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寒意,这是在意识回归之前便存在的感受。
上一次为寒冷所扰是何时的事情?她难得回忆起来,依稀在记忆深处,腹中空空的钝痛作为其孪生姊妹。饥寒勾结,恣意彻骨地侵蚀血肉凡躯,嘲弄无望的,草芥一般的生灵。
生命蜷缩着,如卵中未成的雏鸟,却觉得迷惘天地间,有人伸出手来,教她擦净一身贫穷烙下的印记,细腻温和因而价值不菲的丝织物交递过来,比雪花更轻地抚过肌肤:接着又问,你的愿景,是什么。
有窸窣细雪落在面前,落在发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希冀,狂喜令人迫切地张口,寒风却趁机堵塞了全部的话语。
瑟莉安娜骤然睁开眼睛,从一片猩红炼狱中抬起头,破碎的花窗透露出天空的颜色,然而在一片铅灰中分辨不出究竟到了几时。
几近漆黑的深色血液已在身下积攒为一处血洼。她下意识去抚摸右肋下的溃烂圣痕,那里仍如几日前饮下黑血一般灼痛甚至更甚,变本加厉地为残躯提供过载的动能,仿佛第二颗心脏的搏动,催化着战逃反应。
这样的血液顺着阶梯向低处黏稠蠕动,不仅是她的,还有更多,顺势与其他鲜红的血液混成诡异的丝线,进而在大理石面上织作令人胆寒的锦缎。
尽管如此,周围四溢的血仍然提供了收回身体控制权的绝佳机会,浸透血液的义肢烫得能够灼伤人的皮肤。她拔出刺于身旁解脱多时躯壳的剑刃,拄着它借力从地上站起。双腿尚且脱力,她站得并不稳当,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将立于大地上的实感传递过来。
伊莱……真叫人怀念。她说,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见到你没事真好。
伊莱法缇的另一只手不自然地垂着,他当然有耐心等待自行恢复的时间,可他真的还有多余的血来痊愈吗?猩红的生命泉流顺着伊莱法缇的额角一刻不停地落下,经过为那只灾厄浸染的眼球,好像是这些血泪造就的那样,最后从无法再承载的眼眶边沿滚动下来。谁都清楚,这很难算得上无恙。他对瑟莉的话苦笑一下,是鲜少能在这张从容面庞上看到的局促。
教会猎人站稳脚跟,收回剑刃。比起和她一样方从血海深处醒来的异途旧友,她更关心在失去意识期间礼拜堂的战况。她踏上前方的阶梯,大教堂伟岸的穹顶却似乎于此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声,紧接着是横梁崩裂的响动。石料黑色的间隙鼓动着,无数粘液不停歇地渗出,最终垂落过程中汇成巨大的触手状异物。地面上沉寂许久的黑色血液受到某种感召,如同吐信的巨蟒昂起头来,外部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血红,天地交融在混沌无序的血海中,仿佛亿万年的溶洞,等待漆黑无光的钟乳石和石笋弥合的刹那。
瑟莉安娜看见残月血族抬手,用法术企图驱散这至暗的恐怖,星光只闪烁了一下便消失在她眼前。她想做些什么,触手很快也温柔地吞噬了她的身体。
***
盛大的舞会。
无数枝形吊灯错落悬挂,点燃一圈,又一圈的烛火,像地面上踩着舞步回旋的客人,一圈,又一圈。
厅堂暖和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春天,尽管瑟莉安娜不再那么渴求温度了。
这些人,参加舞会的人,全部看不清面庞,是因为覆着假面吗?她一个人坐在宴会四周的椅子上,用打量的目光观察着,思考着。
有人对她伸出手。黑色的手套,同样的假面,但她立刻认出这是父亲,于是欣然接受。
暗红色的布料流动起来,在旋转中轻快地离开地面,像水波,像一圈涟漪,像一场遥不可及的追逐。
没有边界的自由里,瑟莉安娜只感受到那位给予第二次生命的人,他的黑色缎面礼服揽住她的腰肢,他的耳语近在咫尺:
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吗,瑟莉安娜想,那实在是太多了。最初的时候,我想要不再受寒、不再饥饿。
然而她对着脑海中往昔的幻影说,我想离开你,我不需要你。
眼前的景象改变着,霎时有明媚的霞光照耀到瑟莉安娜的身上。这是圣伯拉礼拜堂后东侧连廊的倒数第三扇窗,几十年来从这里可以看见全圣都最美的日出。
身着修士黑袍的人牵住她手,他轻轻地问,
我爱,你的愿望是?
——在某刻我祈祷留住此时、留住我爱。瑟莉看着他,从模糊的五官上分离出清晰的思念。
于是她说,我想要的你都已经给予,我别无所求。
阳光迁移着,被吞没到廊柱之后,视线变得晦暗,但不久,圣伯拉的祷钟在耳畔响起来。立刻,血液逆流,回到不再残破的身体;武器收势,回到持有者的鞘内;星辰倒转,日与夜逆向而行。死亡、绝望,痛苦尽数收回魔盒之中;永生,安宁,乐园再一次回到人间。
逆光的神龛上传来比钟声更恢宏的声音,祂问:
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最后,我想要回到过去,回到属于我的伊甸去。
然而,只是想罢了。瑟莉安娜眯起眼睛,看着漆黑的,镀上一层金色光晕的神像,然后说,我没有愿望,我伟大的造物者,我没有。
我既不逆来顺受,更不强取豪夺。因此我绝不妥协,绝不扭曲。我赋予我存在的意义,哪怕连我自己也无比迷茫。
我的愚钝,正是我为人的本质。
***
神龛上的光消亡而去,等再一次能看清时,眼前只剩下圣堂那扇破碎的花窗。
神的肢体叹惋着离开了她。
瑟莉安娜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她眨了眨眼睛,深黑的血代替眼泪淌落,是凝视神祇的代价。不过,她没有心情再管自己了,她眼前赫然是一处正在蠕动的,难以言明真身的黑色胶状物。幽蓝的荧光沿着内部生成的脉络涌动,它轻微地律动,节律地呼吸着。
……伊莱,是你吗?
(四)
“.......”
“醒了。”
“…….”
“醒了?”
阳光,整洁的窗台,肿胀的脑袋……
好刺眼。
默利眯着眼睛,久眠之后睁眼,视野像被曝光处理的老照片。
身体似乎轻了不少,这一觉睡得很香,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
“唔…….咳咳!”
喉咙十分肿胀,感冒的前兆吗……
“禁魔印把你说话的能力也锁住了吗?”
“……..”
希德尔。
能确定这个名字的方法有很多,即使默利并没有凑近去看那张冷漠的脸。
只有希德尔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也只有希德尔现在会跟自己说话。
但这对默利来讲,这些都是埋在心里的种子,身体里住着冬季精灵,种子不会发芽。
“给我点水。”
沙哑的声音,法术封禁的威力真大,不过能让这家伙闭嘴,也……非常不错。
“…….”
果然一张口就令人讨厌。
希德尔朝默利的方向丢去一个水壶,金属的壶身在木质地板上滚动缓慢,叮铃咣铛的声音显得十分刺耳。
希德尔有些后悔,似乎应该递给这家伙的。
默利有些呆滞,看着那个水壶从希德尔脚边滚到自己面前,触碰到自己的膝盖后停下。
水壶上画着一只粉色的小猪,咧着牙,笑得没心没肺。
什么情况,我现在是什么……囚犯吗?
外套的衣领从肩膀上滑下,分明是上好材质,现在却布满褶皱,看样子还缩水了不少。
“喝。”
希德尔趁着默利呆滞期间,捡起水壶,拧开,递了上去。
似乎是命令又似乎只是咬紧牙挤出的一个字。
默利垂着脑袋,接过了水壶。
说起来,怎么和这家伙认识的?
这是此刻,这是两个人脑袋里一同浮现出的疑问。
希德尔怀里抱着一本书从书库中跑出,古旧的典籍,快有半个身子那么大。
《上古魔法起源与龙》
在书库里不知吃了几个世纪的灰,钟塔里最年老的法师们都不愿翻开的书。
希德尔背着一个浅蓝色的小包,但似乎并不愿意将书放进去,似乎捧在怀里更能拉近自己与文字的距离。
正值午间,空气里积累着困意,走廊上静的出奇,阳光与风轻轻走过身侧,希德尔靠着窗台坐下,那本沉重的书本架在大腿上,初夏的日子,大理石地板有了解暑的作用。
纸屑与灰尘都很渺小,它们本关在书页见好几个世纪,如今终于获得自由。
如果说书里晦涩难懂的情节好像一个毛线团,那希德尔就是长着白色胡子的小猫。
指甲与牙还没长齐的小猫,当然不能将毛线团玩得明白。但只要有书有文字,午间的静默便被涂抹了颜色,变得有趣。
希德尔喜欢安静,也喜欢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感觉。
崆崆崆……
“传授我魔法的老师,是一头龙。”
“神明拜访了我与我的眼睛,我感知到了万物的脉流。”
“魔法的起源,埋在雪山的核心之中,唯有保持灵魂的深色,才能窥见其中一丝。”
崆崆崆……
“魔法分为一到六阶,四阶即以上为高阶魔法……”
“吐息间,将生命恩赐予宇宙,群星与心脏紧密相连……”
崆崆崆…….
崆崆崆…….
崆崆……
似乎有什么声音。
希德尔从口袋里取出一片枫叶,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在充当书签的同时,书页也会抽走叶子的汁水,这样枫叶便不会腐败了。
崆崆……
好奇心将希德尔从地板上扶起,顺着声音,来到走廊的尽头。
面前是一面珍珠石制成的墙壁,光滑细腻的材质几乎可以充当镜子。
希德尔抱着书,耐心等待着下一次声音的出现。
崆崆…..
怎么在墙里?
希德尔十分疑惑,珍珠石墙壁是钟塔里的特色结构,不仅是因为其珍珠一般的外观,坚硬无比的材质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希德尔十分确信,声援就在这面墙后。
叩叩叩…
希德尔轻轻在墙上敲了敲。
崆崆崆…
珍珠石回应着。
贴着墙壁仔细聆听,那声音里似乎还有这些其他成分。
“强化:倾听者。”
希德尔念动咒语。
“呜呜….呜呜呜”
“咳…..咳咳”
“嗯…….”
啜泣声,呼吸声,呻吟声。
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幽灵。
但与喜爱童话的孩子不同的是,希德尔并不害怕这些,比起对这些事物的畏惧,希德尔更愿意抱以好奇与兴趣。
“强化:感知”
“好渴…..好想出去…..”
“你是幽灵吗?”
“谁?有人吗?”
“幽灵先生,你住在里面吗?”
“已经出现幻听了吗……我会死在这吗。”
“诶?你不是幽灵吗?”
“我不是幽灵,你是吗?”
“我也不是。”
“是妈妈吗,我已经死了吗。”
“我不是妈妈,我是希德尔。”
“那你一定是爸爸。也对,上帝怎么会亲自来带我走。”
“我不是爸爸妈妈,我是希德尔。”
“希德尔,你也死了吗?”
“……..”
“强击:碎裂”
“啊!”
咔咔咔咔咔…..
默利蜷缩在珍珠石墙壁后面,这是一处狭窄的缝隙,坚硬的岩石牢牢卡住手臂与脖子。
被亚兹拉尔的练习魔法而送进墙壁里已经三天了,默利饿的头昏眼花,脑子里全是书上看到的山珍海味。
“说好就关两天的……”
“亚兹拉尔是不是已经忘记了。”
“呜呜呜呜……”
视野里出现一丝光,随即而到的是墙壁开裂瓦解的声音,新鲜的空气一涌而入。
“得……得救了。”
最高级的二十五阶魔法。
“希德尔”
吟唱时间极短,用途广泛,但一般在非常紧急的时候使用。
魔法创造者:默利
默利在日记里写道。
(五)
对默利来讲,重要的人有很多,或许亚兹拉尔也勉强被列在其中。
默利看着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少年。
亚兹拉尔比自己矮许多,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左侧的鬓发上系着一个墨绿色的发带,沐恩会绑很多精致的绳结,但在他眼里,蝴蝶结永远都是最佳选择。
发带的颜色似乎是精心挑选的,与亚兹拉尔的眼瞳处于同一色系之中,从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情绪,亚兹拉尔的眼睛睁开便只是睁开,如果眯起那一定是有风沙迎面而来。
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
这是默利对亚兹拉尔的第一印象。
此时此刻,陶瓷娃娃正坐在自己身边。
“很紧张吧。”
亚兹拉尔嘴角轻轻勾起,双眼却依然保持死寂。
这家伙…..是拼接出来的五官吧…..
奇怪的人。
默利撇开脑袋。
“有什么好紧张的?”默利回答道。
默利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世界上仅有两件事可以成为自己的噩梦内容。
首先是得到弟弟温德米尔的厌恶,其次便是亚兹拉尔的各种表情。
亚兹拉尔收起笑容,或许是笑容吧……
二人坐在魔法试炼教师的门外,这间教室做过特殊的结界处理,惨叫声依然可以听得十分清晰,在走廊上来回游荡。
显然,默利试炼的搭档是亚兹拉尔。
默利并不喜欢这门课,虽然大多数魔法课程都被默利排列在“笨蛋形成表”上。
魔法试炼,故名思义,是一堂实战课。由掌握结界魔法的教师打造特定的空间,空间里存在着许多魔物与难题,试炼学徒在规定的时间里需要完成特定的任务。虽然一切都是明先生制造的幻境,但不绝于耳的惨叫声宣告着这门课程的难度。
默利到不怕这些,自认为还算精湛的魔法加上十分抗揍的体质,充沛的信心让等待中的默利有些犯困。
身旁的陶瓷娃娃就无法获得相同的自信了。
亚兹拉尔的指甲被咬得碎烂,默利捕捉到这些小动作,本想安慰这个紧张的少年,但看到那双眼正无神地盯着自己,牙齿紧咬食指指甲…….
施以好心的想法被完全打消。
诡异的画面。奇怪的人。
这家伙的眼睛真的是他本人的吗……
这是默利长久以来的疑惑。
“放轻松,亚兹拉尔。”
默利打了个哈欠,抓了抓额前的刘海,抬起的胳膊肘顺势架在身旁人的肩膀上。
亚兹拉尔的眼神出现一瞬的变化,随后快速变回平静,像一片树叶落在死水潭中,短暂的波纹拂过后消失无影。
咔擦。
教室的门被推开,两个身影从结界里走出,不同于其他魔法师们狼狈的模样,二人十分轻松,似乎刚才只是看完了一场无聊的戏剧。
希德尔拿着成绩单,上面印着两个醒目的红字。
卓越。
阿尔伯特跟在希德尔身后,不必想也知道,得到了和同伴一样的好成绩。
“轮到我们了。”
亚兹拉尔起身,朝默利说到。
“嗯哼。”
默利起身,轻轻舒展了手臂与肩膀。
“你的晶石呢?”
亚兹拉尔晃了晃手里的十字架,银色的光萦绕与十字架身侧。
“....好像在.....”
默利在口袋里翻了翻。
应该就在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
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从桌腿下拿出来了……
“在你脚边。”希德尔从默利身边走过,朝正前方空气里扔下一句话。
默利低头看去。
只见一块黑色的石头安静地躺在椅子下面。
“煤炭块一样。”
“不不不,煤炭块还能拿去烧火呢。”默利捡起煤炭块,握在手中轻轻向上抛去,“这玩意儿,垫桌角都不合适。”
晶石稳稳落在默利掌心,他的语气十分轻挑,浅黄色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身旁的希德尔。
“不得不承认,你的晶石和你的性格一样破旧。”
希德尔十分厌恶地撇过脑袋。
“感谢夸赞。”
默利转过身,将晶石丢在一旁的亚兹拉尔怀里。
“走吧。”
希德尔看着默利的背影,十分熟练地握紧拳头,然后松开。
获得愉快的方式有很多,有的人妄想得到丰收的爱与思念,而有的人只希望呼吸到新鲜空气、触摸到温热阳光。
希德尔与默利分别属于后者与前者。
希德尔与阿尔伯特走出了默利的视野,对默利来讲,决定自己想要的事物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就像往藕心里填泥土,当细小的孔洞遇上池底的淤泥,这本就不是两件可以匹配的事物。
所幸默利掏空了莲藕的心,渴望与愿望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
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和姐姐一起读到的童话,冬季的神明会在深秋时来到世界,在初雪降临前带走人们的遗憾,对于那个温柔灵魂而言,遗憾如果留在心里只会在寒冬里结冰开裂,心房里填满冰块,种子不会发芽。
有些东西无法改变,比如默利和钟塔的矛盾。即便他深知父亲母亲与约里德家族的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是极其恶劣不可原谅的,但那始终都是自己的家人,他没办法做到绝对的理智与正义。
家族被除名,父母被处决,被人从自家房子里赶出……
罢了。
至少现在还有莉莉娅和温德米尔,即使温德米尔患了龙化症…….
姐姐莉莉娅是一位炼金术士,而自己也将成为像父亲母亲一样强大的魔法师。
这样就好。
“想什么呢?”
亚兹拉尔用胳膊肘戳了戳默利。
“思考战略技巧。”
“真的吗?期待你的表演。”
亚兹拉尔笑着,和默利一同走进教室。
内含拉斯特的盒饭。
——————————
拉斯特站在温德庄园的大门口。
圆月悬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夜色下,庄园大门紧闭,但隐隐从其中飘来一阵花香。
百年前,他也曾停留在这庄园门口,等待一个人。
百年后,这座庄园已经与之前有着截然不同的改变,那些荒芜的花坛中早已种满了大片大片如云般的粉色玫瑰,花期还未过,甜香的气息的初夏微风徐徐从庄园内吹来,摇得外面的树木哗啦作响。向庄园内望去,还能看到那座尖顶建筑中闪动的光亮。
就在这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庄园的大门被推开。
“哎呀,久等了。”
一个粉白的影子从敞开的大门内悠哉地走出来,他看见等在门口的拉斯特,不由得翘起嘴角一笑:“等急了?”
而拉斯特只是将别在腰间的长剑抽出来,指向对方的脖子。
“你又迟到了。”他冷淡地开了口。
“毕竟要收拾行李啊,而且我的好管家一直在挽留我,说得情深意切呢,”泽菲洛斯瞥了一眼那银光闪烁的剑锋,又嬉笑着看着面前的拉斯特,“以及,总得让我分完‘遗产’吧?”
而大门边,也适时地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拉斯特的目光向大门瞥了一眼,看到那倚在门边的白发人类——或许那种异变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了。之后,他又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粉毛吸血鬼,将长剑收了回来:“走吧。”
说着,他向庄园外的林中空地走去。
这是约定。
“我说,你还当真了啊?我们真的要——”
泽菲洛斯话还没说完,拉斯特一剑就已经向他劈来,他连忙侧过身去,但还是被刮掉了几根头发。
“你还真动手啊!”虽然知道对方的性格,但上来就打还是太过于“着急”,泽菲洛斯撇了撇嘴,将腰间的刺剑也抽出来迎击。
“这是你要求的,”拉斯特一边说着,手下的剑却并没有慢下来,深色的披风随着动作而起伏,像极了他身后伸展的黑翼,“难道你又是在骗我?”
百年前的谎言,直到去年秋天才在演武上被戳破。
泽菲洛斯灵活地闪过剑锋,眯着眼盯着对方的动作:“你现在仍然选择相信我,才是我最大的赢面吧?”
剑锋夹挟着风声,直奔泽菲洛斯持剑的右手劈来。
“可能我从一开始,就被你的毒牙钳住了。”
血族的身影在一瞬间从拉斯特面前消失,紧接着,那如天鹅绒般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果这次你没被毒死,你还会选择做什么呢?你们的首领,西比迪亚已经死了。”
拉斯特用另一把短剑格开刺剑,眼神之中却有些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他留给我们的祝福还存在,但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这么迷茫,你真能赢过我吗?”泽菲洛斯轻笑着一闪身,玩乐似的从拉斯特身边跃开,“我啊,早就想好了。”
“这座庄园,我已经交给拉文了。反正人类也变成了不能吃的东西,就让他一代代传下去吧,连同我的名字一起。”泽菲洛斯瞥了一眼庄园门边的管家,“我还将财产的一部分投资给那些研究新食物的血族研究者,剩下的,就交给他们吧。”
说着,泽菲洛斯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头顶的圆月。
“我想去到处看看。”
说着,他向拉斯特伸出手来。
“和我一起走吧。”
拉斯特看了泽菲洛斯一眼,意兴阑珊地将剑收了回去——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场分不出胜负的对决。
他沉默地看着对方,伸出手来,将泽菲洛斯的手握住。
正如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他与泽菲洛斯踏上了一段并不漫长却充满意义的旅程。而这个意想不到的夏夜里,他们将一同度过更漫长与悠久的时光。
毕竟,血族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
总之就是小情侣决定满世界旅游啦——
虽然中间还有很多空没补但是打上卡真是太好啦——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正文:
那两封信都没署名。常见的淡黄信纸,由于年深日久而发硬变脆。其中一封上还染有一角乌黑污迹,粘着一小团东西,大概是某种尸体。
信里说:
“我在想我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我没错。大概吧?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我不知道,岔路口太多了。是否只要参与其中就是罪过?所以我不愿意叫出你的名字,而其他的称呼,我又没有资格……”
“我的心在对我窃窃私语什么呢?美丽的你。毫无疑问地美丽的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语在这种时候一点用都没有。为什么我会因你而痛苦?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发生在那么多人身上。难道仅仅因为我见过了你?我是不是错估了自己的重要性,是的,我怎么能说‘仅仅’,既然我们这么渺小,那就应该重新衡量重量。”
“我只能说你是美丽的。我只能惋惜。”
都是些看不懂的内容,百合花只略翻了翻就放回桌上,转而拿起那柄黑蕾丝扇子。试着扇动,灰尘飞舞,毕竟锁在这无人的庄园里太久了。
提醒她的,还是她少年时期的女伴,雏菊。她们分离已很久,联系断断续续,直至今年,雏菊想办一场舞会,为了自己的小妹妹,于是邀请百合花来。路太远,信上便添了很多旧事,在百合花记忆深处,雏菊的确如此,温柔的,善于笼络,偏偏只是坐在一边,水汪汪的眼睛里漾着笑。
“你还记得吗,那柄西奥多送给你的象牙扇子?上面重重叠叠,缀满了黑色蕾丝,挖了两个杏核状的孔,缝上皮边,刚好可以露出你的两只眼睛。非常精巧,那个男孩当时对你十分用心。你知道吗?他退役了。我跟他见了一面,是在博伊家的舞会上,想想还真奇怪,对吧,曾经我们也是舞会上跳舞姑娘们的一员,如今我的身姿已然不灵巧了。
“言归正传。当时,我托人把那柄扇子送给了你,可是你不住在阿什利庄园了。后来我也忘了这件事,还是问了妈妈,她提醒我说,我把扇子送回了阿什利,而不是你现在住的孔雀河。想一想吧,也许那柄扇子还在阿什利,已经烂了,就像我们的青春韶华一样。我请你来,百合花,请你在来的路上到阿什利去看一看那柄扇子的结局,最好的情况下,把它带来。
“你的忠实的
雏菊”
雏菊是如此忠实,就连她的记忆也比百合花可靠多了。百合花几乎想不起这柄扇子。达到了她的目的:某时某刻她曾命令自己忘记西奥多。这男孩是个小角色,是刚刚入门的射手才会以为难事的野兔。
两天后,百合花到了雏菊的乡下宅子。雏菊出来迎接她,还是像当年那样,脸颊红润,眼睛水汪汪的。雏菊的妹妹和女儿外出添置衣服去了,两位旧友独自在花园里游荡了一会儿,叙了叙旧。百合花的丈夫是军官,常年在军中,两人至今也没有孩子。雏菊的丈夫五年前就已去世。
“传染病,你知道的。”雏菊低声说,“我决定不结婚了。”
百合花知道是什么传染病。是作为雏菊的丈夫,相得益彰的病症。
她还未回答,雏菊忽然对她身后喊道:“长春藤!来吧!”
长春藤?百合花听到这名字时,反射性地全身一震。她转过身,眯起眼睛,审视来人。
来人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纱裙,小腿上有几道似乎是野草划出来的血痕。棕色卷发披散,不是已婚妇女的打扮,直到看到她的脸,百合花才知道自己不必多做挣扎,毋庸置疑,这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长春藤。
“好久不见。”她主动开口。
长春藤紧盯着她。那种直愣愣的眼神,不同于百合花经常感受到的来自于男性心醉神驰的注视。更像是婴儿,诡异得可怖。
“百合花?”长春藤开口,突然又看向雏菊。“怎么回事?雏菊,你是在耍我吗,百合花,真的是她?为什么……”
“百合花刚刚赶来,我好说歹说,她才同意来这儿一趟。否则不知还要多久我们才能见面,从分别开始已经这么久了,百合花嫁去了孔雀河……”
没等雏菊说完,长春藤就截住。“孔雀河,那可太远了。”百合花仍能感觉到长春藤的目光,但长春藤的语气已经平和下来,“是啊,我以为你疯了,只为了一场舞会,就把人从孔雀河叫到了这儿来……辛苦了,好久不见了,百合花。”
百合花只来得及点点头,雏菊已转移话题道:“比起那些来,长春藤,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我们去客厅吧,我给你上点药。”
“你的花园很有野趣。”长春藤回答。
她还是个野丫头。一模一样。
雏菊自备了很多药,因为她一向多病,难得的是尽管多病,精力却仍然不错。像百合花一样,长春藤有神经衰弱的毛病,雏菊要她俩睡前沐浴时在洗澡水里加上进口的香精油,再服用一点儿医生推荐的安眠药水。藉此她们谈起这几年来各自身上的病。长春藤最健康,却也不像分别时那样茁壮。雏菊说:“最妨害你的病不是别的,就是你的虔诚。”
长春藤嘴唇蠕动,似要说什么,被雏菊截住了:“真的,你有时候太虔诚了,对上帝太用心了。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吗?忘了吗,你小时候——年轻的时候,你说,你不怕上帝的惩罚,上帝让你诞生,就像让异教徒诞生一样,想让别人敬畏的上帝毫无可敬之处,就冲他那颗假如存在就只想让人战栗、畏惧的心。”
“你也知道,那是我小时候。”长春藤说,“现在我明白了,上帝并不只是让我们畏惧的。”
“那是为什么呢?”百合花问道。
“啊。”长春藤转头盯着她,“我希望你不会懂。”
“虔信的教徒,尤其是在我的庄园那里,都不会说这种话。好像单从自己的得失喜怒出发考虑似的。”
一旁的雏菊甜甜地一笑。“但百合花你却并不是一个虔信的教徒吧。”
百合花也莞尔一笑。诚然,从她们认识起,就没有一个人如何地虔诚过。
“让我看看你的手。”说着,雏菊就拿过百合花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无名指上戴枚嵌满细碎钻石的戒指,光华流转。
“你的丈夫,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能怎么认识,不过是家里安排的。”一个平常的贵族子弟,身在军中,沾了些军官习气。“比我大了七岁,收入倒是还可以。”她淡淡地说。
“我加上一点:他一定是个虔信的教徒。你的虔信的教徒。”
这话说得何等之笃定又是何等之熟悉。只有雏菊才会这么说,因为她们三个熟知百合花是怎样的人。因为她们三个都知道西奥多那可怜巴巴的追求。尽管和百合花每日见面,他仍然要日日给她送信。尽管和百合花每天见面,他仍然把目光局限在她整个光辉灿烂的形象外,顶多只让眼神掠过她洁白飘逸的裙裾。
“他简直把你当神看。”雏菊这样提醒。
“可怜人。”百合花说。于是雏菊又对着百合花的脸看了又看,直至她能确信自己看到了百合花低垂下来检视衣扣的眼睛上方,两弯浓黑的睫毛正在微微颤抖。
“如果神也快乐,就安慰安慰他吧。”
但是百合花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知道,也不情愿。神是不会快乐的。自然她不是神,可是她要做一个神。既然没有得到过,当然也就不会知道那损失有多大。
直到他对她说出来。那使得他成为她第二个爱过的人。直到她按捺着自己犹豫了十五分钟再接受。第二个虔信的教徒,与真正的神不同,百合花有选择教徒的权利。直到她发现……
发现自己已出神良久。雏菊和长春藤正在讨论雏菊的病。这病她们三人都知道,所以彼此之间并不避讳。雏菊又要百合花介绍几个医生给她。
“最幸运的就是我的玛丽安娜没有感染了。”
这方面的病的医生百合花并不知道太多,但由于想到雏菊,听到的也都会记住。百合花说,长春藤随手在旁边抽了张纸记下来,写完了,给百合花看看有无错误。长春藤又要雏菊也说几个治疗失眠的方法给她,百合花央她给自己也抄一份。
照雏菊的说法,舞会办完,她想抽空去百合花那里一趟,顺带看看医生。她的病症已不甚严重,却迟迟无法痊愈。每天她都要吞服药片、涂抹药膏。三人又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已是夜晚,仆人送来了晚饭。饭桌上有一道菠菜乳酪焗生蚝,雏菊只劝两位客人吃,她自己竟不动刀叉,只是随便挑了点清淡的菜。百合花看出,她的病没那么重,但也不像她自己声称的那么轻。
从那时起,雏菊就在鬼混。
然而鬼混的是她们三人,不只雏菊一个。只不过她和长春藤没有不定期地挑选陌生男人,而只是绑定在一个人身上。
西奥多。想起他送自己的扇子,百合花先打开了行李。
扇子在里面,与此同时,还有两封信也锁在里面。大概是女仆给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把信也收拾了进来。
百合花又打开,读了一遍。仍旧是那么的晦涩难懂。“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我不知道。”
“缬草精油一滴,薰衣草精油两滴。”
像一道闪电照彻她不那么明晰的头脑,她放开手指,任凭信纸飘落在书桌上,转而抓过长春藤手抄的那一纸药方。蜡烛光打下来,一模一样的倾斜角度,一模一样的用笔方式,就连y字母收尾的那个小勾都相仿。
匿名信出自长春藤之手。
也难免。百合花想,她恨我?
因为我们曾经爱过同一个人。因为我们都曾做过让他爱上自己的努力,只不过我成效卓著而她徒劳无功。因为她一直给他写信而他却一直寄信给我。因为他那么慷慨地把那些她的信件交给了我,啊,我应该看出他的卑劣不是吗?他想自抬身价,标榜他的高贵,尽管那些高贵在我面前不值一提。
我和他分手是正确的。毫无悔意。
但在分手之前,我看到她怂恿他告白。或许她终于认清了现实,知道他们两个不可能更进一步?谁知道,但那天的舞会,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就是这把扇子,我罩着它走进舞会现场,找到角落里的她,走到她面前。我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不堪其扰地回望我,随后我缓缓撤下面扇。
仍然盯着她。到她转过脸去。
我的骄傲和自尊得以弥补。
和他跳了最后一支舞,那个晚上我们便分手了。当时我只是不愿意要别人推到我怀里的东西,时至今日看来不止于此。
就是因为这个,她恨我吗?
百合花霍然而起,走出房门。
其实她并不知道长春藤的卧室所在,但误打误撞靠着灯光指点还是一索即中。她推开房门,长春藤不在灯下。而是穿着睡袍,靠在床上,闻声看来,显然吃了一惊。
“百合花?”
她警惕的眼神让百合花想要抓住点什么来防范,随后意识到自己带来了扇子。那柄朽烂的扇子。未经思考,她将它罩在自己面上,嗅到一股陈旧的气息,她穿过房间,来到长春藤面前,一时间无话可说但逼着自己说下去:
“那两封信是你写的吧?寄到阿什利的匿名信?”
“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你不知道。”
话刚出口,百合花已经后悔。她直起身退后一步,想离开这房间,但为时已晚。
长春藤抓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面扇。
“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然后我才知道可怕的事情并不只是做梦。是的,是我寄出那两封匿名信的,因为我以为我是在写给一个死人。”
“在我的记忆里,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你得了绝症,比雏菊还重的病,别人告诉我说,你无法接受你自己的病,因为你太美了又太年轻了,你的父母甚至不敢跟你谈论这件事。”
“那我们爱的那个男孩呢?他怎么办?他是怎么做的?你分手了吗?我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他会忘记你的,他会遇到新的人。可怕的是即使是对我来说这也太可惜了,因为你太美了又太年轻了!我忏悔,而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忏悔些什么。”
“你这幽灵。你这不该出现的幽灵。我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我混淆了梦境与现实,我梦到你得了绝症……然后我以为你死了。但是我曾经那么真诚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忏悔,百合花,告诉我,你真的不是我又一次忏悔,在忏悔中想象出来的幽灵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真的有生过病吗?你是真的吗?我好像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告诉我,百合花。”
她攥得百合花手腕生疼。百合花用力甩开她,径直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又拿出了那两封信,再读一遍。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血液在血管里突突乱撞。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因此读懂那信上的文字更加变成了不可能的事。“天堂和地狱在哪一边,你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又是地狱?Heaven,heaven,heaven。
Ivy,也许你说的都是假话。
她把那两封信都丢在蜡烛芯上,任信纸卷上火舌,燎黑舒展,片片零落。
干脆把扇子也丢上去。是有点大,所幸羽毛易燃。黑蕾丝烧黑了也不显眼。掸去灰烬,只剩没变色的象牙白骨。百合花将罪证丢在抽屉里。
一晚安眠。
第二天一早,百合花在客厅里见到了玛丽安娜。是个秀美安静的孩子,很像她的母亲,金发碧眼,一个健康的小天使。雏菊的妹妹把她抱在膝上,两张亲密、红润的面孔。
雏菊让她们两个穿上新买的裙子,给自己看一下。百合花感叹道:“你妹妹都长得这么大了。”
“永远有人十六岁,不是吗?”雏菊微微一笑,随后说:“嗐,但舞会有可能推迟——长春藤说她有点儿不舒服。现在她还躺在床上,我已经叫人请医生去了。”
百合花无话可说。
“对了,”雏菊端起一杯红茶,抿了一口。“正好趁现在问问你,亲爱的,我写给你的信,请你给我带那把扇子来,你还记得吧,带来了吗?”
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还是如同少女时期一样,促狭而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病气。
百合花听到自己镇静地回答:“扇子?我在庄园里找了找,可惜没找到。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我都把它忘记了,实话说,即使是你提醒我了,我也实在想不起它来了。”
备注:写得有点想吐
维塔拉坐在礁石上仰头,这时候应该是白天,但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触手从天上垂下来,遮住了太阳,无光的世界昏黑一片,昼夜不分。
就在半天之前,天裂开了,沙漠里找不到旅人,也找不到动物,连地下河里的巨大水生怪物都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维塔拉在来的路上斩断了不少触手,终于能坐在海岸边发上一会儿呆。
她耳边盘亘着演武结束后听到的奇怪声音,殷切地催促她许个愿望。
我还没有必须要实现的愿望呢,她想,这似乎需要一个宏大庄重的渴望来满足声音,可她的过去无从查起,便谈不上有什么遗憾,更对未来也没有什么美好的期待——毕竟她是个只有现在的人。
没有波光的海面也黑沉沉的,有些海水飞溅起来,沾到了她的裙和腿上。现在的状况,应该是去找教会算账的吸血鬼那边出了什么事,她的头枕在膝上,伸出手拨动了一下水面,远方来的商队前不久带来过血族的消息,女王重临,将以血还血。这消息对几乎在大陆另一边的维塔拉没什么大影响,毕竟她也不是会为了素未谋面的领袖冲锋陷阵的类型,更别提有什么血族的高傲和尊严了。
但混杂在潮声里的呓语让她有些发晕,而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它的骚扰。
“真烦……”她跳下礁石,朝沙漠聚落的方向走去。
连在一起的屋子里亮着灯,聚落里的情况说不上好,但也已经匆匆忙忙地搭起了防御工事,残月血族、猎人和普通人组织起了队伍,但混乱并不是马上就能消除的。哭闹的小孩子,抱紧他们的母亲,拥抱的夫妻或是情侣,握着武器的临时卫队……维塔拉找了个矮墙头坐着,看着有个多长出一只眼睛的老头大喊大叫着天启已至,被周围的家人拖回了屋子里。
“你在做什么,吸血鬼?”有个声音冒出来,维塔拉朝墙边看去,握着把刀的年轻女性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我来……看看。”她无端在这混乱忙碌的地方感到一丝不自在,“这是怎么了?”
“天杀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人人身上都长怪东西!还有那些触手,被碰上就死了!”女人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声,或许是大难将近,生死近在眼前,她半点没有犹豫,毫无惧色地呛了维塔拉一句,“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这时候还看热闹?做你该做的事去!”
莫名挨了骂的女血族大感委屈,但女人已经急匆匆地跑回了人群之中。
我该做什么?维塔拉顿了顿……她发现自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没有应该做的事?”她的目光掠过街道,黑暗里她看得比人类更清楚,像是站在窗口和爱人吻别的姑娘,她的手上冒出了第六个还有些发粉的指头,但她的爱人牢牢地抓着她的手,直到不得不离开;像是拄着猎枪一瘸一拐的年老猎人靠着自家的破门板,气喘吁吁地对着触手开枪;也有在维持秩序的残月血族,他的声音有点儿哑了……她一个又一个看过去,望见一个将死的同胞,他的血把土地都染成了红褐色,整个身体被触手啃去了大半,露出恐怖的截面和破碎的内里,仅剩的那只手被某个人类捧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人类的脸上落下,他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给血族的无名指戴上了戒指,而弥留之际的血族露出了微笑——有晶莹的水光从他的眼角流下,在血污中冲出一道细痕。
原来吸血鬼,也是有眼泪的啊。
金发的吸血鬼像是从梦中惊醒,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坐立不安起来,她抓紧了裙摆。周遭的每个人都在为了留恋的人与物奋力挣扎。
但你没有,心里有个声音说。
可我又如何能有这样的东西呢!吸血鬼在心底大声争辩:“我没有办法,我忘记了呀!”那些看起来明亮无匹的东西,不管是日光,应该珍藏的礼物,值得记住的人,还是能记住她的人,全都失去了。
她再一次看向面前的镇子,我会加入他们吗?她问自己,却无法想象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没有人需要她的想念和期待,而她也回应不了任何人,没有人追上她的脚步。一块不合规矩的拼图怎么能填进凹陷里呢?
舞者在看见濒死的血族咽气后落荒而逃。
陷在沙漠古老遗迹里的红发猎人这样回答她所见的场景:“那是爱。”
那是维塔拉未曾得到的东西,她感到陌生又有些令人发冷的熟悉,仿佛有人曾对她说过诸如此类爱的誓言的话语,具体的内容模糊不清,但她的回答却从疑云后展露。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她犹记得那种令人虚弱且接近死去的痛苦感觉,她说——
别向那善变的月亮发誓。
女血族告别了猎人,重新坐回了地下四通八达的溶洞之中,她意识到世界毁灭对自己来说,也就如同今天少吃一顿饭一般无关紧要。
会结束吗?会毁灭吗?维塔拉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快五天,天气冷得惊人,暗河上都多了碎冰,耳畔的声音依旧锲而不舍地让她许个愿望。她的力量有了极大的提升,曾经某个模糊但无用的能力也渐渐清晰起来,但太吵了,许愿的询问声,血液的奔流声,心脏的跳动声,她更喜欢暗河潮涨潮退的波涛声。
然后,一切都在诡异的冬风中凝固了。
维塔拉活动了一下身体,表面的寒冰碎裂成数块,簌簌掉落。她像小猫小狗一般皱着眉头甩了甩头,侧耳细听。
【你的愿望,是什么?】
不再有其他声音了。
巨大的暗河都覆上了厚厚的坚冰,曾经嚣张飞舞的火蚁也不知所踪,破旧的建筑残骸散发着寒气。
维塔拉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她自言自语道:“……或许吧。”
舞者调整了姿态,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旷场地行了个礼。
她开始舞蹈。
无形的波动从她的舞步中扩散,旋转、跳、踢踏、拍掌,随着节奏的渐入佳境,她的步伐越来越快,飞舞的裙摆像是盛开的花。
战士埋在沙与雪之间,他意识模糊,脉搏微弱,几乎没有呼吸。
如果没有触手的话,现在正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在厚厚的冰层之下,仍有暗涌的潮汐。
包成球形的火蚁剥落了最外数层几乎变成雪屑的蚁尸,蚁后的长翅冒出隐隐绰绰的焰光。
维塔拉听见潮声,听见心跳,听见舞步,她在波动里寻到那么多颗心,有很多在永远沉默的边缘。
而杂音也如影随形,金币落地的声音,盘子打翻的声音,诅咒的声音,狂笑的声音,一成不变的,许愿的声音。
她重重地一合掌,打了最后一个响亮的拍子。
战士的血液像是被什么催促着一般重新流动了起来,他的心脏跳了一下,恢复了微弱的搏动,满是冻伤的手指抽动,虚弱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感谢捧场。”维塔拉提起裙摆行了礼。
她看了看这里自己还留着的东西,一本大半部分空白的日记本,一张吊床。她打量周围,零星的火蚁歪歪扭扭地飞在寒气深重的溶洞里。
“但也没有关系。”她再次看了看待了不少年月的地方。
维塔拉对那个一直询问的声音搭话:“你愿意看我跳舞吗?”
红色舞裙的舞者在说完这句话后,如同一簇被吹熄的火苗,连半点烟气也没有留下。
她消失了。
【end】
…………………
翁德雷再次来到溶洞的时候,秉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和警惕,他在水边见到熟悉的穿着舞裙的舞者,猎人正准备和这缺德鬼搭话了解情况,就看到维塔拉旋身一转,裙摆漂漂亮亮地扬起来,朝他一笑。
他正觉得这姑娘又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看上去开朗得让人害怕,就看到那人形崩散,四散去的是明灭的火蚁罢了。
…………………………
大劫之后的洛卡沙漠渐渐化了冻,往来的旅人之间有了新的传闻:沙漠里出现了会跳舞的女性幽灵,走近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
【资料更新】
维塔拉•帕莱
一百年前比昂港口的酒馆舞女,被某个吸血鬼船长控制,高难度的舞蹈成为赌局的赌注,限制为为期数年,共一千零一场,为船长赢来了巨额的财富,但如果输了不仅将失去巨富,舞女也性命不保。
曾经收到过有恩于舞女的人员的头颅作为赌注,逐渐赌注变得更加血腥疯狂,舞女也变得嚣张乖戾,脾气古怪起来。
赢到九百九十九场时,比昂港口遭遇了小型海啸和海怪登岸破坏,舞女帕莱未能逃走,坚持跳完了舞并死于袭击,赢了赌局但失了性命。
在三年里名声大噪的舞者传说落幕。
有人看见过船长运送过一口钉死的棺材上船。
谢谢大家观看!我杀青啦!本来背景故事是准备写长的,但是写了几次都很不满意,所以有空后日谈的时候我再试试,总之更新了一点背景简介。
眼前的兰令牌自行车辐条闪闪发光,御镜把去霍格沃茨要带的大箱子绑在它的后座,用两条带钩子的皮带固定住。她下意识地拍了拍斜挎在腰间的猪皮小包,听见英镑和银锡可混在一起碰撞发出令人安心的声音,名叫“羽毛笔”的小猫头鹰被她打搅了睡眠,在包中发出不满的咕哝声。她费力地推动自行车,辐条的光芒闪烁,又渐渐暗淡。假期结束之前她总要和外婆都子争论有没有必要把这台自行车擦得这么干净——这里和伦敦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连绵阴雨和藏在坑洼老石板路里的淤泥。但外婆总是坚持她应该推着一台干净的车去“拉文克劳”上学——她有时候管霍格沃茨叫拉文克劳,有时候反过来。她作为一个“麻瓜”对霍格沃茨印象很好。“他们让你找的裁缝活儿不错,证明他们是好学校。”都子外婆每年假期都会戴上蛤蟆大小的眼镜,整齐的针脚接在摩金夫人长袍店的魔法针脚后面,帮御镜延长长袍的袖子,“选的蓝色也很好看,很有品味。”她说,御镜很难跟她解释,拉文克劳的蓝色不是她选出来的,她是被选的那个。
“……美国人要到月亮上去,我看他们真是多此一举。”都子外婆走在兰令牌自行车的后面,象征性地拖着印了霍格沃茨校徽的行李箱,“但是你们这些巫婆可以坐着扫帚去月球,对吗,没准儿你们学校的那些个教授早就去过了。那上面肯定什么都没有,要不然美国人才不会费劲再上去一次。难道美国全是瓜?”“麻瓜,美国有巫师,他们管普通人叫麻鸡。”“美国人什么都知道。”“也不一定,巫师通常和麻瓜们保持距离,他们彼此难以理解对方的生活方式。”“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御镜叹了口气,推着沉重的自行车,夹克下的旧毛背心里全是汗,她的鞋子也挂上泥,她想着要从哪里开始解释巫师的生活跟麻瓜有多么不同,但外婆早就有自己一套生活的规则,就算对她施了遗忘咒,她的身体也会按照既定的机械程序运转起来。
“巫师不怎么吃米饭。”
“难以置信。”
我们家以外的地方也没人吃米饭。御镜暗忖。但外婆似乎理解了。话题迅速切换回到月球的事情,这不赖她,渔夫们的收音机整天在说这件事。外婆说着说着,她们背后,大海的方向太阳升起。
“你也可以坐着扫把到月亮上去,听说月亮上有蟾蜍,说不定就是你们古代的巫婆留下来的。”
“…不行,我飞得没那么好。”御镜憋了一口气,自行车被她推过一个深深的水坑,外婆灵巧地躲开飞溅的水花,行李往御镜的方向歪倒,她赶忙用肚子撑住座椅,口袋里的小羽毛笔又急促地叫了一声。
“也是,你连自行车都不敢骑。”都子外婆笑起来,帮她扶正了车子。“要不然我们也不用这么早出门了。”
“…扫帚和自行车又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小丫头都一样。骑在车上瞻前顾后,生怕摔破膝盖,回过神来车轮子早就翻天了。”都子外婆像是一只狐狸一样弯着眼睛,语气带着温和的嫌弃。脚下和缓的上坡路逐渐平整,平直的海岸线被城市参差的屋顶吞下。御镜看到火车站顶楼的钟表,被阳光从三点钟切割成明暗两半,肥大的海鸥粘着旅客的脚踝,又被高耸的行李推车赶走,不情愿地起飞又降落。外婆的话语还未停下:”上车试试。你就是缺乏一点勇气。“
——你就是缺乏一点勇气。
火星比月亮更加明亮扎眼,伊蕾娜的头发在垂暮夕阳剩下的那一点光芒中又被染成火星一般的红色。湖上吹来湿乎乎的风把她的头发从耳朵前面编成不怎么好看的结,丢在脑后。
“别这么僵硬,魔法物品能感觉到你害怕。”伊蕾娜的声音从发旋上方响起,御镜才发现她紧紧握住扫帚柄的手腕不自制地发抖。“放松。看前面,别看脚下。”
“看前面,别看脚下!”都子外婆弯下腰,这次她使劲了,她双手就能卸下行李箱,稳稳地扶着后座,御镜根本不会倒下。车座跨在御镜的裤子下面,她吞下一口口水,踩下踏板——
——禁林沐浴在红色的余光中,每一棵树都分到一束红色的束带,她们向前飞,伊蕾娜的手套在御镜手指的前方一点,斯莱特林长袍墨绿色的内衬时不时出现在她眼角,她们绕了一圈,飞向魁地奇的门柱——练习还没开始,御镜照课上教的那样僵硬地侧着身体,腰肌几乎抽筋,而伊蕾娜很自然地配合她的重心歪过去,她们绕过最高的那一柱。夕阳擦过拉文克劳的塔楼。恋恋不舍地和上头的瓦片道别。伊蕾娜稍微提起小臂,扫帚向上倾斜,御镜下意识地弓下腰,几乎要贴在扫帚上。“哈哈哈,没事啦,别像个蟾蜍一样。”她说,而身前的女孩根本没听进去,她拉高扫帚,出现在淡紫色夜空中,月亮银色的轮廓和拉文克劳的塔楼离他她们越来越近。
辐条快速转动,吃着御镜腿部的力气,她看着前方,无视广场上肥大的海鸥,都子外婆在她身后跑了起来,风声越来越大,身上的汗水冰凉,衬衫贴在她的胸口。
——风声越来越大,她们升高,不去违抗风的轨轨道,扫帚的头部放平,伊蕾娜的胳膊从御镜的肚子和扫把中间穿过,像是腰带一样强迫她抬起来:“好啦,我们慢慢飞,慢慢飞。”虽然她口中安抚,但语气中难掩兴奋。御镜将信将疑地放松身体。任由伊蕾娜安全带似的搂着,跟着她一起向前。远处的星星开始显现。“我最近可以很快找到猎户座了。”伊蕾娜说,她信守诺言,平稳地前行,“你告诉我的很有用,只要找到猎户座就能找到别的,那颗红色的…”
“参宿四。”
“它很明显。”伊蕾娜指着天边的一颗星星,“这样我就能找到参宿七,就像迷宫的底边一样。”她的手指划向参宿四的斜对角,“再往左就是大犬座,我以前总是从大犬座开始画,考试对错全凭运气。”她比划着,风托着她们飞向星星,星星却不会变大一丝一毫。
御镜顺着她的手指看那些逐渐清晰的光点,脑海中想象出在桌面上摊开的星图。伊蕾娜搂着自己的手臂很温暖,让她紧张的脚尖更冰冷。
搂着自己的手臂。
她低下头,看到伊蕾娜的手臂;她抬起头,伊蕾娜另一只手正在指着星星等她判断对错。
她们在飞——准确地说,是御镜在飞。
从一年级开始她就没能成功离开地面两米以上,现在她们冲着猎户座悠然前行。
与风一起灌入她口中的兴奋与恐惧让她差点呕吐,她迅速伏下身,只想降低一点点的高度,但扫帚却突然失重一般顺着她的身体干劲十足地俯冲——伊蕾娜发出兴奋的,犹如猫头鹰一般的尖叫,她听不到她在笑,风把她的笑声裹走了,她只能感到她贴着自己的肩膀不住抖动。
海鸥们如同白色的浪花从她兰令牌前头分开,飞散,辐条“扎扎”地快速转动,火车站的钟楼变得高大又立体,脚蹬犹如奔跑的双腿那般从僵硬地阻力中解放,她调转车头,绕过长椅,回头看到都子外婆不知何时回到行李旁,抱着手臂看她。御镜没有停下来,转身向她冲去,海鸥们不耐烦地再次起飞,兰令牌扑向小柜子一般的行李箱,她死死捏住铡——
——草坪气味已经灌入鼻腔,伊蕾娜指着星星的手兴奋地在空中挥舞,她不能依靠她!御镜的脊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挣脱了恐惧的锁链,身体被跟不上的重力抬起,只拉起一点点这不听话的扫帚她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勇气,拉扯脸颊的风戛然而止。
“你胆子好大啊。”伊蕾娜在她身后,笑得声音嘶哑。“看来不用我帮你也能补考过关嘛。”感到身后的重量突然减轻,伊蕾娜要掉下去了!御镜猛然回身想要抓她,僵硬的膝盖放开,脚尖稳稳地插进湿润的土壤。
“怎么啦?不去吃饭吗?要赶不上我复习魔咒课的时间表了,你答应我的。”她微微皱眉。
“…马上去。”
“别发呆,要赶不上火车啦,快去吧,小巫婆。”都子外婆催促道。
——御镜翻身回到地面上。
御镜翻身回到地面上。想着到了伦敦要不要告诉伊蕾娜她学会骑自行车,但又懒得解释自行车是什么。
*我响应了,不怕麻烦了!
*是叙述性诡计,我加了叙述性诡计
*请听题:从哪一段开始,叙述者从哥哥换成了弟弟?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明天的课不用上了。
坏消息:这里没有肯德基。
在满头雾水地醒来之前,我做了两个怪梦,一个梦见我和我弟在数码兽世界大冒险,人手一个护目镜,骑着大鲸鱼在海上飞,另一个梦见我们联手偷博物馆的陨石,偷完了全说成是我弟做的,我当侦探抓他。
梦很魔幻,没想到醒来之后也很魔幻。我和我弟穿着睡衣,茫然地看着破败的礼堂,还有满地的人人人人,不知道自己在哪。
我问我弟,昨晚我们喝多了?我弟说,有可能是我们梦游到这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说那我们梦里的品味不怎么好,选了这么个地方。虽说看着宽敞,棚顶都结蜘蛛网了。
话音刚落,天上就开始下糖。
万圣节~就是要吃喜糖!
虽然是头一次听说这句话,但我觉得很有道理。喜糖也是糖,为什么不能万圣节吃?我弟在一旁抬杠,那礼堂也是糖,也能在万圣节吃。
那秋海棠也是糖,白展堂也是糖,同仁堂也是糖……
同人糖怎么不是糖了,同人多好看。
我没话说了,捡了一颗地上的糖。一阵微风吹过,告诉我如果24小时不吃掉这颗糖就要倒霉。
我问微风,这个24小时是怎么算的,我把它送给我弟,然后我弟再还我,时间会刷新吗?如果会的话,我们两个可以每天把糖交换一次,就是不吃,诶,就是玩儿。
微风不理我,估计是无语了。
我弟问我,你要吃吗?地上捡的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我想了想说,吃,正好有点饿了。
我剥开喜糖的糖纸,里面是一颗牛轧糖。牛轧糖的样子,牛轧糖的气味,牛轧糖的手感,完全是牛轧糖。
牛轧糖不好掰成两半,我一口咬下一半,把另一半递给我弟,我弟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拿走吃了。只有一个的东西分两半,这是我们两个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这个糖很粘牙,滋味倒是不错。吃着吃着,我看见一只猫,白手套,金色眼睛,优雅地坐在一边舔爪子。
这个猫猫我曾见过的。
我问我弟,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看蛋糕,猫看我们,我们要抓猫,猫没抓到,我觉得就是这个猫。
我弟说,他也这么觉得。
我说,今天,是时候进行我们未竟的事业了。
我弟说,你要不要看看场合再讲话,搞清楚这是哪里了吗?
我说没有,但是无所谓,反正这么多人呢,问题不大。于是短期目标立刻确认:抓猫。
这个猫不好抓,跑很快。手头没猫粮,没办法诱惑。两人包抄,不太可靠。
我和我弟正大声密谋,旁边突然多了个黑发男青年。我俩一起看他,他摆手说,没事你们继续聊,我就听听。
我和我弟对视一眼,一人一条胳膊把他拉了过来:来都来了,走,抓猫去!
于是开始抓猫。
我们的新朋友叫勒查查,看起来身手矫健,目光敏锐。我们分三个方向逐渐接近白手套,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地缩小包围圈,然后在合适的时机突然向猫发动袭击。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嗖地一声冲到了猫面前,猫嗖地一下溜走了,猫在礼堂里跑,我们在后面追,可谓是一幅生机勃勃,活力十足的画面。
猫跑进人群,大隐隐于市,不见了。我在人群里找猫,却怎么也没办法集中精力找猫,原因无他,一头七彩长发突兀地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很难再看到别的东西。
我向彩虹瀑布走去。彩虹瀑布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正在吃一包彩虹糖。
我向她打招呼:你好,你的头发好别致啊。
彩虹瀑布刷啦一下把彩虹糖递给我:想要吗?吃一颗。
我摆手:我就不吃了吧……
她把糖强塞进我手里:吃!都给我碰上彩虹,吃定彩虹!
吃完彩虹,头发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从我头顶一直蔓延到脚下,感觉不太科学,但也勉强能接受。过了一会儿,受害者又多了一个,我们摸着一模一样的彩虹头发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表情。
勒查查过来,看见我们三个彩虹人,目光复杂,背着手离开了,临走时还拿了点彩虹糖走,不知道是想自己吃,还是想去贻害四方。
初代彩虹瀑布站在我们中间,好奇地看着我们两个的脸:你们是双胞胎吗?
我们步调一致地点头,基本上猜到她下一句打算说什么,无非是问我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但是她的问法实在是出乎意料:那,你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啊?
我看看自己的长发,心想她说的也没错。于是我故意捏着嗓子说了一句:我是姐姐呀!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
那我就是妹妹了~
我的兄弟立刻有样学样,还娇羞地捻了捻头发。
女孩非常顺畅地接受了我们的设定,感叹道:你们姐妹俩感情真好!真羡慕你们,双胞胎就可以玩大变活人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个魔术师,你们可以叫我米奇不妙!
哇,米奇,不妙喔——
我们几乎同时发出这句感叹,米奇不妙屋还挺高兴,和我俩挨个握手,说下次一定找我们合作变魔术。
等米奇不妙走远之后,我问我哥,你说她能看出来吗?
我哥说不可能,毕竟是第一次见。
我问他,那以后呢?
我哥说,有可能,毕竟人家是魔术师。
哦。我点点头,差不多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那,我们试试看?
试试吧。
我哥的脸上泛起狡黠的笑意:要是能骗过魔术师小姐,那肯定很有趣吧?
我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头发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去,可是我们两个已经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标——
哼哼,这下子米奇不妙,真的要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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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早晨的时候,艾德塔·希尔路过了一次城堡入口处的圆形大厅。
她从石地板金色线条的戈尔迪之结上匆匆踏过,在位列四个方位的学院木雕们默然地垂首注视中,女孩踩着中跟的小皮鞋像是轻快地点过湖面般穿过大厅,只留下“哒哒哒”的几声脆响。
在大厅上方的环形露台上,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抡起胳膊朝她招手。
艾德塔抬头向上看了一眼,随即加快步伐,几乎是猛冲上螺旋台阶,赶在五年级的柯里奥德娜·卡德隆真的翻身跳下露台前及时制止了对方。
艾德塔喘匀一口气,拍拍对方的后肩:
“早安,柯里奥德娜。”
她瞄了瞄女生凌乱的头发,还有肩头和裙摆上薄薄的一层盐霜,语气颇为笃定地补了一句,“你又一早去吹海风了?”
因双方家长同属MACUSA的缘故,艾德塔从小就和柯里奥德娜·卡德隆玩在一起,就像对方清楚她的脾气一样,艾德塔自然也清楚柯里奥德娜的许多习惯,而几年校园生活只会更加加深这种了解。
“正是!”
精力充沛的卡德隆一手撑着栏杆,翘着腿在露台边缘做了个漂亮的旋身,“在西面的塔楼上能看到海岸线,风景很不错,我最近很中意那里哦。可惜飞天扫帚不允许离开学校范围,不然搞不好还能看到菲奇堡!”
女生由原本的背对转成了正面相对,花俏但错误地单手朝唯一的观众行了个不伦不类屈身礼。
“早上好啊,小艾德塔。”她上下打量了艾德塔一眼,“你刚刚从魔杖大厅那里过来的?难道你还没放弃‘那个计划’?”
艾德塔摸了摸自己的魔杖,朝柯里奥德娜眨眨眼睛,含混地说:
“赌一赌嘛……而且,我觉得还是有机会能成功的。”
“好吧,你高兴就行。”柯里奥德娜抓抓头发,不太在意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兴高采烈地说,“你看,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
她将一包去刺处理过的扁平仙人掌递给艾德塔。
“……如果是在早餐的沙拉里收到这个,我想我会更高兴一点。”
艾德塔接过这包仙人掌,将其塞进随身的小包里。被施加了伸展咒的小包其中一格塞了不少奇奇怪怪的食材,仙人掌在其中不算十分出挑。
“谢谢。”她真诚地道谢,“有机会我试试煎成‘绿色牛排’请你吃。”
雷鸟的四年级学生摆摆手:“那你不如直接煎牛排谢我。我要五分熟的,什么酱汁都行。”
两人之间的话题逐渐拐向“晚餐不知道有没有新鲜的烤猪肋排”,不知道为什么,又进一步延伸到为什么那个在厨房帮忙的,叫莱丽雅的普克奇烤制苹果派的手艺天下无双,却偏偏不愿意常常做这种日常谜题上。
艾德塔险些忘记自己匆匆穿过圆形大厅的初衷,一头栽入“如何哄骗一个普克奇心甘情愿做苹果派”这一论讨中。
反倒是柯里奥德娜很快打住话头,摸摸下巴:“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
艾德塔骤然被打断论述思路,心思从苹果派和普克奇上被收回,她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面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糟了!”她肩膀一耸,整个人蹦起,“我忘了接下来有课!”
柯里奥德娜探头问:“是什么课?”
“变形学——”
“啊……那还好,朗姆教授应该不会太在意的。”
“但愿是这样……!”
艾德塔拔腿跑出老远,还听到背后柯里奥德娜拔高了嗓音喊道:
“哎等等,我还有问题——你下学期打算去霍格沃茨吗——”
她头也不回,也大声喊着回答:
“没人能——拒绝霍格沃茨——!我当然要去——”
话尾的余音绕过四座学院木雕,在金色戈尔迪之结上方荡出浅浅的波纹,然后消散在圆形大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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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柯里奥德娜对于变形学教授的判断非常正确。
当艾德塔从教室的后门蹑手蹑脚地试图无声潜入时,被学生们亲昵称呼为朗姆教授的丹·库珀·罗斯特劳只是略微挑眉,手指灵巧地弹动,用自己的魔杖在指间转了个杖花——这其实没什么必要,但确实很帅气。
这位年轻的教授就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转过头去,用自己的杖尖点了一下放在讲台上的针毡,那个扎满长针的粉色针毡瞬间变成了一只鼻头泛粉的刺猬,抖抖索索地将自己卷成了刺球。
“这是考试前的最后一课,我给大家再示范一次。”
罗斯特劳教授笑眯眯地,刺猬在他的一挥之下再次变回针毡,“刚刚我的动作大家都看明白了?”
有几个前排的学生不住地点头。
艾德塔借众人被吸引注意的机会伏下身,窜到后排乖乖坐好。这节课长角水蛇与猫豹合上,坐在角落里的布洛涅·贝克尔早就注意到她在后门鬼鬼祟祟,眼明手快地提前把椅子拉开,同窜到旁边座位上的艾德塔打出了无声的配合。
‘谢谢啦。’
艾德塔朝布洛涅做了个口型,得到了一个砸到课桌上的纸团作为回复。没等她松下一口气打开纸团,就听台上的教授把魔杖敲在掌心,发出代表不怎么满意地“啪啪”声。
不妙的预感促使她立刻收起纸团,抬头挺胸,并飞快地掏出魔杖,做出在练习的姿势。
“看明白了就好。”
变形学教授仍然笑容可掬,眉梢却对着一群三年级的学生们高高挑起,“那么记好了,女士们先生们,刚刚那是个错误示范。——希尔小姐!”
罗斯特劳突袭一般拔高音调,被点名的迟到学生不得不又从座位上站起。
“是,教授。”
艾德塔张大眼睛,努力使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更无辜。
感谢她美貌的母亲,让她拥有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貌,这一点在很多时候都能够帮助到她——特别是在教授们面前。
但亲爱的朗姆教授不为所动,又对着针毡释放了一个咒语,让针毡重新变为刺猬:“你来说,刚刚我的示范问题出在哪,和这次有什么不同?”
看了看那只尝试爬下桌子的刺猬,艾德塔回忆了一会刚才看到的示范,在布洛涅带点担忧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是转动魔杖的问题。”她在一开头总结出最关键的问题,接下来的话就变得十分顺畅,再也没有迟到被教授抓包提问的窘迫了,“施咒时,魔杖的挥动一定要利落果断,一切不必要的转动或摆动都可能导致咒语失败。”
艾德塔又看了一眼讲台上的刺猬,这次直接举起魔杖,同样对准自己身前的针毡挥动,施放咒语。
“教授第一次示范时故意转动魔杖,第二次示范时只挥动了一下……像这样。”
为学生练习而准备的黑色针毡在三年级女生的杖尖下,变成了一只缓慢爬动的大刺猬。
罗斯特劳教授拍了拍手,看上去颇为满意地让学生坐下:
“出色的变形咒,希尔小姐。希望期末考时你能有同样的发挥,那样的话,我一定会给你一个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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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塔被批准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布洛涅之前砸过来的纸团。
纸团展开来,是半张被废弃的论文稿纸,上面不仅沾着墨水剐蹭过的黑灰痕迹,甚至还有几句“……塞勒姆审巫案所体现的麻鸡思想文化……”以及“……肃清者对巫师群体的威胁不容小觑……”之类的句子,看上去都是课本上的原文摘抄,完全不足以拼成一篇让教授魔法史的多纳特罗教授满意的论文。
在这半张纸片背面,友人龙飞凤舞的大字力透纸页:
‘你听说了吗?下学期可以去英国耶!!'
字里行间透露着欣喜与期盼,艾德塔忍不住趁着罗斯特劳教授检查其他同学进度的空档,偏头和猫豹的女生直接打起眉眼官司。
‘我当然听说了。布洛涅,你也打算报名吗?’
‘有这个打算!’有一头暗红发的姑娘双眼闪亮,谈起这个话题,一时间好似连脸上的雀斑都亮了起来,‘英国应该有不少美食吧?听说那边餐桌上的盘子永远不会空着,肉排和烤鸡腿都堆成小山,布丁和烤派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真想看看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就算是巫师家庭出身,这样的场景也足以让人心生向往。艾德塔被对方的情绪带动,也心绪浮动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指出:
‘据说那边学校有家养小精灵在劳动,你说的这些应该都是通过妖精魔法实现的——’
‘别说这些啦,艾德塔!’
她的推测与分析被布洛涅打断。后者对妖精魔法浑不在意,只更加握紧了魔杖,身形瘦削高挑,红发杂乱,像个男孩更甚姑娘的布洛涅·贝克尔高抬起手臂,把魔杖挥舞得呼呼作响,将一道咒文打在面前的针毡上。
她难掩兴奋地大声说:
“管他是因为什么……那可是霍格沃茨欸!”
艾德塔顿时被友人的一句话说服。
对啊,那里可是霍格沃茨——虽说她很肯定伊法魔尼一定是最好的魔法学校,但霍格沃茨还是不一样的……它是很特别的,独一无二的那一种。
毕竟就连他们的创始人伊索特·塞耶都对那里如此向往,推崇备至,伊法魔尼的种种制度与城堡的建制都有效仿霍格沃茨的痕迹。
那里或许永远不能在艾德塔心中比得过她的伊法魔尼,但霍格沃茨的特殊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只要想一想,两个小巫师的心思顿时就好像已经飞过海峡,飞向那一座古堡了!
“是啊,那可是霍格沃茨。”
熟悉的男性声音自两人背后响起。
不知何时转到最后排组合身后的黑发教授一手压住一个女孩的脑袋,低头看向贝洛涅面前只有半边变成了刺猬脑袋的针毡,笑容越发和善。
“可惜我的课程不是《论霍格沃茨的生活与学习》,而这里仍然是可爱的伊法魔尼。”
面对两个三年级小孩瞬间乖如鹌鹑,脸上露出的可怜巴巴的神色,变形学教授不为所动,残酷无情地宣布对她们的判决:
“这次的论文加十二英寸。贝克尔小姐。”
丹·库珀·罗斯特劳无情地说:
“还有你也一样,希尔小姐,相信你一定能帮助贝克尔小姐完成她的作业,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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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加十二英寸,这对艾德塔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但帮布洛涅补课——这事就不太好办了。
倒不是说布洛涅·贝克尔天资如何之类,只是艾德塔心里清楚,那姑娘除了飞行课外其他课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最讨厌被管束,也烦课后作业和想抓她学习的教授们,这边下课铃打响,旁边的人就能一个滑步如红色旋风般离开教室,而她们甚至不在同一个学院!
眼下这种情况下……她还真不一定能完成教授布置的这一艰巨任务。
课程结束,教室内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去,布洛涅果然立刻跑得不见踪影,艾德塔却坐在位置上没动,把她那只刺猬用魔杖翻了个身,然后施了个恢复咒,又将其变回针毡。
她继续挥动魔杖,针毡的形状逐渐拉长——再拉长——变得像是一根木棍——
针毡变成了一根魔杖。
同样还没离开的罗斯特劳教授收整好教案,挥挥魔杖,将所有课桌上的针毡都收了起来,包括艾德塔面前变成魔杖的那一个。
成年巫师看看自己的学生,并不意外对方会留下,他催促似的开口:
“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希尔小姐。”
艾德塔眨眨眼睛,这几乎是她和人对话时的习惯性动作。
“有的,教授。”她从长袍下掏出一张申请表,不出所料,《英国-霍格沃茨交换生申请》,表单已经被整齐填好,只差最后的签名。
“关于这次的交流计划,我还有些问题想问。”戴着圆圆眼镜,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个乖巧的小书呆子似的三年级生又眨了眨眼睛,“请问,交换生的话,假期是要呆在英国还是可以回国呢?对面的课程进度和我们这边是一致的么?需不需要提前预习?对了,还有钱币的兑换,学校会统一进行卓锅的兑换吗?……啊。”
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在教授的笑而不语下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迫的艾德塔羞窘地捋了捋鬓发,低眉顺眼地道歉:“对不起,教授,我的问题太多了……”
好在罗斯特劳教授看起来并不在意她的表现,年轻教授轻松地耸耸肩,反问道:“只有这些问题吗?这学期接下来就是期末考试了,在学校里抓到我的机会可不多了哦?”
这句暗示立竿见影,艾德塔立刻抛下刚展现出的乖巧形象,高举起手臂:“是的,教授!还有问题!请问交换生有什么硬性要求吗?有人数限制吗?如果我想申请的话——教授您觉得我能行吗?”
再次被正面投来一连串问题,变形学教授发出几声低笑,看起来心情颇好,他难得地同样正面给出了回答:
“有成绩要求。有人数限制。希尔小姐嘛,只要今年你不会因为试图假期偷渡魔杖出校门而被抓,我想申请应该能够通过。”
或许是因为曾请教过魔杖变形相关的问题,艾德塔在暗中盘算的小计划在真正动手实施之前就已被洞察,但显然,罗斯特劳并没有特别要阻止她的意思。
“如果这次还被抓的话……”
受学生喜爱的朗姆教授意有所指地看向针毡变成的魔杖,故意拉长了音调,在学生发出心虚的干笑后才继续补上自己的后半句话。
“……或许希尔小姐就会需要好好努力一下,证明自己的品学兼优,然后拿到一封来自教授的推荐信,来争取交换生的名额了。”
艾德塔张大眼睛听完这段话,当机立断抽出魔杖,将摆在讲台上的粉色针毡变成一只穿着粉色芭蕾舞裙的刺猬,刺猬还没站稳,又被变成一只金飞贼,飞贼的翅膀拉长,一只八脚的蜘蛛身上套着同样一条粉色芭蕾舞裙,最后大蜘蛛可笑地在原地转圈跳起华尔兹来。
“教授!我已经预习了四年级的内容了!阿尼马格斯的变化我也正在学习尝试中,虽然现在说还有点早,但六年级我确定会选修高等变形学!”
她对上开始鼓掌大笑的罗斯特劳,攥紧拳头大声请求:
“拜托您了,我想请您替我写一封推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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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艾德塔抱着好几本厚重的参考书,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大礼堂内,险些一头栽倒在午餐的长桌上。
“小心。我帮你拿几本吧。”
跟在艾德塔身后,比起她来显得游刃有余许多的简·汤普森友善地扶了艾德塔一把,并在红发女孩道谢之后,分走了她手上的一部分书籍。
《中级变形术》。
简一眼瞄到书本的标题,再看看后面几本,她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
艾德塔揉着刚刚磕到桌角的手肘,在长桌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同学院的学姐沃森·西蜜露递了一盘肉馅派过来,又在艾德塔道谢时有些害羞地垂下头。
简坐在另一边,背靠着艾德塔,和她自己同院的雪·哈里斯挨着,隔着一条走廊将之前的几本书递还过来。
“看来艾德塔你也打算申请英国的交换生项目啊。”地精学院的小女巫点着那几本霍格沃茨的指定教材,语气变得比刚刚在图书馆遇到时要更亲近了一些,“我也有这个打算,下学年如果能够一起去就好了。”
艾德塔点点头,并不否认自己的意向。自从院长们在各自的课堂上通知了明年的交换项目后,校园中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就连一旁一贯不太与人亲近的哈里斯也侧过头来,听她们的谈话,显然也对此颇感兴趣。
“是啊,要是能一起去就好了。”
艾德塔说着,站起身给自己取了一份通心粉,顺手把一碟蛋挞端过来放到沃森手边,“我刚刚问过朗姆教授,更详细的报名要求应该很快就会公布了!”
其实,或许详细通知已经公布了也不一定。艾德塔心想。
她注意到今天中午礼堂的人比往常要少得多,而刚刚路过门口的大厅时,一群学生将公告栏围得水泄不通,好像有什么重大消息似的。
“也对。刚刚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讨论这事,等吃完午饭我也去看看。”
简赞同地点点头,她那头被扎成两束的蓬蓬卷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让一直表现沉稳的女孩显出几分与年龄相称的俏皮来。
艾德塔的视线被对方晃动的发丝吸引了片刻。
伊法魔尼并没有类似霍格沃茨的准入之书那样的魔法道具,巫师与麻鸡之间的关系又因历史遗留问题——就是布洛涅在她的魔法史论文里摘抄的那些——而比欧洲要更加复杂,因此伊法魔尼少见纯麻鸡家庭出身的学生。
艾德塔一直很想和简深入地了解一下这方面的具体情况,但在她们真的情同手足之前,实在无法询问这样可能涉及隐私的问题。
“一会要一起去吗?”对方打断了艾德塔的思索。简随口询问。
艾德塔略有些犹豫。红发女生视线在餐桌上转了一圈,没找到柯里奥德娜,也没找到下课就跑掉了的布洛涅,她料想对方可能早就吃完午饭,跑得没影了。
但这没什么,一会她可以去魁地奇球场碰碰运气,没准能直接抓到两个人。
她想详细问问那两人的打算。
“我等人少一些再去。”
艾德塔回答。确定了下午的计划,她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顿时感觉一阵饥饿。
她重新看了看餐桌上的菜色,深受拿了一块烤肋排,再舀一勺布丁,还不忘转头询问身边金色卷发的同院姑娘:“沃森,你要吃什么吗?我替你拿。”
沃森·西蜜露如梦初醒。女孩子圆圆鼓起的半边腮帮里还塞着半块蛋挞,她刚刚不知在想些什么,难得在吃东西时走了神,惹得艾德塔稀奇地看了看她。
从她们认识那时起,这还是头一次看到沃森在面对食物时分心!
“……你还好吗?”
艾德塔忍不住歪过头,想要更仔细地观察对方的神色。
“我没事啦。”
沃森抿唇推推她,让她专心吃饭,“我就是在……恩,就是在想一个问题……”
她这么说着,视线却和其他人一样,飘向了被放在一旁的那一摞霍格沃茨教材。
“我知道了。或许我们都在想同一个问题。”
艾德塔笑起来,盛装在那双弯起的眼眸中的,是一种狡黠的光,隔过圆圆的镜片,她将身边几人与自己相似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那是一种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对一段未知经历的向往,以及对可能遭遇的挑战的跃跃欲试。
果然,就像她之前和柯里奥德娜说的那样——
没人能拒绝霍格沃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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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努力摸一下伊法魔尼,摸摸同学互动。
感谢教授和好同学们出境,仅关联了主要互动到的角色,关联打扰了。
脑袋一歪淡笑并死去。西蜜露学姐……下集再……一起吃饭(遗言
“哈喽哈喽!又到了置办物资的时间了!拉塔斯要一起吗!”
即便时光荏苒,塔尔玛依然常常回忆起拉塔斯还在的时光。拉塔斯小她两岁,但在骑士团的资历却比她略长。来自北境的骑士仿佛举手投足间都夹杂着风雪的气息,冰冷、凛冽、却又纯粹。她总是默不作声地支起身,看着手中的怀表,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
“那我们分头行动,你去东边采购食材,我去西边准备砥石和其他的杂物。”
塔尔玛总担心拉塔斯不喜欢自己单方面把她当成朋友,她对工作以外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塔尔玛甚至怀疑她是否能分清自己和其他骑士的区别。而塔尔玛也是在拉塔斯过世之后才逐渐发现,她每次都悄无声息地把开销大头倾斜给了她自己,这样塔尔玛就能有更多的结余帮衬家人们。
只是当塔尔玛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快想不起拉塔斯的面容了。
“哎——维德你把头发扎起来了哦?”康佩有些好奇地绕着维德转来转去,明明这个衣柜里都是斗篷的家伙只是换了一件不同颜色的斗篷罢了,但是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当然,康佩并意识不到面料与款式之间的差别,更不用提做工和设计这些,她对服装的概念只有穿着舒服的和穿着不舒服的,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凭借直觉感受到维德气质上的变化,“看起来像是个成年人了。”
“承蒙夸奖,我本来也是成年人。”从时钟塔回来之后,维德心情一直都很不错,他又开始寄信了,偶尔也会反复看他收到的寥寥无几的回信,他好像——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成熟,对,成熟了一些。不管怎么说,只要维德高兴,那康佩自然是高兴的。
她和维德站在后面,远远目送着一组又一组的选手走上台迎接观众的欢呼。他们看起来都光鲜亮丽,但是维德选的礼装也不逊色,最重要的是,康佩相信他们的衣服一定没有自己身上这套便于活动。
“维德维德,一会他们也会给我掌声吗?”快到他们组时,康佩突然有些紧张,虽然她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得到人们的祝福和夸赞,不如说她觉得自己被翻个白眼才比较正常,但是别人都有的东西到自己这里突然停止好像有些尴尬,最重要的是被一群人鼓掌好像很酷的样子,就像英雄回到自己的家园。维德却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一般,毫无兴致地独自玩着抛硬币的游戏,随口敷衍道:
“当然会了,你的神勇一定会被写入史册,你可以现在想想你未来的称号,比如什么无敌的康佩。更何况这就是一个见到谁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鼓掌的环节。”
康佩点点头,维德这么形容的话她就知道自己还做什么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通路,等待着被叫到自己的组号,所以她当然不会听到四周传来的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讨伐队居然……”
“钟塔气数已尽,难道是真的?”
“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可能已经忘了什么是战争了吧!”
“不能吧,这才过了几年……”
维德听着这些纷杂的谣言,轻哼了一声把硬币收进口袋里。轮到他们上场了,他从手中的长杖拍了拍康佩的后背,又冲她补了一句:
“如果你觉得自己气势不够,那就举起剑然后学龙叫。”
尔多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不自在过了。当塔尔玛找到他询问是否组队参赛时,他其实对站在台上被众人注视有那么一点抗拒。塔尔玛神采奕奕,和他讲了许多庆典有意思的活动和玩法,而他就像一条被主人强行拉出去的大型犬,你说你的,我趴我的。能和人干架倒是不错,但尔多不喜欢打没有报酬的架,可是塔尔玛告诉他参赛者可以随便吃庆典上的面包,他动摇了。
拜托,面包随便吃超棒的好吗。
既然参加了,那尔多当然是要赢的,塔尔玛也和小时候一样,很乐观,很积极,很好斗。他们分别了很久,但再次见面时却感觉一切都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尔多默默地想了很多强力的招式,塔尔玛说如果他们能拿第一就请他去酒馆不限量点单,他预想了很多种和对手见面时的场景,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在和对方沉默地四目相对。
康佩,他们没什么太多的交集,但也算老熟人了。康佩也是在贫民窟长大的,尔多从小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在黑山羊酒馆忙碌,偶尔也会一起喝个酒什么的。不过佣兵和佣兵在这种情形下见面总归有些微妙,但是康佩倒是不太在意,反而兴奋地和尔多打招呼:
“好久不见哇尔多!感觉很久没和你打架了。”
尔多其实也并没有很在意,毕竟佣兵这种职业就是在这种场合也能毫不留情地拔剑砍向自己同僚的,他只是很想对自己身后那些谴责的目光说,不要被骗了这个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只是个子矮但她和我同龄。
“这不是维德弟弟吗!我们又见面了!”而另一边热络和冷漠的角色正好反过来,塔尔玛用力地和维德挥手,抢在维德别过头装不认识之前堵死了他这条路。而那位叫维德的炼金术师脸上的表情尔多相当熟,他前两天也是这种心态,就差把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写在脸上。
“怎么都是熟人……”尔多用拇指把剑从鞘里弹出来又收回去,他倒是无所谓,但对面是塔尔玛姐姐的熟人,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手。但是塔尔玛又说:
“正好,我早就想看看你在黄金之家这三年有没有长进了!”
那就应该还是要打的吧。
这么想着,尔多在比赛开始的信号里拔出了剑。游走的电光在龙化者血液的协调下,宛如一条又一条蓝色的蛇,缠住了康佩的手腕。但康佩只是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罢了,在战斗经验方面她也是相当老练。她知道什么会伤到自己什么不会,她知道什么该躲什么不该躲,所以她像一头只知道避开天敌的野兽,硬接下了尔多的这一击,在蓝色的强光中和他短兵相接。铁块之间的碰撞声甚至盖过了雷电的轰鸣。
而与这边一上来就如火如荼的战局格格不入,维德在塔尔玛话音刚落时就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塔尔玛小姐可是骑士中的楷模,骁勇善战远近闻名,鄙人不才,怎敢斗胆向您讨教。”他笑着说,“所以还请您务必当我是空气,放我一马吧。”
“难道你忍心看着你的搭档被两个人围攻吗?”但塔尔玛并不给维德弃权的机会,她爽朗的笑着,抽出细剑向维德刺了过去,维德见闪避不及,便用手中的希德里尔格挡。人们对魔法师也好炼金术师也罢,在大家的印象里,这些用法术作为攻击手段的人似乎并不擅长近战,但维德却恰恰不同,这一剑他接得很稳,仿佛他并非钟塔出身,而是一名熟知战斗方式的骑士。
“我似乎说了,我并不想跟您战斗,塔尔玛小姐。”维德眯眼笑着,双手架着长杖,却没有一丝一毫发动魔法的意愿。
“坐享其成可是不对的!”塔尔玛的剑锋偏移,长杖与细剑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她与维德各退了半步。她反手持剑,调整呼吸,立刻开始了第二轮进攻,“想获得胜利的话,就和小康佩一起从我们这里抢吧!”
“啧,真是……”维德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早有准备的他这次并没有和塔尔玛交锋,而是选择了一味躲闪,他有些不满地眯着眼,轻描淡写地反驳道,“她的胜利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对塔尔玛如此说道:
“她想赢,那她就要自己动脑子。您难道认为她无法靠自己赢得掌声和欢呼么?”
“如果你想让他们尊敬你,你首先要靠自己令他们认为你与他们是平等的,而不是等他们自己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对你而言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或怜悯。”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句话,但塔尔玛却突然想起自己和拉塔斯相遇的那天。她也是这样远远地旁观,旁观自己被“特别优待”时的窘迫,旁观自己被名为同情的品德孤立。
“你和她果然很像。”塔尔玛看着手中的剑,一丝苦笑在她脸上转瞬即逝,“但是你和她都搞错了一点。”
她举起手中的剑,身后的魔纹灼烧着她的肌肤,她喊出胜利的祷词,如同奔腾的阳炎一般对故友的血亲宣言:
“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孤军奋战!”
“今年的赛事还真是热闹啊。”在钟塔高台上,四大势力的领导人相安无事地聚在一起欣赏赛事,但所有随侍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祥和的氛围下暗潮汹涌。第六任阿迦,西敏·瓦伊利亚也许是受不了周围太安静,便凑过来对着钟塔的主人闲谈。这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年轻人的切磋还是偏炫技一些,黑山羊酒馆的老板没看多一会儿就睡着了。所以耶尔并不知道,在魔法与炼金师混战的赛场上居然有一组对战是纯拼战斗技巧与经验的白刃战,这是他的损失。
至于塔尔文,算了吧,西敏和这个臭脾气的罐头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他非要向这柄银顶城之枪了解什么,那他还不如直接去问他侍奉的对象,那位伟大却温和的贤者卡纳。
卡纳不知是不是年事已高所以昏昏欲睡,还是只是因为贤者之石的缘故单纯地在发呆,他并没有回应西敏的话,只是如同一汪泉水一样,平静地注视着赛场。
真想知道他对竞技场上,自己钟塔跑出来的这几名学生作何感想。西敏有些好奇地想着,但这个问题他并不打算直白地问卡纳,至少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塔尔文在旁边盯着呢,万一那句话让他认为是对贤者的冒犯——好吧,虽然他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西敏想到这里,又用余光瞟了瞟站在贤者身侧的塔尔文。
“年轻人很有活力,这很好。”在西敏以为话题已经单方面中断时,卡纳却像慢了半拍一样悠悠开口,他没有看西敏,甚至没有调整自己的坐姿,让人很难判断这番话到底是在和谁讲,“由他们开创一个新时代,或许也不坏。”
“由魔法师、骑士、炼金术师和龙化病患者一同开创的新时代吗?”西敏故意加重了炼金术师与龙化病患者的语气,塔尔文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对贤者、甚至是对银顶城现有制度的变相嘲笑,但卡纳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冲动行事。卡纳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闭上眼,缓缓地对着虚空说道:
“听,祂在传达箴言。”
龙化佣兵之间的缠斗总是格外耗时,他们痛觉迟钝、魔法免疫而且身体还结实,当两名战斗经验相当的佣兵碰在一起,拼的就只能是耐性和技巧。尔多自然是沉得住气的,但对于康佩这样的对手他终归难免有些烦躁。康佩的策略就是没有策略,一切全凭本能,横冲直撞。没有炼金武器的她面对尔多不占优势,尤其是她这种打法,手里的铁剑不消一会儿就会断裂。
每当尔多感觉胜负已分时,她却像没有紧张感一样对着身后说:
“维德,剑断了,换一把。”
“哎,他跑太远了,给我把标枪吧。”
“我好像找到他剑上的铭文了,锤子,我要锤子!”
而每当她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后,一把新的武器就会如约自她身边凭空出现落到她脚边,如果不是她身后还有个根本没在认真打架的炼金术师,尔多是真的很想跟裁判抗议有人拿着许愿机来打假赛。
“瞬间练成武器吗?真是好方便的技能!”连塔尔玛都由衷地发出赞叹,“感觉这很有炼金术师的战斗风格!怎么做到的?你的炼金武器?那把杖子?”
“雕虫小技罢了,能让塔尔玛小姐如此谬赞真是让我有些惶恐。”即便塔尔玛的攻势越发凌厉,维德依旧更趋向于防守而非回击。虽然维德的体术在诸多魔法使用者中绝对算得上是优秀,但面对身经百战的骑士,硬碰硬他显然讨不到便宜。所以他无视了塔尔玛那极其富有感染力的冲劲和热血的宣言,把更多的魔力用来保证康佩的持久性。
康佩与维德的战斗风格都偏向纯粹的兵刃战,在这个魔法当道的时代,塔尔玛本以为他们更加注重爆发来切断对面的火力,没想到在长线作战方面,二人也相当熟练。
当战斗能力、经验和战术都旗鼓相当时,剩下的就只能看谁棋高一着了。
在塔尔玛集中精力,准备用最大的火力逼维德全力以赴好尽快结束战斗时,突然之间,钟声一声届一声地响彻了银顶城,就在塔下的她们被这震耳发聩的响动打乱了步调。
“耳朵好痛……”塔尔玛不得不捂住耳朵,而周围的大多数人也是同样的反应,但维德却慢慢地静了下来,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杖,抬头看向顶端那轰鸣的古钟。
维德仿佛来到了一片纯白的世界,巨大的阴影为这里染上了唯一的色彩,他看不见祂的本体,只能通过地面的影子判断祂就在他眼前。他听到了那古老的言语,他听到了祂对他,对所有魔法师的警告:
“魔法,起始于吾,逝于……魔法……逝于……吾……”
“维德弟弟?”塔尔玛有些迟疑,维德的气场和刚刚不一样了,她太熟悉了,那是想要杀死什么的决意。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唤回维德的意识,他就像被梦魇缠住了一样,呆呆地仰望着钟塔的顶端,直到他的手抚上长杖的尖端,数十把重兵器在他身旁浮现,她才反应过来:
他想破坏塔顶的巨龙结晶!
“维德!”康佩也反应过来这边的异常,但她距离太远了,根本来不及。现在从震动中缓过神来的人不多,注意到这里的人不多,也就是说,塔尔玛必须在一招之内制住维德。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拉塔斯因病被处决,又眼睁睁看着维德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幻觉犯下更大的错!
“接受灼热的试炼吧!”她将魔纹的增幅开到最大,哪怕沸腾的血液令她疼痛难耐。试炼,是的,这就是一场试炼,是对她意志的试炼,对她信义的试炼,更是对她所坚持的骑士之道的试炼!
“……还不够……”她听到维德小声在念叨着什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吐出什么字节。塔尔玛直觉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一手卡住维德的脖子,用膝盖猛击他的腹部将他撞倒。她用剑身抵住维德的喉咙,但似乎事情已经结束了。四周的掌声与欢呼宣告她的胜利,而只有她本人知道,有人在她出手之前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但是话又说回来,维德刚刚想说的是什么?塔尔玛总感觉那些字节有些熟悉。咏唱?不应该,被封魔处理的魔法师不可能还有这样的能力。而且比起这个——
塔尔玛看着掉落在维德手边的希德里尔,不禁陷入沉思。
她无比确定,刚刚维德那种怪异的握杖方式,正是骑士特有的拔剑姿势!
“唉,年轻人就是容易惹事,塔尔文先生,还好您教育有方,您的骑士反应足够迅速。”在看台之上,西敏倚着看台的栏杆,抢在塔尔文发话之前将事情定性。
“你竟然敢在钟塔,在贤者面前使用武器。”塔尔文不悦地低吼着,而西敏则有些无辜地摊了摊手: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做。我怎么敢在高贵的贤者大人与骑士团长面前,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惹得您们大动干戈?您说对吧,老板?”
“哈——?”耶尔打了一半的哈欠又憋回到喉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钟声特别响,震得他耳朵疼,但他看了一眼目前的情况,毫不迟疑地作出结论,“别这么紧张,我作证,他刚刚什么都没干。”
“……”卡纳在这片喧嚣中闭上眼,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即使曾经犯下罪孽,龙的祝福依然保佑着他们……这一切都是命运。”
“确实如此。”西敏附和道,但他的语气却不像是单纯在迎合贤者的话语,“过去钟塔犯下的错,和黄金之家的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贤者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西敏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这当然与您没有关系。他在心底说道,因为您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又对他们视若无睹。
(一)
无尽书库位于钟塔的顶楼,书架与门扉交织离合,构成宛若迷宫的书库,这里似乎应是一片安静的领域......
“听说了吗?今天有大事要发生。”
“怎么了?明先生的课取消了吗?
”这点儿出息.....是默利。“
”那是谁?低年级的小姑娘吗?“
“.......’贤者‘今天要除名的人.....据说还是'约里德'家族的人。”
“啊?他犯了什么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魔法师被钟塔除名。”
“好像是高年级的学长,据说,是个杀人犯!”
希德尔有些烦躁地翻着书页,窃窃私语声在如此安静地环境中显得肆意妄为,惹人心烦的原因有很多,思绪被打乱,以及他们对话的内容。
默利......
一个光听到就令人作呕的名字。
这是大多数人的说法,出名的方法有很多,有的人辛苦钻研而熟练掌握四阶魔法,有的人只需要一点错误也能名声大噪。
显然默利属于后者,错误,坚持与倔强,有时可以成就一名英雄,有时只会让人沾满唾沫。
希德尔从不关心那些并不熟悉的人与他们的故事,但默利不同,希德尔深刻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很了解这个“垃圾”,知晓他的故事。
咔咔咔咔咔.....
钟塔顺利运转,齿轮与齿轮紧密贴合,舍弃大脑地运转、磨合与被牵动。
这么大的钟,谁来给他上发条呢?
呵呵,愚蠢的问题.....
它与贤者的魔法紧密相连,长针与短针只会永远转动下去。
贤者也是人吧,他也有力量消散的一天,那个时候.....
很大胆的发言....
咔咔咔咔咔......
希德尔合上书。
《龙化症背景下的银顶城》
谁看过的书来着?
希德尔并不想回忆与思考,起身,放书,推回椅子,一气呵成。
刷刷刷。
是玻璃窗与雨的对话。
晶石跟在希德尔身后,翠绿的光铺满灰暗的走廊,明明还只是午后,已经难以看到人了,压抑的气氛被晶石的光消减不少。
希德尔用余光向外望着,钟塔前的广场上人头攒满。
似乎有个人跪在钟塔门前。
脚步声在走廊的尽头消失,自己要去哪,似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希德尔面前伫立着钟塔的墙壁,这里似乎是个视野死角,涂鸦被主人遗留在面前的珍珠石墙壁上,希德尔撇开目光,雨似乎大了许多,晶石的光在封闭的潮湿空间里反射交织,接触到玻璃窗时稍作张望,再折返回来。
光,玻璃窗和雨。
这是希德尔此刻大脑里的全部。
咔咔咔咔咔。
齿轮永远不会停止,就像有些故事还没讲完,讲述者也不会变得沉默。
这是默利说过的话,当时温德米尔也在,那是约里德家族还未被钟塔除名......
似乎只是长针往前轻轻一步,走廊上便空无一人,翠绿的光微微闪动,从远处看,很想黑夜里一颗独特美丽的彗星与他的拖尾。
(二)
我在哪里?
跪在钟塔门口。
我为什么跪着,膝盖好疼……
默利的头顶并没有伞,也没带上雨衣。
是谁在不久前叮嘱我带伞来着?
温德米尔吗……
不对,温德米尔不会说话。
啊,何必纠结雨伞雨衣呢?默利先生,现在你的手正被我牢牢捆住哦!
真是辛苦你了,镣铐先生。
默利感觉脑子昏沉,雨水不断触碰着头顶、肩膀、脊背…….重起来了,累起来了。
这人还要跪在这里多久?
不知道,他的脊背弯了!快让他直起来!
别那么苛刻嘛,我们还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呢,说不定有别的隐情……
都已经被铐起来跪着了,能是什么好人。
直起来直起来!烂老鼠!
默利的耳朵被四面八方的声音填满,这是亚兹拉尔的魔法,“万物感知”,那些苛责声都来自非人的事物,它们发于地面、乌云和草丛…..
瓦解我的意志吗?以这种方法…..
真是卑鄙啊,钟塔。
好在还只是略感疲惫…..
默利咬着牙,尽力抵抗着这磨人心智的高阶魔法。
但这是不过是缓时之计,默利清楚的知道接下来的步骤,等到自己的意识被啃食殆尽,贤者的魔法便会到来,烙铁、荆棘与咒文般,镌刻在自己的颈脖上,就像父亲,就像母亲,就像姐姐…..
“你还在抵御什么呢?默利·约里德。”
默利不用抬头便知道这是亚兹拉尔,此刻的他一定还是那张臭脸,居高临下地…..像看地鼠一样的眼神。
“地鼠之家。”
四个字从默利的牙缝里挤出。
“你……无药可救。”
“哼哼哼…….哈哈哈…….”
“垃圾幼崽。”
亚兹拉尔小声咒骂着,四个字组成的谩骂淹没在雨里,声音之小,世界上只有这两人的耳朵可以捕捉到。
作为最光荣的学生代表,要时刻举止端庄文雅。
“你和你的家族一样倒霉,还有你那弟弟,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自己那么差劲,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这个跳蝻,瞎眼的鲶鱼,恶臭熏天的地鼠。”
亚兹拉尔肆意辱骂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默利,仿佛一个被怨恨涨破的木桶,如果此刻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刀子,亚兹拉尔的嘴角一定能拉得更高。
铺天盖地的声音牢牢压在默利身上,魔法被亚兹拉尔最大限度地展开,方圆数公里的事物都在对默利口诛笔伐。
“咳…..咳咳咳!”
黑色的血,喷溅在粗糙的鹅卵石路上。
雨水仿佛饿鬼看到面包般一拥而上,将默利的血撕扯扑散。
“这就扛不住了?默利。”
亚兹拉尔见状,轻松地笑道。
默利看着前方那个模糊的背影,只觉得可笑与怜惜。
世界….总算安静了。
亚兹拉尔收起魔法。
门里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苍蓝色的晶石连着雪白的长发,无法看清那人的表情,但这似乎已不再重要。
默利闭上眼睛,但贤者的魔法依然在视野里展开。
刺眼,犹如白昼的光;障目,仿佛夜晚因恐惧而躲藏的被窝。
是母亲的手…..是鲨鱼的嘴……温德米尔的拥抱……希德尔无奈且鄙夷的眼神……
这就是贤者大人的魔法吗,没有想象中抽骨剥筋的疼痛,仿佛只是温德米尔在颈脖上印下的吻。
啊,要沉沉睡去了…..
身体像个筛子,力气与精神都向外漏着。
叮!
闹钟?叉子与勺子?红酒碰杯?
“贤者大人…..怎么…….还没完成呢。”
“故事还没讲完。”
“啊?”
“大家都散了吧,默利·约里德,并没有触犯戒律。”
“可…..可是。”
“亚兹拉尔。做值得的事情。”
“……是。”
亚兹拉尔悻悻地瞪了默利一眼。
默利侧身倒在雨中,像一具尸体,也像睡眠纺锤的受害者。
雨还没停,但人已经变得稀疏。
水流和人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会因默利而改变方向,只不过雨水是贴着默利流走,而人们是保持距离走开。
默利的嘴角轻轻勾起,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这家伙,在做美梦吗……
希德尔撑着伞,将自己与雨水完美隔绝。
伞柄挺得笔直,雨水顺着伞骨浇在脚边的默利上。
好在那位已经适应了被淋成落汤鸡的感觉,雨水多一缕或少一分,都不能让美梦中的默利察觉。
“……..”
这一定是这辈子干过最愚蠢的事情。
希德尔在心里自言自语着。
希望你像地鼠一样轻…….
(三)
笑容在默利那张还算好看的脸上久久停留,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这家伙平日里也都是一幅笑脸。
只不过比起以往那张歌剧家一样的笑脸,现在的这副摸样竟也有了一丝人畜无害的感觉,
像痴呆病人得到主治医生的夸奖,拿到糖果时的表情。
希德尔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
所以这家伙,是在睡觉还是昏迷......
叩叩叩.....
”请......."
"听说你干了件大事,希德尔。“
”进......"
咚。
“什么东西......”
阿尔伯特握着门把手,木制的门虽然轻盈,但力度却不小,结结实实撞在默利的脑袋上。
“......."
希德尔坐在床上,与门口的阿尔伯特面面相觑,目光之余分给那个昏迷的醉汉。
默利的脑袋正抵着半开的房门,四肢与身体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侧趴在门口的地毯上。
方才是很清脆的一声,这家伙脑袋里是空的。
希德尔片刻后得出结论,并收起了那一抹余光。
“你.....就把他扔地上?我还以为你养宠物了。”
“难不成吊天花板上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让他体面优雅地躺在地上,至少双手要放在胸前。”
“真是温柔呢,哈里斯先生。”
唔......
默利轻轻呢喃着,翻了个身。
这家伙果然在睡觉。
"怎么想的,默利先生已经被钟塔除名了。”
阿尔伯特蹲在醉汉身旁,仔细打量着,似乎正寻找着默利脑袋上的肿包。
“这就是禁魔烙印吗,真可怕....."
颈部的皮肤早已溃烂,露出殷红的血肉,仿佛一把结实的项圈,牢牢拷在默利的脖子上,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牵动着伤痕处的神经。
希德尔撇开视线。
那不单单是一把项圈、一处伤痕,而是一双刽子手的手,粗壮有力布满老茧,今后的每一次吟唱,每一次施法,刽子手都如约而至,捏碎那里的骨头与血管才善罢甘休。
罪有应得。
希德尔并不清楚默利被除名的原因,在印象里,这个将晶石随意丢弃、对钟塔十分不屑的怪胎,似乎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偏执而伤人性命。
但希德尔相信贤者,相信龙的存在,就像苍老的朝圣者面对他的神明,穷尽一生只为祂一瞬的拜访。
”没想太多,让他一直在雨里躺着,外人看到只会觉得钟塔冷酷无情吧.....“
希德尔耸了耸肩膀,轻描淡写,言辞肯定。
”这样,我还以为是处于个人原因呢。“
阿尔伯特用余光看着希德尔,眼神与表情被这位朋友牢牢捕捉。
”要不帮我个忙,阿尔伯特,离开时请带着他和门口的垃圾,这两件东西的归宿是同一处地方。“
”别生气嘛。“
”.......并没有。“
”说起来,默利先生该何去何从呢,被除名的魔法师,没有地方会接纳他吧。“
”......."
去学习炼金术吗?
这家伙很聪明,如果以后在炼金术方面精进,应该也会有一番作为......至少饿不死吧。
但好歹也是掌握四阶魔法的强大魔法师,接受的了这些落差吗.......
关我什么事。
希德尔看了看默利。
还是很讨厌,不管怎么样,最初的看法都不曾改变。
但为什么,一个对钟塔、对龙抱以恶意的偏执狂,会在魔法师这条路上走这么远呢......
奇怪的人。
“等他醒了,给他准备些钱和食物,就打发他赶紧离开吧。”阿尔伯特说道,“现在整个钟塔都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喧闹不堪,理智一点,希德尔,他只会给你带来厄运。”
“大家都......所有人都在谴责他吗?”
“不必管乌合之众们的想法,但唾沫星子只会越积越多,你和你的骑士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就在人群中,他们......”
“我明白了。”
希德尔打断阿尔伯特的话。
“嗯。”
阿尔伯特拍了拍希德尔的肩膀,轻轻合上房门。
少了一个人的房间安静了不少。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希德尔才起身。
来到窗前,雨早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蓝色的夜空,钟塔是整个银顶成最繁华的地方,无数由魔法编织而成的灯火将这里装点地璀璨,丝毫不输穹顶上的星辰。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默利还没醒来,希德尔并不想去强行将其唤醒,虽然他只需要走过去晃晃那人的肩膀,那双浅黄色的眼睛一定会睁开。
生活被希德尔安排得仅仅有条,房间里每一件物品的摆放位置都做了严格的规划,希德尔很喜欢这种尽然有序的感觉。
房间的木门上被设下了特殊的法术符文,没有其本人授予对应的符文,就算是贤者也无法打开。
能进入这里的人不多。
或者说,能进入希德尔生活的人不多。
讨厌受人支配的感觉,更讨厌无力支配他们的感觉。
咳.....咳咳....
总算醒了吗。
希德尔打开身旁的柜子,刺鼻的药水味重见天日,从众多瓶瓶罐罐中取出一个茶色的玻璃瓶,泛黄的标签上画着一朵蕨类植物。
终于补完了,到底为什么会字数破万小编也不知道,但希望你们看得出来我为什么滑跪着也要把这章塞进企划tag(。
【大字咆哮:请回来磕磕我cp,不要逼我跪下来……我跪下来了求你们了QAQ!!!】
关联剧情:
· 把接力棒交给费老师www(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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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积了整个冬天的冰雪随着气温的攀升逐渐开始消融的时候,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也开始悄悄地蔓延开来。
教会里有阴谋。他们说,从阴影和拐角里,轻声地。他们说那座宏伟的、庄严的、仁慈和公正的教会并不像自己所宣扬的那样,在尽心竭力地维持人类与血族之间微妙的平衡。被教会豢养的圣女——是的,他们说,豢养——也并非出于自愿与宗教的热忱而甘心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怎么,你不相信?那要怎么解释上个冬天圣女出逃的那档子事?倘若她们未曾受过胁迫,又怎么会需要逃跑呢?何况在她逃跑之后,教会还发布了措辞那样严厉的通缉令。
为什么是通缉令?他们低声地问道。明明一开始说是自愿的不是吗,既然自愿加入,那就应当可以自愿退出才对。可那些自愿退出的女孩们去了哪里?他们互相询问。没有人再见过那些因为“资质不够”而发愿成为隐修女的孩子们,她们真的在哪个偏僻角落的小修道院里虔修吗?还是说因为知晓了一些不应当被外人知道的秘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呢?
说到底,这个“资质”指的到底又是什么东西?他们质问。健康的身体?可是教会在挑拣圣女的时候从未避忌过病痛与残疾,那位离经叛道的圣女珍珠在入选的时候甚至完全是盲的。信仰的虔诚?难道教会里已经侍奉神明多年的神父与修女,还不比这些不太懂事的孩子们更适合为了自己的信仰献上身躯吗?她们当中的一些在被带走之前,根本都没有接受过像样的洗礼。
但教会只要女孩儿。只要那些娇弱的、纯洁的、没有反抗之力的少女。你不觉得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大对劲吗?他们悄悄问。圣女的尸血可以成为杀死吸血鬼的致命武器,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活着的老人记得没有圣女制度时候的样子,人类对狩猎他们的血族几乎束手无策,是的,但那时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疫病,毫无道理、无迹可寻地将人类卷入朝不保夕的恐惧。
那么疫病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他们问。几乎和圣女制度一起,仿佛一夜之间教会就得到了什么圣灵的启示:血族的血液是治愈疫病的良药,而圣女的尸血可以杀死血族。完美,而又绝妙的平衡,教会张开双臂的慈悲圣母站在天秤正中心,维系着血族和人类之间脆弱而敏感的关系。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吗?他们抬高音量说。真的不是因为疫病本身就是一种设计好的灾难,为了让教会以救世主的姿态介入这场争斗,以便从中渔利?
雷涅把手里抱着的一大捧木料重重地掼在了地上。用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必要,引得靠在墙角窃窃私语的那两个家伙警觉地看了过来。其中的一个朝他抬起下巴,似乎打算发作,他的同伴应该是认得雷涅,息事宁人般地扯扯他的衣袖,拽着他走开了。雷涅瞪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低下头,用靴尖把散落的零星几根木条拨回成一堆。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少去参加弥撒,即便去了,也只会选择最后一排的位置,就好像他于这场庄严的仪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外来者。但他敬重着教会,以及那些将自己的精力与时间奉献给教会的圣职者。他亲眼见他们祈祷、布道、教导蒙昧无知的百姓、安慰病痛中的灵魂,见他们用孱弱的身躯高举起照亮前路的火把,用染血的手掌抚过死难者的眼皮。那是非常高尚的事业,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里拯救人们的心灵,同时拯救人们的身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遭受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论者心怀叵测的污蔑与构陷。
“啊,雷涅。你在这儿。”
他循声抬起头,莱茵在他面前停下来,肩上还拖拽着为纳塔城在建的小教堂运输的大块石料,朝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就隐没在了有些严肃的表情里。
“方便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雷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曾经做过神父的猎人坦然地回应他的注视,雷涅点了点头。
“稍等我片刻。”莱茵说,示意他需要将手头的石料送到工地边。雷涅站在原地等他,看着莱茵将材料运到指定的堆放地点。未来的小教堂地基已经初具规模,石匠们正一块一块地将厚重的石头码齐,夯平,结实地筑牢。教会方面派出来的监工是参与了最初和猎人公会谈判的多姆神父,这并不意外;只是那位护送他来到纳塔城的教会猎人安纳托也继续跟了过来,还带了几个教会猎人“帮忙”,搞得好好的工地大白天里也充满着血族那令人不快的气息。
叫人不快的罪魁祸首站在教堂的地基边上,捧着本巨大的册子正在清点材料。莱茵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安纳托回他一个莞尔,指着册子上的几行给他看,莱茵便凑过去看了眼,也笑着向他点点头,看起来气氛十分融洽。等到莱茵交割完毕,回身朝雷涅走过来,招了招手,示意他稍微避开人流往来的路口,走到墙角来说话。好巧不巧,恰好就是方才那两个被雷涅瞪跑的人待过的位置。
“我相信你最近听说了一些关于教会的事。”
莱茵一如既往地从不浪费时间在拐弯抹角的开场白上。雷涅有些不快地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莱茵看着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有关湖骸和疫病的来源,或许同教会相关的传闻……”
“相关?”雷涅沉着脸反问,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想说什么?你愿意相信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氓捏造的谎言?”
“如果我说,这些谎言或许并不全是无稽之谈呢?”
雷涅瞪着莱茵,好像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事物。但莱茵率直地回望他,浅色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与赤诚,他无法把这当成一个拙劣的玩笑。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雷涅的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警告意味。
“非常清楚。”莱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坚定得掷地有声。随后他叹了口气:“相信我,雷涅。我和你一样不愿意听到这些污蔑的言辞。其中许多的确只是胡乱编造的谎话,我在圣伯拉大教堂工作过,我清楚事实。然而另外的一些……我不知道,雷涅。我不曾亲眼目睹过证据,但我有一些信源让我很难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原谅我,我答应了对方不能透露消息来处,可是教会……我觉得教会的确对一些东西有所隐瞒。而那些东西……可能很危险。甚至或许不一定是人力所能控制……”
“你到底想说什么?”雷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可能’,‘或许’,你特意来找我说这些拐弯抹角的猜测,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莱茵,我敬重你曾经是一位神父。但你离开教堂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散播这些肮脏的瞎话吗?”
“我……”面对指责,莱茵张了张嘴,似乎想为自己抗辩几句,但他最后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咽下辩解的话语。
“我并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这只是一些友善的提醒。”莱茵平静——或者说尽量平静地解释道,并且在雷涅对“友善”这个词发出冷笑般的短促音节时无视了他的嘲讽,径直往下说完,“我觉得教会藏匿了一些危险的东西。如果你需要更具体的话,对,我说的就是圣伯拉大教堂。那尊圣母像你见过吧——那尊因为偶尔流出黑色眼泪而被视作神迹的圣母像。她流出的黑泪和湖骸身上的黏液有相似之处,这真的只是阴谋论者的恶意联想吗?我无法确认。因为从新年起,圣伯拉大教堂就以修缮重塑的理由谢绝了一切对圣母像的瞻仰。或许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巧合,我也希望它是,但是当巧合发生得太多的时候只能让人产生疑问,而我的疑问并没有得到更合理的解答。”
“就这么多吗?”雷涅问,他的双眼严厉地凝视着莱茵的眼睛,然而后者只是困惑地抬了抬眉毛。
“什么?”
“只是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巧合,就足以让你怀疑教会,让你把对神最基础的敬畏之心抛到脑后去了吗?”
“当然不是!”莱茵条件反射地反驳,提高的音量惹得经过的路人投来目光,却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吐出一口气,“我会自己去确认这些信息。你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雷涅,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因为你是露缇娅的朋友,也是露西娅嬷嬷的弟子。如果可能的话……”
他停了下来,似乎对即将出口的话有些疑虑,又或许是不知如何筹划词句。但最终莱茵还是抬起头,直视雷涅尖锐的目光。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想办法让她们离开大教堂。”
“……离开?”雷涅用一种低沉的,充满怒意的声音反问道,“像你这样?还是像贴在圣伯拉大教堂门口的那张通缉令那样?你想让我冲进大教堂,像个罪犯一样绑架走圣女,就为了你那点荒唐可笑的怀疑吗?”
“我没有那个意……”
“你就是那个意思!”高大的猎人几近咆哮地低吼道,扑面而来的威慑力让莱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明明应当清楚她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付出了多么珍贵的代价,为了换取那么一丁点人类在吸血鬼面前的筹码。你明明知道,却还要用这样轻浮的言辞来亵渎她们的牺牲。帕拉帝索·莱茵,我看错了你。你不过只是侥幸靠着些巧言善辩混入过圣职者的队伍,谢天谢地,圣伯拉把你清除出了他们的队伍!”
“恕我无法接受这样过分的指控!”莱茵同样抬高了声音,难得严厉而又肃然地顶了回去。他们已经演变成争执的谈话使得工地附近不少人停驻脚步观望,但无论是两人中的哪一个都没有闲暇分心去关注。莱茵挺直后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却灼灼地燃着浓烈的色彩:“你可以质疑我的发言,但我自认无愧于教会给予我的洗礼、坚振,无愧于曾经交付到我手里牧引信众的权柄。我保证我在此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全然出自于神所教导的诚实与虔敬。在质疑我的信仰之前,请你慎重你的言辞。”
“慎重言辞?”雷涅冷笑了一声,“在你大放厥词鼓励圣女逃跑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应当慎重言辞的是你,装模作样地扮演神父的家伙。”
“我那样说是因为我以为你把露缇娅当做朋友。”莱茵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牵起唇角,眼神中却殊无笑意,“所以呢?你和那些无动于衷的猎人一样,因为只想要她牺牲和奉献的成果,所以并不在意她作为普通女孩的愿望和意志吗?”
“我从没说过她是朋友。”
“更糟了。因为据我所知,露缇娅是真诚地把你当做一位她十分关心的朋友来看待。你就打算用这个来回报她吗?”
雷涅没有回答。他把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对着莱茵怒目而视的眼中似乎能喷出实实在在的火焰。
“……滚开。”半晌之后他嘶哑地说,一字一顿。
莱茵张了张嘴,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但雷涅紧握的拳头砸在了离他的脸只有几公分远的墙面上,沉闷的声响带得那半堵从爆炸中幸存下来的墙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我说,滚开。”
“雷涅。”
他抬起头来,费恩穿着斗篷站在他面前。
三月过去大半,早春的气息已经蓬勃地铺展开来。温暖的雨水取代了冰冷的雪,濡湿正在逐渐恢复人气的街道。风把那些牛毛般细密的雨丝随性地吹向四周,只有在原本属于临街店面的柱廊里,还有小块地面姑且保持着干燥。
雷涅坐在因为爆炸后出现裂缝而不再使用的建筑门廊底下,看着阶梯尽头的费恩摘掉斗篷的兜帽。雨点像过分浓厚的雾气一样亲热地拥过来,沾湿她短短的银色发丝,像是会在日出时分出现的新鲜露珠。
“我要去圣伯拉大教堂调查一些事情,明天早晨就走。你和我一起来吗?”
雷涅怔了怔。
“……为什么?”他问。圣伯拉大教堂,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和他提起圣伯拉大教堂。一丝难以名状的烦躁从喉咙里直往上浮,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它压回去。
“因为我觉得你需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而不是待在这里等着别人给你结论。”费恩干脆利落地说,她甩了甩头,把一绺被雨滴润湿的额发从眼睛前面拨开,“我听到你和莱茵的争吵了。”
“那你就应该也听见了,他们目前谢绝了一切对圣母像的瞻仰。”
“这只是个借口,雷涅。”她毫不客气地说,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凝视他,“你觉得你是待在纳塔城什么都不做,还是跟我去圣伯拉看看情况,要更容易接触到事情的真相?要是你更愿意留在这里,每天找一个不同的人吵你自己也根本没见过的事,你可以当我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雷涅没有作声。他垂下眼睛,盯着门廊上拼花的地砖,好像这样就能沉默而又体面地退出这场对话。
“日出的时候,西城门边。”费恩只停顿了他数到第三块红砖的时间,雷涅听见她把兜帽戴回去,“我不会等太久。”
她没有等太久。准确地说,她没有等。
费恩抵达纳塔城的西门时天色微明,云层在天边不太厚重地堆积在一起。这一天的早晨没有雨,鸟儿从城外的树林间发出倦怠的悠长鸣叫,可能是画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雷涅靠在门边等她,带着行装,镰刀松松地倚在肘边。她停下来,迎上他注视的目光,勾了勾嘴角,展露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们没有交换言语。雷涅只是沉默地拿起武器,跟上了她的脚步。
通往圣伯拉的道路在去年年末因为湖骸入侵而遭到一些破坏,桥塌了两座,部分路面也已经面目全非,往来的人只能被迫绕行一段南面的旧道。雷涅在新年之前刚护送恩斯特神父走过那段路,荒废已久的旧道年久失修,许多地方直接隐没在崎岖的山林之间,现在至少需要花费以前两倍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
费恩没有带马,在这种路况条件下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银枪的身姿即便被掩盖在深色的斗篷底下也依然显得灵巧而优美,她当先走在雷涅的前面,步履轻盈,银色的短发随着身体的韵律轻轻摇晃,像只精神抖擞的山雀。
她真的很好看。这个念头无端地撞进雷涅的脑子里,又被他像挥走苍蝇一样驱赶出去。好在费恩并不回头审讯她的同行人是否走神,她只是轻快、稳健而从容地迈步向前,仿佛与她素来所习惯的孤身旅行并无什么不同。
山林中的空气清新而湿润,早春的气温还很低,但山间的融雪已经汩汩地形成了细小的溪流淌过林地,给本就时断时续的旧道带来更多的阻碍。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以来走的人变多了,许多松软的地面塌陷下去形成齐膝深的沟谷。费恩轻捷得像只燕子,从仅可容足的落脚点飞踏而过,但雷涅就要沉重许多,被迫只能踩在泥泞的沟底或者拽着新折断的树木枝干攀援过去。
雷涅觉得他们应该可以再往前赶一点路。这条故道曾经穿过的人类村庄有些早就在时光中湮灭,剩下的也没能撑过疫病的洗劫,不过他知道有一两座还没完全被风雨摧毁的屋棚,上一次带着恩斯特神父经过时他们曾在那里歇过脚。两位猎人的体力总比自幼虚弱的恩斯特神父强些,也许他们今晚能够睡在有屋檐的房子里。
但是费恩停下来说,歇一会儿,于是雷涅顺从地在她身旁拣个地方坐了下来。经历过一番活动,血色微微地泛上费恩的脸颊,平素略显苍白的皮肤看起来仿佛多了一丝温暖的活气。可她并不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腰背挺得笔直,甚至略微向前倾着身子,紧握长枪的枪杆,好像完全没有打算放松的意思。
似乎是感觉到雷涅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费恩抬起眼睛,扬起了一条眉毛。雷涅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视线从那双直视他的蓝眼睛上挪开,过了片刻,又欲盖弥彰地挪回来,不太自在似的清了清嗓子。
“……你不休息吗?”他问。
费恩看着他。
“我正在休息。”她平静地回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握住枪杆的手指全然没有放松,指节处微微发白。
雷涅收回目光,看着地面,然后他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守……”
他说,然后突兀地止住了话头。镰刀落进手里,下一秒他已经绷紧肌肉,飞快朝前迈出一步拦在费恩身前。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后腰被她的手肘——也可能是枪杆——敲了一下,温热的呼吸从他后颈根部擦过去,又快速向侧面移开,就好像她差点整个人撞在这堵突然移过来的墙上。
“做什么!”费恩皱着眉低声叱喝,雷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保护姿态对于这位杰出的猎手来说不仅毫无必要,反而挡住了她的路。
他略带歉意地撤开半步。只这么一个错身的耽搁,发出响动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地钻出来一只野猪,明显是近几年变异过的品种,比寻常野猪要大出一圈,周身遍布鼓胀的、丑陋的瘤子,獠牙长而尖锐。它用豆大的眼珠盯住两个人类,只在原地徘徊了两步,便扎煞鬃毛,毫不犹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撞过来。
费恩的枪尖比她本人先一步出手,银亮的星芒准确地刺向野猪双眼之间最为脆弱的部位,却被粗厚的兽皮弹开。经验丰富的猎手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电光火石之间轻抖枪杆,链枪顺着野猪的冲力回收咬合,她双手握紧长枪的枪柄,把枪尾踩向地面。全速撞上来的野猪生生把自己的全副体重掼在了竖起的枪头上,直接被挑飞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重重砸在不远处潮湿的泥土上。
显然被激怒了的野猪从泥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前额上淌着血,发出哼哧哼哧的咆哮,飞快发起第二轮进攻。这次抢到先手的是雷涅,他眼疾手快地抬起镰刀,从侧面拦腰勾住那只野猪,带着弧度的刃尖扎进它脆弱的腹部。野猪痛嚎着意图挣脱,反而使伤口被顺势撕扯得更大,星星点点的血被泼溅在地面上,疼痛令这只野兽发出震天的怒吼,发狂地扭动起来。变异的兽类力气大得惊人,雷涅艰难地与它角力,意图把它撂倒在地面上,几次都没能成功,反而险些叫它甩开武器。野猪示威般地拱着尖锐的獠牙,试图撞向他小腿,雷涅被迫后撤脚步来躲避攻击,手上的力道便相对稍有松动。野猪抓住机会朝前蹿出半个身子,又被站稳脚跟的雷涅压住后半身使劲杵回去,后足跪倒在泥地上,只能凶猛地咆哮着,用力挣动前足想要脱身。
在雷涅即将控制不住这只暴烈的野兽之前,费恩的银枪如绚丽的长虹般呼啸而至。她似乎拣选了一个稍高的落点,借助跳跃的冲力,把枪尖像长矛一样精准而稳健地送入野猪的咽喉。野猪呜咽着发出悲鸣,血顺着枪尖像溪流般汩汩而下,可它却像是浑然不受这致命伤影响似的,负隅顽抗地摆动着短小的四肢,挣开雷涅的镰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顶着她的枪头奋力角抵回去。费恩被它撞得连退两步,但依然牢牢握紧了枪杆,在雷涅赶上来用镰刀与靴子重新压制住它的身体之后,她将全身的重量抵在那柄斜插进野猪喉咙的枪上,死死按住枪头,任由垂死挣扎的猛兽不甘心地顶撞、耸动,用蹄子刨踢地面,直到最后断气。
一时间森林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个猎手尚未平复下来的呼吸声。
雷涅把镰刀抬起来,用靴跟磕了磕野猪一动不动的身体,黝黑的野兽没有任何动静。他把刀刃上的血在附近的草叶上随意地擦了擦,回过头去的时候费恩才开始慢吞吞地从尸体上收起枪头。一开始甚至没能马上拔出来,她的手在枪杆上打滑了一下,停顿片刻,才重新伸下去,使了点劲把枪尖往回拽。银亮的枪头脱离野兽的喉咙,犹在滴落着鲜红浓稠的兽血,她没有动,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微妙地浮上雷涅的心头,但他还没能组织起合适的语言,费恩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她倒提长枪,向着道路的方向迈出一步,又一步,然后突然像是垮塌般地跪了下去,左手紧紧按在胸前,仿佛在极力忍耐着痛苦。
“费恩?”雷涅大吃一惊,扑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凑到近处他才意识到费恩的脸苍白得像张纸,前额和上唇迅速地挂上细密的冷汗。紧紧咬住牙齿让她的下颚线条显得紧绷而僵硬,他手掌底下托住的纤细手肘甚至难以抑制地在轻微颤抖。她仿佛有些喘不太上来气,呼吸短促而急切,像是竭力想从颤抖的间隙中努力地汲取空气。
幸而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雷涅看着血色逐渐回到她的嘴唇,颤抖平息下来,她的呼吸也慢慢恢复平缓。费恩缓缓放松绷紧的肩膀,似乎这才觉察到雷涅扶住自己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几乎接近半个拥抱。她立刻推开他站起身来,像是在恼怒自己的失态般皱着眉,显然也没有打算要做解释。
“怎么回事?”而雷涅显然也并没有放她蒙混过去的意思。
“我没事。”她生硬地说,翻转手腕看了看枪尖上的血,嫌恶地甩了两下。
“那只野猪根本就没有碰到过你。”雷涅锲而不舍地指出,她身上看起来也完全没有外伤,很难相信让人相信那一下垂死挣扎的冲撞能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
“只是去年冬天的旧伤没有完全痊愈罢了。”她不耐烦地疾走两步,像是要像和他拉开距离似地抛下这个恼人的追问,“没什么大不了的。”
“去年冬天?可是当时你说……”
“雷涅。”她猛地回过头来,“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雷涅在即将追上她的两步之外突兀地停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毫无防备地露出难以置信般的表情,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下去,轻轻垂下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好像指望脚边不起眼的野花可以为她提供问题的答案。
但费恩没有追问答案,她只是转过身,不发一语地回到大路上。直到雷涅可以再度平静地抬起头注视她背影的时候,他发现她不知何时拉起了兜帽,遮住颜色明亮的头发,整个人的轮廓愈发融化进逐渐稠密的山林里。如果不跟紧一些也许轻易就会弄丢她的踪影。
比一开始还要沉默的旅途行进了几个小时,也或许没有,但当雷涅出声希望休息的时候,费恩没有反对。
他们歇在一棵红松底下,地面堆积着的厚实松针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味。费恩把枪横搁在膝头,腰背抵在树干上,雷涅站着,从背包里掏出水壶,拧开壶盖,倒上满满一杯清水,然后默不作声地递到她的手边。
费恩抬起头看着他。雷涅棕色的眼睛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他从高处望着她,带点祈和的试探,但更多的是坦率、真诚的关切。她垂下眼睛,把水接过来,小口小口慢慢喝完,递回去的时候雷涅依然在注视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松缓一些,或许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微笑,没来由地叫她好像也轻轻地放开了什么一直悬吊在心口上的东西。隐约的疼痛并没有完全离开她,像春天的阴云一样持续笼罩在胸口,但她突然觉得这或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他们没能睡在有屋檐的房子里,但雷涅主动承担了整晚守夜的任务。费恩没拗过他,便在白天的旅程里坚持要他休整时补足一定量的睡眠。原本就因为道路不畅而延长的旅途被进一步放缓了节奏,然而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对此表示不满。
同样被默契地绝口不提的还有费恩的身体状况。自从那次突然的发作之后她的脸色一直算不上太好,但或许因为没再遭遇需要战斗的场面,基本没有再出现过像上次那样突发的剧烈疼痛。雷涅悄悄地关注着她的步幅和身体的姿态,默不作声地调整前进的速度和休息的间隔。很难说费恩有没有发现他的意图,但至少她没有对此发表意见。雷涅会在休息的时候点燃小堆的篝火,煨暖杯子里的水再塞进她手里,企图让她冰凉的手指稍微回复一点温度。
这天黄昏他们稍微提前了一点扎营休息的时间,因为费恩觉得不舒服。雷涅尽量迅速地生起火来,往常在这个时候她会过来帮忙,或者偶尔聊上一两句彼此熟悉的话题,但今天在他背后响起的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沉重,不太规则,呼吸的主人很明显正在忍耐着什么。
“水过一会儿就热好。”他在费恩面前屈膝跪下来,低声说。她几乎半蜷着坐在和火堆还有一段距离的随便一块石头上,石头看起来凸凹不平,不是太适合作为凳子的样子,然而费恩好像并不在意,也可能是没有过多的余力去在意。“你要坐到离火近一点的地方吗?”
他向费恩伸出手去,后者抬起蓝色的眼睛无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反复掂量应不应当接受帮助。和过去的几次一样,她最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费恩把手放进雷涅宽厚、温暖的手掌里,让他把自己从那块不适合歇息的岩石上轻轻拉起来。起身的晕眩让她摇晃了一下,但雷涅的手臂稳当地接住了她。费恩闭着眼睛在那个值得信赖的怀抱里待了一会儿,晚风似乎知道太阳正在缓缓沉向被茂盛山林所遮蔽的地平线,急不可耐地掠过叶梢,带来属于夜晚的凉意。她觉得冷。可环绕着她的另一个人的体温舒适而又令人感到安心,甚至连心口的疼痛也显得没那么难耐起来。
“雷涅。”她喃喃地说,“我很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雷涅用随身的铺盖在落叶最厚实的地方为她铺了张尽量舒适的床,但胸痛让费恩无法平直地躺下。她蜷着小腿坐在那里,雷涅把热水从火边端过来递给她,看着她喝下掺了少量烈酒的温暖液体——他指望这多少能让她暖和点儿。费恩没把喝空的杯子还给他,在他示意地伸出手的时候,她只是自然地——或许太过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把重心往后移,让自己的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她合上了眼睛。
雷涅僵在了当场,第一个念头是希望费恩听不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隔着薄薄一层肋骨的剧烈鼓噪在他自己的脑子里震耳欲聋,直到胸口憋得有些发疼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着呼吸,像是担心哪怕最轻微的一下移动,都会惊扰到歇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可费恩睡得很安稳。她平缓而又悠长地呼吸,带动胸口轻柔地起伏,似乎分毫没有觉察到脑袋下面枕着的那个胸膛里有什么异状。雷涅隐约地闻到一丝极其浅淡的,柔和、温暖、洁净而又干燥的气味,从银色的发丝间,从她的耳后与脖颈,似有若无地被体温熏蒸出来,甜蜜得叫他发晕。在他的心底里有个声音低语着,高喊着,山呼海啸般吼叫着,要他亲吻她、抱紧她、把她碾碎在自己怀里,直到每一根骨头和每一滴血液都与他融为一体,直到没有任何已知的力量能把他们分离开来。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雷涅缓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把她腰背倚靠着的位置稍稍往大腿外侧移动几寸,避开一些因为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叫他觉得尴尬的部位。谢天谢地,她靠过来的方向是那条没有被改造成储血器的左腿,至少他觉得血肉之躯可以让她觉得更舒适一点。他的手无意之间擦过费恩的手背,很冷,那杯温热的水看起来完全没有达到他所期待的效果。雷涅犹豫地张开手指,又攥了回去,最后像下定决心似地伸出去,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用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试图将一点温暖传递过去。
费恩没有动弹,连眼睫毛也没有翕动一下。雷涅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身体的不适让她无暇理睬不重要的琐事,但他确实感觉贴在他胸口的身体在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松弛下来。他在想她是这样纤细,靠在他怀里时甚至抱不满一臂,拢在他掌心里的手那么小、那样柔软,似乎他稍微用力一点就能轻易折断。雷涅知道她是名噪工会的“银枪”费恩,杀死过的吸血鬼数量可能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觉得怀里搂着的是一捧清晨的新雪、是从巢穴里摔落的雏鸟、是奔向灯火的飞蛾,是这样脆弱而又美丽的东西。
他想他爱她。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说那些无法自制地向她投去的眼神,那些担忧与关切,那些悸动的心跳,都不过出于“她是艾德蒙的徒弟”,或者只是些最寻常而普通的好感。但他并不希冀回报。
雷涅守着她直到天色朦胧地亮起来。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似乎还有些迷糊,盯着雷涅看了好一会儿,雷涅花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今天的云层很厚,空气里有浓重的湿气,过一会儿恐怕又会下雨。
“该出发了。”他说。
评论:求知/随意
2117年,南亚。
作为一个普通沿海城市,久安市只有三家巨型企业进驻,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地人的生活会比其他地方好。在贫民区一家地下酒馆里,一场煽动性的演讲正在进行。
“…企业联盟毫无疑问是我们的敌人,这是由它自身阶级所决定的…”
“…不同出身的同志摒弃前嫌,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聚集起来…”
被众人环绕、站在吧台上的女性名叫艾因,她三年前还在东亚一家巨企任职,见识到企业体制的丑恶后,她决定用余生来撬动企业联盟这个巨无霸。倾尽所有,带着人员和物资回到故乡,整合帮派,建立名为革命军的组织。筹谋已久的行动就在今天。
久安市,中心城区,威盛广场。
以蓝白为印象色的威盛塔矗立在广场中央,影子与广场构造相映成趣,将几何美学体现的淋漓尽致,干净整洁的景象与贫民窟截然不同。
三天前,这里来了群抗议者,他们打着各式标语在广场上静坐,大多是被裁掉的前公司人。
他们中的“老人”发现今天来了不少新面孔,这帮新来的身形高大,披着严实的风衣,各自分开坐下,隐隐将威盛塔正门包围,但没有摆放任何标语,引来不少疑惑的目光。
茨瓦尔是这群风衣人的头,他们作为第一进攻小队,堂而皇之地聚集到了威盛塔下,四周的监视仪器和仪器后的人都只把他们当做新来的抗议者。威盛塔侧面的弧形巨幕播放着度假旅游广告,私人岛屿的美丽风光反而令茨瓦尔怒火中烧。
“这帮软蛋肯定没想到他们还是给我们帮上了忙。”通信装置里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保持频道清洁。”茨瓦尔的副手出声喝止其他人的哄笑,他看向自己的队长:“距离预定行动时间只剩两分半了,如果内应组没搞出动静来,我们继续依照B1预案强攻?”
出于安全考虑,各行动组在出发后就断开了通信,各分队内依靠土制设备实现交流。负责正面第一波强攻的他们急切地想知道预先行动组的进度。
茨瓦尔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伸展开,隐隐有嗡嗡的低沉振动声,“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倒计时结束按B1预案强攻,目标建筑出现混乱则以A4预案进攻。”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六十名风衣壮汉整齐划一的行动让威盛广场的气氛为之一变。没等值班的安保人员向上汇报,一声他这辈子没听过的巨响从上层传来:威盛塔中段的供电系统发生了爆炸。
“行动!”
时机已至,茨瓦尔怒吼道。全身义体满负荷运转,后背上四个泛着蓝光的喷口将随意固定的风衣吹落,露出一个外表找不到原生组织的铁人。下一秒,这铁人拖着蓝色尾迹突向威盛塔正门,比他更快的是近百枚各式火箭弹、榴弹炮,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与威盛塔来了次亲密接触。三波次的狂轰滥炸片刻间便将华丽庄严的威盛塔大门连同门口的迎客机器人一齐摧毁。茨瓦尔顶着爆风和烟雾从破口突入,数名队友紧随其后。废墟里涌出一台台警卫机器人,一楼大厅内工作人员、无关路人则尖叫着四散而逃。
威盛塔下层的结构在战前已反复研究过,茨瓦尔右手的机炮凶暴地喷吐着火舌,军用规格的武装轻松扫平面前一切阻碍,剩下的都被左手的高频振动刃切碎。只见一道蓝色身影贯穿了整个一楼大厅。他的任务是打通一楼大门到三楼安保部的通路,除了拦路之敌外他一眼也不多看,交由其他人处理。而整个第一进攻小队的行动目的是为后续进攻吸引注意:稍远处的人群、车站人潮里一个个分队成员撕下伪装、涌向威盛塔,更远处一个个车库的门打开,显然违法的改造车辆轰鸣着冲向同一个目标。
某幢高楼楼顶,一架直升机的旋翼开始转动。尽管已投入战斗的同志们听不到了,艾因还是进行了最后一次讲话:“…最关键的是要控制打击范围,我们只能进攻威盛塔,本次行动严禁波及其他公司,我们决不能主动增加敌人…”结束后,他看向通信负责人:“我们的系统状况如何?”
“暂时没有问题,用自制设备进行局域通信的法子效果不错,正在用远程通信假装指挥吸引注意力,但距离威盛反应过来最多也只剩十五分钟了。”这个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黑客后脑接着根巨型光缆,未开始信息对抗的他一脸轻松。
艾因点了点头,将指挥权交给副官,“已经足够分出胜负了,如果情况不对,你们跑得麻溜点。”
没人被这个笑话逗笑,留守的几人目送艾因带着三名改造人登上直升机,他们是这次行动最锋利的尖刀,将从天而降夺取胜利。
威盛塔顶楼,久安分部的总裁面色低沉地看着会议室里的一个个显示屏:威盛塔一至四楼已沦陷,暴徒依托着安保部的工事器械缓慢推进;引发爆炸的老鼠只抓到几具尸体,还剩下几只在四处流窜;外部的支援则在威盛广场被层层阻击。
他在犹豫是否下令收缩固守:塔内的防卫力量逐渐空虚,缺少战斗人员的剩余楼层发挥不了战略纵深的作用,只会像纸一样被突破。但被区区暴徒逼到采取固守姿态,这一事实让他像吃了乞丐鼻屎一样恶心。
“通信压制还没做到吗?开战十六分钟了,这群暴徒怎么还能靠电子设备通信?!”
总裁恼火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随后AI将一个弹窗显示在最上方,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外部发来的视频通讯里,一架归属不明的武装直升机正在开向威盛塔,评估结果是对方要撞击威盛塔。
“哪来的疯子…”他忍住飙脏话的冲动,下定决心,“通知防卫部队收缩,作战目标转为拖延时间。再联络虹光信息,就按他们的报价,我要这帮暴徒的通信手段立刻回归原始人水平!还有,告诉极北军工,如果他们的镇暴部队五分钟内还不能抵达战场就永远不用来了。”
茨瓦尔发现阵线推进得越来越轻松,但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他们准备拖延时间了。”战斗中提拔的新副手看法跟他完全一致,“另外,通信装置被干扰得厉害,马上我们就只能靠吼来传话了。”
“那就用它传达最后的命令,有近战特化义体的,都跟我来,其他人撤出去帮助外边的兄弟维持防线。”茨瓦尔抚摸着自己左手的锋刃,低语道:“再等我一会,老伙计们。”
艾因按下发射按钮,四枚特制“狼蛛”导弹的动力部开始工作,这些采用传统导航和引爆系统的“古典”武器正适合在信息战完全被压制的当下使用。导弹目标是威盛塔巨幕与墙壁相接的薄弱处,威盛塔迎来今天的第三次大爆炸,特制的钢化玻璃被巨力轰碎,造价高昂的弧形巨幕被炸缺一个角,直升机迎着碎裂的玻璃雨和黑色浓烟撞进了威盛塔顶楼的大会议室。
而伏击在在直升机停止前就已发动,直升机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金属剐蹭声掩盖了枪声,一枚反器材穿甲弹穿透了直升机的外结构,也因此稍稍偏离了目标,只是从副驾成员左臂上擦过,让这只手臂的机能近乎报废。
意识到有厉害枪手埋伏,四人立刻分散行动,甫一落地便撞上数个着制式动力甲的士兵,他们各自选定目标便拔出高振军刀迎了上来,步伐和协同反映出的战术素养让艾因心头一沉,是敌人后备力量太充足还是诱饵作战没生效?
“我和茜负责这些喽啰,你们去干掉那个硬茬。”
斯卡,四人中的近战大师下了判断,与另一位抽出血色长刀的同伴迎了上去。艾因和剩下的那位负伤队友对视一眼,从左右两个方向脱离直升机残骸附近的战场。
但战斗的变故在转瞬间来到。
茜面对两人联手时抓住一个破绽,手腕一翻,长刀斜向上划出一抹血红刀幕,切断左侧敌人的持刀手,再顺势下劈,欲趁右侧敌人救之不及先斩一人。那名被“逼退”的右侧士兵嘴角泛起笑意,以远超方才的速度挥刀竖劈,两具躯体几乎不分先后地变成四块:一具从左颈到右腹、一具从中间对半开,循环液带着电火花洒了一地。
“——!”已经解决两名敌人的斯卡,环顾战局时目睹了这一幕,“有高手混在喽啰里!”
瞬间的愣神便召来了死亡——久违的枪响再度响彻战场,两发子弹比枪声更快抵达。这位久经战阵的老兵及时反应过来,用一个高难度战术动作谢绝了死神的邀请函,但蓄谋已久的第三发子弹完美地抓住了他滞空的瞬间,弹头正中胸口,反器材的恐怖威力直接打烂了他的上半身,剩下半截身子被惯性牵引,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队员转眼间减半,行动濒临失败,艾因生生压下心中情绪,向暴露位置的枪手赶去。
半分钟后,击杀了枪手的她也只剩孤身一人,杀了她两位战友的“普通士兵”好整以暇地一个人向她逼近,五六个回合下来艾因便被格开武器,充分蓄力的一脚将她踢飞,接着撞碎身后的玻璃,被重力裹挟,从威盛塔顶楼向下坠落。她看见广场上一辆辆威盛集团和极北军工的载具,同伴们的防线已被摧毁突破,人员开始四散溃逃,她意识到这是屠杀的序幕。少数坚守阵地的精英部队也被夹击、摧毁,威盛广场被炮火摧残得坑坑洼洼,每一寸土地都被血与肉泥浸透。
尽管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才出发,但艾因此刻却露不出一个解脱的笑容,悲戚、遗憾、懊悔在心中翻腾,冒着电火花的残破巨幕似乎也在嘲笑她,在她身上洒下斑斓余晖。下一秒,金属射流将她在空中撕碎。
虹光信息,通信部,信息收集科。
这是第一次暴乱后新设的部门,德莱负责分析汇总收集到的信息,为上级提供报告。她的上一份报告表明暴徒余孽在谋划第二次暴乱。
在德莱看来,第一次暴动还算是外行人的苦心孤诣,第二次就完全是红眼赌徒的孤注一掷,扑火飞蛾像纸一样化作了灰。
威盛高层恼羞成怒,对内清洗了涉嫌参与、包庇或知情不报的员工,对外把有嫌疑的组织、帮派连根拔起。动荡也传导到虹光信息内部,不少人掉了脑袋,更多的人丢了饭碗。而对那些从出生起就替生物学父母承担了生育贷款的公司人来说,开除无异于死刑。
余波中丧命的人数十倍于两次动乱之和,德莱曾以为自己是能心安理得地踏着千万枯骨登上顶峰的人,但现实告诉她:“你不是。”
芬弗,革命军第二任领袖,第二次革命失败后,他主张的蛰伏路线再无人质疑,但代价是持异见者被企业屠戮殆尽,曾经聚集在艾因旗下的同伴十不存一。
唯一的好消息是巨企的做派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久安市所有人面前,不少艾因当年都说服不了的人主动来联系到革命军。他近来的主要工作就是与这些人约谈,而今天他将与一位虹光信息的实权中层见面。
“…我们能依靠的只有纪律和制度,以此才能安全地蓄积力量…”
革命军内务部负责人德莱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解,一边也在评估新进干部的可靠度。
加入组织时,她干的还是老本行,但随着在人事组织和内部肃反方面的才能逐渐展露,使她已经很久没有参与信息对抗了。
第二次革命后加入却身居要职的人不只是德莱一个,现任领袖芬弗力排众议,让他们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信念与能力。
现在的革命军套了层安保公司的外壳,对上承接大企业的订单,对下用基层掌控力组织贫民区提升效率,从中攫取利益。
德莱在从虹光信息“跳槽”到这里前,发展了一名下属接任自己,这种挖墙角模式大大加快了革命军的发展。
威盛集团久安分部往日的暴虐结出了恶果:因连年业绩不佳,总部责成新任总裁扭转久安分部颓势,原总裁竭力抵抗。新旧总裁的斗争在久安市公司高层里人尽皆知。
随着威盛的内斗趋于白热化,双方都疯狂地拉拢盟友、孤立对方。原总裁率先联络到了某家安保公司。
即使对方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革命军也与之相谈甚欢,从行动步骤到战术细节,从报酬分赃到事后处理,合作细节一一确认,双方代表笑呵呵地握手告别。
革命军最大的倚仗不是蓄谋已久的武力,也不是三大企业内的同志,而是战略主动权:新旧总裁会在企业联盟规则内进行公司战争,他们以安保公司的身份参与了合同签订,正常来说双方都不会撕毁协议,但革命军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撕毁合同、倒戈一击,收取渔翁之利。
之后,控制住威盛塔,通过内应接收威盛剩余力量,建立初步的战略威慑,维持住三分平衡。
但当革命军真的控制住威盛塔、公开宣称此次行动是第三次革命后,设想中的投鼠忌器并未发生,极北军工的火箭、导弹、EMP接踵而至。
虹光信息,通信部。
费尔,这位德莱离职后接任上位的负责人正对着屏幕唾沫横飞:“…威盛已经彻底完蛋了,未来的久安市将是我们与极北军工的两极格局…”
“…我们未来最大的敌人正在大啖威盛的骨血,若我们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在可见的未来里必将处处掣肘…”
“我已经提交了现状报告,信息战小组也准备好发动进攻,请您再考虑考虑!”
屏幕上的高层影像藏在故作高深的阴影里,俯视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员工:“你的报告公司会认真研究,”费尔的心凉了半截,“现在,请你回到工作岗位上去,服从公司的决定。”
“但就算只在外围活动活动,也能获…”
上级抬起手,制止了他:“服 从 命 令,费尔先生。”
“…明白。”
“回去工作,做好监控。另外,我不想看到有'意外'发生。”
费尔缓慢地点了点头,屏幕随之关闭。
“北极狐传来消息,他们尝试'误射'几发火箭到虹光信息的地盘失败,正在做最后抵抗…”
听着德莱语气沉重的汇报,芬弗无言地闭上眼。他的战略误判导致了全面被动,最后的努力也已失败,现在他们在这里交谈的每一秒都是用在外坚守的同伴的生命换取。
“你带着这些干部化整为零撤走吧,我们会发起一次反扑吸引替你们吸引注意。”他将一串名单发送给德莱,后者却摇了摇头。
“虽然我不是很懂军事,但我懂那些大人物的想法。”她紧盯着芬弗,为自己的话语增添说服力,“什么时候杀光我们不重要,不让我们跑掉一个才是关键,以我们现在的控制范围,我们,不会有任何一个人逃得掉。”
见对方仍未放弃,德莱继续补充道:
“再者,就算我们用尽全力、送出去了一批人,也只会提醒企业加把劲把我们赶尽杀绝,为了掩护他们,现在依然在潜伏的同志也被牵…”
“…你说服我了”,芬弗将那份名单文件销毁,向同志们传达了最后的指挥:“就让我们在此燃尽。”
革命军的拼死抵抗赢得了极北军工的尊重,为此他们发射了云爆弹来送革命军上路。
“那之后呢?”
八岁的阿赫特问道。
“之后,企业联盟派遣了特别行动组,对三次暴乱进行了彻查,把潜藏的暴徒都抓起来公开处决了。”
“我们的'乌托净土'也是那时建立起来的,那些暴民执迷不悟又谲诈多端,大大小小的地下活动让行动组的领导很不高兴。”
她的父亲,虹光信息董事,露出一个残虐的笑容:“于是我们逐步完善系统,极北军工出力,把那些标记为可疑的目标全部消灭,那几天枪声、爆炸声真是一刻不停…”
意识到这些话对小孩子来说不太适宜,他收敛了笑意,大手抚摸着阿赫特蓬松的头发。
“现在的久安市突出一个安全稳定,你跑到哪儿我都不担心。”
年幼的阿赫特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她还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表示对父亲的赞同,于是用两只小手鼓起了掌。
前威盛广场,已更名为极北大厦的建筑物修缮一新,侧面的巨幕投放着新闻影像:“…昨日,特别行动组第十六次行动,时隔半年再次破获一起恐怖主义集会,击毙、抓捕恐怖分子六十余人。”
诺银在广场上抬起头,看向巨幕。他费尽心思从隔壁市摸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一些跟自己相关的过去。
“据悉,本次抓捕的恐怖分子在私下供奉已死的恐怖分子头目——艾因。行动组突入现场时确认他们正在谋划新一轮恐怖袭击,并从现场查获大量杀伤性武器,但幸运的是,未有行动人员在本次行动中负伤…”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克制住了握紧拳头的冲动。
“乌托净土”注视着这个从车站下车后、直奔威盛广场的外来者,观看打击恐怖主义的新闻后心跳加快、手指不自然运动,让这个年轻人在系统中的可疑度等级上升到警戒。
“…归功于特别行动组的辛勤工作,久安市的犯罪率已降至有史以来的最低点,各种不文明行为也难见踪影。”
“让我们向他们致敬,是他们使得久安市真正的久安。”
从地下回到地面,就好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醒来。在外面的世界,时间同样失去意义——天上没有太阳或月亮,只有血色笼罩在天空中,令人不安的红光微弱地照在地面上——教堂残破的建筑,随处可见的血迹和污渍,人或者曾经是人的尸体或碎片。远处是黑暗的神明的身躯,遥远得仿佛在世界的尽头。一切都那么诡异,但又那么鲜明,正好似书籍中描述的末日一样的光景。一切虽然可怖,但并不令他意外。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熟悉的家园幻化成的炼狱中,就好像在一场熟悉的噩梦中游荡,只是他想不到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方法,或者说用什么才能将自己置换出这个梦境。反过来说,噩梦或许是真实世界外壳的剥落后的景象,而生命只是一种偶然现象,运动不过是一种对宇宙的模拟,静止和死亡才是这个世界真正原始的模样。
无论走到哪里,周遭的场景都是重复的延续。几天前,也许在这里还存在着正在战斗或者急着逃离的人,但如今已经都不剩了,除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之外,不再有别的动静。但他仍然想要找到什么,那种迫切到悲哀的愿望让他继续走着。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整个世界的未来,或者是任何理性以及崇高的思考,都已经从他的脑中消失了。于是,只剩下那强烈的念头驱使着这具身躯,移动着,寻找着……
在命运的指引下,又或许是噩梦的安排下,他走到了两个人影前。那两个人像极了尸体,在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人站了起来,但仍伫立在原地,长久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才转身望向同样站立着的自己。此刻只有这两个人站立在这场噩梦中。他的脑内嗡嗡作响,身体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但他仍然向那人迈出步子,只为了将一切看得更真切。血色的光照在对方银色的头发与苍白的面孔上,同时照亮了上面的血迹与伤痕。那人望着缓缓走来的自己,脸上不再是过去那样冰冷的,也不是严肃的——也许这些伪装也不再具有意义了——她望着恩斯特,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柔和的神情。即使她看起来那么疲惫,眼睛里还是闪着光。她也许是高兴的——相遇总是令人高兴的,但恩斯特的心中没有产生一丝的喜悦。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笑容背后意味着什么。
雷涅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费恩的脚边。过去曾为自己挡下伤害,接下泪水的厚实的胸膛被贯穿,四周都被血浸成红色,然而他的神情无比安详,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痛苦。这里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告别,但这并不是结束。费恩的情况并不比雷涅好上多少,不如说恩斯特一直以来的不祥的预感全部都在此刻应验。即使在这样的光照下,费恩的面容也看不出一丝血色,而过去那一直挺拔的身躯也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她身体中仅存的力气好像也正在缓缓地消逝。他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或者说谁都无法阻止这一切。
就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一切是真实的,而这种清醒深深地刺痛了他。混杂着血腥味和腐臭的气息被吸入肺中,换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绝望的心情从他的胸中喷涌而出,弥散在空气中。他没有任何能够说出口的话,语言的作用也已经消散。无力紧紧地包裹着他,也包裹着两个人的命运,以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像停滞了一般动弹不得。如果能停在这一刻也好,一瞬间他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然而时间前进了,费恩向他靠近,将他轻轻地拥入了怀中。
他渴望的并不是这个拥抱,但他意识到这是费恩现在能给到自己最好的东西了。他开始啜泣,他只能接受,而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过去他哭过很多次,有些也是在费恩的面前,那些泪水更像是某种激烈感情的延伸。而此刻,他别无选择地哭泣。为无力的自己哭泣,为温柔的费恩哭泣,为世界给出的答案哭泣。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这泪水也像是为曾经存在的意义祭奠一般,为万事万物消亡的命运哀叹一般地落下。而费恩只是抱着恩斯特,任由他像个孩子般哭着,颤抖着,靠在她的肩头。
“我要走了。”熟悉嗓音在恩斯特的耳畔响起。那语气如此轻柔,却又坚决,像是一种意志的宣告,命运的阐述。费恩松开恩斯特,扶住了他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恩斯特也同样望着她,但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费恩继续说:“你要挺起胸膛活下去。”并不存在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也应该有这样的一句告别,这一切短暂地重叠在了一起。话音落下,费恩松开了恩斯特的肩膀,拾起地上的长枪,转过身去。
过去他总是凝望着费恩的背影,而他此刻伸出了手,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扯住大人的衣袖那样,抓住了她的披风。即便在他的孩童时期,遇到任何事情,也没有过任何的不舍和任性,是那么地顺从又不去奢求。但是这一刻,他只想任性地试一试,也许可以真的可以阻止她的离去;又或者,像过去的那些旅途一样,他跟在她的后面,一起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然而费恩握住了恩斯特的手,轻轻地将他紧握的指头掰开。“和之前不一样,现在我可能保护不了你了,你不可以在我身边了。”她淡淡地说,语气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这些话让他从最后的幻想中醒来。他注视着费恩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远去,最终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中。慢慢地,死寂重新回到世界里,身边的一切也都不再有心跳和温热。他低下头,留在他手心的,只有两枚工会猎人的徽章。他抓着徽章,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只有徽章上还有血迹和温度,就好像活着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他听到了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耳朵,也不是来自脑海,而是像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回响,像是动物的叫唤,金属的摩擦,坏掉的乐器,又像是人类语言的某种模仿。那声音在黑暗中杂乱地此起彼伏了一阵,终于完成了共振,汇合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他终于听清了那声音。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从最开始,就只有那一个……
他终于开口了。用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毫不犹豫地许下了唯一的心愿。
再次睁开眼,他看见一道微弱的闪光从天际划过。那一瞬间太短,难以分辨是真的还是错觉。它可以是流星,也可以是一颗星的陨落。
***
“所以恩斯特最后许了什么愿?”
“他没有说,谁也不知道吧。”
“那他之后去了哪里呢?”
“也许去找费恩了也说不定。”
“这样啊……”
女孩若有所思地应答道。也许是有些失望,也许是在想别的可能性。她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小熊玩偶。他们一起走在树荫下的小道,通过一些小故事来解除旅途的乏味。
女孩思索了很久似的,突然问道:“爸爸,恩斯特真的存在吗?还是说他只是书里的人?”
“嗯……《圣女传》的作者是恩斯特,那么这个人应该是存在的吧。”
“可是圣女堂只有圣女的画像,没有恩斯特的画像。”女孩眨眨眼。
“那当然是因为他不是圣女了。”
女孩好像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了,于是又转去看路边的花花草草。父亲见她正在看,于是问她:“这些花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花瓣很多……是雏菊。”
“没错!那这个呢?”
“这个串起来的,是铃兰。”
“真厉害!那这个呢?”
“这个紫色的,当然是三色堇。”
“真聪明,不愧是爱尔莉丝,都答对了。”父亲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高兴地笑了笑,但又有些害羞,用小熊遮住了自己的脸。刚才争论带来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又这样继续走了一会儿。初夏的微风吹拂在他们的身上,也摇晃着头顶的树叶,细碎的阳光像金子一样从缝隙间不断洒落。
“爸爸,恩斯特和费恩当时一起去纳塔城,也是走在这条路上吗?”女孩又突然开口问。
“也许是的吧,毕竟这是路程最近的路了。不过近几年修得更好了,也不那么危险了。”
“纳塔城有什么?”
“有教堂,有猎人工会,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女孩望向父亲:“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可多了,我数不过来……对了,可以给小熊挑新衣服。”
“新衣服!”女孩有些激动地抱紧小熊。
“还有很多书,带插画的那种也有,你喜欢的话我们就买回去,看不懂的我来念给你听……到时候我们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肯定还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嗯……!”女孩露出满意的笑容,走路的步子也欢快了起来。“爸爸,我还想听别的故事……”
“那好,接下来我们来讲……”
银顶城的魔法文明很是繁兴,钟塔依旧有着高度的权利,也因此,贵族们在寻找制衡钟塔的方法是,也不会介意顺便拉拢魔法师,拉拢的方式不外乎那几种,或者族中子弟成为与魔法师搭档的魔纹骑士,或者给魔法师送些礼品。
“那些贵族,除了金银珠宝就不会送其他东西了吗?”希德尔将盒子盖上,示意助手把这个礼物退回去。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宝,况且那些只懂得享乐的家伙,也无法想象魔法师们究竟想要什么。”
阿尔伯特端详着手中铭刻了鉴定魔纹的单片眼镜,随口回答。
“真是,要送也是给我家小龙人送呀。”希德尔坐到阿尔伯特对面,看他戴上眼镜,鉴定桌上放着的另外几件炼金物品。阿尔伯特没有接话,他知道希德尔也就是随口一说,真给他家小龙人送东西,这家伙会生气的退回去,并让那个人上他的黑名单,哦,还会查一查那人是怎么找到他家小龙人的。
“怎么感觉你对炼金术的兴趣更大了?”见阿尔伯特没有回话,希德尔又问了一句。
“只是使用而已,不得不说,作为日常用品,这些炼金术的产物还真是方便。”阿尔伯特指着桌子上一个小木棍形状的炼金物品,道:“例如这个,铭刻了一级魔法火焰术的铭文,可以很方便的得到火焰;这个,则是水球术的铭文,能够缓解干旱地区缺水的问题;还有这个眼镜,有这鉴定术的铭文,虽然一阶跟二阶的鉴定术无法鉴定太过高级的物品,但就算是魔法师,也能省去吟唱咒语的时间。”
希德尔摊手,他对炼金术无感。“不要太沉迷了,我可不想看到你被封魔赶出去,而且用于大众生活什么的,也不是你这个连龙都想研究的魔法师应该考虑的事情。”
阿尔伯特无语,他当然要考虑怎么能让领民生活的更好,否则民不聊生闹起来,那他就只能每天处理那些事,没有时间搞自己的研究了。自己那对不靠谱的父母还真是……留下一封信就跑去云游四方,有没有考虑过他这个孩子的感受啊!
至于希德尔,他在魔法方面堪称是难得的天才,但在某些方面,则迟钝的很,阿尔伯特敢肯定,希德尔到现在都只认为他是某个富商家不缺钱的小公子,所以跟他解释炼金物品就是在掩饰自己更沉迷于炼金术这个事实,如果不是自己本身在进行的实验没受什么影响,这个家伙就要开始跟自己进行语言轰炸了。
“等下是我的课呢。”希德尔开始整理课件:“怎么样,学弟,要不要去听课?我很乐意继续教你的。”
“不了,学长,不要仗着你比我早上学早毕业就总想当我的老师,上次比试你可是输给我了。”
“不要因为赢了我一次就高兴,在此之前你可是三连败呢。”
“不要说的就像你没有三连败一样!”
“那么晚上再比一次!我要让你认识到前辈的强大!”
“求之不得!”
至于晚上的比试,则被推迟,阿尔伯特怀疑是因为希德尔家的魔纹骑士又发疯了,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至于胜负,还没打过,谁知道呢。
恩斯特逆着人群的方向在城市里走着。说是城市,也只空留一些建筑物的形状。记忆中昔日的繁华好像是某种错误的记忆,让他没办法把一切对上号。逃难的群众和正在对抗怪物的猎人和他擦身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渴望遇到什么认识的人,好告诉自己这一切是现实,而不是什么怪异的噩梦。当然,这并不是噩梦,这是他已经预见过的景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当想象中的担心化为现实时的恍惚感,让他难以区分终究是想象让现实成了真,还是书中的末日预言正好在此刻降临。
命运,他想到了这个词。所读即命运,所想即命运,所见即命运。他正沿着命运向前走着。命运超越所有现实或梦幻,书本或经验,信仰或疯狂,它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恩斯特感觉自己的脚步上浮,身体中的力量被抽走,自己的身体也像周遭的建筑变成一副躯壳。人们的尖叫声不再刺耳,漂浮在空气中的异味不再刺鼻,灰暗的天和笼罩在四处的阴影也不再可怕,甚至气温也都不再那么冷了。他感觉命运擭住了他的心脏,顺着血管流淌到他的脚掌与指尖,也流向他的大脑。一阵强烈的风吹来,他闭上眼,屏住了呼吸。
梦里有食物的香气,温暖的火光和欢笑声。一切都那么舒适,洋溢着欢快,让他希望这不是梦而是真的。然而肩上的寒冷让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身上盖的衣服经滑落到了胸口。站起来时,他感觉这几日的疲劳一齐向自己袭来,浑身像被揍过一样僵硬而酸痛,没有喝酒却有一种宿醉般的不适。篝火已经灭了,天还没有全亮,偌大的工会大厅被黑暗和寒冷笼罩着,只零零散散亮着几个油灯和火盆。黑暗中,听到远远近近的呼吸声,鼾声,翻身时的布料摩擦声,和一些未能压抑住的痛苦的呻吟声。他拿起一根蜡烛,借着光找到些还没用上的助燃的松针和枯草,花了点时间重新把篝火给点上了。望向四周,除了密密麻麻躺着的养病的伤员,整个工会大厅空空荡荡。昨晚聚会留下了不少东西——餐盘和汤碗,酒杯和瓶子,一些残留的食物和垃圾。他收拾了会儿,拿着垃圾打算扔到工会外。走出工会大门,刺骨的寒意包裹住裸露的皮肤,清晨的光斜斜地照在纳塔城和他的身上,地面上有积雪,大部分是脏的,也不知道是人踩脏的还是湖骸的残渣。
他绕到建筑背面,想把垃圾扔在不起眼的地方。走到了之后,他发现那里早已经有了别的不希望被看到的东西——难以计数的尸体被堆叠在一起,被布或草席随意包裹着,像物品一样被摆放在墙边。虽然温度较低,没有散发出什么腐臭味,但各种液体还是渗透了包裹物流了出来,恩斯特差点踩到。他往后退了一步,看到了脚边草席间露出的脸正是昨晚死去的约拿。一切并不是梦。恩斯特闭上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他把垃圾扔到了街对面的杂草间。也许这里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回到工会,短暂地进行了晨祷后,救治的工作开始了。虽说是临危受命,但他上手得很快,一半算得上天分,一半可能是小时候在病房见得多了。
“静脉注射,”斯塔夫罗金医生对他说,“二十毫升。”
他按照要求用注射器抽取瓶中的液体:“二十毫升够吗?我觉得这位患者的体型可能需要更大的剂量……”
“更多会保险一些,但是如果我们速度快一点,也许就能省下这些麻醉剂。毕竟这状况下什么都缺。”
他点点头,找到了躺在临时手术台上的人手臂上青紫色的动脉。注射完后,等待麻醉生效那段时间里,手术台上的猎人始终望着医生和恩斯特,但是一句话也没说。他的眼神里透着没有感情的淡淡的绝望。
确认好麻醉剂生效之后,他突然开口了:“不砍下来不行吗?”
“抱歉,你的左手已经坏死了。”医生冷酷地回答,“趁着这坏玩意还没顺着动脉爬进你的心脏和大脑,得砍下来。”
猎人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哝声,便不再说话了。恩斯特想安慰他,但大脑也转不太起来:“至少不是右手,先生。”恩斯特说完便感觉这更像是句冷笑话。猎人听到后,把头扭向了一边,不再看他。
手术在这简陋的手术室里开始了。即便点了不少灯,这里也显得昏暗。四周的间隔也是模板临时搭的,门口只用半截布帘子罩起来。明明并不封闭,冬季室内特有的闭塞感却在这里加重了。紧张让恩斯特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医生沉着冷静地操作着,同时对恩斯特传达指令——传递工具,帮助按压病人,最后帮助止血,缝合残肢,这场漫长的截肢手术终于完成了。恩斯特在这严冬下出了一身的汗。
他把断掉手的猎人扶出了手术室,带到了空着的床位——地板上铺了一层干草的地方。猎人非常虚弱,面部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疼痛让他看起来好像神智不清。安置好他躺下后,恩斯特听见他轻声说了句“谢谢你”。恩斯特感到了一种遥远的痛苦。虽然救了人,但仍然为对方失去的手和感受到的疼痛而痛苦。或许他应该坚持增加麻醉药的剂量。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没事,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叫我。您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对方微弱地点点头,就皱起了眉头。恩斯特想要留下,但是接下来他还有别的工作,只多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回到那简易的手术室,他看到医生正在研究截下来的断肢——一只乌黑的,仿佛是某种动物肢体的肿胀到变形的手掌。他凑过去看,发现断肢的截面也已经是乌黑一片,好像是已经被氧化,又像是被腌制过。很难想象在这只手上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简直像是一种世上不存在的毒素引起的病症。医生似乎已经观察够了,把断肢包起来递给恩斯特:“找人把这个拿去烧掉,在室外烧。”
“好。”恩斯特接过那只手时,有些心惊胆战。
“汉克是左撇子。”医生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可怜了他那身射箭手艺。”
恩斯特听见了,但他已经转过身了,只好沉默着离开了手术室。
其他的猎人看起来忙碌,恩斯特也不认识他们,而这里最熟悉的人只有多姆神父,便叫上了他。两个人在外面生了火,把断肢连着包裹着的布一起扔了进去。燃烧的断肢散发出诡异的焦味,让两个神父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多姆没有多言,也没对烧的东西是什么过问。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火焰跳动,以及其间的残肢不断地变黑,收缩……
“你的眼睛……还好吗?”恩斯特趁机问。
“没事,只是眼皮受伤,没有大碍。”
恩斯特想到上次这么和多姆聊天,还是在秋天,他因为舞会和演武来大教堂帮忙。那个时候人人都想着秋日的庆典,和之后的快活日子,谁也没想到冬天就变成了这样。这真是无妄之灾。
“纳塔城炸毁的时候,火焰也会这样把城市和湖骸一起吞灭吧。”多姆突然开口说。
“嗯,是的。”
“就当是一次预演。”
“预演?”
“预演看着重要的东西被烧毁。”
恩斯特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
多姆用他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望向恩斯特,“我好像没在开玩笑。”
“我知道……只是……”恩斯特仍然笑着,但是叹了口气,“要是一切都可以预演,或者按计划来该多好。所有事情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嗯。”
“你说,纳塔城炸掉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吗?万一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只是徒劳怎么办?”恩斯特小声地问。
“那至少也做过了努力。”多姆用低沉的嗓音回答,“人类的优点就是解决问题的能力。”
“难道不是向神祈祷吗?”
多姆又疑惑地看了恩斯特一眼。
恩斯特笑着说:“抱歉,这是我在开玩笑。如果向神祈祷真的有用,那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用努力了。”
“祈祷……其实是一种因果。诚心总得靠实践去证明,光在心里想当然是没用的。”
“但做了就一定有用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回报的事情还不够多吗?神总是那么任性,命运也喜欢捉弄人……”
“恩斯特兄弟……”多姆转过身,面向恩斯特,“你是不是累了?”
“嗯,也许……有点吧。”被提醒后,恩斯特闭上眼,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抱歉,好像说了些丧气话。”
“没事,你只是累了。”他又继续看像火焰,“你也是因为放不下心才来到这里的吧。既然选择了行动,就只能相信行动会带来相应的结果……作为教会的一员,更要这样相信才是。”
“你说得对。留在大教堂也会担心,来到纳塔城也是在担心,但还是过来亲眼看看好,沉溺在传言和想象里岂不是更差劲了。”恩斯特舒了口气,“不过虽然没有根据,但我隐隐觉得一切总该有什么理由。不知道理由这件事让我不安,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即使看不清,也可以往前走。”
“你真让人感到安心。”恩斯特笑了笑,“烧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预演,这一切到底是针对什么的预演?恩斯特回到了工作中,但仍然想着刚才和多姆的谈话。他想起一些书里,特别是旧圣典里看到过的,预言与征兆。他继续照顾着病人,给病人们换药注射,并做记录,但他依然忍不住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想起那些关于七的启示,恶魔,四骑士,天使的号角……既然是被废弃的经典,那必定会有它的谬误。只是极为不祥的预感,让他在脑海里回忆书中那些末日光景。
而如今纳塔城的光景,和书中的描写差异并不大。死尸满地,伤员不能都得到救治,活着的人流离失所,无数房屋化为废墟,恶魔在城市中肆意妄为,猎人们为了家园负隅顽抗……而他能够活着在这里,已经是一种奇迹。在这样的混乱下,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能够夺走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为什么?他看着一个没能挺过去的人又被抬出了工会。他感觉自己像是处在平静的风暴眼中,四周的一切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混乱下运转着。
“这台手术做完了,该休息了。”
恩斯特回过神来:“是的,医生该休息了……”
斯塔夫罗金医生取下他的面具:“我是说你。”
“哦,我,没事的……”
“你魂不守舍半天了,手也在抖。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面具下的医生脸上是一副憔悴的面容,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但那绿色的眼睛仍散发着令人惊异的亮光。由于伤员过多,而且还要确认炸药准备的计划,他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
“没事,我精神还不错。刚刚截肢那位好像疼得厉害,我去补一针镇痛剂。”
“好的,你千万不要勉强。”
恩斯特也想把这句话对医生说一遍,但他不知道医生现在的状况是否其实是一种常态,只好默默离开了手术室。离开时他遇上了罗斯——医生真正的助手。她更熟悉工会和这里的猎人,判断哪些人需要救治而哪些人可以送走,还能抽空在恩斯特的名册上划上几笔(可能因为太急了,她写的字可真难认)。她忙得团团转,在工会里外进进出出,这时恩斯特也没有跟她搭上话。
“老板,又空了大概五个床位!”她个头很小,嗓门却很大。
“很好。把刚刚那个腿摔断的带来看看吧……”
恩斯特去取针筒和自己带来的镇痛剂。由于受重伤的人太多,已经消耗了几瓶。在恩斯特的记忆里,病房里一瓶药剂要好久才能用完,消耗速度远超他的想象,也让他有了药品耗尽的危机感。之后受伤的人如果没有这些镇痛剂,严重的恐怕会活活痛死。痛死,又是一种死法。恩斯特开始用针筒抽出镇痛剂。
门口突然一阵动静,恩斯特去看,发现是雷涅回来了,怀里抱着人。恩斯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怀里的是谁——因为他后面跟着的是艾德蒙,手里拿着那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银色长枪。
医生诊断完后,费恩被抬出了手术室。“没有外伤,应该只是累坏了。”
“那就是没事的意思吗?”一旁的艾德蒙问?
“昏迷的事情,谁也说不好。”医生坦诚地说,“罗斯,刚才的病人带进来吧。”
雷涅把费恩安置在刚空出来的床位上,正好在一个窗边的位置。恩斯特拿起册子,记录新来的病人——“A29,费恩,16 日上午,昏迷”。
恩斯特想一步不离地守在费恩身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按照指令给骨折的患者用木板固定好了胫骨,顺便确认了雷涅的伤势,才空下来走到费恩身边。艾德蒙正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脸。恩斯特要来了点珍贵的净水,拿布打湿了,跪下来去擦她被染黑的头发和脸。湖骸的成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物质,粘稠又厚重,他擦了好久才把她的脸大致擦干净,而头发上的则花了更多时间。至少这样她才像是平静地睡着了一样,恩斯特想。可看着费恩紧闭着眼的样子,恩斯特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位强大的猎人倒下了?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那样的冷静强大,无坚不摧……哪怕恩斯特担心她,来到纳塔城也只是为了见见她,他不相信费恩会出事,更别说这样倒下……
费恩纹丝不动,雪白的面庞和头发让她看起来如同雕像一样静谧,没有对恩斯特内心的呼喊做出任何的回应。“艾德蒙先生……”恩斯特在恍惚中叫了旁边那位猎人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话。
“你去忙吧,我看着她。”艾德蒙平静地说。但恩斯特知道这已经不是艾德蒙平时的语气。
恩斯特起身时,攥紧了那块已经被染成黑色的布。
正午,恩斯特检查了一遍所有病人的情况,然后和多姆神父一起分发了午餐。恩斯特拿着一碗汤,递给了费恩身边的艾德蒙:“费恩吃不了,照顾她的您要多吃一些。”
“有劳了。”艾德蒙接过了汤,但是起身的姿势不太自然。恩斯特这才想起来这位老猎人是瘸着腿的——他本身也算是伤员。意识到这一点,恩斯特感到一阵刺痛,但也继续分发其他人的食物了。一切结束后,他端着一碗汤,来到了艾德蒙的身边。他看到那碗递过去的汤没喝几口就摆在了一边,而老猎人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的徒弟。
“天气冷,不快点喝就凉了。”恩斯特说。
“好,好。”艾德蒙拿起他的汤碗,向前举了举,“小伙子,干杯。”
恩斯特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说了句“干杯”。喝了口汤,他问:“为什么干杯?”
“为接下来的好事啊。要炸纳塔城,你昨天不也听到了?”
“是的……”
“医生的决策,准没错的。”艾德蒙喝了口汤,“再说这汤味道也不赖,我还以为跟白水差不多呢。为美味的肉汤干杯。”
恩斯特沉默地喝着汤。其实为了分给更多人,这汤已经算得上十分寡淡了。不过至少汤还能暖身子,外出的猎人只能吃凉掉的面包做干粮,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话说你怎么跑到纳塔城来了?是教会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担心,过来看看。”
“你一个人来的?”
“嗯,一个人。”
艾德蒙把碗搁在自己身侧:“半年前你可是费恩辛辛苦苦带来的啊。”
“是……我记住了路。”
“还是有长进的。费恩没白教你啊。”艾德蒙笑着,眼角挤出几道皱纹。
然而此刻恩斯特丝毫笑不出来,勉强也做不到。他只觉得在昏迷的费恩身边谈论这些事,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她没事一样,可他根本无法逃离这个现实,哪怕一分一秒。
“上次在工会喝酒,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当时我们也在窗边的座位。那天我喝多了,好多事都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窗外的星星特别亮……”
恩斯特很想打断他,但还是忍住了。从踏入纳塔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不断接受着事实的冲击——记忆中纳塔城的繁华与工会的欢快那么的生动,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然而现实像一块遮罩物挡在了他与记忆之间——他曾经路过的小巷,逛过的店铺,居住的旅馆,只能通过一些建筑的残存部分来判断是那些地方,而那些生活在这儿的人又哪儿去了,更不得而知。来到工会,严格的门卫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道掩体筑成的防线,一切就像战时那样,而猎人工会这栋简洁牢固的建筑也变得破漏不堪,靠着几处修补才堵住了凛冬的风。很难想到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最近数天内,而更难想象的是这居然是和记忆的纳塔城是同一个城市,和猎人工会是同一个建筑。他更宁愿相信这是一个自己从未来过的地方。
然而在艾德蒙的提醒下,那些记忆又涌了上来——夏夜,啤酒,欢谈,都市的夜与漫天繁星。他希望那段美好的记忆永恒,就好像每年的夏季都会来临,而事与愿违,这些记忆如今只让他痛苦。这不是真的,他默默在心里说,可是究竟哪边不是真的?是记忆里的快乐,还是眼前的痛苦?
“天气冷,不快点喝就凉了。”艾德蒙重复了一次。
恩斯特回过神来时,发现手里的半碗汤已经凉了。
他咽下了冰凉的汤水,起身前确认了费恩的呼吸与脉搏——一切正常,但是醒来的迹象又那么渺茫。艾德蒙又说了几句话打发恩斯特,恩斯特才离开回到了工作中。还没做好之后的安排,一个动脉破裂的猎人就被抬了进来……
结束了手术后,恩斯特满手都是血,为了卫生他又不得不找来宝贵的净水清洗。洗手时,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猎人——他的名字叫琼斯,因为医生一直说“琼斯,打起精神来”,让他不要昏过去,可他最后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好在还没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这些受伤的猎人,可都是医生的伙伴,几乎都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恐怕斯塔夫罗金医生在工会工作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看到接连不断地有熟悉的人被搬上手术台吧。新的伤者和死者不断产生,连续的噩耗就好像不会醒来的噩梦。恩斯特忍不住也洗了把脸,把溅在脸上的血也洗掉,顺便让自己清醒点。洗完后,他重新戴上了眼镜。
“阿洛伊斯。”
恩斯特回头——他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自己。曾经是神父的高大的猎人站在自己的身前,面色凝重:“我知道你很忙……但我们得谈谈。”
“帕拉帝索……”
“你为什么在这里?”
恩斯特沉默了。帕拉帝索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昨天雷涅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他擦干了手上的水才回答:“我是来帮忙的。”
“你留在教会一样能帮忙,来这里没遇到事情只能算你走运。”帕拉帝索指向地上躺着的伤员,“他们!多少人都是身怀绝技的猎人,杀起吸血鬼不在话下,也就都成了这副模样。你亲自照顾他们,比我更清楚。除了感谢神保佑你,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恩斯特继续沉默,不知道还能如何应答。对此他不能做任何的反驳——他已清楚,自己只是幸运罢了。而在这疯狂的混乱中,不幸才是常态——连费恩都会倒下。
“我知道你也许很担心这里的人,但你也得考量一下你自己。”帕拉帝索沉声说道,“之后你不要随便离开工会,我每次回来都要看在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我知道了。”
帕拉帝索还是有些激动,但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了一边。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抱歉,我刚才说得有些太过了……你确实帮了很多忙,作为猎人得感谢你冒这么大的险过来。”
“没事……我明白。”恩斯特小声应答到。
“……可这不是书里的故事,冒险只会是‘冒险’。就算你能帮到大家,我也不希望你要冒那么大的险……”帕拉帝索皱着眉头看着恩斯特,“你自己也明白,你的身体情况是特殊的,这不是证明自己的时候。”
“但我……我在大教堂时,每天都睡不着。好多难民们说他们是从纳塔城来的,说猎人也挡不住湖骸,工会也变成了废墟……我一直想,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们都怎么样了……”
帕拉帝索笑了笑:“傻孩子。纳塔城被袭击原因之一是因为猎人都还在外面,缺少防护。现在回来了,不就有办法了。别太看扁猎人们。”
“但来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总之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一切都在好转。放心吧。”
“可是我……担心费恩小姐,她还没醒。”
“她那么强,你总得也相信她吧?还是那句话,别太看扁猎人们。”帕拉帝索敲了一下恩斯特的脑门。
“哦……”恩斯特捂住自己的额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接下来有空吗?”
“什么?”
“医生叫我搬走一些可以移动的病人,但是罗斯小姐不在,我也不认识其他工会的人……”
就这样,恩斯特和帕拉帝索一起运走了一批伤员。在缓和的气氛下,他们忙着手里的,却完成了之前没有达成的叙旧。恩斯特知道了帕拉帝索离开教会的理由——和自己的心态出奇的相似,还有他未曾知道的秘密——远在斯奎尔农场的对教会的控诉。尽管帕拉帝索只是平静地叙述,但还是在恩斯特心中掀起了波澜。这里没有过多的教会成员,他们几乎可以畅所欲言,但交谈中的言辞还是谨慎的——帕拉帝索只是劝他小心。
“你觉得斯奎尔小姐说的是真的吗?还是有所图谋?”恩斯特问。
“她似乎也想让血族和人类共存,但没有说明办法。”帕拉帝索冷静地回答,“我认为她的立场有些矛盾。她以血族的名义自居,过着人类的生活,讨伐教会更像是关心女王的安危。有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也许是一种借口。”
“确实……作为残月血族,只能保证自己的族群不去残害人类,但其他血族呢?人类和血族不可调和的关系难道不是在圣女制度和疫病之前就存在了吗……”
帕拉帝索点点头:“教会近二十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在那里生活过,自然都心知肚明。这世上少的便是非黑即白,谁对谁错,多的倒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类想和血族对抗,必然需要一定的筹码。能达到这种平衡,必定是教会采取了某些手段换来的……”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我一直觉得……圣女制度是错的。”
“我当然明白,阿洛伊斯。我们都如此接近地看到了一切——用无辜少女生命换来的和平,真的是合理的吗?但我也说了,这对错的判断可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有一天,哪位圣女的鲜血救了你的命,你便不能再说这是错的。更何况如今一切都在迷雾中,教会的底牌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如果他们在做的事真的能拯救人类——作为人类,也只能感激了。”
“如果真的是能拯救人类的好事的话,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
“‘情报战’的意思你明白吗?”帕拉帝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教会瞒住我们的理由大概不是为了欺骗我们,而是为了不让敌方知道,只好瞒住所有人。”
帕拉帝索帮完忙后参与了护送,离开了工会,而恩斯特还在消化着那些信息。他来到工会的目的之一便是确认帕拉帝索的安危,看见人无事自然安心下来,可这些信息反而是他没想到的。这么一想,换了身衣服出门也正好避免了也许产生的冲突——教会的身份不再是一张安全牌。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的衣领,继续去找多姆分配晚餐了。
晚餐的时间,恩斯特还是在艾德蒙身边度过。不用开口问,只需要远远看一眼艾德蒙的神情,就知道费恩还是没有醒来。费恩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恩斯特在查看她的体温和脉搏时接触到她的皮肤,才能确认她还活着,没有真的变成一尊雕像。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工会后那些潦草堆起来的尸体,心中一颤,便开始祈祷费恩不要变成那样——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然而事实又和他允许或不允许有什么关系呢?若是她没有醒来,又或者再也不会醒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恩斯特胡思乱想的时候,艾德蒙把面包蘸在汤里,吃了起来。恩斯特看了一眼,再次拿起了碗,却又放了下去。明明知道不吃饭是不行的,不吃饭费恩也不会马上醒来,但是他确实吃不下东西。在担心之余,挫败感又接连袭来。
艾德蒙的状态似乎比中午时好些了。他吃完了晚餐,把空碗递给恩斯特:“能麻烦你稍过去吗?”
“可以。”恩斯特接过空碗时,看着自己一口未动的晚餐。最终,他还是问了那个他自己也知道不该问的问题:“你说费恩小姐会醒来吗?难道艾德蒙先生不担心吗?”
艾德蒙笑了一下:“人最终都是会死的。”
没错,没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死亡就是人生的终点。“嗯,你说得对。”恩斯特回答后,站了起来。
“小伙子,你去哪,不吃饭吗?”
“我去外面透透气。”
恩斯特逃一般地离开了工会,逃离了那个温暖明亮、还有食物的地方,进入了寒冷的冬夜里。如果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就能接受眼前的人死去吗?恩斯特忍受不了,清楚一切道理也忍受不了。
跌跌撞撞,他又走到了工会后那堆尸体前。虽然很暗,但他看得出尸体的数量增加了。但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对于尚且能够治愈的病人他可以提供帮助,但对于命数已尽的人无论是他或是医生都无力回天。“人最终都是会死的。”艾德蒙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真正在耳边响起的是另一个声音,同时恩斯特感觉自己被粗鲁地拉向一边。
恩斯特仰着头去看身前的人:“……雷涅先生。”接着他又低着头看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臂。
“……你不该看这些。”
“我知道……”恩斯特低下头,擦了擦眼泪,“我只是……只是……”他越说越忍不住,越是擦眼泪就更多地流下来。他原本只是有些忍不住,想找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偷偷哭一场,可见到雷涅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雷涅自然不知道恩斯特哭的原因,只是看着他抽泣着,颤抖着,从喉咙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声,看着那些无法压抑的心情喷涌而出。一会儿后,雷涅似乎没忍住,伸手拍了拍恩斯特的背:“别哭了,孩子。”
恩斯特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哭得更厉害了。他把头抵在雷涅的胸口:“雷涅先生……”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组织不出来任何合适的语言,一切只能化作泪水表达。他对一切感到沮丧,对一切感到不满,对一切感到无力,头脑里乱糟糟的一片。自己还是个孩子,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无论是医生、艾德蒙还是雷涅,都经历过不少生离死别的场景,而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又或者是选择了逃避。说到底人只能选择接受或逃避,不然只会走向绝望或疯狂。
——但真的这样就好么?对于那些见过面孔,知道名字,了解生平,甚至是共同度过时光,缔结深厚感情的人,任他们的身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像流水一样毫无痕迹地奔向远处……啊,或许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样子,不断地和人分离,失去重要的东西。恩斯特靠自己的思考想到了这句话,但此时他心里空空的。
他将自己的头从雷涅的胸前移开。“我没事了。”他感觉自己能开口说话了,但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好些了就行。”雷涅望向一边,“不必勉强。”
“嗯。”恩斯特口头答应着,心里想,这样说服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勉强。
“那就回去吧,外面太冷了。”说完,雷涅又抓住了恩斯特的手臂,好像不抓紧他就会消失一样。
恩斯特感觉雷涅的声音很轻,拉他的力度也变轻了。他顺从地跟着雷涅的引导,回到了工会中。他回到了那有着光亮,同伴,食物香气的地方。不断有人来找他——多姆给他递了块面包,帕拉帝索说有病人需要注射,斯塔夫罗金医生问夜里的值班安排。恩斯特一一应对时,感受到了这些活着的人身体里的光芒,异常温暖,就好像是书里面经常看到的“灵魂”。
忙活了一阵之后,他又按照惯例去检查了一下雷涅的伤势。检查完之后,恩斯特补了句:“谢谢你,雷涅先生。”
“……我什么也没做。”雷涅闷声说。
“我知道你关心我。”即使雷涅什么也不说,恩斯特也能感觉到,他拥有的那些不需要言语表达的美好品质,与背后深沉的爱。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又有人被送进来救治,又有人没能熬过去被抬走,而费恩还是没有醒来。但同时,下水道爆破的准备进行得顺利,大部分伤患都被转移了。恩斯特在忙碌中又度过了一日,一直忙碌到到深夜。整个工会都陷入在一种特殊的气氛里,一半是即将实施计划的兴奋,一半是离开家园的不舍。很多人离开时都不住回头望几眼,似乎想把工会及这座城市爆炸前最后的样子尽收眼底,铭刻在心。大家都清楚,城可以再建,回忆可以再制造,但人必须要活着。
艾德蒙和费恩基本上是最后一批转移的,恩斯特也跟在他们身后。借着清晨朦胧的微光,他们踏上了离开的旅程,步入了弥漫着晨雾的森林。恩斯特看着眼前艾德蒙背着费恩,有些颠簸地往前走着,担心他会摔倒,但艾德蒙坚持自己来背她。走着走着,森林中越来越明亮,太阳升起,雾气散去,针叶上凝结出露珠,每个人的身后出现了长长的影子。恩斯特知道这是点火的信号。
为了死去的约拿,为了昏迷的琼斯,为了失去左手的汉克。
为了那些无名的猎人,为了那些未寒的尸骨。
为了还活着的人类,为了纳塔城本身。
他仿佛听到了引信被点燃,以及倒数的声音。随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森林中的群鸟飞起,烈焰映红了天空,硝烟顺着火光爬到黎明的上空。眼前的画面比恩斯特记忆中任何一次的焰火都要宏大、壮丽,而他又想起了晚会上的篝火,想起了“预演”时燃烧的火堆。他从没有想过火是这么令人安心的东西。有很多情绪堵在他的胸口,让他说不出话。
“这是……怎么回事?”
恩斯特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艾德蒙背上的费恩已经醒了——就当她是被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吵醒的吧——正仰着头,疑惑地看向远处的火光。
艾德蒙嘿嘿地笑了一声,说:“说来话长。”
费恩又望向恩斯特这边:“恩……斯特?”
“是我。”恩斯特也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这也……说来话长。”
人群不再停留,继续在寒冷的森林中朝着目的地前进。恩斯特走在后面,听见前面费恩时不时问出一些问题,艾德蒙耐心地向她解释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
“那能自己下来走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下水道的爆破工作结束后,大家回到城内检查状况,恩斯特也随同猎人们参与了。废墟与焦土中,只有怪物的残骸,不再有任何活动的迹象。猎人们的计划成功了。湖骸以一半纳塔城的爆破为代价,被彻底消灭在城内,一切迎来了真正的黎明。意识到这是人类的胜利后,恩斯特第一次能在这段时间内好好地呼吸。那些可怕的想法不再那样沉重地压迫着他,让他失去自我。不过仍有一抹不安留在他的心头——猎人的胜利也是命运的话,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看着一动不动的湖骸,他蹲下身去,触摸那些残骸。在触碰到的那一瞬,被湖骸袭击的时刻,第一次看到湖骸的时刻,赦罪演武的会场,教堂中的圣母像——一切在他脑中回放。他收回了手,僵住了身体。过去没有人见过神,也没有人证明神能存在,因为神具有超验性。可他在恍惚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指引,万事万物的联结,宇宙间的因果,人类的局限……
——一切都指向神的存在。
枫华庆典是银顶城一年最热闹的时候,也是魔纹骑士最忙碌的时候。尤其是戴维斯钟塔在庆典期间全程对外开放,即便现在是和平年代,作为魔法师的耳目与武器,魔纹骑士们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而塔尔玛正是今天巡逻队中的一员。当然了,巡逻是一项苦差事,不过这对活力四射的塔尔玛而言不算什么。在钟塔巡逻总要比在驻地训练舒坦,更何况还可以理所当然地和久别重逢的童年旧友爱尔莎一起叙旧,最重要的是,钟塔的伙食可比骑士团好太多。
“当时见到你我也吓了一跳。”爱尔莎和塔尔玛记忆中一样,总是挂着温柔却坚定的笑容。如果说塔尔玛是夏天的烈日,那爱尔莎就是春日的暖阳。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课题到日程安排,从历史到哪家店更好吃。她们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爱尔莎提议:
“枫华庆典需要礼装,等你交班之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吧?”
“好啊!”塔尔玛欣然答应,“我们分头行动,你去裁缝店挑选布料,我去首饰店看看配饰,这样节……”
她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该死,习惯的力量真是恐怖,她和爱尔莎讲什么效率?她讪笑着挠了挠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对爱尔莎解释道:
“抱歉,我有位朋友每次逛街都喜欢这样安排,所以我下意识就这么回答了。”
但爱尔莎却毫不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她:
“看来你交到了非常不错的朋友,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
塔尔玛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凝固了,她把视线投到走廊外的庭院,听着钟塔的新生们欢乐的笑声,看着庭院内人来人往,语气中有一丝遗憾:
“我想她也会很乐意认识你,但恐怕不行,爱尔莎……”
“……因为她在三年前去世了。”
三年能带给人多大的改变?能带给世界多大的改变?人们常说,伟大的变革往往发生在一朝一夕之间,但很显然,这三年是风平浪静的三年,戴维斯钟塔的一切与维德记忆中别无二致,无论是这令人心烦的整洁,还是这过于精确的时钟。
“这是你的弟弟吗?维德?”康佩举起一枚被剪了一角的证件,看了看上面的画像,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炼金术师。维德用左眼的余光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回答:
“那是我。”
“……”康佩露出了像吃了一枚石子一样难受的表情,一方面是她实在难以把画像上文静又腼腆的少年和自己旁边总是说着一些高深莫测的话的家伙联系到一起,另一方面是她对维德这种状态有些不知所措。他太安静了,康佩遇到他的这三年里,她从未见他哪次这么安静,就像一头被陷阱重伤濒临死亡的野兽,乏力地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康佩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想来钟塔参观惹维德不高兴了,但维德说没关系,还做了她的向导。只是她们越接近这里,她就越觉得维德身边的气息很凝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维德是被这个地方驱逐出去的,他可能并不想回到这里,但维德说他正好要来看看以前的朋友。
可是维德真的会有朋友吗?聪明的康佩总觉得维德是在骗她。
“真是稀奇,这不是龙化病患者吗?”
在康佩的内心左右互搏时,她感觉有人正在看向这边,她回过头,一名高挑的青年正看着门框,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她。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康佩并感觉不到对方有什么恶意,她只是觉得面前男人眼皮上的黑点很有特色,让她想拿炭笔在他的眼皮上再画一双眼睛。
“绿色的毛发……啊,是分泌紊乱导致的吗?这种症状倒是罕见……还有这角……唉,这种程度的龙化我还真没见过……”
他绕着康佩一圈一圈地走着,嘴里念念有词,康佩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完全听不懂,每次她去看医生也是这种感觉。但她听出来了,这个男人对她的病症很有兴趣,这么一说,或许她的毛发能卖个好价钱也说不定?
“好久不见,希德尔老师。您对龙化病的钻研精神真是不减当年,如此不忘初心的坚持真是令人钦佩。”在康佩与那名男人相互观察相互分析之际,维德突然开口了,他拍了拍康佩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问那位好像是叫希德尔的男人,“您对我的搭档感兴趣真是鄙人三生之幸,不如这样,我把她借您十分钟,您就当没在这里看到过我们,如何?”
维德似乎终于恢复正常了,虽然还是有些违和感,但至少他给康佩的感觉不再那么陌生。希德尔这才恍然注意到康佩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歪着头打量着维德,半晌才用震惊又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他:
“维德?”
“希德尔老师真是记忆力超群,居然连我这种籍籍无名之辈也能记在心底。”维德有些夸张地同他鞠了一躬,希德尔嘴角抽搐了一下,用说不上是调侃还是指责的语气说道:
“我是建议过你换一种更开朗的社交方式,但我可没让你在银舌雀那里乱吃药。”
“诚惶诚恐,希德尔老师,鄙人现在的研究方向是锻造不是草药,不过如果您认为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我会考虑再修一门课程的。”维德一本正经地纠正希德尔的话,仿佛那不是一句讽刺,而是一句学术探讨。
“……随便你吧。”希德尔打了个哈欠,冲他摆了摆手,“保护好你的龙,别来烦我。”
“你从良了!?”维德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甚至忘了用敬语。
“在我决定向贤者禀报你回来了之前,别再故意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希德尔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脸平复了一下情绪,发自内心地决定对自己以前的学生假装不认识。维德露出了有些得意的笑容,抓着康佩向着希德尔让出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希德尔百无聊赖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虽然更多的目光是集中在康佩的鳞片与尾巴上,突然,他似有似无地说了一句:
“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龙化病人。”
“……并没有。”维德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希德尔的警告,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他。
“既然不是……算了,搞不懂你。”希德尔想说什么,但他立刻放弃了,他别过头,没有和回头的维德对上视线,“你知道的,只要你认为是正确的事我从来不拦你,但眼下不是你回来的最好时机。你应该也知道,因为一些传言……钟塔现在对炼金术师有些敏感,尤其你的身份特殊。”
“今天是开放日。”维德毫无波澜地强调,“我只是带搭档来参观的。”
“你最好是,我是说,我希望你确实是。”希德尔叹了口气,转身又回到了屋里,这算是他对维德先前请求的回答,临走前,他对维德说:
“你的事当年贤者和塔尔文都没声张,这也算从轻发落了,所以你对于钟塔就是个普通的叛逆者而已,至于这是好是坏,你自己把握。”说到这里,希德尔顿了顿,“贤者一直认为你的举动情有可原,如果你诚心忏悔,我可以帮你。”
说完,不等维德给他回复,他便关上了门,仿佛维德的答案并不重要,又或许他对维德的答案心知肚明,只是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把一些事告诉自己以前的学生。
很有自知之明没有介入二人谈话的康佩感觉自己的头脑里正在掀起一场风暴。她一边走马观花地看着钟塔内部的景色,一边努力思考维德和希德尔方才的对话。他们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组合到一起她又有些糊涂了。被钟塔驱逐的魔法师应该是做了错事,但维德肯定不是坏人,所以当年肯定是事出有因啦!维德说是因为他没有天赋,想要投机取巧所以惹贤者不高兴了,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大错!
“如果贤者愿意原谅你的话,你就道个歉嘛。”康佩看着钟塔光滑的大理石穹顶,眼睛里闪耀着赞叹的光芒,“这里比贫民窟要好上太多了!”
“如果你有需要,也可以来我的工坊住,或者我们也可以攒钱租一间更好的屋子。”维德对这里的一切司空见惯,只是跟在康佩身边陪她转来转去,像一只对人类爱答不理的猫。
康佩摇摇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在他人听起来可能有些沉重的话:
“没这个必要哇,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那里住多少年,现在的房间也挺好,有那个钱可以买好多武器和肉呐!”
“那我也不需要。”维德言简意赅地说,这又让康佩有些搞不懂了,维德不需要什么?大房子吗?可是她想说的并不是大房子。
能够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这样维德又可以和他姐姐见面了,不用总去寄信,也不用经常对着被退回的信发愁,她一直以为维德应该是想回到这种生活的,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但她没有问出口,她感觉自己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像是黑夜里有人把油灯吹灭了一样,只是这里没有月亮和星星。她什么也看不到,包括维德在哪里也感受不到。她有些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但是这里好像无边无界。直到一道银光切断了黑暗——这是一种很酷的形容,她和维德学习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想到的,事实上应该是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在她眼前划了一下,随后银色的光照亮了她的四周,给她圈出来了一块小小的可视空间。
她总感觉刚刚那束银光是剑,但是这里除了她哪有用剑的人呢?维德抱着他那根古怪的杖子,歪着头自言自语:
“先是瑚金老师,又是希德尔老师,然后又是您……难道我的交际真的有什么问题所以才一个老同学都碰不到,只能悲惨地和老师们叙旧吗?”
黑暗像是有意识一样退开了,一名周身像是被影子环绕着一般的成年女性走到他们的面前,阴影下她的表情看起来是在笑,有些阴森森的,但康佩却感觉这样看起来好帅气,不愧是魔法师的聚集地,她今天见识到了好多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你应该庆幸发现你的不是湖夫人,萨缪尔同学。”女人用温柔的语气劝诫他,“虽然你还记得通过考试的方法,老师我很感动,但能不能请你折返呢?毕竟,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开放日,我们的位置不算深入,而是我是来布置会场的,特里维亚老师。”维德依然眯着眼,不卑不亢地回答面前的女人。特里维亚听了这番说辞似乎有些困扰,她扶着脸颊像是在思考,但最终她还是用温和但寸步不让的语气否决了维德的辩解:
“确实如此,我也无意刁难你,毕竟我的两个妹妹也是炼金术师——如果你只是普通的炼金术师那我当然愿意欢迎你,但是,萨缪尔同学,现在是个敏感的时期,作为叛徒的你带着一名龙化佣兵出现在钟塔里已经是一种僭越。所以恐怕得麻烦你换个稍微外围的场地了。”
维德皱了皱眉,既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更进一步,他只是抱着杖子和特里维亚面对面地僵持着。维德似乎在等什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康佩直觉如此,但她说不好。在二人之间的气氛越发沉重时,在康佩犹豫自己要不要说些什么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皮肤黝黑的女性骑士横在了他们二人之间。维德见了面前的人顿时偃旗息鼓,他似乎有些惊讶,甚至被那位女骑士像抱猫一样一百八十度转了一圈推着走都没有反抗:
“塔尔玛小姐?”
“嗯嗯!是我哦!这不是维德弟弟吗!真巧啊!”塔尔玛笑着应付着他和特里维亚,“女士,场地安排是我们欠考虑了!但维德弟弟也就是带着朋友四处逛逛,看在他什么影响都没造成的份上,可以不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处理呢!”
“嗯,我倒是没意见。”特里维亚被阴影包覆的五官仍然只留出那一抹愉悦的笑容,她向三人的背影挥了挥手,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恶作剧,“庆典再见咯,期待你们展出的作品,有机会我也会去看的。”
“塔尔玛小姐你怎么在这?”但是维德根本没把特里维亚的话听进耳朵里,他一门心思全在塔尔玛身上,只有康佩在用力挥手道别并表示他们会努力的,“姐姐呢?姐姐没和你在一起吗?”
“嗯……呃,拉塔斯她还在出外勤啦出外勤!任务保密,所以你送来的信都是我代为转交的!”塔尔玛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僵硬,但她立刻又回到了原本那副开朗活泼的样子,隔着帽子揉了揉维德的头发:
“所以你也别和钟塔的人闹得太僵,这会让拉塔斯为难的,对吧!”
“嗯……确实如此。”维德叹了口气,他突然这么乖巧,让康佩怀疑这位叫塔尔玛的骑士是不是有什么会让人听话的魔法,“今天是我不好,回头替我和特里维亚老师道个歉吧!”
“嗯嗯!我会的!还有什么需要我带给拉塔斯的话吗?”塔尔玛干劲十足地问他。
“没了,姐姐很强,即使我不挂念她,她也能完美地完成任务。不过她回来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好准备她最喜欢吃的坚果和点心。”维德看起来心情不错,康佩很少见他笑得这么满足,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康佩也很少见维德这么听谁的话,这让她相信塔尔玛是个超级厉害、超级了不起的人物。
虽然钟塔的探险到此为止有些遗憾,但这一天见到了这么多厉害的装置、魔法、以及大人物,康佩感觉心满意足,这让她的回忆录又可以填上一笔,等她会写所有的字时,她一定要把这一天也记录进去。
“呼……”在维德与康佩走后,塔尔玛有些泄气地长舒一口气。她靠着庭院的柱子,有些抱歉对在一旁等候自己的爱尔莎说道,“抱歉啊,刚刚突然就跑出去了!”
“没关系哦。”爱尔莎依旧毫不介意,她只是有些困惑,“刚刚你和那个男孩子提到的人莫非就是……”
“拉塔斯。”塔尔玛说到这个名字时,又发出了一声有些无奈的叹息,“她就是维德的姐姐,也是我的朋友,她……三年前因龙化病被处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