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深深地看了Garner一眼,冷淡地让这个长子跟随自己来到书房。
原本他以为这孩子是只只会依偎在母亲怀里躲避风雨的幼兽,可现在看来,这只幼兽竟不知什么时候羽翼渐丰,长出凶猛锐利的獠牙,竟已经有了置人于死地的力量,Gaunt家一贯的冷漠残忍在他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张画布,原来早就悄悄滋生了额外的颜色。
他为这孩子成长的迅速感到惊叹,或许,在这样一个傍晚,他心中的决策已经有了改变。
“你对你表弟这件事怎么看呢,Garner.”家主坐在他宽大的沙发椅上,背后是整扇玻璃,可以看到约克郡广阔的田野连绵,一直通往天边。
此刻太阳已呈颓势,呈日薄西山之相,仿若一个王朝的落幕,权利的更迭,它身边万丈红霞,是鲜血染就的残败旗帜,看起来声势浩大,可这衰败之相早有预兆,一切只不过是,大宇中倾罢了。
Garner垂下眼,他还这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他等得起,当然等得起。
他眼睛一眨,上下两片眼皮一碰,那颗琉璃一样空彻的眼珠就被晶莹的泪水覆盖,慢慢地顺着眼角落下。他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眼眶通红,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我的错,父亲,是我没有看好他......我多希望,现在那样痛苦的是我呢?”
家主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与他如出一辙的冰冷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悲痛情绪,Garner感到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猎食者毫不掩饰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可绝不会让他惧怕。
因为,他与这条正值壮年的毒蛇,本就是同族的血脉呀。
Garner低下头,掩去自己眼中的讥诮神色。
或许是在自己幼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家主终于收回自己探究的视线,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真的是他要你带他去骑马的吗?”
“是的,父亲。”Garner仍在哭泣,但他的语气却像个听话的下属般恭敬,且有点格格不入的悲痛:“虽然十分自责,但是,的确是表弟要求的,父亲。”
他顿了顿,痛苦地合上眼:“我应该...应该阻止他的,是我的溺爱害了他......”
“没事了。”家主终于点点头,站起身朝窗外远眺,“多去陪伴你的母亲吧,Garner,她的心肠很软,多去安慰安慰她。”
他转过身,露出脸上刻意的哀伤:“你的母亲......一直都不肯原谅我,但你要知道,父亲是这样的深爱你们母子,永远。”
Garner似乎受宠若惊,家主知道,每个孩子都渴望一个美满的家庭,这孩子实在太像他的母亲了,原本他认为这不是件好事,可现在看来,或许他的性格并不存在缺陷,而对母亲的过度依赖对他来说未尝不是把趁手的武器。
果然,他看到长子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露出明显的感激神情,这孩子抽噎道:“我...我明白的,父亲,我会帮您劝劝母亲的。”
家主既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落寞地笑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叹息道:“你走吧。”
Garner恭敬地离开,在掩上门的那一秒,书房的景象一点点与他隔绝,家主没有注意到,长子眼里真挚的情感在一瞬间消弭殆尽,眼角流下的泪水也冰冷起来,仿佛那些上一秒还蕴含着滚烫情感的泪水,只是些毫无生气的宝石。
不知道是不是姑母的讲述勾起了母亲尘封的梦魇,她又开始做起噩梦来,并且Garner再也想不出什么让她高兴起来的方法。
在整日笼罩着Gaunt宅的灰暗阴云中,传来个令人震惊的噩耗。
Garner的姑母,那个冰冷强大的精致女人,在她如今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癫狂起来了。
或许正是这十年来无边的痛楚与孤寂逼疯了她,之前那些冷淡自矜只不过是她的外衣,又或许儿子的悲惨遭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Garner的姑母、家主的妹妹,和她内心火热的不伦的爱恋之前,她首先是个母亲啊。
或许儿子与兄长的相似使她把内心满腔火热的爱恋统统倾注到儿子身上,如今爱情的结晶碎得像儿子的腿骨,她在这场战役中一败涂地。
回顾这几十年的人生,多么寒冷孤寂,无边的寂寞包裹着她,或许,撒旦是总要她在疯癫与死亡之间做个选择的。
佣人在向Garner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异地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向来慈悲柔弱的少爷嘴角竟然噙了一丝笑意,他不敢细想,转身匆匆离开。
Garner向母亲报告了姑母的结局,在她面前强忍笑意,结局已定,他和母亲,是真正的胜利者。母亲虚弱地坐在窗边,垂下眼,握着儿子冰凉的手,轻声道:“Garner,你去为我泡一壶茶来吧。”
Garner乖巧地退出去,去柜子里取出母亲最珍爱的那套茶具,又取出些来自遥远中国的英德红茶,泡好一壶,端到母亲的房间里去。
在他看来,这着实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可当他推开门,将红茶放到桌几上时,却惊异地发现,母亲在对着窗边默默地流泪。
他于是默不作声,轻手轻脚走到母亲身边,屈膝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他幼年时那样把头颅枕在母亲膝间,任由母亲温暖的手抚摸他柔顺的头发。
“Garner,Garner......”母亲用她干涩的声音喃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Garner有些诧异。
“Garner意味以一颗母亲的心对待所有人,我的主要我爱世人,要永远慈悲,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囿于这样广阔的爱里,要做到这样太难了,太难了......”母亲低垂的眉眼像是教堂里的圣母像,而这样圣洁庄严的塑像却正在垂泪,泪珠从她眼角溢出,瀑布似的挂在她雪白的脸上,“或许我并不是个虔信的教徒,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妈妈给Garner取这样的名字,本就不需要你这样慈悲,只是希望你...温柔又强大罢了。”
或许是母亲在窗前久坐受了风,又或许是姑母和表弟的遭遇使她惊吓,自从那天他们谈过话后,母亲便病倒了。
娇弱的凡人躯体的确难缠,又或许是心有郁结,Garner的母亲病得来势汹汹,却在床上躺了很久都不见好。Garner忧心母亲的身体,守在母亲的床边,可她最深沉的梦魇仍然按时光顾,好多回,她从梦中惊醒,看见床边的Garner时,都会把自己最亲近的孩子认作她梦里的恶魔,发出惊恐的尖叫。
但当她缓过神,看见儿子与自己相似的神情与举动,又会将Garner与魔鬼的形象抽离,愧疚地、痛苦地将他揽进怀里。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让她恐慌,可Garner既然得知了她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内容,就总有应对的法子。
在他眼里,“父亲”形象的反义词显然就是“母亲”。Gaunt家主冷漠、残忍、自私,而母亲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她拥有世界上一切高洁的品质,如果父亲是罂粟,那她就是朵娇艳的白玫瑰。
可是,即使Garner竭尽全力地使自己的形象向母亲靠拢,母亲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甚至愈发严重。
同时,性格的错乱感也使Garner日久年深地痛苦起来,母亲的灵魂和自己的本能交织在一起了,鲜血淋漓,恶狼伪装成绵羊,可嗜血的本性无法掩盖,它藏进羊群里,因为胸中深入骨髓的痛苦用利爪将自己的皮服生生剖开,锋利的牙齿深深嵌进肉里。
Garner开始用利器划破自己的手臂,仿佛只有亲眼看见鲜红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他才会生出那么几分“存在”的真实感。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Garner与表弟结束了他们的课程。
他们在庄园里散步,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道路两旁摆了长椅,此刻树木已呈枯败之势,干黄的叶子堆积在长椅上,他们拂开叶子,Garner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长靴,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要不要骑会儿马出去散散心呢?”
那天真的孩子白了脸,怯生生地说:“可是,我害怕......”
“Gaunt家族的人应该无所畏惧。”Garner冷淡地说,随后又春风化雨地温柔起来,抚摸着表弟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有哥哥陪着你,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还是Garner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哥哥”,这孩子为自己和Garner的亲近小小的雀跃着,抿着嘴微笑起来,又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会儿,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Garner于是微笑起来:“乖孩子。”
他牵起表弟的手,向马厩走去,庄园内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Gaunt家主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Garner和弟弟相处得很好。”
“是呀,他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呢。”姑母似乎意有所指,她娇艳的红唇意味不明地勾起,白嫩的手臂蛇一样柔弱无骨地攀上兄长的胳膊。
表弟紧张地揪住马缰,小脸儿被吓得苍白,浑身僵硬,马儿一旦有点幅度稍大的动作他的脸就更白一分,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似的:“哥哥......”
“别怕,别怕。”Garner一边帮他安抚马儿,一边哄他:“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可是我怕掉下来。”他噙着泪说。
“那,表哥帮你紧紧马镫好不好?保证你不会掉下来。”Garner扬起脸说,金发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他的皮肤瓷器一样洁白,眼尾狭长,微微一笑,便牵动狐狸似的眼睛,使这张油画般的脸蓦地活色生香起来。
表弟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Gaunt庄园出事了。
那位远涉重洋来认祖归宗的表少爷,在和Garner少爷骑马嬉戏时出了意外,同样是马儿打滑,他却没有Garner少爷那样的好运气,由于马镫系得太紧,脚被卡在里面,当场扭断了他纤细得像只鹭鸶似的腿,留下了不可逆的伤害。
这孩子一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生活了。
他被一匹成年母马压在身上,内脏被压破,下半身的骨头几乎碎成了渣。据说仆人赶过去之后,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没人敢捧起他瘦小的,软绵绵的身体。
Gaunt老宅一连几天都笼罩在惨淡的阴云里。
那匹该死的马被盛怒的家主下令处死,它的肉被分食给了庄园的每一位下人,甚至连马倌也被迫承受了这个男人的怒火,施以中世纪的巫师酷刑,下半生成了个废人。
短短的时间里,接连两位尊贵的少爷因为骑马而发生意外,从此以后,Gaunt家再也不许出现马儿的身影,也再没人能被获准骑马。
Gaunt夫人的那匹雪白的马儿也被“流放”到地里去干些农活,但她来不及伤心,那可怜孩子的遭遇也使这个善良女人的心狠狠颤动,她曾准备给Garner和那孩子一人绣条手帕,可手帕还没完工,就出了这样难过的事。
“Garner,Garner!”她哭得像个泪人,无数遍地质问起儿子来:“你怎么会想到带这么小的孩子去骑马呢!”
Garner总是沉默不语,眼里很快也盛满泪水,哀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母亲!”他哭着说道:“如果可以,我多希望遭受这一切的是自己啊!”
他的言辞如此恳切,又如此悔恨,以至于Gaunt夫人也不敢对他过分苛责,只好哀伤地把这个脆弱的孩子揽进怀里。
他们去看望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表弟,在他的床边遇到一直守在孩子身边的姑母。
这个往日里精致强大的女人如今憔悴得不成样子,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双眼蒙上一层厚厚的阴翳。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她起码苍老了20岁,而整日整夜的哭泣更让她的嗓音嘶哑,沧桑得不成样子。
她看见门口面无表情的Garner,双眼骤然猩红起来。她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无力,身子歪歪斜斜,却依然坚定地扑过来,尖利的指甲堪堪划过自己亲侄儿的脸颊,枯瘦的手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这个......你这个该死的杂种!”她尖声嘶叫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全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冲他发泄?!真是毒蛇一样狠毒的心肠,他是你的弟弟,他还那么小......”
Garner并不回话,只是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静静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似乎刺痛了她,姑母愈发疯狂起来,枯草似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眼眶通红,因愤怒而充血,看起来十分歇斯底里。
或许她早就疯了,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异国,生活在对兄长隐秘的爱恋里,她早就疯得彻底了。
“别对孩子动手!”平时柔弱无比的母亲此刻却突然地强硬起来,她用力分开姑母紧攥着Garner衣领的手,碧绿的眼睛里噙满了泪,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儿子护在了自己怀里。
她听到了姑母嘴里的话,里面显然蕴含着不同寻常的意味,但她无暇细想,手指颤抖着,拂去Garner不知何时已淌了满脸的泪。
姑母似乎突然被抽去了力气,委顿在地上,她的裙摆花一样皱皱巴巴地盛开着,正如她的心,在医生一次又一次“不太乐观”的推诿中被狠狠揪起,再也无法恢复原样。
她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用梦呓般的语气说道:“你知道你是怎么出生的么?你以为,你的父亲真是因为‘爱情’才把这个该死的凡人娶回家的么?”
她的语言里充满了怨恨,是对加纳的怨恨,对Gaunt夫人的怨恨,对哥哥十年来不闻不问的怨恨,和对自己最深切的怨恨。
Garner的确是个杂种,她盛怒之下的发言说得没错。
Garner的母亲还是个少女时,就与她的“丈夫”相遇了。只不过这次相遇对她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她和Gaunt家主相遇的第一天晚上被这个醉醺醺的强大的男人侵犯,第二天,清醒过来的Gaunt家主察觉这个凡人的肚子里正在孕育Gaunt家的血脉,于是花言巧语地试图使这个可怜的女孩儿相信他们的结合是出于圣洁的爱情,并且巧妙地说服了Garner的外公外婆把他们的女儿交到自己手上。
结婚后,丈夫家的一切都与这个女孩儿从小接受的教育背道而驰,她的家里世代是上帝虔诚的信徒,巫师的世界又犹如充满着罪与罚的地狱,处处充满不堪入目的亵渎。
再加上,她无论怎么努力,仍旧无法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切,虽说结婚后丈夫就不再碰她,可她仍然会在看到丈夫的脸时瑟瑟发抖,在每一个深夜里无助地失声痛哭。
她的神教导她要爱世人,可她却没能遵从神的指示,她对丈夫深沉的恨意永无止境,可——
“爱”。
她连伪装都做不到。
在这样异教的环境下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虔诚,可怜的女孩儿无数次地祈祷,在窗前没日没夜的念诵圣经。
这个可怕的村子是Gaunt家的领地,巫师不允许伪神的一切出现在自己的地盘里,她于是连倾听教堂整点时圣钟的声响都做不到。
在这样高压、无望的环境下,Garner出生了。
产后抑郁几乎要了这个凡人的命,丈夫的冷漠,小姑子的剑拔弩张,下人的针对让她愈发痛苦,但她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为了Garner。
母亲的哀求和劝阻没能阻止姑母讲述的决心,在听到自己的身世后,Garner竟出奇的镇定。
他并不感到愤怒,只是哀伤,浓重的、深切的哀伤。
他转过身,母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一错不错地,仿佛生怕从她最深爱的孩子眼里看到厌恶或是责备。
可Garner没有,他只是将母亲拥入自己怀里,而后深深地,深深地,将脑袋埋进母亲的颈窝里。
在一片混乱中,威严的家主姗姗来迟了,他让下人带走姑母,又把那张与Garner如出一辙的脸转向那位抱着孩子默默哭泣的母亲。
他冷淡地皱着眉,说道:“你为什么要带着弟弟去骑马。”
Garner不做声,甚至疲于应付似的闭上眼,他对父亲本就没多少感情,现在得知了母亲梦魇的真相,对他就更加厌恶。
空气尴尬地沉默着,家主皱起眉,他从不允许有人挑战自己的威严,这时,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是我让哥哥带我去的。”
表弟躺在床上,木偶一样死气沉沉,他毫无生气的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半空中,张开苍白的、干涸的嘴唇,轻飘飘地又重复一遍:“是我主动提出,让哥哥带我去骑马的。”
这是一个平静的、夏天的傍晚。尽管一日已接近尾声,但时为盛夏,太阳的热量远未到消散之时。“百万葵园”园区里的向日葵们都仰着脸,一个赛一个的精神。
金色的花田在他脚下——楼下向四周铺开。Joseph Ilyich Liu靠在藤编的圈椅里,遥望着逐渐沉入远方地平线的夕阳。Darry开着车,和Fate Zenerry一起去两公里外的海鲜市场买今天晚餐要用的食材了;Keith Huang去附近的小商店买饮料;这里剩下的人只有他和Pansen——两位笔直的男士,坐在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下面,中间隔着一张折叠木桌。
Joseph拿起酒瓶,往自己的嘴里灌下一口伏特加。他在安排好来delta分站疗养时,便发信拜托Pansen在最近一次出差时代购了一箱酒。但这竟然是香草奶油味儿的……咳,总之,虽然是同一个品牌,但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众所周知,托人办事并不总能达到你所想的效果。好在这味儿并不讨人嫌,甚至还能和Keith整两盅。
Keith是站里少有的甜党,几乎不沾烟酒。奶油味伏特加、菠萝啤和格瓦斯是唯三她所能接受的含酒精饮料。如前所述,就在半小时前,“为了补充糖分”,她又去采购了——不知道这次会买回来什么小零食呢?
正当Joseph还在看着晚霞出神之际,Pansen已经扣扣索索地从未知来源摸出一副UNO牌来了。他的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来一局?”
“谢谢,不会。”
“咩唔悉?我寻日同Darry倾计嘅时候,佢都话你牌技太差,畀人吊住打嘞。”
“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Joseph斜眼觑着Pansen,试图用明显的鄙夷将后者击退。但他失败了。
几分钟后,Keith拎着两大袋东西,在向日葵花田的边缘出现,走向他们所在的这栋楼。虽然身上只穿着轻薄的棉质交领半臂和沙滩裤,她却像挑着扁担似的脚步拖沓。看来,高温和重物把她本就不算多的精力又抽走了不少。
Pansen朝楼下望了一眼,迅速放下手里的牌,站了起来。“等下先!我落楼去帮佢攞嘢。”
“[脏话删除],你这是醉翁之意。”Joseph也把牌扔在桌子上。Pansen刚一转过身,他就想把另外的好牌换过来,但Pansen好像在后脑上长着眼睛似的——“你唔好出茅招7啊。”于是Joseph收回了他的黑手。
Pansen很快地下了楼,小跑着接近了Keith,伸手接过她提着的一个袋子。“你买左咩啊?”
“今天运气蛮好,碰到那店子里刚进了姜撞奶。”Keith脸不红气不喘,但汗流浃背。她腾出了左手,把快滑到鼻尖上的黑框眼镜向上推了推,用垂涎的目光看着Pansen拿的那袋零食。“先放冰箱,晚饭之后再吃。”
Pansen拼命忍笑,“你能忍得住啊?”
“你忘记呔,冰箱里头还有薰衣草冰棒啦。在FZ跟面包回来之前,可以一路嗦冰啦。”Keith露出了为所欲为的笑容。
Pansen像卡碟了似的静止了一秒钟,随即点了点头。“话虽咁,你都要读好人地嘅名啊。”
“晓得嘞,Fate Zenerry噻。”Keith毫无诚意地说。
“你仲未戴帽遮阳啊……”
“出门才想起,不想打道哒,就该么去呗。”
结果,可怜的Joseph被抛弃在酷热的楼顶/天台上,孤苦伶仃地干等了好久。
Keith和Pansen在凉爽怡人的空调房里吃起了冰棍。然后,他们发现了一只正准备自己偷偷摸摸地解决晚餐的Galatians。
“难得搞团建,点解你唔来参与晚餐呢,葛雷。”Pansen搭着Galatians的肩膀,提出灵魂拷问。
“你还好意思说?每次我做了菜,你都要来蹭吃。”Galatians扶了下被碰歪的眼镜,“哪像人家Keith,从不白嫖。”
“旮旯,你换个词好不啰?”Keith忽然觉得冰棒都变得难以下咽了。“你几时看我嫖过啊?你该样搞,江来是要负泽任的。”
“噫,不好意思。其实我是夸你懂得感恩。”Galatians解释道。
“就算没该路,我也会把零食分把你的。莫随便把高帽子戴起,到时取不下来的了……”Keith摇头。
“面包同FZ去买菜了。今晚你都嚟show下身手啊,海鲜大餐!”Pansen开始了(又一次的)迫害。
“……我还没答应呢!”Galatians的太阳穴上冒出了青筋。
“你莫是这样吧,旮旯,我都好久冇咭到你做的海鲜了。”Keith叹息道,但随即拿出手机并开始肝起了痒痒鼠。
“行叭。”Galatians只得向这不公平的命屈服了。
当Darry和Zenerry回到delta分站的时候,天色已经转为深牵牛紫。零星几个路灯忽闪着,像渴睡人的眼。
买来的食材都已经处理过了,只是免不了还剩些咸腥的海水,混着暗红色的血丝,一路断断续续地滴落。间或有鳞片和触须被挤压得紧贴着塑料袋,反射着苍白的路灯光,像蛔虫似的蠕动。
几人在厨房碰了头,成功触发了标准结局:Galatians被迫担任大厨。
在Galatians开始解剖一只“葵花鸡”的同时,Keith摆好了电磁炉,然后把被腰斩的秋刀鱼竖着放在蒸屉里。
Darry一看,不由得咋舌:“真就仰望星空13啊,画面太美。”
“对头。我前年春节和学姐去福建时吃到的。你觉(jió)得还好不?”Keith面不改色地肯定道。
“你这……害挺魔性嘚哈。”Darry由衷地说。
“有人看到Joseph了吗?”Zenerry忽然发现了华点。“还在晒太阳?”
“太阳落山有蛮久了吧,他未必还在楼顶?”Keith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落楼接你之前,喺度同佢玩紧uno牌。”Pansen回想着,“佢唔会又出茅招卦……咁我去嗌佢落嚟食饭先。”
“多大个事啊,这还用作弊?”Zenerry表示无发可脱。“剩下的食材是用来烧烤的,带上去吃吧。”
“要得。那蒸汽锅也一路拿上去噻,楼顶也有插座。”Keith一边说着一边把蒸汽锅的电源拔了。“旮旯,你搞好冇?那葵花鸡要么也带起上楼?”
六个人终于在楼顶成功会师。
“哇,点解你仲喺度饮酒啊?”Pansen把蒸汽锅重重地放在桌上,一不留神还让锅里的烫水溅出来了些。“啊!渌死人啦。”
“你轻点放不得?”Keith先瞪了Pansen一眼,然后皱眉看着Joseph手边一整排的空瓶子们。“你嚯该多,未必不热?我每次嚯该酒,脸上都发烧。所以我一到夏天都不嚯了。”
“至于吗?这酒很淡的……”Joseph执迷不悟地说着,转头又喝了一大口。
“你仲饮?准备食饭啦,扑街!”Pansen劈手夺过酒瓶,“你快D去洗手啦!”
目送着Joseph磨磨蹭蹭地跑去洗手,Keith撇了撇嘴。“PS你就真嘀有蛮恶啦……”
“啊,月亮出来了。”Zenerry指了指彻底黑下来的天空。
众人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弯银钩高悬,使得浩瀚的苍穹像微张的珠蚌似的漏出一抹白肉。顿时腹内作响,对着桌上菜肴更是垂涎欲滴。只是看在站长Darry还未发话,并不敢动筷。
过了一会儿,Darry才慢慢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发现其他人都看着自己。“你们看我干啥?再不吃,黄花菜都凉了。”说着拈起烧烤架上的一串鱿鱼触须,往那装孜然粉的碗里只一汆,空气中顿时便弥漫起一股令人陶醉的香气。
众人这才纷纷下手取食。
“拿这么多,你吃得完吗?”Darry指着Keith碗里快要堆成小山的花甲,怀疑地说。
Keith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Pansen哂道:“要你寡,雨女无瓜”,差点就呛住了。
“扣钱警告。”
“万恶的资本家!”
Galatians拼命忍笑。
Galatians这次做的是白切的葵花鸡,因为未加酱料,鸡肉原有的鲜味和淡淡的葵花香变得更浓了,于是,香气四溢的葵花鸡不一会儿就被众人瓜分殆尽。
Zenerry虽吃得起劲,面上倒是不显。但剩下的鸡骨头都明晃晃地摆着——这已经是她最大限度的表现肯定意见的举动了。
“你这外表可太有欺骗性了。”酒足饭饱的Darry对Keith说道。后者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座花甲壳的小山。
“就这?这也没几两肉啊。”Zenerry不以为意。
“我好瘦弱的,咭多点也正常吧。”Keith对付完花甲,又给自己添了两条仰望星空的小鱼。“天该么热,消耗太多,冇办法啊。”
Joseph嘴里嚼着一块鸡肉,说话有点含糊:“下日(次)跟我一起去贝加尔唔(湖)钓鲑鱼?完(管)饱。”
“老司机也带带我吧。”听到有涉及美味食材的话题,Galatians也加入了讨论。“你觉得贝加尔湖的鲑鱼和别处的鲑鱼有什么区别吗,口感更好?”
“这个……байкальский омуль——应该说是白鲑鱼,这可是出口特产啊,很有名的,当然也很好吃。可以在新鲜的时候加上酸奶油、杂菜一起煮成汤;或者做成咸鱼干,就着辣椒、大蒜吃。内味儿可比你看610涩图带劲儿多了。”
“该都是些么子邪教咭法哦?”Keith低声说道,但这并不是一种批判。“旮旯,我冇想到你还看610涩图?那你口味就有蛮重啦!”
“我不是,我没有……”Galatians高举双手。
“你哋又喺度迫害葛雷啦……”Pansen嘲弄地说。
“你好意思讲别个?”Keith反问。“莫讲空话啦。看起呔噶哈咭on哒,要么尅把姜撞奶拿得来?”
“饭后甜品?可以的。”Darry露出肯定的眼神。
“我就不了吧。”Joseph连连摆手,“这个都是你们小年轻喜欢的。”
“去,哪个不晓得你,‘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该家伙反倒不敢咭啦?”Keith不以为然地揭露道,一边把吃的塞给Joseph。“莫讲假客气了。抗拒从严。”
柔嫩的奶块掠过舌尖,然后以平滑的速度溜进食道。牛奶的甜香和姜的辛辣渗入味蕾……
Joseph的喉咙里逸出一声混合着悠闲和满足的慨叹:“真香。”
字数:2538
对不起我太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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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大事。”埃尔塔宁仔细整理着她的弓箭,语气中充满了担忧。“这次的清理或许并不会简单的结束。”
她正在为自己弓箭涂上蜡油,纳尔正在一旁帮忙。鉴于最近的形式她不得不多做些准备。
埃尔塔宁将最后一支涂好的箭从纳尔手中接过,收到箭筒里。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的恋人。“纳尔……我想留下来。”
曾经腼腆的雪精灵愣了愣,伸手握住了埃尔塔宁的手腕。“我跟你在一起,如果你决定留在这里,那我也留下。”
来自于恋人的体温和话语让埃尔塔宁感到安心,她张开双臂给了雪精灵一个拥抱,表达自己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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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埃尔塔宁就去了街上采购,她的弓箭不太够了,仅剩的十几支她都涂上了蜡油,除此之外她可能还需要买一个新的火折子。就在埃尔塔宁正准备为自己的新弓箭付钱时,地面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尽管最近苏古塔的地震非常多,但是这次地面似乎晃得太过强烈了。紧接着一根黑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藤蔓便从店铺的中心钻了出来,直冲天际甚至捅破了天花板。那支藤蔓很快便生出了一些稍微细小一点的旁支,把整个武器店搞得一塌糊涂。那些藤蔓很快便开始搜寻在场的活物。埃尔塔宁一把拽过武器店的老板,避免了他被那些藤蔓捅个对穿。
埃尔塔宁拔出了她的匕首试图切断挡在门口的藤蔓,但就像它泛着金属光泽一样,这些藤蔓异常的坚韧,没能一下切断。紧接着埃尔塔宁拿起了掉在一边的斧头,用尽全力劈了过去,尽管没能劈断但好在成功阻挡了藤蔓的继续蔓延,两人抓紧机会离开了这个马上要倒塌的屋子。
地面在不停地震动,不断有新的藤蔓从土地中钻出来。埃尔塔宁和老板正准备赶往离这边最近的空地——魔法试验场。埃尔塔宁一刻不停歇地往试验场赶去,一路上埃尔塔宁看到太多的民众被那些藤蔓卷走了,它们生长的速度太快,哪怕大家都第一时间前去避难,还是有不少人没能逃过一劫。埃尔塔宁似乎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味和房屋倒塌扬起的尘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灾难独有的味道。埃尔塔宁竭尽所能的帮助着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但物理攻击能对藤蔓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小了,她只能尽所能的帮大家开辟道路,选择藤蔓相对少一些的地方。当她赶到试验场时,试验场的管理员正在协助救援(由于管理员是一位侏儒埃尔塔宁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很快便安置好埃尔塔宁身后的民众,并且让埃尔塔宁也前去避难。
“伤亡正在不断增加!现在应该先去处理这些藤蔓!”埃尔塔宁打断了管理员先生的长篇大论有些激动地说道。强硬的拒绝了管理员的提议。“我是一名巡林客,并且我也有一些战斗经验,管理员先生,请您放心,我保证我不会受伤的。”
埃尔塔宁执着起来的时候没什么人能够劝得了她,显然管理员先生也不能。他只是再三嘱咐了两句(这两句话尤为漫长)便放任她去了。
埃尔塔宁不知道离这些藤蔓钻出地面过去了多久,但本来只是普通的藤蔓上已经在短时间内长满了痦子,而这些痦子也快速膨胀着就像是快要绽放的花苞。很快,他们便一一绽放了,这些绽放开来的痦子并没有开出任何花朵,而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眼睛。
埃尔塔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过冲击了。她感觉自己的脑海中全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埃尔!”纳尔的声音打断了埃尔塔宁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看到她的恋人正向她这边跑来,紧接着给了她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一早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以至于埃尔塔宁都没空去思考留在家中的恋人此时正在何处,但是能在这里相遇实在是太好了,埃尔塔宁想。她抚了抚纳尔的脊背,然后说道:“我们得制定个计划。这些藤蔓太硬了,我的弓箭无法对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埃尔塔宁从没有这么想要成为一名法师过,哪怕她是一名能使用神术的德鲁伊或者牧师也不会如此被动。
这些藤蔓没有给埃尔塔宁制定一个详细计划的机会,它们很快便冲到两人身前。藤蔓上的眼睛似乎让它们更敏锐了,比起一开始略显迟钝的攻击,现在它们能够更为精准的袭击到被盯上的一切猎物。
好在身为巡林客的埃尔塔宁还算敏捷,侧身躲开了藤蔓。纳尔向前冲去作为诱饵,为埃尔塔宁提供攻击的机会。尽管以之前的经验来看只有雷电才是能给予这些藤蔓最大伤害的办法,但现在并没有办法凭空让埃尔塔宁变成法师或是学会神术。好在在场的还有一位法师兰恩·里克,这位年轻的翼族法师率先冲在了最前方。
尽管埃尔塔宁无法生成雷电,但她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择火攻,哪怕无法轻易点燃这些坚硬的藤蔓,但这些眼睛看上去要脆弱的多。
埃尔塔宁点燃了一支涂过蜡油的箭,瞄准了藤蔓上的其中一只眼睛。幸运的是像埃尔塔宁预料的那样,这些眼睛要比它们的躯干脆弱的多。藤蔓似乎是因为眼睛被灼烧的疼痛而剧烈扭曲了一下。因为箭矢上涂过油的缘故,火焰要烧得更久一些,埃尔塔宁紧接着又射出了几只点燃的箭矢,藤蔓的中间已经形成了一个火圈。
很快这些火焰就变得微弱了,哪怕藤蔓中间的眼睛已经近乎全瞎,但这几只眼睛对于整个藤蔓来说微不足道。哪怕埃尔塔宁用光自己所有的弓箭也没法解决掉这个藤蔓上的全部眼睛。
这可比杀死一头熊难太多了。埃尔塔宁想。
兰恩·里克在空中盘旋,找准时机便进行攻击。空中射下了几道火焰箭矢,他的火箭术加剧了藤蔓的燃烧,但是这也没能坚持太久。
在坚硬的藤蔓面前,哪怕是纳尔锋利的短剑也只能留下几个划痕。提斯卡尔抓着纳尔身上的辣椒粉从空中撒下,尽管微不足道,但这一点也足够让那些眼睛感到刺痛了。
埃尔塔宁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我带了蜡油!”埃尔塔宁冲纳尔喊到。
纳尔很快便理解了恋人的意思,他接过埃尔塔宁丢过来的蜡油。
紧接着纳尔把蜡油泼向了藤蔓,埃尔塔宁再次点燃一直箭矢射向了藤蔓。因为藤蔓沾到了油的关系这次的火焰格外的巨大。
“里克学长!请使用电爪!”埃尔塔宁向空中的翼族喊到,她并不确定兰恩·里克是否带了这个法术,值得庆幸的是,年轻的法师正好记了这个法术。剧烈的火焰在遇到雷电之后产生了剧烈的爆炸,黑色的藤蔓变成了真正的焦黑。在一阵剧烈的扭曲之后,巨大的滕蔓动作渐渐缓慢下来,最终倒在了地上。
兰恩·里克和纳尔因为离藤蔓太近,被爆炸的余波冲向了远方。埃尔塔宁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她跑向摔倒在地的纳尔,雪精灵并没有受到什么太严重的伤害,只有衣摆稍微烧焦了一些,整个人弥漫着一股烟火的味道。
周边的一些藤蔓受到了爆炸的影响,也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有所动作。但还有一部分没能解决,战斗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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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尔是在睡梦之中感受到震动的。
其实那个时候纳尔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下意识地冲出房间,想要寻找那个共同居住在留学生宿舍的身影时,就已经见到埃尔塔宁正从楼上往下走来的急切的身影。
震动还在持续,两人面面相觑,并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不停震动的楼房。
当两人出门离开宿舍时,外面的天已经有点微微亮了。
应该是震动造成的影响,纳尔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一片狼藉的苏古塔。
许多本来悬挂在高处的物品纷纷坠落在地,原本该整齐有序摆放在路旁的各种物品箱子也散乱的摊在地上。
纳尔还在转头寻找自己的那只几近纯白色的猫头鹰,提斯卡尔,昨天晚上纳尔放他在院子里休息,不知道这会跑到哪儿去了。
不过在纳尔刚开始寻找提斯卡尔之后没多久,震动就停止了。
而提斯卡尔,也在震动停止之后,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飞到了纳尔的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们刚刚都感受到了吗?”
“苏古塔是浮在空中的,按理来说是不会有地震的啊?”
“该不会苏古塔要——坠落了吧?”
“呸呸呸,说什么呢?”
宿舍周围的住户都纷纷从屋子里出来了,走到了街上,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
而在宿舍院子里的两人,互相对看一眼,纷纷觉得事情应该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两人都对刚刚的震动心有余悸。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震动,在接下来的日子居然发生了许多次。
幸好两人在第一次遭遇时,震动停止之后,就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宿舍。把那些高处坠落下来的物品,找了个地方收拾好。剩下的,容易倒落的物品都摆放整齐。因而在后续的几次震动时,反倒没有对宿舍内有什么财物的损失。
震动持续了多日。
这期间,纳尔和埃尔塔宁两人都回学校找了自己的导师,试图在老师的口中得到一些信息。只是很可惜的是,老师们似乎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很快,转机就来了。
这天,在又一次离开学校的时候,两人经过广场时,看到广场上张贴出了一则公告。
公告上是这样说的:“鉴于近日来苏古塔的状况,法师议会决定对苏古塔进行地下清理,其过程不可避免地将会带来一定程度上的生活上的不便,因而若有需要者,可以暂时前往暗月城避难。”
两人看到这则公告的时候,广场上已经人头攒动。居民们都纷纷议论着,一时间人心惶惶,纳尔那较为优秀的听力,甚至都已经听到许多人在策划着将要离开苏古塔这座城市了。
有人说要当晚连夜走。
也有人说要回家收拾行囊,明天再走。
纳尔看了一眼埃尔塔宁。
不知道埃尔塔宁是怎么想的?
不过这个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埃尔塔宁就转过头来询问纳尔。
“你是怎么想的?”
纳尔看了看埃尔塔宁。
女孩的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我……我家里并无牵挂。我与你一同。”
女孩点点头,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有预感,这次的事情可能跟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生物有所关联。 我……我很怕是我当时没有做到最正确的决定。我们留下来帮忙吧。”
“好。”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埃尔塔宁已经不在宿舍里了。
震动还在持续。
其实这时候纳尔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吃早餐了。
但考虑到接下来可能会有更为艰难的任务,纳尔还是跑到了厨房,随便做了一点干粮,在身上以防万一。
草草的吃完了早餐,纳尔便准备出发去寻找埃尔塔宁,只是在准备出门路过厨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放在门边最顺手的位置的装有辣椒粉的调料罐,突然吸引了纳尔的注意。
就在纳尔看向厨房的方向时,新一轮的震动开始了。
这次的震动比以往都要来得激烈。
突如其来的震动,使得纳尔差点没有稳住身形。纳尔上前迈了一步,顺手一抓,那罐装有辣椒粉的调料罐就被纳尔握在了手里。
纳尔才刚扶着桌边,稳住身形,窗边剧烈变化的景色,就吸引了纳尔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巨大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的藤蔓,正从地下缓缓生出,枝条穿过建筑的间隙在不停的往上生长,一些较为狭窄的间隙,甚至被这藤蔓挤破,就有如眼前这宿舍的窗框,在藤蔓的挤压下已然破裂。
眼前这极具冲击的一幕让纳尔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过这并没有持续太久,快纳尔就想到了自己那个一大早就跑没影的恋人——埃尔塔宁。
顾不得手上抓握着什么东西,纳尔急匆匆的就跑出门。提斯卡尔似乎也感受到了现在这压抑的气氛,自觉的飞到了纳尔的身边。
苏古塔的街道已经有一大部分被那奇异的藤蔓所破坏。木板、碎砖,许多,房屋所使用的建材散落一地。甚至有一些搭建的比较简陋的房屋,直接就被那藤蔓从中破开,整个都坏掉了。
有人在街上哭喊。
也有人躲在房屋的残骸里瑟瑟发抖。
还有人在街上努力的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这简直就是灾难。
纳尔想到。
“妈妈——哇,哇,哇……”
“儿啊,儿——你在哪儿——”
路边传来居民的呼喊,混杂这孩童的哭声,在这残破的街道上,久久回响。
纳尔一边分神去注意着周边的事物,寻找埃尔塔宁的身影,一边急切地往前飞奔。
不,这就是灾难。
纳尔想到。
在路过法师塔区域的时候,跟在身后的提斯卡尔忽然发出一声鸣叫。
纳尔抬头看去,只来得及见到拐角处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不就是埃尔塔宁吗?
纳尔来不及多想,身姿矫健地躲过地上散落一地的障碍物,直直的奔向埃尔塔宁的方向。
“埃尔——!!”
纳尔跑向埃尔塔宁,看到完好无损的恋人,纳尔什么都没来的及说就直接把人紧紧搂进怀里。
“你没事……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纳尔一路走来看到那些残破的房屋,心下后怕。他甚至都不敢想象万一埃尔塔宁在那些房屋之中……
埃尔塔宁抬手,回抱住紧搂着她的恋人,用手轻轻抚摸纳尔的背脊,以示安慰。
不过温情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
埃尔塔宁最先回过神来。
“我们可能得制定一个计划。这些藤蔓太硬了,我的弓箭没有办法对他们造成伤害。”
听到恋人的话语,纳尔这才抬起头来打量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之前纳尔与埃尔塔宁在夏至时来打扫过的法术试验场。本来应该停留在这个法术试验场上的【宇宙塔】并没有停留在此,于是这里变成了一片空旷无人的空地。而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俩人,目视前方,看背影,那人似乎是兰恩·里克——那位学院里的特殊学院。纳尔听说过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而在兰恩·里克前方的,正是一团乱麻般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的藤蔓。
眼前这藤蔓似乎是与那些破开房子的藤蔓有所不同。
这堆藤蔓乱七八糟的,他们的头上布满痦子,无数的眼睛就长在了痦子之上。
眼前这一幕对纳尔来说冲击十分大。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刚来苏古塔时,第一次来到法术试验场做例行打扫清洁时遇到的那个,藏在石头下面发出怪叫声的怪物。
那似乎也是一个藤蔓。
似乎……也是一个长满了眼睛的藤蔓。
兰恩·里克已经冲到前方在与藤蔓缠斗了,纳尔回头与埃尔塔宁对看一眼,抄起自己挂在身旁的短剑,也上前攻去。而提斯卡尔则是在上方盘旋,一边依靠灵活的飞行躲过藤蔓的攻击,一边吸引着一部分藤蔓的注意力。
短剑其实不太能对那藤蔓做出较大的伤害。
这藤蔓太硬了。纳尔的短剑只能在其扭动的躯干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可是在苏古塔最好的武器铺里购买的上品短剑!当时还花去了纳尔勤工俭学得来的大半金币呢,没想到对上这藤蔓居然……
“眼睛!眼睛是他的弱点!”
前方传来兰恩·里克的呼喊声。
纳尔看过去,兰恩·里克一边在藤蔓的攻击之间游走,一边在走动的间隙中向着那堆藤蔓发出攻击。橙红色的火光在兰恩·里克的指尖窜动,每每落下便能给那可怖的眼睛带去一丝焦黑。
“纳尔小心——!”
在纳尔看向兰恩·里克的时候,那藤蔓不知何时从纳尔的背后伸出一条手足,试图攻击纳尔。
幸好埃尔塔宁的呼声及时唤回了纳尔的思绪,纳尔听着身后传来的破风之声,一个侧身,勉强躲过了那手足的攻击,只是身上还是难免沾染上了一些那藤蔓自身附带的粘液。
纳尔刚刚躲过一次攻击,下一条藤蔓的手足又朝纳尔伸过来——
纳尔只能顺势一个翻滚,再度躲过那攻击。
而此时的埃尔塔宁,已经给自己抹了蜡油的箭头燃上了火焰,朝着那堆藤蔓上的眼睛射去。
只可惜那藤蔓上似乎不太能起火,埃尔塔宁的火焰箭并没能对其造成巨大伤害。
纳尔在地上翻滚一圈,突然福至心灵地摸到了出门时顺手一捞拿到手里的那罐辣椒粉。
那罐辣椒粉是开盖的,上头有几个圆孔,只要倒转过来轻轻一抖,那辣椒粉便能均匀地洒落。
纳尔打开盖子,嘴里呼哨一声——那是给提斯卡尔的信号。
然后只见纳尔轻抛那调料罐后,用短剑击飞——提斯卡尔一个俯冲,便衔住了那调料罐。
藤蔓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智商不高,甚至说并没有什么智商可言的它估计想不到接下来它到底会遭遇些什么……
提斯卡尔叼着那罐辣椒粉在藤蔓的上空飞过,辣椒粉不断的洒落,刚开始洒在了那藤蔓身上的时候,藤蔓似乎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很快,提斯卡尔便飞到了他那堆令人恐惧的眼睛上方,粉末落下,那堆扑闪的眼睛似乎收到了严重的刺激,整个藤蔓都疯狂了起来——
藤蔓也顾不上什么攻击人了,大部分的手足都开始往回收,想要拂去自己眼睛上的那些如伤痛般的刺激。
“就是现在!!”
趁着那堆藤蔓的手足毫无章法的摆动,纳尔抽出短剑拦截住一部分想捂住眼睛的枝条,顺手接住了埃尔塔宁丢过来的一罐蜡油。那是埃尔塔宁早上离开家去武器店买的,用于涂在箭尖儿上,作引燃用。
纳尔顾不得多想,趁着藤蔓的枝条还在抽搐中,急忙打开了那罐油,整罐油往那堆眼睛一泼,然后一个借力蹬着伸过来的枝条往后一翻。
就在此时,那油泼到那堆眼睛上的下一秒,埃尔塔宁的火焰箭簇再度射出,直直的奔向那眼睛的方向——
“兰恩!用电!!”
听不清是谁大喊了一声,兰恩·里克下意识地使出电爪。蓝紫色的电光急急地射向那堆眼睛的中心——
“嘭————”
一声巨响,纳尔跟兰恩·里克这俩离藤蔓比较近的俩人齐齐被炸飞,幸好,威力并不算特别巨大,只是让俩人都往后飞出了三米远。
火光一瞬间大盛,复又渐趋平缓。几人定睛一看,好家伙,原来是刚刚的雷电碰到了明火引发了剧烈爆炸,又因为之前纳尔泼到那罐油,给整棵藤蔓披了一层引燃物——现在整棵藤蔓都烧起来了。
肉眼可见的,已经有一些枝条软软的搭在地上,似乎是失去了控制它们的中心,而还有一些藤蔓,则是继续疯狂抽搐扭动着,似乎是想扑灭自己身上的火焰。
埃尔塔宁急忙跑到倒在路边的恋人身边。
“纳尔!!你没事吧!!”
这回是埃尔塔宁紧紧地把纳尔搂在怀里了。
“咳咳……咳,我没事。”
纳尔从地上爬起来,刚刚他是离爆炸中心最近的人,幸好他那时候刚好在借力往外跳,顺着那冲击的力度往外飞去,只是在地上顺势滚了几圈,擦破了一点点皮而已,并没有受很重的伤。
“兰恩·里克呢?”
纳尔坐起,朝周围看去。他记得刚刚兰恩·里克也离那爆炸中心很近。
“我在这里……”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俩人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看,兰恩·里克刚好落在了几根软趴趴的藤蔓之上,做了缓冲,似乎并无大碍。
兰恩·里克从那藤蔓上爬起,动了动鼻子。
“我怎么好像闻到了一股……烧烤的味道?”
纳尔抬头一看,只见提斯卡尔依旧叼着那罐辣椒粉,在天空中盘旋。
“芽芽,改日我去给你聘只狸奴如何?”
在春日里的某一天,张椿突然这样说。
西市口的那只母猫下了一窝小崽,如今刚满月,正是好玩的时候,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只圆滚滚、肥溜溜的猫崽子,再不下手,恐怕张椿就只能聘那只凶悍的母猫了。
说办就办,李芽喜欢这猫,于是张椿就很把这事当个正经大事来操办,他们先去街口鱼铺子买了二尾黄鱼、二尾鲢鱼、二尾草鱼,拢共六尾,讨了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又郑重其事地找到那只做了母亲的狸花猫,将“聘礼”双手奉上。
趁母猫站起身去嗅闻那几条散发着新鲜腥气的鱼时,张椿忙压低声音道:“看上了哪只,快去选,等它看完‘聘礼’,心里有了防范,这事就成不了啦!”
李芽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直发笑,那几只团在一起“咪咪”叫着的小猫崽她都很喜欢,它们又全是狸花纹的小家伙,挤挤挨挨地窝在一起,一时间真看不出什么差别。
张椿一直在她背后催促,李芽干脆心一横,随便拿了只最大的抱在怀里,小东西闭着眼,却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脑袋蹭人了。
“嗳呀......”
这只小猫崽又娇又软,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奈何还没等她和这只肚皮鼓鼓的小狸奴亲近亲近,张椿就火急火燎地拉走了她。
李芽觉得好笑:“你干嘛呀?‘咪咪’是我明媒正娶聘过来的,又不是做贼,你心虚什么?”
“你把人家的亲儿子带回家了,几条鱼就想打发掉吗?这母猫平日里有多凶悍,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椿接过李芽怀里叫声尖尖细细的猫咪,捧在手上,翻过它的肚皮瞧了瞧:“——哦,原来这是个姑娘。”
“姑娘、姑娘,那就更金贵了。”张椿暗自嘟哝着,下定了决心,已然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责任感了:“我们要看好她,决不能被外头的坏小子哄骗着得了手!”
李芽更觉得好笑:“她才多大呀,你就开始关心这个?”
“须得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他嘟嘟囔囔地说,用袖子把小猫遮起来,仿佛怀里揣了什么宝贝。
“哦——”李芽拉长了声音笑他:“不许外头的混小子把咪咪骗回家里,你倒是用两只大雁从我爹娘那把我给骗走啦!”
张椿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稍稍降下了些。
他们江湖儿女向来是漂泊的浮萍,可家里一旦有了只娇娇软软的活物,仿佛二人就有了牵绊,好像这个仓促之下购置的小院子,真真正正像一个家了。
三个月前,张椿在草原上亲自捉了两只最神气最凶悍的雁送往苏州府,叮嘱了许多遍要将这雁好好喂养,务必全须全尾地将它们送到地方。
叮嘱完,张椿偏过头,冲李芽露出一个坏笑:“草原的动物凶悍,把这两只雁送到苏州去,吓他们一大跳。”
李芽也“吃吃”地笑起来,几乎想到哥哥看见这两只明晃晃的“下马威”时精彩的表情,乐不可支。可笑着笑着,她却难过起来:“我...我有点想家了。”
江南儿女长在三月里,自小就向往塞外草原的风光,大马金刀,有最广阔的天地,但真当到了这,却又思念起家乡的景色了。
张椿就哄她:“没关系,苏州与塞北一来一回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见得到你哥哥啦。”
于是像每个待嫁女儿一样,李芽被苏州水土养出的白皙皮肤上,透出一抹不容忽视的、好看的红。
清晨起来,李芽去羊倌那儿买了碗生羊乳,端回屋里,分出一小碗,煮沸了,搁在屋外晾凉,倒进咪咪的小食碗,又把剩下的煮了,加上杏仁、茉莉和糖块儿,盛在白彻透亮的瓷碗里,淡黄的羊乳散发着杏仁的苦味和茉莉的香气,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在塞北初春的寒冷空气独具诱惑力。
这是典型的江南做法,李芽小时候不爱喝羊乳,阿娘就这样煮给她,又香又甜,热乎乎的,驱散了梅雨天的潮气。
张椿一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佩剑,去草原练武,李芽起得晚,醒来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了,所幸有咪咪陪着,也不觉得无聊。
她鼓起嘴巴,吹散蒸腾的热气,一点一点趁热将羊乳喝了,一整碗下肚,肚皮鼓鼓的,圆溜溜。咪咪也喝完了它那一小碟,嘴边的小胡子被奶水湿润,粘连成一簇一簇,肚皮也被撑得鼓起,溜溜圆。
李芽越看越觉得它可爱,把它抱起来团在怀里,怎样都爱不够。
这时门外嘈杂地热闹起来,这在这个边陲小城里是罕见的景象,她匆匆放下咪咪,好奇地推开大门,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是一队车马经过,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抬着用红布包裹的箱子,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在院子前停下,队伍中央的轿子上却下来个脸色发黑的富贵公子,脚步虚浮,脸色惨白。
他抬头看见正探头探脑的李芽,登时眼含热泪:“芽芽!你瘦了!张椿那厮是不是没对你好?!”
......不,哥哥,现在看起来是您更瘦一点。
李叶的大嗓门引得邻里都往这边看,李芽脸上火辣辣的,从前不觉得,现在看哥哥怎么看怎么丢人。
这时张椿拎着剑慢吞吞地走回来了,右手提剑,左手拿着糕点——这是他昨晚答应李芽给她捎回来的栗子糕,刚出炉,还是热乎的。
李叶看见张椿,像见了什么杀父仇人,双眼通红,但到底还要脸,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给他一拳。
“当初你把我妹妹带走时是怎么说的!”李叶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我一定会把芽芽当妹妹照顾’?”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摔在地上。
张椿并不着恼,弯下腰把纸捡起来,掸去灰尘,展开一瞧——是他随着雁寄过去的婚书。
他咧开嘴一笑:“大舅哥。”
李叶险些被他气昏过去,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个:“你他妈的瞎叫个几把!”
太污秽了!
这哪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听得了的话,李芽拿眼剜哥哥,又羞又气。
张椿更加从容了,李叶怎么看他怎么碍眼,洋洋得意耀武扬威,活像戏台上奸邪的小人。
“啊呀。”张椿故意假模假样地惊叫一声,指着李叶身后一抬抬的箱奁惊讶道:“这......这就是岳父岳母送来的嫁妆吗?如此看重,小婿三生有幸,劳烦大舅哥千里迢迢又走水路又行山道地护送过来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叶就要想起来这一路上的苦难,因着水土不服和路途颠簸,他几乎瘦得脱了相,喝口水都忍不住吐个干净,更别提吃食。
李叶脸色青白交加,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终于没控制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李叶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找张椿的茬,实际上,双方父母对这门亲事都很赞成,李家让家中长辈卜算了几个吉日,递到张椿这准新郎面前,让他去选。
张椿毫不犹豫地选了最近的日子。
面对李叶仇视的目光,他无辜地摊手:“夜长梦多。”
梦多什么梦多!李叶带妹妹回家的心都有了。
日子被敲定,其他的事情便也提上日程了,婚期选在一月后,塞北渐渐暖和起来的季节,因着张椿的一句“夜长梦多”,他们准备的时间便骤然缩短起来,好在喜服都是现成的,李家请了全苏州最好的绣娘置办这身衣裳,霞帔用了百余颗珍珠,喜服上的刺绣掺杂了金线,阳光下池水波光粼粼,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他们临时置办的小院也在下人的布置下有几分“家”的样子了,处处焕然一新,廊下那株被养死的兰花换成了新的植物,目前只有绿油油的叶子生长着,没有开花,因此尚且看不出这究竟是株什么。
苏州的喜婆来不了塞北,他们就只好在这小城里寻了个有经验的婆妇,送亲迎亲都出自他们购置的小院儿,实在是有些滑稽,可这场昏礼仍然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张椿骑在马上,煞有介事地带着迎亲队伍绕着小城转了一圈,额上的红痣几乎要与喜服一个颜色,少年的脸意气风发,新郎官如此俊美,貌若好女,叫人好奇新娘子又是怎样的国色。
李芽伏在哥哥的背上,兴许是这宅子终归不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倒真没有想哭鼻子的意思,反倒是李叶,鼻涕一把泪一把,临走到门前还在苦口婆心:“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呜呜呜呜你要是想反悔......呜呜呜呜呜呜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立马带你回家呜呜呜呜呜呜啊......”
“......”
“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咱们回家吧,哥哥给你盖个绣楼,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把你藏进去...管他什么张椿王椿,都近不了你半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于是,李芽硬挤出来的泪意又憋了回去。
新娘子上了花轿,就算是正式出嫁了。一个女郎的前半生和后半生被这小小一顶轿子割裂开,进去时仍是个羞怯的少女,出来后,就是个忐忑的妇人了。
迎亲的队伍摇身一变成了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又是一圈,轿子停在小院门前,按照习俗,新郎官要踢三脚新娘子的花轿,给个“下马威”,以示警戒。张椿翻身下马,那三脚踢得简直像小猫睡梦中挥动的爪子,蜻蜓点水般挨了挨轿门便作罢了。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男人们哄堂大笑,嘲弄张椿惧内,这喜气洋洋的新郎官也不恼,竟不顾流程,钻进花轿横抱起新娘,大笑着跨过火盆:“便是个悍妇我也认了!”
笑声中夹杂着李叶恼怒的大吼:“你说我妹妹是悍妇?!”
李芽盖头下的脸悄悄地红起来:张椿知道她胆小得不敢跨火盆呀。
新娘一路被新郎抱到堂前,象征性地拜了天地,又一路被抱进新房。
张椿接过喜秤,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旁边的稳婆见缝插针,拍拍手,笑道:“挑盖头,落头红,好一个玉凤配金龙!”
李芽天不亮就起来上妆,或许塞北与江南风格不同,新娘子的脸上被扑了厚厚一层白粉,惨白的脸,血淋淋的唇,彤云密布的胭脂,浮翠流丹的人,一点看不出来李芽平常的灵动狡黠了。
这种连李叶看了都忍不住别过脸的妆容,张椿却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赞道:“好看!”
这时李叶倒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之间,或许真的是张椿更狠一点。
李芽信以为真,红了脸,羞答答垂下了头,喜婆见缝插针往她嘴里塞了个丸子:“生不生?”
李芽下意识嚼两口,“哇”地吐出来:“生的!”
众人便都揶揄地笑起来。
可惜的是,张椿并不能与他的新娘温存太久,大舅哥铆足了劲就等这一天,下定决心要让张椿出丑,这是男人间的博弈,酒过三巡,互有胜负,但粗略看来,好像是张椿胜场更多一些。
起码他能强撑着走回新房,而李叶,李叶又吐了一地。
烛火明灭,似乎连李芽惨不忍睹的脸都在这烛光中显得动人了许多,她真的相信了张椿的鬼话,觉得张椿爱她这身装扮,硬生生顶着满脸白粉等了半个晚上。
张椿看她一眼,“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或许新娘真的是悍妇,总之,新郎官当夜没能进屋。
偏房睡着也很舒服。张椿在大舅子的鼾声中这么安慰自己,窗外月明星稀,疏风朗月,他与李芽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可却也没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不过时间足够,日子也长,他们总有好时光。
如題。
經考慮,管理組決定將本次活動延長至2020年11月10日結束,期間作業人物及其它活動仍正常進行,符合每月任務字數要求的參與作品可以替代本月作業。
歡迎大家繼續參與活動。
另:考慮到先前組隊方式所實際產生的不公平性,管理組決定對組隊及投票進行調整,具體方案將在日後公佈。
LP管理組 2020年10月11日
“那样的话……请使用我吧。把我当作道具使用就好。”
“我果然还是爱你。”
……ID: K-N-19E0
——启动成功
再一次睁开双眼,K-N-19E0在原地怔忡片刻,才将充电器的接口从身上拔掉。噩梦中伴随着凄苦台词飞舞的血迹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如果可以,他真不想每天都依靠这种方式被唤醒。
时间还不到程序规定好的起床时间,睡眠用的舱体紧紧闭合,贸然推开多半会触发警报引祸上身。他透过玻璃向外窥去,一片黑暗中,圆柱形的容器整齐排列,舱门顶部表示正常运行的指示灯以同一频率不断闪烁着。不久前K-N-19E0也是这些人的一员,每天按时醒来,根据随机一种设定好的算法决定今天的行为,日复一日不断磨炼自己、摒弃不良习性,直到能够成为符合社会需求的合格人类。只有这样,他们就可以获得前往外面世界的通行证,才能真正开始体验文学资料里所提到的“人生”。
K-N-19E0此前从未想过这套流程有什么不妥,这是埋在骨髓里的核心设置,定义无限接近于本能。按部就班的每一天里,他过得平和又快乐,没有比这更舒适理想的生活了——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的话。
“陪我聊两句,什么都好。”
特殊联络频道里收到一条消息,发信人是L-C-629F 。为防止被他人察觉到异样,K-N-19E0关闭了外部显示功能,打开一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窗口:“早上好。”
“哪里看出来是早上了?”
L-C-629F回复得异常快。看样子,她现在似乎非常空闲。没等K-N-19E0回话,下一条信息又紧跟着追加进来:
“不觉得毫无意义吗?明明这个监狱里白昼从不会降临。”
是又在焦虑了吧。K-N-19E0迅速得出结论。据他所知,白昼是上个世纪前常用的单词。随着人类大面积地迁移到新的居住地,现在世界各地都用稳定性更高、更便于控制的人造天体取代了原本的太阳与月亮。换言之,无论是在被L-C-629F称作“监狱”的实验都市之内还是外,白昼都不可能以资料记载中的方式完整再现。
“只是客套的寒暄而已喔。而且,所谓的早上只是指代4点至10点的这段时间,现在时间是5点36分,我想我的判断应该没有错。”
对话暂时中断了。
“L-C-629F?”
“我在。刚刚去调时间了,我体内的钟迟了约两分钟左右。”
“这样啊。”
与K-N-19E0不同,L-C-629F有个别部件受到损坏——尽管K-N-19E0推测她是故意为之。因此,当其他人在休眠期通过充电用线缆传输数据、接收重要指令或是校准参数时,L-C-629F完全不受控制。这也是她为什么不用像K-N-19E0一样必须通过特殊影片阻碍控制系统就能保持独立意识。
“是说……如果能换个再温和点的影片就好了。”想到这里,K-N-19E0忍不住抱怨起来。
“道理我早就和你解释过了吧?因为初次骇入你的系统的就是这支影片,内里留有缓存记录。当再次看到同一影片时,系统就会默认按照上一次的路径执行逻辑判定。”
“我知道啊——虽然知道,但每天每天都从噩梦醒来的滋味可不好受……”毕竟每晚休眠时被破坏的控制系统都会修复,这也就导致K-N-19E0需要不断重复切断——修复——切断的过程。
“你就再忍一下吧。反正,马上要到「去月球」的日子了。”
——月球。
房间里突然亮起一盏指示灯,大抵是有早起的人醒来了。来不及发送回复,K-N-19E0心虚似的匆忙关掉所有窗口,闭上眼佯装沉睡。
「月球」是二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代替词,并非有什么浪漫的典故,单纯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
“你是说……我们两个的意识都脱离了■■■■?”
初次被修改内部逻辑,K-N-19E0努力消化着L-C-629F话语里的巨大信息量,半晌慌乱起来,“那得立即挂个急诊看看才行……”话没说完就被对方带着渗人笑意的一瞪吓得噤了声。
他手足无措地连连后退,屁股几乎要落出长椅的边缘。见状,L-C-629F大大方方贴了上来,主动抱上K-N-19E0的臂,姿态宛如鼓足勇气热情求爱的少女。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会让人会心一笑的青涩场景吧。L-C-629F的脸颊甚至微微泛着红,言语里倒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换一种说法吧。你的程序就是我修改的……嘘。”她竖起一根手指抵上他的唇,“我知道这违反规定,但你不觉得那本身是有问题的吗?”
被封锁住行动的K-N-19E0缓缓眨了眨眼,半天才找到继续对话的渠道。他打开特殊通讯频道,意念发送了一句,“是吗?”
“……。”
L-C-629F却没有了下文。
难道说是不太会用这个专门为配对者双方提供的特殊联络频道吗,K-N-19E0心想,他今天也是第一次有机会用。正打算把使用说明也发过去的时候,视野里突然冒出一句,“你想■■■■吗?”
“唔。”
“我是说。”
“■■■?”
K-N-19E0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起来,刚才他自己说话的时候,语音功能也出现了原因不明的噪声过大的错误,看来不是偶然。
“这跟你先前说的「违反规定」有关吗?”他猜测。
“你呢?K-N-19E0你又是怎么想的?难得获得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不使用一下试试吗,像是想想你还受■■■■时……啊又来!呃,之前的所作所为的意义之类的。”
“意义什么的,不就是为了顺利通过考核取得认可……”
“那是谁的认可?又是以什么为标准的?”
自带的资料库里没有详细记载这些,K-N-19E0不得不连接局域网检索相关关键词。
“规定上是说,只要能证明和匹配的搭档互相成为彼此挚爱,就能被承认作为合格人类生活下去。而这一决定是基于几百年来逐渐跌入谷底的结婚率与生育率,为了更好传承祖先寄托的悠久传统而出台的措施。”
“嗯。”
“没有更多可公开信息了……这有什么问题么?”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K-N-19E0困惑了,他看出自己的回答并不是L-C-629F想要的答案。
“那判定挚爱的标准是什么呢?” L-C-629F 再次重申了问题,“资料库里的文学作品中时常把它描绘成圣洁而又难以捉摸的东西,变现手法各不相同。明明是不可名状之物,在这里却可以轻松裁定……不觉得奇怪吗?”
“唔,可能是有一种资料库里没有收录的手段吧,为了防止有人作弊从而破坏测试的权威性与平衡性,才刻意不加入的吧。”
K-N-19E0的推论合情合理。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都知道,当恋情成熟,搭配的二人就可自主申请鉴定测试。只是,参加测试的人向来有去无回。
不难想象成功的人是获得了作为人类被承认的资格离开了,未合格者则作为训练失败的残次品回收。这并非是效仿生物学上的死亡,要说的话,更像是时间倒流——让测试者回到刚出生的状态罢了。也就是说,所谓的合格人类其实也需要考核成熟的思维方式与行动轨迹,以保证在投放入社会后依然能正常运行。保密鉴定测试的内容,想来也是为了预防测试者针对测试寻找捷径,导致偏离原本的目的潜移默化地下降了品质的状况吧。
想到这里,K-N-19E0忍不住扫了一眼L-C-629F。如果部件受损是偶然事件而非原本的设计,那格外看重个人意识的L-C-629F应该非常害怕鉴定失败吧——不像自己,无论多少次都能重生——原来如此。
“你是担心无法通过测试吗?放宽心啦,只要好好培养感情,总会有办法的……初始训练资料里也这么说喔。”
“……。”
L-C-629F又沉默了。她一把松开K-N-19E0,起身抱住胳膊来回踱步。K-N-19E0不明所以,耐心等待须臾才察觉到对方口中念念有词。
“……光是切断总控制还不够吗。这样的话……就算是初始化完的新生人类,依然自带被定义完整的逻辑回路……不太妙呢,不该这么轻率地告诉实情的……”
“请问,自带完整回路有什么问题吗?” 他忍不住出声发问。
“……。”
这是短短几分钟内L-C-629F第三次愣住了。她转过脸瞪大双眼望着K-N-19E0,茫然与恐惧在她脸上不断交替,很快又如海潮退去只留下平静。这会儿K-N-19E0对于“动脑”这件事已经有点熟练了。
“那个,你是不是不知道同组的成员会有一些特殊权限,比如刚才的频道,比如……我可以听清你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在控制面板找到输入输出项设定,然后扩大音频的接受范围,K-N-19E0就能轻松捕捉到身为搭档的L-C-629F的音频输出内容。他顺手检索了一下,发现这貌似是过去因为风与电车等噪声阻碍情侣顺利发展的几率过高而专门设计的贴心功能,不过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在那之前,L-C-629F忽然靠近抓起K-N-19E0的衣领,然后吻住了他。
为了更逼真地模仿过去的生物在身体接触时会影响彼此的激素以达到爱意增长的效果,人类在进化中也增加了类似连接双方感官的功能,本质上是数据的相互传输。
自第一次的吻以来,他们时常不分场合地亲吻彼此,见缝插针似的向外发送闪光弹。只有K-N-19E0知道那些吻缠绵却不带温度,每当拥人入怀时视野中总会跳出一个红色的确认窗口。按L-C-629F的话来说,本身语言受限制、对话也总是难以顺利沟通,那不如就使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吧——也就是向K-N-19E0传输她自己的数据。
拜此所赐,K-N-19E0这才逐步认同了L-C-629F的想法,用「去月球」的说法替代「逃离」也是在这时约定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理解。
随着身体一次又一次交叠,思绪一次又一次相连,K-N-19E0不得不在身体里多创建了一个目录专门管理关于L-C-629F的一切。尽管成功的希望渺茫,他还是尝试尽可能地模拟L-C-629F的思维,试图能够跟上她的想法。
而这终究都是徒劳。当信息整齐归纳完毕,其中的漏洞才愈发明显。L-C-629F传输给自己的内容并不连贯,显然是故意隐瞒了些什么。即使K-N-19E0用自己的逻辑将其修补串连,呈现的结果也如拗过一次的铁丝崎岖不平。K-N-19E0仍然记得初遇那日一闪而过的惧色。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可以互相托付后背的伙伴,恰恰相反,他是不小心按到过她命门的人。
如果我表现得无害,L-C-629F是否就会放下心防?如果我更可靠一点,L-C-629F是否会愿意向我倾诉更多?资料库中没有记载百分百成功的案例,K-N-19E0只能小心翼翼地尝试。他总是尽全力配合着L-C-629F,毫无保留地奉献。到手的筹码全都放走,收到的指令统统照做。她想控制他,那他就做个听话的提线木偶;她想吞噬他,那他便成为兽的饵食。他从不在收到“正在连接不明设备,是否阻止”时犹豫,毕竟每一次接受都是多一份了解,都能在“靠近L-C-629F核心”的道路上跨出前进的一步……
冥冥之中,他感到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可若细究为什么,连K-N-19E0自己也说不清。
出发去月球的期限就在懵懵懂懂中接近了。
L-C-629F最终还是决定用通过测试的方式逃离这里。过去的时日中,他们以约会为由头调查了实验都市中几乎每一寸可能存在出口的区域,结果都一无所获。
“所以才要换方法喔。”
说这话的时候L-C-629F正在借用图书馆设备查询资料。虽说现代人几乎人人都配有内置资料库,但为储存量与运行速度考虑,内置资料库会自动舍弃最低频率使用的无用信息——眼下L-C-629F在搜寻的是过去的新闻报刊。
K-N-19E0注意到她停下了翻页的动作,显然是找到了目标。不过L-C-629F并没有主动与他分享信息的习惯,于是K-N-19E0厚着脸皮凑了上去。
“监控故障?你找这个做什么?”
“稍微有点在意的地方呢……找了一下发现果然如此。”
“在意的地方是指?”
“频率。监控故障发生的频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类似的报道,尤其是在今年的7到9月间特别常见,不觉得频率有点高了吗?”
K-N-19E0从L-C-629F手中接过图书馆的平板——这似乎是为了显示藏书的浓厚底蕴才特别安排的复古设计。好在K-N-19E0是擅长使用这类旧设备的机型,很快就举一反三掌握了多窗口比较并对比数据的功能。
“去年和前年……甚至再之前也有差不多频率的记录呢。也就是说,这里还有其他也像我们一样……”
“不是喔。”
L-C-629F干脆利落地否认了K-N-19E0的推测,眉毛拧了起来:“你怎么会认为防范严密的监狱会放任这么大个漏洞不管,默许他人三番五次的搞破坏?”
“那?”
回答他的是L-C-629F转回桌前的侧脸。
或许突然有什么想法了吧……K-N-19E0试着替她找出解释。他再次低头看向平板上显示的统计数据,又反复对比了几则故障新闻与相关处罚,终于发现其中被通报批评的测试者型号几乎都是同一人——准确来说,是同一型号的不同版本。
“原来如此,是设定?”
就像K-N-19E0比起其他人,ACGN相关的亚文化资料库格外充沛,而L-C-629F则是执行力与工作能力都很出色的类型。每个型号的人类都被预先设定了不同的性格与特长,恐怕“骇入监控系统”就是那个型号的人提现性格与特长的方法吧。换言之,这是被允许的违规行为。
特殊联络频道的窗口跳了出来,是L-C-629F发来的图片文件。“多亏之前四处乱跑了呢,我把已知有监控的地方都标出来了。”她说。
“排除法啊……”
K-N-19E0 总觉得这个伎俩有些既视感,不过他没说,转而望向填满笔记的地图。眼下只有执行鉴定测试的区域还是一片空白。
参与鉴定测试的申请在两天后被批准了。办理申请手续的时候, K-N-19E0曾提出“要不要多观察一阵子再做决定”,但L-C-629F似乎认为继续拖下去只会得不偿失,翻译一下大致就是:
“虽说迄今为止我们想去月球的计划还没败露……可之后呢?已经确认过没有其他出路了,再拖下去也不过是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直到二人进入测试区域,K-N-19E0才开始猜测,是不是其实打一开始就没必要监管测试者的设备情况。因为——
“欢迎来到鉴定区域,首先请将插口接入正确的位置。欢迎来到鉴定区域,首先请将插口接入正确的位置。”
空无一物的纯白房间,合成的机械的女音重复两遍指令,紧接着连接线从天花板降了下来。K-N-19E0扯住其中一根,在接头的侧面点开操作说明。匆匆扫过几眼,他反射性地看向L-C-629F,面露难色。
“你是不是,没办法使用这种接口……?”
L-C-629F缺少一部分部件,这是一把双刃剑。在能够获得清醒的独立意识的同时,L-C-629F无法直连实验都市内的大部分设备,所以自己才总是被差遣。
“未确认到设备,是否需要呼叫管理员协助?未确认到设备,是否需要呼叫管理员协助?”
久久没等来响应连接的设备,机械女音友好地提出解决方案。若是迟迟没有连接,恐怕管理人员早晚会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吧。K-N-19E0转身迈向已经闭合的大门,试图寻找其他退路——
“等等。”
然后他被拽住了。
与K-N-19E0相反,陷入困境的L-C-629F本人则慢吞吞收回阻拦他的手,顺势用指节缠绕住鬓边的发。漫不经心似的,她打量着那两根传输线,尔后又像是用视线追逐着只有她能看见的蝴蝶、不经意掠过K-N-19E0才停了下来。
“虽然我其实不太想这么做呢……”她说,“不过也没办法了。”
L-C-629F微笑着凑上前,这展开让K-N-19E0感到似曾相识。来不及在脑中检索已发生过的案例,下一秒,他被失而复得的拉力带动,坠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月见草的香气在鼻腔内馥郁,这让K-N-19E0回忆起最初的亲密接触,然后又是千百个大大小小的吻。而就像是要验证他的预感一般,L-C-629F踮起脚,将K-N-19E0的脑袋掰下来一点,随后用唇印了上去。
这一定,又是理性与痴迷交叠、然后岔开分向两路的重蹈覆辙吧。只是说明已经不再必要, 因为L-C-629F正在将自己的神经网络完全拷贝传输给K-N-19E0。不知过了多久,进度条才刚刚过半。或许是疲惫了,潮热的吐息从唇齿间泄露,热度随着渐远的距离流逝。于是K-N-19E0将手扣入L-C-629F的发,加深了这个吻,让连接变得更紧密了些。
身为爱好ACGN的机型,K-N-19E0的身上被设计了许多方便连接不同娱乐设备的插口。不仅如此,他内部也提供了充足的容量支持设置多个模拟机。每当接收到来自L-C-629F的资料时,他总将它们归类到一起,闲暇时也曾试图用这些数据还原L-C-629F的思维模式(最后因为资料不足而以失败告终)——未曾想,今时今日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更新完设置,又简单试验了一下确保能够成功运行,K-N-19E0解除遮掩接口的迷彩,撩起右耳后方的头发示意L-C-629F帮忙依次插入两条数据线。
根据说明,所谓的鉴定测试实际是让线缆另一头的控制者调用测试者体内的神经网络运行测试。测试一共分为五组,全部通过即可判定为合格,更具体的测试内容则作为保密项不公开。虽说也可以通过检查被调用的情况反推,但K-N-19E0光是支撑两组程序同时运行,身体就已经精疲力竭,实在分不出神。
K-N-19E0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做了个梦,梦中的K-N-19E0正与L-C-629F肩靠肩蜷缩在冰雪砌成的小屋。彼时K-N-19E0还不知道L-C-629F身上的香气究竟是什么名字。而他们紧紧相依,也只是因为只有依靠这样的角度,才能避免被外面的监控器摄入。
对了、对了,这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现实。那会儿他们才刚认识不久,去月球的计划也刚刚开始策划,假装约会时也不够自然,只能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假装热络。他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对月球的形容提出疑问,比如“月球上不也和这里一样吗”,或“那边的监视网也很严密吧”,毕竟是重要的人造天体。
“嗯…………不是那个月球啦。”记忆里,L-C-629F忙碌之中不忘抽出手摆了摆。末了,她又重新捧住面前的雪团——看起来是在做一只兔子,“是在那之前、被人类舍弃的真正的月球。”
“真正的月球?”
K-N-19E0重复一遍,没能在内部资料库里找到相应的词条。
“嗯,虽说在上个世纪之前,月球上的尘土对当时的人类来说是致命的物质。但进化到我们这一代,身体的机能比起当年完善了不知道多少倍,说不定有一试的价值——不过这都不是最主要的。”
L-C-629F没有把话说完,K-N-19E0已经猜到了答案。
“那样的话,其他被舍弃的天体也可以吧?”
“你已经下载好新的资料包了啊?真方便呢,随时随地连着母数据库的家伙。” L-C-629F一眼看穿K-N-19E0的小动作,“是啊,其他也可以喔。”
那么,如果月球上没有容身之所,你就会继续漂泊、直至找到下一个目的地吗?K-N-19E0没能把问题问出口,似乎当时的对话就是这样戛然而止的。但现在……他或许能知道答案。
关于外面世界的介绍影片在测试结束后自动开始播放。考虑到无法亲自观看的L-C-629F只能由自己转述信息,K-N-19E0一直耐心看到片尾才切断了连接。
“结束了吗?”
听见K-N-19E0拔掉插头的动静,L-C-629F从房间的另一头转过脸。在她身旁排列着两个直筒型的装置。K-N-19E0不记得之前房间里有这样的东西,看来是在测试期间……或是结束之后才刚刚出现的。
“干得不错呢,了不起了不起~”
趁着K-N-19E0观察装置的当口,L-C-629F兴高采烈地揽住K-N-19E0的肩,借力伸长上身,嘉奖似的揉乱了K-N-19E0的发。她应该是非常期待这一刻吧,毕竟去往月球的机会近在咫尺。“喷——”的一声响起,仿佛在邀请他们进入一般,传送装置缓缓打开舱门。
只要通过那里,一切就都将结束了。K-N-19E0心想。他拉住正欲转身钻入其中的L-C-629F。
“怎么了?”
“……稍微,有点话想说。”
“哎,是要告白吗?”
L-C-629F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眯着的双眼毫不掩饰调侃的意图。K-N-19E0被她逗乐了,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点了点头:
“对啊。”
“……。”
仿佛蒙上了晨间的雾霭,L-C-629F的神情瞬时变得阴晴不定,令人看不真切。K-N-19E0笑意不减,强装镇定的外壳下大脑飞速运转。
“你呢?L-C-629F。这么多天了,你有稍微变得喜欢我一点吗?”
“这个嘛——如果你看了我最后发给你的数据,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L-C-629F将抱着的双臂环紧了些,以问题回答问题。踌躇在她脸上停留一会儿,转眼就被残忍的怜悯带过。
“说到底,你对我的爱只是设计者给你的设定,并非出于你自己的意志。既然如此,我是否爱你还重要吗?”
“……说的也是。”
推算运行结果的模拟程序恰到好处地赶上了。
以为话题告一段落,L-C-629F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她就被K-N-19E0再次挽住,从背后紧紧拥入怀中。当数据传输已经不再需要,拥抱可以重新获得温度吗?L-C-629F失语般侧过脸,K-N-19E0顺势亲吻她的耳廓。他终究无法将实情全盘托出,只能在最后做一次任性的决定。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知道最初我是否是凭借自己的意志爱你。但我想,现在我一定比那个时候更爱你了。”
他温柔地注视着怀中的女性,哪怕深知视线与视线已不再可能相连。
“要是可以做减法,你愿意把那份差额……当作由我个人意志而产生的爱意吗?”
L-C-629F没有回答,K-N-19E0也早已明白自己是等不来她的回答了。他哀叹一声,稳稳接住如睡着般瘫软在他臂弯里的女性人类。有几缕发丝在下坠的途中落在了面上,K-N-19E0轻手轻脚地捻起,替她梳理至耳后。
然后,他伸手绕到L-C-629F腰侧,找到方才已经按过一次的位置。
他当然知道再次按下将会发生什么。
L-C-629F从来就不是善于编程、具备齐全的信息科技知识的型号,这一点在日常也有所体现。即使最初能成功骇入K-N-19E0的系统,长久相处下来,K-N-19E0才醒悟那多半是靠临时恶补、运气外加实践获得的经验的混合产物。若是涉足更加专业的领域,难免会有疏漏,怎可能与设计出实验都市体系的人在同一位面上抗衡。
这也不能归咎于L-C-629F预测失误。又有谁能想到,这座实验都市确确实实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普遍意义上的出口打一开始就未曾设立。之所以放任监控漏洞百出,想来大抵也是因为没有严密管理的必要吧。
但离开的方式是确实存在的。测试结束后,机械女音就对如何转移数据进行了详细的解释——是的,转移数据。似乎是为了实验考虑,都市内为测试者提供的躯体都是由成本低廉的可回收材料构建而成,无法支撑更长远的使用。于是当一轮测试结束,完善的“意识”就会输出嫁接到材质更好、更加高性能的崭新身体上去——而自动修复自然是必备功能之一。
K-N-19E0深知日夜与噩梦作伴的滋味,简直就像是附身于牢狱,束缚终日如影随形。且不说外面的世界是否还有更多类似■■■■的手段时时刻刻监测每个个体,若从物理上破坏设备也变得不再可行、自由行动的空间也一再缩小,到了那个时候,L-C-629F还会追逐她的月球吗?
K-N-19E0已经能够推算出她的答案了。
他打开自己的核心控制面板,事到如今再将L-C-629F从他的神经网络中剥离已经太迟了。这个世界既然注定只有笼牢,不如就释放灵魂,逃到连笼牢也无法笼罩的遥远地方吧。
K-N-19E0俯身,最后一次亲吻怀中的爱人。
——异常
——异常
——数据销毁成功
“……愿你能在永恒的梦中抵达真正的月球。”
——记录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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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ls说让我们互相放飞自我那我就放飞自我了,尝试了(我认为的)没尝试过的风格,然后果不其然把自己搞得很苦……想表达的东西很多,没塞进去的也很多。以后要是有心情就再修改一下没有就算了!好累喔!(懒死了
最开头以影片的方式接了点stls的剧情: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45661
虽然可能很无关紧要,不过堆雪人(兔子)的情节灵感是来源于stls最开始告诉我的废弃剧本,程序运行提示(就有“——”的那几行)参考的UL(。
总的来说不是特别确定能不能我以外的人能不能看懂……我姑且有把逻辑圆顺,有疑问欢迎提!最后谢谢你读到这里♪
关键词《痴情之吻》,字数是7944
*10/18修了语言改了错字,计分还是以初投稿的字数为准
字数:13023
试图谈恋爱,但感觉自己看见了宇宙。[宇宙猫猫头.jpg]
结果恋爱的部分还是来自老白的支援。
可能恋爱就是这种东西吧,能让人觉得自己看到了宇宙的真实,然后仍旧一头雾水。
斯特凡诺: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
但是实际上恋爱的成分并不多,可能只占3%。剩下都是话痨,灌水,没用的描写,打打打。
尼尔·伶,拿着最酷炫的装备,干着杀人破城的事业,做着最没排面的boss(指在场的三个PC没一个知道他叫什么)。
以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法师不要轻易走出舒适圈,不然即便你拿着神装也容易因为手忙脚乱而输掉对战。
————————————————
[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6日,繁盛。]
拉玛的牧师们决定将附近的难民暂时安置在苏古塔天文台附近,因为那里建筑足够稳固,而且四周宽广,少有遮蔽,便于监测植物的动向。更重要的是,那里距离城市的边缘很近,一旦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们也能方便及时地将难民疏散到地面上去。
伊莉莎和锡里昂一同抵达神殿时,便立刻见到了拉玛的牧师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现场指挥的工作。迷雾之神的侍奉者比所有人都更早地得到了警示,并不具体,但也足够他们进行一些大致的前期准备。有关难民的疏散方向一事可能也是一早便做好决定的,苏古塔的学生们自认反应已经很快了,不过拉玛的牧师们明显要更快,而且更有准备,更有经验。
牧师们接管了接下来的指挥行动,伊莉莎和锡里昂作为苏古塔的学生,也被划分到需要保护的平民之中。他们得到了两三声有些敷衍的夸赞,紧接着就被塞进向着天文台方向行进的队伍里去。幸而二人都对这种事情不怎么计较,也无意在当下的情况里过分争强好胜,只沉默着遵从了拉玛牧师们的安排,安安静静地汇入了人流。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刚刚离开拉玛神殿的范围不久后,整座城市又发生了一次稍有不同的颤抖——不像是藤蔓破土而出时那种大地要被撕裂的震动,而是更为温柔和缓的一种嗡鸣声,或许放在平时,人们都不会注意它。在这个情况下,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人们变得风声鹤唳,队伍的移动速度立刻变得迟缓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左顾右盼,急切地想要找出这个已经满目疮痍的城市因为刚刚的那次颤抖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
要发现这个变化并不很难,特别是在现在,许多人都会抬头向上,观察高耸在天空中的藤蔓动向的现在:苏古塔五芒星的一角升上了天际,“宇宙”塔从原地起飞,停留在苏古塔城市中心的上空。想必法师们有法师之间交流的特殊方式和移动的渠道,因为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那座塔里正筹备着某种大型的魔法,而一个如此大型的魔法不可能只凭借一个法师的施法技巧来完成:从整个城市的外围街道的几个点上开始,地面上亮起了冲天的白光,它们几乎是刚刚一升上天际,便开始扩展自己的体积,沿着街道蜿蜒开来,划出一条白亮的线——若是从高高地浮在天上的“宇宙”塔中俯瞰,便不难发现,这些点正以整个城市为皮纸,逐渐用光线画出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来。
在这个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人们忍不住绷紧神经的情况下,未知的变化当然会让人感到紧张与不知所措。许多时候,人们的思维会因为跟不上情况的骤然剧变而驱使他们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撤离的队伍似乎又要骚动起来,艰难形成的秩序再次因此受到冲击,不过这一次,负责带领队伍的是拉玛的牧师:
“这是议会的法阵!请诸位不要惊慌!”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们从队伍的各个位置大声地向其他人喊叫,大意相同、但具体措辞仍旧有异的句子形成了奇特的回响,“这是议会用于清理地下植物的法阵!是不会伤害到人类的!请诸位不要惊慌、不需理会!保持队形!”
及时的信息传递和牧师的公信力令队伍很快安静了下来。秩序恢复,人群再次开始移动,没有发生任何超出预计的事故——但折损仍旧是不可避免的。显然,法阵的成型是需要时间的,在那之前,那些光似乎对藤蔓植物并不构成任何意义上的威胁,那些东西仍旧在苏古塔的地面上耀武扬威,即便队伍的外围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位拉玛的牧师守护,仍然不能完全阻止它们向人类发起攻击的动作。
那些表面反射着金属冷光的植物有着与外表给人的印象完全不相符合的柔韧,逶迤扭曲的样子就如同长蛇,硕大的花头从半空中俯冲下来时,带起的冲力令人难以阻挡;它们的锯齿状的叶片即便只是无心带过,刮擦到人身上,也会形成一道可怖的裂口;牧师们尽力施展神术与法术试图对抗它们,但很可惜的是,单个法术的效果总是不太好:最起效的攻击是电流,但即便是在拉玛的牧师里,有施法天赋的人也屈指可数,记忆了类似法术的人又更少;其次能够造成影响的类别是火焰,这也是大部分拉玛牧师的选择——灼热光辉或者炽热之环,但能起的效果也有限,绝不如在面对通常的植物时那样好。那些没有记忆攻击型神术的牧师们努力治疗伤员,或者维持安定心神的神术,尽量争取让它们的效果能够笼罩在所有人身上,这也是在此种境况下,完全由普通人组成的队伍至今还没有崩散的重要原因。
去往天文台的路程在重重困境之下显得无比漫长,当队伍真正抵达时,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许多筋疲力尽的逃难者们几乎是刚刚一抵达“安全区域”的空地上,就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那样瘫倒下去,更有一些人在逃亡告一段落之后,立刻便收敛不住情绪,崩溃地痛哭出声。伊莉莎和锡里昂的情绪倒还镇定,因为他们并非是此地的居民,对这座浮在天上的城市没有太多感情,家业与财产也大多不在这里。只是情绪是很容易传染的,即便无法对那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而失去所有的人感同身受,苏古塔的学生们依然对这景象心有戚戚,没法一下子就为自己逃出生天这件事高兴起来。
但天文台外侧的空地并不是这次逃亡行动的终点:之前将他们护送至此的拉玛牧师们很快便转回市区的方向,准备引导下一批难民,而此处仍有一些拉玛的牧师负责维持秩序:这些牧师今天里的神术还全都在,只是暂且负责较为轻松的工作,等到那些引导难民的同伴疲惫不堪时,两批人就会相互替换。此时,他们正勉力那些一时脱力的人们从地上站起来,有秩序地通过天文台的大门,进入建筑物里面去,同时也时刻监视着“最坏的情况”发生时,可以通向城市之外的退路。
一座浮在天上的城市哪里还有退路呢——有的:城市正在下降了。
宇宙塔浮在半空中,法师议会的成员显然不是平白无故地藏在里面的:在法阵被启动后,几乎是立刻,整个苏古塔便开始以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的势头平稳地下降。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这城市已经飞得很低了,不需要多少知识储备也能简单地推算出来,再过不久,风暴之城就将暌违千年地回归地面。除此之外,那座塔也在散发光芒——那些光芒如同绸缎那样随风飘荡着离开法师塔,缓缓地向下,就好像被地面的光点所吸引了那样蜿蜒而去,在半空中逶迤出似乎是文字的形状,用新的光芒填充了法阵的光。
这下很明显了,从塔上散发出来的光也是启动法阵所必须的一部分。问题在于,迅速明晰了这一点的并不只有人类:那些藤蔓很快也攀扯了起来,尽力伸长它们的枝干与茎叶,让自己顶部的可怕花朵生长到能够接触到那些光芒的高度——然后,它们的花瓣一张一翕,就仿佛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口一般,撕咬、吞食着那些缥缈的光线。
这景象的确令人忍不住担忧。从塔上飘散出来的光带在中间的传递过程中,因为藤蔓的吞噬而明显衰减了。这不可能对法阵的勾画不产生任何影响。伊莉莎和锡里昂对这景象一致感到担忧,但现在的情势并不允许他们悠闲地向他人发表自己的看法,很快,他们就被混在这一批逃难者的队伍里,被拉玛的牧师们像是驱赶小鸡那样一起赶进了建筑物里面。
天文台本来只是一个用来观测星空的建筑设施,自然不会有什么用来安置难民的家具或者物资,可以说,这里除了空间广阔之外并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事发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这里只能用几床工作人员们日常使用的被褥铺在地面上,勉强弄出了一块安置伤员的区域,几个牧师和一些很可能是被临时教导了相关知识的志愿者在用简单的布条、夹板(从什么地方拆出来的破木板)和针线对他们进行处置,剩下的人都乱糟糟地聚在一起,试图从混乱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亲友或者熟人。
两位精灵学生在这一片混乱中不知所措了一会儿,便一致决定加入帮忙的志愿者队伍。但或许是因为他们看上去太年轻了,又或者是带着明显的书卷气,在他们询问看起来正负责统领全局的那位拉玛牧师打扮的人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帮忙的时候,得到的只是敷衍地让他们去一边休息、不要添乱的回答。
若只有伊莉莎一个人在这里的话,或许她就会遵从这位看起来很烦躁,因此在一片混乱中措辞相当不近人情的牧师的建议,“好好待在一边”,不给其他人添乱。雪精灵在从前一百余年的生活经验中,没有很好地学会该如何用言语应对他人看轻自己的目光——他们更习惯直接用行动说话,而现在对直接上手接受一份工作来讲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一无所知地盲目对伤者进行处置很可能会因此害死他们。但锡里昂在这里,而且他显然对类似的事情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
“我们是苏古塔学院的学生,我们已经在课外实践里学习过怎样对一般的伤口进行应急处理。”高等精灵以极快的语速说,“我们还能用一些简单的法术或者神术,我们肯定能帮上忙的!”
“听着,孩子们,”拉玛的牧师显得有些不耐烦,“或许你们说的这些确有其事,但通常来讲,我们不会让女人和小孩去面对这种血淋淋的现场的。你们现在去那边——”他指了指没受伤的避难者们聚集的空地,“——去安静地待一会儿,或者安慰一下那些跟自己亲人走失了的可怜人,听从牧师们的安排,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帮助了。”
“可是——”
高等精灵显然还想与他辩论一番,以证明自己能提供比稳定人心更多的帮助,但他的话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那是锡里昂·暹罗德和伊莉莎·雪风吗?”
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的斯特凡诺·达勒,从安置伤员的那一边走过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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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6日,葳蕤。]
黎曼在空中飞着。为了躲避几乎无处不在的藤蔓,她飞得很高,从地面上只能看见一个很小的黑点。
“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稳健派的伊莉莎再次强调,“我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应该让专业人士来解决这个问题。”
“但现实是,目前能够自由行动的人里,我是最接近‘专业人士’这个概念的那一个。”锡里昂小声地回复。
“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在抱怨。”伊莉莎语调平稳地说,但锡里昂听得出,她这句话里是带着点恼火的意思在的。
“鉴于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二位能不能暂时停下争吵?”斯特凡诺讲话的语调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周围的藤蔓越来越密集了,我们最好不要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显然,现在这三个学生已经不在天文台的附近了。与一开始有着别的目标的两位精灵同学不同,斯特凡诺·达勒今晨从租住房里出发,最开始的目的地便是苏古塔天文台。他的本意是希望能够再多询问一些那些从兰院来的交换生们在生活或是学习中那些可能会引人注目的细节,因为显然——已经有多到不能被称为“蛛丝马迹”的许多线索指向了“他们很可疑”这一点了——或许这些人与地底下的那些植物有什么奇特的关联。这是从尼格勒那里得知“莎拉·深亚曾发布委托寻找一种奇怪的植物,那种植物很可能就是地底下所谓的‘深渊之花’”这件事后,斯特凡诺做出的合理推断。
船商的儿子向来易于被这些流言蜚语勾起兴趣,自己也常以此为蓝本,撰写些志怪故事向报社投稿。因此他会做出进一步详细调查的决定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不论是从为自己的安全考量的角度来讲,还是从满足自己好奇心的角度来讲。只是今日的行程显然没有达到原本预定的目的:在他走到一半时,剧烈的地动差点让他摔倒在地上。
他当然也注意到了从地面下升起的藤蔓和半空中的宇宙塔,以及很快便启动的法阵雏形。只是他没有伊莉莎和锡里昂那样幸运,从一开始就遇见拉玛的牧师,他的魔宠也并不在他身边,而是被放出去与自己的室友相互联系。通过朱诺与自己的心灵链接,他的确意识到有一些藤蔓之外的“不寻常的东西”出现在苏古塔上了,但那时他在忙于帮助附近的伤员,鼓励那些因为所有财产都毁在坍圮的石墙下的本地居民和他一起逃到空旷的地方去,因此未能立刻靠近进行查看。他们在靠近城市外围时终于遇见了拉玛的牧师,并被引导到临时的避难所去——斯特凡诺是在达到目的地之后才意识到,这里正是他今晨原本预定要来的地方,但现下里情势如此,他本想知道的那些答案也显得没必要了。
当然,他也感受到了城市正在下降,看见了宇宙塔上散发出的光芒,以及阻止法阵形成的深渊之花张开巨口吞噬光带的景象。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点:根据他在路上匆忙的一瞥所见的景象,很可能有人正操控着那些藤蔓。这不是为掌握了独家新闻而暗自窃喜的时候,斯特凡诺立刻将自己的发现通告给安置点的拉玛牧师,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显得非常冷淡:
“这是那些议会法师们该操心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一下子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这位牧师的语速飞快,态度也很暴躁,“我们的职责是救护这些受伤的平民,引导他们从灾难中逃生,没法分出更多人手了!”
被拒绝这一点令斯特凡诺感到有些茫然,但他看得出,这位牧师的确说的是实话:所有带着圣徽的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绝大多数牧师们离开安置点,去往街道上拯救平民、对抗藤蔓,剩下的少部分牧师们需要一个人面对几十人乃至上百人,安抚他们,试图组织起一些尚有余力的逃难者对秩序进行维护,并处理伤员的伤口,就连原本驻扎在苏古塔天文台的学长诺兰·扎米尔都忙得脚不沾地,只对他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但是法师议会显然也腾不出更多的人手了:他们都在宇宙塔里,为了法阵的开启做准备呢。何况,就算他们从那塔上下来一部分人,也加入了地面上的战斗,魔宠不在身边的斯特凡诺也没有联系到他们的手段。牧师们要对逃难的普通居民们负责,法师们要对清除藤蔓的法阵负责,一时间确实没有能够调查斯特凡诺半路上看到的那个身处于密集藤蔓中心、却完全没遭受到任何攻击的人影,并根据调查结果采取措施的人——如果他坚持认为这个情况是值得进行一番探究的,那么他就得自己去。
斯特凡诺·达勒,卡伦特出身,船商的儿子,从前做过的最冒险的事情是谋划潜入异世界交流学校禁止进入的塔楼,对独身一人冲进藤蔓中去获取信息这件事,显然抱有迟疑。毕竟这次的行动如果败露,后果肯定不仅仅是被关禁闭那样简单——藤蔓可是不会看在艾丹·弗宁老师的面子上对他从轻发落的。
然后他看见了正和牧师进行辩论的锡里昂和伊莉莎,并且灵光一现。
最后,他们三人一起,在黎曼的引导下,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地回到了隐者塔区的中央。
即便有可以飞在空中的魔宠作为引导,供人挑选更加安全些的道路,这一路上他们也并不很轻松。在锡里昂——曾经应对过两年前暗月城灾难的冒险者——的建议下,他们尽可能避免在路途中使用今天的法术或者神术:在这个混乱的场景中,没人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时刻留有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余力是非常必要的。
但到了现在,根据黎曼在空中所见的情况(由伊莉莎转播),大家都产生了马上将要进行一场战斗的预感。
“是个穿斗篷的男人,他被藤蔓围着,总是抬头向上看,所以我没让黎曼太靠近。”雪精灵说,“能够看出,他的确能至少操控一部分藤蔓。那些花按他的指示行动,附近的光带消失得厉害。”
这是只需要抬头就能确认到的事实。学生们把自己藏在坍塌的围墙和半截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下面,从边缘的裂缝里偷偷往上看:那些巨大的花朵凶恶地吞噬着以宇宙塔为原点而散发出来的光芒——很显然,它们是有秩序的,而且选择的位置也很巧妙。
“你们有人选修过黎维诚老师的法阵构成吗?”斯特凡诺问。
“只听过几节课。”伊莉莎回答他,“但我想,并不需要多专业的知识也能看出这些花正在进攻一些不那么妙的位置。”
“至少我们知道,那个站在藤蔓中间的人肯定具有相关的知识,甚至可能也是个法师了。”锡里昂从实用性角度总结陈词,“我们最好现在就动手解决这个问题——有人要退出吗?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伊莉莎这次的语气明显带着不赞同的意味了:“我们只有三个人,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也要面对五条藤蔓和一个很可能是法师的敌人。这显然过于冒险。”
锡里昂花了几秒钟估量形势,在他沉默着的这期间里,斯特凡诺插进了话:“恕我直言,即便我们在这儿放弃行动,转而去寻找增援,恐怕也很难找到能倒出手来帮忙的人。”年轻的人类法师听起来有些紧张,也有些跃跃欲试,“如果想要保证法阵的完成不受更多影响,最快的方法还是我们自己上。”
“我希望大家都能注意到,这并不是我们通常时进行的那种没什么难度、能保证安全的小冒险。”伊莉莎颦着眉头反驳,“一旦失败的话,我们就会丢了性命,即便成功,也有落下残疾的可能。风险太高了,何况我们并不能保证我们能成功。”
这段过分现实的分析狠狠地给斯特凡诺泼了一盆冷水。船商的儿子此前对于冒险故事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白纸与铅字上,带着油墨香味的一段轻飘飘的叙述,足以令人心潮澎湃,但不够让人清楚地看见底下可能堆叠着的血腥尸骨。那些不幸被藤蔓的叶片剐蹭到的平民身上血淋淋的伤口还历历在目,斯特凡诺不太敢多看,但那景象就是钻进他的脑海里,破损的衣料下,翻卷开的皮肉之中甚至能看见裂了缝的骨头。伤者哀嚎着,大量的鲜血从破口里涌出来——如果没能及时为他止血,那具身体就会迅速地冷下去,很快就没了声息。
要是那样的伤口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呢?这样的想象令斯特凡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伊莉莎显然就快要说服他了,但这同样的说辞对锡里昂并不起效。
“没人在战斗开始之前就能保证自己一定会成功,或者一定不会受伤。”高等精灵说。他说这话时,显出一种与他看起来的年龄并不相符的老成,“但对于一些重要的事,即便冒着生命危险,还是会有人去做。”
“我还是要去。”锡里昂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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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6日,雷暴。]
或许斯特凡诺和伊莉莎会在自己可能遇到生命危险时放弃拯救苏古塔的行动,但并不代表他们会在同样的情况下放任自己的同窗前去送死。于是,在证实过高等精灵固执起来其实和矮人没什么区别这一点之后,做好面对敌人准备的学生们依旧是三个人。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考虑过偷袭。伊莉莎试图通过黎曼寻找一条能够悄无声息地逼近最当中那个人类的路线,但是他们失败了:显然,敌人在专注于攻击法阵的同时,也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守备,五条藤蔓扎根在他的身边,只需要轻微的弯曲就能替他承受一切攻击。而且,他几乎是一直抬着头注视着天上的光带,而黎曼为了追求更好的视角以观察整个场地,在附近的天空上徘徊了太长时间,伊莉莎认为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发现了——她认为这个人与黎曼之间对上过视线。而对方没有进攻的原因,只是由于黎曼的体型太小,不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四周的藤蔓来讲,都不便于瞄准。
显然,从死角出手一击必杀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想要对站在防护中心的人造成伤害,恐怕必须首先解决掉周围的藤蔓——说真的,一条就够难对付了,一下子面对五条,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东西根本就不像是植物,它的茎干部分表面反射着金属光泽,坚硬无比,几乎就要刀枪不入了,在帮助莎拉·深亚寻找“药材”时,她试着用火烧过这东西,它们会因此受伤,但是不像是普通植物着火了那样被引燃的,而是不甚明显的灼烧伤害,而且火很快自己熄灭了。迄今为止,他们所知道的最有用的攻击方式是雷电,而锡里昂今天已经用掉自己记忆的召雷术了。法师们的确有电爪这个法术,但由于它必须接触生效的特性,向来不是纯粹的法师们法术书中被记忆的首选内容,至少对伊莉莎和斯特凡诺来说是这样的:这两个法师加起来只记忆了一个电爪,是人类青年出于“以防万一”这种心态而选择的。
此时此刻才去懊恼自己选择的法术不合适已经为时过晚了,更加现实的问题是他们该从哪个方向发起第一次进攻。偷袭是不可能的,那么从背后发起进攻还有必要吗?这个问题在学生中间引发了一场大约持续了十五秒的争论——当然,没有得出结果,因为盘桓在敌人周身的藤蔓开始动作了:
那些蛇一样的巨型植物中,有一条暂时放弃了吞食半空中的光带,转而闭合了花瓣,低下了花头,迅速地俯冲下来,将整个花苞作为冲锤,狠狠地砸向了尚还完好的一间房子。就仿佛是遭到攻宠兵器的捶打,又或是挨了投石机投出的巨大弹丸一般,那房子在烟尘中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堆废墟瓦砾。巨大的响声还回荡在街区上空,藤蔓的动作却没有止息。它并没有选择再将自己的茎干直立起来,而是在贴近地面的高度上蛇行前进,在深入了街巷一段距离之后——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贴着地皮横扫出了一个扇形。
房屋如同摧枯拉朽般倒塌,重物落地的巨响不绝于耳,地面上泛起烟尘——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现在这个街区里早已经没有活人了,所以没人因此受害。
“他肯定发现我们了。”在这时,伊莉莎的语气反而变得非常冷静,“我让黎曼自己躲起来了——他知道有人通过魔宠在看他,但他还不清楚我们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我们有几个人。”
“我们必须在他破坏到附近的房子之前做出决定。”斯特凡诺说,“否则我们会在出招之前就被石头压死。”
“要我说,别想那么多了,大家一起出去吧!”锡里昂说,“咱们三个分散开站,他就得掂量一下首先进攻我们中的哪一个了——就好像咱们几个里有谁擅长思考战术似的。”
其他二人都很赞同这说法,至少非常赞同最后那句话——何况,也没时间做更加详细的计划了。于是,在地面因为大量建筑物坍塌而发生的震动堪堪停止之后,三人立即从藏身的危房里跑了出来(说实话,经过这么一折腾之后,这房子可能挺不过三分钟就会自己塌掉),尽可能分散地站到了宽阔的街面上。
然后,藤蔓的防护就像是有感知那样,冲着三位学生们的那个方向的茎干分别扭向两遍,散开,露出站在防护中心里的那个人——
——那还是个少年,穿着端整的白衬衫,用丝带打着领结,外头罩着的深色外套纤尘不染,手持着一根笔直细长的藤杖,看起来与周围环绕着的植物是同样的材质。若是不将他面孔上树叶形状的疤痕计算在内,这人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在学院里偶尔会碰面的陌生同窗。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无论如何都会令见者印象深刻的疤痕的存在,伊莉莎和锡里昂都能确信,自己这一年来没有在苏古塔的任何一个地方见过这样的一人。
但对于斯特凡诺,应该不是这样的。
“……你就是当时的那个法师。”他以确定的语气陈述,而站在藤蔓中心的少年回以浅淡的微笑。
“你认识这个人吗?”锡里昂立刻转过头去问,斯特凡诺的回答来得也很快,但恐怕不是高等精灵所希望听见的那一种:
“——虽然不能算认识……但我跟他确实有点账要算。”
附近的绝大部分藤蔓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蚕食半空中的光带,天色似乎因此渐渐变暗。锡里昂似乎听见很小的“呲啦”一声,但他的心思现在不在这儿:我们能够劝服他吗?不必战斗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但如果(其实是很可能)发生了战斗的话,我们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呢——这儿有两个法师和一个德鲁伊,看似是不错的阵容,而对面是由一个法师和五条几乎坚不可摧的藤蔓组成的,对比之下,这个小队立刻显得捉襟见肘。
“快停手吧!”虽然没报多大希望,但锡里昂还是这样大喊,“再这样下去,全城的人都会遭殃的!整个城市会被藤蔓撕碎,大家都会落到地上去!你自己也逃不掉!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那个少年笑了起来——有点夸张的那种,就好像锡里昂说的是一个有趣的笑话那样:“你怎么知道这对我没有好处?哈哈哈,你当然不会理解这伟业所代表的意义!”
这看起来大概就是没必要费劲跟对方沟通的那种情形了:任谁都能看出,这个人的信念非常坚定,并且为自己正在实施的暴行感到荣耀,绝不是区区几句话就能将他说服的。但锡里昂瞥了一眼伊莉莎,依然决定强行继续这场对话:“为了达成这所谓的‘伟业’,就要拉整个城市的人给你陪葬吗?”
“‘陪葬’?我不会这么认为。”少年的态度平淡,就好像在说自己不慎踩死了几只蚂蚁,“不过是些草芥,我为何要顾虑他们?”
“……疯子。”斯特凡诺小声地嘀咕,但好像除开听觉灵敏,并且时刻警惕着周遭状况的高等精灵之外,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这些东西最后会变成什么?”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话题,“苏古塔接下来会怎么样?”
“你们可以试着自己去看看。”那少年说,然后,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了似的,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抬起了手中的藤杖,“如果你们足够幸运的话。”
他再次微微笑了笑,一种不带感情的,礼节性的笑容,只是叶片形状的伤痕牵扯着他面孔上的肌肉,让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所有人都能据此猜出他肯定立刻就要做点什么了——然而最先发难的不是站在藤蔓中心的少年,而是伊莉莎:雪精灵少女突然上前一步,挡在锡里昂身前,伸长手臂奋力一掷,一团雪亮的光辉随着她的动作迅速地冲向藤蔓的中心——就在那人类少年的眼前炸开,一团明亮的光吞噬了所有人的视线。
斯特凡诺本能地抬起手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是以他错过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在施展了闪光尘的法术之后,几乎是立刻,伊莉莎释放了另一个神术——当然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而是来源于不久之前,卷宗学者室友的馈赠:附近微暗的天色并不全是因为藤蔓在吞吃光带,也是因为召雷术唤来的乌云盘桓在上空引而不发,就在敌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而本能地发出尖叫时,万钧雷霆自天幕之上咆哮而下。
“有时候站在差不多的位置,才能看见差不多的东西。”在隆隆雷鸣的咆哮声中,伊莉莎低声说。
锡里昂最初并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甚至没有意识到雪精灵讲出这句话来,所指向的听者仅有他一人——但几乎是立刻,他就明白了这一点,因为在嘈杂的环境音中,只有精灵的敏锐听觉才能在其中捕捉出这样一个如同蝴蝶一般轻柔的句子。他对这句话,或者说这个解答,会在这个场景出现深感意外,但紧接着,伊莉莎转回头去,让自己站在差不多的位置上,看向被光影淹没的敌人。
“也许这就是你沿着他的脚步前行的原因吧。”伊莉莎如此猜测,也是在说明为何最初反对发起进攻的她自己会选择在此第一个出手攻击,“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只觉得‘做得到,却不去做些什么’是不对的。”
这是没人发现的一段隐秘的陈述——又或者,即便他人听见了这些话,也很难理解伊莉莎到底在对锡里昂说些什么。这些无人知晓无人传颂的话语令高等精灵无端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即便他还紧盯着战场。随后,在神术的效果结束,雷暴止息的同时,他立刻大声向着斯特凡诺所在的方向呼喊:
“小心那些还能动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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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6日,清剿。]
“烦人的害虫!”站在藤蔓防护之中的少年以嫌恶的语气说。
一个闪光尘和一个召雷术并没有成功地将他击败——显然,四周的藤蔓除开会遵照他的指令行动之外,还在一定程度上拥有能够自主行动的意识。伊莉莎的法术的确夺走了少年法师的视线,但在雷霆从半空中降下时,那些藤蔓自动自发地在他的头顶上编织交错,飞快地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罩子,为发号施令者及时地做出了一块安全地带。
或许是由于这些藤蔓距离很近,而且相互之间有所接触,这一个召雷术的效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造成的都要好:五条藤蔓中的三条蔫巴巴地倒下去了,少年的周身只剩下两条还留有行动能力。而且现在他显然被学生们突如其来的攻击激怒了,再次以那个怪异的姿势抬起了手中的藤杖:他的一只手抓着藤杖大约中间的地方,另一只手放在靠后的位置,同两只手将它平举起来,抬到与自己的肩膀差不多高的地方,让它的一端大概对准了学生们的方向(显然,他还受到闪光尘的影响,目不能视),然后——
所有人都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藤杖的前端冒出了火花,有什么东西以飞快的速度从学生们身边飞掠而去,击中了他们身后的断墙——万幸,不管那是什么,都没有人被打中,那段可怜的土墙上被深深地凿开了一个洞,周围还带着蛛网般的皲裂。
“那是什么!?”锡里昂忍不住惊叫,“是法术吗!?”
“没见过那种法术!”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的斯特凡诺回应,“有谁发现他的施法动作了吗?”
少年移动了杖头所瞄准的位置,他身边硕果仅存的两条藤蔓蠢蠢欲动,这让雪精灵恨不得给她的两位同伴一人狠揍上一拳——事实上她的确伸出手,把锡里昂拽了一个趔趄:“闭上嘴移动位置!”
这显然不是站在原地闲聊的好时机,所以锡里昂和斯特凡诺立刻听从了伊莉莎的真知灼见,从原地跑开,兵分两路,试图趁着敌人的视线还没恢复时从不同的方向绕到他的侧翼去。
但是藤蔓并不会放任他们完成自己的布阵:即便它们的主人暂时没法看见,这些漆黑的植物依然能够自己寻找自己的猎物。目前为止没人弄明白过这些东西到底是靠什么来感觉周围环境的变化的,但它们的确也自动分成两个方向,分别对从两个方向袭来的学生们发起攻击。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少年使用他手中的藤杖发动了第二次攻击,当然,没法进行瞄准的他这次什么也没打中——不过在场的学生们都发现了很可怕的一个问题:他似乎并不在意频繁地发动同样的攻击会消耗自己今天记忆的法术,因为从他的动作来看,似乎他立刻就开始筹备下一次攻击了。
比起造成杀伤,这攻击所带来的巨响更像是对四周无序摆动着的植物发号施令的信号:除开一直守护在少年身边,现在只剩下两条的藤蔓之外,更远处那些一直忙于侵吞半空中光带的不谢之花似乎也注意到了这里,并且一个接一个地钻入地下——周围的大地再次开始颤动,或许其他那些植物也正在赶来战场的路上——情况非常不妙,但对于战场中心的三位学生来讲,他们首先需要面对的当然还是近在咫尺的那两条植物巨蛇:
其中的一条冲向了伊莉莎和锡里昂这个组合,它几乎是从地面上蛇行前进的,硕大的花瓣盛放着,让精灵们能清楚地看见应该是花蕊的那部分生出的是不应该在通常意义上的植物中出现的结构:带着牙齿的血盆大口;另一条藤蔓抬高自己的茎干——或许这些藤蔓也有不同的性格,有自己所偏好的捕猎方式——被巨大的花朵俯瞰着的斯特凡诺没头没脑地产生了这种想法,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命悬一线似的。
两条藤蔓几乎同时对自己的猎物发起了进攻,但学生们并不会坐以待毙:锡里昂立刻施展了一个神术——看起来有点奇怪,就好像是他从自己面前的地面上突然抽出了一根白橡木——然后挣脱伊莉莎的手,直向着那朵巨大的花迎去。在雪精灵的惊呼中,他手中橡木棍的一头被狠狠地砸在那朵花大概的中间部分(没有那么中间,他还是打在了花瓣上),再之后,很令人诧异的,虽然年轻的高等精灵的确因为蛇行前来的藤蔓带来的冲力向后倒退了一步,但那朵花前进的势头也不合常理地被阻挡住了:这个细胳膊细腿的高等精灵看起来可不该有这样的力气。
斯特凡诺那一边看起来稍显狼狈,但实际上,或许他要比另外两人的处境更加安全:蛇行前来的藤蔓能够攻击到的范围大概是一条宽阔的直线(包括叶子),而躲避从高空俯冲下来的花朵,只需要离开它的落点附近就行。人类青年紧张地盯着那朵看起来绝不好相与的巨大花朵,在它落下来的前一秒钟跳开了原地——由于附近的地面在震动,他落地时不慎摔了一跤,但很幸运,没有受到任何严重的伤害。他立刻从地面上爬起来,没去管被尘土弄脏的衣服,趁着那花朵陷进地面时迅速地向着藤蔓的茎干冲过去。说实话,这很危险,因为那些叶片还露在外面,并且似乎能够自由地摆动——斯特凡诺不慎被其中突然变向的一片划破了袖子,他也没有去管,而是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即将释放的法术上:他顺势抓住了那片靠近他的叶片,金黄色的电弧从他的指尖流泻出来,转瞬间被传递到藤蔓之上,迅速流遍了它的全身。那可怕的植物在这些电流下显得意外的脆弱,漆黑的藤蔓颤抖着发出无声的咆哮。抽搐的茎干将斯特凡诺一下子从自己身上甩开——但是法术已经生效,伤害已经造成,它只能在一小段时间的不甘愿的痉挛之后伏在地面上,失去行动的能力。
这时,人类青年才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他破损了的袖子上有血迹,不过即便是毫无战斗经验的斯特凡诺也清楚地知道,现在该被排在第一位的绝不是处理伤口:地鸣仍然在持续,或许很快,周围的藤蔓就将聚集过来,到时候他们三个肯定都得丧命——唯一可能避免这件事发生的方法,除开在那之前干掉这个“领头的法师”之外,一时间也没法想到别的。
他瞥了一眼另外一边的战况,正好看见伊莉莎释放了一个火焰之手,让灼热的火焰点着了藤蔓的花瓣,锡里昂正用一根木棍牢牢地按着差不多是花朵与藤蔓之间的连接处,看起来身上也被叶子划出了几道血痕。他倒是很想关心一下自己的同学,不过这个倒是可以放在更之后一点的时间里:斯特凡诺迅速地把自己隐藏在倒下的藤蔓后面,再次把目光投向场地正中心的敌人,开始准备自己的下一个法术。
一个坏消息:被藤蔓守护着的那个少年似乎已经从因强光而失明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他的双眼再次有了焦距,因此,他手中的藤杖终于能够准确地指向他想要攻击的目标了。斯特凡诺说不好对方指向的到底是伊莉莎还是锡里昂——总归大概是那个方向。而这时候,他们俩合作对抗的那根藤蔓才刚刚失去行动能力。
那是能够打穿厚实的土墙的攻击,没人会希望类似的攻击落在自己同伴的身上的。伊莉莎和锡里昂才刚刚发现自己陷入了危机,忙乱地准备躲避时,斯特凡诺完成了自己法术的吟唱:一些混沌的光团从他的手中飞出,全部准确地击中了提着藤杖的敌人——那少年身上立刻明明灭灭了几道黄光,他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藤杖尖端再次伴随着巨响喷出了火——这次攻击又打偏了,崩掉了石墙残骸的一角,飞溅的石块擦伤了伊莉莎的手背,形成一道红肿,但也仅仅如此了。
当然,是护甲术。斯特凡诺咬牙切齿地想——一半是责怪敌人竟使用了防御手段,另一半是懊恼于自己在选择法术上过于想当然:一个打从一开始就确定自己将要进行战斗,很可能还是跟法师战斗的法师,怎么可能不首先对自己使用一个护甲术呢?
毫发无伤的少年已经注意到藏在暗处的斯特凡诺了。他拿着藤杖,似乎犹豫了一下应该首先向哪个方向的敌人进行攻击,这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听见锡里昂大喊了一声“嘿”,然后是某种东西破空的声音:他应该是将自己手中的木棍向着敌人丢过去了。伏低身形,在藤蔓的背后偷偷移动位置的斯特凡诺这么想,然后他突然间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战术。
人类青年从失去活性的植物背后偷偷露出眼睛,他看见锡里昂和伊莉莎终于也相互分开,分别向着两个方向躲避。这似乎令那个少年非常恼火,尤其是锡里昂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大堆小石子,自己藏在一段保存得相对完好的墙壁后面,从破碎的窗户里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向他投掷。这无疑很好地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少年似乎决意要先解决掉这个犯人的高等精灵,藤杖的尖端再次指向了他的方向、相比之下,伊莉莎就显得安静很多,她只是暂时藏身在某个斯特凡诺的视线死角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做。
地鸣仍在持续,留给他们的这个能够保持三对一的绝对优势局面的时间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分钟。斯特凡诺祈祷自己的朋友们能够立刻理解自己的思路,又或者本来就打着跟自己差不多的注意,同时在藤杖喷吐火焰的巨响中准备了另一个法术。
锡里昂投掷石头的动作暂时停止了。这几乎让他剩下的两位同学们心跳停止,不过很快,高等精灵因为年少而显得有些叽叽喳喳的音调再次从断墙后面传出来。斯特凡诺一边祈祷伊莉莎不是真的什么也没干,一边操控着自己的法术。他同时观察着那少年的动作:在使用藤杖完成了一次攻击之后,他从自己的身上摸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小金属块一样的东西,将它从藤杖靠后的位置填充进去,然后再次指向锡里昂所在的围墙的位置——
“斯特凡诺”霍地从藤蔓的背后站起身来,做出了一个明显的施法手势。少年人显然对敌对者如此孟浪的行为大感惊讶,但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迟疑:藤杖的尖端迅速地转移了方向,少年瞄准的目标从矮墙变成了站起身来的人影,几乎是它完成定位之后,鲜红的火焰之花就开放在了短杖的头部——斯特凡诺这次看得很清楚,有什么东西从那团火中飞了出来,以人类的视力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划过空气,穿透了似乎正在施法的人影,没有收到任何阻碍一般地,继续向着更之后的空气中飞去。
少年脸上的表情多少显得有些惊讶:他并没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四散的肢体和血浆,只有在半空中糊成一团的“斯特凡诺”——他打中了一个无声幻影。紧接着,他显然想要寻找自己刚刚丢失的目标,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就在他刚刚把头转向之前锡里昂所在的那段矮墙时,一道紫色的射线已经击中了他。
真正的伊莉莎站在一栋保存得相对完好的房子的侧面,保持着衰弱射线的施法手势。成功命中的法术立刻产生了它应有的效果,少年有些单薄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立刻握不住手中的藤杖。那一柄吓人的武器从半空中跌落下去的同时,它的主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法术的效果,在他的声带能够成功发出声音之前,或许还有好一段时间要度过呢。
被藤蔓簇拥着的少年法师——尼尔·伶,很可惜的,在场没人确切知道他的名字,或是他曾经辉煌的天赋或事迹——不甘不愿地倒了下去。紧接着,随着指挥塔的陷落,四周的地鸣也停止了。
——TBC——
宵星是块砖,哪缺往哪搬
翻了一下之前试验场的产出,只发现了npc话痨的特点,我是弱者
用npc就不能用技能,我好弱.jpg
全文2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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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叶·风行者是位愉快的人。
首先,这与他的种族有关系,侏儒基本上都是愉快的: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创造、探索还有快乐生活上,正是这种繁忙让他们没空去忧愁,曾是妖精的他们基本上保有了该种族的无忧无虑(在对明日的期盼上),以及天真烂漫(在对自己发明的划时代性的确信上)。其次,这愉快也与他的职业有关,作为苏古塔学院魔法试验场的管理人,他能够见到许多新奇的东西,也能在试验场足够大的草坪上将自己造出的精巧玩意儿们放出来溜圈儿,总体而言,这是一份令人满意的工作。最后,他本人也总是认为身边发生的事令人愉快,有那么多的东西等着人去发现,他可以像在海滩边拣贝壳一样在这里戳戳那里翻翻——这难道不好玩吗?
所以,尽管苏古塔地下长出藤蔓的场景实在说不上愉快——即使是侏儒也不会这样想——新叶·风行者也仍能从眼前的混乱中找出一两个相较而言还算有趣的点。比如在空中徐徐展开的法阵和似乎有着金属特性的藤蔓本蔓,要是能搞上一段拿来研究一下……
眼下的状况容不得他多作遐想,于是新叶·风行者只能遗憾自己没能长出多余的手、眼或是脑子,想想吧,一边看数据一边做记录能节省多少时间!还有吃饭、睡觉,干嘛那么麻烦,人如果有两个头,这些杂事就能交给不同的脑袋轮流进行,他也能将有限的时间投入进无限的探索发明中去!嗯,这主意真妙,不愧是我!
逐渐涌入的人群和需要人照顾的伤者很快就让侏儒无暇试验场之外的状况,他将望远镜的后半截扭转一下,接着折叠器具并将它装回口袋。已使用有一段时间的望远镜是新叶·风行者自己组装的,他费了心思去打磨镜片,再将它们按照结构镶嵌在距离适中的卡槽上。侏儒对它非常爱惜,他会在闲暇时将望远镜分解,用软布蘸油擦拭保养每一个零件,再将它重新组装,这让铜制的器具现在看起来仍富有光泽。假设他现在不那么忙碌,或许新叶·风行者就会找个视野宽广的好地方用望远镜好好观察一番,这样侏儒就能看见在地面上展开的长满眼睛的藤蔓及在这种独特藤蔓间穿梭的兰恩·里克和尼格勒。长在海边的渔民或许会说藤蔓上的眼睛像章鱼腕足上的吸盘,但吸盘的排布远比滴溜乱转的眼睛要有规律的多,这些痦子似凸出的眼睛像生长不良的树木上岔出的瘦弱枝干一样疏密不均且形象怪异,看了就叫人不平静。事实上,在这些东西的注视下保持平静需要相当的理智,人们往往只会在最深的噩梦中才会在床下或衣柜的黑暗中被想象及恐惧捕获,现在噩梦照进现实,倒也真说不清谁才是做梦的那个了。侏儒若是看到眼前的那么多眼睛或许会对刚才的想法做出些许改变,不过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炸烟花一样升起又落下,倒也没几个是能被记住的,归根结底,这对新叶·风行者没什么影响。
试验场内的人多了起来。
出于某种显而易见的原因,大多数来到苏古塔的猫妖精和侏儒往往会来到魔法师塔区域生活,一方面,他们相近的习性让他们成为好邻居与好伙伴;另一方面,魔法师塔的现任掌控者夏至·贝伦常在这里进行一些新型法术的实验,更别提还有侏儒们的各种发明。尽管侏儒的发明被库瑞比克的其他善良种族视作麻烦的源头,可猫妖精不同,试验场上传来的劈里啪啦声和从侏儒们报废的发明上飘起的轻烟对他们有着不同寻常的吸引力,他们常常猫似地伏在阳光能晒到的地方,看着侏儒们调试发明、还有各式各样的法术带来的光辉。有类似爱好的还有这周围的其他居民,他们习惯了试验场传来的各种声响,就像海边的人习惯带着些许腥味的潮风,所以当藤蔓破土而出时,魔法师塔区域的居民并没有因恐慌而失去行动能力。或许有那么一两人在巨大植物的威胁下短暂地头脑空白了片刻,但马上就会有路过的行人拽着他们跑往试验场的方向——不管怎么说,作为魔法师塔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魔法试验场会是很多人心头浮起的第一个可行性较大的避难地点。
漂浮在苏古塔上方的宇宙塔给前来避难的居民们让出了大块地方,尽管场地上还是不免有些土块和杂草,这些也总比试验场外的藤蔓和被藤蔓扫到的建筑要更好。新叶·风行者开放了试验场内的大部分地区作为暂时的避难所,他在脑子里核对各个区域的用处与可作为应急设施使用的房间。作为一个实验新型魔法和侏儒创造的地方,试验场不可避免地准备了一些医疗用的应急物资,包括药品和清洁的布等,现下伤员越来越多,原本放在场地旁的已经不够,他必须得去储藏室拿补充。
“怎么了?”雪精灵问他。
罗维娜·宵星一伙人刚把带来的伤员放下,他们并不是最先一批来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批,可物资就快用完。
“嗯,其实这也不得不说是巧合,”新叶·风行者说,“你看,前几天这里刚好有人预定了场地要进行实验,他做出来的东西很稀奇,挺多人来看,但要我说也不是那么稀奇,之前在其他地方我还见过更妙的,不过二者之间有着微妙的区别,说起这个区别,我就要从它的构造讲起了……”
“说重点。”
“咳,我的意思是,实验发生了一点意外,围观的人有点多,所以被波及的人用掉了许多放在这里的东西。不过我觉得,他们生得伟大伤得光荣,为了研究所受的伤是荣誉的伤,人要是没有好奇心那和咸鱼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们还是应该……”
“物资用掉了,然后呢?”
“啊,对,对对,然后,然后存放物资的仓库要往那边走,”新叶·风行者指了个方向,“可现在你也看见了,人手实在不足,我也走不开,所以只能麻烦你去一趟了。”
有着薄冰色眼睛的雪精灵点点头,她向她的伙伴们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走。
“……”
“哎呀,人家怕你不认识路嘛!”
跟在她身边的猫妖精有着金色的眼睛,她的尾巴一晃一晃,像在逗并不存在的蝴蝶。
“……谢谢。”
“嘻嘻,不必啦!”猫妖精笑起来,“这一块我可很熟呢,喏,你看,我以前还在那边的石块下面藏过零食的呀。不过今年不知道被谁扫走了,唉……”
藏了那么久大概也不能吃了吧,罗维娜冷静地想。
“啊,这里要左拐……嗯,不过说起零食,我好想再去调节塔那边的菲薇艾诺小吃店啊。对了!你也是精灵,你家乡有什么好吃的吗?”
“……列巴。”
“哇,听起来好硬!”
在闲聊中,猫妖精和雪精灵走到了储藏室,或许是被藤蔓的袭击扫到,房间的外墙已经塌了一部分,砖块和木板落在地上,隔出一个小小的入口,大概只能容一个孩童出入。
“哎呀,我来对了嘛。”
猫妖精抱臂说到,她灵活地钻入储藏室,将新叶·风行者所需的物资放在入口处让罗维娜拿走,接着再自己爬出来。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
“谢谢。”罗维娜·宵星说。
“没什么啦,”猫妖精还是懒洋洋的,“你拎来了我朋友,我也要说谢谢的。”
end.
『本群作者10月任务』
从以下四个关键词内,抽取一至四个词语作为核心,写一篇不低于1500字的故事,体裁不限,注。作业于【10月30日晚9:00前】发布至Elf主页,并复制网址同步提交至此处,以方便群主在主群提醒读者们参与评论。作业格式请参照原有作业(同人另需标注原作和cp)。超时未提交者将直接出狱。
关键词
1、炸鱼(舞舞纸)
2、假面舞会(语谖)
3、深度(空茧)
4、本人(小矮)
以上,请各位作者加油!
*全文共3077字
*菜键帽提前给秀智磕头了!!!!希望自由发挥的部分没有ooc!!!
*不知道写了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因为表演和幕后和一点回忆杀互相交错 可能有迷惑或者看不懂的地方……请等待秀智的投稿!!!!!(土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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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万里无云的傍晚。海上平静无风,夕霞洒在起伏的浪花间,变成细碎的光芒碎片。海鸥低飞掠过海面,掠过停泊在海上的一艘游艇。
渡边凉司坐在船尾,轻晃手里的红酒杯,光线在液体中乱撞,把甲板晕成一片绚烂的宝红色。他凝视支在眼前的钓竿和钓饵,身后的房间一阵接一阵地传出年轻人们的尖叫与欢呼。
“——祝你生日快乐,尼洛!!!”
伴着生日歌的旋律,房间内响起齐声的祝福和连绵不断的掌声。凉司嘴角划过一个细微的弧度,旋即恢复肃穆的神情——这样的吵闹声,鱼八成都被吓跑了。
他放下红酒杯,转动把手放长鱼线。片刻,身后响起脚步声。
“生日快乐。”凉司头也不回地发话,“不用再和朋友们狂欢一会吗?”
“不了,他们都喝不过我,现在都在地上躺着呢。”青年坐到凉司身旁跷起腿,看着平静的海面,“老爹,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凉司正要回答,手里的鱼竿猛地一沉,鱼饵下沉处发出哗啦啦的水声。他倏地站起,一边收线一边回头答道:
“尼洛,不介意为老爹帮把手吧?”
“当然,我很乐意。”尼洛压压帽子,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
*
“你和我爸好像。”
坐在他对面的法国黑帮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惹得渡边凉司皱起眉头,视线从剧本移开,落到尼洛·加斯特伊兹身上。
“我爸也是像你这样精明的人,但他最后败在了我身上。”尼洛毫不理会日本黑帮略显困惑的神情,自顾自地继续叙述他的故事。
“我一度很自责,但在做了同样的事情后,我并不后悔。因为这是利益换不来的东西,值得拼命守护。”
尼洛停顿几秒,玫红色的瞳中映出凉司垂眸托腮的思考模样。
“它带给一个人的东西可比利益多太多了。”
“但是这种虚无缥缈没有实体的东西不是很容易破灭吗?”凉司看着手边的剧本,食指敲了敲桌面,“欺骗、背叛、怨恨……仿佛吹弹可破的泡沫。”
“何况我们处在里侧的世界,长期收益并不可观。”他补充一句后轻轻叹气。不如说他就被正在和他讲大道理的法国男人“背叛”过,故而对方的话貌似没什么可信度。
“组织都没了,你还在这谈什么收益啊?”法国男人听罢,轻蔑地大笑两声。他起身走到凉司身边,拢过对方的肩膀。
“在这里我们都不是黑帮老大。我是尼洛,你是凉司,仅此而已。”尼洛顺势被凉司推开,瞥见对方有些嗔怒的眼神时他笑得更欢了,“不如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吧,‘老爹’。你理解不了我现在可以教给你?”
说着尼洛敲敲胸口,揽了一下衣襟,露出下面显眼的疤痕。凉司沉默半晌,挑眉看着尼洛坐回原位:“你的家族就是这样的玩意吗?”
尼洛俏皮地冲他挤眼睛:“只有我是,我是法国孤儿嘛。”
“那我还是日本孤儿呢。”凉司移开视线,看向尚未完成的剧本。一片沉寂中,他突然听见对面“噗”的一声窃笑。
“老家伙,别告诉我你年轻的时候没谈过恋爱。”尼洛坐在桌角居高临下地藐视他,笑容中多了几分嘲弄,“恋爱没谈过就算了,朋友还没交过吗?”
虽然不愿意承认,尼洛的话着实戳中了渡边凉司的痛处。
“……我出去走走。”
扔下这句话后,他在法国男人的注视下起身,重重地带上小木屋的门。
*
“老爹,找我什么事?”
尼洛带上身后的木门,毫不客气地整个人陷进小沙发里。迎上父亲严肃的神色时他收敛了一下笑容,旋即晃悠到渡边凉司身后,为他捏捏肩膀:“好啦老爹就别生气了!我下次会注意的。”
凉司叹息一声:“你三天前也是这么说的,尼洛。”他掰开尼洛的双腕,用指腹摁压太阳穴,另一手则敲打两下桌面,“还记得当时我怎么劝你的?”
尼洛有点不服气,双脚跷在小桌上:“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老爹行事这么保守,肯定错失了不少机会吧!”
“那也不是让你四处树敌,还引起条子的注意。”凉司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我已经多次告诫过你了,出了事自己兜着。”
尼洛摸出打火机为他点烟,奉承地笑笑:“是、是。”
“是只要一次。”“是——”
突然,二人的手机在同一时间响起。刺耳的铃声划破了仅存的宁静。
*
对于深陷里侧的渡边凉司而言,自己乃至他身边的人遭遇性命之危已是司空见惯。只是这次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他没能守护住。
白布罩在那团已分辨不出容貌的模糊血肉上,房间里透着刺骨的寒。尼洛站在床前背对着他,二人均不发一语。凉司脱下外套为穿得较单薄的尼洛披上,却听见他的低声细语。
“……母亲,我一定会为您报仇。”
凉司眼神偏离,目中所及的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做得好……。』
二十五年前,他手握着枪跌坐在地。倒地的长发女性气若游丝地说道,她捂着胸口,刺目的红从她的指缝涌出。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颜色。
『致 凉司』
二十年前,他找到一封沾着黑色污渍的信封。拆开后只有一张完全被黑污浸染的信纸。
他把那封来自父亲的信丢进火舌,禁不住吸了吸鼻子。
“雨宫、小姐……?”
在混沌不清的意识中,他看见粉发女性抓着镜子残片,刺进她的肩膀。
顷刻间,那种红色染上她的袖管。
——他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嗖——!
暗处射来的箭矢穿透了雨宫由里奈的心口。
她身体一软倒了下去,他看着满地的猩红,不知所措。
——但是……
嘶啦!!
渡边凉司被台上的异响拉回现实。他疑惑地抬头,他的演出搭档利索地把笔记本道具撕成碎片,并潇洒地往空中一抛。一时间台上飘起了白色的“花雨”。
幕布拉上了,尼洛信步走到台后。当他瞥见渡边凉司有些惊诧的表情时,愉快地笑笑。
“考验你的时候到咯,‘老•爹’。”他用力咬重最后那个称谓的发音。
*
中年男人倚在砖墙边脸色煞白不停喘息,早就没了子弹的手枪被他扔到一边。他松开捂着大腿的右手,手心里满是猩红,汩汩涌出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视野。疼痛在他的神经上跃动,与失血带来的混沌感交战。
结束了啊。他抬起头,头顶上乌云密布,看起来即将有一场暴雨来临。
“——游戏结束了,尼洛。”
当小径入口传来脚步声,凉司如是说,平静地宣告自己的死刑。
尼洛在离他三五米远的地方停下,脸上似笑非笑:“体力不怎么样啊,老家伙。”
“哈哈,托您的福。”凉司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如你所见,我现在一无所有,走近点也无妨。”
尼洛瞥了眼墙角里的ppk,沉默地拔出格洛克18,指向正在苟延残喘的“父亲”。
“……说起来,你母亲的死有蹊跷。”凉司垂下眼帘,“虽然那一度被认定为是敌手为了击溃我们所下的一步棋,但经过调查……与对方勾结的是你的手下。”
尼洛挑挑眉:“哈?老家伙,你因为失血过多开始说胡话了吗?”
“不,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凉司摁住大腿的伤口,以剧痛保留仅存的意识。
“当时你也在场,我亲爱的尼古拉先生。”
话音刚落,巨响在他耳边炸裂,离他脑袋仅有三厘米的墙上多了一个弹坑。这时随着低沉的闷雷,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形成细密的雨帘。雨水带着他所剩无几的体温,同血液一道淌了下来。
凉司无力地抬头,刘海和帽檐挡住了尼古拉的脸,加之逐渐模糊的视野,他难以辨认养子的神情。
不,是他曾经的养子,曾与他默契无间的尼洛·加斯特伊兹。
“……来吧,尼古拉。完成你的复仇计划。”
他向他张开双臂,露出慈祥的笑容。
“你想要的真相,就在这里。”
*
“喔,凉司!辛苦啦!”演出结束后,尼洛同往常一样勾上搭档的肩膀。凉司推了推他,继续收鱼线:“辛苦了。”
“凉司,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收拾道具?”“什么道具,这是我的所有物。”
“哦~”尼洛若有所思地点头,“哪来的啊?”
“捡的。”凉司头也不抬地答道,用布擦拭起钓竿。
“这都能捡得到?真有你的凉司,万一发生什么状况就不愁衣食了。”尼洛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双手交握枕在颈后。
火焰静静地在壁炉里燃烧。
“我有个问题。”
“怎么?”
凉司放下手里的布,把鱼竿靠在一边的墙,回头望向同屋的搭档。
“……那个时候,请了hitman的人是你吧。”
“而且中途未经商量篡改剧本,带上舞台的枪还是真货……”
“……你究竟想怎样?尼古拉·隐特里希亚。”
“你说呢?我亲爱的渡边凉司先生。”
男人回以意味深长的笑容。
Garner十四岁那年,他定居国外的姑姑造访了这座老宅。
与Gaunt家主极其相似的女子身穿黑裙,遮阳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苍白的脸,不过就算她不摘下帽子,Garner也能猜得出来她长什么样子:淡金头发,冰蓝眼睛,鼻子又高又挺,面部线条锋利,神情肃穆又傲慢。
——这几乎是Gaunt家通用的长相。
Garner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那时他四岁,那时她还没出嫁,仍然居住在Gaunt庄园里,直到一个冬天,河流冻成冰的季节,她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个国外的巫师,与他坠入爱河,于是千里迢迢地远嫁过去。
现在十年过去了,巫师死于意外,她也成了寡妇。
她这次回来,带来的不止成箱的行李,姑母出现在村口时,大家都看见她手里牵了个淡金发色,神情傲慢的小男孩。
那是她的孩子,Garner的表弟。
表弟毫不意外地继承了Gaunt家族的一切基因,并且长得极像他的母亲,身上没有一点父亲的样子。
Garner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表弟没什么感觉,不过他这时候已经学会如何更好地掩盖自己骨子里的冷漠,于是扮演了一个热情、尽职的表哥形象。
而不知道是不是本意,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对Garner却极其依赖,大约是小男孩总喜欢缠着年长的哥哥,很快Garner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小拖油瓶。
姑母在这座腐朽的庄园里居住下来,她出嫁前的房间被人收拾干净,与十年前几乎分毫不差,据表弟说,她搬进去的那天,忍不住伏在那张乔治一世时期的四柱床上失声痛哭。
当时Garner正沐浴在约克郡的阳光下,胯下是他那匹温顺的小马,表弟也骑了一匹安达卢西亚马,只不过毛色并不如Garner那一匹漂亮,他刚学会马术没多久,看着约克郡一望无际的田野总有些跃跃欲试,Garner对他不感兴趣,对自己的那位姑母也并不感兴趣,于是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在他们骑着马越过一条田野中的小小溪流时,不知道是Garner那匹马性子太过跳脱,还是那只蜜蜂干扰了它,总之它的前蹄踏空,惊恐地嘶叫一声,向侧边倒去。
事发突然,Garner的视线里出现表弟惊惶的神色,眼看着马儿即将倒下,连带着他也即将重重地摔在地上。情况危机万分,Garner急中生智,双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借力向旁边的花丛中扑去。
锋利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掌,等疼痛反馈给大脑时,他也听见了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表弟慌张地奔过来,他还很小,遇见这种情况不知道如何处理,急得只是哭,说不出话来。
哭了一会儿,他苍白的脸又涨红,惊天动地地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因为是早产儿的缘故,他一向孱弱。
“别哭了。”Garner感到自己的腿骨好像摔断了,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使他直冒冷汗,但为了让自己的腿不就此废掉,他只好强忍着安抚面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快去叫人来......”
因为这次意外,Garner在床上躺了很久。
母亲每天都陪伴在他床前,给他念书,或是从楼下花园里摘来几朵娇艳欲滴的白玫瑰摆在他床头,表弟也常来看他,只是这孩子似乎把这场意外的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每回只敢站在门外怯生生地看,从不敢进来,也不敢和Garner说话。
直到母亲柔声安慰他,而Garner也表明这完全不是你的错后,他才坐在Garner床前,怯生生地陪他聊天。
当日Garner的惨状似乎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再也不闹着要出去骑马,在路过约克郡的田野、尤其是里面的小溪流时更加害怕,总要让看顾他的仆人带着他快步离开。
不过这孩子也占据不了Garner更多的时间,他通常只能过来一会儿,因为一视同仁的Gaunt家主也给自己妹妹的孩子高薪聘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他现在每天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要上课。
与Garner截然不同的是,这孩子有举世无双的天赋,他无疑是被撒旦宠爱的孩子。
不被撒旦宠爱的这一方在听闻这个消息时,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这使得那些庄园里的碎嘴婆妇们格外失望。
不过,她们又很快地为Garner的无动于衷找到了新的理由:毕竟隔着一层血缘关系,只要Garner那些不怎么看重“天赋”的科目仍旧优异,只要Garner康复,不会做个瘸子,那家主的位子仍然属于他。
很快,Garner的伤势被养好,他能下地行走了。
母亲似乎担忧他受那些闲言碎语影响,总是尽力安慰弥补他,却对“天赋”的事绝口不提。
在她的印象里,Garner一直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她害怕Garner会因为这些流言而难过,甚至怨恨起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大家都说,是因为她的血脉稀释了Gaunt一族优异的血统。
Garner并没能察觉到母亲的心态,他对自己的天赋没什么感觉,对自己那位表弟也没什么感觉,仿佛世界上不会有他在意的事,而且,尽管对权利不感兴趣,他仍然不得不承认家主的位子终究属于他。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下着大雨,狂风呼啸地拍打着窗户,雨滴飞溅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哭泣似的水痕。
Garner从睡梦中惊醒,恰好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漆黑的房间。
他害怕这样恐怖的夜晚会加深母亲的梦魇,于是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推开门,在漆黑中向妈妈的房间走去。
走廊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手中的烛台只能照亮前方的一点点道路,Garner并不感到惧怕,呼啸的狂风也阻止不了他的脚步,可当他转过一个拐角时,他听见男人的低吼、女人欢愉的喘息。
是庄园里的仆人在偷情吗?
他厌恶地皱起眉。
于是他调转方向,朝着声源处走去,如果让他揪出这对野鸳鸯到底是谁,他一定会连夜将这对恶心的男女赶出庄园。
可是离声源愈近,他却愈发觉得不对劲——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姑母的房间。
Garner不动声色地吹熄了烛台,在狂风与暴雨中扶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沉默地站在姑母的房门前,里面暧昧的喘息透过薄薄的木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犹豫再三,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指,推开了房门。
黑暗中他看到那张华美的四柱床上有两具交缠的身体,白花花地扭曲地纠葛在一起,女人的脸因为情欲而扭曲着,但仍然可见她标志性的金发。
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夜空,黑漆漆的雨水尖啸着拍打在窗户上,房间里短暂的明亮让Garner也看清了男人的脸:是他的父亲,Gaunt家主。
他站立在黑暗里,身形单薄,却有不容小觑的力量。
房间内的男女没发现他,他们接吻,发出黏腻的水声,在对方耳边诉说着爱语。
在攀到顶点时,姑母流下泪水,紧紧环抱住兄长的臂膀,低声说:“这十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
显然,他们这段禁忌的关系并不是突如其来,Garner的表弟也不是什么早产儿,这个说法只是为了掩盖他不正常的降生时间罢了,他的孱弱与先天病,是源于自己生父生母肮脏的交媾。
Garner掩上门,将一切罪恶与不伦都紧紧阻隔在里面。
Garner Gaunt很小的时候,并不是个幸福的孩子。
Gaunt是个古老的家族,居住在位于约克郡的庄园里,乡下有漫山遍野的青草地,每到夏天,草地里总会开满黄白的野花,远远看去,像是夜空里的星辰。
Gaunt家世代居住在这儿,祖产庞大,于是庄园修得也气派。高耸的尖顶直入云霄,威严地耸立在约克郡碧蓝的天空里。这里有英国最好的天气,虽说逃不过阴雨连绵,但晴朗的日子总要比其他地方更多一些。
这儿的农民嘴里最大的谈资除了天气外就是Gaunt这一家子,庞大的成员,丰厚的祖产使他们津津乐道,每当庄园里的某一位老爷骑着匹神气又漂亮的骏马毫无顾忌地穿过麦田时,他们总要直起身子,叼着烟,望着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感慨上好半天。
当然,老爷们的出行并不依靠这些被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儿,从前的交通工具对现在的贵族们来说只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罢了,他们修建了马场,在晴朗的日子里,总会神气地换上骑装,三五成群地牵着马儿去约克郡的草地上遛弯儿。
Garner九岁那年,也收到了一匹雪白的马儿。
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意外地柔顺,怯怯地跟随在母亲身边,用晶莹澄澈的大眼睛端详着每一个靠近它的人类。
它的母亲是一匹好马,属于Garner的母亲,Gaunt夫人。母亲领着Garner来认识这位新朋友的时候,就指着这匹小马,解释了它的身份,Gaunt夫人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她拥有灿金色的头发和碧绿的眼睛,和Gaunt家族世代的淡金头发冰蓝眼珠全然不一样。
在灿烂的阳光里,她蹲下身,仰视着儿子面无表情的小脸,快活地说:“你瞧,小马驹总要跟随着妈妈的,Garner也一样,对不对?”
“可是,”Garner冷淡地说:“您总会死掉的,就像这匹小马驹总要离开它的母亲。”
“人终有一死呀,我的孩子。”在讨论这样的话题时,她意外的并不忧郁:“死后,妈妈会一直等着你,直到我们再次相逢。”
Garner张了张嘴,又沉默地闭紧了嘴巴。
他很想说或许根据教义的不同,母亲将要升上天堂,而Gaunt家族世代都是虔诚的撒旦子民,在出生那刻起,Garner的灵魂就永远的归顺于地狱君主了。
——没错,Gaunt夫人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她是个凡人。
可惜这样的话题在Gaunt家永远都是个禁忌,于是Garner思虑再三,最终只是露出一点浅淡的、讽刺的笑意。
Gaunt夫人牵起Garner的手,慢慢地走回花园里。
花园位于庄园后方,紧邻着城堡潮湿的墙壁,里面种满了娇艳的白玫瑰,这样格格不入的花朵在Gaunt家自然无人染指,这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约克郡的郡花,她曾这么解释,但谁都知道这样洁白的花朵源自这娇弱的凡人对伪神的崇拜,不过她地位高崇,是家主唯一的妻子,因此没人敢置喙些什么。
正值夏季,花园里的玫瑰们盛放着,母亲坐在树下的长椅,Garner依恋地偎在她散发着阳光与青草味道的怀抱里,他们翻开长椅旁倒扣的书籍,母亲用她洁白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垂下眼,将指尖抵在文字下排,轻柔缓慢地念诵起来。
这是Garner学前教育的必读书目,里面充满了不堪入目的亵渎,然而让Gaunt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她异教的信仰是家主最后的底线,Garner是独子,他绝不会放任Gaunt未来的主人跟随这样扶不上墙的母亲去学些什么肮脏、虚伪的旁门左道。
甚至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他还要Gaunt夫人去亲自教导Garner这些巫师的知识,这对神经脆弱的母亲来说无疑是场折磨,她在读完一页后便将书本合上,闭紧眼睛,苍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低声念叨着:“罪过。”
Garner疑惑地探头去看,母亲的眼角溢出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英国的天气变化无常,没一会儿乌云就占据了天空,母亲几乎是松口气,迅速地收拾好书本,带着Garner回到了屋子里。
Garner的学前教育结束,母亲在茶室泡好一杯散发着热气的红茶,又从柜子里取出套她珍爱的茶具,替Garner斟一杯暖暖身子。母子俩站在窗边,Garner沉默着看向远方碧绿的草地,他的眼珠十分浅淡,像面镜子,忠实地映出万物,可万物却永远到不了他冰冷坚硬的心里。
母亲则忧愁地看向花园里,她真心实意地为那些娇弱的白玫瑰祈祷着,期盼着它们能捱过这样一场残暴的骤雨。所幸,这些看起来纤细的花朵要比他们想象中的坚强许多,每一次,它们都能挺过暴雨的摧残。
Garner十二岁那年,他美丽的脸庞就已经初具雏形了,然而可惜的是,他长得并不像妈妈,遗传学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Gaunt家上百年来都是这样如出一辙的长相,不过由于他的长发和神态,他仍然看起来更肖似母亲一点。
在母亲身边被带大的Garner的神情举止都像极了Gaunt夫人,但过于像个妇人般优柔寡断也不是作为一个家主要具备的特质,尤其是当大家发现这个血脉不纯的孩子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天赋异禀后,这位年幼少爷的地位就骤然尴尬起来。
甚至有人说,家主正在准备培养下一个继承人。
母亲似乎并不受这些流言的影响,她仍然保持着Garner每日的学前教育,面庞在被树荫切割成碎片的阳光下恬静安然。但Garner却发觉,她似乎又开始整晚地发梦魇,醒来后也再不能入睡,只是在窗前静坐,默默地流泪。
Garner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开心起来。
母亲并不在乎权利,他也不在乎,可这样差的睡眠状态令母亲很快地形容枯槁起来,她金色的发丝暗淡得像枯草,碧绿的眼睛也不再明亮。
不过尽管搞不清楚母亲这样憔悴的原因,Garner还是找到了让她开心起来的法子。
在礼拜天的清晨,一个玫瑰上还沾着泪珠的时刻,他们从马厩里牵出那两匹洁白的马儿,向着隔壁村子的方向疾驰起来。
同样是母亲和儿子,它们一路上经常嬉闹在一起,Garner的那匹小马总是试图驮着主人依恋地偎在母亲身边,但更为成熟一点的母亲却会轻轻嘶叫着,斥责似的把它赶到一边。
母亲看着它们,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一抹笑容。
她在清晨被儿子叫出来,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踏上一场旅途,却毫无怨言。
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虽没使她放在心上,却勾起了她心底最浓重最黑暗的记忆,她甚至会在午夜梦回时讽刺地想:那些被“丈夫”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行径,如今会由另一个女孩儿来承受吗?
在天边泛起鱼肚一样的颜色,太阳渐渐露出头顶的时候,Garner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他们来的时间刚刚好,圣钟敲过十二下,教堂内响起唱诗班稚嫩的声音。
母亲惊诧地看着碧空中洁白的穹顶。
片刻,她翻身下马,不可置信地向前两步,却又近乡情怯似的停下,在唱诗班的歌声中跪倒在地。
教堂里的白鸽被从鸽笼中放飞,拍打着翅膀直上云霄,仿佛是一团团流动的云彩。
母亲置身于流动的云彩下、庄严的圣歌里,她的头发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闭着眼,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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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的确包含令人不快的内容,请注意
另,奇维纳气象局提醒您:今夜大雾,能见度低,请小心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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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谈起这样一个话题:
“老实说,我觉得我们三个人性格都很不错……别笑!严肃点!咳,我是说,我们也从来没整天想着炸学校,或者干些要被卫队逮的事,怎么……”
“可我们的确炸了学校。”尼格勒诚恳地说。
阿列克谢点头,补充道:“刚被放出来。”
“不止如此,”翼族法师掰着手指头数,“闯入学校禁区,非法入侵民宅,撬开图书塔顶层地砖——这个大概算破坏公物?哦,还有数次出入违法场所。”
“……声明一点,后山那次我可没去。”
卡伦特人的声音逐渐虚弱,他的辩解苍白无力,像开小差被抓个正着,又像违法犯罪的证物被拍到了脸上。最后,他往后一倒,随手抓住一个抱枕搂在怀里。这时候正当冬假,三人被他们的导师艾丹·弗宁从三英雄学院捞出并带回至苏古塔,在此之前,作业、未曾预料的探亲和异世界学习一件接一件,三人还未曾真正体会过休假的轻松,也因此,他们决定在宿舍里小小地庆祝一下(“庆祝出狱”,阿廖沙说,有时真弄不懂雪精灵的幽默),也算是考试季来临前的最后放松。三个单身汉从太阳塔区繁华街去惯了的店带回熟食,又从街对面的酒馆买来几瓶葡萄酒,他们围坐在阁楼的那张小桌子旁,水果、炸肉、酒杯占满整张桌面。学生们很自然地聊起这一年中发生过的事,人一聊天就会不自觉地端着杯子,然后喝下几口。杯中的红色液体尝起来几乎算是果汁,出于好奇,翼族抱着严谨的研究态度抿了几口杯中的饮料,其中的酒精还是让未成年人微微红了脸。在这种轻飘飘的感觉中,经验丰富的冒险者尼格勒开口了:
“我觉得,不是我们搞事,是事搞我们。”
他说得可真不错。
(一)
“你们看见告示了吗?”
阿列克谢点点头。此处起作用的倒不是室友们因相处近一年而带来的默契,那张告示在天明时分贴出,其中内容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苏古塔。信息从耳中落进口中,又被重新倾倒在耳中,小鸟衔着叶片一样,也像紧抓着风的蘑菇孢子,带着韵律与节奏顺着空气流走,又快又远。关于全岛清理的告示已成为岛屿中的热门话题,甚至取代了“今天天气如何”这样的问候语,人们打招呼后总会提起它。
“的确,已经不是第一天了。”尼格勒说。
翼族的表情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轻松,浮空岛连日来不断的震动在他眼里好像根本不是个事。的确,如果你见过巨大的冰结躯体、被神力掰断的城市、长满眼睛的树根和难以理解的建筑,区区地震可能确实不算什么,况且他会飞。挑起话题的斯特凡诺倒是有些心情复杂,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庆幸:他的姐姐在冬假的前一天来,在他出发前往三英雄学院的前一天离开,恰巧避开了眼前的状况。“要是再晚个一两天,唉。”
“不过原因会是什么呢?”斯特凡诺转着笔,“法阵出了问题,还是飞行的动力不稳定?”
“洛尔迦说地底有不谢之花。”
雪精灵同巴拉姆青年结下友谊,他在几天前收到了对方发出的警告。事实上,三人并未如鸮型人或其他同学一般亲眼亲眼目睹奇怪的植物,也就自然没有与那东西接触过、对它有着一些隐约的了解。他们或许从之前的经历与学生间流传的语焉不详的描述间对有极大可能到来的危机有模糊的认识,那潜藏的阴影却是雾中的,缺少清晰的轮廓。
翼族皱皱眉头,他想起曾经历的梦中世界:夜晚的光藏着污垢,白天的光缺乏生气,冷硬的色彩被近乎粗暴地投下,就连红色也是冷的;在更暗处,人们垂着头任由外部的东西扎入自己的后颈,做着醒不来的梦,墙壁上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打量一切;夏绿书在花园里轻叹“人类终会听到哀歌”。那儿的一切都太过离奇,作为梦也不免有些出格。不过……
“我想留下来看看。”
“啊……”卡伦特人也点点头,“是有点好奇。”
好奇,多少伟大发明的燃料、杂文八卦的起源,是门缝外一掠而过的模糊笑声和面向无垠星空的连绵幻想。人因对世界的好奇外出探索,因对未知的好奇埋头研究,因对故事的好奇捻起书本的一页又一页。一种三人已很熟悉的兴奋与期待弥漫开,不知从哪里溜进的风吹散了笼罩在阁楼的些微热意,他们聊起第二天的安排。
尼格勒翻转下手腕,说:“我可能会去试验场那边看看。”
室友们露出了然的神色。翼族最近沉迷于新的战斗技巧,或许是这一次的异世界之旅给了他什么启发,法师对武技也表现出相当的兴趣,为此,他将大量的时间都投入在练习上,而位于太阳塔区的租房明显不是个适合舞刀弄枪的好地方。与准备活动身体的尼格勒不同,阿列克谢打算去位于愚者区的图书塔。这时候奥拉的明灯区已搭起冰上剧场,剧场的冰柱与舞台必定被装饰以艺术家的巧思,一旁的冰雕也因蒙着五彩薄纸的灯火而显出优美的样子。雪精灵回忆往年的歌舞戏剧,心中涌起一股思念,出于习惯,他打算借些闲书来看。斯特凡诺仍然保有他的兴趣,而天文台是他准备探索的下一个领地。
话说完了,他们道过晚安,回到各自的房间。
异变不是突然发生。
学生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失踪的学生、洞穴里的人骨、城市角落涌动的潮流……它们拧在一起,不作声地将自己庞大的身躯一圈圈盘在苏古塔外围,细小的触肢恶作剧似地拂过街上行人,又决计不叫他们发现,就为了看看那份迷茫又带着些惊讶的脸。不知名的生物汲取着暗处的血肉,它的肢体蠢动着,不紧不慢地伸展,不显露一点慌张——
花开了。
愚者塔、魔法师塔、隐者塔、太阳塔、调节塔。
浮岛的底部的石块溶解一样脱落。它们的离开并不如秋叶告别枝头那般干脆,失去拘束的物质在法阵残留力量的驱使下仍会留在空中安静地漂浮,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效力彻底消失,它断肢般笔直下坠。伤口就是这样,皮肤被划开,你能看见里头好几层,这时它们还是白的,血液迟疑地探出头,像在害羞,然后才一股脑漫出来。
尼格勒在藤蔓刺破地面的瞬间便扇动双翅飞向天空。他悬停在一个合适的高度,向下俯瞰。带着金属光泽的藤蔓在阳光下舒展,叶片在风的拨弄下晃动,装作不经意般靠近人群,就像食肉植物一样。它正是食肉植物。枝条顶端的花朵刀子般戳向猎物,本已绽开的花瓣又猛地合拢,凶狠地撕扯不幸被它叼住的部分。翼族皱起眉头,他想起之前的暗月城。于是他飞得更高,躲过一些刺向他的枝条,这下他看得更清楚了:破碎的肉片和衣物还残留在花瓣边缘,同叶片一样,本该柔软的花瓣也带着锯齿,整体而言看起来有些类似沙虫的口器。
延伸出的光带吸引了翼族法师的注意,光带的源头是他本来的目的地——魔法师塔区。他就要过去。
“啾啾。”
灰喜鹊朱诺停在尼格勒肩上,她刚经历一段惊险的旅程:绕过飞舞的藤蔓。这些坏东西像被关起来饿上了成千上百年,什么能跑会跳的都想给抓住塞进嘴里,斯特凡诺一边躲着攻击向自己的藤蔓,一边还得为心灵链接另一边的朱诺提心吊胆。小毛球靠着尼格勒的脖子歇息,一动不动。翼族取下绑在朱诺脚上的字条,他的动作可能有些急,现下他实在没有将它轻柔展开抚平再读的从容。
“我没事,你保重。”
尼格勒因这简短的便条安心。斯特凡诺的字不如平时清楚,尼格勒几乎想得出对方是在怎样的状况中抽时间写下报平安的字句(让一向话痨的卡伦特人写下不超过十个字,情况的确紧急)。翼族抽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纸条背面写上了同样的话,再将被添加内容的纸条重新绑回。
“去找阿廖沙。”翼族法师轻声说。
斯特凡诺在心灵链接的另一端听到这话,朱诺又蹭了蹭滑过自己头顶的手指,很快展开翅膀依照人类法师的话往愚者区走。
尼格勒停顿片刻,向自己的同族飞去。
阿列克谢走在路上,他打算去图书塔。
近日的小地震并没有对雪精灵造成什么影响,他没把这个当回事。同深林一样,奇维纳也有着类似幼儿冬泳、冰水浇头的习俗。跨越拉扎银龙雪山而来的风太过寒冷,嘴里呼出的水汽上飘又落下,战士们晾衣服都得格外小心:稍有不慎,他们的手掌就会和立刻变得坚硬的衣服粘在一起,处理不好就会被撕下一层皮。也因为如此,奥拉的居民们在娱乐这一块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歌舞戏剧不是每天都有,符合自己口味的更少,以此为背景,一些匪夷所思的消遣方式在年轻人中颇为流行。或许是对深厚的积雪有着信心,从楼顶往下跳成为需要排队的热门运动(他们连雪殿都敢爬!);有的对寒冷厌倦,转去寻求温暖,于是用手去拨弄烧得通红的铁汁;还有的相信自己的力量,撺掇起两帮人凑在一起脱光了上衣打架,就为图个乐子。总之,在这种环境中生长,雪精灵难免失去一些对生活应有的感性。毕竟,哪个地方的人闲着没事就去和熊摔跤呢?
内心平和的阿列克谢不快也不慢地朝愚者塔区行进,今天天气不错,人们盼望已久的太阳终于没有遮挡地显露,雪精灵甚至打算找个长椅享受阅读的乐趣。所以当藤蔓伸出爪牙时,阿列克谢只看了它一眼就继续自己的路,直到其中之一开始袭击。奇维纳人动作很快,他就地一滚,躲过藤蔓的攻击,又借用脚蹬地的力量握着匕首刺向藤蔓的枝干。类似金铁交击的触感让阿列克谢皱起眉头,本该被刺入的切点只是向下凹,战士攻击的力道被卸下许多,到最后,仅有匕首尖虫子叮似的给藤蔓扎出一个小洞。他并没有时间停在原地思索,战士的直觉催促他尽快离开。几乎是下一秒,带有锯齿的叶片就拦腰切向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一声尖利的刮擦音响起,两根藤蔓缠在一处,阿列克谢利用这个机会离开了。
他拐进眼前的小巷。
短暂的交手没能让前飞雪骑士团成员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但他至少探出一点:这些藤蔓与普通植物实在不同。这是废话,他边跑边想,什么玩意儿能阻挡匕首的锋利?几乎全力刺下的一击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能够剖开植物、露出里面的东西,植物外层覆盖着的什么阻止了利刃的进一步深入,或者是植物本身的构成就带着“某些东西”?总之战士的攻击只让藤蔓的行动变得稍微迟缓了些,并且也只有那一会儿,见此状况,阿列克谢立刻作出决断。冻着的红菜根都没这么难切,他想。
(二)
愚者区是苏古塔的主要居住区之一,这意味着岛屿北侧的这块地方拥有数多的民居与完备的基础设施。自然,这块地方也成了学生们租房寄宿的热门备选,喜爱热闹或更偏向与室友们独栋整租学生们大都前往太阳塔区,更愿意享受居民生活、选择寄宿当地人家的学生则更多选择愚者区。虽然这区分并不总是准确,但苏古塔的确有不少学生都住在上述两个地区,洛尔迦和法雅就是如此。
“不谢之花正在地底盛开。”
这是半神曾对鸮型人给出的警告,加之花园中的事件就在他眼前发生,洛尔迦多少对眼前的状况有着一定的预想。他和法雅对视一眼,两人借助双翼飞到空中,以便更好地观察。更宽广的视野为两人提供了更多的信息,洛尔迦指着愚者塔:“那些光带,位置,很像法阵。”这一发现的得来并不难,好学的巴拉姆青年曾刻苦地练习法阵的绘制,再加上良好的方位感及有力的双翼,洛尔迦能够将俯瞰视角下的街道和空中的光带重叠到一个平面上进行分析——它的线条像极了笔下的墨线。
“法师们并不是毫无准备。”法雅也抬头看向空中。
在那里,光带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似乎有文字流水一般划过其中,它们努力增长,像接受雨露灌溉的春芽;与之相对的,地下伸出的藤蔓如菟丝子一样攀附上法阵的填充,准备将它们绞杀在半空。
事情已经相当明了。
“按照我们说好的。”法雅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给洛尔迦的。她很快又蹙眉,为了那些无辜丧命的人。
洛尔迦点点头,他们早已谈过这个问题。那是不久前的夜晚,他们坐在进行茶会的老地方。蒸腾的烟雾并没能遮掩翼族女性平静的面容,她看着洛尔迦,眼睛就像晴朗夜空中的明星——漫长的时间与距离也没能让星光衰减,启明星始终引导迷途旅人。法雅的坚强勇敢是她给人以温暖的源泉,此时也成为洛尔迦决心的一部分,为他添上责任的厚重。
他们让双手短暂地交握,接着奔向各自的战场。
空袭者曾与这些藤蔓打过交道,他至少对这些植物的某种特性有着了解。生着黑翼的青年没有选择硬碰硬,过去游荡者的经历让他有着对战场特性的把握:现在,藤蔓是捕食者,而自己是猎物。
——可猎物难道就该束手待毙?
青年飞向空中,他的动作吸引了几根藤蔓的注意,这些吃人的植物不放过一切活物,它们刚吞吃下几只可怜的海鸟,这些生物不过是准备飞往人工湖。这些地底生出的植物不知如何才能被满足,它们灵活地扭转着自己的身躯,就像覆盖在身上的不是植物纤维而是饱满有力地肌肉,枝蔓顶端的花朵凶狠地追捕着洛尔迦,在它们看来眼前飞舞的也不过是一只无力的黑色小鸟。洛尔迦迅捷地在藤蔓间穿梭,他依靠听觉辨别这些植物与自己的距离,往右躲过一次鞭打,再向上跃过有着尖锐锯齿的叶片……
一步,一步,这些植物似乎有着独立的意识,它们分头追踪灵活飞行的洛尔迦,花朵与叶片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群,鸮型人青年好几次差点被咬到。他在内心计算着,终于,他猛地下坠,又在即将落入花朵中心时掠向天空——
藤蔓相互缠绕,它们的枝干纠结在一起,好像顽童随手绕出的死结,此种混乱让地下植物们挣扎起来,大蟒似地滚来滚去。周围几所房子受到波及,漂亮的红砖被撞碎,露出外墙包裹的房间,齐整的摆设与被细心呵护的器物都显示出房间主人对生活的美好态度,万幸,那里已经没人。洛尔迦悬在半空,看着眼前:数颗花朵的头颅无序地甩动,口涎(也或许那是混杂着猎物鲜血的消化液)从开阖的花瓣间垂下,它们越是使劲,就越是陷在这一团乱麻里。他没打算就这样放过眼前的“鼠王”,这些东西必须被根除,在鸮型人的观念中,“不能给敌人留下喘口气翻盘再来的机会”。他想起上次在皮克西们举办舞会的花园里自己和伊孚是怎样对付那些藤蔓的,刀具棍棒的效果大打折扣,最后派上用场的是——
“小心!“
多束火焰箭矢从天而降,洛尔迦依言急退。被转化为魔法的夏之生命力热烈地燃烧着,与侍奉夏之神的牧师缩降下的神罚不同,眼前的攻击来自于不停轮转的生命流,其中并没有可怖的硫磺味及象征着兀烈卡卡盛怒的那股炸裂般的气息,可它依然是夏,是燃烧,是焚尽一切的烈火。火焰在接触到那团闪着邪恶光泽的植物团的瞬间扩散开,膨胀的空气与飞跃的火星甚至让洛尔迦抬起手臂遮在眼前。并不存在的尖叫似乎回响在噼啪作响的烈火中,眼前的威胁短暂地停止了动作,它的外壁上流下来一些液体,这情形有些像冰融化成水。
“谢谢老师。“洛尔迦落到法师身边。
奥斯维德·埃文斯笑了一下,说:“去德鲁伊之家。“
(三)
呆在安全的地方等事情过去并不是空袭者的性格,这是他从小所受的教导和自身经历所决定的。他目前精力充沛、四肢完好,实在没有理由去往庇护所——在他的观念中,那不是一个尚能战斗的战士该去的地方。同时,他也很清楚地认识到岛上的异变不止发生在愚者区,“这里还有我能做的事”,洛尔迦想起法雅的话,他忍不住快速弯了一下嘴角,接着坚定自己的决心:
那么,我也应做些我能做的事。
他立刻动起来。
双翼给了洛尔迦其他种族所没有的机动性及更宽广的视野,在现在的环境下,这让他能够更快地发现任何需要注意的目标(包括威胁和可能被需要的帮助),洛尔迦保持在一个较低的高度,以免错过任何细小的动静。就这样,他找到了在废墟中穿行的队伍:他们分成好几段,分别带着小孩和受伤的人,打头的是两个雪精灵,两人走走停停,可能是在探路。有着薄冰色眼睛的雪精灵短暂地打量着降落在眼前的鸮型人,似乎在进行某种判断,而另一位有着灰蓝色眼睛的朝他点点头,正是与他共同活动过多次并结下友谊的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奇维纳人简短地对两边作出介绍(也就是说出他们的名字),算是完成了自己中间人的任务,鉴于情况紧急,他一贯的沉默寡言倒显得十分适宜。之前洛尔迦已从奥斯维德处获知德鲁伊之家成为了伤员的临时安置点,这与罗维娜·宵星的推测吻合。事不宜迟,她当即将遇到的困境告诉洛尔迦,希望能获得帮助。
“这边走。”
雪精灵们没有迟疑地跟了上去。
有了洛尔迦的引导和警戒,罗维娜·宵星一行人能够将心思完全放在护送非战斗人员和转移伤员上,速度大大提升。很快,他们就到达德鲁伊之家,将伤员移交给了洛克里昂·银霞。洛克里昂·银霞目前算是德鲁伊之家的负责人,由于诸多原因(比如浮空岛持续多年的闭锁),苏古塔的德鲁伊并不多,忙起来还得贴布告雇佣城外来的冒险者,也正因为此种情况,洛克里昂只能专注于救治被送来的伤员,没法派出人手去往城内各区进行藤蔓的清除。德鲁伊之家的地上间隔着铺着大块的布料,伤者躺在上面,还有一两个德鲁伊穿梭其间快速地为他们包扎、喂水。
“喂,阿列克谢,你挡着别人了。”
习惯性站在关卡处的雪精灵后退一步,让一个手里抱着急救物资的德鲁伊通过。见状,罗维娜·宵星满意地点头,随后说:“我去找其他受伤的人。”接着,她就和自己的队伍一起离开。阿列克谢目送她远去,手上还拿着刚从朱诺那里获得的字条,那上面写着两位室友报平安的消息。
“阿廖沙。”
洛尔迦刚帮着洛克里昂移动过一个腿上打着绑带的病患,他处理完手头上的事,过来和阿列克谢说话:
“外边还有藤蔓,不止这里。奥斯维德老师也在帮忙清理,在那边。”
奇维纳人看向巴拉姆青年指出的方向。
“啊,还有……”
洛尔迦将自己关于某件事的发现及推测告诉了阿列克谢。然后,他们也分别。
(四)
奥斯维德·埃文斯站在一片废墟中。
曾经高大挺拔的樟树被拦腰截断,它在数年前由某位德鲁伊植下,接受着浮空岛上的雨露阳光,根系向下延申,牢牢把控住脚下的土壤,它茂盛的树冠被不少苏古塔人合着童年捉迷藏时的快乐收进回忆——现在没了。以樟树为中心有辐射出去的几条小路,这地方大概算是个供行人歇息的地方,樟树下设置有几把长椅,通常那些散步中的情侣们会来到这里,坐下,挨靠着说些体己话。多好的地方啊,突然出现的藤蔓毁了一切。多少事情都是这样,以为会持续下去,人泡在热水里,躺在阳光下,以为温暖的金子般的日子会照耀在之后的生活,所以只将目光放在近的、眼前的——毫无用处的东西上,那些真正重要的却被抛在脑后。接着,就像低俗话本里常有的桥段,“等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尖叫、血、残肢,破坏的尖牙利爪落在城市里,留下深刻的痕迹,原有的安稳生活被打碎,人命玻璃渣子似地乘着风离去,尖锐的痛苦握着手疼。坎维来的法师追着藤蔓的踪迹来到这里,在此之前,他已解决过一些恼人的植物。愚者塔区域的状况不如其他地区严重,藤蔓分布较为分散,这减少了腹背受敌的危险。
“喀拉”。
砖瓦碎块落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奥斯维德做出一个准备施法的手势。
出现在拐角处的是有着灰蓝色眼睛的雪精灵,阿列克谢似乎在找什么,他的视线扫过来与奥斯维德的对个正着,接着他径直走过来。直到走近了,沙漠精灵才看清雪精灵现在的样子:他有些狼狈,脸上衣服上都沾着灰,可他的眼睛……或许是经历过战斗或什么,灰蓝色在阳光下变得更轻更亮,像拢在雪原上的雾散去了一些。
“学生最好去德鲁伊之家。”奥斯维德说。
阿列克谢摇摇头,回答:“洛尔迦说你在这边。”
教授诗歌魔法的老师似乎还想说些规劝的话,但他很快放弃,任由来自北地的战士走在身边。他们沉默着以樟树为圆心向外搜索,搜索幸存者,以及可能存在的藤蔓。这地方对他们而言不算陌生:画有海鸥的路标钻出横在路旁的樟树树冠,瞧起来还真有点像飞鸟。两人对视一眼,共同朝某个方向走去,雪精灵曾在眼睛被遮住的情况下走过这条路,以樟树为起点,先走直线,再拐几个弯,其中包含一段近似环形的道路用以迷惑人的方位感,等过了这段再走上几步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海鸥的地下赌场。
轻微的呼吸声。
雪精灵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砖砸向对面的墙壁,他们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的动静,然后才走过这个拐角。
一个人没骨头似地躺在地上,不过也没办法,他的小腿本该在的地方汇聚着一滩血,血迹拖了一长条,看起来他是靠双手撑地爬到这里的——两手手掌已经磨破;他的脸上挂着已经变成黑红色的血糊,像被从半空撕开的血包淋了一身。由小渐大的脚步声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的嘴唇开阖,努力说着什么,可本就虚弱的身体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奥斯维德只能凑近一些,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上。
“跑……快,快跑……”
这是他最后的话。
阿列克谢警戒着周围,问:“他说什么?”
“他说——”
嘭!
之前藏在废墟阴影中的藤蔓腾空而起,由一个相当的高度劈下。奥斯维德和阿列克谢敏捷地避开了突如其来的袭击,地上的那个人却没有力气移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后,被刻意延长存活时间的诱饵已经成为血肉模糊的一滩,他的肋骨折成好几节扎进内脏,头部也凹陷得不成形状。不管怎样,他解脱了。
战士握着路边捡到的长剑,摆出了进攻的姿势。或许是因为武器的重量与长度不是他习惯的,雪精灵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别扭。战士有两个法师室友,自身也是魔法学院的一员,他自然清楚法师施法的复杂,需要正确诵读的言语、分毫不差的姿势及恰当的施法素材,甚至连节奏和语调都不能出错。出于对魔法的了解,为身边的法师争取时间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奇维纳人会在自然与无穷的情感面前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但眼前的一切还不足够,他不会向这种东西认输,这是他需要奋起抗争的对象。
“我先拖住它。”
说完,阿列克谢就迎了上去。
眼前的藤蔓十分灵活,动起来像被施过变巨术的蟒蛇。前飞雪骑士团成员见过营里的成员叉蛇,他走过去时,那几个德鲁伊拿着样子奇怪长棍围着一条不停扭动的蛇旁,它的头已经被木棍的前端插在地上,身子还在不停扭动;等他回来,那几个德鲁伊还围在那儿,拿棍子去戳那条已经累得不动弹的蛇,老实说,阿列克谢觉得他们是在偷懒。现在雪精灵突然想起这么一茬,眼前的藤蔓也会有类似的“七寸”吗?藤蔓顶端的花苞绽开来,它的边缘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美丽的光辉,金属的光泽流淌在枝干上,而稍有野外经验的人都知道,越艳丽的越危险。张开的花瓣朝目标咬下,阿列克谢在最后几步时跃起,雪精灵的身体较高等精灵强壮,也更高大,但他们仍归属于精灵,这意味着他们同样能轻盈地跃起到一个相当的高度。阿列克谢借着往下落的力量做出劈砍的动作,他的努力获得了一定的效果,被砸中的花瓣裂开一条细缝,趁着花苞似乎还在眩晕的机会,他用力刺下长剑——
藤蔓剧烈地扭动,长剑卡在花瓣间甩也甩不下来,这铁质的武器迫使花苞只能维持在一个张开的状态。一些火球从背后飞来,不少落在藤蔓的枝干部分,还有一两个落尽花苞长大的口器里,这使藤蔓挣扎地更厉害。它的动作破坏了周围的一部分建筑,里面藏着的人被迫离开暂时的庇护所,往可能安全的地方跑去。
“去德鲁伊之家!”奥斯维德发出引导。
沙漠精灵的话给了慌张乱窜的人们一个明确的方向,他们开始朝德鲁伊之家所在的方位行进,不可避免的,人群经过了正在战斗的奥斯维德。
这是什么地方?
愚者塔区,他们从樟树旁走来。
这附近有什么?
海鸥的地下赌场。
这念头自然而然地滑进奥斯维德·埃文斯的大脑,他的身体仍朝着藤蔓,眼睛却忍不住跟着往后退去的人,他的视线落在逃难的人们身上,落在他们的脖子、手臂上,他努力分辨着任何线条和形状,只要它们组成的是海鸥的样子——
法师的手指不自觉动了一下。
“趴下!”
伴随着雪精灵话语的是一记撞击。
阿列克谢扑向奥斯维德,他们往后倒,恰巧躲过藤蔓的猛力鞭打。奇维纳人皱着眉头,他在倒下时调整过姿势,因此能很快重整态势,回到战斗状态,战士握着匕首警惕着缓缓掉转过来的植物。脑袋磕在地上的沙漠精灵站起来,准备再次施法。
“把匕首给我。”奥斯维德对阿列克谢说。
雪精灵没有迟疑,他将自己携带到苏古塔的唯一武器交给了沙漠精灵,接着从地上捡起一根铁管,这大概是某幢房屋供水的管道,在房屋整个被破坏后随着砖瓦落下,阿列克谢试着挥舞,他觉得水管的手感还算不错。接下来就是对敏捷与力量的应用,战士在废墟间轻快地穿梭,他利用地形与藤蔓周旋,像恼人的虫子一样骚扰已经变得有些虚弱的植物。一下、两下、三下……他在内心数着击打的次数,雪精灵尽量保证自己每次的攻击都落在同一个点上。奥斯维德握着匕首,他也在暗自计数。
机会来了。
当藤蔓受伤的那一侧暴露在法师面前时,他以同样的轻捷将手中的匕首刺出,与战士的攻击不同,武器成为电爪的中介,强力的电经由刺破藤蔓表层的匕首引导流入植物内部。在一阵痉挛后,这根藤蔓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沉默片刻后,奥斯维德对靠在墙上回复体力的阿列克谢说:
“你也去德鲁伊之家吧……你在流血。”
雪精灵抬起头,他盯着沙漠精灵看了一会儿,问:“刚刚为什么不躲开?”
他的声音里含着怒意。
(五)
阿列克谢的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奥斯维德也学着奇维纳人靠墙坐着,现在愚者塔区大概已经被清理干净,称得上安全了,因此两人能够趁这个间隙肆无忌惮地休息。
他的眼睛远比他自己以为的透露更多,奥斯维德想。
最初是教师间的闲谈,他们谈到奇维纳,谈到那里严酷的环境——的确如此,他在第一次见到奇维纳人时这么想,雪精灵身上缠绕着一股风雪的气息。接着,他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向着春天的眼睛。
——向着未来。
冻土下沉睡着种子,埋藏着生命,不化的寒冰总有一天会变为润泽土壤的清泉;而流沙之下是虚无。
未来并不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不。下一秒不是未来,下一分钟不是未来,下一天也不是未来……没有意志的生活只是过去的延续,时间流走,人却没法踏前一步。未来搭建于现在,他却停留在过去。
复仇燃烧着他的现在,他自愿拥抱这团冰冷的火。
这既是他的赎罪,也是他的坚持。
“在战场上走神会丢掉性命。”
或许是等待后没有得到回音,雪精灵又补充了这样一句。向来沉得住气的阿列克谢盯着奥斯维德,他看着沙漠精灵又露出那种带着放弃的达观表情,忍不住皱起眉头。
干嘛非得这样?他忍不住想。在奇维纳人的观念中,复仇并不是一切的终结,农民拿着镰刀斧头冲进晴宫是为了更好地生活,私人间的痴愁爱憎也并非生活的全部……现在阿列克谢已经明白,他曾在海鸥地下赌场所感受到的情绪不过是一种情感与精神上的洁癖。他之前的生活带着略微的虚伪,并不是说他没有认真生活或为人不正派,而是他不愿意去真正接触——用自己的手——俗世中的一些苦痛抉择。他看到了,他凭借空想分析了,却还是不了解。之前的苦闷是天空中阴沉的乌云,盖子似的扣在头上,几乎要压弯人双肩的气压是一种痛苦,落下的雨带来另一种痛苦:它砸在人脸上,带来确切的感触。现在他已作出抉择,不去理会诱惑人的甜蜜幸福,而是走上另一条路,一条真实、或许布满荆棘,但仍延续下去的路。
“或许吧。”奥斯维德哂笑一些,声音中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重视,是一种避重就轻的语气。而很快,沙漠精灵有轻轻说起他为自己划定的命运:
“在完成该做的事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那之后呢?”
奥斯维德看他一眼,又很快把目光移开,沙漠精灵看着天空,看着眼前废墟中的战场,就是不去看雪精灵的眼睛。
阿列克谢突兀地想起曾做过的梦,梦里他在漫水的溶洞里行走,奥斯维德划着小船载他上路,他们一起到达地下舞厅,最后却只有一个人离开——沙漠精灵看着他远去,自己留在了“愚人之国”。就像他曾孤身走进黑暗。
他总觉得自己就该呆在那种鬼地方,总觉得自己放弃了人生,雪精灵眉头皱得更深,他为什么就从来不去想想自己帮过哪些人,想想自己曾帮着学生脱离困境?如果仅仅为了复仇,他何必拒绝学生们,老想着把学生赶出赌场?他为什么就没想过自己即使是一副自甘堕落的样子,也还是做出了正确的举动?
正确的事并不能轻易做到,这同样是一种坚持。
奥斯维德不去看的东西,阿列克谢看见了。
最后,沙漠精灵说:“比起我,你还有更值得在意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列克谢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他心中的怒火燃得更旺。雪精灵现在只想说话,将心里想的照实说出来,他知道他必须说下去。阿列克谢想起奥列格和他的那个阿廖沙,他们之间就是缺乏沟通。奥列格将忧虑与思念倾吐在日记里,尽管写在纸上落成文字,那情感也始终是他自己怀抱里的东西;阿廖沙倒是写信,写寄出去的信,可他路上写的信随意丢进旁边驶过的马车,相信信件会像花朵随着流水一样到达注定的浅滩。由于急切,雪精灵的话听起来甚至像是在胡言乱语:“你是说我丧失了判断力,没法看出什么是重要的?”
奥斯维德惊讶地看他,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剖出了怎样的情感,只是一味想着法子说出以往只会埋在心里的事:
“不要说那些多余的话,我知道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好。我……不过是个一直逃避的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后,沙漠精灵就被身边雪精灵的拳头击中了,当然,出手的那个留有余力。
“不要侮辱奥斯维德。”阿列克谢说。
接着,雪精灵又说出一大段歪七倒八的话:
好,你说你过去逃避,那你现在在复仇,你复仇,算不算逃避?不算。所以你现在可以说是生活在当下的,既然你生活在当下,那这种态度就应该贯穿始终——你活在现在。我们都读诗歌,诗歌与哲学相连……人的确拥有过去,过去如此重要,成为人一生的根基,但流水不会停滞,你盖上盖子,水滴也会找到缝隙钻出来,往该去的地方去……现在,未来。再说回复仇,复仇当然是对自己以外的人复仇,具体一点就是海鸥,要对海鸥复仇。那么,你该想的不就是怎样报复他们吗?何必让自己受自己的惩罚!怎么想都是他们的错!难道你还要让自己的痛苦成为送葬他们的添头吗?我不去讲那些大道理,这样,当作以后的一笔预付金好了,报完仇总得找点事做吧!往后剩个几百年不无聊吗?可你看,巧得很,我也是精灵,不管是写信还是旅行都能奉陪。如何?你觉得怎么样?
沙漠精灵的脑袋被打了一下,脑子还有些嗡嗡作响,雪精灵又一反常态地说个不停,他晃晃脑袋,暂且不去想怎么话题就跳转到复仇之后的生活,也不去想怎么两个人的日子似乎就要搭在一起了。可,今后、今后……
语言包含着力量,说出的话会成为誓言,如同流出的血一样不可收回。奥斯维德教授诗歌魔法,他自然知道这个。来自奇维纳的青年不停地讲些不着边际的话,看起来是准备把攒了好多年的说话份额一次性用光了。冻土似乎已经开始融化,而阿列克谢愿意将雪水分给奥斯维德,尽管那水是冷的,其中还掺了未化尽的冰碴。
沙漠精灵头昏脑胀,于是,他也不自觉地开口:
“行吧,我考虑一下。不过在那之前——”
奥斯维德指了指自己:
“殴打教师,先交一份10吋的检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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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椿回来的第一天,张家为这个孩子举办了盛大的派对。
长辈们似乎总觉着小辈在国外呆久了,就喜欢这些洋不洋的玩意儿,中国道家近一半的小辈都来了上海,虽说大家都不晓得“派对”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仍然很给面子。
宴会厅里大家热热闹闹,颇有人气儿,张椿却厌烦。说是给自己接风洗尘,交新朋友,谁知道各人都抱着什么心思呢?
他与同辈小将们敬完一轮酒,说说笑笑,却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人群中心,躲到了外头的花园里去。
他松松领口,那口堵了一晚上的气儿这才吐出来。时值深秋,花园里那些娇艳的玫瑰早成了枯枝子,不过张椿也不在乎这个,点了支烟,透过袅袅的白雾饶有兴致地端详枯黄的玫瑰花藤,也不知能得出什么趣儿。
这时,旁边窸窸窣窣地传来脚步声,张椿以为是长辈派人来叫自己回去,一拧眉,闪身躲进黑暗的角落里,预备等人走了自己再出来。
谁知道佣人没等到,脚步声却正好在自己附近停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你玩疯了是不是!”
“哪能啊,哪能啊我的祖宗,现在是能说走就走的光景么!”说这话的是个男人,听起来很没办法的,即便不看,张椿也能想象出来他愁眉苦脸的样子。
先前说话的女孩子这就带上了哭腔:“你答应我的!我参加这劳什子派...派对,你就带我去吃那家小馄饨!早知道你反悔,我何苦来这破地方!人又多又挤,上来打招呼的我全不认识!”
张椿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要他说,他也不乐意来这破地方露脸,可谁让他是主角呢?
李叶是真对这个妹妹无可奈何了:“我也没说不带你去呀,芽芽,你听话行不行?”
李芽一听这话,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是你再不领我去,人家就该收摊啦!”
李叶当然也想陪她去,他深知妹妹今天要是吃不上馄饨,能接连对自己生一个礼拜的气。可他也没法子,凡是聚会,就要有人情,有应酬,他是李家的长子,妹妹可以不应酬,他却不行。
张椿听得直想笑,又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心神一动,慢慢从藏身处走出来,笑道:“怎么了这是?芽芽可别哭呀。”
李家兄妹止住话头,齐齐回过头来盯着他看,直到张椿从黑暗中走出来,暴露在月光与灯火下,才松口气。
李芽眨巴眨巴眼,像只鸟儿一样飞到他身边,仰着头,娇声娇气地告状:“张椿哥哥也在这?你看我哥,说话不作数!”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她倒热络,自然得仿佛二人中间这些横隔的光景,只不过是蝴蝶的一次振翅,眨眨眼,便过去了。
张椿张张嘴,笑道:“芽芽也是大姑娘了。”
是了,的确是大姑娘了,他出国这几年,李芽好似是抽了条的小树,不要命的疯长,一年一个样子,眉眼间长开了,已有点少女的清丽样子了,衣着也是现下时兴的模样,穿着小洋裙,白嫩的,藕节似的小腿在月光下玉一样光洁。
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李芽眼睛一瞪,一对猫儿似的眼睛睁得溜圆,怒气冲冲地瞧着他:“我过来之后,张椿哥哥还一句招呼都没打呢!”
“嗳呀。”张椿一拍脑门,忙冲她赔罪:“实在是不知道芽芽妹妹也这么给我面子,竟然从苏州赶过来,要早知道了,我一开场就来找你玩。”
李芽心气这才稍微顺了些。
张椿与李家兄妹说起来算是旧识,同属道家,同是小辈,严格算来,倒也称得上是幼时玩伴,只不过自从张椿留学,三人便再也没联络过了。
先前他还担心这么久不见,李芽同他生疏,不过后头见她仍然熟络,笑嘻嘻地同他撒娇,才放下心。
“那家的馄饨,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
话说着说着又绕回来,李叶没有办法,只好推脱道:“去是一定会去的,只是哥哥也走不开。”
李芽又肉眼可见地不高兴起来。
张椿灵机一动,说:“要么我带芽芽去吧。”又低头,冲李芽笑道:“你带路,我让人开了车,咱们一起去。”
“好呀,好呀!”李芽拍着手笑道:“麻烦椿哥哥啦!”
——才只是带她吃顿饭而已,就从“张椿哥哥”变成了“椿哥哥”。李叶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瞪她一眼,推脱道:“这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呢?我在这里待得乏了,正好一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胃里难受。”张椿截住话头,笑着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叶也没什么借口了,他于是勉强地点点头,说:“芽芽,你可别太麻烦人家。”
张椿看出他的勉强,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把芽芽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么?我们吃过东西就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李叶心道就是因为交给他才放不下心,倒不是怕张椿做些什么,而是着实担心李芽,他了解这个妹妹,怕李芽跟着他,见色起意,做出些痴缠丢脸的事。
可事情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只好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李芽甚至回过头来,冲他做了个鬼脸,把李叶气得心口直痛。
张家的老爷车也是新购置的,为着张椿回来,特意买了代步工具,不然依靠张家的做派,只会乘轿子出门。
张椿给李芽拉开车门,将手挡在车上,看着她弯腰钻进去,才转到另一边,开了车门坐上去。
李家是和张家一样的古板做派,李芽从前在家里没见过这个,新奇极了,一会儿摸摸屁股底下冰凉的皮子,一会儿又叩叩玻璃车窗,掀开帘子看窗外的景色,打定主意等回了苏州,也要央着爸爸给自己买一辆。
张椿觉得好笑:“从前没坐过汽车?”
“没有。”李芽终于安分下来,诚实地摇头。
张椿看她打扮得时髦,以为这也是个新女性,哪知还是个被家里护起来的小姑娘。
“等你出了国,满大街上跑的就全是这个了。”他柔声说。
李芽好奇地睁大眼睛,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位是个海归学子,于是追问道:“国外好玩么?是不是全是洋人?他们说话,你听不听得懂?”
张椿摇摇头,道:“出国可不是为了好玩儿,是去学本事的,至于听不听得懂——多说,多听,自然就懂了。”
李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一会儿车就开到了地方,李芽下车时还在感慨:四条腿的钢铁怪物就是要比两条腿的黄包车夫利索,下一秒就被迎面吹过来的冷风教做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张椿见她穿得单薄,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张椿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苏州不如上海花样多,李芽从前没见过像他这样打扮的男子:穿着小西装,配着怀表,头发向后倒梳着,露出额头,身上还香喷喷的——那叫什么来着?古龙水儿?
李叶在家里穿惯了长衫,来到上海换身行头,也是身笔挺板正的西装,把李芽逗得直乐,说他是深山里的猴子成精,非要给自己披上身人衣裳,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但张椿这么一穿,她却不觉得怪了。
李芽仔细一琢磨,暗道应该是衣装靠人,张椿长得真叫漂亮,所以才不显得怪。
她十分自来熟地挽起张椿的胳膊,在摊子上坐下。摊子设在小巷里,正在昏黄的路灯底下,此时街上已没几个人了,这样狭小的巷子里就更显凄凉,张椿真觉得怪,李芽才来上海几天,怎么能找到这么偏僻的馄饨摊。
李芽听了很是得意,猫儿一样的大眼睛圆滚滚,乌溜溜,很灵动,斜他一眼,又看向别处,张椿不敢说这是娇媚的一眼,太过不尊重人,李芽是清白的好姑娘,不过这一眼,真带了钩子似的,颇有些意趣。
李芽点了碗馄饨,又给他要份清汤面,此时食客不多,就他们二位,于是东西上得很快,没一会儿两个热气腾腾的瓷碗就端上来,李芽的碗里十数个馄饨堆在一起,粉红的馅料被半透明的面皮包裹着,浸在金黄的汤汁里,白嫩嫩的,俏生生的,上面撒上翠绿的葱花,喷香扑鼻,足以入画。
而张椿这碗呢?说是清汤,却不缺荤腥。猪油点汤,汤又是拿最肥嫩的母鸡熬成的,黄澄澄,金灿灿,不需要太多佐料,就已经鲜得很了。白玉一样的面条有序地排列着,浸足了汤汁,已然入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把张椿看得食指大动。
这摊子果真不错,张椿先喝了一口汤,清淡却不寡淡,热热地顺着食管流下去,很熨帖。而李芽面对着自己的那碗同样诱人的馄饨却显得兴致缺缺,小口小口地抿着,拇指大小的馄饨,她三口才吃一个。
张椿心里疑窦丛生,李芽和哥哥吵架也要出来吃的馄饨,如今看来对她的吸引力却没这么大,他闷头苦吃这么久,差不多吃完了自己这份,但李芽那碗却还剩下许多。
这时,他眼尖地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走过来个人影,穿着长衫,羊绒围巾松松地搭在脖子上,十分清瘦。
那人摘了帽子,又取下围巾,一撩衣摆坐在小矮凳上,很文雅地说:“老板,还是老一套。”
老板也笑眯眯地招呼他:“尚老板,下戏了啊?”
——原来是个唱戏的。
再看李芽,腰背挺得板直,乌黑的眼睛似乎又亮了一个度,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什么“尚老板”,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很是心绪难平的样子。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这年头,捧个戏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张椿不由得失笑,凑近了,压低声音问她:“你这样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他呀?”
李芽红了脸,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张椿哥哥,你瞧他好不好看?”
张椿略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好看。”
李芽仍盯着那人,呼吸越发轻,唯恐把人惊走了似的:“尚先生扮上后那才叫一个好看呢!只可惜自从我到上海以来,凡他的场总是人满为患,我根本抢不到票呀。”
说到这,她又有些得意:“大家都喜欢他的戏!”
张椿更觉得蛮有意思,灯光下李芽真挚的脸,看着也格外可爱,只不过十分失落,可怜巴巴的,有点碍眼。于是他不知道从哪来的壮志豪情,像个幼稚浪荡的公子哥儿似的,大拍胸脯,向她许愿:“芽芽放心,他下一场戏什么时候?哥哥一定让你进园子里看。”
“真的呀!”李芽那双猫儿眼再次睁大了,好似两颗桂圆籽儿、黑葡萄,眼睛眨巴眨巴,又狡黠,又神气。
到这份上,张椿已是骑虎难下,不过他并不觉得勉强,反倒乐呵呵的,坚定地打包票:“自然是真的,张椿哥哥连这点话都不作数么?”
于是他满意地看到李芽的脸因为欣喜而红扑扑的,眼睛里满是期待:“那我就等着哥哥请我看戏了!”
李叶如果在这,只怕会更加痛心:这才多久,张椿的称呼就从“张椿哥哥”变成了“哥哥”?恐怕再过几天,李芽眼里心里就真的没有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亲哥哥了。
天底下有谁抵挡得住这样的攻势?在回去的路上,张椿几乎比李芽还要高兴,整个人轻飘飘的,面上却一派老成持重,将人安全地送到了李家兄妹下榻的酒店。
李芽下了车,像只快活的小喜鹊般翩然飞进大堂,不多时又飞回来。张椿摇下车窗,下一秒,嘴巴里被强硬地塞进来个硬邦邦的糖块儿,咂摸咂摸,是薄荷味儿的。
李芽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回礼呀。”
分明是从前台随手抓的一把糖果,忒不走心,可在回去的路上,张椿却郑重其事地把它含在嘴里,没嚼碎,就这么一直裹在腮帮子里,直到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