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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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你还不如块叉烧!”
“天天就知道上网,下班就躺床上,这是旅馆吗?”
“工资就那么点还上什么班?赶紧找对象结婚。”
“快三十了还不找对象,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非得等嫁不出了当老姑娘?”
“……”
陶厌没出声,扔下包,回屋关门一气呵成,将父母的唠叨挡在铁板对面。
“呼……”她有些烦躁的扯掉外套和领带,一屁股坐进连接舱,“老娘有房有车有存款,事业顺利,心情愉快,干啥非得找个对象给自己添堵……”
她不理解,人生一定要找个伴儿才算完整吗?一个人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这可能就是她语文永远不及格的原因,无法理解诗词歌赋的内涵,无法写出感人肺腑的作文,无法与他人的情感产生共鸣。
陶厌撇撇嘴,冲刚刚思虑过多的自己翻个白眼,然后安详躺好。
啥也别说了,网上冲浪使我快乐。
虽然说是上网,也不过是被家里掐了网线后,用自己手机开的热点。
陶厌的意识通过连接舱转接入网络,跟挤牙膏一样从那窄小的流量端口钻出,踏入一片虚拟时空。
这是独属于陶厌一个人的空间。
这片天地仿佛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分,由界限分明的多块拼图构成。
黑白色调的摩天大楼、现代建筑,糖果配色的动物城,有神话生物出没的云雾空间,偶尔传出狰狞笑声的封闭地下室……
陶厌坐在空间中心的白色光球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手动调整着这片空间的布局。
“最近虫族的小说好像很火,要不捏个外星球?”
虽然个人空间本质是由人的潜意识幻化而成,但它作为一个商品,本身还是存在娱乐性的,就比如陶厌开启的创造模式。
“不能有虫子的外形,我不喜欢节肢动物……不过可以有翅膀,触角好像也不错……”
她正浏览着工坊,下载着几个评分较高的免费捏脸呢,突然耳畔响起了敲门声。
“咳咳,你好,有人吗?”
陶厌茫然扭头,望向那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子。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这是她的个人空间,按理说不应当会有第二个人的。
“额,我叫姚贪,刚在外面蹭网……”男子不太好意思的指了指身后,“可能,不小心蹭到了你的热点……”
“可你没m——”
“我有蹭网大师。”
行,懂了,万能蹭网,自动解密。
陶厌翻个白眼,决定等自己出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举报电话。
“哇偶!”
还没等陶厌开口赶人,姚贪就自来熟的踏入了这片空间。
“这是自动生成的,还是你创造的?”这话可能有点歧义,毕竟就算是潜意识生成,归根结底也是她创造的。
但这种东西无关紧要。
“都有。”她矜持地吐出两个字。
“厉害啊!”姚贪发自肺腑的感叹,随后一脚踏入了那座现代化城市。
由于对方动作太快,陶厌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人就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文件给埋没了。搞得她不得不亲自下场,把人捞出来。
“加班末日,你是真勇。”
“……难道不是应该问你为什么会创造这种地图吗??”
正常人谁在自己的内心装一个末日啊!还是加班的!
姚贪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
陶厌眨眨眼,摇头,“其实还好。只要我效率够高,老板布置的工作就追不上我。”
她其实挺想抱怨一下每天连轴转的工作,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说出来又能怎样?一个陌生人还能跳出来把老板挂路灯吗?
于是她想了想就闭嘴了。
再抬头,刚捞出来的人又不见了。
姚贪好像把这里当成了游乐场,从加班末日出来,一头油钻进了恐怖动物园,拖着瘸了的腿又跑去云雾迷宫玩密室逃脱,好不容易破墙而出后,又被杀人犯抓去地下室开膛破肚……
等陶厌追上自己,并把他从烧烤架上撸下来,这才发出灵魂疑问。
“你就不能阳光点吗?”
陶厌不假思索反驳,“我凭什么要阳光?”
压迫的工作,压抑的家庭,压榨的社会,凭什么还要让自己阳光开心?
“因为你笑起来最可爱了。”
姚贪一屁股坐在她旁边,跟着光球自转,再一次观赏着这奇妙空间。
“你可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是太阳。”
“你难道不喜欢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吗?”
陶厌愣了一下,点头应声,“嗯,不喜欢。”
“……”姚贪噎住,忍不住吐槽道,“你这样不会有人喜欢的。”
“为什么要别人喜欢?”这话说的,陶厌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我自己喜欢自己不就行了?”
“我凭什么非得讨别人喜欢!”
如果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那只要我喜欢我自己,我爱我自己,不就够了吗?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让陶厌不记得自己都说过什么,她可能吐槽了自己那付出与收入不匹配的工作,也可能埋怨了不支持不理解无法沟通的家人父母,甚至可能酸了一把闺蜜朋友的爱情故事。
直到她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片空间的氛围改变了。
变得温暖,如同积雪融化的春天;变得明媚,如同阴霾散去的天空。
再回头,身旁不见那人身影。
“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来一个常识。
“同网,也不会串线。”
除非陶厌邀请,否则谁也进不来她的个人空间。
“自始至终,还是只有自己。”
看似一样,但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起码她想清楚了,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自己也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我还爱着自己。
*和@pinyin 约的小山兄弟的文,因为她不好意思自己发所以我来发
*含有暴露的过激描写
一
坐落于金碧辉煌的大厦底部,破旧且散发出臭味的地下室里,小山事务所,全年无休营业着。主要负责附近小型会社的各种商务、金融纠纷,从公证到调解,甚至协助调查和追债,正经业务到灰色地带都有涉及。
忙碌的日子里,小山绘月会直接睡在事务所沙发,各类文件散乱堆叠在地面和茶几上。事务所盈利大多被债务吞去,以至于没有余钱来聘请助理和调查员,不得不和其他的事务所共享劳务派遣员工……但这个员工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件出手,平时则宛如幽灵。
当诗太郎完成工作归来,已是日上三竿。好在他自己的工作多半被划分为“灰色地带”,因此不可能留下太多文字记录,只需要不断的跑腿。他拿出自己放在大衣兜里的两罐冰咖啡,先是好好享受了一口。然后跨过一堆堆文件来到绘月身边,把冰冷的罐头贴在他额头上。
嘶。
绘月呲着牙,不情不愿睁开眼。‘我六点才睡下……’
“而我一晚没睡”。诗太郎回应道,顺便替绘月打开罐装咖啡。
绘月满脸倦意爬起来,一边喝一边盯着这对资料,好像这是他今生之敌。
诗太郎盯着绘月那头乱糟糟的头发,突然开口说:
“如果我们解决不了,可以像马克西说的那样,推给他们那边的事务所”。
“不不不,你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
“我只是开个玩笑…”
“就算开玩笑也别这么说。”
“好吧,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们有后备选择,并不是强求你”
“你的工作很顺利吗?诗太郎先生?”
“……绘月,没必要对他人的帮助那么抵触。” 又开始了,诗太郎心想。
“哈哈,你是在炫耀你那引以为豪的人脉吗?每天晚上跟那群人一起出去居酒屋消遣,所以产生了错觉不是吗。”
“我先去洗澡了。”
“慢着,我想先洗。”
诗太郎不得不举着双手给他让路。
绘月进盥洗室前又嘟囔了一句,“不知道哪个蠢货又在酒后,把他人的戏言当真,反正到时候出丑的可不是我。”
好吧好吧,诗太郎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尝试询问“需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吗?”却得到了里面传来“别碰”的命令。
诗太郎昨晚确实喝了不少,咖啡和酒精共同作用下,他感到一阵心慌,于是滑坐在沙发上,慢慢啄饮咖啡。
又过去十分钟。
“绘月,你还没洗好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诗太郎抓了抓脑袋,推开门解释,“我想拿下剃须刀”,却看到绘月顶着湿漉漉的长发,站在淋浴头下昏睡过去,摇摇欲坠。
这样可不好。
诗太郎伸出手,感觉到冰冷粘腻和温暖潮湿的交接,他轻轻晃动绘月,在哗啦水声中呼唤他的名字。在盥洗室的水雾中一点点靠近,放大。
狭窄的空间因为两个人的存在变得如此拥挤,一种接近于饥饿或是缺氧的冲动充斥了大脑,使得他们一旦开始,便没办法停下亲吻,好像是以彼此的呼吸为食。直到诗太郎被水淋透,他感觉到对方的触摸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
湿透的衬衣贴在皮肤上难以脱下,一点点从肩上褪下的衬衣,仿佛镣铐一般卡住诗太郎的双手。
昏昏沉沉中,绘月感到自己的天平完全倾斜崩塌了,再没有方向感,他半蹲下来,解开了诗太郎的裤子。像往常那样,衔住对方两腿之间,早已充血立起的茎体。
突如其来的刺激令人措手不及,诗太郎压抑着喉中溢出的喘息,后脑勺一下撞在盥洗室的墙面上。
水流从腹部而下,流淌在两人肉体连接处,又汇聚在绘月下颌,在地面溅起微凉的水花。
在诗太郎努力挣脱衬衫的这段时间,绘月用尽全力,一面吮吸着,一面用舌头在顶端画圈。再一点点包裹住整根,向下滑动,直到冠状头抵住喉咙口再也无法变得更深。
“该死。”
呕吐反射给于诗太郎更大的刺激,使他骚动的心情难以平复。而无法发出声音的绘月只是进一步地折磨着他,仿佛在为今天早晨那冰凉渗人罐装咖啡致以报复。
终于脱下衣服,诗太郎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猛得拉开,看着绘月跪在地上大幅咳嗽。
“这样会贫血的。”
待到绘月冷静下来,诗太郎将他拉起来,慢慢轻吻他的头发,脸颊,脖颈。在柔软的,被热水浸润成粉色的胸口,细细密密地留下自己的痕迹,用舌头照顾胸口两边硬挺的乳头。一只手抚摸绘月的背部让他放松,另一只手沿着脊椎向下,深入后臀深处,从一根指尖开始扩展。
在这种平缓的进攻下,绘月昏昏欲睡,将头垫在诗太郎肩上,一边享受一边催促他动作快点。
这可快不了,人体是很脆弱的。诗太郎心想,虽然他已经等不及了。
两人的下体贴在一起,在挪动中碰撞,互相摩擦,以缓解高涨的欲望。
“唔”。
刚刚进入的膣腔意想不到地滚烫,诗太郎一面深入一面试图弯曲自己的指节,最敏感也是最紧致的部位阻碍他第二根指节的继续扩张。他在绘月耳边低语,让绘月放松一些。
绘月闭眼皱眉,似乎没听到。
诗太郎就咬住他的耳朵,用舌头描绘着湿润的轮廓,直到绘月摇头求饶,终于放松下来。
绘月的思绪在灯光和淋浴声中翻飞,时而回到过去的臆梦中,时而徘徊在朦胧的现实。
直到诗太郎第二次扩张时带入的冰凉液体将他惊醒,异物感侵入体内的真实感让他头晕目眩。原本,绘月把刚刚自己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抛之脑后,但现在他一口气回想起来了。
这未免太过痛苦,他继续催促诗太郎,好让自己能沉浸在神经末梢的快感与肉体的疼痛中,忘却一切。
诗太郎啧了一声,似乎是放弃了“中途半端”的前戏,开始将阴茎一点点埋入绘月的体内。
像一把利刃切开了黄油,缓慢但坚定。
一连串不像样的呻吟声从绘月口中滑出。
近乎撕裂的痛苦同时令两人痉挛。诗太郎只好紧紧抱住绘月,让绘月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抓痕,缓解最初的痛苦。
他将自己的身体交给绘月,完全没入其中。就像绘月将自己的理智完全托付,彻底舍弃自我那般。
待到绘月的呻吟变弱,诗太郎才尝试着摆动身体,让他慢慢适应自己的大小和形状。
肉体钳合在一起,又撕扯着分开,流水的触摸愈发敏感。虽然绘月的体内粘膜是那么柔软和温暖,但钳制的入口依然紧紧锁着诗太郎的阴茎。每一次进出都是一场酥麻的酷刑。
另一面,撞击的频率并不算快,但每一次震动都让绘月冷汗直流,想要尖叫。他的阴茎不受控制地抬起头颤动,等待着释放。
在氤氲濡热的空气里,两个人怀抱水流交融,慢慢攀登向顶峰。绘月扬起头,水沫刺激着他的眼角,泪水不自觉淌下,有些冰凉。诗太郎趁机咬住他的喉结,用牙齿在上面刮擦,另一只手也毛毛躁躁地揉捏着绘月最敏感的各个部位。绘月放弃了忍耐,发出了又哭又笑的咯咯声,还用手抓着诗太郎的头发叫喊。
看到绘月彻底放松后,诗太郎加快了冲刺的频率,最后一次进去到最深处,他再次抱住绘月。
他们的发丝浸湿后也纠缠在一起,在颤抖中释放出体内的欲望。
随后,温热的水流将所有痕迹带走,只留下绘月发红的眼眶,和诗太郎身上略带刺痛的抓痕。
诗太郎将快要昏迷的绘月从浴室中抓出来,用毛巾把彼此擦干,为他穿上放在办公抽屉里面的衬衣。湿漉漉的长发又将干净的衬衫周围弄湿。
绘月的脑袋就这么陷在沙发里,垫着毛巾。
他抱着头,一面说着对不起,一面沉入梦中。
二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
小山绘月厌倦了这个一成不变,淤陈腐朽的町镇。在他成年之际,很快就考上大都市的学院,独身一人前往东京。
这时的诗太郎已在家乡当地加油站工作了几年,在弟弟拒绝了自己给他汇钱以后,抱着担忧与闯荡都市的心情来到东京。
最终却吃了闭门羹。
哎呀,没想到东京居然这么大。如果是在老家,想打听一个人,不需要问超过三个人就能摸清一切。
但无论是在绘月的学院,附近的公寓,还是年轻人时常出没的池袋,都没办法打听到绘月的消息。
诗太郎只好在新宿的同乡会那里混迹了一个打杂的工作。工作内容乱七八糟,帮忙收债,跑腿,清理尸体,还有盯梢等等。
因为带着一副文化人的眼镜,脾气温和,脸还好看,他在整个街区慢慢混出一点名气。
就这样,日子一点点流逝,诗太郎在某个傍晚时得知了有人见到和自己很像的人的消息。
过年也好,生日也罢,一点也联系不上这个人,诗太郎带着怒意奔跑。在霓虹闪烁的夜晚街道,阴暗逼仄的巷子转角,他看到了阔别已久的熟悉身影。
“小山绘月!”
他大喊这个名字,对面却捂着耳朵开逃,连兜帽都顾不上戴。
两个粉色脑袋在繁华的人来人往中开始追逐,穿过滑板广场,越过居酒屋的小道,绘月来到了偏僻的公园附近,爬上天桥。他累到走不动了,在天桥上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诗太郎也慢吞吞、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指着绘月正准备大骂,但硬生生憋回去了。
不可以发火,他心想。
绘月似乎穿着相当时尚,裤装的褶皱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臀部线条,又露出光洁诱人的脚踝。上衣是略微宽松的连帽衫,但却暴露了不少胸口锁骨和白皙的肌肤。在这个并不温暖的季节下,是相当可疑的装束。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一些时日的诗太郎,当然明白这一点。
但绘月看上去非常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刺耳的铃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你不接电话吗?”诗太郎一边喘气一边问,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呼啸而过的夜间卡车从下方驶过,带起一阵风。
绘月也是回以沉默。
一想到家乡的美味和安宁,一想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寻到家人,欣喜与委屈的情绪并存,诗太郎鼻子一酸,似乎立马就要哭出来。
“为什么是你在哭啊!”绘月崩溃道。
可恶的诗太郎,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你看他果然这么回答,真是可恶啊!
“事到如今摆出家人的样子也没用哦。”绘月僵硬地展示出笑容,“我已经决定要去做这件事了,没人能够阻拦我!”
就像当初绘月想要离开家乡一样,势不可挡。
为什么要这么做?
疑问卡在诗太郎的喉咙里。但,他多半也猜到了。
也许是高昂的学费,无穷无尽的助学贷款。
“我现在赚到了不少钱哦,”诗太郎说,“无论有什么困难,可以一起克服,总会有办法的。”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没有办法啊。”
绘月的笑容逐渐扭曲。
诗太郎向前一步,绘月则后退一步。
“我,我还认识了不少朋友,大家一起想办法的话…”
“朋友!”绘月失笑。“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朋友!”老师也好,警察也好,没人对他伸出援手。
最开始只是同学之间的联谊,酒醉醒来后,绘月已在他人的高利贷上作为担保人留下手印。陷阱一步步展开,早已不是助学贷款这种工作几十年就能够还清的级别了。
“我只是需要钱而已,很多很多钱。”绘月伸开双手,“那是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出的数目。”
“……”
“就当我是爱慕虚荣吧,况且,我现在过得挺好,我可是完全自愿的哦,有这样轻轻松松挣大钱的方式,何乐而不为呢?”
不,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诗太郎的内心在呐喊。
“你还沉浸在过去的妄想中吗?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我了,诈骗、偷窃,我可是干了许多坏事哦,所以也早就被学校开除了。”
诗太郎抹了抹鼻子,“所以呢,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你不是说来了这边以后,要让我刮目相看吗?你不是说要成为城里人,过上完全不一样的新生活,把我彻底踩在脚下嘲笑我吗?”
他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你想过的新生活?!”
对不起。
绘月在心里说。
对不起。
原本是想要改变家里的现状,不想再看到诗太郎连着打好几份工,半夜才能回家。
原本是想摆脱闭塞无聊的町镇,过上不一样的人生。
这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原本。
但时光终究无法逆转。是从断绝和家里的联络开始?还是从陷入慌乱后不愿让诗太郎担忧开始的呢?或许一开始就错了。他不该走出那个町镇。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我很喜欢对方,他已经打了首款给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能理解我的人,能给与我帮助的人呢。诗太郎,你永远都在拖我的后腿,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来阻止我?”
绘月把头发撂倒耳后,扬起头。
“你要用什么立场来阻止我?”
派不上用场的家人?有心无力的兄弟?
诗太郎的喉咙发紧。
他没有任何资格,除非,除非,他上前几步,他心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抓住绘月有些纤细的双手,两人近距离直视对方的双眼,彼此之间的呼吸碰撞,仿佛要擦出火花。
“我就是不愿意啊……”
诗太郎带着哭腔,是自己太无能吗?没办法保护好家人,令弟弟失望。但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使得他做出了自己也没想到的行动。
他吻了上去。
用这种立场可以吗?
可以留住你吗?
之后的记忆愈发模糊。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不懂得何为节制,像两只快成年的、第一次发情的幼兽那样互相撕咬啃噬,还没走到租住的公寓门口,就在楼梯的死角,扒开了彼此的衣服。
双方压抑了多年的情绪,被恶毒地,报复性地引出来。
在这一切被披露之前,他们是如何看待彼此的,藏在被窝里自慰时又是如何幻想对方的呢?
可是现在,这种幻想立马就要兑现了。
回想起那一天,并没有太多甜美的记忆,他们的冲撞、摩擦和亲吻充满了发泄的意味。绘月赤裸的背抵在生锈的冰冷铁墙上,双腿被张开难以置信的角度,在月光下,阴暗的角落显得更加深邃。没有任何准备就进入体内,巨大的痛苦让初尝性事的两人不约而同陷入其中,再一点点把这份痛转换为另类的爱意。
绘月弓起背,尽可能多地纳入诗太郎的部分,仿佛有无尽的虚空等待填满。
在远离繁华市区的破烂公寓楼下,他一边哭一边颤抖,把自己内心的所有话语藏下。当诗太郎激动得在他体内释放了自己的体液后,他松弛下来,汗水和泪水混杂着,在风中变凉和风干。
这次轮到诗太郎哭泣了,因为他似乎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蠢哥哥现在正手足无措。
但绘月对这份痛苦早已麻木,肉体上的破坏,比心灵的腐烂要来的轻松多了,对他反而是一种拯救。
他合上双眼,再次睁开时,就来到充满消毒液味道的医院病床了。
这些久远的记忆,通过梦境造访了绘月。在他这一次醒来时,看到的是事务所熟悉的褐色天花板。他低头四顾,看到诗太郎躺在地上,枕着满地的资料睡着了。
沉睡时诗太郎的眉头总是皱着。
虽然醒着的时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道靠着这张脸蛊惑了多少人,他的朋友们还真的愿意提供帮助,让小山一家渡过难关。
但一想到残存的债务还有不少,诗太郎仍然没有逃离奔波劳碌的日常,绘月叹了口气。这份愧疚,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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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荀桢虽然才毕业了两年,但他在公司里已经是一个熟手了,他的工作完成得高效,简洁,即使是最严格的领导面对他的时候,都很难不拿出一副满意的笑脸。
更棒的是,他很好相处。
一个乐观向上,跟什么人都能聊几句,干活又得力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讨厌的。
但是他讨厌这一切。
他并不是一个惯于高效,惯于完满,惯于交际的人,是的,他能做好这些,但他并不习惯。
他只是按照他在这个地方应该是的样子,去做出了合理的扮演,人们为他的演绎献上掌声,称赞的当然也是他的演技,而非他本人。
在确定他本人也能获得掌声之前,他无法停止这份扮演,但如果他不去停止扮演,那么他永远也无法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所以他被迫如此,而被迫的事,无论谁都不会喜欢。
2
荀桢下班后通常会在外面吃饭,回到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门去。
他喜欢逛街,实际上,如果他不是如此喜欢逛街,那么他也不必增加自己的效率以尽早下班,又或者即使做完了工作,也会像其他同事一样在公司里多熬一段时间。
毕竟这样无疑能够更讨人喜欢一点。
但他非得要逛街不可,这是他绝不能退让的事,因为这纯粹发自他自己的喜好,而非别人的要求。
换上各种长短不一色彩各异的漂亮裙子,丝袜,手套,高跟鞋,再加上合适的假发,然后出门。
收益于长久的练习,就算是偶尔需要开口说话,也没人能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女人。
他对自己的性别很确定,他只是喜欢这种自己选择面具的感觉。
况且,他确实很适合这一类的装扮。
周围人的眼神,就是最好的掌声。
3
推搡,拉扯,还有沉重的巴掌。
他有些不记得前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混含着恶臭口气的酒精味,以及扑面而来的湿热汗味,然后他就被包围了。
这似乎是注定会发生的事,但似乎又不该发生。
如果他不去做点什么的话,那么不该发生的事很快就会明确地发生,但若是表露出自己真正的性别,他或许又会激怒面前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男人。
或者更糟——事情继续发生。
他紧闭着嘴,试图以肢体去阻止这一切,但这是徒劳的,他与对方的体格有着明显的差异,力量完全不在同一个等级上,在被抓紧了脖子之后,他已经不敢再动弹了。
他会死?不,这太荒谬了,但若是再让情况恶化一点,他或许会晕过去,然后任由事情发生。
他该怎么做?他此刻该扮演什么?
4
地上有一滩不知从哪里流淌来的水所汇聚成的水洼,上面倒映着他惊恐未消的脸。
他的面容依然红肿,左边脸颊也鼓起了一些,脖子上还残存着一道狰狞的,被用力抓握而形成的红印。
他仔细注视着自己的脸,刚刚在惊恐中被闭塞住的泪腺突然开了闸,奔涌而出的眼泪,划过他的眼影,在脸上留下了几道醒目的泪痕。
一个高挑的女性蹲到了他身旁,有力的臂膀轻松地把他提了起来,于是,他对上了对方的双眼。
她在确认他的状态,似乎出言安慰了他几句,但他全都没听清,只是失神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知道她叹气时,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礼,她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把他温柔地搂进了怀里。
他想起来了,这双轻柔地抱着自己的双手,刚刚用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就解决了一切。
他不安地搂了搂她的后背,顺着她紧致妥帖的外套,感受到了她柔嫩的皮肤,以及这皮肤下充满力量的肉体。
他还想再多抱一下,但她轻轻推开了他,他相信她还能做出更强有力的推动,但她轻柔的动作,让他更加想要钻进她的怀里。
随后,他被送上了车。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家里。
5
他请假了三天,好让自己的脸和脖子恢复正常。
但需要恢复的并不只是皮肤而已。
可假期是有终点的,他终究需要套上自己的另一套戏服,回到公司,去进行又一轮的表演。
在离开之前,假发,裙子,鞋,全被他锁进了柜子里。
他暂时还无法下定决心扔掉这一切,但他可以扔掉箱子的钥匙,让自己不必再因此而被强迫去做更加可怕的事情。
相比之下,去公司里做那个被迫去做的自己,至少要更安全一些。
“小桢,你总算来了,咱们部门新来了一个领导,严得很,你要是再请假,她指不定就扣你绩效了,诶,她来了她来了。”
荀桢抬头,对上了那双他早起无法忘却的双眼。
冷漠,严厉,果决。
全然不见那一夜的半点温柔与友善。
他险些用这套戏服,做出了属于另一个角色的表演。
她冷淡地问好,随后离开了。
而他,开始喜欢在这里工作了。
另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把那些衣服锁上的。
在下一出戏里,他希望还能再一次与这位观众遇见。
作者:阿千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正文:
控制变量是非常常见的一种实验手段,几乎是科学实验基础中的基础,是指控制其他的影响因子,来研究各因子与结果的相关性。我在生活中也经常运用这种手法。
比如说,如果我想要知道噜噜更喜欢哪种狗粮,我就会控制它的饮水和活动范围,在保证没有其它影响它进食兴趣的因素的情况下,更换狗粮,然后记录进食速度和进食量,来判断喜好。科学的实验结果自然很有用,它生前一直都很喜欢我选的狗粮。
比如说,我也有应用这种实验方法在人的身上。
“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叫《误杀》,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侦探小说。”
阿泽啪得一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然后抿紧了嘴离开了宿舍。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他生气了?他应该是在生气吧?为什么会生气呢?
因为这实在是有点超出了我的理解,我忍不住想研究一下他生气的原因。
“我今天带了来一本书,叫《Z的自白》,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侦探小说。”第二天我带了另一本侦探小说,阿泽又啪得站了起来,他看着我像是生气又是难过,眼中布满了血丝。我原本认为书本身的内容会是“激怒”他的源头。一般来说,会让人产生强烈情绪波动的源头,总是一些能够承载很多情绪的载体,比如说小说的故事情节。然而他对两本不同的书都产生了相似的情绪反馈,那么说明,《误杀》这本书的故事情节或者这本书本身,不完全是他产生‘生气’这种情绪的原因。而这两本书的共通点在于题材,也许他对侦探题材有些……不一样的情绪。
“我今天带了一本书,叫《遵命,霸道总裁》,是一本非常有趣的言情小说。”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试着选择了不一样的题材。
这次阿泽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他好像也没有生气,只是很快又冷着脸走开了。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不是在生气,这可能不是生气,这也可能是生气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我在记录本上画了一个代表不确定需要继续探究的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怒意和之前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书的题材和惹怒他的原因有着某种关联,接下去我应该继续尝试侦探题材,来找到他‘生气’的确切原因。
“我今天带了一本书,叫《不在场证明》,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侦探小说。”
然而这一次阿泽不再对我的话有什么反应了。他几乎是哀怨又深沉地看了我一样,我看着记录本陷入迟疑。一方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今天的情绪,另一方面我发现了我的控制变量法有一个很大的漏洞。虽然我控制了我的输入,但是我的实验对象,阿泽,自身的情绪状态和其他影响因子我却无法控制。这让我一系列实验都失去了意义。
我颓丧地离开。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控制实验对象的其他影响因子。
我和乐乐聊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乐乐开始嘲笑我的不专业性,他拿出了一盒药剂,说:“你应该控制好其他影响因子。”
乐乐说的很有道理,我看了看乐乐给我的药,是苯二氮䓬类,也就是俗称的肌肉松弛剂。只要我能将阿泽控制在实验室中,控制饮食以及他所接触的外部环境,那么实验结果才会更加准确。
乐乐的提议可行性很高。导师一直夸我的行动力很强,确实如此,不管是有什么猜想或者怀疑,我第一反应总是先下手试一试。
我在校外有租房,还是一个人住,原本有噜噜陪我,现在它也不在了,这让我的房子有足够的空间和条件用以实验。唯一的问题可能在于阿泽的失踪会不会引起外界的骚动并因此打断我的实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选择在寒假期间进行这个实验。学校里不会有人发现阿泽的失踪,阿泽的家里人就算发现失联了,也没办法联系到学校或者其他同学。从现在到寒假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继续改善我的实验设计。同时也可以让阿泽的情绪进行调整,以减少这一次失败的尝试所造成的影响。
时间过得很快,我按计划把阿泽锁在了家里。过程格外地顺利,我只是说有事情要麻烦阿泽,他虽然显得有些不安,但是还是很顺从地跟我走了。靠近我家的时候能感受到他明显的抗拒,他在我家门口踌躇了很久,我招呼了他好几次,他才愿意进门。但是幸运的是进门之后,他的不安和抗拒都消失了。
我原本以为,引起外界骚动这件事情很难解决,正在忧虑我拙劣的借口能不能说动他。没想到我刚说到“我想拜托你进行一个实验。”他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更没想到阿泽主动给他的家人打了电话,称假期要跟老师进行竞赛研究,不能回去。
他还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再怎么道歉都没有用。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知道我做什么都没办法赔偿你,但是只要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做。”他甚至主动戴上了噜噜留下的项圈,还像噜噜一样趴在原本噜噜睡的狗窝里。
还好噜噜是大型犬,不然阿泽恐怕睡不下那个狗窝。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想法,但是这对我来说很好。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的实验设计改进了很多,我首先对他的情绪指标进行了设计,哭泣、挣扎、喊叫、皱眉都代表不同的情感等级和倾向。然后是对于外部环境的输入进行了控制,虽然他很顺从,但是苯二氮䓬类还是不可或缺的,这让他的感官麻痹,我将他的房间的窗户封上,保证视觉方面的输入降到最低。除了实验需要,我也不与他交谈,保证听觉方面的输入也降到最低。除了这些以外,我也安排了固定的三餐来保证身体的营养和进食的规律。
但是这一次实验依然失败了。
不管我说什么,他只是会跟我说“对不起。”有时候还会说“噜噜,对不起。”他有时候哭,有时候喊叫,大多数时候只是躺在那里,默默地泪流。我带来的书,虽然会增加他的情绪强度,但是不再有什么其他的变化了。这反而让我的实验更难以进行,我只能依靠情绪的强度来判断他对输入的情绪变化。之前对于情绪数据的设计大部分都成了废纸。
我再次意识到实验的失败。我的实验设计还是太过于肤浅了。他实验开始时候就已经处于不健康的精神状态。实验应该筛选掉不健康的实验体——只是我也只有这一个实验体,我的实验目的也只是针对这个个体的。我思考了一下,从一开始我的失败就是显而易见的,这样针对个体的实验,根本没有统计学意义,完全不符合实验的原则。 为什么我从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点呢。
大概过了一周,我终于正视了我的失败,停止了苯二氮䓬类的注射,告诉他实验结束了。但是他反而更加地绝望、沮丧,也不愿意离开我的房子。这我倒是无所谓。阿泽是很好的人,就算没有实验,我也很愿意和他呆在一起。我自认为性格不是很合群,但是阿泽却总是对我很友善。我很信任他,不然也不会在国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将噜噜交给他照顾。
虽然噜噜走后,他就经常说着“你不该信任我”之类的话,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毕竟和我不一样,他总是很容易和他人共情。如果是他,恐怕不需要进行任何实验也能知道人为什么会生气。
遗憾的是,我依然不知道他生气的原因。毕竟只有知道了原因,我才知道,怎么才不会让他生气。
我真的感到十分遗憾,只是我很难言明我对此有多遗憾,我的情绪指标的设计也太过于肤浅——这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这样肤浅的建模无法很好的对情绪进行丈量。
【完】
文/amu
Chapter.1
西西里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再好不过啦。
她拥有那么大那么大的一片森林,拥有森林尽头的小屋和每天清晨满满铺了一桌的丰盛食物,她跨在林子里最高最大的枝杈上,摇晃几下小腿就能惊起一丛飞鸟,凭空织起一滩白羽飞向远方。
远方、远方——尽管树梢与树根的距离已经足够让五岁的小女孩仰起小脸才能将将望到一点儿尖尖,老爹上周才漆完的小船也还没来得及载她巡游艾尔伽湖一整圈,可是巴巴地望着鸟群消失在视野边缘的时候,西西里还是对那些仿佛永远不会驻足休息的小生灵羡慕得不得了。
不管是谁也好,要是能让她拥有一双自由的眼睛,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能飞越森林看看这片山地尽头的风景,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小女孩把下巴搁在伤痕累累的小木剑上,双手结环,学着上次在森林外镇上看到别人的虔诚样子喃喃自语起来:
“至高我主,请、请听我等祈求,我以我——哎呀,忘记了,后面该怎么说来着,”偷学来的祈祷词刚开了个头就忘了大半,当时她只觉得面对空气念念叨叨的中年妇女十分好笑又有点让人不敢多看,谁能想到这次轮到自己可怜兮兮地向那个神讨东西了,“求您给我一双小鸟的眼睛吧,您要是想要贡品,回家我就把老爹的铠甲献——”
“闭嘴!”
树枝一个不稳,西西里身子一沉刷地擦过层层树叶就结结实实砸到了某个宽厚的臂膀里,紧接着领巾霎地被揪起来,小女孩挂在半空和横眉竖眼的老头直直来了个对视。
转而老头洪钟似的声言炸开在林间空地上:“你老爹的铠甲!还想献给我主!”
“我主,你又知道我主是个什么东西?西西里,你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半白的眉毛本来就生得浓重,此刻混乱地皱成一团,“你以为耍个嘴皮子主就会给你你想要的?还是我那几件铁家伙就能让那家伙满足?别做梦了!从来只有人给神送东西的道理,等到你想索要点什么的时候,你的神可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老头平日懒洋洋的眼珠黑白分明地瞪着西西里,在初夏清澈的日光中竟也平白添了几片战场的寒意。西西里吓得甚至不敢动动嘴唇,老头的脾气虽然算不上好,这一年间她却也没见他真正动过怒,在林间长久的春日里懒得久了,小女孩近乎要忘了硝烟和鲜血是什么味道。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敏感了,赖考夫移开目光,手上力道也颤抖着放开些许。但能感受到的是西西里似乎还有些僵僵的,多年兵痞子当下来,尽管奉行着冠冕堂皇的名号,但也多少让他丧失了安慰人的能力,明明小姑娘大概也只是学着别人祈祷的样子,她既不知道宗教会给人的世界观带来多大的异化,也从未了解过奉神圣之名的信徒们干过的那些龌龊的勾当,她可能都不知道结晶神的名号吧,但这确实也意味着她还没有能力向那个神明发这样的愿,可是——空气一时间凝滞,直到温暖的触感攀上脸颊,小姑娘琥珀色的瞳仁大睁,有些迷茫地望进老人爬着陈年血丝的双眼:
“对不起老爹,我实在是太想看看外面了……我、我只是听别人这样求神给她一点食物,但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应该想着不劳而获……”
老爹脸上的皱纹真的好深好深,明明平时只有大笑时看得最清楚的纹路们,却在她亲手触碰时才能感受到如刀削斧刻般的肃杀。
可这肃杀转眼就消失了,有如能解开经年魔法的药水终于淋到石化的旅人头顶,柔软自小女孩手指接触的那一片肌肤开始蔓延至全身。赖考夫深吸一口气弯腰让她站稳,西西里还在左看右看担忧地想再找些理由出来开脱,老人却伸手揉乱她沾满草叶灰尘的头发,背过身去大笑起来。
“老爹,不生气啦?”
“没事,不是你的错——呆头呆脑的小崽子!”
“哇——莫名其妙!“
老头没轻没重的拍打让她刚刚小心忍住的眼泪再次汹涌起来,西西里气得跳脚,啪嗒啪嗒跟上转身离开的老爹含糊嘟囔着不满。
“好了小崽子,别哭鼻子啦。今天的早饭有蜂蜜蛋糕哦,趁焦糖结块之前好好享受美味,之后我们就上镇上去!”老头的大步却从未停歇。
朦胧的泪眼里老人方才坚硬的轮廓连带整片大地都柔和不少,她小小的世界在大笑中震荡得色彩鲜明,正是森林流丽的初夏。
Chapter.2
参差的细流在森林尽头汇成一道,一脚踩中最后一圈蘑菇的正中心,无数阳光就越过林隙铺展开来。
陡然开阔的视野让西西里瞬间兴奋不已,山林的涓流裹挟着前日充沛的雨水向前奔去,跳出水面的银鱼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女孩跟着溪流跑起来,又学着鱼儿的动作在岸边潮湿的新泥上一跃而起,刚下了雨的烂泥巴也随她俩蹦跳着挂在赖考夫的裤腿上,老头气急败坏:
“小崽你给我跑慢点!过会又要哼哼累了拖到中午才走到。”
西西里哼哼着答应,然后溅起更多的泥点子扬到后面老头的身上。
“果酱早就没有了,罗勒和鼠尾草是不是也不多啦,最近的香肠都没什么味道,”小女孩扬起脸开始控诉厨师的偷工减料,“冬天你还答应给我做件小斗篷的!”
“说的也是,上回笔尖又被你摔断了一根,墨水也快被浪费没了了对吧。”
欢快的身影瞬间瘸了一边,西西里开始强词夺理:“墨水就我一个人用,可饭是两个人都要吃的嘛!”
“还有,还有,真的不可以养一匹小马吗,它会像洛奇一样漂亮的。”
祸害到第十三支狗尾草的时候西西里终于回头巴巴地看着赖考夫,有事求老爹的时候小姑娘的眼睛总是格外地亮晶晶,让赖考夫总禁不住疑惑自己是不是其实捡了只小狗回家。虽然在这样的眼神下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很多,老人也能理解西西里对自己的剑、盔甲乃至战马和远方的向往,但战争不是只要会挥剑会骑马就能解决的,总之这事还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那得等你能不被洛奇掀下来再说。”
西西里瘪下脸:“它就是故意的,我喂了那么多次青豆给它,还是一上去就被甩下来。”
“马根本不喜欢吃青豆!你怎么不给狗熊也喂点?”
“我也不喜欢啊,也没见你哪次煮完豆子给自己装一半。”
“小兔崽子!下次给你再装多点!”
老头被揭了短开始滥用权利,森林里的挑食鬼可从来不止西西里一个,随手扔掉刚编好的狗尾草手环转过身去,澳伽的花果市场在河与湖的交界处叫卖起来。
一路瓜果的香气溢满在乡民的笑脸之间,去年秋天封窖的果酒启瓶只觉新鲜的芳香,连小孩子也能灌下一整瓶;还未下市的鲜花瓣瓣缀着未干的晨露,在阳光下艳丽得晃眼,第一批蜜瓜就堂堂霸占一大片空位,用沉甸甸的金黄与花骨朵分庭抗礼;昨天的暴雨催生出菌子同新泥一道排在秤上,主妇们嗔怪着剥掉泥巴才肯付钱,摊主也就嘿嘿笑笑不作解释,吆喝着还是用一样的狡黠对待下一批客人。
可这一切和铁石心肠的老头没什么关系,赖考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西西里从花栗鼠滚轮的面前拉走,一转头她又抓着两支鸢尾想偷偷插在老人背后的腰带上。
小姑娘自己也委屈得不行,上次来镇上时连小屋旁的积雪都没有化尽,播种季的篝火才刚刚堆起木柴老头就揪着她的领巾赶回去给洛奇加晚上的草料,她哪里见过集市如此生机勃勃的光景。
一步三停摸到目的地的旅馆门口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门口抱着孩子的妇人看着一老一小的影子推推搡搡出现在巷口就几步迎了上来。
“先生您总算是来了,大家都在等着您来发话开始呢。”
说着转头看看眨巴着眼睛的小女孩:“想不到西西里长得这么快,上次见面也没来得及和你聊天,这次可要好好地吃个痛快呀。”
“伯戈因夫人看起来身体好些了?其实也不用特地等我们赶到,啊哈哈哈哈……“老头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连带着西西里也不知所措地对着红光满面的健壮妇人傻笑。
“健康得很,托您的福我才能抱着这孩子站在这儿呢。”
瑞瓦·伯戈因倾身把怀中孩子的小脸凑向来客,西西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蛋,也许是之前瞎逛时指尖沾了瓜果的香气,在本眯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的婴儿倏地睁眼盯着陌生的小姑娘,咧开嘴,一串口水坠了下来。
西西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瑞瓦乐得差点没托住孩子,随手擦擦就拉着小姑娘往厅堂走去,男主人正端出一锅新蘑熬的浓汤,见压轴的客人到场忙不迭地放下前去与老人拥抱。
着急溅在桌上的汤品氤氲出鲜美的芳香,小个子的男人喉头有些干涩:
“赖考夫先生,多亏您赶到了——”
“当初也是,多亏了您我们一家现在才能在这宴请大家呀。”
Chapter.3
夏夜,暴雨滂沱。
动荡时局的平息并不能让哪一个羸弱平民的生活安定些许,当守的道由光明的骑士们守尽了,苦难的业果仍然沉沉坠在讨生活的人民肩头。
狄伦·伯戈因在走廊焦躁地走前走后,回廊尽头女人的痛呼和疾喘不绝地涌入这狭长的空间,产婆高喊着:“老爷,再多拿点纱布来!”“热水也要,快点啊!”
狄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和急急出门的女仆撞了个满怀,她却连一个回头也没法给就转身跑去取新纱布了。
“出血要止不住了!”紧跟着女仆跑出一位来帮忙的客人,“伯戈因先生,真的找不到医生了吗?”几乎整个旅馆的女性客人此时都聚在房间里束手无策。
“镇上已经没有开着的诊所了……医生?他们全去前线了!”
房间中妻子的呼唤声里气声逐渐取代了喊叫,产婆的声音越发急切又无力。厨役提着热水快步奔来,溅出几滴洒在呆呆杵着的狄伦身上,他却像察觉不到疼痛,或是发觉自己在此处的多余,又仓皇地离开门口,抱着头缓缓蹲在了地上。
狂乱的雨声轰击着整栋房子,潮热的乱流在走廊上蒸腾,暴躁地窜到每一个角落让人慌乱不已,正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狄伦冲到窗边喊道:“今晚旅馆不待客!您另找——”
不对,平静无波的镇子上只有自己这一家旅店,雨夜的行者无处可去。
但短短的一瞥中这位客人一身在雨幕中斗篷下也难掩盖的鲜红铠甲熠熠闪着光,妻子的喊叫还在生生往他耳道中灌,小个子的旅馆老板半身倚在窗边拼命思考,楼下的敲门声再度响起,狄伦深吸一口气,往楼下跑去。
开门果然是一身炫目赤红的魁梧骑士,只是他的斗篷底下似乎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老骑士却一抹脸上水迹问道:“楼上有女人难产?我会些医疗类的晶术!”
狄伦大喜抬头,脚下陡然像失了支撑险些跪下,老人把小孩扔到他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去,狄伦这才发现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烟尘脸色潮红,不合身的衣服血迹斑斑——果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逃兵吗?
门外纯黑的战马抬起前蹄,一声响亮的嘶鸣划破雨夜长空。
“恭喜老爷,是个健康的姑娘,”丰硕的妇人经过一晚的劳累,汗水浸透了围裙,抱着新生儿向狄伦走来,“但雨夜里赶路的医术精湛的骑士——安德森领主昨天才宣布圣战正式结束了对吧?”
狄伦给床上的女孩子换了一片敷料才抬头,很好,女儿红红皱皱却呼吸平稳,看不出是早产儿的模样,眉眼间尽是她母亲的轮廓,瑞瓦呢?瑞瓦应该累坏了吧?他仓促起身就要出去。
“狄伦,你已经是个父亲了。”
那双抱起过无数新生孩子的手不容置疑地把婴儿往他怀中递去,产婆浑浊的眼睛坚决地盯住他。
“我,我知道……”
“那就负起责来,别因为一时的心软让瑞瓦和孩子受苦,孩子还没有名字吧?”
是,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对,我们一直没有想好……我会想好的。”
寂静的房间里仅有的两个人都阖着眼睛悄无声息,卸去孕体的瑞瓦看起来比她怀孕前还小上一圈,额上还挂着未来得及擦干的汗水,狄伦闭上眼睛用额头贴上妻子的额头,两人汗水交融,似乎瞬间共享了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几小时。
老骑士在狄伦离开床边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见狄伦看向他,点点头一同走了出去。
“那么,是什么让您带着一个病重的小姑娘还能在战争结束后一天内就抵达离前线十万八千里的澳伽呢?我们派出去的医生们都还逗留在战场呢。”
房门刚刚合上,狄伦就开门见山地提问,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题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合着渐渐停歇的雨声直到消弭,老人却还是只在微笑。
“请先给在马上颠了一天的可怜逃兵一盘面包吧,鄙名赖考夫,没有姓氏。”
洗浴更衣再坐下享用五月脂肪开始丰美起来的鸡肉,两个男人终于能坐下来长谈的时候刚刚的暴雨早已消失无踪,唯有屋檐上还没来得及收集完的积水流成一束静静地汇入沟渠。
“没有姓氏?您从小就待在教会了吗?”
“没错,听说他们是在密林中一个被共誓会血洗的聚落里找到我的,被塞在地窖里的萝卜白菜中间的小婴儿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大家发现还有一个活口的时候都要高兴疯了。
“但似乎那个聚落使用的语言早已逝去,他们说我当时只会嘟囔几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词语,连博学多识的教宗大人也觉得很难办,只能亲自抓阄在里面选出了一个当作我的名字,很随便吧,但也挺小题大做的,哈哈哈哈。”
“虽然我并不信教,但不得不说列梵蒂的信徒们真的拯救了很多无辜的孩子啊。”从小被教育着如何经营生活,狄伦并不太能理解教会的信仰到底有多高尚,但他钦佩他们的善行。
“当然。那时的唱诗班里还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没有姓氏的孩子,也有因为各种原因和家人分开的孩子们,”老人爱怜地瞥了一眼狄伦怀中熟睡的新生儿,“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我们谁更可怜,但大家都一样坚强勇敢。嬷嬷对我们都很好,骑士们出外巡逻回来也常常带些礼物,我们被教导这一切幸福,食物和水乃至知识和力量都是主赐予我们的,主爱我们大家。但我们也都知道,爱大家的不仅是主,还有善良正义的我们彼此。
“某种意义上,我的生命是那些善良与正义所给予的,因此过去六十年的人生中我一直为这善良与正义而活。”似乎回想起过去征战的生涯,老人的眼神飘向窗外。
“我参加了许多场战役,在大陆各处冲锋厮杀,也学会了记不清多少种奇奇怪怪的语言,但再没有听到幼年起就在我脑海中回旋的那几个古怪的单词,走过那些荒谬愚昧的焦土,我深深地庆幸我能拥有信仰。”
狄伦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邻镇的家畜市场了,那时他坐在集市里最健壮的牛背上洋洋自得,仿佛已经拥有整个世界。
“那打完最后一场战役,和战友们庆完功,回到圣城做一位功勋赫赫的长老,不好吗?”
“是啊,我老了,我要退休了。我当然想为正义的理想奉献一辈子,但圣战……我害怕呀,我们闯进共誓会西部的老巢,所见之人不论老人小孩一概格杀勿论,那些还在练习如何举起剑的孩子,同圣城里跑来向我道前辈好的见习骑士有什么区别?那些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幼儿,同六十年前的我又有什么区别?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记住自己的名字就要死了,就要死在正义的刀下了!
“我们的理想真的是正确的吗?我们的正义真的有意义吗?我向结晶神发问,可祂没有理会我,祂当然不会理会我,倒不如说除了最初那个穿行在沙海中的少年以外,祂又何曾理会过谁呢?
“我想我们的神必然是伟大的,祂不需要我们这些凡俗的认同。”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投向虚掩着的房门,还在发低烧的小姑娘均匀的呼吸清晰地响着。
“何况,圣战快要结束啦,我也很累了。我不敢留下来参加庆功宴,即使我们都很庆幸彼此活了下来。我们烧掉了西西里的家,杀掉了她的父母亲人——事实上,我们倒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谁,毕竟命令只是毁掉整个村子——索性让我来还给她一个童年吧。”
夜已经深了,老人缓缓回忆着他曾光明伟岸的过去,嘴上却也没停,便餐食罢,新酒饮尽,他一步一顿地走向门外。
狄伦霎地起身:“骑……赖考夫先生!我家女儿——还没有名字。”
他冒冒失失一个大动作,怀中的婴儿惊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新上任的父亲手忙脚乱地开始拍拍哄哄。这似乎让赖考夫回想起什么往事,老人支起下垂的肩膀,思考片刻后轻轻笑道:
“那就叫格瑞塔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它在我的家乡到底意味着什么。”
Chapter.4
猎猎风声划过耳畔,早春还稍嫌寒凉的空气一束束扎在西西里裸露的鼻尖上,森林的清晨一
切如常平静。她倾身搂住梅耶的脖颈呵出一团白气,隔夜的酒气熏得马儿不高兴地扭动身子,十六岁的少女咯咯笑了起来,用通红的脸颊蹭蹭爱马金栗色的毛皮,又急切地催它快点、再快点。
梅耶虽然长得粗壮,速度上却向来很争气,刚能看到小屋一角的时候西西里兴奋地紧紧搂了它一把,接着翻身跃下几步就跑到老头身边,一气把他撞了个趔趄。
赖考夫反手把没轻重的小姑娘从身上扒下来:“小兔崽子又喝酒了?”
西西里不生气也不说话,摇晃着后退几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他咧嘴,梅耶此时也缓步走到了两人身边,打了个响鼻满意地垂下头邀功,西西里呼呼笑着把头靠在它的前蹄上,往上伸手去摸马儿的下巴,活像在逗一只路边的小猫。见自家小崽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蠢样赖考夫一转身抽出大剑,垫了几步向前冲刺作势就要砍向懒懒散散的少女。
咣——
刹那间金石相击,破空之声其后炸开,眨眼的时间两柄相同制式的大剑横亘在他和少女的眼睛中间。
老人后撤一步反身攻来,剑光也随他而动,少女飞步绕向他侧翼,方欲抬手卸下对面武装就反被偷袭下盘,她急忙抬腿翻向空中重新找回节奏,反手一道劈砍从制高点袭来。
分秒间乒乒乓乓几度招架,少女的脸上已经醉意全无,在一次险些擦过腰腹的格挡后旋身击破老人的防线,将对方钉在石壁上的同时,一片浸透晨露的裙摆无声地落地。
“不错嘛小崽,这几天我不在,又偷偷跑去和领主府的小子打架了?”趁小姑娘喘着气放下防备,老头抬手一个爆栗敲在西西里头上。
“你怎么又知——我没有!”少女恼怒地向后跳去,“混账老头,真以为我没有你陪着就练不了剑啦?”
“可不是没有我不行吗,动作又粗心大意不少。”老人瞟了一眼地上的布料。
“你你你——哪有攻击宴会后还没换下裙子的淑女的,这次不算数。”
“哦,说起来昨晚正好是播种季点篝火的日子,我们西西里想必也和格瑞塔一块去凑热闹了吧?新开瓶的天露酒好不好喝呀?”
“没错,还有格瑞塔,听格瑞塔说你又——”
“你又拉着人家没成年的小姑娘去偷烈酒喝了对吧!”
“你又捡奇怪的人回家了对吧!”此前被森林的熟悉气息冲淡了焦虑,想起要紧的事西西里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急躁地要往小屋里钻,“怎么能说我带着没成年小姑娘,我自己也没成年呀——老头你在镇上的人嘴里都快成猫狗收容所了,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你自己的身份?”
早上起来格瑞塔·伯戈因慌慌张张地对西西里说今早自己看见赖考夫先生又带着一个陌生人往森林的方向去了。回想起他这次去邻镇之前掩着房门和伯戈因夫妇俩谈论着什么,爸爸还反复劝着他要慎重考虑,小姑娘犹疑着全没了以往牙尖嘴利的样子。吓得西西里床也没敢赖,跨上梅耶就往森林里跑。
“小西西里说得没错,”少女刚跨进房门,里屋的帘子就被一把掀开,一个高瘦的猎装老人探出头来,“嘴上说着不再信任教会,现在干的事还不是和当初没什么两样?每个旅人都知道,澳伽的森林里有个什么麻烦事都能解决的老神仙——不过我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
“我行善发自真心,和狗屁结晶神有什么关系!”赖考夫收剑入鞘,往厨房走去,“叫他桑德叔叔,我年轻时的老朋友了。”
“四十年前他救人可不是发自真心,”桑德眯缝着眼睛小声说道,“每个经他手的伤员都要被这个狂信徒抓着说上一百句结晶神的好话,他才肯用多点止痛药!”
“四十年?原来老头真的有年轻的时候。”厨房传来一阵咳嗽。
“没错,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呢。可惜啊天天和人打架老得太快了,你知道当初有多少美丽的圣职小姑娘白天黑夜地在他窗前晃悠吗?现在居然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哈哈!但桑德不一样,桑德永远年轻!”明明也没年轻几岁。
“那您现在也在教会——”
“教会?不,傻子才在那地方赖着。就算他摁着我的头说他的主有多伟大,我也不会臣服的,阳光,湖水,野兔和麂子,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嘛!只是对于赖考夫可能不一样,赖考夫说我是他的老朋友,但对我来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
“等等,”少女突然快步跑出房门,“这是你的猎鹰?”
檐下一身鸦青杂着灰白的游隼抖抖羽毛,西西里欢叫一声扑过去,轻轻把脸贴上光亮的羽毛,右手抚过它修长的尾羽。奇怪的是大鸟也不太反抗。
“很稀奇吧?”赖考夫端着喷香的馅饼也来到庭前,何止是稀奇,桑德简直看得要呆了,“这孩子从来到这里开始就再没离开过澳伽,为了能到处看看她可是想破了脑袋,到处巴着小动物念念叨叨,最后不知怎么回事——”
“我就拥有了结晶的眼睛,”少女眯眼笑着偏过头,扬起的右臂上有着紫色的光晕,“只要是我碰过的生物,我就能透过它们的眼睛看见从未见过的光景。
“现在,飞吧——”
少女扬手抛出游隼,大鸟振翅腾空,飞向远方。
“这要是放在四十年前,谁敢相信我们的功勋骑士赖考夫前辈还能做出这样的好馅饼!”桑德挥舞着短笛大声赞许道,“要我说全铋法尔最适合养老的地方莫过于这个澳伽了,哪有人会讨厌能把人埋起来的鲜花和瓜果呢?现在这儿又得添上一宝啦,你瞧瞧,这淋漓的酱汁!”
西西里点头。
“再者我也从来没见过那只蠢鸟和陌生人这么亲近,怎么,难道这也是结晶的功劳?”
西西里点头。
“不行,西西里我亲爱的小姐,见到你之后有了太多的惊喜,我得在这唱点什么来庆贺今天这个日子,你肯定没有想过吧,我当年可是中部赫赫有名的吟游诗人!”
西西里抓着香喷喷的烤肉一顿一顿点头。
“相比起来你的箭好歹不会吓跑所有动物。”赖考夫不咸不淡地搭了一嘴,这里似乎没人买聒噪的演说家帐。但没关系,赫赫有名的吟游诗人兼史上最伟大的短笛演奏者、十种方言精通者与不老的林间之风一个人就能举办一场辩论赛。
“胡说!这一带的山里你再难找到比我准头还好的长弓手了——当然,决不是因为这儿是平原,”桑德被自己的冷笑话逗得不能自已,并理所当然地默认了他唱歌真的能吓跑所有动物。“但是,不是我故意卖弄,尽管猎人都喜欢森林,但这种寂静无声的森林哪里适合年轻人嘛,想当年我在博尔德一带的林子里寻找传说中的金角鹿,虽然差点被那儿的劳什子藤蔓勒死,但却收获了这个好伙计,”他豪放地挥出手去,发现游隼已经飞出去撒欢后尴尬地挠了挠头,“总之,好弓手桑德,这个名字当时可是响亮得不行!对了,要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一个好名字必不可少,赖考夫每次被请去当教父给起的都是些什么啊——”
“我喜欢我的名字。”西西里嚼着肉含混不清地说着。
“我的小崽子当然要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让听过的每一个人都记得!”
桑德一瞬间有点说不下去,已经无人能听懂的语言拼成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低头痛饮一杯酒:“好吧,那就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个赖考夫的孩子。但我必须得说说那次我是怎么找到那些神出鬼没的鹿……”
很快他从博尔德会说人话的秘林羊驼扯到石火矿横行肆虐的食人蚁,餐桌第一次如此热闹。
“好了,闲话就此打住。”骑士缓缓咽下最后一口蜜酒,猎人的聒噪也适时地停顿了一秒。
“你就快要十六岁了,西西里。”
“童年总有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出去看看。”
Chapter.5
“我不同意!”少女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一篮树莓。
西西里环视一圈两个老人的脸色,眉头纠结起来,低头左顾右盼寻找着说辞。莓果滚落到地上溅出艳红的汁液,脏了她本来就少了一块的裙裾,还握着杯子的手细微地抖着,终于砰地一声拍在餐桌上:
“好嘛,一会说老头年纪大了、说我总想着到处看看、说寂静无声的森林不适合我这种年轻人——还说童年总会结束!格瑞塔说你恐怕又救了不该救的人,我吓得一大早就催着梅耶拼命赶回来看你有没有事!
“混账老头,你自己普渡众生,该管的不该管的你统统都要管,到头来你觉得自己从小带大的西西里会是你的累赘?还是你觉得她会害怕被你牵连?”
说到愤怒时过去十余年的时间一气全涌到眼前,混杂着眼眶里翻滚的雾气冲得她头昏脑涨,她清楚地看到老人的眼光躲闪起来,猎人垂着头却难掩一点笑意。
“又或者说,你觉得她会连你们你来我往不停暗示我应该离开老爹身边,去学着打猎,去追求所谓的自由——你们觉得我会蠢到连这种伎俩都看不出来?”
少女一把扯开束带,提起伤痕累累的剑鞘甩到桌面上:
“我哪里都不去。外面的世界早就在我的眼睛里巡游上千遍了。”
她一声唿哨,抬臂,空中俯冲下一只游隼稳稳地落在少女健美的小臂上。
当天晚上,澳伽下起了罕见的暴雪。
简朴的房间里烛影幢幢,随着老人钻心的咳嗽声火光被呛得变化无常,映着房间里熟悉的事物也在扭曲撕扯的形状中让人心慌。覆着浓霜的小窗外北风呼啸,二月里不少抽出新叶的林木在风雪中化作灰白,丛中时不时传来鸟兽惊啼,隔三岔五地,唰——
是又一根枝条被积雪压垮。
赖考夫把目光从地上的断枝收回,抬头发现老朋友正注视着自己。
“不会的。”桑德的声音粘滞,似乎流出喉咙都有些费力。
“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哥。”他用回旧日的称呼,“这只不过是一场风寒。”
“不,你要知道曾经的我淋上整夜的暴雨也不会打一个喷嚏,这是事实,我已经七十岁了。况且我担心的也不止这些,”说着他再一次捂住胸口,啐了一口痰,“外头的风向……”
“他们没理由连曾经的战友都杀!”
“当然,如果共誓会——涅格尔公会没动他们的蛋糕的话。”
“可铋法尔从来不是哪一群人的盘中餐!他们怎么就不明白。”
“那可是那个列梵蒂啊,列梵蒂不需要明白。”赖考夫摇头,“况且他们行动从来都比思考快。”
“可这不是你不给丝毫解释就赶走小姑娘的理由——等等,行动?”猎人惊惧地抬头。
“他们要我回去,”两人视线相接,“三月,为了夺回西方。”
猎人怔愣片刻:“不……不,荒唐!你已经七十岁了!”
“轻些,桑,轻些。”老头瞥了一眼木门,一墙之隔,他还是不希望西西里听到这些。
“这只是把隐患死死绑在军队里的借口罢了,他们就连一个老人的信仰也不放过吗?”桑德绝望地抬头,昏黄的灯光晃着木质主梁,墙角悬着香草和剑,这些都不该这么早结束,“到底是什么推着他们执着于抓紧时间,还要对所有小事都赶尽杀绝,一点余地也不留?”
“放过一个老人的信仰?如果有方法,他们连死人也不会放过。”
说着老人居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小崽子说得对,我怎么什么猫猫狗狗都救啊,现在大家都觉得自己知道这儿有什么人。联盟人知道这儿有个老救星,公会人知道这儿有个老仇人,教会人知道这儿有个老逃兵。而这儿其实只有一个快要死掉的老头。”
这不是你的错,如果真能忍住见死不救,我的大哥大概也就不存在了,桑德本想如此开口。
“过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还一直觉得自己行事磊落。还有那些被我安上奇怪名字的孩子们,还有西西里……被轻易地认出和我有瓜葛,说不定并不是什么好事吧。
“最后的最后,我真的能安心睡去吗——”
“若不长眠于主的身侧?”桑德顺着背出了当年固执的骑士非要让他念诵十遍的经文。
赖考夫沉默了,渺远的过去唱诗班的孩子们排成一队,由领头的孩子把结晶放在殉职者墓前,他们以此来祈祷亡者安眠。日日祷颂的神言会顺着食物和水流入他的灵魂,刻上他的脊骨,像每个大礼拜日他必然不由自主地向东边眺望一样,好像一辈子也改不掉。
“还是全部烧成灰烬吧,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常做的那样。”
但有些信仰必须毫不留情地斩断。
Chapter.6
夏日的第一声鸟啼总是开始得太早,窗外开始变得花枝招展的时候少女翻了个身,捞起被子把整个头都罩住,对决心想要赖床的人来说几声鸟叫还是堪堪可以忍受的。前日的暴雨后森林里又生出不少蘑菇,为了偷偷给老头换双新靴子,西西里在镇上忙活到傍晚才得以动身回来。梅耶不喜欢她一身泥巴的味道,闹了会脾气,她又蹲在马厩讨好地掰了一晚胡萝卜。
可越是劝自己这么辛苦不晨练也是人之常情,就越是忍不住心焦地担忧时间过得太快而钱还没攒多少,她反倒睡不着了。
而且,空气中满是鸟鸣声和林木的气味,不含任何杂质。
西西里猛地起身跑向屋外,跨过台阶甚至打了个踉跄,挥开房门,终于放齐的拖鞋、平整的床铺和垂下的手撞进视野,明晃晃拍在视网膜上让人躲闪不及。简直像是什么实物真的一下拍扁了她的肉体,那一瞬间竟一步也不能前行,一只脚僵直地悬在门框之上似有千钧硬生生制住少女,但她竟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种仁慈支撑着身体不会倒下。
半晌,她摇摇晃晃走向老人,再次被地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绊倒,倾身跌向床沿。她呆愣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再碰碰自己的,令人心悸的温差惊得她倏然缩回,但手和目光此时都无处安放,前后躲闪、患得患失,西西里茫然地垂下手,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
抬手挂上最后一张床单,今天的清扫就算是完成了。即使小镇的来客不多,大部分还是有熟人在此又或者独爱风餐露宿,伯戈因家作为镇上唯一的旅店,每天要做的活计还是不少。
两年前每天被小老师抓着读写单词的时候,格瑞塔常常借着各种理由逃避严格的检查,还学着牙尖嘴利地嘲讽他,但相比如今在杂务中庸碌——
楼下一声马嘶,格瑞塔抱起空空的盆子跑到屋顶边沿,正能看到梅耶甩出一片汗珠,在上午十点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少女未及停稳就一跃而下跨进店门,直觉告诉她有大事发生,接下来楼下几声轰响和急促的脚步声也证实了这一点。
格瑞塔慢吞吞地下了楼径直往洗衣房走去,她惯于以没心没肺的傻笑或者互相嘲笑与西西里相处,或许是知道二人境遇太不相同,未来大概也会毫无关联,过几个月才能结伴到处疯玩的友谊只不过是一期一会的插曲而已,格瑞塔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出现在如此严肃的时刻。
她慢吞吞地拨弄皂角清洗池子时,母亲匆匆推门,拿着一封信:
“快,送到南联盟的西西库塔去,记得让邮差加急。”
一个绝佳的逃脱理由,格瑞塔扔下皂角夺门而出。
“寄完就立马回来,”瑞瓦紧随其后下楼,丢出命令,“她会需要你。”
海边不知名的小城里宝贵的上午已经偷渡了十分之十,猎人和他的短笛在过完了森林的四月、收获了镇子上寥寥数人的夸赞后就又蹉跎到这里,西西里最终还是固执地守在赖考夫身边,不过桑德本来也没有能教好她的自信。就像现在,待在潮湿咸味的风中即使是惯于早起的剑士大概也会一时大意睡到日上三竿,何况是惯于夜行的猎手呢?
被群鸥撩过屋顶的响动惊醒时,桑德这样安慰自己,一边抱怨着这些海鸟真是不识趣,一边收拾自己打算出门吃些早上新捞的黄鱼当作午饭。
小餐馆里人头攒动,在门开吱呀声的间隙有几个人抬头瞥了一眼来客,转而又探头继续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似乎没人把他当回事:
“详细说说,上回没抢回自己的地盘,教会接下来总该有动作吧?”
桑德感到大为扫兴,乒乒乓乓地拉开椅子喊了一嗓子侍者,正悻悻打算偷偷听会隔壁桌的谈话,柜台里的老板却发现了他,急急走过来递上信件。
“先生……”
信封上澳伽的邮戳展开在眼前,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行立起,摸索好几下才找到钱包摔在桌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餐馆。
随着影子的长度定格在脚底一寸,眩目的阳光下狄伦松手,松明落下,身前巨大的柴堆腾起通天的灼热,迟滞一瞬后化形成赤红焰火与天光交辉,烫伤男人久久没有移开的视野,留下大片大片浑浊翻滚的焦黑。瑞瓦试图伸手把他拉离危险的火焰,但最终无法动弹。
亚瑟尔不忍地闭上双眼,火焰也卷到他面前掠走一丝前发,一星恶臭蹿到空气中消失。
他知道作为领袖,作为小镇的心脏和壁垒,他如何时候都不该闭上眼睛。这样一个外来者的突然死亡可能会把这片土地引向不可知的凶险,那场战争方才结束十二年,而更多的战争还未降临,更大的战争甚至从未停息,但——
葬礼上,他理应低头默哀。
城邦的领主和旅馆的老板身后是难得噤声的格瑞塔,再往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头颅,不断增加的、静默的、低垂着头的镇民,汇成漆黑的波涛与真正的河流并肩,翻涌着汇入艾尔伽湖。
无数沉默的头颅中有日进斗金的贵人,也有露宿街头的乞丐,有见面即流血的世仇和如胶似漆的爱人,但在一个人的身体烧出的烈焰中他们共同低头、共同哀思,唯有在哀思的灵魂共用同一个黑色的面影,唯有死亡面前,他们不以颜色区分。
隔着烈火,那位少女的裙裾在热流中翻飞,她的面容在混乱的火焰中看不真切,只是她为什么要与众人相对而立,为什么要背对那湖水,像是下一秒就会仰面翻倒进湖中一样?
天色将暗,远远地平原上炊烟升起,氤氲着绛红在湖上泼洒晕开。一只木筏在波浪中飘飘荡荡,将将要离开湖边却又被加上一重祝福,人影还在络绎不绝地游荡在湖畔。
西西里收回视线,天光晦暗得已经有了夜晚的气息,从林中层层叠叠的树影中漏下来的更是只剩几星余光,刚刚能掠过匕首的锋刃,冷冷地亮在眼眶里。还有一息的光停在左臂的结晶上,几番折转耀着古怪的紫。
寒气漫上来,西西里打了个冷战,抱紧怀里的罐子,一下午的燃烧,一个罐子,一方土地,一个人一生的挣扎皆落于此。
“列梵蒂的追随者,必要长眠于我主身侧,若背弃此道,灵魂必将落入无底深渊。”
少女深吸一口气,抬臂一送,匕首钻进结晶和肉体的夹缝,一瞬间喉头像被堵住,尖刻的疼痛随后席卷上来,她一屁股跌坐在地,头脑像被摁进冰水没有喘息的机会,只知道昏昏沉沉地,深入,旋转,上挑,斩断多余的神经和血肉,扔下刀子伸手颤抖着探进粘滞的温热当中,猛地攥紧死死拳着把它拽了出来——
一瞬间痛楚炸开如同烈焰爆发在寒夜,滔天的血腥味冲上颅脑,漆黑一口吞没意识。
回过神来腿上有冰凉的液体,绷紧的肌肉轰然散了架掉落在枯枝上。这时寒凉已经腐蚀骨髓,虚汗浸透夏天薄薄的衣衫,西西里剧烈地颤抖着,连绷带也只能松松垮垮绕几圈就脱力,她胡乱地上下摸索,搂紧自己的臂膀,摊开手掌沾染着鲜血的结晶异样地没有一丝光泽。
紧接着,红色蠕动着向中心聚拢退缩,它一点一点地,把血液吸收了个干净。
随后紫色的晶体重新亮起微光。
“鲜花的香味会掩盖死亡的恶臭,香甜的果实是逝者上路后的口粮,艾尔伽湖终将汇入无底的大海,在夜晚的边缘,灵魂之海的大门也将开启在湖水的尽头。”
佝偻着背的老婆婆沉声说完后缓慢走向湖畔,将怀中的花束放在已经满满当当的筏子上。安多莉亚注视着她远去,半晌才从石柱上直起身来,将手伸进傍晚冰凉的湖水。真是让人安心的葬礼习俗,自从几年前离开教会去往大陆各方研究,她就再没有参加过别人的葬礼,尽管亲教城邦们总是很愿意让路过的中央圣职者参观仪式,但他们的教条愚蠢又无趣,何况她无法理解,到底是何等的傲慢让信徒妄想强迫神陪在他们的尸体身侧。
可惜她没有鲜花和水果能送给这位声名远扬的前骑士,安多莉亚在袍子里翻翻找找,终于发现了一枚向日葵花瓣,金黄饱满的花瓣来自遥远的圣城上阶,在无数书和笔记中辗转过半个大陆,最终归于一位踏遍世界却葬于异土的信徒,再合适不过。女人闭上眼,把花瓣放在所有赠礼之上。
主持仪式的人朝陌生的旅人颔首,伸手解开缆绳,筏子缓缓启程,游向湖水的尽头。
晚风扫过藕荷色的湖面,金黄花瓣先所有赠礼一步翻向空中朝着海的方向飞去,随后在擦过湖面的某一个瞬间消失不见。
Chapter.7
西西里醒来的时候天边正翻出鱼肚白,远山和看不真切的更远处有一抹薄红呼之欲出,倏地一行雁阵朝此处游弋而来,再一眨眼,一碗肉汤递到近前。
她恍惚地抬头,一头白发映着黑袍的女人眨眨眼向她示意,她的手杖随意地扔在一旁,硕大浑浊的结晶嵌在顶上:“小姑娘,自残也要抓住要害呀。”
西西里低头看了看手臂,才发现已经绑上了规整得不像是这个女人打出来的结。
“谢谢……”
“割下身体上的结晶给他殉葬,你可真是个疯子,”毫不在意地打断,女人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新墓,简陋的十字架和纯净的结晶极不相称,“赖考夫前辈不会喜欢的。”
“但是,”她依旧弯着眼睛,笑嘻嘻地凑近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年纪……就是你让我们损失了一名优秀的战士?
那眼睛蓝得太幽深,西西里不自觉地偏过头去:
“你们?这种事,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养大了我。”
“没错,”那眼眸流转一圈,停在墓碑上,“背叛了主,选择了凡俗的快乐,我为他感到可悲。我当然不指望你们能明白什么。”
西西里陡然要冲上前去。
“但这不代表他的一生没有意义。”少女将要重燃的愤怒又被压回去,“他愚蠢,但是高尚。”
但女人不再往下说下去,她重新眯起眼睛:“比起这个,晶格体,瞧瞧你失去了结晶的支撑虚弱的样子,兼职医生安多,竭诚为您服务。条件就是你的这具身体。”
“我……塞西莉娅,我的名字是塞西莉娅。”
#FREE TALK
大家好我是黑面羊,时隔三年重新尝试写文,没想到这么久了我写东西还是充斥着垃圾话和谜语。因此,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总之我来补充一下设定。
·关于本文
我好缺德,我把它丢到企划里,但其实是背景板大杂烩(但是居然有很多只有一两句的小细节是跟亲妈确认过的,我的缺德浓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了,谢谢各位),因为cc的人设里有些经历是必不可少的,本来是觉得要先补全人设我才能想出她的后续发展。因此原计划是想在一章和二章中间发日常相册的,但中间席卷而来的各种ddl让我毫无原则地拖到了终章,cc也成功变成了游离于主线之外的无事发生人,而这篇文甚至没有补完全部设定(……)。
·梳理一下时间线?
1661年 骑士团在统一周边诸国的途中捡到一名幸存的婴儿,用当地语言命名为赖考夫。
1692年 年轻的骑士赖考夫在巡逻时买下一名被人贩毒打的少年奴隶桑德
1695年 十四岁的桑德实在受不了唱诗班的乖宝宝生活,决心出外冒险。
1710年 四月 安多莉亚被发现遗弃在一棵枯死的树下,由中央教廷唱诗班收养。
1720年 六月 清剿完最后一个大规模共誓会据点,赖考夫带着唯一一名幸存者,四岁的女孩在宣告胜利的庆功宴前夕离开前线,两天后抵达澳伽。
格瑞塔出生。
1724年 安多莉亚修完唱诗班必修课程,开始接触神胎相关研究
1729年 安多莉亚做完手上大部分工作,开始巡游大陆寻找新的突破。
1732年 二月末三月初 赖考夫发现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决定托老朋友桑德教授西西里一门谋生的手段,前去接应的时候收到教会要求他回到骑士团的消息,虽然不清楚公会的动态,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隔多年仍然敏感,他决定尽快把西西里送走。
1732年 六月初 西西里发现父亲死在床上 没有迹象表明是他杀或自然死亡。
安多莉亚路过澳伽,发现了有趣的晶格体,提出一同旅行。
1734年 西西里结束旅行回到澳伽,靠送信和打猎为生。
·安多莉亚
我的头号背景板,本文只出场了一点点内容,主要是之前从未见过基于自身意愿移除结晶的晶格体,对cc的身体之后可能的变化十分好奇,开始以帮她疗伤、后来以帮她恢复原本的结晶能力为条件,对这具身体进行了长时间详尽的研究,中途也发展出了恋爱关系,只是研究尾声她就对这段感情失去了兴趣,cc也感到实在接受不了安多偏执的宗教观念——结晶神是最伟大的存在,因为以她多年的研究仍然没有接触到结晶的本质,不接受宗教的人都是愚蠢又可悲的人,只是她并不在乎其他人到底能不能享受神的恩泽。
发展到最后分道扬镳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关于真名
其实写完觉得挺不切题的,真名就是代表西西里这个名字,源于赖考夫已经失传的家乡话,但就连他自己也不懂什么意思。就像cc的整个童年,它塑造了她性格中安静的那一部分,让她未来的人生虽然总在外奔波,但最后总会回到澳伽的森林里。只是后来她只是住在森林的边缘,日复一日固执地寻找也与小时候安逸的状态相差甚远,她早就已经遗失了真名。
相应地,cc从未亲口告诉过安多西西里这个名字,其实赖考夫的故事声名远扬,有心的话安多一定能知道这个名字,但她不在乎,甚至她自己也只是告诉了cc安多这个简称。
(我觉得 我还能编 但是好困 下次一定)
作者:蜂銀
评论要求:随意
冬天天亮得很晚。
小凯蹲在马路牙子上,云哥和磊哥站在一旁。他们的对面是一个面摊,温热的蒸汽被昏黄的电灯泡晕成一团。
太冷了,小凯又往袄子里缩了缩。云哥蹲下来,把小凯脖子上有些乱掉的围巾理好,他转头问磊哥:“要不去吃碗面。”磊哥抽完最后一口烟,含糊的应了一句。
于是云哥把小凯拉起来,牵着他慢慢走过马路,磊哥跟在后面。
老板是一个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小凯坐在难看的粉色塑料椅上,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椅子实在有些冷。
云哥把椅子往小凯旁边扯了扯才坐下,他跟那个男人说:“三碗二两杂酱。”接着问询般看向磊哥。磊哥站在一旁没有坐下,他又点了一根烟,对男人说:“我不吃。”
男人把锅揭开,高热的水蒸气争先恐后从里面逃逸出来。小凯感觉暖和一些,坐直了身子,盯着锅里翻滚的开水发呆,他看着男人抓了一把面在手里掂了掂,放进一个兜里下了锅,面条在沸水中翻滚着,逐渐鲜活。
没有人讲话,这是一种奇妙的沉默,仿佛大家都默契地选择对一些事闭口不谈。
远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的时候,面好了。男人把两碗面端到台面上,云哥稍稍起身,先端给小凯一碗,再带着自己的那碗坐下来。
磊哥吐出一口烟来,他的视线模糊地穿过液化的小水滴和一些颗粒物,落在小凯悬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双脚上,又逐渐上移,转而和男人沉默的目光对上。
他走向前几步,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男人。男人接过去,放在一个抽屉里,数出几张零钞找回,抽屉有些朽了,抽出和送回都带有一种沙哑的呻吟。
还是没有人说话,一时只能听见两个男孩吃面的细碎声响——直到一种背景式的杂音突兀地接入。
大人们回来了。
磊哥抬起头,他看向马路对面的那个门口,从里面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一些人影。
小凯也注意到了这种不和谐的、混着脚步声,抽泣和低语的杂音。他转身看向那些人影,想起身过去,但最终没有离开他的座位。
云哥侧头小声招呼小凯接着吃面,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些人影在门口停下来,一个人从里面分出来,慢慢走过马路,走进面摊昏黄的灯光里。
大姑爷皱着眉头看了看两个吃面的男孩,问自己站在一旁的儿子:“怎么带他们在这里吃面。”大姑爷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和局促,而磊哥还在回味嘴里余下的烟味,他轻轻摇摇头。
某架飞机在他们上空驶过,机械的轰鸣压着空气沉降下来,小凯把头更加地低下去,几乎埋进碗里。
等吃完了面,他们被带回大人的人群中。小凯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一个石墩上,怀中抱着一个深色的陶瓷瓮,父亲低着头,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凯又转头去找母亲,看见母亲和双胞胎的二孃小孃聚在一起,她们站在男人们之外,小声说着什么。
小凯感觉被包围在大人的世界里,他有些慌张,奶奶没有来,小凯不知道该去找谁。这时,一个人从他后面把他抱起来,小凯转头看见大孃对他疲惫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两辆面包车在马路边停下,男人们上了一辆车,女人们带着孩子上了另一辆。两辆车关上车灯开始行驶——天已经足够亮了,暗淡的晨光隐约照亮了这片地域。
车上的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小凯被母亲抱着,空气带着某种让他反感的温热,但他还是伴着车身不时的摇晃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双碑,母亲牵着小凯下车,柏油路和黄土路在他脚下分界,从大队这里开始到“上边”(大人们似乎很喜欢用上下来区分地方)只能靠走。
路宽有限,十来个人前后排起一个队列来,村里有早起进城的小伙,他骑着摩托减速从队伍旁边经过。小凯认得这个叫李昊的小伙,村里团年他给自己分过糖,但在现在的这种空气里,小凯觉得不应该跟他打招呼。
离老宅子还有不小距离时,小凯就听见奇怪的音乐,照他老师教乐理和鉴赏的话来说,旋律用着很宏大的曲调,有一个中年男声含混地唱着听不懂的词句,情绪下沉。
大概这就是哀乐,小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着队伍慢慢走进老宅,他讶异地发现门前那片平地已经立起来了好几个长型的帐篷,好多人在其中穿梭。走进门时,音乐声变得格外大,小凯抬头发现门沿上挂着一个音响,许多外面进来的电线杂成一起接在里屋拉出来的插座上。
他的幺爸,也是云哥的父亲,从里屋出来,他跟父亲凑在一起说了两句,挥手叫男人们进屋去拿东西。小凯看见磊哥也进去了里屋,他端了一盘鸡和一盘橘子给云哥拿着,又进去抬了一圈鞭炮出来。
小凯往屋里看,奶奶正坐在那个老旧的沙发上,看着大家忙进忙出。他走过去抱了抱奶奶,奶奶愣了一下,轻轻环着小凯,把下巴放在小凯肩膀上。
奶奶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她跟小凯小声说:“去,跟着他们去送送你爷爷。”小凯想问奶奶为什么她不去,这时磊哥又走进屋来,叫了下小凯,于是只好打消了念头,跟着磊哥走出门去。
男人们站成一队,慢慢往山上走。
云哥分了一盘橘子给小凯,他端着那盘鸡陪小凯走在队伍的末尾。小凯看见云哥将红未红的眼眶,他吓了一跳:像磊哥那种半大人式的高中生且不论,但只比他大了三岁,还在上初中的云哥似乎不该这样悲伤。但小凯随即又想起云哥(幺爸一家)是跟爷爷相处最久的人,他们守着老宅,像守着一种不为他所知的生活。小凯低下头来,看着几个橘子在盘里咕噜咕噜地滚着。
在队伍的最前面,幺爸带着大家拨开几株枇杷树的枝叶,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上,那里已经挖好一个深坑。
父亲慢慢把那个陶瓷瓮放进坑里,几个男人拿起一旁的铲子开始往里面填土。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流畅,这是一种农业劳动经验者的共同印记。
坑逐渐填平,最终垒成一小块突起。
幺爸说:“差不多了,剩下就每年垒点就行。”于是男人们都停了下来,注视着这一小块突起。父亲问他:“碑多久立?”幺爸稍微站直,不再把重心压在铲子上,回答说:“明天早上。”
“以后会是我们来挖坑和垒土,再以后我们会躺在里面,我们的儿子孙子给我们垒土。”云哥给小凯讲,招呼他去那块突起前把端着的东西放下。
男人们依次对着那盘鸡和那盘橘子跪下磕头,父亲站起来后往两个杯子里倒满白酒,放一杯在地上,用手里的另一杯碰了一下,仰头喝掉。
父亲站在那块突起前,倒了倒酒杯,有几滴余酒滴下来,洒在土里。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云哥才拉着他走上前去跪下磕头,小凯站起来后看了看父亲,跟着云哥走到一旁站好。
“我不想做这些事。”小凯悄悄跟云哥说,“挖坑,垒土什么的。”他顿了顿,又说:“小孩子不该干这些事。”
“但你可不会一直是小孩子,凯凯。”云哥说,“不过你确实不一样,大爸以前也是从家里出去的人,只是又回来了。”他补充:“你跟你爸很像。”
小凯没太听懂云哥说的话,他跟云哥讲:“以后能不能你帮我做这些事?”
云哥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可以,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在这里。”小凯高兴起来,他笑了笑,牵起云哥的衣角来。
男人们又开始沉默地集队,他们准备回去“下边”:老人去世有三天的宴要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磊哥在最后边,他等着大家都走开后点那一串火红的鞭炮。磊哥看了看留在最后边的两个男孩,笑骂一句,叫他们快些走开。
云哥带着小凯加快脚步,走到幺爸的后面,这个背影很宽厚的男人转头看了看他们,拿粗糙的手揉乱小凯的头发。
小凯正要生气,幺爸从兜里掏出两个橘子来给他们,说:“吃了以后爷爷保你们不肚子痛。”
云哥慢慢剥开橘子,拿了一芽放进小凯嘴里,小凯咬开,一股甜蜜的暖流在齿间流淌。小凯嘻嘻笑起来,又听见身后一小串脚步,磊哥赶上来了,他喘一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幺爸也掏了一个橘子给他,鞭炮开始噼里啪啦的爆开,吓得小凯缩了缩脖子。
一架飞机划过远边,小凯猜那架飞机要拖着长长的云气尾巴去双流机场落地,好多人从飞机上下来,去好多不同的地方。他转过头来,看见男人们都驻足看向同一个方向。
小凯再回过头去,飞机已经不见了,只剩天空里突兀的一笔直线。云哥抓住小凯的手,小凯侧头看了看这个男孩,他的脸上有一滴眼泪悄悄滑下来。
轰鸣和鞭炮的炸响混在一起,在腾起的刺鼻烟雾间回荡。
作者:小矮
要求:笑语 无声
世界上有两类规律。
一:多的将多的给予少的,直至两者配平,互不相欠,归于平静。
二:它朝着一个终点坠毁而去,某一种力也许能够扭曲它的轨道,但任何反抗都改变不了它的结局。
我们初次见面时,他第一句话就说:“你就像是……。就……。像……。是……。”
“什么?”
“你真可爱。”
那天早上,同伴告诉我,一个东西漂落在了平原上。远远地看,在厚实、悠长的草叶舞动之间,它也十分显眼。好像是一根花哨的柱子。
不是廉价的碎片。那些东西我们见得太多,已没有什么深度研究的价值。于是我去调查那根柱子。我没想到,柱子会说话。
我先是靠近到他的面前,绕着他漂了一圈,观察他的整体。他的外形与照片上的人类部分相似,不完全一致。然后我凑得更近,伸出手,抚及他身上的一道裂痕。体会他表面的成分与触感;考察能否在不破坏的情况下进入内部探索。
虽然距离这么近,我不会辨认人类脸型的表情,那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我能注意到眼球的变化,他的眼神动了。他盯着处于他旁侧的我,眼睛跟上了我的移动。
他也马上注意到我已察觉。于是他不再装作死物,抬起他的手臂。
我不清楚他做的这个动作是伸懒腰,还是对我打招呼。但接着,他看着我,说了那样的,让我都觉得过于奇怪的话。
“你真可爱。”
“你说什么胡话?”我收回我的手。
他眨了眨眼。
他还是一直看着我。而往后他再也没那样说过。
对于漂落物,我们有一个检查清单。
“你的内部装着什么?有爆炸物吗?有毒害物质吗?”我转了几圈,没有看见那些熟悉的标志,检测仪也没有显示不安的读数。
“没有。”
“有侦察器械吗?”
“没有。”
“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天呐。”他用手指指自己的额头,然后一路往下,直至划入空水。“那你就在这里把我拆开吧。”
我没那么做。“莫非你经常捡到我这样的东西?”他问。“不。我们见到过很多漂落物,见到过与你类似的东西,但没见过你这样的东西。”我说。
他的肩膀上呲呲作响。然后咯啦,一道裂痕响亮扩大,一块碎片与他分离,在水中缓缓漂动。它有手掌大小,我捉住它。
“你不应该到这里来吧?”我端详碎片的材质,之后带回去更详尽研究。
“我有一定的防水功能,”他答,“但这里也太深了。”
“你真是倒霉。”我评价。
“也说不定。”他耸耸肩。
他身上遍布裂痕,像藤蔓在岩石上攀爬,日渐茁壮,形成牢实的深色的网。面部一侧的眼角开裂,一只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飞往了什么地方。缺少的那只手臂,不久后在我们居住地的另一边被找到,也没有了什么用处,也为时已晚。肘部的创面与躯干的内部并不连通,避免肢体端受创就完全丧失其封闭性。之后我分析了创面的物质,样本的成分显示,它们不止浸入水,也曾与空气接触很长一段时间。
水压咯吱咯吱地噬咬他剩下的部分,直至饱足。花费两个昼夜。我收集了一些碎片,没能暂且保存它们全部。眼角的裂痕向上延伸,像贴一块修补一样制造出一个洞眼。双腿的外壳几乎被啃干净,但其中的骨架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到最后。
“你会痛吗?”我问。
“不会。”他答。伫立在平原的草浪上,他将那只眼睛合上。“海水像春风一样温暖。”
然后是下一个阶段。偶尔,有些小团聚合的物质从那个洞眼流出来。虽然可以检测它的成分,它不会爆炸,也没有毒性;它已经完全被摧毁,失去了原本的构造与功能。在此期间,他仍然可以说话。一些没有吐露过的词汇,如草叶衰朽的尖端,从本体脱离而去,就此流失。
我们有盐。我们的展览室内摆有许多水上生物栩栩如生的标本。我们的保存与雕琢技术已十分精致,但对他是不适用的。
他的声音随着海波浮动,在远处看的我们也能听见一些东西。今天我又来到他面前。那曲子我心里已读出乐谱,有一个应该存在的音符一直不存在,声音会在那里一瞬寂静,而后继续。像是一个砖块从墙壁上滑了出来,留下空洞。又多了一个、又多了一个空洞。
他的五官还勉强分得清楚,精细的手指已经粘连模糊。他扭转一点儿身体。
“今天你又在做什么?”
“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等待。就只能这样打发时间了,不是吗?”
一些溶化变形的物质盖住了他看我的眼睛。我把那些掰开揉碎,反正它们都没有用了。“我要把你的上半部分卸下来,运回我的实验室。”我说。他的双脚一开始就陷入地面,现在已与泥土溶在一起,下肢骨架卡在里边。他在我面前努力过,双腿剩余的部分抖动,散开一些尘雾。
“好。那么,我将会看到什么?”他眼里闪着期盼的光彩。他从没抱怨过这场落难与缓刑,仿佛包裹住他、将他摧毁的这个世界与他并无关联。
“我会把你剖开看一看。反正你已经破损大半。”
“好啊。我的内部是什么样,我也还没看过。”
他说过他不会痛。所以,我找到腿部骨架最上端薄弱的连接点,将一个部件与另一个部件分离。拆解完毕后,我抱起他的躯干,往回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那么你又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与水浪和重力拉扯,一次次更用力抱紧他摇摆的胸膛。
“地上的人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你来到这里,是抱着什么期盼?”
“现在我们是变成了拷问吗?”躺在我的实验室里,他说。我用两条绳索固定住他,然后拿起钉锤,试探着敲击他最为完好的胸膛。
“咳,小心点儿。”
我取掉一块一块碎片,放进保管箱。里面曾经有些泥团,刚刚清理干净。体腔里装着许多东西,能量存储破漏耗尽,侦察设备与杀伤武器都已丧失功能。这些都很容易从里边拿出来。只有左胸板之下的一个器官,连结还很紧,叶子还稳稳长在枝上。我能听见它仍在运作的嘈杂声音。这并不是说它很不同,并不是说别的东西都彻底朽坏了,它还保持着光洁如新。
他通过水面镜看自己的样子。我漂近他,一只手拿着沉重锋利的工具,另一只手伸出去,捏了捏这器官。去接触他,手总会沾上一些东西。
“有感觉吗?”
“挺奇怪的。”
“如果我破坏了它,你会怎么样?”
“噢,拜托不要。”他用仅剩的手无力护了护自己被拆干净的胸口。“今天我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心呢。从这时开始,有好多感觉,忽然有一个能够安放的地方了。”
“好吧。”我说。那么我们的痛苦还要延续一段时间。
“那是什么?”他打量这间实验室的四处。对不起,这里杂乱地摆放着太多东西,上一次收拾可能是上一次火山喷发的时候了。我看着他的脖子,觉得它很快会被他自己绞断。“这是水上动物的标本,我做的。”我将那个哺乳动物标本拿过来,递到他手里。看他的眼神,我不禁补充,“这是我很久之前做的了。当时我的技术还,”
“原来这是*动物名*的标本吗?”
连我都听得出他声音里有多大的笑。“你知道这里有多深。它在掉到我们手里之前,肯定已经被浅层鱼类享用过一道了。”我十分想扭头钻进墙角的洞穴,把自己满满填塞在里边。“我们没法知道……”
“可是这个修补的造型,天呐。”他放开手,六条腿的步行动物漂起来。他又看别处。我猜,他其实一开始就看见那件东西了。“那又是什么?”
我再急匆匆帮他拿过来。“我们曾经共同做一个实验,朝水世界之外发射探索的声波。我们各自按自己的喜好,设定不同的发射方向、频率与信息。”我掰了掰长期不用有些粘结的装置开关,疏于照顾,它一定已经坏掉了。“当然,我们都避开了人类的接收频率。”
“原来如此。”他捏住损坏装置的一个角。“我曾经听到的就是它发出的声音。”
我眨眨眼。我看着他。而他一直都是看着我的。
“我是应你的召唤而来的。”
我把自己塞在角落的洞穴里,发出模糊咕哝的声音。他不能动,靠在原地也没再说话,更像是一块长草的石头摆在那里了。
等我终于愿意爬出来,他说:“我还是想回到之前那里去。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我看见他的心一边继续溶化,一边继续跳跃。于是我用一块布将他包了起来,让他不必把内部全暴露在外面。这样我也可以拽着他往外游。
但这会儿外面的水波变强了,方向也混乱不堪。我一会儿得逆着水流艰难前进,一会儿得稳住自己,别被往前推太远。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在汹涌之中,我微弱地质问。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我几乎看不清的地方,他平静如坚石地回答道,这一块在自己无法掌控的波浪中翻滚碰撞的小泥块。“从前你都在做着什么?现在你正在做什么?未来,你一生之中的每一秒,你都在做着什么?”
哼着已不成曲的曲子,他说:“放心吧,我不具有任何价值。我没有任何危害性。”
我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但我到此仿佛,终于体会到他们常说的:在空气中窒息。
“我听见了你的呼唤。然后我回头望去,感到自己此时开始获得了生命。当我终于能够思考‘我该做些什么’,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听见短短的一句呼唤,在我头颅中反反复复回响。一条短线的无数拷贝交叉重叠,构造了一切。于是图像成为绘画,文字成为诗歌,声音,成为了音乐。”
在第一次靠近时,我就看见,我就知道,这是我们没见过的东西。我们曾捡起一些类似的碎片,从未钻研出能将它们保存的技术。
假若他有生命,我将看着他死。
我其实不必。
最终,今天这平缓的水波,就像要将我这原住民也冲走。我真想停止这么想,可我太过难受、恍惚。他的脖子没有断开,被滑落的物质埋没了。眼眶中的镶嵌物是另一种材质,它闪烁着一点波光,在瘫下去的面容上注视我。我不知道他的心脏还有无在跳,他的声音又是从哪发出来的。无知无能的我。漂在他的面前。
“你真……**。你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像是梦,但我从不做梦。所以,对我而言,你是一个奇迹。”
自然,现在他也没有眼皮了。接着眼眶也不复存在,眼珠翻滚一下,滑了出来。脱离了那孱弱的保护,珠子啪嚓一下碎裂开。
这个世界将他毁坏,我们的世界将他揉碎。往后曾构成他的这些物质,无论我们堆放在哪里,还会继续溶化,残留一点痕迹,从草叶上、从我们的箱子底部消失。物质分子混在水中,反复流过我的鳃。如果其中有我们的构成所需,就进入我身体的更深处,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曾如何呼唤,我早已经忘记。到头来,我将我的头颅戳进那摊泥里,它们顺着水流,点点漂散。我捡起两个音符,拼拼图一样地拼凑,摸索一个词汇一颗星光大小的含义。除了这样的梦,什么都不再有了。
作者:暮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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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
玉零真人只是立在那,说了这样三个字。
陈起见了半晌未说话,玉零真人便同他一起沉默,他刚欲开口便先吐了口血,于是玉清真人说道。
你要死了。
这似乎又还不够,玉零真人又说,我无法救你。
玉零真人的语气好似有些悲悯意味,寒风灌满了玉清的衣袖,使得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陈起慢慢挪动到人身前,而后嗤笑一声
——果然是一张无情无义的脸。
陈起靠着断剑缓缓坐下,他已经活不长了,或许是半日,或许就是现在,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在他身上,他有很多话想问面前这个人,当年的真相,消失的原因,这些年做了什么,又是否曾有一丝后悔……
师尊,你冷吗?
陈起却还是问了这样的话,问完了便抿唇不语。
我不曾觉得寒冷。玉零真人摇摇头后反倒摸了摸陈起的脑袋,这叫他回忆起从前他心里不快活,这人也常这样做,陈起想同儿时一样拍开他的手,但他却没有抬起自己手的力气,又或许只是不想。
反倒是玉零先直切主题。他问,陈起,你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
陈起自己也没有想得很明白,他本是一个雨夜里濒死的乞儿,只因玉零一念之仁将他带回门派,而他花了十余年才摆脱入门过晚的影响成为这人唯一的亲传弟子,他万般努力才勉强离近他分毫,尔后便是那一场大战。玉零真人去时什么也没带走,回时亦什么也没带回,一封信,一柄断剑,一块破碎的命牌,仅此而已。
他此时本该盛怒,本该抓着玉零的衣领问他,你怎样铁石心肠才得以说出这话。
但陈起没有。
他探寻真相数十年,修仙没有天赋,又常年逃避追杀,衰老与疲惫早早攀上他的脸庞,而今他凭心口一股气而来,早已热血不再,只是仍有埋怨。
别人回时都好端端的,唯有我的师尊连一捧灰也无,你叫我如何不去找你?
是了,你向来重情,这是我未算到的。玉零点点头,他这话说得并不合场,陈起却很早就习惯了,他或许是快死了,很怀念这样不近人情的坦然。
能握握我的手吗,师尊。
这个要求也很快被应允了,陈起回握住玉零的手,温暖的感觉贴着他的掌心仿佛一路热到了心底,他总算又感到有些力气。
师尊,你究竟为什么要消失呢?
玉零真人刚要回答,却很快被陈起打断,玉零能感到陈起手里的力道变大了,他便默不作声地受着。
我已寻你多年,梦里常看见你,你仍宿在那小屋,我日日早起为你奉茶,你时常写画些玩意儿,我便在你身旁为你研墨,这本该是很好的,梦醒了我就想,为什么你要走呢?
时至今日,我仍看不懂你那些写画的玩意,只察觉出这是某种文字与符号。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对,你说的没错。玉清真人只是淡淡地看他,既无悲喜,也并不触动。
我也并不是第一次找到你,是吗?
是。
你为何要一次次去死?
因为我要救世。玉清说这话时无波无澜的脸上也平添几分肃穆,有陈起不曾见过的光芒从他的眼睛一闪而过,在未来,不再有灵气,不再有修真,现在这个世代会破灭,但人们仍然活着,而一种叫科技的东西会兴起,凡人也能飞在天上,相隔万里也能互通音讯,只是,它带来繁荣,亦带来毁灭。
玉零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回到这里,只因为我要挽救一切。
玉零的话里隐隐描绘了一个陈起完全无法想象而又宏大的世界,但陈起并不想理解他说的话,他只是紧握着玉零的手继续发问。
那又如何,为什么你非得死?
陈起,我并不是人,在未来,我被叫做机器人,虽含有人的字眼,但只是一种周密计算的工具,我的死亡,这只是算法得出的最快达到目的的结论。为挽回那个结局,我篡改了我身体里的法则,但也并没有完全成功,现在我仍然无法动手杀人,那我只能让自己成为关键的那一个棋子后杀死自己。
那你为何要救我,因为救了我,也能够改变你所看到的那个结局吗?
不,只是机器人法则不允许我见死不救。
你真绝情……,陈起又吐一口鲜血,这血溅在玉零素白的衣袖上犹如雪中红梅,玉零只是望着他
是么,我所在的那个时代,大家都说我拥有最出色的情感模拟模块,玉零说到这笑了一下,这是他在表露自豪的情绪,只是看来人心仍有许多我难以推算的地方。
你快死了。
对,我快死了,师尊,但我仍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你呢?
陈起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玉零的手上,玉零说的话有太多他不曾听闻的词汇,他并不完全理解,只晓得他的师尊要一次次死去,重生,再死去,或许是重伤让他的意识变得不再清晰,又或许只是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回到了仍在对师尊抱有期许与憧憬的过去,陈起愈发激动起来。
你以为你是工具,是为了目的而行动,可你为什么不想想,世上也会有人为你的消失而感到难过呢?
玉零此时不回答了,即便他只是不知晓人心的工具,此刻也明白对方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静静地坐着看陈起,像看一株花,一棵草。
陈起通过那双眼,那双无波无澜无情无义的眼睛中得知了玉零的回答,他感到难过,又不全是为自己。
陈起笑道,你定然想不到我会为你的死如此疯狂,即便在知道你并不是真正死去之后。你要猜猜我为你杀了多少人吗?
2413个人。
这里面有多少人与你的计划相关?
近乎半数。
你不生气吗,师尊,你一念之仁救下的人,因为你杀了这样多人。
我没有生气的情感模块。
陈起问他,是吗?
玉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被设定得很好,即便本身没有情感,那双眼睛望着人,坦坦荡荡又显得真诚,情感就好像和真的似的。陈起有些明白了,就像他不理解对方的话一样,玉零同样不能完全明白他的话,这让他心里有些宽慰。
师尊,今天我来是为了杀你,但没想到你更想杀我,设下那样多陷阱,你没想到吧,我仍是来了。
陈起起身走近了玉零,又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冰凉而又柔软,好似人的肌肤,陈起以前从未靠他这么近过,也从未发现原来靠近他是这样轻松的一件事,不枉他明知会死,仍一意孤行,他赌对了。
可他仍有余恨。
他快死了,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玉零不再消失,不再被他发现后“死去”,他静静地等着徒弟找上门来,就如同过往他们关系尚好时,玉零总在那小屋里,在那门后,静静地等待他每日敲门奉茶问安。
他是为了杀玉零而来,一年,两年,起先是思念成疾,三年,四年,而后是痛苦乃至发狂,五年,六年,他常常回忆,因为不回忆便容易忘却细节,而后是七八九乃至十余年,他渐渐查明真相,渐渐由爱生恨,恨他当年为什么要消失,恨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最恨,恨他为什么消失了不带着自己一起走。
这天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就仿若他们初见,玉零自雨中而来,滴雨不沾,白衣似雪,玉指如葱,将那濒死的乞儿抱起,他心无杂念,却不知那乞儿已将他看作天上明月,他知晓师尊异于常人,但若能远远观望,这不也很好么?陈起不曾想将明月揽于怀中,却亦不曾想过这月也会消失,
千百个日夜里,陈起常对着天问,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后来陈起才明白,只因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或许是一种巧合,让玉零救了他,救了一个无关紧要又执念过深的人,这个人现在坏了他的计划,又要死在他的怀里,纵是不通人情的器物,未来也要将这一重大失误牢记在心,以免重蹈覆辙。
陈起不由得感到快活起来,这一情绪起伏让他突然失了力道倒在玉零怀里,玉零果然还是接住了他,玉零早已篡改了法则,却依然没有对陈起见死不救,又或是他无药可救,也就施舍一星半点怜悯,但就这点怜悯玉零也做得极为到位,雨不但未落在他身上分毫,玉零还让他枕在自己膝上,陈起很高兴,明月此时也为他低头。
这是临终关怀。玉零道,其实本不必画蛇添足加上这句,但他依然解释道。
告诉我,师尊,如果你失败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玉零没有马上回答,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未测算两端选择所带来后果之前,他不能轻易给予答复,也不能说谎,他便不说话,只垂头看陈起,玉零心想,一炷香内,陈起必死无疑。
机器没有心灵,他不会感到伤心、痛苦,他只觉得不解,但他还是低下头来听陈起说话,其实他的听力很好,但他知道陈起希望他们能够更加亲近些,于是他便模仿着人类这样做了。
师尊,那你要记住一点。陈起嘴角的血犹如止不住的水一般殷殷流淌,纵使他即将死去 他的眼依然亮堂如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
倘若他日有幸回到当年那个雨夜,请一定要记得……
不要救那个乞儿。
陈起没等到玉零的回答便死去,他死时反倒不像他生前那样纠缠不休。
玉零心想,这个人陪了他十多年,又赔进了剩余的十多年,拢共也就三十余年,人类如此愚痴,或许这便是最后毁灭的缘由。
玉零悄然为陈起合上了眼,而后他起身,再度踏进了雨中。
一如当年。
字数:3512
是关键词创作!“假装正常”
耗时三小时滑铲的胡言乱语哈哈哈……怎会有人第三章才写完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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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恩·诺伊出生的时机非常不巧妙。具体来说,大概有他未来将聊以居身的村落再加上周围六个聚居点(含一处隐居地)的所有人,以及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出生时候都没能遇上过的不巧妙,那么不巧妙。
这让这种不巧妙或许也可以被称之为一种巧妙了。毕竟这是一个众神看顾……好吧,至少我们确定有一个神会看着这儿的世界。
不过公正地说,在他十二岁以前,包括他的父母在内都从来没人发现过这份不巧,毕竟那时候一切还未显端倪,事情还止步于住在湖边的猎户家里又多了一个小孩;而在大概五年年后,当有人需要他去干点跑腿活计的时候,才会想起来问问那个小孩到底叫做什么,然后说:喔,老诺伊的第三个林恩,这个村子的第随便几个林恩,去帮我搞点东西来。
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住在湖边的人”,这个村子是离湖最近的村子。
在往后的人生里,他发现这帮他规避掉了一项所有世界通行的重症,他不会在被人念起全名的时候感到紧张或者焦虑,因为在十二岁以前如果有人想准确地喊住他,那就非得喊出全名不可。那时候林恩已经明白所有坏事也都是好事这个道理很久了。
但故事还是得从他十二岁的时候讲起。
那天是瑞姆克尔北部最寒冷的季节。越是恶劣的地方,人们就越会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学-有时候会缩略成单纯的哲学,当然后者不是那么受欢迎和实用-总之,这个年纪的林恩总结出的哲学里大概包括了‘衣服盖着比穿着更保暖’、‘缩成一团比伸开手脚更保暖’、‘再渴也不能直接吃雪’之类的;在别的家庭里这些东西或许会被称为传承的经验,你妈妈的智慧什么的,但鉴于这是他的家庭,而又千真万确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所以按北地人的习惯,多少可以算作是他的哲学。
而且它们具有哲学最基础的一条要素,即,揭示些什么。
但哲学的另一条要素是,如果它能很清楚地揭示出什么,那它就不是哲学了。
“林恩·诺伊!”
有人喊住他。他转过身前在脑子里猜这回会是什么事儿,这是一种小乐趣,如果你住的地方冷硬到土地很难被一泡体液融成泥,你也不想在室外把你的手从大概是手套的玩意里伸出来,你就会自主地探索一些只用动脑子的乐趣,这可能也是北方盛产哲人和类似于哲人的疯子的原因(也可以说类似于疯子的哲人,它们都是通顺的)。
他转过身,然后开始失望。因为一些原因,他更喜欢远一点的活,但鉴于村子实在人丁稀落-林恩能数到十,有一次他的乐趣是数出这个村子有几个十那么多的人,答案是三个十多一点-所以他的活计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渔夫、革匠和猎户中间打转。当然,这些称谓只说明他们是这方面手艺最好的,因为这儿的人实在太少了,离分工精细化的那一步中间至少隔着珂旭再爱上人类那么远。
老实讲,第一次听到珂旭抛弃人类的故事的时候,他没忍住点了好几下头-伪装成冷得打抖了。
这完全不能怪他吧?三岁以前他觉得他的家人是些石头,三岁以后他发现是石头是他的家人。当然,石头的种类就像人一样多,打比来说,当你母亲以及她往上数三代人都是猎户的时候,你就不能对她熟识人类的行为有所期待,也就是你要习惯她像对待小鸡崽子一样对待你,对你最大的期望是活着和活着,最好还能下个蛋……这有点难了,那就有用点。
而他的父亲呢,老诺伊是个铁匠,叮叮当,哐哐当,一块石头举着锤子敲别的石头,敲出耙子,锄头,镰刀。
总之,他认为珂旭的行为完全情有可原。光他的家人就已经让他老想往外跑了,珂旭可是得看着那么多人呢!
他把思绪拉回来,等着听他的小妹妹要说什么。
然后那天他实现了他长久以来的愿望:离家远一点。
也可能是远很多,内丽,他的小妹妹(和他妈妈共用一个名字),让他回家一趟,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在眨,让他不由得问了问她是不是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答案是没有,好吧,那就回去吧。回家一趟也不能说是一件完全的坏事,至少家里从肉体层面上,仍然是他最温暖的地方。
他牵着内丽的手,防止她摔进哪个雪堆而他没有发现-他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来着就是这么死的-回到了家里。
家里有一块石头-他父亲在家,还有一个陌生人,爸爸叫那个人‘商人’,内丽说。
商人,商人,他听过这个词,意思是买走什么或者卖来什么的人,据说以前这里是会来旅行商人的(意思好像是到处闲逛的商人?),但反正他从来没见过,他见过的外人只有隔壁村子,隔壁的隔壁村子,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村子,还有走错路的。说不定这个商人也是走错路。
毕竟他们这儿哪里有东西值得买走,或者买得起什么东西呢?他听过他妈妈抱怨她打来的东西在镇上只值那么一点(说的时候她比划了一下)钱。
这个怎么样?
他老爹在说什么?他顺着环顾了一圈。
噢。他们在看着的是他。
后来林恩研究过为什么是自己-毕竟他还有六个兄弟姐妹-在有空的时候,拼凑出了一个比较值得信服的答案:他出生的时机真是有够不巧妙的。更大一点的吃过更多饭,卖这个价格有些不值当,更小一点的呢,对他的买主就没什么价值了。
他的买主是一名非常具有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小心行事大胆作风的未来优秀商人。
具体来说,就是当他,商人听说过太多‘商人被雇佣的护卫见财起意惨遭不幸’的故事后,对自己未来或许会拥有的财富和生命产生了极大的担忧,由此产生了一个非常智慧的念头:养一个小孩,在他真的拥有值得让人见财起意的财富以后,这个小孩也会成为他一手养大的好护卫。
从这个念头的智慧程度上,我们完全能够得出他应该不会拥有那么多财富了的结论,但蠢货的行动力有时候真是没得说呀。
总之,他翻山越岭(大概),终于从一个足够穷的地方买来了一个还不错的,不是很大(太大就不会记得是他一手养大的这事了),也不是很小(他的财富可等不了那么久)的小孩。
原谅这名没有亲手养育过孩子的商人吧,他的智慧显然也不会很够他正确衡量一个孩子的年龄意义。
话又说回来。
当然,当然,他们走出去了,这导致了如果林恩曾经对生活的看法是一间季节神殿,十二个小泥人儿差不多大小(可能长得也差不多,这些手艺人真的尽力了)地列成一排,那现在么,那个代表军主梵的小人“砰!”地涨大了好几倍,还把其他小泥人给挤扁了,啊呀。
这桩关于世界的事实让他切实地难过了很有那么久,毕竟如果你住的村子,镇子和城市都要依循着军主的法则,那你想做个铁匠,打些好玩的东西出来的理想,就会变得比较像秋收之前的麦子了。
不过瑞姆克尔有很多种打断这些小孩儿愁思的办法,高雅一些来说也叫命运:他分到的是一棍子,字面意思上的一棍子。
具体起因涉及到前文并未能提到的部分,即蠢货往往和耳根软这项特质深深地挂钩在一起,他的买主也理所当然如此,他对待林恩的态度大半取决于他最新得知的驯养奴隶小妙招倾向于哪种流派;不过这一棍子的来历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我们只要知道,这记敲在他头上,让他昏死过去整一天的棍子——刚好发生在一桩重要的事情之前。
——那天又是个寒冷的日子。
他从忘了是什么的东西上坐起来以后,脑袋里还像灌了水一样响,而又过了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他脑袋很响的原因是因为外面真的很响。
吵哄哄的,闹哄哄的,其中掺杂的一点铁器和惨呼声断绝了他直接拉开门的念头,可见有时候人被敲了脑袋也不能作为做蠢事的理由。
然后有人开始在他的门外对话。
现在林恩是完全一点儿不记得他醒来在什么样的地方了,但从这点上可见应该不是个会让人觉得有人在的地方-否则瑞姆克尔这个世界就会显得有点蠢了。
总之,在这点地利下,他被迫旁听起来:
找人?不是很糟。
鲜血骑士团?有点糟。
在找这儿的主人?这个他倒是……
在他想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之前,他已经站到了那个地窖的入口前面,他没想到的部分则是,那里面已经有两具尸体在等他了。
他在微暗的光线中打量他们。
一个是他的主人,当然。另一个呢,他仔细地又看了看,发觉上一次他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是在打铁,上上次也是,其间的区别只有上一次的时候这个人正在打造着一些刀啊剑啊的东西,显得颇有些快乐;而上上次呢,则在打着耙子,锄头和镰刀,像一块石头敲着别的石头的样子取代了这个人真正的样子留在林恩的印象里,让他上一次一点儿也没能认出来。
他大概想明白了一点自己被卖掉的钱被用到了哪儿去。
于是理所当然的,一些情绪,一些应当是情绪的东西从他的肋骨间挤出来,但那一棍子好像凿断了他脑袋里的什么东西,说不清楚,他意识到了那些东西是情绪,可把情绪分到它们该去的格子里的那条路好像完全丢了踪影,他想回忆,结果回忆里的那些路也像落进水里的盐块一样融化了。
在头顶上隐约又乱糟糟的脚步声里,带着可能被凿断了哪里的脑袋,他开始做一件正常的事。
如果鲜血骑士吃过羊头或者什么头,他们就该知道他确实付出了努力。至少在重量上。
他拖着那两个温热的,曾经是他父亲,和试图成为他父亲的脑袋对骑士们说,我把他们的死献给梵。
——林恩·诺伊出生的时机非常不巧妙。
但他刚好出生在了这一年,而这毕竟是一个战神梵看着的世界,所以,这种不巧妙或许也可以被称之为一种巧妙了。
*字数1658
*我滑,我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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茴香、蜜酒,统统没有。
香叶、醋红果,勉强够用。
劣酒、吱吱叫的肉,绰绰有余。
“亲爱的拉维,你想不想来点儿炖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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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勒骑着疾走龙。
这里的气温于地底而言算是偏高,随处可见干结的泥块和缺水的沙土,味道洁净的水井是如此稀少,以至于呛人的劣酒比水更易得。虽然这里的住宿条件(虽然只是匆匆看了几眼,还没来得及入住)比锈尘的状况要好得多,但费勒已经开始想念那里了——半蜥人诚惶诚恐地提供了坐骑,可这笨东西每一步都会让尘土飞扬,很快让他靴子上那些低调优雅的暗纹变成了灰扑扑的雕花——在锈尘可不会有这种烦恼。
曼努尔的盔甲和艾柏克的漂亮胡子也没逃过摧残,不过最遭罪的当属拉维莱斯的斗篷,它已经像魔法生物一样变成灰黄色了。谁都没说话,费勒垮着肩膀,像是一枚轻飘飘的旗,懒散地随疾走龙的动作左摇右晃。
要他说,即使有稀罕的特殊补给品,这窝矮人也很难在几天内找到下家出手,就算抢了他们的全部家当恐怕也不能让兜里多出几个子儿,专程为他们来一趟纯属没事找事儿。
或许曼努尔想要从这里找点特产?
可这地方能有什么呢,熏肉吗?战蜥人、疾走龙,哦对,还有矮人,皮粗肉糙,风干以后很可能根本咬不动,作为武器倒说不定行。
再或者矮人的技术图纸?可要是能干得好,他们又怎么会被驱逐出来。曼努尔难道还期待能找到些小惊喜吗……
费勒想象这曼努尔如何像鼹鼠一样钻地搜寻宝藏,笑声因此像酒里的泡沫般浮上舌尖,从他薄薄的嘴唇里冒了出来。
一声、或两声,就在这档口,曼努尔突然回过头。
费勒把还没笑完的半声压回胸腔里迅速坐直,完美地忍住了干咳,可曼努尔的眉毛已经尖锐地压向眉心:“瞧,我看到了什么……一个由于要去找矮人而高兴得像搭上了大家族的杂种。”
“不,好吧,其实我在想那个半蜥人。”
“哦,你要是喜欢他,大可以留在这里。”曼努尔说道,“不过在你的头脑被友谊冲昏前,你先得办妥差事。”
这就是我想他的原因了!费勒怨念地咬着口腔里的软肉,半蜥人一定不介意留他们在旅店里头舒舒服服地休息几天,很可能巴不得亲自来砍了矮人们的头送到他们的床边。
他无声地叹气,一句接一句。只有拉维莱斯可以看见他的动作,不过她没搭理他——矮人的两边嘴唇往上弯着,嘴角藏进稀疏的小胡子后头,正匆匆忙忙地憋笑呢。
费勒只好耷拉着眉毛去完成侦查任务。
1个,守在入口,困得厉害……也是,谁不想在长眠前多睡会儿呢。
2个,在巡逻……看吧,除了卓尔以外的种族根本没法两个人完成巡逻,他们会聊起来的。1个,这家伙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在做什么?哦,他的手伤得真重,也不知道是谁咬的。
3个,老天,他们的锅子有股强烈的肉臊味,一定是没有先过水,而且里头的肉已经快干掉了!他们正围在一起哈哈大笑,议论的多半就是这会儿不在的倒霉蛋们(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乐子了)。
费勒试图听清楚矮人们在说什么,遗憾的是,尽管音量很响,但他们的矮人语里头加了许多奇异的发音,大概是偏僻地方的俚语,他压根弄不懂。
他记下了几句情绪激烈又反复出现的,准备以后骂人的时候用,然后继续在这里寻找“有价值”的东西。
不得不说,他们比他预料的还要更落魄,到最后勾起他最大兴趣的竟然是一窝裸鼹鼠。它们之中有两只体格比起疾走龙也不逞多让的巨型裸鼹鼠,还有好些兔子大小的崽子。
费勒挺喜欢这种生物的,易储藏、多功能、不用额外去毛、肉虽然容易柴但很紧实。它们有点儿柴,但只要想办法弄出或保留汁水,味道还是很能凑合的。杀死它们时他尤为小心,只在脖子那儿划了一道,还趁同伴们去对付其它矮人时整齐地把它们脑袋朝下挂了起来。
“要是菜勾不起食欲,再好的毒药也会浪费掉。”
“要是不好好在烹饪前处理食材,再好的食材也会变成硬邦邦的垃圾。”
费勒边对拉维这么说,边往矮人们的锅子里倒劣酒。那几块卖相不佳的肉已经被他丢掉了,没人求证也无须求证它们的味道。他顺着裸鼹鼠的肌肉纹理新剖了几只,拿拉维给的小刀(还没用过的那种)在每一片都划了两三道,又把醋红果的汁液顺着切口揉进了每一块肉。
他做这些时耐心又安静,动作细致得像在抚摸爱人的身体。
而一个顺从地被送出的爱人,有时是能够救命的。
无论是被献到床上,还是送进胃里。
作者:巫念桃
mode:随意
一、
诗人是个潦倒的诗人。
他当掉身上最后一块宝玉——那是他生下来就含在嘴里的。
“这玉成色好。”
“含着口水,要打折扣。”
他用当来的钱买了一个仿生人,给它取名叫甄。
他本可以用钱去做些别的。
一大块猪油护手。
一双厚实的鞋子。
你为何不穿草鞋?他偶遇一位好心人。
草鞋阻碍我的脚步。诗人赤脚走过太多地方,翻过山、蹚过河、追过北冥之鲲、骑过南海之鲸,当他疲倦时,他会把双手双脚插进泥土里,温暖的土壤令他心安。偶尔,他会从里面揪出一些蚯蚓加餐。
停下来歇一下吧,你流的血浸满了路。
那是我的灵感。诗人解释道。诗人并不是天赋型诗人,并不能张口就来,他的记性不好,也没有纸笔,只能将突发的灵感塞进伤口里,有需要时再取出来换些吃食。
好心人送了诗人三只老鼠,临别前吹起他的笛子,赠予诗人一首歌。
一个拐杖。前些年诗人爬墙摘人家的梨,院内狗一吠,他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跌坏了腿。他歪在墙下,就着狗吠写了一首诗,叫死去的狗,去肉铺换了一碗熟狗肉。他自此瘸了一条腿。横渡南海的时候,他勉强用瘸掉的腿紧紧贴着巨鲸滑溜溜的背部,才不至于被甩进海里。
或是一剂号称治百病的药。近些年他头疼得厉害,疼得噼里啪啦。或许是之前因为喝掉的黄河水中存在螺丝钉和塑料袋。夸父是不是也是因此而死亡呢,但诗人不是夸父,他也没有追逐太阳的梦想。他只是一位穷困潦倒、忘记来路、即将死亡的诗人。他越发地渴望土壤——不满足于双手双脚。
恰逢寒冬,他把自己深埋土壤之下,只露出一颗头,准备就着土壤睡一个冬季。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成了麻雀的家。他艰难地爬起来,摇头晃脑间,摇晃出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蛋,诗人不客气地收下——这是麻雀的房租。
他意识到,他需要一个伙伴把自己深埋于土壤之下——在自己死后。诗人并非吝啬于自己的躯体,只是他贪恋土地的温暖——啊,这一个小小的要求不过分吧。
诗人决定买一个仿生人。
很久很久以前,牛郎还没有偷走织女的衣服,诗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人。他路过墙垣,看见一株刺破春光的红杏。每一瓣叶子上都长了一个字,诗人眯起眼,一字字念出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个跛足道人恰巧路过,赞叹道“好诗好诗,请问兄台尊姓大名?”“诗人。”“我问你的名字。”“我就叫诗人。”“好名字!”青年人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他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写出流传千古的诗篇。青年人的母亲叹气,加紧了纺织的节奏。
诗人的父亲死于战乱。母亲死前把他叫到床边,伸手比划一个二。“二两银子?”母亲摇头。“两颗灯芯?”母亲气得从白无常手里抢回一点时间。“两个人。你大概真的是一位诗人,只有诗人才不会老。只是像你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始终不能长久。我担心你。”
母亲的话在二十年后应验。晨起的妻子发现枕头上掉落的一丝白发,她将白发捻起,吞掉,穿衣、下床、研墨、将写好的信放在诗人枕边、离开。
诗人起床,打开信封——早安。我无法和一个不能陪我老去的人共度余生,所以我走了。每念一个字,就有一朵老去的花瓣轻轻飘落在诗人的眼角。
诗人想起从前。
你在做什么?
我在写诗。
你的诗呢?
我在等灵感。
你写好了能给我看吗?
我写好了第一个给你看。
诗人烧掉信,收拾好行囊,离开家。
在诗人漫长的旅途里,他见过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花朵,他见过满城盛开的芍药,馥郁的花香久久不散,见过漫山遍野的红梅,见过星星点点的雏菊,它们娇妍美丽、汁液饱满。偶尔,他会想起那个下午,那些飘来的老去的花瓣。他把花瓣一片片晒干、叠好,收在靠近心房的地方。他会定期拿起一片花瓣贴在面颊上,让眼泪赋予老去的花瓣新的生命力,继而衰老、继而重生,如此循环。但如今,诗人已经老到流不出眼泪(尽管他外表上依旧年轻),那些花瓣也变得脆弱不堪。
诗人决定买一个仿生人。
二、
甄是仿生人里的劣品,年久失修,生锈的关节里长出花草,动起来咯吱咯吱。或许是脑神经接错了,甄喜欢重复诗人说的话。
“我买你还不如买一个鹦鹉。”
“我买你还不如买一个鹦鹉。”
诗人有些后悔,这是什么破习惯啊。他花了好些力气,纠正了甄的坏习惯。
它是一个仿生人,不是鹦鹉。
甄很安静地跟在诗人后面。它除了外表看上去像人,其余的完全和人不一样,这让诗人感到轻松。只是甄太安静了,安静到有时候休息结束诗人会忘记它,径直离开。等诗人弯弯绕绕找回来时,甄还坐在原处,头上落满了雪和枯叶。
“嘘。会吓跑它。”诗人头一次看到甄不张口就发出声音,为了让仿生人更像人类,甄尽量每次说话都张开嘴唇,尽管只是简单的上下开合。
诗人看见甄左心房被打开,一只夜莺躺在里面。
“它死掉了。”诗人凑近一看,夜莺的胸脯残留的着一截玫瑰刺。
“它从哪里飞来?”
“从远方飞来。”
“它嘴里唱着什么歌?”
“唱着我听不懂的歌。”
“一定是一首悲伤的情歌。”
“你可曾看见一朵红玫瑰?”
“我把它丢掉了。甄回答。”
“你杀死玫瑰,丢掉了它的生命。”
“玫瑰没有生命体征。”玫瑰对甄而言,和路边的废纸没有区别。
“是啊。你是这么认为的。”诗人没法跟甄解释,夜莺的玫瑰在染上血液的那一刻已经活了,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
“而且它衔着玫瑰飞不了多久。玫瑰对它而言太重了,我把它丢掉了。”甄解释道。
“是啊,玫瑰对它来说太重了。”诗人来回踱步,在雪地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对话结束。甄因为无法理解诗人的话,大脑cpu温度过高,烧断了保险丝陷入休眠。但没关系,过了这个冬天,它就会格式化掉雪天里躺进心房的夜莺和玫瑰。
诗人剪下一绺麻雀毛,塞进脚趾缝里。给麻雀做了一个小坟墓。他尝试在雪天找到一朵差不多的玫瑰,未果,用落叶拼合成玫瑰的样子,将它们埋在一起。
诗人看着雪。他很少有这样安静地坐下来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走在路上,注视着远方的远方,那些雾蒙蒙的一片。远方对诗人来说一个时间上的概念,而非地理上的概念。这是他头一次坐下来看天。在一个雪天。他身上套着一件单薄的麻衣,还是母亲在世时亲手缝制的。他从落下的雪里看出自己命不久矣。他捧着融化的雪水,雪水里倒映着他依旧年轻的面孔。
三、
甄醒来时,诗人已经老去。他是在雪落完的一瞬间老去的。
你不是仿生人。甄看上去有些讶异(事实上他并没有这种情绪,它只知道讶异的表情,却无法准确理解意思)。他一直以为诗人和他一样,是仿生人,因为他看起来永远年轻。仿生人最容易和人去别的一个点,就在于仿生人不会变老。其次,是仿生人不会写诗。它分辨不出诗和句子的区别,也不晓得如何评价诗的好坏。对于诗人的作品,它一向夸赞“不错”。这是程序设定使然——人类喜爱赞美。
“我不是。所以我老了。”
一阵沉默。
诗人老去,身上的陈年旧伤却像婴儿一样张开眼睛、肆意挥舞手脚、发出尖锐的哭声。诗人不得不将伤口里存放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进甄的左心房。那真是一个好地方,空空荡荡,正适合放东西。
“感觉怎么样?”
“有些奇怪。”
这些本来就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啊。像是几片腐烂的花瓣、鲲的羽毛、人鱼的眼珠、一段枯树枝、一些灰尘、五只死掉的蚂蚁、一小块鲸鱼的骨头、一瓶子月光和一瓶子日光(遇到漆黑无比的地方诗人会拿出来用)等等。
幸好是仿生人,没有什么排异反应。诗人一边取出东西一边感叹。伤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只是每取出一些,诗人就会更老一点,头也疼得更厉害了。一直老到手抖个不停的时候,诗人停了下来,艰难地喘息着。还剩下最后一点,是一封烧掉一半、模糊到看不清字迹的信纸。
“要放进来吗?”
“不了,先留着。”等把信纸拿出去时,自己就会死亡,诗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四、
甄花了一些时间消化身体里的新东西。
一向空荡荡的心房突然塞满了物品,这让他有些不习惯。
“这就是心脏的重量吗?”甄指着胸口问诗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叫心脏。这叫……”诗人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对他来说,只有生物胸口里的鲜红色的、跳动的、由无数血管组成的红色肉球才叫“心脏”。仿生人胸口里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倒也不能这么说,诗人犹豫,毕竟这都是他的灵感,听起来骂自己……总而言之,仿生人和“心脏”搅和在一起就是一场混乱,仿生人和“电子芯片”倒是和谐一致。
“这是我的心脏。它们很重。”甄一锤定音,给胸口的东西下了定义。
“你高兴就好。”诗人不认为甄理解心脏的含义。人没了心脏会死亡,仿生人不会,他们可以拥有无数个“心脏”,只要他们想。
拥有心脏后,甄开始间接性休眠。
他梦见自己——或者说诗人——走在海边,海面零零碎碎散落着白冷冷的人鱼的眼珠。他捡起一颗,上面还残留着未流尽的泪水。
海边的居民走过来,道:“你可以带走,做纪念品,但要交五十朗克。”
这片海域经常有人鱼死亡。一条又一条人鱼,在风暴中被一个又一个王子救下。她们的鱼尾变成人腿,身体变成泡沫,眼珠则留下来,落在海里,日复一日地流泪。阴天的夜晚,甚至能看见她们沉默的灵魂在海面徘徊。
“我能看看眼珠吗?”甄醒来,问诗人。
诗人讶异于仿生人会做梦。
这对于仿生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这会加重他的处理器的负担。甄的处理器是诗人用两壶烧酒和四首诗换来的,那时他尚还富余。此时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替甄换一个更好的处理器。
他下意识摸了摸脚趾缝,只抠出一指甲泥:“好像被我拿去换馄饨了。”
甄又陷入了休眠。他断断续续做了不少梦,都是以诗人的视角,这让他有种和诗人连为一体的错觉。
梦里他捧着夜莺的尸体,雪很大,夜莺的胸脯残留着微弱的热气。他能感受到一种奇怪的电流从手心沿着掌纹钻进心里这太奇怪了。
醒来后,他问诗人:“我坏掉了吗?”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仿生人无法进行情感上的辨析,他们不知道软硬、热冷,触感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甄却开始模糊仿生人和人的界限。
“你能教我写诗吗?”
甄走在路上,他开始捡起一些小东西,像诗人之前做过的一样。
诗人用它们写诗,它能用来做什么呢?
啊,仿生人想要写诗。诗人啃着指甲,被里面爬出来的小虫子吓了一跳。
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你看到了什么?”
诗人点了一盏灯,指着墙壁上的影子问甄。
“影子。”
“还有呢?”
“光。”
“还有呢?”
“墙壁。很久没有粉刷的墙壁。”
还有呢?
……
甄沉默。它不能理解诗人想要从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
“我看到花,风,鱼鳞,绒毛,海洋,无声的告别。我看到影子、光和墙壁。”
诗人顿了一下,他不该对仿生人太过苛刻,这非常现实主义,倒也不失为一种风格。只是诗人不擅长也不喜欢罢了。
“玫瑰的尸体。”甄道。
“模仿地很快啊。”诗人愣了一下,仿生人没有清理掉麻雀和玫瑰。
甄似乎掌握了诗的技巧。它能将任意事物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段跳跃的、无逻辑却又充满机械魅力的句子。
诗人此时正躺在坟墓里面。他请求甄帮他取出纸片。他活得已经太久了。
“就像你当初取下夜莺胸脯里的玫瑰一样,取下我伤口里的纸片吧。”
甄沉默许久。这有些违反仿生人不能拒绝主人的设定。他的处理器对他发出警告。但甄依旧磕磕绊绊地坚持,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滋滋啦啦,断断续续:“你……会像夜莺一样……死去……我……回到以前……不会取出玫瑰……。”
他的眼角与胸口闪出火星。甄不肯采取行动。他被强制休眠。
诗人长叹一口气,他不应该教甄写诗。或许再往前推一点儿,他不应该往甄的心口放东西。或许再往前推一点儿,他不应该买一个仿生人。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纸片塞进甄心房器械的缝隙处,以确保纸片不会掉出来。
五、
甄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把诗人埋进土壤里。他沿着诗人来的方向继续向前走。他一天比一天走得慢。心房里装了东西,会使我走得慢。这是一个新颖的体验。甄每走一步,都细细地感受来自心房的动静。他偶尔写诗,写在树叶上、花瓣上、甲壳虫壳上,并把它们放进心房。这些东西加重了它的负担。种子在甄的体内生根发芽,旺盛的藤蔓寻着零件的缝隙甄体内生长,野蛮地破坏了里面精致的线路布局。甄在一个海边永久地停下。
一个海边生长的小姑娘发现沙滩上生了锈的甄。
她停下来,扒开甄身上的湿漉漉的海藻,扫去他身上的泥沙和寄居蟹,打开甄的左心房。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杂草和花朵长满了内驱,还有一些奇怪的玻璃瓶和骨头。她将里面的物品取出来,除掉杂草和野花,打扫了沾上灰尘的处理器,给生锈的关节润滑。小姑娘在缝隙里找到一张烧过的信纸,里面塞了几片花瓣。时间太久,纸与花都太脆弱,一碰就碎了。
*很久之前写过的,翻出来修修补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x)
全文2676字
——
莱丝汀·多纳的老家住在一个可以称之为偏僻的城镇中更加偏僻的郊区。贝加多尔的冬天,寒冷到在冷空气到来之前所有有翅膀的生物就已经全部不见踪影。多纳一家就生活在这儿,邻居们同时还有法鳞社区中颜色各异的居民。
那是她第一天去学堂。莱丝汀推开门,壁炉里噼里啪啦地响着的火堆让小小的钴蓝色法鳞感到好奇。她蹲了下来,看着火焰变化颜色——变化,她拿出了放在包里的铁皮和硝石之类的东西,一个一个丢到了别人家的壁炉里。
“这是烟花的原理。”一个声音传过来。莱丝汀被从胳膊底下抱起来,她转头看到了一位戴着眼镜的月白色法鳞,大概一百来岁。
“您好。”她维持着回过头的姿势,遵从父母的嘱咐响亮地说,“我是莱丝汀·多纳,今天开始在这儿上课。”
“嗯,多纳小姐。”眼镜法鳞皱着眉看着冒出不祥烟雾的壁炉,把她放下来之后用水浇灭了火焰,“下次你可以选择去安全一点的地方——比如户外——去做这些实验。”
“好吧,老师。”她被放下来以后打了个喷嚏,想了想,“有些冷了,可以再生火吗?”
本森老师看着这个新同学,她相信通过一个学生的眼睛能看得清他或她的资质。本森老师得出的结论是聪慧。聪慧,但是无畏且危险。她摸摸莱丝汀的头,对方对这个动作有些不解。“注意安全,活着才能获得知识。”本森老师叹了口气叮嘱她。
—
确实是这样。和其他的法鳞远行的原因或许有一些不同,莱丝汀越长大越冰冷(物理意义上的冰冷),在第二次因为失温被送进棺材以后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家。
“这地方太冷了,我想活着获得知识。”她丢下这句话,顺着本森老师指的路连夜坐马车像候鸟一样跑出了白铁城。在前一天晚上她还和邻居家的黑色法鳞大哥聊着对方可能会去哪里旅行。“我记得在东南边有一个森林,那附近的城市也靠山吃山。”亲切的法鳞和她说,“我们都还没有见过那种森林吧?本森老师提过那边有一群有意思的人。”
凭着隐约的印象,莱丝汀马不停蹄了一个月之后在最接近森林的酒馆里落了脚。为酒馆提供了很多收入之后,盘缠很快地见底了。为了填饱肚子她想了个办法,也许比较不明智,或者比较危险,但省事。而道德?人用来框定自己的东西,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你们好。”莱丝汀背着包站在一桌人面前。他们刚刚贴了招人公告,报酬可观。看起来是冒险者小队,而不是鲜血骑士团那般正经的有组织的队伍。像这样的队伍中随时可能会需要一个去送死的,而上一个看上去已经死了,莱丝汀认为自己来得正是时候。但她需要提供更多足以吸引他们选择她的东西。
“法鳞姑娘?”为首的人类男性皱眉,“你是来给我们贡献你漂亮的屁股的吗?”
听完这话,几个男人都笑了。莱丝汀站在他们面前,看不出情绪。
“或许你们看来是的,但我还有更多有用的地方。”说着她翻了翻包拿出了一张地形图还有一包彩色的粉末,人类男性呼吸一滞。
“这是我这几天在山上走动的时候画出来的。大家都知道花斑鹫在这个季节中会出没,而这几个地方,现在你们能找到的人里只有我知道怎么去。”她指了指地形图上的几个叉,“花斑鹫成群。”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个出言调戏她的人类男性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冒险者,捕猎野兽可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
“啊,得了吧。”法鳞不耐烦地轻轻顿足,看了看周围姑且小声说,“我在山里看到你们五次了。”
酒馆一瞬间安静了,有人的手摸向了自己的剑鞘。
“先说好,我不是治安官。”她歪了歪头,“不管你们怎样破坏森林的秩序,在不是狩猎的季节里捕杀偷猎,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个孤苦无依的旅行者,普通地想要钱。”
—
在三天之后他们出发了,带满了足够锋利的兵器和弓箭与软毒,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由于战斗技能只有逃跑最强,她明确表示自己只需要三分之二的报酬,但也明确表示自己只会当向导。
“在这儿。”莱丝汀的手指着一棵树。那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树,根本没有迹象证明他们的猎物会在这里成群结队。又一次,有人的手握住了剑鞘。人类!活得短并如此缺乏耐心的生物。
“请不要太着急。”在被闪着光的剑指向喉间的时候莱丝汀举起双手,她转向那棵树,伸直了自己的胳膊够上树枝,似乎是从虚空中取下来一枚白色的果实。
为首的人类男性仔细看了一眼,立刻伸手拦下了那个拿着剑的人。
“为什么这里会有花斑鹫换下来的牙齿?”
“我以为你们知道。”莱丝汀开始把玩那个尖锐的牙齿,并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里,“花斑鹫的幼崽和成体,成体的大小和猎犬差不多,还有很可怕的牙齿,但幼崽体型小得足够被蛇吃掉。它们的毛上有非常多的致幻剂,用来让鸟妈妈爱上它们,然后就像杜鹃,会把本来的孩子给顶替掉,然后自己掌握鸟妈妈提供的营养。”
“所以呢?这是人类喜欢它们的原因。毕竟它们产出‘魔法粉末’的皮毛可比金子贵。”
“所以,只需要找到宿主,就可以找到寄生虫。”她向上一指,抛出一颗小石头。本来平平无奇的树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无数的眼睛,仿佛一个幻像,上面长了出一对一对的绿色翅膀。
“叶鸟,像人类一样会成瘾,你们的猎物最喜欢的宿主。”莱丝汀抬头看着呼啦啦飞起来的鸟,音量接近喃喃自语,“这小树丛后面有栖息地。”
在鸟类差不多散尽之后,树和树之间隐秘的角落出现了一条由藤蔓植物铺出的道路,宽度大概能让一个人匍匐前进。警觉的偷猎者留了一个人在外面留守,而剩下的人钻进去。莱丝汀在前面带路,敏锐的耳朵听到后面的人又一次把剑拿了出来。她装作没有听到,继续向前爬去。如果在这里发生冲突,四对一,地形狭小,死的肯定是自己。而她要活着,并且要活到最后。
来到了小道尽头,光亮起来,她用相当利落的姿势一个前滚翻滚了出去。突如其来的阳光夺取了后面的人的视野,第一个人脸上被划了一刀,叫骂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再睁开眼睛时法鳞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丫头在哪?!”他们或张开弓或拔出剑,摆出应战的姿势,如果法鳞落到他们手里,钴蓝色的鳞片必然也是囊中之物。但是现下他们没有办法了。法鳞带他们来的地方花斑鹫成群,那是当然的,春天的时候雌性猛禽会有相当大的脾气,偷猎者一抬头迎上的是好几百双盯着他们的凶猛竖瞳。这是规模相当大的巢穴,他们早该知道的,因此他们准备了所有的捕猎工具,但猎手的心态傲慢,他们落到了自然手中,成为了猎物。
莱丝汀在树杈上,隐藏在叶鸟中间,看着那些偷猎者被浪潮一般的猛禽扑咬,发出野兽一样的惨叫,又因为这个叫声被很多的猛禽包围。她看了看这些日子里喝酒喝光的盘缠感觉到了一点欣慰,通过铲除这些让“森林里的人们”头痛的家伙,莱丝汀或许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为去处发愁了。
“我合格了吗,老师?”莱丝汀问。
然后一个声音从树的更高处传来:“欢迎你加入我们,莱丝汀。外面那个差点跑了的是扣分点,但是德鲁伊要注意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接下来很多年可以慢慢学。”
——
全文1069字
——
对她的同学,她的爸妈,或者说她认识的所有法鳞来说,莱丝汀即使是在他们这样宽容的社会中也足够得到“乖僻”这个形容了。不光是“乖僻”,可能还有“怪胎”、“过于冷漠”、“危险分子”,总而言之——“不正常”。
她隐约地知道自己那份“不正常”,但好像也没想着应该改变它。在人生中的前二十年,法鳞社会对于“不正常”的宽容度反而让她失去了拥有矫正意识的唯一机会。她在法鳞的社会中都很难称得上是正常,而在出了家门以后面对数量庞大的人类更是如此。
莱丝汀有点惆怅地看着她还相处不久的新同事们(脸上却和戴了面具一样一块肌肉都没有动),三个人类男性,没有一个和她种族或性别一致的,天呐,以后的日子或许会被狠狠排挤。
刻板印象往往产生在对某种东西一知半解时。因为一直以来对整个智慧生命群体的无视,她对于人类的刻板印象深重,其中非常顽固的一条是他们都会排除异己。莱丝汀完全不在乎人际交流的事儿,毕竟她也并不特别希望和没茸毛也没漂亮鳞片的生物交朋友——但是狼群也告诉她工作中的合作关系至关重要,这倒是让她犯了难。军主和优泽以及其他的神祇在上,难不成她要从现在开始学习怎么假装当个正常法鳞?
她看看左边的拉克斯劳夫,穿着黑衣带着面具,整个人透露出要在地狱门口散步的气息,并且什么时候走进去都不奇怪。她看看右边的林恩,像一只开屏会很受欢迎的孔雀,但是平静的面容下隐隐透露出胆战心惊。而队长呢?她在这几个人里抬头抬得脖子痛,正好被训话中的队长点到名:“……你们只需要听话就行了——法鳞,你也一样。”
她起初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遥远的过去欠了谁的债和他有关系,亦或者是他的家破人亡有她一份而她并不记得,但现在看来只是队长天生脸就有这么臭。她用手指安抚着口袋里暴跳如雷的诺诺玛,清脆地开口:“是莱丝汀,队长。”
——好吧,看起来并不是大家都很正常,至少有两个人是早已经被排挤过了的。莱丝汀不为人知地松了口气。
其实她这些天也不是没试过假装正常这件事,在付出了微小的努力问林恩要不要帮忙守夜之后对方略带惊恐的警惕眼神让她放弃了这个做法。虽然原因其实是她暂时还不太清楚这边的职场规则,即在鲜血骑士团友善的态度才是最不正常的,可她下了一个错误的——也许没错的——结论:“我的队友都是怪人”。
而在这个队伍里怪人和怪人之间竟然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就像跪着飞奔的马*。这种微妙的平衡缺了哪个人都有可能需要重新调整,而看上去除了队长的两位人类男性都很容易死的样子。命途多舛,想要寿终正寝估计得付出一些努力。而无畏的莱丝汀不太感到害怕,只是深深地觉得有些麻烦。
——
*用头飞起来的鸽子,总之用了这样的方式讲了
字数:7263
进行一个屑人行为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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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502年4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野营地”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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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我好像没听清。”微笑着的曼努尔轻柔地说,“补给点遭遇了什么问题吗?”
或许会有脑袋不够清醒的人会觉得卓尔此刻的笑容可亲,语气轻柔,就好像是一个好说话的人真的没听清上一句话具体的内容那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这里是黑暗无光的地下世界,各处都被暴力、阴谋,背叛与掠夺所充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起来,并且有命活到能够被鲜血骑士团收编的年纪的任何生物,都不会相信一个出现在这种情况下的笑容会代表善意。
洛林据点的负责人——是个年轻的男性卓尔——立刻跪伏在了地上,深深地将头埋下去,至少听起来诚惶诚恐:“真的抱歉,一百万个抱歉,英勇的骑士老爷,但我们确实无法立刻为诸位进行补给——我们的库存当然是足够的,但有一伙卑劣的小偷洗劫了据点的仓库,这些蛆虫偷去了本应由我们交给老爷们的一件特别的东西——”
年轻的卓尔大概是从自己面前陡然险恶起来的气氛中窥见了自己的末路(别问他为什么不抬头就能感觉到这些。在费尔法尔,想要在这样的年纪里攀登到挂着“负责人”名头的岗位上,你总得有点出众的地方),他立刻停止了对之前情况的叙述,以免让那些看上去就非常不好惹的老爷们认为他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
但,不要小看这些底层人求生的智慧。在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用最近倒霉的经历博取同情之后,负责人只稍微卡了一短短的一瞬间,就转换了语言上的策略,开始承诺自己将很快地解决这个问题:
“只要各位老爷们在此地稍作休憩,我很快就会带人将原应属于各位的物资夺回来,并对那些不长眼的虫豸们施以雷霆般的惩——”
“你刚刚说‘很快’。”曼努尔态度平静地打断了负责人的陈情,指出了目前的重点问题:“那么,具体是多快呢?要知道,这是个耽搁不起的重要任务,延误了期限的话,你也应该知道军法的。”
在这样“善意的提醒”之后,当负责人再次开口时,语调中已经明显地带上了些货真价实的惶急:
“我,我当然明白,老爷们!在将各位安顿好之后,我立刻就带人出发!绝不会误了各位的大事!”
“你的这份心意确实可贵。”曼努尔做出了点不痛不痒地褒扬,语调依然很平静,“可这些话并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呀。一般来讲,我不喜欢重复,但考虑到你精神紧张、思维混乱,我就特别宽容地再重新提问一次吧:具体是多快呢?”
那个短句在负责人听来无异于丧钟正在鸣响。
似乎是感觉到被质询者过于紧张了,拉维莱斯忍俊不禁,顺口“宽慰”道:“不要太害怕了,我们鲜血骑士团是讲规矩的组织。但正因为我们是在这样的组织里,才必须得给许多事情定下一个明确的期限来,你说对吧?”
她是矮人,这也的确不是矮人惯常的作风,但首先,她是费尔法尔人。或许在很多时候,比起用语言逐步压垮其他人的精神,拉维莱斯体内的血液总是催促她选择一些例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更直接的策略,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这支小队的队长正施展他自己惯用的伎俩时,她不会跟在一边落井下石。
毕竟,近来他们每天经历的都是些行军、遮掩痕迹,躲避追兵与杀人灭口的事情,这样的生活是多么枯燥乏味啊!谁又能拒绝一些新鲜的乐趣呢?尤其是在受害人并不是矮人的情况下——虽然,即便被这样折腾的那个是矮人,在同等的情况下,恐怕也没法激起她心中比一个指甲缝的容量更多的怜悯了。
果然,在接到拉维莱斯的“宽慰”之后,负责人明显变得更加紧张了。年轻的卓尔当然不可能听不出这些句子当中隐含的意思,女性的嗓音又进一步加剧了他心理上的压力。在几秒钟的颤抖与挣扎过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以恳求般的语气说:“三天——不,两天!最多两天!只要老爷们行行好,能给我这点时间,我就能带着本地驻扎的打手们将那些垃圾的据点全部翻个底朝天,将各位老爷本应得的东西全部找回来!”
艾柏克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嗤笑,但没有说什么更具体的话。再次开口的人依旧是曼努尔,他此刻的语气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有一点惊喜,但不多,就好像不过是发现这里恰巧能做某种他想吃的菜肴似的:“原来只要两天啊。我该说不愧是统管一个据点的负责人吗?看来你对附近的情况、是什么人来抢夺了物资,甚至连对方盘踞的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啊。我是不是应该给你鼓鼓掌?”
这就是明显的阴阳怪气了。其中隐含着的“你是否曾与这伙人勾结”的意思足够令任何一个同样岗位的人冷汗直冒,但对此时的负责人来说,他在忍不住为自己即将破财的命运悲痛的同时,还舒了一口气。
对于像他这样,距离骑士团主要驻地天高皇帝远的补给据点来讲,与附近的某些人或者某些势力相互串通,在上级两次巡查的间隙里倒卖据点内一些不常用的物资中饱私囊,再在提交的文件上将其记做正常损耗,又或者通过其他渠道盘剥相似的廉价品入库周转都是常事。年轻的卓尔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的前任也在这样做;他的前任这样做的原因,是由于前任的前任也这样做;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下一任也会这样做,用这种秘而不宣的“保留节目”所带来的收入轻松愉快地充实自己的钱囊。类似的事情在骑士团中总是发生,而依据法不责众(又或者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只要场面上还能看得过去,就没人会因此受罚。
一般来讲,事情被暗示到这一步,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负责人虽然紧张,但也有一些见到终点的喜悦。按常理来讲,之后的一系列讨好、贿赂与打点是必定免不了的,但在费尔法尔,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严重。负责人相信,只要他能给出一个令对方满意的数字,保住自己现在的职位,那么不需要很久,他就能通过各种手段补回这一次的损失。
然而,就在他预估对方的出价,并且在心中咒骂那些没长脑子、不知好歹的劫匪时,另有一个人说话了。
“队长!”费勒,与不知什么时候和他一同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的那位据点负责人的副手再次出现了,他脸上那种仿佛大势已定的喜滋滋的笑容也令年轻的卓尔心里打鼓。半卓尔没有照量其他人的情绪,只用轻快的语调说着自己的话:“我必须得说,这位朋友真的非常上道,我们聊得非常愉快。”
负责人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但作为从底层搏杀上来的卓尔男性,这样的表情只在他的脸上出现了短短的一瞬间,就立刻被愤怒与绝望给代替了。的确,只要场面上还看得过去,就不会有人处罚倒卖军备中饱私囊的负责人。但,如果有一个证人能够证明这一系列明显违背军法的行为呢?事情就会变得很不一样了——鲜血骑士团不会介意为此树立一个血淋淋的典型案例的。
意识到自己末路的负责人不管不顾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转向他的副手,在场的所有人都见到了他几可说是鱼死网破的丑态,但他已经无暇遮掩:
“背叛!”他指向自己的副手,大喊道。
他的副手,一个形容可怖的战蜥人,露出了一个大约是笑容的表情:“‘背叛’,是的,阁下。我们在每一次的晋升时不是都会以此来打下上升阶梯的地基吗?”
这显然是一个相当聪明的战蜥人——对这个粗野而原始的种族来说,能够学会本族语之外的语言(哪怕不过是通用语)的个体都是十分稀少的,而这一个不但使用了卓尔精灵复杂而精妙的语言(虽然口音听起来非常可笑),甚至还会使用修辞。放在平时,这肯定是值得大惊小怪一番的,但现在,对死厄骑士团的派遣队员来说,明显有一些比珍稀战蜥人更有意思的节目正在上演。
负责人已经意识到,他的副手很可能已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情,也就是他在此处与什么人联系、怎样经营,又是因为什么遭遇了这次不幸“意外”的所有过程全都和盘托出了,而对方给出的筹码显然就是自己现在的位置。那么,副手的背叛已成定局,因为自己不可能给出更加诱人的价码,所以毫无转圜的余地。现在,他的将来已经全在这个特派小队的一念之间了。
——的确,这样一个作战小组并没有执行军法的权力,但只要他们足够不开心,他们就可以和副手达成一个协议,就像负责人将那些凭空消失的财物记做“自然折损”一样,将他这个负责人也“自然折损”掉。
“行、行行好吧,老爷!”他哭丧着脸转向了小队的话事人,绝望地提出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且没有说服力的理由:“难道老爷们会喜欢让一个臭烘烘的战蜥人来为诸位整饬装备与物资吗?何况,我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只有这一次!行行好放过我吧!我可以付出很多很多献金!比供给上级的还要多!甚至以后我在这个岗位上的五成收入也可以持续地上供给您——”
“或许如此吧。”曼努尔不置可否,“但,起码从现在看来,战蜥人没有把事情搞砸啊。”
他理直气壮的陈述语气堪称无辜,内容却让负责人睁大了惨白的双眼。
“您不能这样做!”他崩溃地大喊,“这样做事的并不止我一个!八成以上的补给点负责人都有类似的生意,您不能因为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处罚我!”
这些小丑似的表演在此地引发了一阵愉快的笑声。
“或许是这样吧,我指有八成人都有类似的生意那部分。”笑够了之后,曼努尔大发慈悲地解释,“许多人都在用类似的方法填充自己的钱袋,但只有你被抓住了,而且有人证。”
战蜥人副手在一边滑稽地鞠了一躬,让曼努尔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摇了摇头。
“要知道,这可不是因为你曾经私自挪用军备品,而是因为你竟然蠢到把事情搞砸了。而且,若你搞砸的是些普通的事情,那么就还有补救的机会,可谁知道,这一次的纰漏竟然是个如此严重的错误,并且还恰好被我们抓住了把柄呢?真是太不幸了。”
负责人还想说些什么。但在那些音节出口之前,接到了暗示的拉维莱斯便已经将剑刃刺进他的喉管里去了。温热鲜红的血液可笑地喷溅出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这个不幸的卓尔挣扎着倒在了地上,虚弱地弹动了两下,死了。
应该找个画师把这个蠢货此刻的表情记录下来。观赏着这一切的曼努尔愉快地想。
“你应该在我们快离开的时候下令杀他,”艾柏克在据点成员兴奋的惊呼声中有些不满地点评道,“如果那时候再动手,整件事情肯定都会变得更有意思。”
“唯有这次我赞同你,大艺术家。”曼努尔的语气里,令人惊讶的,仿佛带着一些真实的笑意,“放在任何一个更轻松的任务里,我都会很乐意那样做,但这次不行。比起这些娱乐节目,我们此行的任务是更加重要、绝不能有闪失的。”
据点负责人,或者说,“前”负责人失去了生机的残躯被拖走处理的时候,新的负责人(也就是之前的战蜥人副手)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交代全了。
要让曼努尔来评价的话,原来的那个负责人微妙的处在一个“有能力”和“平庸”之间的尴尬分界线上。对于一个没怎么受到过正统教育的男性卓尔来说,他已经算是精于算计的那一类了。在之前的一段不算长的时间里,他成功地干掉了自己的前任,并且在上任之后依靠各种手段很快稳住了局势,捏住了绝大部分部下的把柄,然后通过这些人处理掉了另外那部分控制不了的,再然后又依靠这些人顺畅地接过了自己前任绝大部分的人脉与渠道,在仅仅损失了很少的一部分的情况下,将过去的生意维持了下来。
这两个“绝大多数”是非常值得别人高看他一眼的壮举,但很可惜的是,他虽然超常发挥、成功地完成了这两个“绝大多数”,却没有意识到这样却是让自己乘上了一辆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水平几乎无法驾驭的马车。他留下了太多盘根错节的资源,满以为自己能和前任一样自如地掌控全局,却无法很快地在这些人心中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信,让太多的部分尾大不掉。旁人很难说清这位年轻的卓尔男性是否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它才刚刚显露出一点要反噬的迹象,就已经将这个自命不凡的可怜人的性命给吞掉了。
首先决定试探这个据点新任首领的虚实的,是一群在附近四处流窜的矮人。根据新负责人的介绍,这是一伙被自己的堡垒驱逐的背叛者,脸上被烙铁留下了明显的符号。没有矮人的城市愿意接纳他们,他们有不愿意在其他种族所建立的“毫无艺术、美感与规划”的城市中长期落脚,于是只能选择住在野地里。这些矮人似乎有一定的数量,并且据说很有一些雄心壮志,经常在附近的荒野中转来转去,声称在为他们未来的城市选址。但事实上,从他们竟然会来做这个出头鸟就能知道,这些狂妄的石墩子们除开过剩的自尊心和自己的一条命之外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铤而走险,冒着被死厄骑士团报复的风险第一个直接攻击据点。
他们行动的结果不必赘述,不然这支执行任务的精锐小队现在就已经能安安稳稳地在补给点所提供的住处里睡觉了。曼努尔有些不耐烦地阻止了新负责人添油加醋地描绘那场“失窃案”——以更加地抹黑自己刚死去的前任,通过语言的艺术将自己洗刷得更加无辜,并以此加强自己上位的正当性——的尝试,又拒绝了对方立刻带人前往对方的营地“弥补这一错误”的谄媚:鲜血骑士团补给点中几乎所有的岗位都可以被称为闲差,这种地方大多不会配驻什么好手,指望这群人去和能在野地里居住和行走并且活蹦乱跳的敌人对抗,恐怕得等到整个据点的成员都因为战损置换过一批之后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队只要求了一份标注出矮人营地大概位置的地图,以及足够一天消耗的食物与水,便动身亲自去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小队的成员私下里也认为,如果不忙的话,就让这些据点里没见过世面的蜗牛兵们去见见(自己的)血也挺好玩;等待观赏新的负责人不得不为补员头痛,又或者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求他们这些军老爷帮帮忙也并非不是一桩美事。只可惜,他们不仅背着一个限定了完成期限的任务,还有一个非常谨慎,因此很看重效率的顶头上司。
具体的过程乏善可陈,总之,实际上没用大半天的时间,他们就回到了据点来。或许对于没怎么经历过实战的据点兵来讲,这一伙流窜的灰矮人(以及他们所饲养的裸鼹鼠)会是相当棘手的敌人,但对于一个常年为军主征战的精锐小队来讲,将这个据点的存在从地图上抹去并不会比扎营做饭更困难——又或许,如果你想在简陋的野外条件下把军粮弄得更好吃点的话,做饭还是件更有挑战性的事情呢,就比如该如何把那些吃起来又干又柴的裸鼹鼠弄得可以下咽。
当然,他们也按照死厄骑士团一贯的优良传统,在战斗结束之后,他们也“打扫了战场”。只是很可惜,除开原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补给(包括之前的负责人所声称的那些“特别的东西”,四块红色的、弦月状的石头)之外,这帮四处流窜的灰矮人们没有什么太多油水可刮:唯一勉强值得一拿的不过是几个零钱,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矮人会喜欢的”——铁砧铁矿之类,不怎么值钱却又难以搬动的东西。他们的确也发现了一些这些窸窸窣窣四处打洞的长毛鼹鼠们制作的地图,不过这些东西都被艾柏克骂骂咧咧地收走烧掉了。由于军主近期的目标并不在这附近,所以也没人阻止那个亮闪闪的毛球在所谓的同族爱中自我陶醉的行为。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们在这个灰矮人的临时洞穴里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朵画在墙壁上的小小罂粟花。看来,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在如此急切地成为试探据点力量的出头鸟这一点上,显然还有比小队原本的猜测中更多的动机。
但这些人都已经变成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尸体了。他们对小队的任务还会有什么妨碍吗?当然没有。所以回到了据点的小队就这样放下心来,在新任负责人殷勤的服侍之下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整天。然后,在他们到达这个据点的第三天一早,所有人在检查好一切应该被带走的东西,包括那些尚还没搞清用途、只是按照说明分给每个人一块的红色石头,之后,便立即准备上路。
“为什么老爷们不多留一阵呢?”战蜥人的声音有点惶恐,“是小的有哪里招待不周吗?”
“嗐,和这个没关系,别想太多了,会折寿的,朋友。”费勒笑嘻嘻地回答,“只是时间不等人,我们还有任务呢。”
“没有质疑老爷们决定的意思。或许,只是或许,”战蜥人紧张地舔了舔自己裸露在外的尖牙,“老爷们也不必真的那样着急。几位抵达洛林的时间已经比我们接到的消息上写得要早很多啦!按照原来那个蠢货的说法,我们应该‘提前’做好准备,好在下周摆开阵势迎接老爷们呢。各位已经在之前的路上进行了如此紧凑的行军,为什么不多休息一阵,犒赏一下自己呢?”
艾柏克冷笑了一声:“哎,你知道吗,我觉得之前那个尖耳朵傻蛋有一句话说的挺对。”
战蜥人愚笨的脑子不太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个方向上去了。在它发愣的时间里,还是拉维莱斯给自己的同族捧了个场:“是哪一句话呢?”
“就是那一句,”矮人故意抻长脖子(虽然看起来不明显),掐尖了嗓音,模仿着那个年轻的卓尔绝望而尖利的喊叫声:“‘难道——老爷们会喜欢让一个臭烘烘的战蜥人来为诸位整饬装备与物资吗?’”
整个小队爆发出了一阵堪称嚣张的笑声。至于话题的主角,那个战蜥人,一时间显得非常不知所措。或许他想要因为这再明显不过的侮辱而发怒;或许他正考虑着隐忍一时、将这个仇恨记下,在日后择机报复回来;又或许这两种想法同时出现在了它的脑海里,它正在从中做出艰难的选择——不论是那种情况,它很快就不需要为此烦恼了:
费勒的飞刀准确而致命地刺进了战蜥人的喉间。即便对这个种族来讲,那里也是皮肤柔软,缺乏保护,又很致命的位置。费尔法尔中任何一个精于战斗的士兵都应该知道,即便是在营房里也应该对此处稍做保护,而这个在骑士团补给据点中晋升的战蜥人显然没有这种意识。
这个据点两天前新上任的负责人就这样在笑声与惊呼声中含着自己被鲜血噎住的咕哝声倒下去了。很快,在此处供职资历最老的一个人被推了出来:一个战战兢兢、矮小的人类,三天前还不过只是个端茶倒水的仆人——但因为是前任,哦,现在该说“前前任”负责人的贴身仆人,所以姑且还算是知道很多事情的。
“老爷们……这……”仆人终究只是个仆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面对着战蜥人的尸体时,他的舌头都在打结。
“这个愚蠢的战蜥人是个背叛者。”难得心情很好的曼努尔愉快地提示道,“它将消息卖给了菲诺的信徒,引导了一次对洛林据点的袭击,导致它的前任负责人在袭击中阵亡。不仅如此,它在这之后甚至还妄图干扰军团长直接派遣的小队的秘密任务,因此被小队直接处死了。”
“什……我不明白……”男人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惶恐地喃喃着,“这是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曼努尔嗤笑一声:“你在乎吗?”
这个短句似乎唤回了那个六神无主的仆人的神智。他身躯的抖动渐渐平息了下来,又深吸了一口气,明显清醒了不少。
“是啊……”他冷静了下来,“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就在报告书上这样写。”
在凭空落下的巨大利益面前,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人类也是能迅速地做出判断的。
——反正,在费尔法尔,谁在乎真相呢?
-TBC-
预言之年代500年,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年份。
那一年——
一位新生的神祇在世界上扩散了祂的权柄,“门”在各地出现。
世间的许多事物都因此而发生了改变。
那一年——
一位冒险者深入欧林赛音的迷宫,遇见了一位金发红眼的男孩。
在男孩的请求下,她亲手揭开了那只有凡人之手才能揭开的封印。(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5987/)
那一年——
一位冒险者踏上鲜血淋漓的卡伦特彼岸,她为凶案而来,却得到了意外的消息。
“最近对菲诺的祈祷,偶尔会不见成效。”
那一年——
六位冒险者抵达了宁水,在昔日王宫的废墟上,他们见证了一次真实一次虚假的预言。
拉玛再度神临此地,最新与最古的合而为一。(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1918/)
那一年——
一位冒险者在海妖歌唱的海域边遇见了一个疯子,在他口中,所有言语都受困于岛屿。
疯子吐出了他所见的幻象,他说:“我见过狂人也未曾见过的景象,三千个日夜天地不断燃烧,犹如一万个太阳在天空闪耀。”(http://elfartworld.com/works/154640/)
预言之年代499年算到而今,第一个千日已经满了。
真正的滥觞可以追溯到更早。
新的神祇出现,封存的深渊被掀开了一个角落。
过去与现在连接,现在又与将来相连,而时间是唯一未被诸神掌控之物。
未来还没有被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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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南海有鲛人,鱼尾人身,落泪成珠。”村里唯一的私塾张先生哗的一声打开纸扇,对着自己慢悠悠扇了两下。
“落——落泪成珠,是真的吗?”王老汉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话语也变得急促。
“都说了是传,传言罢了,真与不真,我又没有见过。”张先生不悦,他觉得自己是在跟傻子对话,“怎么突然问这个,你见着鲛人了?”他的反问带着几分轻佻,显然是不信。
“没,没有,就是问问,问问。”王老汉陪笑。
王老汉越是这样遮掩,张先生越是疑惑:王老汉捕了四十年鱼,打了五十年光棍,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能突然问起长着鱼尾巴的人?他定是从哪里听来的。于是他又耐心询问:“老王,你这是从哪条船上听来的?若是真有鲛人,我张某人也想亲眼见识见识,看看是否真的像传说里那样——鱼尾人身。”
差点说成落泪成珠,真要说出来,定要被这老头瞧不起。
“啊,这个,是……是小顺子,小顺子常跟镇上大船去海里,一呆就是七八天。肯定是那帮水手吹牛,他听来给我讲的,呵呵,是这样。” 王老汉脸红得像蒸熟的螃蟹。
张先生一眼就看出老王在扯谎。年前李顺半夜从赵寡妇房里出来,正巧被老王撞见,老王当他是贼大声嚷嚷,搞得人尽皆知。李顺都快恨死他了,能跟他说这些闲话?张先生也不说破,在心里暗暗记下。
王老汉回到家,坐在厨房的小凳上发愣。水缸里冒出一个脑袋,五官姣好,皮肤细白,与人无异。这缸中人也不言语,与王老汉一起愣神。
“落泪成珠……你能不能哭一场,给我弄点珍珠来?我卖了钱把房子翻一遍,也给你修个池子,你呆得舒服些……”王老汉脸又红了,不知是在遮掩心事,还是因为对方美貌,“到底是真的假的,你的眼泪能变成珍珠?”
等了半天也没回应,王老汉懊恼起身,“忘了你听不懂我说话,不过仔细想想,怎么可能是真的嘛,没见过什么东西能一下子把水变成珍珠,珍珠在蚌壳里才有……”缸中人哗啦一声从水里探出身子,双手撑着缸沿。此人一丝不挂,双乳丰满,腰部以下肢体不分,渐渐披上鱼鳞。王老汉吓了一跳,连忙四望,又匆匆探头检查窗外有无村民。
可千万别让人看见,王老汉转了个身回到灶台,做点什么吃呢,鲛人倒是不挑食。他望着散落在地面的蔬果叶菜,忽然有了主意。他走了两步,双手用力,连案板带桌子都被他抱起来,随后咚地放在水缸前。鲛人吓得一哆嗦,向后缩了缩。王老汉举着锈迹斑斑的厨刀,冲她和蔼地笑:“今天给你做顿好的,我平常最喜欢吃。”
案板上是两只尖椒,一红一绿。王老汉开始专心切椒,他故意把辣椒切得极细,恨不能将辣椒籽也一切两半。切到最后,连窗外都能闻见极呛人的辣味。他自己鼻涕眼泪横流,又不敢伸手去抹,扭头一看,鲛人眼圈倒是红了,可凑近点观察,一点流泪的意思都没有。
王老汉这顿饭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大碗水,边咳嗽边流泪。鲛人除了眼眶发红,没什么别的变化。王老汉倒希望能够落泪成珠的是他自己了。
夜深了,鲛人从窗口恰能望着月亮。月亮又白又大,与从海中看见的没什么变化。
这处境还不算太坏。每年都有同伴失踪,族中长者说,是被一种叫人的生物捉了去,遭受百般虐待,最后结局是被杀了熬油。她悄悄甩甩尾巴,水流轻轻打了个漩。在岸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哭,长者告诫每名鲛人,那会给族群带来不幸。她很听话,而且克制眼泪对她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至少目前如此。
这水缸实在太小,她连翻身都难。自己还有机会返回大海和故乡吗?朋友和家人一定都等急了。她非常后悔,全因自己懒惰又笨拙,想借那张旧网抓几条无处可逃的小鱼,却不小心把自己缠进去。那时候网的另一头正握在王老汉手里。
这可比关禁闭难受。今天吃的东西味道真差,她当时几乎要哭出来,但依然忍住了。那个人自己好像也很痛苦,为什么明知痛苦还要吃呢?可能是材料变质了,但又舍不得扔,看来人里面也有悲惨可怜的。先别管他,多想想自己吧。父母是不是已经去找族长求助了,朋友们是不是正在四处奔波访信?此生还有机会与他们再见吗?难道便只能活在这只小小的船里了?她把水缸当成一条小船。这真是比死了还难受,可她又舍不得立刻去死,总盼着还有机会返回大海。
她越想越难过,等到发觉时,两颗圆滚滚的珍珠已经落入盛着自己的缸里。她慌忙用手握住,恰恰此时,隔壁屋传来动静,接着屋门打开。
王老汉今夜睡得很不踏实,昏醒多次。鲛人不能一直藏在家里水缸,时间久了总会被人发现。虽然传说落泪变成珍珠,可她从不落泪,养着只是给自己添麻烦。要不干脆放了?他又有点不甘心。这可是传说中的鲛人。要不拉到镇上,送给刘大户:他侄子在府里当官,威风得紧,出手又阔绰,哪怕是瞧着稀罕,也定能赏给自己几两银子——不成,这样不成,听说刘大户不是什么好人。卢屠户有回去镇里卖肉,就因为掺进去几块脆骨,把刘大户牙齿崩裂,不但摊子被砸,人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正思忖着,王老汉忽然听到厨房传来水声。他翻身下床,悄悄打开屋门。厨房并无异常,鲛人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仰面躺在水里。可能是睡着了翻个身吧,这家伙还挺不老实,王老汉想。他正要转过身去,突然瞥见鲛人右眼眼角有一条淡淡的痕迹,在月色下泛着银光。他心头疑惑,正要凑上去细瞧,鲛人又缓缓翻了个身,脸沉到水里去了。王老汉犹豫着伸手,又缩回来,实在不好意思把人家叫醒。他望了望缸底,被月光照亮的那半边,缸底依旧是缸底,连珍珠的影子都没有。
大概是光线太暗,自己看走眼。王老汉不疑有他,正要回屋睡觉,忽然不动。他看见案板上的厨刀,在原地站了半天。我若用刀刺进去……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就像开条鱼一样,她一定会痛的,痛地流出泪来。他的手抖了两下。
鲛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听着屋门关上,屋里传出些动静,复又安静。那人应该是去休息了。她没想到这人会深夜醒来,还走到自己面前盯了半天,还好珍珠一直握在手里,没让他发觉。但那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脸上还留着泪痕!虽然当时只有月光,可那泪痕在水下都相互看得见,万一被他注意到了呢?
她努力保持气息平缓,就像睡着一样,慢慢翻过身去。面孔从左边开始被水浸润,沉入水下。她只希望那人没注意到,千万不要捧起她的脸来。那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什么动作,向回走了两步,忽地停下。鲛人的心脏无可避免地猛跳起来。
万幸的是,没过多久,那人便又挪动脚步,走回里屋了。她连忙轻轻用手将两眼泪痕洗掉。
村里炊烟刚升,张先生便拎着两瓶酒,夹着一油纸包,敲王老汉家的房门。
敲了半天门才开。
“张先生,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王老汉好像有几分紧张。张先生眼中他是毫无防备的,与塾中学童仿佛,任何心事与谎话都极易看穿。
“哦,没事没事,贱内省亲出发前托你捕了些新鲜虾蟹,她昨日回来,正好拿了两瓶酒,权当感谢。”他抬高右手,让王老汉看了看酒瓶。
“这,不,我不喝酒,我……我明天还得出海呢!”
“出什么海,你看这天气,”张先生侧身,让王老汉看他身后的积云,“正巧休息一天。”
“不,这个,一筐虾蟹才值几个钱,酒还是你留着——”
“哎,老王,你这就太看轻我了,我是舍不得这酒吗?一码归一码,别人想喝,我还不给呢!”张先生佯怒,王老汉没办法,只好请他进来。
王老汉家里很简单,可说是家徒四壁。左边掩着门,应是卧室;后边是个旱厕,右边是厨房,挡了块布帘。这布帘虽然是陈旧粗布,但太干净,一点油汤都不见。张先生打定主意,也不着急,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
王老汉炖了条咸鱼摆上桌。张先生打开带来的卤肉,不住劝酒。王老汉一旦罢杯,张先生便使脸色。王老汉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醉倒在桌上。
“老王,老王!”张先生装模作样地推了推王老汉,确认他真的不胜酒力、醉晕过去。张先生举着灯,先是来到卧室,卧室空空荡荡,墙上挂着几件旧衣服。他将抽屉一只只打开,也没见到什么珍珠。他又来到厨房,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直到他将水缸上的木板掀开,看见鲛人,一对大眼瞪小眼。
“哇!”张先生吓得退了两步。灯火摇摇欲坠。他抚了抚胸口,探头见王老汉仍然趴着不动。真有鲛人!鱼尾人身,传说是真的。王老汉可真有本事,这么多天过去,肯定弄了不少珍珠,不知道都藏在哪了,还是已经换成钱了?鲛人泪珠浑圆无暇、十色斑斓,每颗至少值一头猪!传言鲛人还善织绩,所织之绡为至宝,入水不湿。可这鲛人赤身裸体,就算有绡也已经让王老汉夺了去,那家伙最多也就睡几个时辰,现织哪里来得及?
卖消息?指定不行,若是让那些大人物知道,连一口汤都不会给自己剩下。他考虑半晌,认为当下只有设法取珍珠。他走上前去,一咬牙,啪啪两巴掌向鲛人脸上扇去。毕竟这动作他熟极了。
第二天王老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积云已褪尽,晴空万里,昨夜应是一场好雨,自己醉得太过,以致连打雷下雨都听不见。桌上杯盘狼藉,张先生也不见踪影,他正准备收拾,脑中一声炸雷,三两步冲入厨房,掀开水缸盖板。
鲛人冒出头来,发呆似地瞧着他,似乎并无不妥。这回光亮充足,王老汉发现鲛人肩膀有处皮肤泛青,于是围着她绕了两圈细细观察,肩、臂加胸前,总共有四处,每处约有指节大小。鲛人皮肤实在太白皙,点着几处青斑就像烧坏了的瓷瓶。
这斑,这斑,好像磕了碰了,但鲛人也怕磕碰吗?而且在水缸里,哪有地方让她磕碰?他又开始琢磨,斑,斑……他忽然瞪大眼睛,莫不是死人身上的斑!这鲛人难道快死了?她原本活在大海里,现在整日呆在水缸,食物也不称意,又不会讲话,自己讲话她也听不懂——若是自己,闷也要闷死了。他越想越有可能,在厨房不住打转,可这事还需要找人问问,还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老王啊,有事吗?昨夜见你醉的厉害,不告而别,见谅。”张先生心里一惊,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掏出张手巾擦了擦鼻子。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问问,鲛人是不是也会得病?”王老汉把昨天喝剩的半瓶酒又拎了回来。
“鲛人?得病?”张先生大概有了猜测,他昨夜为了让鲛人落泪,直将对方当成自己学堂里的学生,又掐又扭,结果那鲛人仿佛毫无感觉,眼皮都不带眨。他费了半天力气,又怕王老汉醒来,只得冒雨逃走。王老汉定是把自己下手的外伤当成什么疾病了。
“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传说鲛人离活水,日久生斑,旬日扩大,气息带毒,活人闻之则染,半月必亡!”张先生急中生智,若是自己否认生病,过几天王老汉回过神来,必定怀疑到自己头上。得让他赶快把鲛人弄走,查无对证。
“啊,这,这么厉害!”王老汉变了脸色。他忽然也打了个喷嚏,“我昨夜睡在客厅,怕是染了风寒,我先回去歇息……”
“慢点,我送你——”张先生又打了个喷嚏,他是真的感冒了。
“别送!”王老汉转眼已经走到十丈外了。
王老汉摸黑把鲛人抱上船,解开缆绳。离太阳出来还得有好一会儿,可王老汉怕人看见。他是怕人看见鲛人,还是看见自己抱着鲛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出海之前,他举着火光又照了照鲛人身上的斑,没见扩大。但张先生说有,那就是有,张先生知道的可多,自己捕到鲛人之前,人家就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小时候若是多读点书该多好,可小时候家里穷,没钱读书,现在也不富裕。若是自己有小孩,一定供他上学,读张先生的私塾,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王老汉完全想不到,张先生学堂的孩子们可恨死他了。
太阳露出半个尖的时候,他停下桨。还是放了吧。他望向躺在旁边的鲛人,“你说你也不会说话,我说话你也听不懂,还不如养条狗呢。”养狗可用不着东躲西藏,怕人看见。“珍珠也没瞧见,”他想张先生终究也有说不对的地方,十多天了,一粒珍珠也没见着。不过这也不怪张先生,人家只说了落泪成珠,谁知道这条鲛人根本不会哭呢。
“行了,你回去吧。”王老汉把鲛人横抱起来,轻轻放进海里。今天的天气着实很好,风平浪静。鲛人入了水,飞快地甩开王老汉的手,眨眼便游出好几丈,脑袋探出海面,睁着眼睛看他,然后头朝下扎进海里,尾巴扬起一蓬浪花。
来都来了,也别空手回去,王老汉熟练地下网,摇起船桨。可没行多远,他觉得网好像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只好收网。他费了挺大功夫才把网拉上来,本来以为渔网肯定是被岩石钩破了,但检查一遍,完好无损。网里只有两条小鱼,还有两个蚌壳。他本打算换个地方重新下网,心里一动,打开蚌壳一看,里面各有一枚珍珠,浑圆无比,阳光一照能看见好多个颜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