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按时间顺序为序章部分的第四篇,作为寓言故事展现了赦罪演武中的一场比斗,以战斗过程隐喻炼金术的四个环节。
——钢与银或许皆是劣金,
但功业之成果必将从我们之中诞生。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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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向往,我们的大业
一切始于混沌
夜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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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高悬光辉渐暗的时刻,天辉随着夜的攀升折射出金与红的变彩,来自夕阳的最后一抹残光于天幕之后缓缓落下……庄严的晚钟已然敲响,经久不息地回荡在此。
伊莱法缇推开礼拜堂的大门,他手执长弓,携着星辰与月的光辉同路,一道步入演武的殿堂。
星纱堆砌的华贵礼裙依旧闪烁,但这似乎没什么影响——长至拖地的裙摆被裁去大半,繁杂配饰也都不见踪影。
要说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他昨晚碰见了一只疯狗吧。
而在场地的另一端,尤尔娅·马尔蒂脱去硬底的舞鞋,放下了她的手提箱。
“闲话便不多说了……开始吧。”
漆黑镰刃在她起身的那一刻舒展,洁白百合于礼拜堂闪烁着的烛光下悄然绽放。
刹那间,修女已不在原地。她的步子迅捷得像风,生息如林间的黑豹一般掠过耳畔——
开弓,搭箭。
“七……”
苍白的箭头撞上镰刃,偏转着迸出火星,气息随着话音缓缓沉落……
巨大的镰刀在尤尔娅手中轻巧地转过半圈卸去冲力,突进依旧。
‘抱歉啦,科雷塔……要是我们都尽力而为的话,恐怕就得有一方倒在这里了。’
伊莱法缇露出了一个略显歉意的微笑,他的目光转向看台,向着残月们的首领点了点头。
只需这点时间,便足够他抽出第二根箭矢——三棱的尖端,压刻的血槽……假使射入肺脏,连壮硕的驼鹿也坚持不过十秒。
当然,也足够尤尔娅来到他的跟前,她不会给伊莱法缇射出第二箭的机会……箭矢滑落,被他反握于手,亮银箭头在漆黑的镰刃下带过一道月弧,转瞬即逝的焰色擦亮了猎人的双眼……
星光,萌芽。
交锋只发生于瞬息之间,下一秒,尤尔娅拔出红瑰,向着半空连开三枪。
“还是不够快啊……”
圣水迸溅,玻璃与黄铜撞上镀了一层银光的厚重锋刃——伊莱法缇仿佛瞬息之间出现在弹道的尽头,一发落空,两发被弓臂挡下。碎裂的弹体打着旋四面飞散,沾湿了他裙摆的金纱。
子弹的冲击迫使着他握紧弓身,调整姿态蹬上迎面而来的石柱,也就是在弓臂那一瞬的振荡之后,蓄势已久的第二发箭矢激射而出——
“六。”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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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杂的变作单一的
异质的化为纯粹的
黎明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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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这几乎贴面射出的一箭,尤尔娅并未选择退让——
侧身,上撩……血百合的尖刃直指正从石柱上跌落的伊莱法缇的脖颈。
劲矢裹挟着风声,险之又险地擦过她的胸膛,深深钉入地面。
虽挥出这凶险至极的杀招,尤尔娅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那一瞬间,她确实作出了逆转形势的最优解,但她极其确定,她的对手早在开弓之前就料到了这一切。
“……手下留情一点啦,马尔蒂小姐——”
她看见伊莱法缇眨了眨眼,用仅有他们能够听见的音量抱怨似地拖长了音。
镰刀的尖刃在他的颈上割开一道不浅的伤口,却看不见多少血液流出。
‘那是……光?’
尤尔娅双手握紧了她的血百合,变换方位没有一丝犹豫地挥砍而下。
‘是计谋又怎样呢,与其自乱阵脚,倒不如让他没有思考的时间更好。’
瞬息之间,形势再度逆转。此刻,变线斩落的镰刃为分针,地面为时针……在这紧迫而无情的夹角间,仍存有一丝容身的空隙——
星光,闪烁。
“……说起来,你有仔细观察过花园里的石板路吗?”
银白的箭矢被她那自顾自说着话的对手自箭筒抽出,握在手中。
“生苔的泥土,发芽的道路……只需要一个眨眼的时间……这就是生命嘛,找到出路,便蔓延……”
刹那间,火光四溅。亮银色的双头刀与漆黑的长镰相撞,相持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
“有时候金属也是如此。”
伊莱法缇反手持弓,用肩膀顶着刀背,架住了尤尔娅的镰刀。他以一种几近半跪的姿态送出左手正握的箭矢,锐箭直指尤尔娅的咽喉。
“那么……”
秒针缓慢地走过一格……尤尔娅似乎已经知晓了伊莱法缇未尽的话语。长镰偏转勾住箭身,箭杆随着她的后撤被齐整地削断,箭头落地,发出一阵叮当脆响。
“全力以赴吧。”
他们异口同声。
毕竟只有严酷的锻打才能造就利器……不是吗?
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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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有裂缝
于是光渗之入内
色彩形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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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烁着,忽明忽暗……那不是烛火,而是星空——
先前格挡时被压紧的弓弦割破了伊莱法缇的肩膀,血液在滴落之前便化作光点,飘忽着上浮……
他已经知晓尤尔娅在近战方面的强势,既然决定全力以赴,扬长避短也是必然。
箭囊中此刻仅剩四根箭矢,下一秒又去了一半——一发阻击,一发封锁,延后射击。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在猎物进行闪避的那一瞬间,才是第二支箭离弦的时刻。
但尤尔娅并非那些死于箭下的血族,她已看见伊莱法缇搭在弦上的另一枚箭矢。
闪避,格挡。
突进依旧,卸力如呼吸般自然。
“啊……锻钢……”
伊莱法缇低声感叹着,将左手搭上受伤的肩膀。
“……会被灼伤吗?”
他猛然握拳,在尤尔娅的镰刃下挥洒出一片耀目的星光。
“你可以闭上双眼,随便你。”
漆黑的血百合割开光的壁障,迎接她的是镶嵌了刀刃的苍白弓身。
“遮也无用。”
尤尔娅或许并没有去想对方为什么没有趁此机会远程射击,而是选择与她近身战斗。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感知到气流异样的瞬间压下镰刀与之角力,她从来都相信着自己的能力。
银发的修女睁开眼,对上血族那双异色的眼瞳,没有迷茫,没有了然,只是平静地接受这意料之中的结果。
相持的态势极其短暂,眨眼间,伊莱法缇便从镰刀上借力,主动拉开了距离。
尤尔娅同样没有选择继续以镰刀追击,而是拔出红瑰,将它重新填满子弹。随后举枪,瞄准……
“五。”
伊莱法缇向侧边闪避,子弹击穿了环绕在他身边的那片星空。
“四。”
她的对手侧过身子,越发地靠近礼拜堂的支柱。
“三。”
偏移的子弹被石柱所阻挡,圣水随着弹体一同迸碎——
“二。”
子弹精准而又刁钻地出现在伊莱法缇躲避的路径上,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弓弦。
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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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烈至极,功业已成
贤者之石只存在于幻想
对己身的锻炼却是恒久不变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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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同时念出了这个数字。随后弹体被击穿,箭矢也随之偏移。
“零。”
弓弦崩断,最后一支箭矢被伊莱法缇反握于手。
硝烟的气息尚未散去,他们不约而同地对上视线,向对方发起决定胜利的冲锋。
镰刀更快过长弓,自上而下地斩落。
弓与箭交错着,将那利刃抵挡在半空。
尤尔娅抬起头,却看见星光围绕在他们的四周,升腾,汇聚。
“闭眼。”
伊莱法缇突然轻声提醒。在这观众无不全神贯注,屏息以待的时刻,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恶劣的笑容……
寂静,短暂而又恒常。当最后一缕星之色彩也汇入他们头顶微末如尘的光点,刺目辉光自礼拜堂的正中央爆裂开来——
待光芒散去,场上的两人早已不见踪影。星尘散落,仿佛无数盛开的银白百合。
……当然,最后有人在观众席发现了他们。
尤尔娅·马尔蒂生得不高,身形纤细且体态优雅,立在演武场中时,仿佛一个走错了地方的优雅淑女。
她已经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气质柔婉的脸,金色的双眼仿佛流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不出任何攻击性。由于她没有脱下礼服,所以看起来仍像是参加舞会。然而即便在场中,她的打扮也并不显得违和,因为对面的演武对手——伊莱法缇看起来同样耀眼。这位血族也穿着礼服,上面的薄纱仿佛星辰闪烁,即使脱下了大半饰物,也依旧光彩夺目。
他们各执一方,安静地伫立着。因为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两人都显得颇具风度,行礼向双方致以简单的问候。
而后——尤尔娅·马尔蒂俯下身子,脱下脚上的高跟。她做得细致且流畅,温柔得像是回家休息的少女。而后她打开放置一边的手提箱,将鞋子妥帖地放在旁边后,取出了一把长镰。
“那么,请多指教。”
那是一把折叠的、展开长且沉重的武器,在她的手中却若无物。尤尔娅仅是单手就轻松持起,然后裙摆飘起、仿佛掠过一道劲风。
显然,她并不如外表那样无害,敏捷、力重且毫不留情,光是那速度就足以让没有经验的人惊慌失措,最后落入败局。不过伊莱法缇并不是其中一员,星光凝就的光芒在顷刻间汇聚指尖,他并不躲、而是干脆地用自身作为交换拉近距离,而后在瞬间炸放足以刺穿的法术,在极近的距离逼向女人的肩膀。如果尤尔娅依旧要将这一镰挥下,她免不了被这星芒穿透。
多年的战斗经验让她本能地做出抉择,于是她后仰,在没有任何支点的情况下将镰刀砸向地面,硬生生将其卡住后——仿佛蝴蝶一般踩在镰刀上作为支撑,而后调整方向向后跃去。
镰刀在脱身的瞬间被拔出带回,尤尔娅单膝弯下增加阻力停下。在这个时候,她反而笑了笑,不再是曾经温婉的姿态,嗜战的欢喜不加掩饰充斥全身,声音清脆:“令人惊叹。”
“这是我的荣幸。”
与礼貌的交谈不同的是,迅速调整而又一次开始的攻击。刚才的攻击似乎是试探,她默不作声地调整姿势,再次突进。这次在伊莱法缇抬起手前,她举起了自己的枪,在快速逼近中想要射中还是有些难度,不过尤尔娅本身目的就不是为了这个。她只需要对方被干扰即可。
伊莱法缇不得不回避,闪烁的星光增幅自身,但危险仍如影随形。于是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强化,将骄盛点燃——强光刺目明亮,足够让敌方刹那间短暂失明。这样也就够了,他举起弓,箭矢刺透光芒射出,仿佛要破开一切。
光芒迷惑视线,弓矢刺穿敌人。但是短暂的安静后,夜色中的百合却踏着盛光穿越,镰刃是黑夜的影子,带着凌然的杀意席卷而来。这看起来实在危险,伊莱法缇从头至尾都作为一个远攻者行动,对于法师而言,被近身几乎可以说是致命打击。那么,这场战斗将要结束吗?
那是一把弓,但装上刀刃,也能作为双刃剑使用。刀刃颇具技巧地卡在不至于被削断的角度,硬生生扛下了攻击,将其变为一种角力。
在武器无法抽身的时候,尤尔娅向伊莱法缇的腰踢去。开始时绚烂的“表演”变为纯粹的肉搏,双腿、拳头乃至于牙齿都是可以使用的武器。
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引起了欢呼,但也有人感到疑惑。
“……奇怪,他们为什么临时收手了?如果真的成功的话,至少有一方会无法战斗,不就结束了吗?”
观众台中,有人这样发问。
“你还没看明白吗?”另一人回答,“他们并不打算真的你死我活。”
“我倒是知道,演武不能够杀人。不过……”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场表演赛。他们在表演、切磋,所以并不打算很快决出胜负。”
颇具观赏性的战斗并不能迷惑住战斗的老手,有许多猎人与擅长战斗的血族都在此处,他们当然能窥见其中端倪。
尤尔娅与伊莱法缇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在短暂的肉搏后同时抽身,尤尔娅赤足踏在地面,很轻地喘气:“没想到您近身战斗也很厉害。”
“实在过誉了,”伊莱法缇回答,“如果尤尔娅小姐使出全力,我并不一定能够扛住。”
简短的交谈透露出他们确实是相互留手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人在儿戏这场战斗,只是……没有必要你死我活。
尤尔娅·马尔蒂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把对手打得重伤——她本人重伤也不是很想——这儿是演武,无论是怎么样的仇恨或者矛盾,都不要把死亡带临此处,所以有可能的话、她想和自己的对手稍微谈谈。
要找到他并不难,从舞会出来且拿着号码牌的人不算很多,这个时候只要稍微去问问就能找到对方。她在看到第一眼是稍微松了口气,对方仍旧穿着星纱的礼服,摘下面具是一张颇为优雅的脸,谈吐也像是贵族般礼貌:“您好,小姐,我是伊莱法缇。”
“我是马尔蒂。”
因为摘下了面具,不需要将神秘贯彻,双方自然地互报了姓名。紧接着尤尔娅说:“如果您没有事,能否跟我一起走走——在演武开始前——聊聊关于接下来交手的事?”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尤尔娅并不打算提前询问对方的能力以保证知己知彼,她只是问道:“冒昧,您是偏向格斗还是法术偏多?”
“应当是法术以及弓术为主。”
“那可有点……”
“怎么说?”
“我擅长格斗偏多。以这样的情况,若是我们想要赢过对方,很可能会给彼此造成严重的伤亡……”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在擅长方面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想要控制战斗的程度是件颇为困难的事情,也实在无法预料对方是否能够抵挡或躲开。若是不小心被对方逼到极限,下意识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可就糟糕透顶……尤尔娅并不想这样。
伊莱法缇沉默了片刻,看起来似乎在思考,最后他坦诚且恳切地回答:“实不相瞒,我寻求猎人的对手,是想要切磋技术——造成过度的伤亡并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愿意真的变成那般局面。”
“我想,那或许您可以教我一些应对法术与更好远程战斗的能力、而我粗通一些近战技术,假如您不介意的话?”
“这样的话,就是切磋了。”
尤尔娅点头作为回应:“没错,切磋。又或者……表演赛?”
“那我们可得向他们征收门票了。”
“是啊,结束之后就去吧。”
他们就这样在说笑中定下了事前的约定,并确实有意识地稍微留手。要说尽兴至极自然是说谎,但点到为止的切磋也足够酣畅淋漓。
伊莱法缇向她微笑,尤尔娅用镰刀轻轻敲击地板作为回应。她虽然以速度见长,但也不是一直能够这般快速地移动,在开始疲倦后、尤尔娅·马尔蒂选择用力量压制,看似纤细的手臂蕴含惊人的力量。
作为回应,伊莱法缇射出箭矢。连珠箭仿佛星辰带着寒芒闪烁,有两只刺穿了尤尔娅的裙摆,另一只在扎穿她右眼时被镰刃挡下,叮当、落在了地上。
伊莱法缇并不恋战,在第三只箭射出后就向一方移动,以躲避对方的攻势。他的弓也是剑,挡下了攻击,而衣摆被锐刃割开。
在短暂的权衡后,他发挥远程的能力,向对方袭去。这时才能发现伊莱法缇移动速度也不逊色,奔跑时星纱移动仿佛流动一般耀眼。
这又变成了伊莱法缇的攻势。
伊莱法缇的速度自然不能一直移动,于是他故技重施,灼热的法术将整场战斗点染成星光的表演,而弓矢则并不只像看起来那样“美丽”,他们都知道一旦触及的结果是什么。但尤尔娅已经有了应对经验,子弹与镰刀的破风声便是乐曲。
此时时刻,她变成了那个远程站立者同时还要用镰刃抵挡箭矢,不过这次,这次她射得比上次要准。如果不是伊莱法缇反应及时,他的腿可能会遭殃……就算如此,子弹也撕开了星纱。美丽的光芒垂萎在地。
没人听见的地方,他们在默默同时念着什么。
尤尔娅说:五。
伊莱法缇说:四。
在呼吸间,倒数化为零刻,星芒彻底绽放成灿烂的烟火。周围的人们下意识闭上了眼,而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台上的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有些年轻的观众疑惑地到处查看,最终在观看台的中央看到了那两道身影。
两位战者对视,并微笑。刹那间,周围响起了阵阵欢呼。赞美是每个战斗者应得的勋章,更何况这场战斗仿佛优美的汇演,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
尤尔娅很轻地吐气,最后微笑:“……感谢您的交手。”
对方也微笑着回答:“荣幸之至。”
她把镰刀叠好,另一只手提着鞋子。于是她先弯下腰穿鞋,在勾着鞋子蹬上的时候,伊莱法缇凑近到她的身边,以绅士的礼仪伸出了手。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尤尔娅先是用手帕擦拭双手,然后握住了对方的手。
“您的衣服真不好意思,我会修补的。”
“没关系,非要说的话,您的衣服不也?”
说话间,他们面向观众,与仍有百合花留存的场地。两位衣着略微凌乱的对手像是真正的表演者那样牵着手——
优雅地行礼落幕。
她踮起脚,稍微的。
尤尔娅·马尔蒂踮着脚又抬起头,尽可能让视野更广阔些,以寻找自己的舞伴。
在舞会开始前,年轻的姑娘就从教会出来,提前来到了舞会开始的地区,主要是跟尤裡卡汇合。这儿已经有相当多人,一眼望去各色礼服与布料几乎叫人目眩,面具并不能完全遮掩身份、尤尔娅·马尔蒂还是辨认出了几个熟人。不过她没有去打招呼,这个时候还是保持神秘得好。
“您不去见见朋友吗?”她问身边的雇主。
尤裡卡沉默了一下,然后颇为自然地回答:“没什么可去的。”
“这样啊……”尤尔娅并不去深究其中情况,她说,“等一下我要去跳舞,您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就过来帮忙。”
“知道了知道了,”尤裡卡回应,“你就去吧。”
他并不会阻拦自己的“保镖”去跳舞,作为贵族,他知晓舞会或者交谊舞的重要性,不过多少又有点不安——虽然说是面具舞会,但他毕竟是能被做成良药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残月血族,谁不害怕呢。
尤尔娅冲他笑笑,把十二号的牌子翻了过来,她依旧守在雇主身边,又身量不高——实在难以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里寻找舞伴,所以稍微踮起脚。
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她稍微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生得太矮点?
因为没有提前与人邀约,所以尤尔娅是依据教会分配寻觅的舞伴,分到的是十二号。既然找不到对方——也许这得怪她身高——在与之汇合前,她低下头静静地踩出几个舞步、像是提前预习功课的学生。尤尔娅实在不常跳舞,她并不是名门小姐,利冬也鲜少让她学习这些,所以就算有些基础又刚与阿尔文先生跳过,她还是对自己没有太大信心,只盼望别给对方添麻烦。
“——您好,小姐。”
她抬起头。
与她相比,面前的男性实在是高挑。他生有一头白发、此时扎起作马尾,颇具特色的面具与带红似血的手套让他在人群里也能够吸引视线,燕尾服衬出优雅的气质。
她眨眨眼,金色眼眸中倒映的是,对方尖长的耳朵。
是血族啊。
也就只有这一句感叹而已。尤尔娅并不介意自己的舞伴是血族,虽然她是做猎人这种狩猎血族的工作,但血族与人类也并无不同,都是美丽的、普通的、生活在世间的魂灵。所以比起惊讶对方是血族——话又说来,说到血族,她身边不还有一个吗?——她更加觉得对方相当美丽。
“您好,先生。”在她开口前,对方已经拿出了牌子,上面写着十二号。于是她也从善如流,将自己的号码作为回应,然后微笑。
相识时的客套话也就略过,从这些寒暄中,她能感觉到对方谈吐相当优雅,且善于交谈以及友善。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不同种族间往往是相互选择,假如对方不喜欢人类就不好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得问问对方是不是能接受工会猎人?并不是所有血族都能对这个身份视若无物的。即使这儿是忘却身份的幻夜,但也要尊重每个人的喜恶,如果为之以后留下不好的回忆,并不是她想见到的。
“离舞会开始还有段时间,您要与自己的同伴待在一块吗?”这位优雅的血族问道,“当然,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在开始前聊聊天。”
尤尔娅看向了尤裡卡,对方向她摆手。于是摇摇头:“他没关系的。这是我的荣幸……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散散步?虽然也只是在广场里走走而已。”
她能看到面具下的微笑,对方回应道:“当然。”
于是她向尤裡卡挥挥手告别。
真的走起来,能发现这位血族虽然身量很高,却相当贴心。他会依据身边尤尔娅的步伐调整速度,不让对方跟不上自己,又把这些事做得行云流水而自然。
“您和您的同伴看起来关系很好。”
“是吗?那可真好,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我们是不是朋友……一定要说的话,他是我的雇主。”
“雇主?”
尤尔娅眨眨眼,灯光迷幻,黑透的夜色中,光芒照耀着金色的双眼在面具下熠熠生辉,她声音放得很轻:“是的,我是工会猎人,您会介意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并不久、但叫人有些不安。随后他笑道:“您看起来可没什么敌意。”
“要是见血族都要攻击的话,那不就是疯子了吗。”尤尔娅也笑着回应。
“我刚刚来的时候,见到您在练习舞步?”
“哎呀、居然被看见了……稍微有些丢人呢。事实上,我不太擅长舞蹈,有点怕拖人后腿,私底下想要练习一二……不过还是会踏错步子,实在没办法叫人满意呢。”
这个话题就这么被带了过去,双方都感觉知晓对方不愿多谈,但也不至于敌视至你死我活。至少现在还是面具舞会,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去争辩身份。一方愿意表达以提出选择机会,而一方也从容走向其中抉择,这样就够了。
看着语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尤尔娅,对方说:“那么,也许可以试试主导舞步,那样或许会感觉到些舞蹈的乐趣。”
“这种好意我当然是不会错过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既然我都提出来,那自然不会介意。”
走过盛开泛香的百合花,银色的微光不仅是静静绽放的花朵,也点缀在相伴散步的男女身上。尤尔娅看着它们,又看向身边的血族。远处仍旧嘈杂着、展示着舞会的热闹繁华,但和他交谈时又觉得平静。尤尔娅感觉到他擅长聆听、交流与询问,带来的愉快感引诱他人开口,而颇具神秘特殊的打扮又像是只在夜色中出现的鬼魅。
她偶尔会想起在幼年时和其他姑娘偷看过的爱情故事,也许里面那个被描述为神秘又美丽、魅力且亲切危险的男主角就会是这般模样吧?
尤尔娅幼年时对那位男主角并无感觉,但真正相处时,她承认并觉得自己相当喜欢他,无关身份或者外貌,也无关血族与人类,她只是喜欢与之交谈。就算这份谈吐中不一定是真实的,那又如何呢?这里是月夜舞会——就当作梦境也是不错,享受便是。
所以她问:“您说话令人愉快,看起来也相当了解人类……别误会,我是想问,莫非您是有人类友人吗?”
“当然,人类很是有趣,令人好奇,”他的描述中不带恶意,“所以我经常会在人类社会行走……现今的人类发展比以前更快,总能创造出太多有意思的东西。我喜欢与他们交流。”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觉得血族……”尤尔娅斟酌了一下词汇,对方白色的双眼凝视并等待着她。
“说有意思好像有点失礼,但我的一些血族朋友总能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虽然不全是好的,”她说,“至少确实,他们的兴趣爱好都很有意思。”
“我明白。”对此他表达了肯定,也许他也是某个对爱好兴趣投入精力的血族呢?
“血族虽然拥有漫长的时间,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成不变,至少最近,我身边也发生过不少事情。”
“咦?”尤尔娅回应,“是什么样的趣闻吗?”
“应当算是?”
“能说给我听听吗?”
“当然,如果硬要提及的话,我想大概有三种类别……”
话语突然中断,因为远处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同时抬起头,尤尔娅这才发现,也许是聊天太过投入,时间不知不觉中流逝——已经到了舞会开始的时候。高台之上,熟悉的家人变为了高不可攀的“教会领袖们”,阿尔文先生、不,应当称之为阿尔文·伊诺克为舞会开场献上致辞。也许因为他站得太高,抬起头看去时丝毫没有了前不久与她一起练习舞曲时的亲切,高不可攀……也许该这么形容。又或者泾渭分明。
她并不觉得多么悲伤,也不至于在这一刻才认清现实。所以只是平静地凝望他们的身影,又看着献上歌声的圣女们,熟悉的服饰并不会因为离开淡忘。不去回忆过去只是逞强,可她也早就过了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去哀伤悼念的时候,所以只是目光略微有些忧郁。
“小姐。”圣歌中,她亲爱的舞伴、身边这位血族先生突然叫了她。
尤尔娅抬起头,发出轻声回应询问。于是她看到一只漂亮的猫头鹰不知道从哪飞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它显得亲人,会亲昵地轻啄对方头发,看起来灵动可爱,柔顺的羽毛表明被照顾得很好。尤尔娅知道血族中常有驯养动物的习惯,但还是略微惊讶了一瞬:“它真好看。”
“要不要摸摸看?”
“可以吗?它真可爱……”尤尔娅伸出手,先是用手指顶端轻轻抚摸猫头鹰的羽毛,而后才慢慢把整只手放上去。相当温暖且柔软,仿佛一团带着热气的棉花。棉花发出很轻的咕咕声,颇具灵性地歪头看向自己的主人,然后拍动翅膀、落在了尤尔娅的手心。
说实话,它相当大,也如外表一般沉,如果不是尤尔娅久经锻炼,扛着比这沉更多的镰刀都能健步如飞,说不定会被砸下去。
但除此之外,这突然的动作让她一时间愣住了,下意识抬头看向对方。
主人先生看起来在忍笑,不过还是说:“这是莉莉说,你可以抱她一会的意思。”
“啊……谢谢你,莉莉。”
她喜欢动物,在得知允许后立刻欣喜起来。不过在看着她单手托着“莉莉”、腾出另只手抚摸它羽毛的时候,很显然他看起来有点惊讶。
这也是当然的,在你身边纤细娇小、谈吐仿佛大家闺秀的人类淑女突然展露出生撕虎豹——这是夸张……大概吧——的力量,本就是件叫人愕然的事情。
在抚摸过几下之后,尤尔娅很轻声地向它搭话,得到回应之后颇为惊喜地抬头:“她可真聪明呀。”
“莉莉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不知不觉中,圣歌的表演结束,舞会开始了。
经过这么打岔,尤尔娅也摆脱了些许忧郁的心情,她知晓对方的用意,所以感激又不去特意道谢,而是温声问:“那接下来,还请多担待了?”
“当然……啊,不过、”他抬起头,尤尔娅发现不远处已经聚集起许多人,这么说也不太恰当,从外形来看,他们都是血族,“我需要先去参加一段集体舞曲,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快去吧。正好我去看看我亲爱的雇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尤尔娅摇摇头,她举起手,让莉莉能够振翅飞走。
“保护他人时,他们总是叫人操心。”
“就是说啊,那么、您慢走。到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们先是分开,尤尔娅快步寻找起尤裡卡的身影。这也不算难,她记得尤裡卡穿了什么,他也不会随便就消失不见,最多显得有点百无聊赖。
“尤裡卡先生?”
“哦,你怎么不去跳舞?”
“他们在跳舞呢。”
“懂了,原来是被抛弃了?”
“为了参加演武,我带了镰刀哦。”
尤裡卡瞬间保持了沉默,最后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会跳舞吗?”
“事到如今再问这个是不是有点迟……不过我会哦,就是不太熟悉。难道您要教我吗?”
“跳舞那种东西还不简单?……下次有机会的话。”
这说了跟没说也没区别。尤尔娅倒也不介意,让尤裡卡这么一个宅家避人贵族教人多少有点难为人了,他们哪会这种东西。
她也只是确认尤裡卡安全,顺便聊上两句而已。于是她换了话题:“我的舞伴先生他有只非常可爱的猫头鹰,可比达克可爱多了。”
“你有本事这话当面跟它说。”
“为什么不呢?当然前提是,您别来抢救他。”
“……我要扣你工资。”
“那可太抱歉,是我失礼了……啊,好像已经结束了,那我先走了。”尤尔娅抬起头,正好听到了舞曲的结尾。
尤裡卡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时候他倒是看不出什么贵族风范了,满脸都写着快走快走。
“早点回来啊。”
“我会的。”
她小步奔跑,不过多少感觉高跟鞋有点束缚。这样的话,到时候演武该怎么办?还是脱掉鞋子好了……一边思考着全然无关优雅的事情,尤尔娅看到了那个身影。
“不好意思……倒变成你等我了。”
“没关系。”
“跳舞有趣吗?”
“当然。不过这得亲身体验一下,才能知晓不是吗?”她的舞伴弯下腰,做出邀请起舞的姿势。
恰逢此时,舞曲又一次响起,于是他们开始跳舞。
因为不太擅长——这件事没什么可掩盖的,况且只要开始跳了就能发现——尤尔娅能感觉到对方在引导着自己,倒也显得和谐。
真是了不起的技术啊。尤尔娅想着,她的舞步如外表一般轻柔且含蓄,主要还是跟着对方行动,所以她的舞伴与之配合、调整成合适的程度,就算不够熟练也确实能够享受跳舞的乐趣。
“那么,要继续之前的话题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听听那三个类别。”
“一场舞实在说不完,不如先选一种:第一件事是关于作家的。其实古老血族中也有不少作家,因为寿命……他们可很少会老实写完一个故事。简而言之,就是想要拖稿。但是世事无常,越是想要做一件事,往往就没办法成功。”
“被催稿了?”
“没错,而且对方也是古老血族。”
“哎呀……”那岂不是死循环了。尤尔娅笑了一声,“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不过说来,古老血族也有不少作家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他们要是拖稿,那人类可是等不到了。”
“第二件,实不相瞒,是与我有关。我家最近有个孩子做客,说是孩子,其实也早就两百多岁。性子却还是和小孩差不多。”
“……我能理解。”毫无疑问是想到了养父,尤尔娅感到点同病相怜。
“第三件……最近有些血族找到了伴侣。”
“这很稀奇吗?”
“毕竟血族寿命太长,孑然一身也是经常。这里请注意不要摔倒。”
“谢谢,是要转圈吗?……嗯,如果要选的话,我可能会更在意第二件?实不相瞒,我的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明明也有几百岁,却比小孩子都要麻烦。不过偶尔也会觉得还是挺可爱的。”
“可爱吗?好像也确实。小孩子看上去很怪,会在看不到的地方捣乱,实在让人头痛,但也很有趣。”
“就是呢,总是突发奇想之类的,然后惹出些事情。”
“有这么样一个父亲是什么感觉?小时候比起父女,会觉得更像朋友吗?跳得很好,小姐你进步很大。”
“会吗?那我就放心了。感觉吗?说是朋友也确实呀,因为他不摆架子,甚至小时候是很依赖他又觉得他不太靠谱反而要照顾他来着。不过虽然说非常任性,但有些地方又很可爱……嗯,现在偶尔会回来看看他,他也会等我回来。我总觉得他真是一直没有变,让人头疼,不过没变也是件好事。先生你呢?”
“不论环境是怎样改变,家人依然会等待着回家,真是温馨的家庭啊。”
白色的双睫微微垂下,他并没有回答尤尔娅的问题:“你的父亲一定对你很好,才能把你养成这样温柔的性情,尤其是在礼服装点下显得更加美丽。”
尤尔娅自然能感觉到回避的意思,所以自然地跟随新的话题:“这可是太过誉了,我倒是觉得先生你相当优雅哦?礼服也很特别,实在叫人惊叹。”
“你也是太过誉了。”
相互吹捧之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舞曲即将结束,于是尤尔娅打起精神,至少不要在最后出了岔子。好在意外并没有在最后降临,他们分开,相互行礼作为结束。
“比我想得有趣,多谢了你的引导。”
“你很有天赋,并不是我的功劳。接下来,小姐有什么事要做吗?”
“先生你呢?”
“我要参加接下来的演武,或许不能再停留太久。”
尤尔娅瞪大眼,过了一会没忍住笑了出来:“真可惜,我本来还想邀请先生来看我的演武呢……”
“要是也排到一起那可太巧合了。”
“应该不会的,虽说也没关系,但我可不想和跳过舞的人打架。不过如果我要是能赶得上,一定回去看你的演武。在那之前,我想跟我的演武对象聊聊……那、有机会的话,等会见?”
“等会见。愉快的一场舞会,小姐。”
“我也是。谢谢你、尤其是莉莉她真的好软和。”
“下次有兴趣的话,可以再来摸摸。”
“那我一定会来的。再见。”
角色出场:尤裡卡/尤尔娅
雇主与乙方恶霸俩的序章舞会,但是没有跳舞。
——
“舞会?”尤尔娅·马尔蒂问,“原来您也会出门参加这种活动吗,尤裡卡先生。”
“干什么,你有意见?”尤裡卡回应,“听说是教会举办的……在那里可以看到血族。不对,教会出身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吧。”
“噢,您说那个啊。”
在某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尤裡卡·达·斯塔莱亚的宅邸中,明明是血族却硬要熬夜的雇主向自己的猎人提出了护卫的委托。
他们口中的舞会源于城下町的一角,由教会主办,是一个无论是哪个种族都可以参加的假面舞会。也因此,举办数届的舞会吸引了无数人类、也让血族悄然到访。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在此刻都将被假面掩去,仅存美梦。
尤裡卡向来懒怠出门,对什么放下隔阂的美梦也没兴趣,但要想接触更多血族,这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但要让他一个柔弱的残月血族只身过去,还是太勉强了点,在斟酌之下,尤裡卡向自己的长期委托猎人提出了邀请。
虽然尤尔娅·马尔蒂在他眼里凶悍、表里不如一且礼数不周全,但这个有一万个毛病的女性拥有着强大的实力,要保护他绰绰有余。而尤尔娅在思考片刻之后,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我回去准备礼服……到时候我来接您?”
“好。”尤裡卡还是显得有点兴致缺缺,作为一个足不出户的死宅,让他出门还是需要些时间做好心里准备的。
“您也要准备好衣服,这样才能跳舞哦。”
“我为什么要跳舞?”
尤尔娅难得感觉不可置信地反问:“……您难道就是去那里看血族的吗。”
“不然呢?跳舞这种东西、以前就受够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跳了,为什么还要做,”身为贵族的尤裡卡想起了自己还是人类时的刻苦训练,顿时深恶痛绝,他是想变回人类,可对于这类社交实在敬谢不敏,“等下,难道你想去跳舞吗?”
“当然呀?”尤尔娅坦然回答,“不然闲着也太无聊了。”
如果这是一场爱情小说,或许接下来便是有钱英俊的贵族血族趁机邀请人类淑女跳舞,然后坠入爱河并开启一场带有百合甜香的美丽幻夜。但尤裡卡和尤尔娅显然不是这一列。
硬要说的话,也许他们是娱乐小说的范畴。
柔弱、毫无绅士风范且坦然被保护的尤裡卡先生大声质问:“你要是去跳舞了,我怎么办?”
尤尔娅熟练地安抚:“只要您叫我一声,无论在任何地方,我都会过来保护您的。我保证。”
尤裡卡微哼一声,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保证,他相当大方地说:“行吧,那到时候见。”
但这次,是尤尔娅不放过他了。
“尤裡卡先生,礼服可是很昂贵的哦。”
尤裡卡不可置信:“这你还要我出钱?……行吧,到时候过来找我报销。”
“那么到时候见啦,”尤尔娅向他挥手,提起手提箱准备离开,“祝您生活愉快。”
谁不喜欢公费玩乐和报销呢?
作为有钱人,尤裡卡并不太在意这些钱,不过也没打算去专门定制新礼服。而作为血族,他的身体早就被停滞了时间,穿下以前的礼服也毫不困难。
在变为残月血族后,他的身边少了许多服侍的仆人,此时此刻让他自己收拾造型也多少为难这位从小衣来伸手的贵族。所以尤裡卡仅仅只是穿好了礼服、做好清洁收拾,就再没打算做其他的修整。穿着礼服喝茶的他一眼确实像是个俊美贵族,仔细看去却还是那个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甚至还留着黑眼圈。
在约定好的时间再稍晚一点,有人敲响了门。尤裡卡早就习惯了尤尔娅这个时不时会因为散漫迟到的本性,所以也没太在意,而后身着礼服的女性走了过来,提着一个手提箱。
尤裡卡一口茶差点呛到。
尤尔娅放下了头发,仅仅只是束了一下,黑色的礼裙露出纤长的双腿与修身的黑色长袜、胸前出于美观开得颇低,一颗宝石在项环上闪闪发光,白色的纱随着行走摇晃仿佛粼粼的水光,一朵月下美人绽放在腰间,睡在这片湖水中。
她穿着平底鞋,脚上的链子随着东西摇晃轻响,看起来十足是赶来舞会的名门淑女。尤裡卡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不、等下?你为什么,不对,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这是舞会呀,我总不能穿平时的衣服过去不是吗?”
“……我觉得你穿成那样也挺好的。”
“您到底是有什么意见?”
意见吗?当然没有,但是这也太……太不适应了!他本以为对方会穿那种修身的长裙,或者干脆女穿男装,怎么会是这种轻飘飘的打扮?
尤裡卡觉得自己甚至有点胃疼,主要是太过震惊导致的。你想想啊,一个战斗时总是满身是血还微笑着砍人的铁血狂人、一个扛着镰刀一边仿佛噩梦般追着人问“您为什么要跑呢?”的家伙,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仿佛鲜花的淑女,谁看了不觉得不适应啊?!
“我、我没有。”
尤尔娅狐疑地看他一眼,然后说:“那我们走吧?早点过去比较好,我想顺便见见家人。”
“不是你自己迟到的?哦,对啊,你自己逼着我定了那么早的时间,然后你还迟到!”尤裡卡想起了始末,毫不留情地揭露事实。
“反正您也不会有别的事做?”
“你礼貌吗?”
不过早晚过去确实也没什么区别,尤裡卡叫了马车,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怎么会自己走去教会呢?在到达的瞬间,尤尔娅就一跃而下向教会跑去,轻车熟路和守卫聊了两句,丢下一句“您在城下町稍微逛逛?这儿很安全的。我马上就回来”就消失了。
尤裡卡:……
当然,城下町确实安全,周围经常会有教会猎人巡逻,不然尤尔娅也不会真的把他丢在这里不管。就算让他跟着去教会,尤裡卡只会一百个不舒服,还不如到处走走,他出门太少,或许能买点用得上的东西回家。
等尤尔娅回来时,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支使人把东西送上马车的尤裡卡。保镖小姐快步跑近,轻声道歉:“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你也知道啊。”
“买了什么吗?”
“一些书、道具之类的,说不定有用……出来一趟也还是有点收获。正好你回来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入场了。”
“好的,这个给您。”
尤裡卡看过去,看到尤尔娅的手心放着一枚蓝宝石的领针。
看着对方露出不解的表情,尤尔娅笑着说:“礼物而已,现在我帮您戴上?”
“为什么突然送东西给我……”
“你就当我顺手吧。对了,顺便面具也给我吧,我帮您一起戴上。”
尤尔娅一边跟他吵嘴,一边拿起面具,她踮起脚,声音轻柔:“请让我帮您戴面具吧,雇主先生。”
“……你别这么叫我,总感觉下一秒会被你打。”这么抱怨着的尤裡卡还是俯下身,尤尔娅将面具细致为他戴好,又佩好领针。然后把自己的也戴上。
她的面具是漂亮的紫黑色,遮掩了面容后显出些神秘来,尤其金色的双眸仿佛鎏金。
“那我们走吧?”
说是如此,其实入场后没多久,尤尔娅就被自己的舞伴叫走。尤尔娅在事前就告诉他要参加舞会与演武,所以尤裡卡也没在意,他在舞会中乱逛,盯着那些尖耳朵的血族发呆,好在带着面具又足够隐蔽,不然非得被敏感的血族淑女们发现不可。
开场白他也没认真听,最多盯着献唱的圣女们看久了会。这些美丽的、圣洁的鲜花迟早被切割装进信仰的花瓶,然后垂萎落地。即使此时此刻显得鲜活,也不过是死亡的最后垂怜。
真够可怜啊。
尤裡卡颇为冷酷地思考,在歌声结束之后,就是舞会开始的征兆。周围不少人向着中央移动,然后寻找自己的舞伴,或许是提前邀请、也可能是现在突然看中,总是人群开始翩翩起舞。
尤裡卡百无聊赖地盯着他们,主要是看血族。毫无疑问,他不打算跳舞。
必须事先声明,他舞跳得很好,毕竟是作为贵族的基本功。但正如之前所说,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再去跳舞,又为什么要在人前仿佛观赏动物一般表演?——这话让尤尔娅知道非得问他跳得如何,而尤裡卡绝对会回答“跳得很差”——如果要选的话,他还是宁愿看别人跳。
舞蹈看起来确实很有观赏性。纷飞的裙摆、分不清身份的面具、又无法掩饰的种族特征,这些跳舞的人确实是在做一场梦,忽略了那些清晰可见的、带有血腥味的事实。
他发现了尤尔娅,与她的舞伴一起旋转。白色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尤尔娅·马尔蒂还真没跟他说谎,她跳舞技术真算不上好,不过在对方的引导下倒也显得不错。
因为太过无聊,下意识的、尤裡卡开始盯着尤尔娅的身影。
刚刚是不是跳错了步子?
哦,转圈好生硬。
这次的不错,进步还挺快的……
“尤裡卡先生?”
尤裡卡愣了一下,猛然一惊,收回了托腮的手。他抬起头,看到了尤尔娅的脸。
“怎么回来了?”
“已经结束了,看您一直在发呆……要去演武场吗?”
“你打架有什么可看的,”看得还少吗,“不过提醒一句,这次是不允许伤亡的。你可别打上头了。”
“规则我当然记得,放心,我会先去找我的对手聊聊的。所以走吗?”
他还是人类时,贵族经常会举办有关于角斗或者厮杀的宴会,一群衣冠楚楚的华族坐在高台之上,欢笑着凝视台下的你死我活的玩物。有些贵族相当喜欢这种娱乐,但尤裡卡怎么都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恶心。就算是变成了残月血族,战斗依旧不在他的兴趣范围内,最多会投入精力研究血族的法术,但他还是对类似的事情提不起劲。
所以在观众台上,他显得比之前还要无聊。尤尔娅轻声问他:“要不您出去散散步?”
“不是马上就到你了吗。我想看看那个残月血族的法术,不用管我。”
尤尔娅也就不再说话,只是在自己的战斗结束后迅速回到了尤裡卡的身边。
“我有些血族的朋友,或许您要不要跟他们聊聊?”她或许是感觉到尤裡卡实在无聊,这样提议道。
“那能让他们给我点血吗?”
尤尔娅:“……你自己去问他们。”
尤裡卡一边吐槽她总是乱跑还派不上用场,下次非得扣工资不可,一边却还是相当诚实跟着她走。月色与烛火照亮四周的百合,尤裡卡却还是不喜欢黑夜、这个代表着他现在身份的象征。他听到尤尔娅说:“如果看了演武,听说回去会做梦哦。”
“你知道是什么的梦吗?”
“嗯……好像因人而异?小时候我和父亲一起来看,之后回去好像是做了有关于战斗的梦吧?然后我跟父亲说了之后,他就送了我一把镰刀。就是血百合……”
尤尔娅笑了笑:“说不定会梦见一些好东西呢?”
只是就算再怎么做梦,也还是虚假的。
“您有想梦见什么吗?”
梦到什么吗?就算是虚假的,一碰即碎的,他还是想要变回……“你非要说的话,也没……”
突然的喧闹声打断了谈话,尤裡卡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闪过红色的影子。
等等,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打架?柱子都要断了,那身衣服是教会猎人吧,难道自己人就不用赔钱了?
“糟了,不好意思!尤裡卡先生,我去去就来!”
哈?
尤裡卡还没看几眼热闹,就发现自己身边的尤尔娅突然把手提箱丢给他,提着折叠的镰刃向着闹事的地点跑去。
“等……”
又来?
又来?
不是,你到底是来完成委托还是来玩的?老板就在这里,你丢下我就跑了?
尤裡卡呆滞地看着对方突然跑走的身影,他感觉到一丝茫然,最后冲破了养成的贵族礼仪,下意识大喊出声。
“你到底是谁保镖啊?!”
*好像最近天野爱菜戏份有点多,拿点旧文填补一下角色时间轴
世界从来不是一尘不变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为了适应环境而发生变化,而我对这种变化自小便极其着迷,它们看似难以捉摸,但一旦抓到规律后又是如此合乎情理,没有人会不喜欢这种微妙的矛盾平衡。
又或者说,我【注定】将对此着迷。
简单的说,生物的身体里有一种电脑程序一样的东西,你输入什么样的条件,它就会得出几种可能的结果,并将这种结果付诸于行动,对生物本身产生改变。
我叫天野,名字不重要——我们存在的意义即是举着晚灯走在田野上的解密人。我的命运早在还是受精卵的时候就得到了界定,质量最好的精子和卵子、用仪器模仿出来的最完美的胚胎发育条件、经过研究的饮食计划……我的一生就像这道程序一样,从小便被父母当作接班人培养,探寻生命的根源就是我的宿命和本能。
我相信着这道公式,它是绝对不会背叛的,人类已经在逐渐破解它的面纱,找到公式的全文,就一定能清楚生命的真相。
Amano实验室的交接棒到了我的手上时,我还是高二的学生,父母已经心满意足地退出了战线,我将作为天野家的下一个符号承接着这个使命。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下走着,【预定调和】作为真理将人们的阶级清晰地化开,才能者与非才能者、才能者的基因再交给下一代才能者……这是一座永恒不变的金字塔,是诺亚方舟。
这似乎跟古印度社会的种姓制度很像,听起来仿佛人类文明的倒退,但我认为这才是文明的终端,只有亘古不变的安宁才能让世界稳定地发展。我对此深信不疑。不如说,我已经充分进行了演算,并看到了人类各种可能的、既定的未来,这种感觉大概就跟传说中的先知一样,我对一切都失去了情感。因为连情感也不过是由体内的分泌物控制的产物罢了。
直到有两个孩子的存在打破了我的轨迹,让我看见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我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第一个孩子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带着极为自信的神采将报告塞进我的手里。
“生命的可能性是无限的,我们应当去打破枷锁,摒弃那些界限,去改变每个人类的命运。”
——就像她改变了渡渡鸟、将消失在历史舞台的这个动物重新再现一样。
她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以色列女孩,白发和黝黑的皮肤,跟普通沉迷于科研的同僚不一样,她的眼中始终绽放着某种精明的目光,像指挥家编织着手中的旋律一般。
少女是主动找上我的。她的父亲曾是我父母的同级,在父母的引荐下,我阅读了她关于渡渡鸟的基因研究,看了她关于掌握生命的演讲,彼时的我已经正式从才能学校毕业,以自己的头衔“元超高校级的进化生物学家”活跃于学界,在短暂地、我也不知为何而来的愤怒之后,我突然觉得有了一点兴趣。
因为虽然她的研究还略显青涩,但我很清楚这一点——她的方向是【理论上正确】的。
——这个女孩会颠覆世界。
她是真相密码的挑战者,亦是金字塔未来的破坏者。我看见了这个可能性,这个女孩严谨治学的外壳下隐藏着惊人的野心,那种野心既让我忌惮又感到兴奋。
那一天,我【放任】了幼狮的成长。
另一个孩子被带来的时候情况却大不相同,如果第一个孩子给我感觉是野心勃勃、展开自己的双翼冲向云霄,第二个孩子则是沉睡于冬天的蛇蚺。
那个时候我手中的项目进行到了瓶颈,我的理论是完全正确的,可并没有人能够承受住那个理论所带来的后果,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心碎的海斯通先生。
请救救我的孩子。德高望重的欧洲律师说。她活不了太久了,她已经被所有的医生判了死刑……她的问题是先天上、早在未出生时就被决定了的,但这对那个孩子太不公平了。
是啊,太不公平了。命运本就是从出生时,就决定好的东西。
“我不是医生。”我这样告诉他,“如果说生命是一道公式,我所做的就是在简单的算式中嵌套更多条延伸出来的东西——明白的说,您试图改变她未来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将不再是人。即便如此,您和您的女儿也要接受吗?”
父亲闭上了嘴,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又看了看我。他拉着的女孩小步小步地紧贴着高大的父亲,攥紧了自己手里的小玩偶,玩偶穿着披风神气地叉着腰,仿佛什么样的敌人都能打倒,我认出来,那是电视上常播放的动画片英雄小兔。
孩子抓得是那样紧,就好像一松开那个玩偶,英雄小兔就会自己飞走一样,她的眼中除了那件披风以外一无所有,无论是我还是她的父亲,都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我别无选择。”
过了良久,律师先生开口了。小女孩紧紧将小兔子抱在怀里,木讷地开了口:“跟这个姐姐走了,现在没用的卡米拉就可以丢掉,然后变成超厉害的英雄小兔拯救世界了吗?”
孩子是纯洁的,任何欲望都从她的口中不加遮掩地流露出来,我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违和感,我面前的孩子连站稳身体都很吃力、呼吸间也有不妙的痰音,但她那双眼睛下面隐藏的某种东西比我至今为止见过的任何力量都强大。
我对这个孩子很中意。她可能就是我解开这个问题的关键之处。
事实证明我没有猜错。
她的意志力和执着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无论是实验期间还是漫长的观察期,她都平静得毫无波澜,就像这股力量天生就该属于她一样,她是命定的“正义”。
这个娇小的女孩本就隐藏着无尽的燃料,在我的点燃下,她烧起了原野上最绚烂的一把火焰。蛰伏于雪下的森蚺醒来了,她锐利无比的毒牙向着幼狮的心脏举起,把陈腐的残渣尽数吞下。
我知道,我们已经站在名为真理的天平两端,少女的脚步就是它所倾斜的方向,这列铁轨会马不停蹄地奔跑下去——朝着它最初所被设定的方向。最后,是她会一尘不变,还是你将改变她撞上悬崖的命运呢?
我打开了邮箱,给第一个孩子发出了自己的挑战书。
看到最后吧,底波拉·霍格维茨。我们的赌局从现在才要开始。
Trigger Warning
BL,R17,以及可能讓人不適的許多情節。
亨利·馬克奎恩站在庭院裡。
他父親正坐在門沿上,吐出一圈發白的煙,煙蒂已經在父親腳下堆成了小山。過期了有半年的番茄罐頭和舊輪胎堆在外面,幾乎把院子填滿。墻角有一輛競技自行車,從幾年前瑪吉摔斷腿開始,就沒再用過,所有人都覺得車子已經生鏽了。一盆天竺葵倔強地長在雜草堆裡,乾涸的土盆裡也被雜草殖民,兩者在等待誰會先為缺水而死。
亨十七歲,再過幾個月就十八歲,要高中畢業了。他長得不高,但也說不上矮,在高中橄欖球隊裡做跑衛。學校裡沒什麼人喜歡,但也說不上惹人討厭,有一些朋友會在比賽時喊他的名字加油,但不多。
“你們學校那個小子。”過了一會兒,父親把煙頭扔到地上去踩了踩,“很有錢那個,他是不是要去加州讀書了?”
“哪個?”亨問。
“送你球鞋和VR眼鏡那個。”
“他叫尼爾。”亨說,“怎麼了?”
“你們打算畢業之後出去玩玩嗎?”父親問道,他晃著手,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嗯,大概會和他慶祝一下吧。”亨利回答。
“但不要旅行,你知道,我們付不起錢。”
“不會,我們只會在鎮子裡轉轉,然後去吃點漢堡什麼的。尼爾也不喜歡旅遊。”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讓他多送點東西,送點值錢的,對那種小孩來說,一百美元不算什麼。”
“可那是生日禮物啊!爸爸。”
“不不,讓他送畢業禮物,你們要畢業了。這值得紀念,聽我的,孩子,他們很有錢,這點錢對他們不算什麼。”
“但禮物是禮物。”亨說,他覺得煙味有點惡心,想回屋裡去了,但被他父親踢了一腳。瑪吉坐在客廳裡,聽著他們的對話發笑,肥厚的雙層下巴上掛了熱狗的油脂和番茄醬。電視裡還在播卡通節目,小弟弟奧斯卡躺在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今天是禮拜五,他沒去上幼稚園。諾亞還在臥室裡睡覺,他在一家店裡守夜班,晚上八點才出門。
沒人怪他們,人都需要點什麼過日子,父親抽煙,母親酗酒,諾亞喜歡在下班後喝止咳糖漿。
亨越過他們,在自己那塊小地方拿出來課本和作業,於《冒險時光》的聲音裡做起微積分的作業,他有點走神,因為阿寶的聲音很吵。奧斯卡在看到無聊的地方時會用腳撥弄他的肩膀,這也搞得亨有點煩,因為在被酒瓶堆滿的茶几上,地方本來就不多。
瑪吉開始吃薯片。
“你怎麼最近這麼努力呢?”
“再不考好點我又要被老師留堂了。”
“那可不好,打工會遲到的。”瑪吉說,她拍了拍油乎乎的手,“但你也不用太努力,你的分數也考不上大學,現在都五月中旬了,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
她說得沒錯。亨的同學已經討論起之後要去哪座城市,但馬克奎恩家還沒收到過一封從大學寄來的信件。
“我想去別的州看看。”亨說。
“老爸不會答應的,你忘了嗎?他為貝卡的事氣得冒煙有半年,現在生我們氣的時候還會拿出來罵。”
瑞貝卡,他第二個姐姐,和瑪吉只差一年半,某一天她去別的州打工,然後再也沒信了。父母最初幾個月沒反應過來,隨後意識到她是徹底消失了,大概不會再回來了。孩子們最開始為她感到高興,但隨後意識到那是背叛。
亨有時候覺得瑞貝卡可能是死了,但更大的可能是她跑了,跑得遠遠的,把這個閉塞骯髒的院子拋在腦後,剩下留在這裡的家人們繼續腐爛下去。他們大概恨貝卡,但也想成為她想得發瘋。在密蘇里州留下來的家人們,他們的血緣比金石都還穩固,親緣比鐵坨都還沉重,他們彼此拖拽,一同下沉,一直沉到地獄底端去。
亨抄錯了數字,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他不得重新開始計算:“嗯,那我待在密蘇里,尼爾……他大概也不會去別的州上大學,我可以叫他玩。”
那一半是謊言,他知道尼爾會用別的方法離開,或許是去讀社區大學,反正不是待在這裡。
“你那個朋友嗎?他不是在給你補習?”
“他的出席率太低了,影響了分數。”
瑪吉咬了幾口薯片,沒再說話,大概是因為吃了太多東西,她去冰箱裡拿了瓶可樂才回來。在此期間,亨終於算對了數字。
“既然他們家很有錢,那就沒什麼好怕的,有的是機會重新考大學不是嗎?”
“我不知道。”亨回答,他確實不知道尼爾想不想去考大學,“他十八歲生日快到了,在星期日。”
“你要給他寫張卡片什麼的嗎?”
“我想帶他出去過生日,但沒想好,我覺得他媽媽應該會給他準備生日。”亨說,他看到泡泡糖公主在施魔法,他似乎又走神了,“或許我該去跟打工的店裡要點東西?額,但是我感覺他媽媽會給他買生日蛋糕……瑪吉,你給你前男友送過什麼嗎?”
“想不出來送什麼的時候就去買大賣場裡的領帶,反正很便宜。”
“但那作為十八歲生日的禮物來說會不會太便宜了?”
“隨便你。”瑪吉說,“你真的很喜歡你那個朋友。”
“有嗎?”亨問。
“嗯,你總在提他。尼爾這個,尼爾那個,好像沒了他就不會講話那樣。”瑪吉灌了自己一大口可樂,隨後打了個嗝。
他們倆沉默了一會兒,亨已經做不下去題了,於是跟奧斯卡一起看起來冒險時光。沒過多久,郵遞員來了,瑪吉看了他一眼:“你去取吧。”
“奧斯卡去嗎?”亨問。
他背上被小男孩輕輕踢了一下,於是亨站起身來,不大情願地趕在父親罵人前去檢查郵筒。沒什麼值得留意的東西,一些銀行的信,一些沃爾瑪的優惠券,更多銀行的信,垃圾(是誰往郵筒裡放口香糖?),新開的餐館,教會的告知,還有一個體積比其他的信比起來要更大的白色信封。
這封信上寫了他的名字。
亨咳嗽了一聲。他像沒事人一樣把其他的信件倒在餐桌上,自己拿著那封大信封進了廁所。信封的收信人確實是亨利·馬克奎恩,在那裡裝的是一張加利福尼亞社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不是什麼好學校,但足以帶他離開密蘇里。
他把信封對折後回了客廳,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將其塞進了書包,裝模作樣地繼續做題。瑪吉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沒說什麼,因為電視節目開始播廣告了,奧斯卡纏著她玩起碰數遊戲。
那天晚上,馬克奎恩家照常吃了灌裝意大利麵醬拌土豆和香腸,母親喝酒喝得昏昏沉沉,倒在桌邊上沒有起來,亨於是去叫醒了要上夜班的諾亞。十一點過後,已經沒什麼時間做作業了,他隨便填完了剩下的,然後給尼爾發了短信。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拿著尼爾給的滑板出了家門,敲響了瑞德家的門鈴。開門的是尼爾本人。
亨留意到對方的手上又多了些繃帶,似乎是前不久才倉促地貼上去的,最底部的已經滲了血。尼爾總是受傷,有時是脖子,有時是手腕。亨會通過這些蛛絲馬跡察覺到另一些事的關聯,譬如尼爾那位虔誠的基督徒母親,他越來越可憐的出勤率,還有班上的孩子們看他的眼神和那些流言——但尼爾從來不會主動提起這些。
“你受傷了嗎?”亨問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他習慣扮演一個傻瓜。
“嗯,我在家裡做飯的時候劃傷了手。”
“今天去學校嗎?”亨問,“對啦,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什麼事?”尼爾說,他把亨推進房間裡,給他倒了杯檸檬水,尼爾的房間很乾淨,被收拾得沒什麼生活感,但比亨家裡要舒服很多。墻角堆著些沒拆開的禮物,尼爾從來沒說過它們是從哪裡來的。
“我被加州的大學錄取了!怎麼樣?都虧了你之前的補習。”亨說。
“太好了,恭喜你——”尼爾難得笑了笑,“這樣看來之前的補習還挺有效果的。”
“是啊,多虧了你,但那所大學是社區大學啦。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我還以為我連社區大學都考不上,所以只投了三所,結果沒想到還真來信了。”
“我就知道。”
“你之後打算怎麼做,尼爾?”亨問對方道。
“……不知道,可能找一所社區大學吧,我的出席率和最後幾年的GPA太低了。”尼爾說,他給亨騰出來一個座位。亨有些不好意思地轉著腳,他意識到自己的棒球外套似乎對這個房間來說太髒了,於是只坐在椅子的邊上。
他鼓起勇氣問尼爾:“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加州?”
“好啊。”尼爾說,“反正社區大學哪裡都一樣。”
“我聽說加州還很包容!還有很多……你喜歡的,漫畫書,那裡大概也會有。”亨來了興趣,他毫不懷疑,尼爾懂得比他多,但不知為什麼,在尼爾面前說這些事讓他覺得開心,“我們說不定可以一起住呢!或者出來一起玩……”
“那就這麼定吧。”尼爾說,他難得放鬆了一點,靠在亨身上說道,“你身上的衣服又該洗了。”
“真的?”
“真的,有股酸呼呼的汗味。”
“對了,關於你的生日……”
“明天再說吧。”尼爾打斷了他。
他們在尼爾家待了一會兒,主要是一起學習,然後說些學校裡的事。亨總是不得要領,但尼爾會耐心教給他答案的緣由。離開前,亨給他表演了新學到的滑板技巧,尼爾撇著嘴看完了。
“後天去學校?”
“我會去的。”尼爾衝他揮了揮手,目送著他離開。
等亨回到家裡時,已經是吃午飯的時間,諾亞破天荒還沒睡覺。他走進去,想問問今天中午吃什麼,儘管他知道不會得到麵包和土豆香腸以外的答案。過了會兒,他才意識到似乎有點奇怪——大家圍在門口的走廊上,如同圍著螳螂尸體的螞蟻。母親發狂似的趴在地上,不停地扔出什麼東西,他本來以為母親又喝醉了,隨後意識到扔出來的東西是書。
亨的書包倒在地上,裡面的東西翻得滿地都是,在那些雜物裡頭最顯眼的,是放在最上端的白色信封。
“亨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瑪吉說,她炫耀似的將那信封拿起來,仿佛是寄給她的。
“大學錄取通知書,那要多少美元吶。亨,你打工賺了不少錢吧?”諾亞說。
“哦,不是大學——是社區大學。”瑪吉說。
“我就知道,他也沒那個腦子去讀正經大學。”父親說。
“加利福尼亞,那太遠了,你不會去的,對吧亨?”母親問。
“我……”
“去那種地方嗎?太貴了!還是留在密蘇里吧。”
“額,那個……我不知道……”
“聽爸爸的話,亨利。”
“我其實……”
“聽爸爸的話!把那通知書拿來,亨利。”
亨沒有動。但那沒什麼用,諾亞已經把那通知書拿來了,父母對諾亞做過一次,現在輪到諾亞對亨利做了,沒什麼區別,都一樣,這就是家人。父親像一個勝利者,他接過那張錄取通知書,仿佛那是車貸、是借款證明、是保險賬單。
紙張被撕開的聲音比想象的大。父親很快將那張紙撕得粉碎,然後全部丟在垃圾桶,為了不讓人有機會復原,還往上倒了諾亞的咖啡。垃圾桶裡的東西濕淋淋地融化在一起,和蘋果核、香蕉皮成了一路貨色,這場以錄取通知書為主角的鬧劇於是結束了。
諾亞重重拍了拍亨的肩膀,像在安慰自己的弟弟,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幕與自己無關。有一瞬間,亨覺得將通知書遞給父親的仿佛不是他。沒過多久,家人們一哄而散,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有人看電視,有人吃東西,有人在喝酒,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亨坐下來,試著將自己的注意力凝聚到作業上,但他什麼都沒想起來。一些數學題,或許是微積分,也可能是心理學,他該看那個餅狀圖嗎?那個餅狀圖似乎逐漸放大,他眼前似乎只有一個垃圾桶,潮濕、骯髒,帶著股廉價水果腐爛的臭氣,然後那點東西也被染污,化為一片空白。到最後,只有一個念頭在糾纏他。
他想見尼爾。
他出了門,在發生那件事後,沒人攔著他。就像先前說的那樣,尼爾家並不遠。一如往常,尼爾為他開了門,但什麼都沒說,只是把他帶到房間裡。尼爾的母親似乎已經去上班了,房子裡除了不停播放“那個藍色雙馬尾的機器女孩”的歌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
亨想說點什麼,尼爾於是把正在放著歌的電腦也關掉了。
“……我們要不要出去過生日?”亨試著組織語言,最後說,“我可以……我可以租車。”
“我媽媽準備了生日宴會。”尼爾回答。
“我知道……但我們可以在其他的時間過——早一點,我可以去租車,我來開,你帶上行李,然後我們一起去……我不知道,可能去庇護所。夜裡一點左右,那時候不會有人在,諾亞也去上班了……”
“……”
“……和我一起離開這座小鎮吧,尼爾。”亨說。
“好。”
當天晚上,亨準備好了離開的行李。他沒收衣服,沒帶書,只是拿走了自己存在高中儲物櫃裡的工錢還有身份證明,尼爾送的滑板在院子裡,走的時候再拿就好。他不敢拿太多,因為那以外的東西會增加被家人們發現的概率。
尼爾做了更詳細的計劃,他趁著母親去教會先去取了車子。兩人不打算用家裡的車,因為擔心家人會通過警察追上來。
晚上八點,諾亞·馬克奎恩離開家門口上班,亨在床上等了幾個小時,在大家都去睡覺、熄燈之後躡手躡腳離開了臥室。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近乎是滿月,通過不大的窗子照進走廊。亨走得很小心,生怕自己發出巨大的聲音來。當他走到家門口時,他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擋在門前。
奧斯卡站在門口,或許剛上完廁所,睡眼惺忪地看著他。
“你要上廁所嗎?亨?”
“對。再睡一會兒吧,奧斯卡。”亨把那孩子抱起來,將他帶回到床上去亨預感,男孩似乎已經知道哥哥要做什麼了,因為上廁所不需要穿外套。但奧斯卡很乖,既沒有哭鬧,也沒有吵醒父母。
亨不知為何產生一種內疚感,他對奧斯卡說了晚安,做完這件事,他躡手躡腳回到客廳,拿上書包出了門。
外頭很安靜,只有一輛雪佛蘭停在路口,那是亨租來的車。尼爾坐在駕駛席上,看到亨來了之後招了招手,等亨上了車子就出發了。一點後的小鎮,安靜得讓人無法相信,仿佛本身就是夢境。他們開得很快,幾乎半小時就出了鎮子。兩人計劃先開到堪薩斯去,等天亮時,在公路旁的休息站休息,然後繼續,直到先到堪薩斯州的避難所為止。
第一段路是尼爾開,在進高速路前換成了亨,開了幾個小時後兩人又換了次位置,一直到四點半的時候,尼爾說他需要休息,於是再度又亨駕駛。尼爾事先買了些罐裝咖啡和薄荷糖放在車里,但還不夠,遠遠不夠。
當他們看到休息站的停車場時,兩人都鬆了口氣。彼時太陽已經升起,他們在停車場裡稍作休息,休息站的便利店甚至還沒有開。一切都很安靜,讓人感到一種奇妙的愜意感,仿佛這不是逃家,而是在度假。也在這時,亨才有了幾分脫離家的實感。
他逃出來了!他自由了!他終究沒有家人邊那樣沉在底部。他和他們不一樣,也不會相同。他看著方向盤前那個結實的白色信封,在租來的車子駕駛席上笑得停不下來。尼爾也在笑,明天會有新的人生等著他們,他們會住進避難所,然後是社區大學的宿舍,或許以後還會有自己的公寓……他們會在加利福尼亞有新的人生。
他轉過頭去,發現尼爾在看他。
“待會兒要去休息站裡吃早飯嗎?我想吃牛肉和雞蛋。”亨說,他搓了搓鼻子。
“你胃口真好。”尼爾笑了笑,“我也想吃。”
亨注視著他,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是時候了,於是擁抱了他副駕駛座位上的夥伴,吻了尼爾的嘴唇。尼爾或許是沒反應過來,或許是累了,但顯然在吻結束後嚇了一跳。那並無經過什麼思考的反應在一瞬間沖淡了亨的興奮感,給他的腦袋結結實實打了一拳,亨縮在駕駛席上,結結巴巴地問對方道:
“或許我們,我們可以……以嗎?我和你?”
“你和我?”尼爾反問道。
“戀愛……建立關係……我一直很喜歡你,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亨說道。該死,他比平常要更語無倫次,“我喜歡你……我們可以一起去社區大學……”
“我不喜歡太吵的人。”
“你不喜歡。”亨說。
“對,我不想再重複一次。”尼爾說,他抽開自己的手,把書包放到副駕駛地上去,“我去後座休息一下。”
“好。”
車門開合的聲音替代了沉默。尼爾換了座位,亨沒說話,專心致志地去調廣播,想聽點音樂,卻怎麼都調不到音樂台。一時間車裡只有廣播的雜音,亨不得已只能放棄,於是一切陷入更可怕的寂靜裡。
亨轉過頭去,尼爾並沒有躺下,而是抱著手臂,透過後視鏡在看他。啊,尼爾、尼爾,他有雙漂亮的眼睛,亨在他們十年級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點,那是雙金色和藍紫色共存的眼睛……現在,它們用一種視線在審視亨。
他鎖上車門,越過椅背。現在是早上六點,休息站的停車場裡只有他們倆。
“尼爾,我們之後還會在一起,對吧?”
“嗯。”
“無論發生什麼事?”
“嗯。”
“生日快樂,尼爾,我愛你,並且會一直愛你。”
“嗯,我也是。我們在堪薩斯州的避難所休息一下吧。”尼爾說,他不再去看亨,而是避開旅伴的視線了。
一切看似開始得突如其來。
亨擠過那椅背,將對方壓在後座上。尼爾一開始顯然嚇了一跳,他想找個支點,但已經來不及了。亨將尼爾壓在座位上,有點粗暴地脫下對方的下裝。尼爾扭動著上身想推開門,但車子已經上鎖,而且周圍沒有人在。
“你要幹什麼?”尼爾問。
他沒回答他。他抱著他的戀人,吻他,埋在對方頸間吸他的味道,癡迷地叫他的名字,然後再一次吻他。尼爾被抱得喘不過來氣,試著掙脫他的手,但沒什麼用。他哭得滿臉是淚,去吻尼爾的嘴唇,後者僵硬地接受著他的吻,嘴唇卻是柔軟的。然後這糾纏一路向著更為隱秘的地方而去,有時尼爾會在他耳邊罵他,說這是犯罪、太衝動了,但他沒有停。
你看,他不能沒有尼爾。尼爾像父親的煙,像母親的酒,像諾亞的咳嗽糖漿,像瑪吉的熱狗,像奧斯卡的兒童動畫。總有些東西,總有些東西要幫你挨過苦難、挨過時間。亨看到尼爾漂亮的眼睛,他把自己的棒球外套扔到車地板上。
那東西隆起一團小丘,在被哭聲和詛咒充盈的
清晨,王静霞带着贝塔兽在森林里行走,时不时还踩一下树枝,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只要巨鸡兽听见了声音,看见了只有成长期的贝塔兽,想必会毫不犹疑地攻过来吧。
果然,没过多久,那令人厌恶的怪鸡再次出现。但石化火焰怎会击中一直防备着它的贝塔兽,贝塔兽一个起跳,灵活躲开了攻击。
“啊,啊,糟——糕了,救命啊,是巨鸡兽耶。贝塔兽,快逃啊。”王静霞完全像个正在棒读台词的蹩脚演员,毫无感情色彩。明明在计划里,这里需要佯装成意外和恐惧的样子,她却完全没有做到,甚至念到一半,还偷偷瞄了一眼早就在手心里写好的小抄。
但巨鸡兽平日捕猎的对象都是单纯的幼年期数码兽,它并没有察觉到任何违和感。它见猎物逃跑,竟然再次追了上来。
到了濒临森林边缘的地方,王静霞终于停下脚步,高举手中暴龙机:“贝塔兽,进化!”
海龙兽立即出现,随后就是一波密集的冰箭攒射,将周围冻成了冰天雪地。
“火焰兽!”王静霞朝森林外大喊一声,早已在峭壁待命的火焰兽应声跃起。
“很好,这次我一定要将这个只知道捕食弱小数码兽的败类彻底驱逐出去!”
虽然寒冷的温度削弱了火焰兽的力量,但加上从旁辅助的海龙兽,仍是二对一的局面。
巨鸡兽退无可退,只能与老敌人硬碰硬。一边是石化火焰,一边是燃烧拳,双方打得火花四溅,却并未将森林点燃半分。
海龙兽只是游走在战场边缘,时不时用冰箭进行辅助。终于,当海龙兽完全绕到巨鸡兽的背后,王静霞才冷不丁大喊:“火焰兽,注意回避!”
火焰兽果然按事前演练好的那样,立即一个翻滚,躲到一旁。而等待巨鸡兽的,是海龙兽在口中酝酿多时的,改变了形态的冰箭。那枚椎体已经被海龙兽改造成半球型的冰霜牢笼,将巨鸡兽扣在原地。随后,海龙兽趁胜追击。这条蛇般修长的数码兽尾巴狠狠往地面一打,受震动影响的牢笼和牢笼里的巨鸡兽便飞了起来。海龙兽看准时机,将另一半冰霜牢笼补上,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冰球。
而此刻,火焰兽手中握紧一根长绳,奋力一拉,一座木质滑梯就从森林下方的沙漠被拖了起来,但与一般滑梯不同的是,它的角度更陡,并且在接触地面的末端有一个小小的翘起。
这是王静霞和整个村子的比高兽们一起花了数天时间赶制出来的“秘密武器”。而在他们制作期间,海龙兽也将自己的所有精力放在了制造冰球牢笼的特训上。
贝塔兽进化成海龙兽以后,就有些笨笨的。本来王静霞还担心计划没办法顺利实行,但从战斗现场海龙兽行云流水般的操作来看,海龙兽果然也是努力特训了!
“海龙兽!”王静霞朝海龙兽拼命挥手,指了指滑梯。海龙兽游走而来,张口一吐,冰雪瞬间铺满了整个滑梯。
这时,比高兽们从附近的草丛里鱼贯而出,像粉色海浪一样,一股脑就冲过来了。它们聚在一处,帮忙将关押了巨鸡兽的冰球往滑梯的方向推。
“一二!一二!”
“加油,加油!”
热闹得宛如夏日庆典一般。
“轰隆隆——”
冰球进入滑道,冰与冰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冰球越滚越快,终于在滑梯末端,与翘起部分碰撞,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飞了起来,消失在一望无垠的天空中。
巨鸡兽的消失让霜雪覆盖的森林里的夏日祭典达到了最高潮。
“好耶!成功啦!”
王静霞和贝塔兽,以及无数比高兽拥抱在一起,笑容灿烂。
……
在这之后,火焰兽仍然徘徊于沙漠之中,而王静霞则受到了比高兽们加倍热情的款待。虽然吃喝不愁,可她还是一直渴望着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回到熟悉的生活里去。
她在数码宝贝世界的生活已经过了快一周,还时不时带上贝塔兽去她刚进入数码宝贝世界的地方走动。可不管她等多久,没有一个人来接她。
得想办法自己回去才行了。
大概是和比高兽一同战胜了巨鸡兽,又加上比高兽们,她毫无心理障碍地跟比高兽们诉说了自己的烦恼。
比高兽则告诉她,在另一侧的山崖上,有一座车站,长长的轨道蔓延出去,虽不知道通往何方,但一定可以离开这里。只要穿过森林的密道,就可以径直到达车站了。
虽然有一头巨龙兽在密道之中沉眠,但比高兽说,这个问题反而很好解决。
因为数码兽总是会有肚子饿的时候,所以巨龙兽也会有苏醒捕猎的时刻。森林里几乎都是幼年期数码宝贝,根本无法抵御巨龙兽的吐息。为求自保,它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水果送到密道的入口去。
大概是觉得一睁眼就可以享受供奉的日子比自己去捕猎的日子要更轻松,原本不喜欢被打扰的巨龙兽,也会对这些前来摆放水果的小家伙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们会准备好一批水果去供奉它的,到那时,你们就趁机悄悄通过隧道吧!”
诚如比高兽所说,这段小小的冒险几乎没有任何波澜。巨龙兽听见吵闹声时,只是抬头,发现是比高兽们在搬运贡品,便接着睡下去了。而王静霞和贝塔兽则趁机溜进了密道。临走前,她悄悄朝比高兽们挥手,比高兽也动了动头顶的叶子,露出了笑容。
带着这份无声的祝福,他们一路走到了车站。
那果然是个像火车站一样的地方,有站牌,有座椅,也有一辆像火车一样的交通工具停泊于此。
直到坐上车,王静霞紧张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去想很多之前忽略的问题。
“贝塔兽,为什么你进化成海龙兽以后,总会再次变回贝塔兽,而之前你从布加兽进化成贝塔兽以后,却没有再变回去呢?”
“这个嘛……你等我一下哦。”贝塔兽乐呵呵地拿出眼镜,待在头上,然后才开始继续说,“构成我们数码兽的,是资料。而你手上的那个暴龙机,可以暂时给予我庞大的资料量,实现暂时进化。所以一旦结束了战斗,这些资料就会被返还,我也就变回了贝塔兽。”
“至于为什么我从布加兽进化以后就一直没有变回去,当然是因为我本身就已经搜集到足够维持进化形态的资料啦。”
说到这里,它用小爪子捂住自己的心口:“在我和静霞相处的日子里,你的欢乐与悲伤,我们共同的冒险故事,全——部都变成了宝贵的资料,被我存放在这里呢。”
“因此,我才能够一直以这样的姿态,与你一同踏上旅途。”
“我搜集到的资料会变得越来越多的,终有一日,哪怕不使用暴龙机,我也一定可以自行进化吧。”
王静霞脸一红,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别、别再说那样令人不知所措的话了。”
贝塔兽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静霞,还请多多指教啦。”
“嗯……”
愿我今后的旅途都有你的陪伴。
愿我们共赴未知之地,继续书写只属于我们的冒险故事。
王静霞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贝塔兽担心是昨日的高强度奔逃让她生了病,一下跳上床去掀她的被子。
“静霞,静霞,你快起来看。比高兽们给了我一根细绳,现在我可以把你送我的眼镜挂在背帆上了呢。”
“我不想起床……我不想出去面对比高兽……啊啊,怎么会这样,我昨天晚上到底在说什么啊——”王静霞一把抢过被褥,把脸埋在被子里大声哼唧。
贝塔兽可能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烦恼,满脸都是疑惑:“怎么会?你昨天表现得很好啊。”
王静霞不为所动,仍旧忐忑不安:“可是我说完以后,它们、它们全部都吓傻了,盯着我的脸发愣呢!愣了足足三秒钟哦,三秒!接着它们不但把我们抬起来运到房间里,还给我们道歉耶——我是不是太凶了啊!?”
“没有这回事啦,静霞,快起来,比高兽也都很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呢。”贝塔兽继续用小爪子推着她。
“咦?它们不讨厌我吗?”王静霞终于从被子里露出个头来,满脸惊讶。
“当然不啦,它们都对昨天的行为感到愧疚呢。真不愧是静霞啊,明明之前被比高兽围住的时候还是一脸害怕的样子呢,没想到能当着大家的面勇敢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呢,真了不起!”贝塔兽笑着,试图将力量通过鼓励的话语和笑容传达到王静霞那里去。
结果它与女孩对视了不到三秒,王静霞重新用被子盖住了脸:“丢死人了——”
对想法特立独行之人予以否定,对个性格外鲜明之人予以打压。她所在世界的社会向来如此,就连孩童也耳濡目染,有学有样。
在学校里备受瞩目的,一定在背后受人指指点点;成绩斐然的,一定承受着绯闻与中伤。
所以沉默寡言,俯首帖耳,一直都是王静霞在学校的生存之道。
如若莽撞行事,如若擅自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会迎接她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简直不敢想象。
可贝塔兽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啊!真是的!搞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不理你了!”它只是懊恼地跳下了床铺,到屋外去了。
王静霞继续蒙头大睡,直到听见了一声爆炸。
她立马被子一掀,披风一穿,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查看情况。
只见一只全身燃烧着火焰的数码兽凶神恶煞地抓着峭壁上的空洞,一步一步爬上来。而贝塔兽迎上前去,又被火焰的大手打飞回来。王静霞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下了即将撞在地上的贝塔兽。
“静霞……?”贝塔兽回头一看,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闹别扭了呢。”
“那种事待会再说啦!”王静霞紧握橙绿相间的暴龙机,非常担心地检查贝塔兽的身体,“你没事吧?”
“我没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护大家!”贝塔兽蹭了她一下,随后挣脱怀抱,跳到那浑身火焰的怪物面前。
暴龙机揭示了来者的身份,火焰兽,成熟期数码宝贝,和巨鸡兽同样的阶段。
恐惧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那凶残的,鸡一般的数码兽怪笑着,口中喷吐出石化火焰,把贝塔兽和她视为猎物。
贝塔兽根本没有办法匹敌成熟期的数码宝贝,若是以往,只要逃跑就好了,再度逃入那片雾气笼罩的,死气沉沉的创始村就好了,没有谁敢追上来的。
但此刻不同,还有许多无辜的比高兽们待在村落里,它们明明热情招待了自己和贝塔兽,多么善良可爱,怎么可能丢下他们逃跑!
要保护他们,必须要保护他们!
在强烈心意的驱动之下,暴龙机与贝塔兽同时散发光芒。贝塔兽的身躯不断拉长,破光而出的,是一头巨大的海兽,有着修长的青蓝色身躯,红色条纹和亮黄色的头颅。
海龙兽,成熟期数码宝贝。
海龙兽张口,必杀技“冰箭”在它口中凝聚起来。火焰兽见敌人忽然变大,当下也准备使用自己的必杀技。可谁知比高兽们忽然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拦在双方面前:“你们不要打架啦!”
咦?
……
“原来如此。”王静霞抱着贝塔兽,和比高兽们围在一起,对面坐着的正是火焰兽。
“所以你曾经受到过比高兽们的帮助,一直在帮助他们驱赶巨鸡兽。结果这两天你发现巨鸡兽似乎找到了攀上高地的方法,绕开了你,来到森林狩猎幼年期数码宝贝。你出于担心,赶来村子里查看情况。不过你害怕引起火灾,所以没有走村子的正门。结果你还没顺着岩壁爬上来,就被贝塔兽攻击了……是这样吗?”王静霞总结了一下座谈会的内容。
“真的非常抱歉,我看到你从悬崖那边爬上来,还以为你想攻击村子里的大家。”贝塔兽低下了头。
火焰兽“嗯”了一声,双手抱胸:“我也十分抱歉,若是攻击之前开口问一句就好了。”
随后,这成熟期的数码兽看了一眼王静霞,又看了一眼贝塔兽:“你们,可以进化吧?”
“如你们所见,我确实不敢进入森林。不过巨鸡兽的石化火焰只能石化成长期及更弱小的数码兽,如果你们能够帮助我把那狡猾的家伙从森林里赶出来,我一定打得它再也不敢打我恩人们的主意。”火焰兽咧开嘴,一拳砸在自己手心,激起阵阵火花。
这是要代替它在森林里与巨鸡兽战斗的意思吗?
为了让比高兽它们脱离巨鸡兽的阴影,继续无忧无虑地在村子里生活,作为承蒙它们照顾的人类,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被火焰兽如此郑重地拜托了,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王静霞低头看着贝塔兽。
可它那么小,那么软,那么乖巧,真的能战斗吗?
刚才的进化不过是巧合而已,在知道火焰兽不是敌人以后,海龙兽就变回了贝塔兽。现在要让它再进化一次……到底该怎么做呢?
“只要静霞想,我就能进化。无论多少次都可以。”似乎看穿了王静霞的想法,贝塔兽这么说。
不,我不想让它战斗。战斗很辛苦,战斗会痛,会受伤,还有可能被敌人杀死。
就没有什么不战斗也能达成目标的做法吗?
帮助比高兽们,还有避免与巨鸡兽战斗,这两件事我都要做到才行。想,快想,想想办法!
对了!
“贝塔兽,那个,你进化成海龙兽的时候,嘴里含着的那个冰块一样的东西,形态是固定的吗?”她问。
“变成冰箭的样子,杀伤力是最高的。”贝塔兽点点头,“但是如果愿意花点时间,我也可以把箭变成别的样子。”
“太好了,那么我现在有个计划。”王静霞欢喜道,音量都因欣喜而提高了。
见火焰兽和比高兽全盯着她,王静霞“啊?”了一声,立马用手挡住了通红的脸:“我,我我……我先跟贝塔兽说,它、它觉得可以的话、的话,呃呃呃,待会它再来跟你们说!”
灰色的,无尽的雾气。
此地唯有一片死寂。
王静霞带着贝塔兽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前进,寻找一个出口。
她不敢回到之前进入这片灰雾笼罩之所的地方,万一巨鸡兽还在原地蹲守,岂不是自投罗网。
听贝塔兽说,这片纯灰色的废墟曾是创始村,数码蛋破壳的地方,所有数码宝贝的故乡。在贝塔兽的记忆里,这里曾经有着高大的树木,温暖的小窝,还有性格温顺的看护人。但不知为何,如今却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会不会是大家都搬走了呢?”王静霞的父母总是在换地方做生意,于是她也总是跟着父母更换住所。所以她下意识地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嗯,或许吧!如果没有创始村的话,大家可能都没办法出生了,我也没有办法和静霞见面了。希望他们搬家顺利。”贝塔兽说完,忽然加速前冲,随后一脸愉快道,“静霞,来这里,这边已经能看到外面了!”
王静霞一路小跑,那些灰色的建筑物就沉默地目送他们远去,雾气内部的世界失去了他们唯一鲜活的色彩。
当熟悉的绿色森林再次出现在王静霞眼前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得益于日渐昏暗的天光,她反而可以看见远处隐约散发着点点火光。
“说不定那边有什么人在呢。”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王静霞与贝塔兽一同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了。
这里已经是森林的边缘了,放眼望去,可以看见森林外界的景色。没想到森林竟然在一片高地之上,而脚下就是悬崖峭壁,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数码宝贝的世界环境真是奇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在远处,森林的最边缘,一座小小的村庄安静地矗立着。村里到处都有粉色的,圆滚滚的可爱数码兽在走动,它们头上还有花朵一样的东西在绽放。
王静霞熟练地打开暴龙机,上面果然显示了它们的资料。
比高兽,幼年期的数码宝贝。
因为见过布加兽,王静霞知道幼年期意味着什么,几乎没有攻击手段,防御性能也很差,身体柔软,相当于数码兽中的婴儿。
哪怕数量众多,它们大概也不会像巨鸡兽那样富有攻击性吧?即便有,以自己和贝塔兽的力量,应该能顺利逃出来吧?
想到这里,王静霞才敢迈开步子朝村落走去。
看见女孩靠近的时候,它们竟“哇”的一声,作鸟兽般四散而逃,只不过眨眼的时间,全躲入了建筑物。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村子,此刻竟鸦雀无声。
“我还在想办法提防他们呢,结果被提防的是我们这边吗……”王静霞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大家——不要紧的,我们只是路过这里,想要借宿。”贝塔兽跳出来,朝村内喊。
王静霞听见原本安静的村子里,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数码兽小声地交头接耳,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看见了吗,那个是贝塔兽呢。”
“贝塔兽是成长期的数码兽,我们露面也没关系吧?”
“那它旁边的大个子呢?那是什么数码兽?”
“如果是害人的巨鸡兽,恐怕已经开始破坏建筑物了吧!”
“他们是好人吗?”
这种被一群生命体围绕着,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并且窃窃私语的感觉其实并不好。王静霞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推上了舞台的展品,几乎紧张得话都说不出了。刚才就已经奔跑到脱力的腿,此刻又开始有些颤抖,站不稳了。
“这是我的搭档,静霞。她是人类,不是数码兽,也不需要吃资料的。”贝塔兽向前踏出一步,明明身高只到王静霞的小腿,却如此勇敢地将人类护在它的身后。
又是一阵近乎聒噪的窃窃私语,可爱的比高兽们接二连三地从村子里涌出,把他们带到了招待客人用的房间。
它们用头上的漂亮蓝紫色花朵状身体结构顶着各式各样的水果,鱼贯而入,作为招待客人的食品。但它们的目的不仅如此。比高兽们一放下水果,就开始发问。
“人类,是人类!我们从未见过人类!可以让我碰一碰吗?”
“告诉我,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告诉我,告诉我,你经历过什么?”
仍然是吵吵嚷嚷的,每一只数码兽都在发问,每一只数码兽都在说话,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全部的话语都指向她,所有的眼睛都在关注她。
王静霞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直接愣在原地,支吾半天也没法发声。害羞的情绪无限升温,大脑就好像一团浆糊,连带着思考能力一同软软地融化了。
只能是贝塔兽站出来摆平这些好奇宝宝们了:“我们刚刚摆脱了巨鸡兽的追杀,所以能不能先让我们休息一下呢?”
这句话下去可不得了,比高兽们又炸了锅。这次的讨论点在“你们居然能从巨鸡兽那里顺利逃脱,怎么做到的!”和“巨鸡兽为什么会出现在森林里,它不是不会飞吗?”之中。
贝塔兽看了一眼快被吵晕了的王静霞,叹了口气。它干脆手一挥,道:“这里太窄啦,想听故事的跟我来,我们到广场上去吧?”
“好哦!”比高兽整整齐齐排好队,不再吵闹,乖乖出去了。
临走前,贝塔兽朝王静霞眨了眨眼睛。王静霞立马明白,那是“不用担心,好好休息”的意思。
哪怕没有开口,它也明白我的心意。这让王静霞甚至有一种“得救啦”的感觉。
一旦放心下来,肚子就开始饿了。看着那些堆砌在桌上的水果,王静霞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地大快朵颐起来。
毕竟比高兽们带着水果进屋的时候好像也说了一句“可以不用客气”的嘛。
吃饱了肚子,体力恢复,精神也再次变得不那么脆弱了。王静霞当即下定决心,挑了几个个头大,汁水饱满的水果抱在怀里,准备把贝塔兽从比高兽们的重重包围里救出来。
当她来到广场的时候,只见那些可爱的粉团子们紧紧挨在一起,随着贝塔兽声情并茂的讲述而发出“哦哦!”“哇?”的声音。
当王静霞过来的时候,贝塔兽正好讲到王静霞抱着几乎完全石化的它逃命,不顾一切地冲入灰雾。
“他们去了雾气笼罩的那个地方?真可怕。”
王静霞听见有比高兽小声说。
“对啊对啊,就连巨鸡兽都不追他们了,它也不敢接近那片灰雾呢。”
那不是创始村吗?不是所有数码宝贝诞生的地方吗?为什么像比高兽这样应该出生不久的数码兽却不敢接近呢?
不过它们连靠近也不敢,更别提知晓雾气内部到底是什么状况了,大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吧。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出贝塔兽。
明明它也跟巨鸡兽努力战斗过了,也跟着自己跑了这么久的路,甚至还被巨鸡兽石化过一次,它肯定也很累了。
要让贝塔兽也好好休息才行。
但是她根本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啊!不,虽然这些小家伙不是人,是数码兽,可一样办不到啊!
冷静,王静霞,冷静。想想刚才贝塔兽是怎么做的。
她深呼一口气,拍拍脸蛋:“嗯,那个……各位比高兽们,在我们进入雾气笼罩的区域,确认巨鸡兽没有追来以后,就开始积极寻找出口。我们出来了,就碰见了你们的村落,然后……然后剩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见比高兽们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到了她身上,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注视,王静霞吓得快要停止思考了。可这一切都是为了救出贝塔兽,要努力,要努力啊王静霞!
她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大声把想要传达的话语吼了出来:“所以,所以我和贝塔兽经历了那么惊险的战斗,走、走了这么长的路,贝塔兽也很累了!拜托你们,让贝塔兽休息吧!”
奔跑,奔跑——
她顾不得去辨认什么方向,光是绕开面前的障碍物就已经需要用上全部的思考能力,光是督促自己继续迈开腿前进就要用上所有的意志。
巨鸡兽仍在背后穷追不舍,怎么也甩不掉。不时就会有石化火焰从王静霞的身边擦过,将周边的植物化为顽石。
不能被打中,不能停下,不能在这里死去!
“静霞……”贝塔兽忽然发出一声哀鸣。
王静霞回过头,只见贝塔兽的半截身子已经化为灰色,变成了石头。不知是什么时候蹭到了那可怕的火焰呢,它还在挣扎着用仅剩的前肢爬动,还在试图追上王静霞的步伐。
咽喉传来了血的腥甜味,身体粗暴摄入空气的做法已经让柔弱的气管受了伤。腿好累,喉咙好痛,身体已经快要动不了了。好想坐下,好想休息。可是还不行,可是还不行!
王静霞咬着牙,俯身抱起石化部位还在向上蔓延的贝塔兽,又望了一眼仍在背后的巨鸡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向前奔跑。
它越来越重。
它越来越冰冷。
贝塔兽,坚持住!不,不要,贝塔兽……我的……我的朋友!
她甚至还没能跟它好好说上几句话啊!
不要!
“哈……哈啊啊啊——”激动的情绪让腿部获得了再启动的力量,声带几乎是挣扎着颤抖,从牙缝里挤出了无意识的咆哮。
跑啊!给我跑起来!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眼前便不再有绿色了。周围的景色陡然一变。
没有了挡路的树枝和灌木丛,没有了高大树木组建起来的森林,也没有阳光。
周围开始出现建筑物,可一切都是灰色的,被雾气朦朦胧胧地庇佑着,看不清其间的构造。它们寂静地躺在原地,仿佛被遗弃了很久,蒙上一层又一层的尘埃。
不知为何,自从进入这片灰雾以后,所有声音都仿佛被屏蔽了。没有巨鸡兽的脚步声,更没有怪笑声和那种恐怖的石化火焰。
太好了,那家伙没有追来!
她没来由地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腿像发了疯一样开始颤抖,根本无法使上半分力。肺里好像有一团火焰亟待熄灭,可每喘一口气,咽喉就如刀割般疼痛。血水混着唾沫被咽下,喘气,疼痛,咽下,喘气。虽然疼痛,可身体需要氧气;虽然疼痛,可无法停止呼吸。
“静霞……你还好吗?”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贝塔兽仍被她抱在怀里,紧紧抱着。贝塔兽不得不用力顶开她的手,才能看见她的脸。
那石化的诅咒已经爬到贝塔兽的脸上,就连一只眼睛也已成为了石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我们已经摆脱了巨鸡兽才是啊!
难道我们不是已经成功逃脱了吗,为什么石化还在继续蔓延,为什么痛苦还没有结束?
王静霞想要尖叫,可残破的嗓子已经不支持她继续发出声音了。
贝塔兽努力留下一个笑容,伸过头蹭了蹭她,随后变成了整块石头。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她已经充分理解到了这一点。
不,不行,冷静下来,王静霞。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数码宝贝,既然有可以石化别人的存在,那一定也有可以解除石化的数码宝贝。
她深吸一口气,掏出背包里的零食饼干,一下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夏令营的教官说过的,在野外要保持体力,充分休息。
一旦腿可以动了,就带着它去找愿意帮忙的数码宝贝!
咽喉的疼痛平息下来,腿也不再颤抖。可周围实在是太过于安静,困意不受控制地袭来,早已疲惫过度的身体需要更进一步的休息。
她渐渐睡着了。
王静霞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件亚麻色的披风。贝塔兽正趴在她身边打盹,还是那个绿油油、圆滚滚的模样。
“咦!?”王静霞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贝塔兽的脸颊。指尖传来了柔软的触感,有些水栖生物特有的冰冷,但早已不再僵硬如石了。
贝塔兽立即醒来,展露出笑容:“静霞,你醒啦?”
等、等……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王静霞拿出暴龙机,重新看过一遍巨鸡兽的资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必杀技是暂时石化敌人的石化火焰”。
也就是说,巨鸡兽的石化火焰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解除的。
太好了……原来只是暂时的,太好了。
她一把将贝塔兽抓到自己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朋友。接着,鼻头一酸,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角涌出来。
“哇……呃……呜啊——”
在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之刻,大脑抛却了恐惧与不安,拾捡起所有的委屈。
“好啦,别哭了,别哭了。”贝塔兽咬住披风的一角,就要给她擦拭眼泪。王静霞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多了件衣服。
她在夏令营里只穿了一件纯白的t恤,没带外套。而贝塔兽咬住的,正是一件亚麻色的披风,小巧但足以御寒,领口还有漂亮的长方形金属扣。只看了一眼,王静霞就喜欢上了。
“这披风是……?”她问。
“我从石化状态恢复以后,发现静霞你睡着了,缩成一团,感觉很冷的样子。所以我就去附近逛了一圈,找到了适合当被子的东西。我想把这个送给你,作为朋友的证明。”贝塔兽的声音比布加兽时要更成熟一些,听它将事件娓娓道来,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我想静霞你会喜欢的,我也希望你会喜欢。”
朋友的证明。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除了父母以外的人送了礼物。
“谢谢,我……我很喜欢。”她珍视地将这件衣服套在了身上。
终于有时间进行交流,贝塔兽开始对王静霞身上的一切都怀抱浓厚的兴趣。不但辫子被它咬了两口,背包也被翻了个遍。什么饼干啦方便面啦饭盒啦水壶啦,通通被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王静霞极有耐心地解释着,
最后,贝塔兽将目光汇聚在王静霞挂在背包外的眼镜上:“静霞,这是什么?红红的真好看。”
“这是……眼镜。戴在眼睛上的。”王静霞这才想起,当时眼镜被石化了。此刻虽然石化已经解除,但火焰造成的冲击不知道有没有把镜片弄坏。
她连忙把眼镜摘下来,果然,细密的白色裂纹布满了整块镜片。虽然这副眼镜不过是矫正视力用的初级眼镜,哪怕失去它,也会特别不影响王静霞的视觉,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因为这是父母专门为她置办的。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告诉父母自己的眼睛看东西似乎有重影,坐在最后一排看黑板已经变得吃力。父母高度重视这个问题,立马带她去配了一副眼镜。父亲陪着她,耐心地询问她度数是否合适,而母亲问她要什么花色的眼镜架,她亲手选定了这漂亮的红色。
父母头一回如此关心自己的问题,但也就只有那天而已。
可现在,这宝贵的眼镜也损坏了。
“戴在眼睛上?怎么戴?”贝塔兽追问着。
“可是它已经坏掉了,用不上了。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王静霞小心翼翼地摘除了尖锐的玻璃碎片。还好眼镜架是完好无损的,仍然可以使用。她便将无框眼镜放到贝塔兽的面前。
贝塔兽并没有耳朵,所以王静霞得一直拿着眼镜腿。即便没有任何戴上东西的实感,贝塔兽仍然很开心,尾巴都晃起来了。
“这就是戴上了?好看吗,静霞?”贝塔兽望着她。
“咦……这个眼镜架,你喜欢吗?”王静霞很意外,不过又有些欣喜。自己当初也是因为喜欢才选择了这一款,看见自己的朋友和自己喜欢同样的东西,这比什么都令人高兴。
“我很喜欢,总觉得戴上以后就会变得博学起来呢。”贝塔兽展露出笑容,“静霞你说它坏掉了,用不上了?那可以给我吗?”
“你其实可以用更好的……”
“不,我就喜欢这一个。因为这是静霞用过的东西,当做好朋友的证明送给我嘛。”
听它这么说,即便是王静霞也哑口无言,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她最终点了点头。既然贝塔兽那么喜欢,送给它也没问题。
但是……
“坏掉的眼镜架才不是什么好朋友的证明。”
王静霞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搭档。
“这才是。”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儿时的记忆大多已经被尘埃所覆盖,却仍如蝉鸣般倔强地,清晰地留存在脑海里的故事,夏日的故事。
每当回忆起这宝贵的童年时光,就觉得那是胸中的珍珠,正闪闪发光。
那是只属于我和搭档的,独一无二的冒险。
……
好痛!?
王静霞跌落在地。
风里的味道,改变了。
原本混杂着咖喱香气的,烧烬木炭的空气,忽然混进了花香,有了湿度。
上一秒,眼中所倒映的景象里,还有一排接一排的帐篷,一同参加夏令营的朋友,以及煮着咖喱的铁锅。下一秒,眼前竟然是一片无尽的森林。笔挺的树木高耸入云,鸟雀在看不见的地方啼鸣。阳光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零碎地洒在地上,圆圆的,像一片又一片的斑点。
她只不过与在夏令营里新交到的朋友们一同做好了咖喱饭,发现自己没有合适的盛饭道具,就想回自己的帐篷,从背包里拿个饭盒出来。可谁知手一接触到背包,就莫名其妙摔了一跤。
再抬起头来,就是改天换地了。
“静霞,你醒了吗?”忽然有个声音在叫她。
王静霞循声一看,自己身旁坐着一只灰色的……恐龙?那小家伙头上有着一撮明亮的橙色毛发,而毛发上还栓着一个模样古怪的亮橙色机器。
恐龙……会说话?而且知道我的名字!?
王静霞一下跳起来,后退好几步。但对方完全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反而很困惑地歪着脑袋,似乎并不理解为什么王静霞要远离它。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慢慢冷静了下来。悄悄打量着那只小怪物。
这家伙看起来身体很小,柔软如同新生儿,圆圆的身体上只有两片像桨一样的前肢……好像不会咬人的样子。不过那个机器似乎一直挂在它的脑袋上,挺重的吧,要不先帮它拿下来?
鬼使神差地,王静霞朝它伸出了手。
机器在触碰到她的瞬间发出了光芒,显示屏上立即跳出了资料。
“数码宝贝……布加兽?”她有些意外的看着眼前的这只小生物。
“没错,我是布加兽哦。”布加兽举起了自己的前肢,“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见我了。”
它展露笑容,小小的虎牙格外可爱:“我就是为了和你相遇才诞生的。”
荒谬!
王静霞甩了甩脑袋。比起这个小怪物,她更担心的是夏令营的事。朋友如果发现她不见了,会报告教官吗?夏令营的老师们发现她不见了,会派人来找她吗?爸爸妈妈发现她不见了,会终于愿意放下手里的生意,在大街小巷呼喊自己的名字吗?
“如果发现自己迷路了,要站在原地等大人来找你哦。”
小时候,她的母亲这么说;稍大一点,学校里的老师也这么说。
可这宽阔而空无一人的森林里,到底有谁能找到她,又有谁能来救她?
虽然王静霞因家庭原因在许多城市之间辗转,但始终还是生活在钢筋与水泥所保护的世界里。森林的模样,她只在搬家时乘坐的大巴车上远远望见过。此刻深入了陌生的地图,她难免有些害怕。
“啊……好想回家……”
“静霞?你从刚才开始脸色就很难看,你还好吗?”布加兽十分担心,于是爬到了王静霞的身上。
“呀!?”孩子被吓了一跳,又往后跳开。
而这一声惊叫,也引来了其他数码宝贝的关注。
一只尾尖红如火焰般的巨鸡从灌木丛里钻出,口中发出短粗的怪笑声,张嘴就朝王静霞的后背咬去。
暴龙机的屏幕再次亮起,显示了来者的资料。
巨鸡兽。
捕食弱小数码宝贝资料的残忍猎人。
“静霞!”布加兽急忙一跃而起,口中吐出无数泡沫攻击敌人。
可小小的幼年期数码宝贝怎会对成熟期数码宝贝造成伤害,那些泡沫也不过延缓了一些攻势。但这足够了,布加兽用身体撞开了王静霞,自己承受了啄击。
“你根本没有胜算!跑,快跑,快跑啊!”王静霞回过神来的时候,布加兽已经用它那小小的身躯挡在了她和巨鸡兽中间。
“我才不跑,静霞,它很危险!”虽然身上已经布满伤痕,虽然气喘吁吁,但它没有退缩。那幼小的怪兽还在张开嘴,不断吐出柔弱的泡泡。那些甚至不足以被称之为攻击的招式打在巨鸡兽的身上,甚至连它的羽毛都未曾浸湿。
明知不敌,可它还是要保护她。
它正是为了和某个人相遇而诞生的存在。
只属于一个人的伙伴。
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朋友。
起初还觉得这是很荒谬的事,可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布加兽,她理解了。
这就是我的伙伴。
紧握于手中的暴龙机发出了光芒。
并非之前那种读取数码宝贝资料后予以显示的情况,而是更加耀眼的,更加温柔的光。
数据从这小小的机器里喷涌而出,一团又一团加在布加兽的身上。它的身体也发出了同样美丽的光,然后膨胀。数据在重构,生命在进化。
绿色的身躯,蓝色的条纹,以及亮橙色的莫西干式头冠。
暴龙机上显示出了资料,这是成长期的数码宝贝,贝塔兽。
爪一般的四肢终于让它的速度比起布加兽来说,有了阶段性的提升。在巨鸡兽攻过来之前,它便已经起身躲避了攻击,来到巨鸡兽的身侧。贝塔兽的头冠上有丝丝雷点闪过,随后就是一道强烈无比的雷击。
贝塔兽的必杀技,“麻痹电击”!
雷电扬起了阵阵烟尘,而一道火焰从烟雾里飞出,击中了王静霞挂在背包上的眼镜。
眼镜忽然开始变沉。
王静霞将那红色的漂亮眼镜取下一看,塑料的眼镜架居然被变成了石头。
她惊奇地“咦!?”了一声,低头一看暴龙机,巨鸡兽的资料上赫然写着“必杀技是能暂时将敌人石化的'石化火焰'。”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团火焰不是恰好打在眼镜上,被石化的就是她了!
“贝塔兽,快跑!我们一起跑!”她当即大喊一声,做出要往后奔跑离开的样子。贝塔兽当然听从她的指挥,又放出一道麻痹电击,让地面扬起烟尘之后,它紧随其后,开始了撤离。
巨鸡兽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虽然看不见目标,却还是一个石化火焰向前方喷去。
但当尘埃落地之时,它的面前已经没有王静霞和贝塔兽的身影了。
那是在比高兽的村落里发生的故事。
当时,王静霞和比高兽们还在为了打败巨鸡兽而利用藤条和树叶编织着滑梯。而原本应该在练习将冰箭转化为冰球的海龙兽却跑了过来:“静霞,有客人。”
王静霞赶紧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村子门口,没想到除了海龙兽之外,还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作为一个近视眼,王静霞习惯性地眯起眼睛,让自己看清更远一些的情形。
那是一个孩子和一只数码兽。孩子的年纪和自己应该是差不多大的,但头发却是王静霞从未见过的火红色,和那只长得如同小龙一样的数码兽的披风一样醒目,吸引着人的眼球。
“我是王静霞,这是我的搭档贝塔……啊,它进化了,现在是海龙兽。我们摆脱巨鸡兽的追杀以后,来到比高兽的村落里休息。”
“我是萨伊·帝莱塔亚,这是我的搭档哈克兽。我之前在沙漠里帮助了被巨鸡兽追杀的哈克兽,打算来村子里休整。”
“你们的旅途听起来也真的很不容易,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是巨鸡兽受害者联盟啦?”海龙兽很快变回了贝塔兽,快乐地回到王静霞身边,挥着小爪子和对方打招呼。
“这个……或许是可以这么说。”萨伊好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把话接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个回答里,王静霞一下子感到了亲切。他应该多少和自己算是同类吧,是在社交上没什么经验的孩子。
太好啦,这样的话,开口说话就不会太紧张啦!
这时,比高兽们也成群结队地涌了过来,热情地告诉两个孩子,晚饭已经备好了。王静霞的视线随着比高兽过来的方向望去,五颜六色的水果已经在桌上被满满堆了两层,光是散发的甜美香气就已经足够诱人。两个孩子都决定把话题放一放,优先填饱肚子。
被甜口多汁的水果抚慰了心灵,之前一直显得有些疲惫的哈克兽终于恢复了体力,开始和贝塔兽,以及众多比高兽们互相追逐,玩作一团。
“对了……那个,关于巨鸡兽……”王静霞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既然你们也和它交过手,我想从你们这里知道更多关于它的事情……!”
这也是为了接下来的战斗能够万无一失,没错,所以交谈是必要的!
萨伊点点头:“也是呢,我们互相交换一下情报吧。”
待贝塔兽和哈克兽都玩累了,各自回到搭档身边时,他们已经聊到了被雾气所笼罩的区域。在王静霞的描述里,那片区域被废弃了很久,不但一只数码兽也没有,甚至就连凶恶的巨鸡兽也不敢深入。
萨伊忽然来了兴趣。反常的背后必然存在着缘由,而他旺盛的求知欲驱使着他去揭示真相。当然,深入未知之地时,两个人要比一个人更加安全,于是他开口邀请王静霞与他一同进入雾区探险。
而之前数码兽伙伴一同玩耍的比高兽却冷不丁开了口:“那个地方很危险的,你们不要再去了。”
“很危险?”王静霞一愣,“可那里面除了废弃的建筑以外,明明什么也没有呀。”
谈到这个,比高兽们露出悲伤的表情:“之前告诫我们不要进入那片区域的比高兽被巨鸡兽吃掉了,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那么拼命的劝阻我们不要去。但同伴的话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这件事还是头一回听比高兽们说起。想必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会回忆起离去的同伴,让它们感到悲伤吧。
王静霞和萨伊对视。王静霞抱着耷拉下脑袋的比高兽,有些为难:“它们这么说哦?我们还要去吗?”
萨伊却仍然坚定,他点点头:“当然去。对幼年期的比高兽来说,雾区或许的确很危险。但我们有哈克兽,还有你的海龙兽,它们都是很擅长战斗的数码兽。”
王静霞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她对秘密不怎么关心,但如果能试着进行一次“和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同去紧张刺激的地方”的探险,这对她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有趣经历。实在不行的话,逃跑就是了,她已经对逃跑这件事有心得了!
比高兽们自然没有劝动下定决心的二人,放他们去了。
雾气里还是一片黑灰色,没有日月流转,没有生物活动,安静得如同沉眠数千年的庞然大物。
哈克兽同样立即就认了出来,这里正是创始村。
他们四下行走,观察。果然,除了废弃建筑物以外什么都没有。
“之前我和贝塔兽讨论了一下,觉得会不会是创始村搬到新的地方去了呢?毕竟周围都是沙漠嘛,或许他们找到更适合养育幼崽的地方了。”王静霞先将自己的结论抛出,打算开启话题。
跟朋友一起表情严肃的讨论一件大事的感觉也很酷,酷到觉得自己是电视剧里追查谋杀案真凶的小镇警长。
萨伊闻言,却停下脚步,手在下巴上反复摩挲,似乎在沉思。
“不,不对。比起搬走,我更倾向于创始村被毁掉了。”他忽然说。
“进入迷雾之前,哈克兽提醒过我。它说,我们离开比高兽的村子以后,一路上碰到了不少幼年期的数码宝贝。不过大概是害怕巨鸡兽吧,它们都躲在隐蔽的地方。”
“这里还滞留着数量如此庞大的幼年期数码宝贝,如果创始村真的搬走了,不可能丢下它们不管。哪怕一时间无法完全转移,也应该留有看守照顾它们才是。”
萨伊每说一句话,王静霞就跟着点一下头。
的确如此。
如果创始村仍在正常运行,那就不该放任巨鸡兽捕食这些孩子才是。
“说到底,为什么巨鸡兽要捕食他们呢。”王静霞也思考起来,“从比高兽村落的情况来看,森林里的水果是很充足的,没有吃数码兽的必要啊。”
“因为被打倒的数码兽会化为资料,而吸收了资料,数码兽就会变强,甚至进化。”哈克兽在数码世界活动的时间最长,因此它对此也是最有经验的,“而被吸收后的资料是没有办法变成数码蛋的……”
因此,创始村荒废了。
“这绝对很奇怪,不该是这样的……”王静霞喃喃自语。
贝塔兽拍了拍她的腿,轻声安慰道:“每当数码世界遇到了什么危机的时候,被选召的孩子才会来到这里。虽然现在说不定你们的到来会改变什么吧。”
萨伊再次皱起眉头,但很显然,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认可了这个说法。
天逐渐黑了,原本就被雾气遮盖的地方更加黑暗,几乎无法视物。好在王静霞在夏令营学过如何生火,而萨伊也对此颇有经验。两个孩子鼓捣半天,还真给他们鼓捣出一堆篝火来。
刚开始火堆明明灭灭,尚未完全干枯的枝条在呛人的烟气里发出“噼啪”声,来势凶猛。而后,这种来自自然的抵抗很快消去了,周围变得明亮,变得温暖。
“能见度太低了,说不定会遇到突发情况,还是等到早上再离开吧。”萨伊说。
王静霞点点头,她怕黑,她不敢走夜路,她全盘同意萨伊的意见。
但不回去的话,晚饭要怎么办才好?
这时,王静霞在背包里翻找一番,掏出了一个铁质饭盒,还有一小块浓缩咖喱。
咖喱块是夏令营的老师发给孩子们的,要他们自己试着做一次晚餐。当时王静霞所在的夏令营队伍里,孩子们都不会做饭,而咖喱块又是极为少见的稀罕品。于是队长珍惜地将咖喱块切成小份,人手一块。若是煮糊了,总还有机会再来。
水壶里还有大量清水,这是今早出发时,在比高兽的村子里灌满的。在饭盒里倒入清水,放入咖喱块,接着还有……
还有一个很遗憾的消息,没有能被煮进去的内容物。
在夏令营里,土豆和胡萝卜是已经被老师准备好了,摆在桌上,随意取用的。可是谁会想到自己能忽然穿越到异世界,谁又会往自己的背包里塞生土豆和胡萝卜呢?
虽然包里还剩得有比高兽们送的水果,但王静霞数年里累积下来的常识决定了她绝对不会做出往咖喱里放水果的恐怖分子行为。
倒是包里还有未开封的早餐饼干,或许能够蘸着咖喱酱,将就果腹吧。
“对了,如果要煮东西,我这里倒是有土豆和胡萝卜……”在王静霞目瞪口呆的表情里,萨伊从包里掏出了两样蔬菜。
等一下!?
“这是比高兽送的,说是为了感谢我和哈克兽努力保护了村子。”
随着汤水沸腾起来,香气也逐渐散开了。切成一口大小的胡萝卜与土豆被炖得松软,咖喱的味道深深渗入其中,让每一块蔬菜都饱满多汁。
孩子和数码兽立即放下了话题,开始大快朵颐。虽然比高兽准备的水果也很美味,可无论如何,人类还是要吃热的和咸的东西才能打起精神来呀!
饭后,篝火仍然明亮。但饱腹感让人昏昏欲睡,两人决定好了值班顺序,便各自挑了一块离篝火不远的地方躺下,准备休息了。
“萨伊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想办法回家吗?”王静霞问。
贝塔兽和哈克兽同时抬起脑袋,望向萨伊。看来它们也很想知道答案。
这时的萨伊已经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紧张了,自如地应答道:“这个嘛……我暂时不打算回家。贝塔兽不是说,只有数码世界出现问题的时候,孩子才会被选召吗?那么我们被叫到这里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想知道。若是不顺利解决问题,或许我们就没法回去吧,我是这么想的。”
王静霞轻轻点头,羡慕道:“真了不起,我没有想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做什么才是正确的。”
她随后又捂住脸庞:“我、我也没有和其他的孩子交过朋友,哪怕有,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交际……也不知道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呢……还是我太差劲了……”
萨伊摇摇头,否定了她:“没有什么正确与否,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你掌握的情报还不够多罢了,但最终大家都会找到目标的。”
王静霞长长地“嗯——”了一会,才露出了笑容:“好的,我会试着找找看的。真不可思议呢,对自己来说理所应当的事情,有时候也会成为打动他人的力量。”
“是吗?那是好事啊。”萨伊也笑了起来。
人和人的相遇,每一次相遇,都充满了未知的新奇和感动。能见识到新的事物和新的想法,会去一起做平常不会做的事,会成为彼此的力量。
如此美妙。
聊了半晌,贝塔兽忽然小声提醒道:“该睡觉啦。”
于是两个孩子的声音才渐渐弱了下去。大概是一路劳顿的缘故吧,周围很快就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和平稳的呼吸声了。
第二天,王静霞醒来的时候,只有她和贝塔兽睡在空无一人的创始村里。露营的篝火、捡来生火的树枝,甚至于萨伊和哈克兽的身影早已消失。没有留下半点露营的痕迹,就连哈克兽在泥土上来回走动时留下的爪痕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梦吗?”她捏了捏自己的脸。
“不是哦,其实数码世界有很多平行空间的啦,孩子之间的相遇本身就是暴龙机所指引的奇迹。”贝塔兽再次戴上了眼镜——每当它想进行某种说明或者说教时,总会把眼镜戴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奇怪习惯。
王静霞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总之相遇的孩子偶尔忽然消失是正常情况是吧。
所以记住这奇迹带来的相遇吧,这份独一无二的经历一定可以化作养料,成长为优秀大人所需的,珍贵的养料。
相信萨伊也会把这奇迹般的一日记在心中吧。
来到数码宝贝世界的孩子里不仅仅有中国人这件事,王静霞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要问为什么的话,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面前的小男孩。他自称青木飒太,这一听就是个日本名字。
至于她一个完全没学过日语的人为什么能听懂日本人讲话……一想到连身边的贝塔兽都会说话,能跟同为人类种的生命体顺利交流好像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用贝塔兽的口头禅来说,就是“毕竟这里可是数码宝贝世界嘛!”
那个年代的网络尚不发达,几乎没有多少与异国他乡之人交流的机会。无法了解彼此,无法心意相通,这正是猜忌与偏见的摇篮。再加上人们尚未从过去六十多年的战争阴影里完全走出,所以哪怕是孩子身边,也存在着一些极端的声音。不过王静霞心中并没有多少仇视情绪,正相反,她对在岛国之上生存的人们充满了好奇。有段时间,她放学回家以后,就非常喜欢坐在家里20英寸的大电视前观看《圣少女》。每天一集,雷打不动。因此,她会对一个写出如此美妙作品的国家感到好奇,也很正常。
再说了,如今他们这群孩子身处异世界,除了搭档数码宝贝以外,便无依无靠。在这种处境下谈什么家仇国恨,对孩子们来说,还是太沉重,也太奢侈了。
嗯呢,不想了,毕竟这里是数码宝贝世界嘛!
说回青木飒太,这个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却相当独立。王静霞是在前行的路上意外遇见他的。那时候,她刚刚钻出烦人的灌木丛,心里还在想着,“太好了,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露营的平地”时,就听见耳畔响起一阵破空之声。飒太身旁的多路兽几乎是在他们从灌木丛中现身的刹那就冲上来,露出满口利齿,要咬住她的胳膊。
还是贝塔兽纵身一跃,挡在双方面前,用麻痹电击进行了防御。第一次抓咬攻击以后,双方打斗的动静才让那个在不远处发呆的小孩回过神来。
在王静霞表示自己只是恰好相中了这块平地,打算在这里露营休息,对飒太本人完全没有恶意之后,那只叫塞法的多路兽高高拱起的背部才恢复了正常,放弃了摆出的攻击架势。
他们互相通报了姓名,可并没有寒暄的势头。王静霞不敢开口,飒太也没什么交谈的欲望,只是走向空地的另一头。多路兽紧随其后,晃着尾巴,一改方才的凶狠,像只快乐的小狗。
王静霞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片空地,在不远处已经早早支好了帐篷。那是用巨大的数码宝贝世界树叶当做顶棚,用木棍作为支撑的临时帐篷,但是已经具备了足够的遮风挡雨的性能。除此之外,他还备好了生火所需的枯木,甚至在帐篷前面还有木条削出的尖刺,被埋在土里,齐齐对外,防御着夜间可能会前来袭击的数码宝贝。
这哪是什么空地,俨然是一个小营地了。
这小孩的野外生存经验可比她丰富多了,得参加多少次夏令营才能熟练成这样……不对,哪怕是最良心的夏令营,也不可能教小孩用刀,毕竟刀具总是很危险的。看着那一排排断面平滑的木桩,王静霞想,或许是这孩子的长辈里有职业野外生存人士教导过他吧。
好在王静霞面前,还留有那么一小块空地,这足够她和贝塔兽休息一晚了。
“静霞……”贝塔兽窜到她身边,小声提醒。
“我知道,要努力把自己的需求告诉对方,对吧?”她蹲下来,把贝塔兽抱在怀里反复抚摸,这才能够鼓起勇气,抱着忐忑的心态开了口,“呃,你好?我希望在这里休息一晚,天快黑了,再赶路会有些危险。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
削着木条的飒太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这对不速之客,与此同时,卧在一旁的多路兽塞法也随之抬起了头。
王静霞紧张得快窒息了。要是又打起来该怎么办?你看对面的多路兽,那么长的腿,那么锋利的爪子,那么尖的牙。贝塔兽呢?贝塔兽只是一个可爱的蓝色条纹小西瓜啊,怎么可能打得赢嘛!
好在冲突并没有发生,孩子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有两个人驻扎的营地总比一个人的营地要安全些。
王静霞松了口气,随后喜悦涌上心头。
“好耶,我做到了,我做到啦!”她把贝塔兽抱起来,脸几乎都要埋在它的肚皮里。
“真棒,真棒!”贝塔兽伸出只有一根爪趾的小爪子,鼓励性地轻轻拍了拍王静霞的脸颊。随后,它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旁边还有别人在呢。”
“哎呀!”得意忘形的初中生立即将贝塔兽放回地面,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你和你的搭档关系很好。”飒太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毕竟刚才那一下也太大声了,是不可能当做没听到的。
“谢、谢谢……”王静霞大窘,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不过她抬头观察对方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小孩也有些手足无措,或许他也有可能在紧张?
这个小小的发现反而让王静霞变得放松一些了,什么嘛,原来在和对方讲话这回事上,大家都八斤八两啊!
她随即笑道:“好,那我们也开始准备营火吧。”
忙碌是万事最好的解药,一旦专心于枯枝的搜集,王静霞很快就将方才的尴尬事件抛之脑后了。等她将自己过夜的临时营地打整完毕,却看见飒太正坐在不远处,正摆弄着他的单筒望远镜。
王静霞还是第一次见那样的东西,说是玩具万花筒,好像造型又太专业了;说是望远镜,可怎么只有一边呢?
好奇心战胜了社恐心理,让她忍不住朝飒太那边靠近,想再多看看那个奇怪的装备,至少得弄清楚那是什么。出于护卫的本能,塞法瞧了她一眼,但毕竟是飒太说过这对搭档没有威胁,还要一起扎营,塞法便没有出声提醒。
又过了几分钟,太阳西沉,已经昏黄得几乎不可视物时,飒太终于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一个黑乎乎的,长条的影子在晃。他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哇”得非常大声,慌忙收起望远镜,几乎要跳起来。只有这时候,神色慌张的他看上去才像个小孩子。
“对、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不好意思!是我不好!”这是同样被吓到的王静霞,“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你手上的那个……对不起!”
然后这是被王静霞吓到的反应再次吓到的飒太:“呃?呃……没、没关系的,没关系。”
在人类完全靠不住的时候,还得看数码宝贝们。贝塔兽和多路兽立即走向自己的搭档,挡在两个人类中间。看着自己信任的伙伴陪在身旁,两个孩子的情绪得到了安抚,很快恢复了正常。他俩都挠挠头,朝着对方笑了笑。
生起营火,吃过晚餐以后,王静霞有些受不了沉默的氛围,试着主动打破凝滞的空气:“你真的很厉害呀,会自己活用周围的素材做营地。哎呀,这种了不得的事情,学校竟然一点也没有教过呢。”
“嗯,我也觉得爷爷教我的这些很有用。学校……你觉得学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咦?学校?就是很多孩子一起接受教育的地方吧?虽然作业和考试都很讨厌,不过可以从这——么多同学里挑选自己聊得来的人做朋友,总体感觉还是有意思的吧。”
“是吗?”
“对了对了,你可以教我一点野外生存的小常识吗?在这个世界没点野外生存技能真的太艰难啦。”
“那你也可以再跟我说说学校的事情吗?”
谈话内容终于稍微正常一点了。
见氛围逐渐变得融洽起来,两只数码宝贝便各自趴在搭档身边休息了。
在提醒他们该睡觉之前,就让他们多聊聊吧。
自打来到数码宝贝世界开始,王静霞就觉得吃东西是个大问题。虽然贝塔兽可以利用麻痹电击在水里电鱼,可以很方便地抓鱼烤着吃,但是电击的范围一旦扩大,就很容易惹恼住在水里的数码宝贝。
对一只只有成长期的数码宝贝,和一个完全不熟悉数码宝贝世界的初中生来说,被不认识的数码宝贝追得满地乱跑可是非常危险的行为!被攻击一次以后,王静霞便不敢让贝塔兽捕鱼了。
可地上,地上也没什么东西能吃呀。贝塔兽更熟悉水里的事情,对地上的植物知之甚少。王静霞虽然自己试着做过几次简单的蛋炒饭饭,可食材也都是从市场里买的,什么葱啊蒜啊都是切好了摆地摊上的,谁知道它们在土里长什么样。
好在王静霞知道夏令营的饭不一定好吃,事先带了些泡面出来,在熟悉数码宝贝世界的食物之前,就先吃泡面来填肚子吧。
可即便她已经考虑到了如此地步,却偏偏忘记了一个致命的事实——她只带了红烧牛肉这一个口味的泡面。
一天三顿红烧牛肉面,哪怕再热爱泡面的人都会闻到味儿就想吐的!就连最开始对泡面这种食品非常感兴趣的贝塔兽都不乐意继续吃了。
面对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泡面包装,王静霞和贝塔兽面面相觑。不吃的话,晚上一定会饿得睡不着,可是这一成不变的粗劣调味料的味道,这方便面粗糙的口感……
水已经架在营火上很久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可这面,它到底是泡,还是不泡,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是个大问题。
有谁……要是有谁来救救我们的话……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困扰,请问需要帮忙吗?”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孩子的声音,虽然还没有经历过变声期,但仔细一听也能判断出来,是个女孩。
王静霞有些惊讶,她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穿黄色衬衫,背着包,头戴护目镜的黑发小孩正望着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只火焰般的数码宝贝。
就像小星星一样。
这是王静霞的第一反应。
坠落在麦田里的,可爱的,带着好闻的阳光味和麦香味的,金灿灿的小星星。
“嗯……这个嘛……其实也没有什么麻烦,一切都很好,哈哈。”被这么小的孩子关心了,让王静霞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只是初一而已,可自己好歹也是初中生耶!初中生怎么可以向比自己还要小的小孩寻求帮助呢!
“是吗?”小孩眨眨眼,“我叫彼特,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很乐意帮忙。”
“啊……你好,我是王静霞。”王静霞立即朝她点头,介绍自己。
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意外来到这个满是数码宝贝的危险世界。可她没有哭闹,自己旅行,甚至还希望帮助别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想,都觉得她很厉害啊。
她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西沉,不管怎么说,肯定不能就这样让孩子离开的。她招招手,让孩子坐过来,起码自己这儿还有煮面的营火亮着呢,怎么想都更安全一点。
倒是已经按捺不住的贝塔兽说出了他们目前的处境:“其实我们现在很困扰哦!”
“贝塔兽……”王静霞试图小声制止自己的搭档,可是并不管用。贝塔兽用小爪子拍了拍王静霞的运动鞋,继续描述着自己的困境:“我们已经连续吃了好几天红烧牛肉味的泡面了,我已经不想再吃啦!你也是人类吧,你有泡面吗?其他口味的?”
彼特立即“嗯”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了另一个颜色的包装袋,举在手里晃了晃:“我有番茄味的哦!”
此刻,那塑料袋在手中被揉搓的声音,简直像是天籁;那与明亮橙红色相异的包装色,简直美得像艺术品。一想到番茄那充满酸甜的奇妙好味道,王静霞也破天荒地觉得来了胃口。
可是也不能白拿人家的方便面嘛。但想要用自己手里的东西去交换,能与方便面等价的也只有方便面而已。像红烧牛肉面这种……这种大家都吃腻到不想再吃的大众口味,对方真的能舍得和自己交换吗?在数码宝贝世界可没有能买方便面的便利店,吃一杯就少一杯呀!
“那太好啦!交换吗?我们交换?你喜欢吃红烧牛肉口味的吗?”在王静霞因种种顾虑不敢开口的时候,贝塔兽却是毫不犹豫地提出了要求。他才不知道什么大众不大众口味的事,毕竟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其他口味的泡面呢。
“没问题,来吧,我们交换!”彼特笑眯眯的将杯面递了过来。看见蓦然闯入自己视野的方便面,王静霞下意识再一抬头,最先看到的是彼特那双澄澈的眼睛,其中溢满了喜悦和期待。
王静霞不由得捂住了嘴。
天使,天使啊!这孩子是天使啊!!!
可是,可是……
“嗯……这个,没问题吗?”王静霞有些迟疑,她下意识将视线飘向了远一些的地方,结果恰好与日冕兽碰上了目光。
“彼觉得没问题的话,我也觉得没问题!”日冕兽这样回答了,毫不犹豫。
连带着数码宝贝搭档也是天使啊!
怎么回事,天使集体下凡来体验生活了吗!?
“谢啦!”贝塔兽没有任何顾虑,立即大方接过泡面,撕开了包装袋,“静霞,我们来煮面吧!”
“谢谢……”王静霞也向彼特点头致意,将手里的泡面也递给了彼特。她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战胜了社恐心理,小声邀请道:“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泡吧?水已经煮开了。”
“好呀。”孩子立即坐下来,撕开包装袋,熟练地往里面倒起了调料。
很快,两人有说有笑地吃起了泡面。不同于红烧牛肉的口感让王静霞和贝塔兽终于久违地食欲大开了一回,就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不过……等一下?
王静霞忽然发现了什么。
她捡起已经空了的泡面碗,仔细一看。咦?上面写的不是中文吗?
等一下?
也就是说,这个名字很像外国人的孩子,其实也是中国人?
咦?
咦!?
“对对,往左,往左,坐正!挺胸!好,笑一个!”
“咔嚓”。
面容被相机印在胶卷上,孩子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坐在椅子上,背后有两根铁杆严肃地耸立着,拉扯着一张纯白色的幕布。
王静霞想,彩色相机好不容易得到了普及,为什么还要用白色的背景呢,既然是为夏令营而制作的学生证,为何不去照夏令营的景色?那些户外盛放的花朵,蓝天里白色的云朵,甚至是教官们搭建的帐篷也好啊,比这白色的幕布要好吧。
不过所有人对此似乎都没有异议,只是机械地排着队,等待相机印下自己的模样。所以王静霞觉得,自己也不该有什么异议,得保持普通才是。
那些有勇气在千禧年穿上喇叭裤,紧身衣,抹亮银色眼影的人,始终是少数。
拍完了照,摄像师说,胶卷还需要进一步的处理,最快后天才能拿到相片。随着教官的一声“自由活动”参与拍照的孩子们一下作鸟兽散,叽叽喳喳地交起了朋友。
王静霞四处张望,来参加夏令营的孩子们年龄不一,不过小学生居多,有的甚至才一、二年级,矮矮地混在人群里,像是和老母鸡走散的可怜小鸡崽。真是佩服他们的家长,竟敢如此放心。
虽然在与她年纪相差不大的初中生们人数不算太多,但发育期让他们的身高“鹤立鸡群”,只要放眼望去,他们总是最先被瞧见的那一批。
唔……可是该怎么交朋友呢?
王静霞已经很久没有“从头开始交朋友”的经验了,从小学开始,她一直跟着全国各地做生意的父母四处辗转。每次一转学到新的地方,班上的同学早已形成了固定的朋友圈,融入不进去。久而久之,她似乎就忘记了该如何交朋友了。
王静霞拍了拍脸颊,深吸一口气。
不行,这可不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所有人都互相不认识的地方,不努力试试就放弃可不行!
先大概先从说“你好”开始?
王静霞想了想,走上前去,和看起来像同龄人的孩子们挥挥手。对方立即微笑回应,这让王静霞备受鼓舞。好,很好,在这夏令营,一定能交到新朋友吧。
几日过去,夏令营教会了孩子们如何捡拾枯枝生火,如何才能将野外取到的水煮沸后饮用等野外生存技能,无愧于夏令营的名号,这么良心的,不是军训的夏令营在中国真是少见啊。王静霞也如愿以偿地交到了几个朋友。
终于,学生证也发下来了。淡蓝色的背景框,小小块,挂在脖子上还挺讨喜的。
就在王静霞觉得一切都稳步推进的时候,一切忽然发生了变化。她只记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开始下坠,下坠,无尽地下坠,恐怖的失重感让她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景色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见过尤尔娅之后,恩斯特依旧留在工会附近,一直在旅馆中写作和整理文稿。在那之前,他即使在旅途中,也从未忘记过他的使命,可但是见过尤尔娅之后,他的心中某些东西已经松动了,或者说不再在原来的位置。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知道的事情认识到的人还太少,会自顾自地把想法强加于别人身上,也许正是这种心态在阻碍他写作——毕竟他要写别人的事情。他思考了太多“如果我会怎么做”,而忽视了很多其他的可能性。而他同时又明白,是因为他自己的观念还没有稳定,所以才一直摇摆不定,难以下笔。书写其他人一生的工作,适合这样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吗?——哪怕圣女的一生那么短暂。对于这件事情,他感受到的冲动、热意、使命感,在停留的数日间,逐渐冷却下来。
我可以写米娜,但完成的时机也许不是现在——现在的我只能起稿,然后反复修改打磨,花上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才能把她的一生写得尽善尽美。也许这短短数月的瓶颈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像尤尔娅花了很久接受米娜离去的事实一样,自己也要有足够的时间理解和消化。
他这么想着,他放下了急于求成的心态,展开了写作的准备工作——他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米娜的事情先一件件记录下来,以免遗忘。而一旦疲惫了,或者又开始胡思乱想,他则会拿起短刀比划几下,回忆一下费恩教他的招式,或者离开旅馆,去街上转悠一番。
刚刚来到猎人工会附近的时候,恩斯特以为这里就是猎人们的家,就像自己住在教会里一样。但很快他明白了工会只是猎人们临时聚集起来的地方。纳塔城是欧大陆上人口最密集的城市,意味着大量人类在此处,但也不过如此。猎人这个行当,只在人多的地方干当然是不行的。猎人的踪迹遍布于大陆的各个角落,来去匆匆,形影不定,在工会出现只为了交换技术和信息,见见老友或者仇家,或者快速找点活干。和住在教堂里围绕着教会事务打转的神职人员相比,漂泊的猎人也并不需要“家”。费恩也同样如此。
恩斯特和费恩分别后,费恩告诉他,在有新的委托之前她会暂时留在工会这里,稍作休整。和费恩结伴的旅途持续了好久,突然变成孤身一人,他还稍稍有些不习惯,而且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孤独感——这和他孤身一人去海外求学时的感受有些接近。街上大多都是猎人,而自己是个远道而来的神父,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有时天气热或者已经入夜,他会只穿着衬衣在街上散步,就像普通居民一样,想悄悄融入这里。而他很快发现即使不穿着教会的衣服,他依旧有一种外来者的陌生气息,店里的人会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之后他为了免去被问这个环节,还是选择穿着外套出门了。
而今天他在街道上散步的时候,遇到了费恩——对于恩斯特来说,她的身影已经很好辨认,即使她没有带着武器。恩斯特想走近后打个招呼,却发现费恩正在喂街角的流浪猫。之前路过这里时他常看到这些猫咪在嬉戏,一副不怕人的样子,还以为是附近的店里或者居民养的。那些猫对费恩亲近得厉害,围绕着她的脚边叫着,蹭来蹭去。而费恩本人也露出柔和的表情,俯身去摸那些猫咪的脑袋。恩斯特不好去打扰这画面,只好站在一边默默看着。
而费恩似乎早就知道他站在那里,开口说了声:“过来吧。”
于是恩斯特走过去,和费恩打了招呼,也开始逗猫:“原来是费恩小姐在喂这些猫咪。”
“除了我也有别人吧,毕竟我也不是一直在工会。”费恩一边回答着,一边继续和猫咪玩耍。比起恩斯特,猫咪们明显更愿意亲近费恩,主动地蹭着她的手,在她的脚边打转。
想不到费恩还有这样的一面,恩斯特心中默默感叹着。但转念一想,在某些瞬间,他也似乎看到过费恩有过这样的表情——比起友善,更像是一种带着隐忍的慈悲。恩斯特相信她有所感受或有所触动,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费恩直起身子,把手又收回到那黑色的斗篷中:“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恩斯特摇摇头,“只是没想到,那个说世界的法则是弱肉强食的费恩小姐,也会喂这些小猫。 ”
她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猫咪们,笑了笑:“有人也曾经在我最弱小的时候救过我。”
果然是过去的经历让她有了这样的习惯,恩斯特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夕阳照在狭窄的小巷里,给一切都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在赶路的时候,根本没有这样的悠闲时光,一直都急匆匆地在做些什么,或者累得不得动弹,大多数时候只能顾着自己。而现在这种什么也不需要干什么也不需要去想的时光,倒是头一次体验。
先开口的还是恩斯特:“费恩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回工会。”
“对了,能带我去工会看看嘛?”
听到这句话,费恩才把目光放在恩斯特身上:“你是认真的吗?”
“呃……不可以吗?”恩斯特挠了挠头,“我想,既然都来了的话,是不是可以去看一眼?”
费恩眯起眼睛,望向一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但是不像是很愿意的样子。
恩斯特疑惑地问:“我既然不是吸血鬼,进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嗯……也许尤尔娅小姐很端庄得体,但你最好不要因为这个对工会有什么误解。”费恩回答,“并不是说你不可以去,但也许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恩斯特头一次看到费恩如此犹豫的样子,解释的时间也比以往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去了工会被什么人缠上。他回答道:“没事的,工会的人在这也见得不少了,会有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费恩看了自信满满的恩斯特一眼:“你是对他们感兴趣?”
“嗯,我经常在想其他猎人会是什么样的,也许并不是都和费恩小姐或者尤尔娅小姐一样好相处。但费恩小姐既然愿意回来,说明他们也不坏,对吧?”
“我不太清楚你对好坏的定义是什么,工会的一切可能会超出你的常识——比如有些疯子和怪人,或者想把你身上的值钱货抢走,再把你做成血罐。”
“但是费恩小姐在的话,应该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吧?费恩小姐应该不会让我见那些危险的家伙吧?”
“……你如此信任我,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如果不信任费恩小姐的话,我可能到不了工会呢。”
费恩叹了口气:“但你得学会自己注意……”
“那就是可以去的意思吗?”
费恩闭上眼睛,转过了身。恩斯特跟在了后面。
到达工会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工会门口的看守看着,恩斯特似乎有一些警惕。
“他是来工会传达关于假面舞会和赦罪演武事宜的。”费恩解释道。
看守无言地点点头,示意放行。恩斯特向看守浅浅地行了个礼,就继续跟在了费恩身后,进入了工会的大门。
在长长的走廊中,恩斯特小声说:“你居然编了个理由。”
“其实不说也可以,说了他会更放心。”费恩淡淡地说道,“说你来参观会显得你不安好心。”
“为什么?”
“正常情况下能进这个门,你得是工会的一员才行。这里可不是展览馆,不能给人随便参观。”
恩斯特想了想,点了点头。
穿过幽暗的长廊后,两个人来到了工会的大厅。这里和教会不同,装潢没有那么威严肃穆,大多都是木头和砖构成,空间也没有那么高(毕竟不需要放各种雕像),和路边普通的酒馆氛围有些相近,有各式各样的桌椅,和幽暗的灯光,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猎人。和酒馆不同的是,工会的墙上挂着不少纸片,还有一面墙挂着欧罗大陆的地图,上面贴着各种看不懂的标记。而柜台也不像酒馆只有一个,好像有不同的职能——有些至少看起来不像全都只用来点单。
“孩子,你要来登记吗?”恩斯特突然听见有人好像在叫自己。他看过去,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太太,右眼上戴着眼罩,正站在柜台后面。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恩斯特,说:“不过你看着不是很能打的样子。费恩,他能拿到徽章吗?”
“他不仅不能,还差点被吸血鬼杀了。”费恩回答。
“哼,我就说看着没啥能耐。”那位太太轻轻笑了一声,“什么时候等你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猎人了,欢迎来到工会——我们这儿可不少教会出来的孩子。”
恩斯特感到有些羞愧。
“别在意。”费恩轻声说道。
“嗯……她也是工会的猎人吗?”
“曾经是,她的丈夫也是。不过她的丈夫在一次任务中去世了,她的眼睛也受伤了,之后就负责留在工会帮忙了。”
“那这里除了我,大家都是猎人?”
“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杀过吸血鬼?”
“是的,这是成为猎人的门槛。”
恩斯特环顾了一下四周——大部分看上去都是男人,高矮胖瘦的都有,年轻的和上了年纪的掺半,大多数都在和身边的人高谈阔论,零星几人在安静地用餐或看贴在墙上的东西。大家的样子看起来放松、自然,而他们实际在外上都是猎杀吸血鬼的猎人。
在恩斯特的想象里,工会猎人可能和教会猎人一样看起来冰冷,没有感情,或者是亡命徒,又或是视财如命的贪婪之人。但这样看起来,他们好像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他们进食,谈笑,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和心中的目的,为了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而努力。
“小伙子,你是来视察的,还是来投奔我们的?”伴随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不知从哪儿绕出来一个年长的猎人,走到恩斯特面前,“你们教会可迟早要完咯,一个两个都跑到我们工会里来。”
“啊,呃……我不是……”恩斯特摆摆手。他想到了前几天见到的尤尔娅。
费恩在一边叹了口气。
“呵,开个玩笑。”猎人拍了拍恩斯特的背,“知道你是过来旅游的。”
恩斯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看向费恩。费恩只是有些无奈地看向恩斯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费恩跟我提到了你。你叫恩斯特,对吧?”猎人又拍了拍恩斯特的肩膀,“我听说你路上差点死了。”
“……这不是原话。”费恩忍不住补充道。
“反正就这个意思。”猎人绕到恩斯特的另一侧,又打量了几番,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更浓了,“但我呢,跟费恩看法不一样。我看你天资聪颖,很有潜力,说不定能成为史无前例的顶级猎手。”
“真的吗?”恩斯特有些惊讶,他也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样,你把你身上的圣水给我,我来教你几招,保证你可以拿到徽章加入我们,接下来的荣华富贵就不用我多说了。”
“啊,可是我现在没带圣水……”恩斯特伸出双手示意自己空手而来。
“没关系,我们先写个契约,你可以之后再付……”边说着猎人就要把恩斯特往柜台那边带。
“他还是个孩子,你就放过他吧。”费恩实在是看不下去,出声打断了这一切。
“哈哈哈……”猎人又拍了拍恩斯特的头,“你就带着这个小家伙走了一路?那也是辛苦你了。”
恩斯特看向费恩,又看向老猎人:“所以刚才是在开玩笑?”
费恩点点头。老猎人笑了笑:“不必当真。”
“那……说我很有潜力也是开玩笑?”
这下两个人都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老猎人摘下了帽子:“你们应该都还没吃晚饭吧?来,一起吃点东西。”
在饭桌上,恩斯特才明白这两个人是师徒关系。老猎人名叫艾德蒙,已经不再上前线了,做些收拾尸体的工作,这些人被称作“夜莺猎人”。恩斯特完全没想过这也会是一门工作。和有着雪白的头发,看起来有清洁感的费恩相反,老猎人满脸都是未经打理的胡茬,刘海胡乱地搭在眼睛前,下面能看到好几道明显的疤痕,这是他荣誉的勋章。
这两人围绕着摆着餐盘和酒杯的餐桌,没怎么聊自己干了什么,倒是在聊一些像八卦一样的小事,例如这阵子谁去了哪儿,又有谁加入了工会,哪些人报名了演武,血族又有什么新传闻。恩斯特没有插嘴,只是默默听着这一切,他对提到的人名和地名大多都不熟悉,只好低头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香肠和土豆。费恩大多时间也只是在默默地听,实在是忍不住了才搭两句话,但他能明显感觉到两个人讲起话来很放松,费恩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时要慢。
“小子,你偷听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该讲点什么?”突然,艾德蒙将话题抛给了恩斯特。
恩斯特愣住了:“不、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嘿嘿,作为补偿,讲点教会的事?毕竟这里是交换情报的地方。”
“教会……?教会……在秋天要举办舞会和演武。”
“这还用得着你介绍?”
“那……”恩斯特开始仔细思考,“今年也有圣女……要被献祭。”
“这个咱们也都知道。”
费恩的目光也望向恩斯特。
“然后……我在写关于圣女的传记。”
“嗯……”艾德蒙思索一番,还是点了点头,“虽然我想听的是关于教会的信息,但你是教会的一员,这也算吧。你可以继续听了。”
“哦,好的……”
艾德蒙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开心地喝了口酒。费恩用手撑着头,盯着恩斯特:“你得学会不能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
“那该怎么办?”
“不说话,糊弄过去,或者撒个谎。”
恩斯特没有接话,低着头用叉子去抹盘底的酱汁。
喝完酒后的艾德蒙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和周围的热闹气氛混在了一起。恩斯特再次感到了那种异样感——那种奇异的孤独。他意识到那种感觉不只是在海外的时候,也不只是现在在工会的时候,包括他小时候在教会的病室里,他刚刚回到大教堂的那一刻——他无时不刻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是一个外来者。这种感觉笼罩在他身上,似乎永远不会消失。无论他在哪儿,试图融入,都会再次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的事实。自己大多数时间只能是看着,听着。诚实的回答已经是自己做出的最大的努力了。
也许只是因为周围太热闹了。他希望自己不要那么难过,于是这么对自己说。
“阿洛伊斯?”
突然听到了这个名字,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头。那声音并不大,但他很熟悉——他望向声音传来那一侧,看到了那张久违的面孔——帕拉帝索·莱茵,那高大的身躯正站在一两米外的地方。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是你……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神父爽朗地笑了笑,走到了恩斯特身边,“嗯?你怎么穿着教会的衣服?”
“你怎么在……工会?”
一时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恩斯特的脑中乱成一团。正在这混乱中,神父坐在了恩斯特的身边。几年不见,神父显得比过去成熟了不少——不知道是时间还是战斗给他带来的,而头发也比以前留得长些了,不过个头还是一样高大结实。虽然穿着一身黑,但他仍然保持着神父的打扮。恩斯特直直地望着他,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帕拉帝索的表情看起来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亲切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时间并没有流逝过一样。
“我就知道你们认识。”艾德蒙说着。
“哈哈,算认识吧。”帕拉帝索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我听尤尔娅说教会来了人,叫恩斯特,可我没听说过这名字。没想到竟是你。”
“这是现在用的作为神职者的名字。”
“恩斯特神父,听起来不错,不过我一下子肯定很难改口。你回来多久了?在教会过得如何?身体怎么样?”
“刚回来,都还不错……”
“在国外过得怎么样呢?留学都学了些什么?”
“嗯……别的语言,文学史,哲学,还读了很多书……”
“你之前说去了南方,那里热吗?是不是和这里气候完全不一样?住得惯吗?”
帕拉帝索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而恩斯特的大脑还没有完全从混乱中恢复,只好继续勉强挤出一些回答:“那里一年都很热,大家都穿得很轻便……有很多海鲜和水果,很多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那里的冬天很短,不会下雪,四季的感觉差不多,只是有的时候会一直下雨……”
“那不是比比昂港口还热吗?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恩斯特有些局促地缩起身子。他用余光看到身边的师徒两人已经不再聊天了,都在默默喝酒,顺便看着自己和神父。
帕拉帝索接着问:“如果这样的话,那他们见过冰吗?知道水会被冻住吗?”
“他们在书里读到过。然后好像会用特殊的方法制冰——我也不太懂,听说贵族可以享受到加冰的饮料和食物。”
“真有意思。”他笑了笑,“但普通人喝不到冰,那么热的天气一定很难过吧。”他说着,指了指恩斯特的杯子,“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凉爽的啤酒和冻好的冰块,夏天怎么能没有他们呢?”
恩斯特握住自己的杯子。因为在室温放了不少时间,冰块早已化掉。但他知道这些冰块都是冬天冻住,存在地窖里的。这样的对话,在以前经常发生。帕拉帝索会帮他拿来一些他想看的书,然后问书里讲了什么,他就会一点点讲给帕拉帝索听。
“看到你这么健康,我就放心了,毕竟你小时候在病房躺了那么久。”帕拉帝索说道,“我时不时会想起你,不知道你在海的那头过得如何。我听说你会给修女们写信,但你从来都不给我写。”
“……我在信里写了让她们替我向你问好。”恩斯特红着脸说。
“我知道……她们经常念给我听。”
恩斯特曾经单纯地以为,回到大教堂就能和成为神父的帕拉帝索再会……可是四处没有见到神父的身影。他以为只是教会太大了,也没有急着打听,没想到相遇的地方竟然会是这里。“所以你为什么到工会来了?”恩斯特望向帕拉帝索。
神父冰蓝色的眼睛迅速地闪过一丝阴霾,就好像烛光短暂地摇曳了一下:“说来话长……”一阵短暂的沉默,“不过我过得很好。”
“真的吗?”艾德蒙突然高声质疑,“我可听说你前阵子在外面又没吃饱饭,空着肚子回来吃了一炉子刚烤好的面包,害得晚来的人没吃上。”
“那当然是因为面包好吃!”帕拉帝索清了清嗓子,“不过我过得好是指我很满足。就算偶尔饿肚子,我的内心也是满意的。”
“这小子……”艾德蒙笑了笑,但又叹了口气,“搞不明白你们教会的人,怎么离开了教会也要穿着修女神父的衣服,过着教徒一样的生活。”
“哈哈,可能习惯了吧。”
老猎人和神父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了。恩斯特仍然有些恍惚,看着手里的杯子。他没有想到过再会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那我有事先离开了。艾德蒙先生,费恩小姐,麻烦你们替我照顾好小神父。”帕拉帝索起身后给两位猎人行了个礼,又低下头对恩斯特说,“阿洛伊斯,今天太晚了,等有空我们再叙叙旧。”
“你放心去忙吧,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顶多只抢他带的圣水。”
帕拉帝索似乎已经很熟悉艾德蒙的玩笑,只是挥了挥手就走离开了,身影没入了人群与阴影之中。
“想不到他还是个挺欢快的人。”艾德蒙见帕拉帝索走远后才说,“在外面可没见过他那么多笑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猎人在外面会笑,除非是赚到一大笔,要么就是发狂了吧。”费恩不留情面地评价道。
“你说得对。世上哪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老猎人举起酒杯对身边过来收拾碟子的太太叫到,“麻烦能再上一杯清啤酒吗?”
“你喝太多啦,老家伙。”戴眼罩的太太把空酒杯从艾德蒙手里抢走。
“这不是庆祝费恩回来吗,庆功宴。再来一杯。”
“我都回来多少天了……喝就喝,别找借口了。”
艾德蒙打了个酒嗝:“能喝的日子少,还是得多喝点嘛。嘿嘿。”
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喝太多,艾德蒙突然在座位上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费恩摇了摇头,说:“只能让他在这睡会儿了。”
夜深了,大厅里的人影也稀疏了,变得安静起来。费恩领着恩斯特在大厅绕了一圈,恩斯特大致了解了工会的功能,以及猎人们完成工作的流程。一切就像猎人工会这栋建筑一般,算不上精致,但简洁有效。
介绍完之后,两人回到艾德蒙身边,见他一时半会还不醒的样子,便到附近的窗台透气。夏夜的风吹了进来,扬起头发和衣衫。恩斯特把手撑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属于城市的星星点点的灯光。而费恩则靠在墙边,望着空荡荡的大厅。
“今天晚上不怎么凉快。”恩斯特说。
费恩点点头。在吃饭喝酒的时候已经感觉有些热,恩斯特早把那教会的白外套扔在了长凳上。而费恩的披风,此时也正盖在熟睡的艾德蒙身上。
“在南国,每天都会这么热吗?”费恩突然问。
恩斯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问什么:“虽然不是每一天,但是基本上不会太冷。”
“没想到你离开过欧罗大陆。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去对岸是需要勇气的。”
“可能因为我是比昂港口出身的吧,我自己倒没有那么害怕。”恩斯特回答,“如果死在海上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有这个心理准备。”
费恩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又落在了昏睡的老猎人身上:“艾德蒙虽然这样,但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和他很像。”
费恩有些惊讶地看向恩斯特,而恩斯特也转过头去看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感觉让人心里暖暖的。大概因为猎人的工作是杀戮,所以这份温情都藏得很巧妙,但还是能察觉到的。你们都给我这种感觉。”
费恩突然皱起眉头,仿佛听到了没有预料过的话,也没有接着说什么。恩斯特想看清她的表情,而她微微地把头扭向了背向恩斯特的一侧。
在危急时刻的本能,在放松时刻的本性,都是难以掩饰的。那些感情,或者说善意的念头的味道有些苦涩,甚至需要在神父的面前嘲弄着从自己身上摘出,但也无法彻底抹去。他想起费恩在一路上保护自己,甚至是照顾自己,还特意让自己带上了一把防身的刀。这些关系不像信仰那样纯粹美好,反而浓稠而沉重,显得无比真实,就像血一样,流淌在每个人的身体里。
“谢谢你,费恩小姐。”
“为什么突然道谢?”
“感觉还没有好好道谢过……毕竟一路上救了我好多次,不然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这是委托,我当然得让你活下来。”费恩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没想到会是你这样的孩子,还以为是教会的什么大人物要去工会。”
“我一开始也以为护送我的会是很可怕的大人。”恩斯特小声笑了一下。
费恩也望向窗外的远方:“我希望你能够完成你想做的事情。在这乱世中,太多人只是苟且活着,甚至活不下来……我们都在尽力维持着自己周围的秩序,多活一段日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想,传授你一点防身的手段,也许能让你渡过这漫长的黑暗。”
恩斯特看着夜空,心想,现在还是盛夏,漫长的黑暗也许还没有来临。但同样的,只要活着,也许还能等到黎明。
“休息好了吗?”
“嗯?”恩斯特望向费恩。
“你最近有练习吗?”
恩斯特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摸上腰间的短刀:“练习……算不上。但是有拿出来比划过几次。”
“既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大厅也空了,我们来比一场吧,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费恩小姐你选错比试对手了!”
“我空手。”
“……空手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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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终于写了点比较欢快的剧情!!感谢猎人朋友们!!!写艾德蒙特别开心!
以及所有关于工会的内容都是瞎编的,以后设定出来了再改
(序章都要结束了,恩斯特还在工会观光(为了顺着时间线写放弃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