉吧!”
“呼——只是酒精都降解掉了而已。”
又一辆公交车到站,她拉着杨昕远继续登车,这次没有拉动,后者仍站在原地,面对她疑惑的回眸,杨昕远也递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还有必要吗?)
“上来吧你。”她一使劲,把他拽了上去,“我觉得还有点问题。”
(什么时候变成以你为准了啊?!)
把杨昕远按到窗边的位置,然后自己坐在旁边,她轻松哼着小曲环顾车上的乘客。
“看那边那对。”她用目光示意,“有什么看法?”
“随处可见的情侣吧,蛮般配的。” 杨昕远也不犹豫,任由直觉指挥。那两人虽然亲昵,看得出来是情侣,但也都符合公共空间的公序良俗,不逾矩,让他暗暗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路上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她的目光转移到杨昕远的瞳孔上,眼眸里荡漾着变幻莫测的光芒。
(这一定是窗外灯光的反射。)
“呃…母子?”
目前的女性闻言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满脸的笑容让杨昕远联想到了百合花,只不过是带着杀意的百合。
“再说一遍?”
“我知道了,是姐弟——”百合进一步怒放,“——恋的情侣…”
“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松开手,把头凑过去,“question,作者通过以上内容想表达什么?”
“…没必要太在乎外界的看法?” 杨昕远迟疑不定地答道,那张距离自己不到15厘米的面孔点了点头,神色中带着鼓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哼嗯——附加题也答对了,不得不给你一点奖励了呢。”她敛起笑容,闭上眼,缓慢地贴了上去。
脑海角落想象过的情节真的发生之时,杨昕远大脑还是变成了一片空白,但还是本能地闭上了眼。
温润、柔软的触感,带有一丝丝水汽,但只停留在唇部。
深入感受,似乎有一点硬,而且还有点…厚重?
杨昕远睁开眼,看见一脸坏笑的她以及贴在自己嘴唇上的食指。
“这就是戏弄大人的代价。”她笑嘻嘻地说到,“这也是真•最后一课,以后遇到像我这样的陌生漂亮姐姐不要随便相信,不然哪天醒来腰子就被噶了。”
言毕,她站起来,提前走到了下车门前,用口型对着他说了句:“再见。”
临近12点,杨昕远回到了熟悉的校门前。从这里走出时,自己步履蹒跚,影子随之不断摇晃。那时的自己还幻想着影子变成漆黑的湖水将自己吞没,就此沉入幽暗的深渊,与世界断绝。但现在,杨昕远注视了片刻门口镌刻着校名的巨石,挺起胸膛,向校园走去。
新学期的第一节课,班会。杨昕远舍我其谁地坐在了第一排,翻开一本数学教材低头研读起来。待到打铃,讲台上,穿着职业装的女青年开始了自我介绍: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你们这学期的兼职辅导员…”
这声音意外的熟悉。
杨昕远猛地抬起头,看向新的辅导员。而她也察觉到第一排有个同学动静很大,于是两人目光相接。
“!”
时间在此刻凝固。
万分之一秒后,他默默低下头继续看书,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念开场白。新学期的生活,看来会比昨天预期的更有趣
吧?
《高速列車》
作者:輕拍拍(全勝)
狙中:無
直到列车启动,黄楠若仍然气呼呼的。
先挂失吧?还好现在可以用二维码进站,李冰说。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黄楠若粗暴地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喂,是火车东站吗?我的身份证掉了,对……进站口……号码是……
推动力从背后传来,车厢前方挂着一块电子显示屏,不断刷新出更大的数字:列车正在加速。
行李架上井然有序,各种形状、尺寸、质地的行李依次排开。由于检票时的耽搁,他们抵达列车时,行李架已经几乎被占满了。李冰把目光移到自己和黄楠若的行李箱。
请将行李箱妥善放置在行李架上,请勿放置在过道,影响乘客和乘务人员的行动安全……车厢扩音器传来广播声。
为了大多数人的方便,这种规则是应当遵守的。李冰抬高右腿,一步跨到列车中间的过道,再次打量头顶的行李架。无论是哪种颜色,也无论属于哪位主人,行李包们都老实地躺在上面。他比划了一下其中一道空隙,如果是个背包大概勉强可以塞入,行李箱就别想了。
还没放上去啊?黄楠若已经挂断电话,一双眼睛盯着李冰的脸。
对,都满了……李冰无可奈何地说。
把这个包拿下来试试,这是谁的包?黄楠若也跨进过道,扫视行李架。
车厢里人声嘈杂,但无人回应她——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事。大多数时候,他们不关心别人是否守规矩,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破坏规则。
黄楠若伸出手去够行李架上离她最近的那只看起来十分轻便的黑色背包。
这样不好吧,人家先放上去的,李冰犹豫地说。
先放箱子再给人家把包塞回去就好了,黄楠若说着,已经把背包取了下来,又弯腰欲拾行李箱。李冰无奈,只好将黄楠若的行李箱抬上架,再将背包堪堪塞入。
李冰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空位,就连车厢连接处的行李柜也被塞得满满当当,只好无功而返,蜷腿勉强坐下。
你怎么还没找地方放好啊,黄楠若一边玩手机一边问。
没办法,先放这里吧,李冰无奈回答。
隔壁车厢也满了吗,分头去看看?黄楠若问。
算了,到处都不富裕。李冰小声说。
反正是你自己难受,不管你了,黄楠若伸了伸腿,取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从车厢里旅客满座的现象,不难推测人们对它的喜爱程度:列车的速度比亲自步行或开车快得多,至于被迫与陌生人同处一室、严格按编号落座、限制活动空间或行李之类的小规矩就变得完全可以接受了。
李冰看了一会儿手机,列车的晃动让他有些头晕。他下意识抬了抬腿,却被行李箱卡得动弹不得。到处都是细碎的交谈声、翻弄行李声、手机外放声、情侣私语声……他不喜欢这些杂乱的声音,但没有任何办法。
行李箱安静地呆在李冰双腿前的空间,变得像座椅或桌板一样沉稳,似乎无声地接受了车厢里的全部规矩。李冰察觉自己的眩晕正在加重。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行李箱站起来,试图在车厢里走动一下,这应该有助于减轻眩晕感,扭头才发现挡在过道和自己中间的黄楠若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只好坐回去。正巧在这一刻,黑暗疾速吞没了他——列车冲入了一条隧道。
显示数字的红色文字正在发光,当前时速165千米每小时。
他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手机屏幕上,但这反而加剧了他的头晕。脑袋的眩晕与四肢的不适混合在一起,起了化学反应。他的四肢仿佛被融化掉了,变成酸痛的液体,潮水般冲击他的神经。他想用力地伸展自己,但它被座椅、被行李箱、被凝固的空气、被飞驰的列车牢牢地束缚住了。
列车高速前进,像一辆过山车。看不见的安全装置锁住了他。
有个孩子高声唱起不知名的儿歌,不但五音不全,连歌词也无法辨识。没有任何人制止他。人们默契地同意自己没有维持秩序的责任。没有观众掌声的演出没能满足孩子,随后他大声尖叫起来。母亲呵斥了他,不久儿歌重又响起。李冰把头埋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一波又一波震动从线圈、车体一直传达到他晃动不止的大脑。他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模糊地捕捉到窗外的景色:阳光、蓝天和绿油油的玉米,这令他一片混沌的大脑中升起一些疯狂的想法——从车窗扑出去。他想下车,离开这列令他不适的高速奔驰的列车,摔在农田、荒地和坚硬的山岩之间。
那么多的烦心事,大概就可以一起烟消云散了吧。
列车已经持续前进了两个小时。李冰从接近昏迷的睡眠中醒来,记不清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黄楠若塞着耳机在刷短视频。
吃橘子吗?帮你剥一个。李冰把橘子举到黄楠若面前。
不要,你自己吃吧。黄楠若目光没有离开手机。
李冰把手收回来,打量这只橘子。橘子很甜,他毫不怀疑,有一瞬间他想象凉爽甜蜜的汁液在嘴巴里充盈,这一定会让他好受些。但他随即想到清洁手指和收拾垃圾的部分,于是放弃了,将橘子摆在黄楠若面前的桌板上。
座位蒙着布套,缀有蓝白色的碎花印。有多少人坐过同个座位,一千个?五千个?现在轮到自己了,李冰想。列车根本不需要乘客,列车载着乘客,不如说载着座椅。座椅才是列车赖以生存的工具。他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指,随后将身体倚靠在座位上,试图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但这完全是徒劳的。李冰依旧感到严重的不适,更糟糕的是,这种不适随着旅途的进行愈发严重了。他开始感到头痛、反胃与恶心。
一位乘客端着注满热水的泡面坐下,这股味道传遍整节车厢。李冰喘了口气,皱着眉把鼻子埋进自己宽大的袖口。这完全是合规的,饭点就要进食,他们有这个权利。李冰的脑海中浮出散碎的语言。列车在震动,这也是合规的,这是前进的代价。窗户是完全封闭的,合规,保障乘客的生命财产安全。他想,一切都是合规的,他的不适同样如此。他遭受了折磨,泡面的味道令他的胃翻腾起来,但与此同时,他距离目的地更近了。
列车仍在飞驰。
清新刺激的精油气味冲进他的鼻腔。李冰看见黄楠若在剥橘子,橘子的果肉与表皮一样饱满又鲜艳。
你不是说不吃吗?李冰脑袋伏在行李箱上问。
我想吃了。黄楠若一边咀嚼一边回答。
这也是合规的,没有任何一条规定要求人的想法不准变化。李冰深深吸了口气,他希望吸入更多的鲜活气息。
干嘛呢,还以为你吸毒了。黄楠若说。
李冰抬了一下脚,撞到行李箱上发出咚的一声。这让他脱离了半梦半醒的臆想,睁眼看见电子显示屏上的提示,当前时速170千米每小时。
还有多久到站啊?李冰问。
还有……还有挺久的。黄楠若说。
乘务员推着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车经过时,黄楠若把橘子皮丢了进去。窗外的太阳不再耀眼,悄悄转向橘子皮的颜色。李冰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在不断消失。虽然外观类似,但内在已经或即将产生了一些重大甚至根本性的变化,就像正午与傍晚的太阳。
哎呀,你干嘛!毫无预兆的,前方传来女人的尖叫。黄楠若摘下耳机,脑袋从前排座椅后面悄悄探出来。
哦,真是不好意思。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好意思就完了?你看我衣服被你弄的,一股泡面味!
有个男的把泡面洒到旁边女的衣服上了,黄楠若兴奋地说。
你说咋办,我刚买的新衣服,你说咋办吧!
你吵什么,我赔你干洗费,三百块钱,都够再买件新的了,你就偷着乐吧。
你这什么态度!是我在吵吗,是你做得不对!有钱了不起啊?我这衣服咋了,叫你能耐——
哎哎哎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把油往我衣服上抹啊?
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黄楠若看得两眼冒光。乘客纷纷伸头探脑。
不稀罕你的干洗费,留着自己用吧!女人的声音愈发高亢。
两位乘客请冷静一下,乘务员急匆匆过去劝阻。
你看这个女的在干什么,都说了赔她干洗费了,怎么还没完没了啊?给她钱都不要,难怪一副穷酸样。
穷酸,你说谁穷酸?有钱了不起啊?有钱人欺负人啦!女人倒在地上,拖长声音带着哭腔大叫,两条臃肿的胳膊在空中甩来甩去。
黄楠若激动地说,哇,这个女人在地上打滚。
李冰依旧趴在行李箱上,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要爆炸了。为什么会这样,他的脑袋随着车厢一晃一晃的,争吵与尖叫声令他不甚清晰的意识沉入眩晕的泥沼,他们是本性如此的吗?李冰难以相信这一点,农民、工人、白领、经理——他们都是勤劳的好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细小但持续不停的震动刺痛他的皮肤和骨骼,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脚再次踢上行李箱。
如果不是在车厢里,而是在外面,在街道上,在一个安静宽阔的地方,他们的相遇一定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女人会热情地为迷路者指路,男人也很乐意帮助他人解决新款智能手机使用中的问题。是这辆列车的错,是这辆列车,李冰在混沌的海洋中察觉一团漆黑的真相。
无力感传遍李冰的全身,他右手努力握拳,但拳头无法对抗狭小、规则和列车。他的面容褪去血色,白惨惨的。他察觉自己发生的变化:不再自由。他被依照号码安置在冰冷的座椅上,像进了透明的狭窄监牢;他失去了控制力,所以变得焦躁,晕眩,痛苦。列车成了他的主宰,他只是可有可无的部分,地位甚至比不上屁股下的座椅。
他们也一样。
你脸色好差,没事吧?黄楠若发觉,吓了一跳。
我……我可能晕车了,李冰虚弱地说。
列车即将进站,前方为换乘车站,未到站旅客请不要下车……广播声传来。
两名乘务人员从别处抵达这节车厢,试图分离两名不可开交的乘客。
你要喝点热水吗,我给你剥个橘子吧。黄楠若翻弄手提包。
小但坚决的外部力量传达至李冰的每一个细胞,列车打算减速。对列车而言,这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想法。
李冰站在光彩夺目的白色列车旁边,车顶和站台都被夕阳染上醉人的金色。空气洁净甜美,一点润滑油的气味也没有。形色不同的人们离开或进入列车。
这辆车外面看起来真漂亮,李冰想。他注视着自己应当继续乘坐的列车,直到催促旅客上车的铃声响起,仍然一步没动。他如刑满释放的囚犯般,面对着监狱大门陷入长久的无言。
列车是这样想的吗?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想。
身后传来急促的靴子声。
赶快上车啊,你怎么还在这,找你半天了。黄楠若一股脑地说。
我不想坐车了,李冰嘟哝。
啊你说什么,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黄楠若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他迟缓地摇了摇头,看着黄楠若,又点了点头,走向面前白色的即将飞驰的列车。
《恶魔与女儿》
作者:暮夜(全勝)
狙中:無
男人在半夜滚下沙发,撞击地板的疼痛与冰凉地板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一大半,还有另一半不清醒在看到女儿的时候也烟消云散。
光着脚丫的女儿,瞪大她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在地板蠕动的父亲。对,这不是形容词,女儿没有眨眼,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男人,也不知看了多久。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心想,他总算起身,当下就要抬手,但女儿的眼神直直望着他。毛骨悚然。男人又一次想到这个词。
男人总算试着叫出声:惠珍?女儿咧开嘴,那弧度越来越大,直到到达肌肉的极限后才停下。女儿像是调节机器一样抖出两个音节后才流畅地说起话: 啊。啊…村田先生您好。您的女儿村田惠珍已经死了,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人是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恶魔。
这种敬语习惯真麻烦。恶魔说。恶魔总算眨了眨眼睛,大概此前动作都是在适应这具身体所做的准备。恶魔说:爸爸,你有什么想问的吗?男人说:你是恶作剧吗,惠珍,现在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恶魔说:村田先生,你还记得惠珍六岁的时候吗?男人皱了眉像是在思考,恶魔继续说:以前惠珍很喜欢跑步你总是记得的吧?最喜欢穿着蓝色印着小熊上衣的惠珍,每天都要和公园里的孩子追逐打闹,是很有名的孩子王呢!
男人听了仍然不明白恶魔想说什么,女儿身高只到他的腰,男人低着头看女儿,男人说:……是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呀,恶魔说话的时候她整条手的骨头滋啦一声冲破肉体的束缚,就像翅膀一样在背后挥舞起来,温热的碎肉和血液喷在男人的脸上,在他要尖叫之时恶魔掐住了他的脖子,女儿失去骨头的手滴滴答答流着血,但力道却大得像铁钳,男人的声音被挤碎在喉咙里,恶魔说:这下你总该相信我是恶魔了吧,惠珍已经死了,我只是就像人操纵木偶一样撑着这具身体哦。
好啦好啦,继续来听我说惠珍的故事吧!恶魔松开了抓住男人脖子的手说,但是那天你把惠珍带回家关起来,说女孩子不要整天跟个男生一样,要点脸吧!
对吧,是,这么说的吧?恶魔的语气听不出来愤怒,男人却开始害怕,男人说:你是想报复我吗?你在杀了这孩子后还想再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吗?恶魔摇摇头,女儿的血很快就流尽了,面容也变得死白,恶魔掏出针线包,把手臂弯起,一针一针地穿过血肉缝补着小臂的部分,手法熟练得就像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一样。
恶魔说:你把慧珍关在家里,让她学缝纫、烹饪,还请了钢琴家教,虽然没法出去玩,但是惠珍并不讨厌学习新东西,所以她学得很快也很好,因为她一直觉得只要学好了爸爸高兴了,那一切就会变好了。恶魔边说边缝补着手臂,很快手上就添上了细密的针脚,男人恶心地干呕了几下,恶魔咯咯地笑起来:是变好了呢,变得更像她妈妈了吧,尤其是穿上白色裙子的时候?
男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僵硬地把头转向恶魔,这才发现恶魔身上穿着的是血染的白色连衣裙。
男人说:我是……我是为了她好!如果她跟那疯女人一样,只会变得不幸!高歌着狗屁梦想与自由,还买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去见乱七八糟的人,如果要这样的话,不如就由我来教训她!
所以你就对你的女儿出手了吗?恶魔说,比起我,你更像恶魔啊,爸爸。但是就算是这样,惠珍也没有放弃您哦,她也依然爱着你啊。因为性也是爱的证明。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啊,即便是遥远的彼端,我也能听到她的祈愿啊。恶魔把手放在耳边作侧耳倾听的样子。所以我才到此而来。
即便是不能够出门了,即便是被最爱的父亲抱了,即便连学习也被禁止了,你的女儿,还是深爱着你啊。在恶魔的话里,男人好像才能去描绘一些记忆里女儿的样子,村田惠珍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在他的教育下留了和那个女人一样的长发,也能熟练地操持家务,被夸的时候笑起来温柔又漂亮,和她一样不安的时候习惯盯着自己的脚底,连眉眼都像她的母亲。那个被人骗走的像蝴蝶一样飞走的女人。所以村田自己是多么认真地去爱他的女儿,恨不得要将女儿身上流淌的一半血液又再度揉回自己身躯内的爱。惠珍怎么能不懂呢?
为了养育这个女儿,家里甚至都欠债了,她怎么能不懂不感恩呢?男人心想。
恶魔笑着说:是不是到了现在——你还期待我说惠珍爱你呢?
恶魔因为微笑的弧度越扯越大终于连嘴角都撕裂了,好在恶魔及时地发现并用手捂住理了嘴。手放下后没有表情的恶魔,才更像是村田惠珍本来的模样,男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女儿的笑容。
恶魔说:爸爸,你知道惠珍是怎么死的吗?
没有死在赤身裸体的夜晚,没有死在遍体鳞伤的午后,是死在了安静的清晨,你不记得了吗,爸爸,你不记得你关了我多久了吗?
那扇没有开启的门后面,难道会有爱你的女儿吗?
就像扁掉的气球一样,干枯得只留一层皮的手贴在了男人脸上,女儿微笑着流下了眼泪,是恶魔吗,是惠珍吗,男人分不清。但男人总算想起来,那扇门后是什么了,惠珍在最后一次反抗他后反锁了房间,村田为了报复她,让她长记性,即便后来她想出门,他也没有打开那扇门。
女儿一开始是哭,而后也闹,后来安安静静的,如同他手下那个女人一样,村田还记得他的手按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掐死一朵花一样轻松地让她凋谢了。村田等到家里有了奇怪的臭味后,他才打开了门。
但村田已经记不起他看见了什么了。
他只是带着悔恨喝酒,或许也不是悔恨,反正除了喝酒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做的了。
然后恶魔来到这里。
恶魔把手按在村田的脖子上,女儿的脸上流着泪,嘴角却挂着笑容,恶魔说:我其实不是恶魔,我是天使,被渴望爱的呼声吸引而来,为善良孩子完成心愿的天使喔!
就像摘下一朵花一般天使轻巧地摘下了村田的头颅,女儿赤裸的脚丫把男人的头颅碾碎,而后开出了许多漂亮的白色雏菊。
天使在白色的花丛中踮起脚尖跳舞,背后的骨骼一抖一抖,像是雪白的翅膀一般舞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