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塔救援。
使用召雷术,助力下一个产出者。
其实并没想用技能来着,但写都写了,干脆就用一下。
计划:20分,随便写写就行了。
实际:字数13175。
我: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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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5日,晨。]
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正要迎来第一个小高潮。
许多故事的讲述者会倾向于使用各种伏笔和线索层层递进地推进他们的剧情,因为世事大多也是这样发展,出于在现实中汲取的经验,听者便大多不会因为转折过于突兀的故事情节而破口大骂。就像扎兰亚的那句谚语:塞俄里亚奎尔斯的宫墙不是在一天之内突然倾覆的。
万事总有预兆,而在伊莉莎·雪风的故事里,这些预兆已经足够多了,是以故事的主角本人也能隐约地感受到:肯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肯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她的室友,锡里昂·暹罗德也这样说,“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二人眼前的布告板上贴着这样一则告示:
“鉴于近日来苏古塔的状况,法师议会决定对苏古塔地下进行清理。
“其过程不可避免将会带来一定生活上的不便,因而若有需要者,可以暂往暗月城避难。”
若说之前的那些零散的事件——法术试验场的幻觉生物,十五年前诺南德兰的灾难事故,神秘的交换生,精神失常的导师,说着没人能理解的语言的熊地精,地底的藤蔓植物,浮空城市连日不息的震动——都还是隐晦的暗示的话,这张被贴在布告板上的羊皮纸简直就是“马上有大事发生”的明示了。就连仅知晓些坊间流传的只言片语的普通居民都会因此陷入惊慌,并开始计划真的如公告所说的那样,从“门”去往暗月城躲避一段时间。
“你觉得法师议会的行动会顺利吗?”伊莉莎向自己的室友征询。
“我希望它顺利。”锡里昂说,“事情要是真的能这么简单地解决就好了。”
这大概就是表示:“我不觉得这件事会顺利地结束”。
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原计划:寻找一份日结的短工,转身从布告板前离开。与前几个月时相比,这个行为变得容易了很多:苏古塔的气氛近日来越发浮躁,不再有许多人在布告板前的空地上驻足。许多人都忙于进行一些恐怕只有自己才能懂得的“准备”:有些人尽可能地囤积便于储存的食物和饮品,有些人紧张地将家中多年积攒下的古董或珠宝变成易于携带的钱财,店家和当铺的门口因此排起了长龙,而街上的人影依旧变得比往常稀疏了些,因为更多的人选择了拖家带口地离开这座愈发危险不像的空中孤岛。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行事的。那些盲目乐观的人当然不会将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当做一回事,在日益紧绷的气氛里仍旧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但这样的人终归是少数。更多的人被自己的家庭、事业、不动产,又或者是分文不携地背井离乡之后就难以东山再起的恐惧感拖在原地,只能寄希望于法师议会成功,苏古塔会平安无事地清理掉地下潜伏着的东西,尽快恢复往日的平静与繁荣。
按照一般故事的套路,事情可能的确会发展成锡里昂所说的那样,但现实终究不是故事:人们大多会希望一个故事拥有尽可能波澜起伏的剧情,但并不会以同样的标准要求自己的生活。是故,伊莉莎很好奇自己的室友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是什么让您这么认为?”
“感觉。”高等精灵给出了一个相当唯心的答案,“就像我们见过的那样,那种植物已经生长得相当庞大——据洛尔迦的描述来看,它们就算把整个苏古塔扯碎都是有可能的。而且,它们多少是有些自主意识的:如此说来,在面临即将被法师清理的生死危机时,它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但或许,大法师们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可能也以此制定过对策。”雪精灵提出,“或许地底的植物会反扑,不过法师们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一点。”
“希望如此。”锡里昂叹息,但他没报什么希望——因为世事无常,灾难总是悄无声息地在意料之外的时间降临。
于现在的情势下,或许最理智的做法是如同公告中写就的那样,立刻离开苏古塔,去往暗月城避难。
锡里昂看着中央喷泉旁的“门”,如此对伊莉莎建议。冬假还有一段时间,雪精灵的基础牢靠,这一年的时间里学得又扎实,只要能在期末考试时准时回来,将六天的时间浪费在跨越世界的路途而不是复习上也不会对她的成绩造成什么影响。
高等精灵说得句句都在理,伊莉莎自己也清楚。他们是学生,是需要保护的人,是被卷进来的外来者,不需要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承担责任,哪怕正是他们发现了那些掩藏在阴影之下的端倪也一样。雪精灵前来苏古塔是为了求学,是为了成为法师,是为了在将来有更多谋生的手段——鉴于她在制作乐器上毫无天分,不可能成为一个乐器匠人——不是为了解决这些意外产生的麻烦。那么,此处最合理的选择,当然是躲到可能的事发地点之外。
这样的话,在伊莉莎的故事中,这件事便只能算是个小小的插曲,一个不显眼的起伏罢了。
但她又觉得,又或许人生中总是该有些意外的:比如奥菲莉亚的突然失踪就是个意外,但也因此,伊莉莎获得了可以入学苏古塔而非深林城魔法学院的资费;在风暴之城遇到了黑心中介,与另一个同样前来求学的学生租到了同一间屋子也是个意外,但也因此,伊莉莎获得了一个还不错的室友。
所以她反问:“那么您呢?您是怎样决定的呢?”
若是常人,当然也会不假思索地选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锡里昂愣了一下,于是伊莉莎便明白了他的决定。
或许就像奥菲莉亚·雪风选择一声不吭地带着手风琴步入茫茫风雪那样,雪风家的人叛逆期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那么,我也留下。”伊莉莎·雪风这样说。
她决定,让自己的故事就在这里经历第一个小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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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5日,傍晚。]
锡里昂·暹罗德在德鲁伊之家探望伯伦希尔。几乎是他刚一出现,巨大的白狼就冲了过来,凭借自己的体重轻而易举地将主人扑倒在了地上。年少的高等精灵惊叫了一声,演技的成分居多,然后咯咯笑着尝试翻身,去揉伯伦希尔的肚子。
洛克里昂·银霞,驻守在苏古塔德鲁伊之家的精灵,面带愁容地注视着这一幕。
“近来不怎么太平。你肯定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他对菲薇艾诺出身的外来后辈说,“或许你不应该接着待在这座城市了。”
那颗金色的脑袋有些费力地从白狼因季节变换而显得愈发蓬松的毛发中钻出来:“为什么?你不是也还在这儿?”
随即,他突然又注意到了另外的一个问题:“你这里最近是不是冷清了些?”
“这里少了至少一半的动物。”洛克里昂回答,“要知道,苏古塔脆弱的生态环境承载量就那么大,平时待在我这儿的一多半动物都是临时旅居在这里的游侠或者德鲁伊的动物伙伴。现在,这些人大多都离开了,自然也带走了他们的朋友。”
他以一种前辈对待后辈时常用的语重心长的语气做结:“锡里昂,你不是苏古塔人,没必要留在这座城市里。安全起见,你也应该带着你的动物伙伴离开的。”
“可是你不也没有离开。”少年人的态度仿佛在预示他要开始耍无赖了。
“我在这儿种了林子,还放养了林子里的动物。”洛克里昂说,“我对这些都有责任,自然不可能说走就走。但你不一样,你的家不在这儿,你对这里没有任何责任,大可以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这也是说,若是我想待在这里,就也可以待在这里。”锡里昂诡辩道。
洛克里昂有些泄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你只是个学生啊!对你来讲,这显然不会有任何好处。”
锡里昂总算从伯伦希尔底下爬了出来,反而把自己的全身重量都压到白狼身上去。“是这样的,我曾有过一个战士朋友……”他捋着自己动物伙伴的毛,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旋即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嗐,这个故事太长,不讲了。总之,我就是要留在这儿!”
洛克里昂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执拗的少年人了,但还是忍不住做了下最后的挣扎:
“就连拉玛的牧师也没法准确预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法师议会就要清理苏古塔的地下了——你我都是德鲁伊,就让我们开诚公布地说这件事吧:考虑到地底下的那东西是个活物,我觉得这件事八成不会顺利。”
“那我们英雄所见略同了。”锡里昂回答。至少在说这句话时,他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冷静与沉稳,与刚刚那个无理取闹的未成年精灵几乎判若两人,“我还觉得恐怕就在这两天里便会出事。”
“你有什么依据吗?”洛克里昂皱起眉头。
锡里昂耸了耸肩,不太确定:“……拯救过世界的冒险者独有的第六感?”他以开玩笑般的语气说,“不过,对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早做准备是肯定没错的。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拉玛的神殿看看:法师议会忙碌起来之后,苏古塔学院的老师们也跟着不见人影了。现在的情况下,那儿可能是最容易找得到空闲的法师的地方——我想问问他们对清理地下的法阵所持的意见。”
“还得准备好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食物和水。”洛克里昂的面色显得有些忧虑,“哎……虽然希望渺茫,但我还是会祈祷一切顺利的。”
“如果真的突发了什么事故,伯伦希尔也会帮你的。”锡里昂顺着白狼头顶的毛,“对不对?伯伦希尔?你和洛克里昂待在一起这么久了,若是他有麻烦,我一时间没法赶过来的话,你也会听他的命令,对吧?”
白狼抖了抖耳朵,呜咽了两声,甩起尾巴表示同意。
“这真是万分感谢。”洛克里昂轻松地说,恐怕没怎么把这句话当真,“这样大的一匹狼会是很好的威慑——对了,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配偶问题?他明年可就三岁了,一直都没有伴。这么大体型的母狼可不好找,你应该提前物色。”
伯伦希尔警觉地抬起了头。
“哦……我的确忽略了这一点。”德鲁伊们的话题迅速地跑偏了,“暗月城里有人饲养这个品种的狼,有专门的狼舍,我想应该不会太困难。”
可是没谁规定过一头成年的狼就必须去寻找自己的配偶啊!伯伦希尔低吼着抗议,但是没人理他。
生命的循环总是令人欣喜,当话题转到这个方向上来之后,德鲁伊们之间气氛便肉眼可见地轻松了起来。只可惜,一直忧心忡忡地呜呜叫着的白狼恐怕并不这么想——或许对与智慧生物接触的时常远多过自己同类的他来说,这还太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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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6日,清晨。]
伊莉莎与锡里昂很早就从他们的租住房里出发,预备在拉玛神殿刚刚开门迎客的一大早就冲进去,揪住一个法师或者对魔法研究颇深的牧师(考虑到拉玛正是魔法之神,这应该不太难),询问一番苏古塔准备用于清理地下植物法阵的进展和前景如何。说实话,就算是提出这个建议的锡里昂也觉得这其实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答案,但在这个人人自危、导师们也全都为了筹备法阵而不见人影的情况下,有件事情能去做就是很大的心里安慰了。
年轻的精灵们在抵达神殿所在的隐者塔区时,城市才刚刚逐渐醒来。连日频繁的地动令那些能搬走的人都尽可能地暂时搬去了暗月城,街道上的烟火气也因此比往日略少些,但从烟囱里缓缓升起的袅袅炊烟和从刚被打开的格子窗里探出的目光仍旧一如往常——数量上的确减少了,不过还是给人以“城市依旧在正常地运转”着的安心感。
熟悉的环境令人放松,旭日的阳光透过风暴之墙朦朦胧胧地落在街面上,带来一丝暖意。这是冬日里的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城市飞行的高度很低,但头顶仍然能看见澄澈的天空。如果这次行程没能得到结果,只是白跑一趟的话,把它当做散步也很不错。
显然,锡里昂并不是唯一一个这样觉得的人。
就在他决定随便讲点笑话给这次令人愉悦的散步增添一点欢乐的气氛时,苏古塔的地面再一次开始了震颤。这在近日里已经算不得是罕见的紧急情况了,是以最开始时,大家都没有过于惊慌。走在街面上的锡里昂和伊莉莎停住脚步,稍微伏低了身体以保持平衡,周围稀少的行人也大都采取了相似的策略;那些仍然身处屋舍之中的人也算得上是镇定,只有几声短促的惊呼从敞开的窗口中飘出来,大约是有什么东西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而被震到了地上——
但紧接着,惊呼就变了调。
隆隆的地鸣声比以往更加响亮,震动也更强烈。人们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些异常产生的原由,便已经被迫接受了急转直下的情形:土地皲裂了,缝隙迅速地扩大,撕裂了花坛中的土壤,步道上的石砖,甚至屋舍的地基;那之下的黑暗中翕动着,起伏着,在任何人完全地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件之前,许多漆黑的藤蔓便已经从中破土而出,舒展它饱满而修长的身躯,螺旋分布的锯齿状的叶片如同亭亭的衣裙,藤蔓顶端那巨大的、金属色的花蕾很快高过了附近的所有小楼房,在温暖的阳光下轻轻摇摆,然后,绽放——
——这是不应存于世上的植物,潜伏在苏古塔地下的痼疾。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它决定发作了。
街上一片混乱。原本就在户外的人为眼前的景象而惊骇地高喊;一些运气不佳,又或者是运气不错的人虽然还在室内,却已经见到了这种带着金属光泽的藤蔓破土而出的全过程:毫无疑问,这东西破坏了他们的房舍,并且对他们造成了非常大的惊吓,但也让他们能迅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且尽可能快地想办法逃走;但更多的人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仍然沉浸在睡梦中里,对于这场可怖的灾难无知无觉,一头雾水地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向外探看。
这是隐者塔区,整个苏古塔有至少三分之一的人住在这里,而在清晨,一天刚刚开始,绝大部分的人都还待在自己的家中。这让空气中弥散着惶惑的情绪,目击了一切的人们对于这种未知的植物感到本能的惧怕,而剧烈的感情是会在任何人之间相互传染的。眼前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一般人的知识储备范围了:除开那些努力逃离自己被损毁以致坍塌的房子的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只是呆愣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些蟒蛇一般舞动着的藤蔓,不知如何是好。
锡里昂抓住了伊莉莎的手。很难说这个动作是否有经过思考,但在皮肤相互接触、感受到对方温度的那一刹那,两位精灵都因此感到了些许安慰。地鸣仍然在持续,似乎全城都有终于按耐不住黑暗的植物正在撕裂大地;而那些先出现的已经完全地舒展开了,它们蛇一样扭动着枝蔓,低下硕大的花头,以植物的外表展现出了一些肉食动物才会有的不详姿态,仿佛对那些出现在街面上的人不怀好意。
“我们怎么做?”伊莉莎问。
一支藤蔓扭动着,迅速地贴近地面,向一个呆立在地面上的人袭去。那人恐惧地叫喊着后退,但是没有用——他的背后就是墙壁,朝着这个方向,他已经无处可躲,而那植物的动作并不迟缓。若是他身手敏捷,或许还能够及时地改变方向,朝着侧面逃走,但过于难以理解的事态发展令他的身体僵硬,舌头打结,只能发出些含混不清、没有具体意义,却无疑饱含着恐惧的叫喊,眼睁睁地看着那藤蔓扑上来,缠住他,将他裹挟着攫起。他大声呼救,可那声音被混杂在周围目击了这一切的人们惊惧的尖叫里,分辨不清。来到街上的人们慌乱地相互推搡着,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而那些才刚刚从房屋中奔逃而出的居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困惑地站在原地,整条街的人流就如同一条布满了礁石的小溪一样混乱,丝毫没有秩序可言。
锡里昂抓紧了伊莉莎的手,免得他们被冲散:“往神殿那里逃,牧师会救助平民,但是——”
年轻的高等精灵被四散奔逃的行人撞了一个趔趄,他的同伴赶紧又往手上使了点力气,将他紧紧拢在自己身边。黎曼也因为这次撞击从伊莉莎的领子里钻了出来,黑煤球不满地啼鸣了两声,便循着自己主人的心意,展翅扑棱棱地飞上了天空。
“我明白。”她说,“首先我们得想办法让这些人听咱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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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5日,夜。]
“出于好奇,我还是想问您这个问题——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不回答。”伊莉莎说。
“当然可以,您问就是了。”锡里昂回答。
现在已经是深夜,“好孩子该上床睡觉了”的那种时间。在往常的日子里,愚者区的这间小租住房中的住客们也都应该去往黑甜乡了,只是近来苏古塔的震动发生得愈发频:自从冬假里的某一天夜间,两位精灵双双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惊醒之后,他们就临时决定,至少在这段日子里,用四小时的冥想代替八小时的睡眠。
这是为了安全起见做出的决策,但近几天来灯油的消费量已经有些超支。在黑暗里,一天中多出来的四小时就显得有些难捱了——难捱到即便是雪精灵,也终于忍不住试着发起一个话题:
“您是因为什么才决定留下来的呢?”她问。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这话音刚落下去,雪精灵立刻便听见了自己室友原本平稳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接着很快又有些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大约是他不知所措地原地挪动的声音。
不像以往,这次,伊莉莎没有很快地得到回应。锡里昂沉默了一会儿——精灵意义上的一会儿。若不是问话的人也同样是个精灵,而且向来不缺乏耐心的话,这个问题恐怕又会无疾而终了。
最后,高等精灵还是选择开口,而且不同于在面对洛克里昂时他所使用的类似耍无赖的伎俩,面对伊莉莎时,他选择真心实意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得明白。”他显得有些举棋不定,这倒是让他听起来的确像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了,“也可能这是个一时冲动的决定,我从一开始就没想明白过这回事。”
“没关系,人都会有在冲动之下做出决定的时候。我也一样。”伊莉莎安慰道,“我可以听听整个缘由吗?”
“呃……这得从两年前说起,你已经知道这故事中的一部分了。”曾经参与过暗月城那场冒险的高等精灵说,“还记得阿维德吗?”
锡里昂曾经有一个战士朋友,他的名字叫做阿维德·斯特加尔。这是伊莉莎已经知道的部分了。她还知道,这位先生已经在两年前的那个传奇故事的尾声中不幸罹难,伯伦希尔原本应该是这位先生的动物伙伴。或许是因为高等精灵从小接受的就是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德鲁伊的教育,而一个合格的德鲁伊在生死观上总是多少与常人相异。之前的一年里,在需要提及这些与自己相关的背景故事时,锡里昂的态度和语气都显得很平静,平静到令伊莉莎错误地判断了这位人类朋友在他的心中到底占据了多大的份量,直到高等精灵终于开始详细地讲述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
伊莉莎并不清楚两年前的那些故事,甚至连“暗月城”这个地方,她也是在两年前的时候才听说的:彼时恰好有一队冒险者来到了深林城,在城市中央种下了“门”。这是一件大事,在街头巷尾被议论了很久,那个淡蓝色的气旋被保守固执的雪精灵们谨慎地观察了有一段时间,才真正意义上地被投入使用。她大概知道那个时间点里有些人在第五季的召集之下奔赴了各个世界进行了一些冒险,也猜想过其中会有一些惊险刺激的篇章;在遇到锡里昂之后,她又猜想这位年纪比自己还小的朋友是否也经历过那种值得被吟游诗人写进歌里的故事;而现在,她终于知道,有过。
平心而论,这个故事被讲述得很乏味——并不是因为锡里昂欠缺一点讲故事的才能,而是他并不想过度渲染其中的感情。他讲述自己和阿维德在暗月城初次碰面,因为对方帮他说了一句话而临时决定结成共同冒险的伙伴;或许是因为这次他主要想讲述的是这个人而非自己的冒险故事,有关小队其他成员的部分便被笼统地带过,故事也被拆分成一个又一个的场景片段,无法看清全貌。
在这个故事里,只有阿维德·斯特加尔是立体而鲜活的。
这位可敬的人类战士出身于德莫拉北方的一个小镇上,那里紧邻着雪山,一年里有八个月在下雪。类似的出身环境让伊莉莎多少觉得有些亲切,事实上,阿维德也与她所熟悉的那种住在不远处邻居家的男人有些类似:有些不善言辞,沉默地关注着周围的情况,会适时地对陷入困境的人伸出援手,但并不会尝试多加干涉。在故事里,他将整个松散的小队整合在一起,灵活运用自己的知识和技巧解决麻烦,完成任务,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锡里昂。
阿维德·斯特加尔是锡里昂·暹罗德在自己九十余年的人生里从未接触过的一类人。
树之音热爱生命,但也并不避忌死亡,树行者更是对那些侵害林木的人抱持寒风一般冷酷决然的态度。他们也拯救那些不慎被困在森林之中的生命,不过这饱含热情的行为总是先经过了一道条件各异的筛选的,更多时候,他们就如同自然本身一样,坐视生命的轮回。但阿维德·斯特加尔不同,作为雪山救援队的一员,他会尽可能地拯救任何一个在他面前罹难的人,哪怕希望渺茫,哪怕这个人犯了重罪。然而矛盾的是,这种救援行动本身并不含有任何感情色彩——至少,他并不是饱含热情地去做这些事的。在进行类似的任务时,他总是冷静而谨慎,比起救援行动的成功,他有时显得更加在意小队能否在这个过程中完好无损。于他来讲,这似乎更接近于一种事业的传承。
他们相识的时间并不很长,满打满算也连半年都不到,单独交流的次数以及所能谈论话题的深度都很受限。锡里昂因此并不清楚阿维德是如何形成这样的强迫观念的,他只问过为何对方会尽可能地进行救援,而对方的回答也显得模棱两可: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觉得我应该这样做。”阿维德说,“可能是,寒冷的地方太贫瘠了,因此每一个艰难成长起来的生命都是重要的。”
这回答令锡里昂觉得难以理解,直到暗月城中那场差点波及了所有世界的灾难发生:悲荒之神依靠眷属短暂地复苏了,整个城市都因疯长的寒冰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阿维德·斯特加尔为了救助一个小女孩而被封在了冰里。若放在诗歌当中,这理应是个非常悲壮,应该被极尽渲染的场景,但在锡里昂的叙述中,这显得很平淡无味,以至于伊莉莎在最开始时甚至都没意识到这故事就是在此画上句号的。
寒冷的地方太贫瘠了,因此每一个艰难成长起来的生命都是重要的。阿维德·斯特加尔或许希望能够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每一条性命,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是个很贪心的人。但因为人类总是这样贪心,这种族中的一部分总是致力于花费自己并不算长的寿命追寻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这不算是缺点,只能说这种特性很好地在阿维德身上显现出来了。而又因为人类寿命短暂,所以他们也有着短生种的通病:与长生种看淡生死的态度相比,他们总会过分执著于“活着”这件事,写在本能中的生存策略要求他们不要太为他人奋不顾身。这或许就是造成阿维德在决策与行为之中的很多东西在锡里昂看来都分外割裂的原因。
精灵少年是这样猜想的,只是已经没法求证这猜想是否正确了。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应当令人尊重的事,尤其是当事人最后因此牺牲了。他并不清楚,在阿维德的家乡,或者说在人类之中,人们会怎么对待类似的英雄,因此决意按照精灵的方式对这位可敬的逝者进行哀悼。他带着伯伦希尔,前往德莫拉,北上,试图寻找阿维德·斯特加尔的出生地——正如之前所说的,其实他们并没有认识多久,也不经常谈论自己的过去,高等精灵所有的线索,只是知道那是一座位于德莫拉北方的城市,附近有绵延的雪山,以及作为传统会在葬礼上吟诵的一首诗。这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但对精灵来说,只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做成的事情并不算太麻烦:与短生种相比,长生种在面对一件事时总是有更为充足的耐心和专注性。
事实上,他几乎要成功了。他花了比一年半多一点的时间,排查了德莫拉北部临近雪山的几乎所有市镇,大略地考察了当地的传统与风俗,圈定了一个最可能的范围。那个范围并不大,只有三四个人类聚落,而且相距不远,锡里昂大可以再花上两个星期挨个地走一走,问问当地是否有这样一个人,然后让阿维德的故事流传到他的故乡,与还留在当地的,阿维德的亲友一同哀悼——虽然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这样的人。
但是,就在这最后的关口,锡里昂产生了迟疑:这真的会成功吗?
并不是说他对自己能否找到阿维德的家乡产生了质疑,而是他不确定当地人是否会接受他带来的故事与哀悼。在这比一年半稍多一些的时间里,他见过了许多北地人,在他讲述这个故事是,他们的态度莫衷一是——这是委婉的说法,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对此抱持冷淡的态度,而更少的一部分人劝他停下:一个为了朋友从温暖地带北上的精灵,这的确令人动容,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他是为了报丧而来的,这太不吉利了。何不让那个男人的亲友(如果有的话)就认为他在一个更温暖、更富裕的地方定居下来了呢?
或许当一个地方过于寒冷贫瘠时,为了生存竭尽全力的人们就难以对那些不与自己直接相关的事情共情。而在这样一个地方,如若一个人离开了聚落,走进茫茫风雪之中,那么有关他的记忆也会很快被茫茫风雪冰冷无情地抹去。当气候过于严酷,当雪与风常年笼罩着大地,鲜花和怀念都会太过奢侈,就像那首诗中说的一样。
很快,锡里昂的疑问便随着他的思考而改变了,因为他突然借此意识到缅怀与哀悼都是为了生者而存在的东西,死者只是死了,灵魂随着艾瑞克的指引飞走,对生者世界的一切都不再知情。因此,他转而思考自己究竟想通过这样的行为使自己获得怎样的慰藉,但他此前从未以这样的方式思考过,所以也没法子一下就得出清晰可靠的答案,有的只是朦胧模糊的一种感觉。
他将这烦恼倾诉给了旅途中偶遇的一位老妪。那是孤零零地立在雪原中的一座拉玛神殿,很小,或许它已经被废弃了,因为里面没有牧师,只有这样一位老妪居住在左近,自愿地维护这座小小的庙宇。那老妪为他提供了一个能够暂避风雪的场所,因此锡里昂也帮她做了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或许是因为久居在拉玛神殿附近,又或许如她自己所声称的那样,只是因为年长者丰富的人生经验(这很令人困惑,因为那老妪只是一名人类,单论活在这世上的年岁,她不可能比锡里昂更加年长),她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个年轻的精灵被一些烦恼困扰着。她建议锡里昂将它说出来,即便她也无法解决,但有时将烦恼说出来也是一种可能的解决方式。
“或许你只是需要再多想想。”在听完整个故事后,老妪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你是想要令旁人记住他的名字呢?还是想要在行动上效法一位英杰呢?又或者是,你想要将他的精神传递下去呢?旁人没法给你建议,你得凭自己得出答案,因为除了你自己,没人更能认清你自己的心啊!你还年轻,而且是精灵,还有许多许多时间。”
随后,她又建议他回到温暖的地方去,因为北方太冷了,不利于静下心来思考。或许当一个地方的气候过于寒冷时,人们就总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对温暖的地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觉得只要气候温暖了,便做什么事都更加适宜,即便自己不能成行,也一定要推荐别人前往。老妪举出几个位于德莫拉南方的城市作为例子,但并不推荐温斯蒂,那里商人气息太重了,总是吵吵嚷嚷的,人们在那里很容易就变得市侩。一个利于思考的城市应该安宁闲适,适宜安静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又或是聚集了大量学者,因为人们总是容易被气氛感染的,学习也是思考的一种,新的知识令大脑活跃,可能会令人获得此前从未想过的视角。
精灵少年认为这说得很对。于是,在一段时间的思考后,锡里昂接受了这建议。他做了计划,编造了理由(因为不想对其他人做出太过复杂的解释,这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或许会令不少人厌烦),想法子弄来了足够多的钱,最终成功地来到了苏古塔。他在此学习魔法相关的知识(他也的确对此很感兴趣),空闲时便试图搞清自己到底是怎样希望的——老实说,这比想象得要难得多,因为人确实有时候会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断断续续地思考了一年,问题总是连缀着问题,最终的那个唯一的答案依然被掩藏在重重迷雾之后,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最终的”答案,因为不管是人类还是精灵,只要是活着的、能思考的生物,想法都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改变。
直到现在,向伊莉莎讲述这个冗长而无聊故事的锡里昂仍旧没能为自己提供一份有足够说服力的解答,但在灾难即将到来之际(只是可能,但人总要为最坏的情况打算),他突然间意识到,一份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答案或许是没必要的。他被“答案”这个词魇住了,犯了个很少出现在精灵身上的教条主义错误:他是精灵,自然而然地随心而动才是他的生活方式。这是符合天性的,而且,自他出生以来的九十余年里,他接受的都是这种教育。
所以,他追随自己的本心,选择在这个危难时刻依然滞留在苏古塔,希望能够在不为他人造成麻烦的情况下凭借自己的能力多少帮助一些人。至于此处的动机为何,到底是出于他自己内心的善良,还是想要传承阿维德的遗志,实际上并不怎么重要,他大可以把对故人的尊敬放在心底,然后凭自己的喜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个问题并不一定要有与它配套的答案,一个念头也并不一定需要有逻辑清晰的动机。只要想法产生了,不必追索源头,也可以直接选择是否对它进行实施。
伊莉莎也很赞同这一点:如果事事都要寻根究底的话,人可是很快就会因此发疯的。或许离家出走的奥菲莉亚正是如此,但那也无从考证——你没法从疯人的口中得到一个理智的答案,也没法钻进她的脑子里看看事实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不论缘由为何,锡里昂此刻做出的决定都可以被认为是高尚的,是一件善举,是以她也没有阻止的立场,甚至于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也决定要参与其中。
“不论怎么说,这总归是好事。”雪精灵最后如此作结,“即便一个问题没有得出答案,但只要它不再困扰着你,也就不能被称之为烦恼了。”
而且或许,当事人自己也不会太在意自己的身后事。同样生长于气候严寒地区,因此多少能理解阿维德部分心理的少女这么想。因为北方人就是这样的,这没什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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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2年11月26日,出芽。]
当人群陷入混乱的时候,要如何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呢?
或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根据场景的不同,能够实际实施的手法也有所区别。在此处,伊莉莎和锡里昂选择了一种简单粗暴的策略:他们击倒了其中一根藤蔓。
当会威胁到生命的东西就在身边时,人们在慌乱中就很难注意到他人的动向,因此在藤蔓的第一轮攻击中,四散奔逃的人们几乎完全没对周围的情况进行观察,将自己奔跑的方向全权交给自己的本能判断,是以在整个过程中,对锡里昂来讲最困难的部分竟然是设法站在原地不动,好施展神术,以及对自己的目标进行瞄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引人注目了:伊莉莎帮助自己的室友登上了一块石头——那应该是从附近的房舍里倾颓下的一块石墙——让他得以远离人群的干扰,然后很快,原本晴朗和煦的天空便被神术引来的重重乌云覆盖,天光暗了下来,人们因此惊慌地抬头看去,就只见乌云当中隆隆地闪烁着电光。现下里的情况并不允许术者拖拖拉拉,因此那些可怖的能量并没有蓄积多久。青白色的枝杈怒吼着从墨色的天幕上一跃而下,以肉眼不能识别的速度瞬间刺中了一棵刚刚抓到了行人的藤蔓。在之前的几次接触当中,学生们已经清楚雷电对这种植物是相当有效的,事实也是如此:那东西被击中后立刻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看起来柔软的身躯变得僵直,顶端的花瓣也抽搐着,仿佛在发出无声地的嘶吼。因为被迫舒展开的躯体,它不得不放开了刚刚抓到的行人,重新钻入地下躲避——被抓住的那姑娘显然也受到了连带伤害,躯体不自然地抖动着(显然不是因为恐惧),头发因电荷变得蓬松,衣角上也有焦黑的痕迹,哭泣呻吟着,但至少性命还在,似乎也没受到太大的损伤。
大体上来讲,这是个令人鼓舞的景象,而造成这个景象的人至少在当时会享有一定的话语权——在当下的场景里,这表示至少人们会听听看他在说什么,而不是不管不顾地接着逃跑。这为锡里昂提供了一个给出建议的机会,于是他站在石头顶上,尽可能大声地向周围呼喊,要周围的人向神殿区去避难,在这种情况下牧师总会提供帮助。
这是常识性的知识,绝大部分人都能想到,他们只是一时间被突发情况弄得没法冷静思考而已。因此,建议获得了响应,人潮的移动开始出现了秩序,一些居民也开始自发地组织这次行动:刚刚说话的人还是个孩子,即便他能够击溃其中的一支藤蔓,也最多是苏古塔学院的学生。绝大部分成年人不会选择将求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但很快,走在前头的那些人就发现了另外的一些困难:
“道路被这些该死的植物堵住了!”队伍的最前方传来这样的叫喊。金属藤蔓在道路的正中央张牙舞爪地摆动,从空间上来讲,这条路还是能走人的,但实际上,没有人敢于过于接近那东西——肯定会被抓起来。抓起来之后呢?不知道,但总归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走这边!这边还是安全的!”这是伊莉莎的喊声。当你是一位法师,你的魔宠又带翅膀的时候,或许就对地图不会有太大需求了: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借助魔宠的眼睛从上空俯瞰地面,获取实时的路况信息。
人群有些许骚动,因为伊莉莎的面容也显得太过年轻了。但留给他们做决定的时间不多,刚刚击溃了一支藤蔓的那个年轻人也是与她一起的,所以在短暂地踌躇之后,人群还是该换方向,朝着雪精灵指出的道路前进。那的确是一条通路,但是地鸣还在持续,或许是这些植物在地底不同运动的关系。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动作必须要快:这条通畅的道路到底会通畅到什么时候,实在是不好说的。
黎曼在半空中欢快地啼鸣着,藤蔓注意到了她,但是她太小了,很难被抓住,因此在这一路上,至少小鸟有惊无险;伊莉莎拖着锡里昂跑在最前头,跟随魔宠的视觉引导了一条正常情况下没人会这样走的曲折道路;再之后,缀着跑到街上来的本地居民,他们自发地吆喝着,召集那些还没搞清楚状况,或者陷入慌乱的人,所以人数总是不断在增加的。但又因为藤蔓坚持不懈地袭击人类,一路上他们也有所减员:一些不幸跑得慢,又或者是因为坍塌受了伤、难以行动的可怜人被抓走了,另一些人被那些植物锯齿状的锋利叶子擦到,立刻就像被锯子锯过一样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是很令人难过的事情,但锡里昂已经不会再提出试图拯救他们全部人这种天真的想法了。或许是他接受了现实,或许这是源于阿维德传授的理智的冷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保护伊莉莎和黎曼,让绝大多数人都能够得到神殿牧师的保护。
领头人的脚步未曾因为其他情况的出现而停歇,是以整个队伍也不断行进。在因为藤蔓植物突然出现而混乱的隐者塔区里,建筑物之间的夹缝中,一条由人潮组成的灵蛇逶迤着向城郊的拉玛神殿,向着可能的活路,迅速地奔逃而去。
——TBC——
第一百八十六次作业 【索多玛】原创
《The Transparent and Forbidden Color》
文:不落秋
关键词:索多玛
文体:小说
标题:The Transparent and Forbidden Color
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和他会发生一些事情。
他坐在我的对面,抱怨着窗外的阳光刺眼,他融入到了窗外的景色里,仿佛是太阳的信使,送、邮递给我生命里久违的亮色。我这回和他预约见面,是想和他咨询一下下学期选课的事情。我看到了他下学期要教两节课,本来想咨询他想教什么内容,再决定上不上,然而我又不自觉地绕开了这个话题,仿佛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就借着话题发挥,继续聊了下去。
聊得投机,竟然足足聊了两个小时。于是到了下个学期,我报了两节他教的课。按理说上了有好感的老师的课,更应该好好表现自己。然而我却做不到,每每翻开课本,我都会将自己全部的心思去勾勒他的音容笑貌,意淫着我与他未来的无限可能,却完全将他讲的东西抛在脑后。这时我发现我的理性不起作用了,这虚假的希望竟鸠占鹊巢,让我完全不能摆脱。两次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这让我无比焦虑,甚至到了流泪的程度。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人讲的课,所以更想上好,然而越是喜欢,却越会精力分散。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无力感,仿佛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出生就不具备成功的素质。
他另外一节课,是一节实验课。我们每次要去农田采集样本,他把这些教给助教去干,自己在稻田外修自己老旧的自行车。我每次飞快地干完,就偷偷溜到他身边,找他说话。毕竟在稻田中,少一个人也很难被助教发现。
他和我聊天,说之前和我聊天的时候,问我想干什么,我和他说想继续读研究生。但是父母年事已高,不想再花他们的钱继续读书。比起要自己教学费的硕士,更像直接读每个月有工资的博士。虽然薪水微薄,但是节省一些,倒可以自给自足。他以为我是做事一丝不苟的好学生,没想到也这么不在意课业,又偷偷溜走,又逃课(考不好最后甚至不去上了),又不好好考试,让他想起他上大学的时候。
一想到他是大学生的时候也不是认真学习的学生,这让我内心暗喜。嘴上却说我的成绩单您也看到了,我像是不好的学生吗?只可惜让我分心的因素和你的课撞在了一起,让我没办法好好学习。他问,什么分心的因素,申请研究生吗?我也不纠正他,点头称是。他说,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实验室,帮你写推荐信。我问到,你实验室还缺人吗。他摇了摇头,说他实验室岂止不缺人,反倒太多人了,顾都顾不过来,不会再招人了。我说你误会了,我说你的实验室还缺本科生吗?我现在的实习结束了,没事想做下一个实习。他说,这个可以,我有一个博士生缺帮手,你正好来帮她。
我们三个人见了面,我看到了她,一头红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皮肤苍白,应该是有爱尔兰人的血统。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见面的话,我也许会因为她的美貌很喜欢她,可是现在的我,嫉妒着每一个有着更多和老师接触的机会的女性。
我就在他的实验室里继续做湿实验,看着拟南芥一次又一次地发芽,生长,枯萎,死亡。之后提取DNA,借着上一个实习的经验,我很快又在这个实验室混得很好。可以不用博士生的监督,自己独立完成工作。然而我发现我独立以后,很少再见到之前的博士生了,甚至也不再回我邮件。我不以为意,因为我也不是很需要她的帮助,一面又因为嫉妒心作崇。
老师很给力,我收到了第一封录取通知书,但是我并没有告诉他。每当他问起我,我都装得很焦虑的样子,他问我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写文书,像上他课那样不走心,我说没有,这种大事怎么可能不认真呢,可能就是运气不太好。直到收到拒信,我和他说没有别的学校录取我,你看这学校又给我拒了。我像只流浪小狗一样看着他,等着他的收留。他长叹一口气,说着好吧。
他说他是不想要我的,因为他没有闲钱了,但是就是很难拒绝我。他赞赏着我聪明,聪明得可以改变世界,不应该怀才不遇。又说我好奇怪,奇怪得让他喜欢。我并不好交际,在初中高中老师面前并不讨喜,我一边傲慢地拒绝着服从学校所教导,成为标准的好人,却又渴望着世俗标准的认可。我对聪明之类的夸奖向来嗤之以鼻,却没有听过有人可以说我改变世界。而“奇怪得让人喜欢”这样的夸奖,却也是我拒绝不了的。我表面客套地惊喜,而内心早已拥抱了他。
有一天,我又走进了实验室,看到了之前带我的博士生。她将红色的头发剪短了,更适合她的圆脸。我问着她怎么好久没看到你,她说她转实验室了。我惊奇道,你不已经快毕业了吗,怎么突然转实验室了。她脸上洋溢着笑容,和我说,因为她正在和老师约会,为了避嫌,才不得不转实验室的。我表现得十分惊奇,说我竟然不知道。她说,因为才刚刚开始,对其他的博士生也都是新闻。 我一边恭喜着她,一边找理由退出了实验室,关上门之后越走越快,最后冲了出去,在田野里发呆。
可我已经要留下来的,我要忘了这段感情。我的理性突然恢复了,竟然在他的课上期末考了全班第二名,他更加赞美我比别的学生聪明,我并不谦虚,笑着说老师不用再夸了,这是事实。他说以后你在我的实验室当博士,我也会把最重要的项目给你的,因为你出名了,我才会更出名。他说他对我抱着信心,一看到我就会想到以前的他。我笑一笑,心里想那以后我和你并肩合照的话,会不会想起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笑着,内心却已窒息。
我看着手机里他的照片,这是我在他课上偷拍的,却是最近最常浏览的照片。我选出最喜欢的一张,把它缩小成一像素,打印下来,贴在了自己学士帽的帽檐下。除了自己,别的人看不出来。我的毕业典礼我并没有邀请他,只有这一像素的照片。我看不清他的原貌,却知道我经历过他,只有我知道。我把我对他的爱沉没到海底,但他只在我生命中有一像素的位置。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备注:取了索多玛沉默和禁忌的意思
作者:语谖
第十七大道318号五层509室的门今晚第二次被打开,三个黑影鱼贯而入。前两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第三个人的衣服是白色的。
“没看到人。”其中一个人说,“怎么办,先生?”
白衣人不置可否,他双手插在自己的白风衣口袋里,缓慢地在房间内踱步。
“情报靠谱吗?那个方礼,不像是会养情妇的类型。”先前开口的那个人转头问另一个黑衣人,”能把钉子钉得那么深,不像是会在男女关系上翻车的人。“
“不是男女关系,是男男关系。”白衣人纠正道,“地毯上的痕迹显示是45码的鞋,而方礼本人的鞋号是42。”
“哦~”两个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其中一个挤眉弄眼地说,“这倒是说得通了,那货自己长得就像是做情妇的。”
“唉唉,不会吧。”另一个黑衣人捅了他一下,“你好这一口啊!那张脸倒是好看,但是身材嘛……就啧啧啧。找他不如找他手下那个大胸女刘思绮。再说了他那么高,找他不如找那个小白脸付鸣音。”
“但你不可否认,方礼那张脸可真是……”黑衣人还想说什么,前面领头的那个白衣人停住了脚步。
“没有人。”白衣人用脚踢开虚掩的木门,“刚刚你们没打中。”他看着一地狼藉的卧室,“没有血迹,没有人受伤,那两个人逃了。”
“不可能!”其中一个黑衣人叫起来,“这楼只有一个出入口,咱们进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人离开。”
白衣人继续向里面走,一直走到最里面的浴室。他看了几分钟,撩起风衣下摆,买入浴缸中,趴在墙上伸手敲了几下。
“是空的。”他跳出浴缸让开空间,“砸开。”
两个黑衣人上前敲了几下,一道暗门被强行砸破。
“这个设计倒是巧妙,浴室里用墙面上的装饰隐藏门,另一侧的门刚好是是检修井的门,没人知道这个房间有个秘密出口。”白衣人轻哼了一声,“看来那个方礼没少在这里下功夫啊。”
“还不是被先生看穿了!”黑衣人谄媚地说,“不知道那俩小子藏在哪里。”
白衣人敛着衣服从暗门走了出去,扭头看了看四周:“左边,这里有楼梯。”
一个黑衣人走过去推开了厚厚的钢门,探头看进去:“挺黑的。”
“地面呢?”白衣人问。
“地面?什么地面?”
“地面上有灰尘吗?有脚印吗?”白衣人的语气带了些不耐烦。
“没有,地面可干净了!”黑衣人回报。
“那你顺着这个楼梯下去,走到门口不要离开,就守在那里,外面有在咱们的人看着,他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现在还没消息,他们还躲在这楼里。”白衣人回过头对着另一个人说,“你过去,按照之前说的毁尸灭迹。别留下什么能被追查到的痕迹。方礼他仇家那么多,就算死了或者失踪,也不意外。”
“知道了,先生。”两个黑衣人分头行事,白衣人走向电梯,面带笑容:“方礼,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们将七组组长这个位置交给你吧……”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柄银色的蝴蝶刀,伴着身后巨大的爆炸熟练地转了起来。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惨白,一双淡色的眼眸里闪过洋洋自得的兴奋。
次日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这条新闻。
“第十七大道318号公寓发生原因不明的爆炸,房间内两人死亡,死者均为身高185公分的男性,其中一人配枪,另有数人受轻伤。据现场推断,爆炸物存储于其中一名死者带来的行李箱内。警方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谋杀……哦呀,看来阁下被当成了凶手呢。这可真是,让人心情愉悦。”街边的咖啡店内,一名身着墨蓝色长风衣的男子放下报纸,心情愉悦地调侃对面的人。
“嘁……还不是你害的。”对面褐色头发的男子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曹明和史云波一定很担心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哦呀哦呀,要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我。这可是阁下说的。”男子乐不可支地说,“更何况,我的配枪还在你手里呢,小红帽先生。”
没错,这两个人正是从爆炸中死里逃生的方礼和周炎。
“我完全被你拐上贼船了。”周炎闷闷地说,“你选择那个地点,分明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等他们过来,不然怎么会将书柜改装成防爆炸的暗室呢。”
“居然会使用成语,真让人惊讶于您的智慧。”方礼笑眯眯地说。
文:香无妄
关键词:瘟疫
体裁:小说
标题:瘟疫
乔连今年刚毕业,年纪不大。手机铃声选择特别,是女枪放大的语音。
一般而言,这个铃声顶多是独具个性。
但偏偏是寂静无声,黎明熟睡的时刻。
电话进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厄运小姐癫狂又放肆地笑声回荡在房间内,乔连差点就因为心梗告别这个世界。
遭受暴击的乔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过了几分钟才想起拿起手机看看是哪位刁民。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叫乔连忍不住闭上了一只眼睛,靠右眼辨认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莫仔,3分钟前。"
乔连点了回拨。大约是夜深人静,等待的滴声格外清晰。
好半晌,电话那头才有人接听。莫仔睡意朦胧的嗓音传来:"你没睡?"
乔连磨了磨牙,但为了避免被隔壁房间的父母听见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特么的被你的电话吓醒了,你问我睡没睡?"
莫仔"哦"了一声,停了停才迟疑道:"那······继续睡吧?"
"卧槽?你打我电话逗我呢?"
"我不是,我没有。"莫仔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只是梦见了你,感觉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那你特么的倒是说啊!"
"我忘了。"莫仔回答得毫不含糊。
"滚!"
这是第一夜。
猝不及防,没有选择静音睡觉的乔连,在第二夜再次遭受了莎拉大笑的暴击。
还是莫仔。
乔连依旧没有缓过神来,两分钟后拨回了莫仔的电话。
"如果我说我又忘了,你会原谅我吗?"
"给老子爬!"
连续两晚上的夜半惊魂,乔连合理的怀疑自己的心脏遭受了重创,到了白天依旧心中惴惴不安。只得喝杯枸杞茉莉热茶来养神静心。
下午的时候,莫仔手中平托小蛋糕来叩首谢罪。
乔连咬牙冷笑:“想要我死直接点不好吗?”
莫仔语气卑微,献上小蛋糕:“你信我,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才打电话。”他面色赧然,“就一下就想不起来了。”
小蛋糕外边裹着法芙娜黑巧脆皮与榛果碎片,内里是布朗尼层与牛巧奶油慕斯。乔连戳了几叉子,脾气肉眼可见的消没了。
莫仔眼见乔连态度软化,打蛇随棍上:“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下次你记得一定要接!”
乔连嗯嗯啊啊地应了,心里却想着今晚不静音就是狗。
可惜的是,乔连忘了。
在第三次听到莎拉笑声的一刹那,乔连猛然睁眼,闪电般伸手按下了音量键,才避免了被笑声猛锤心脏的后果。他注视着屏幕上的“莫仔来电”几个字,纠结了几秒接与不接,却在准备划开接听的一瞬间,看见屏幕回归桌面。
“未接来电,莫仔,一秒钟前”
不必回拨,乔连已经预料到莫仔肯定又记不住要说什么,大拇指按下了静音,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我应该是有什么事要说,可我真的记不住。”莫仔在五点发生了一条微信。虽然乔连在第二天才看到。
隔着屏幕都能看出莫仔的沮丧。
乔连打开淘宝,复制了销量最高的那条链接给莫仔。
“多吃点核桃,补脑。”
接下来的三天,乔连机智地选择了静音,逃过了被铃声惊魂的命运。当然,他终究还是换掉了女枪的铃声。
作为一个菜鸡,也许铃声都不配。
第七夜,乔连做了个梦。
或者不算是梦。
呈现在眼前的,是每日上班路途中那些面无表情站在路边的“人”。
它们西装革履,身形瘦长,只不过面部十分怪异,巨大的脑门,凹陷而看不到眼睛的眼部, 他们静谧无声地扭动着头部,好似在看乔连,又或者不是。
它们三三两两站在寂静的街道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什么时候,这里变得这么空荡了吗?”
梦境里的城市,天色灰暗,人烟稀少,天空的远处是深色的乌云,覆盖了高耸地建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金属质感的某些东西从云中透露出来。
乔连被吓了一跳,试图回头跟身边的人说些什么,看见的是同样惊愕,但是在下一瞬间却面露迷茫的莫仔。
要说什么来着?
莫仔心里肯定是同样的疑惑。
乔连迟疑地回头,对上的是黑洞洞的眼眶。
它静静地倒挂在窗户之外,无声无息地凝视着乔连。
“它们是真的,不是梦境!”
乔连猛然惊醒,本能地拨下了莫仔的电话。
“喂?”
“……”乔连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发出声来,“我忘记了。”
主题:你是我的可爱狗狗
设定:
沈芙/延续糕点师设定
Agf/妖怪狗狗设定(高加索牧羊犬)
私设:种族到了成年就会稳定体型和外貌
10岁-18岁(成长)25岁
字数:11268
读前预警/没有R18内容但是会有部分肉体接触
充满了没养过狗的人对养狗的揣测
充满了没做过甜品的人对甜品的猜测
会有OOC
感谢鹤鹤陪我捋剧情!
沈芙上周刚刚搬了家,秋天的时候她的甜品店正式开张了,随之而来的是每天花费将近两小时的通勤时间。仅仅过了一周她就有些厌烦了,试图在甜品店的周围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
正好,一位国外的朋友在出租她的婚房,地段合适,位置优越,位置在十一楼顶楼因此还附赠了一个小型花园。价格的话也还在沈芙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决定租下这间房子耗费了三天,搬家用了两天,所以在初秋一个微冷的清晨,沈芙关闭了手机上七点的闹铃,稳稳当当地睡到了九点钟。
起床,洗漱,化妆,换衣服,一切都照常,这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的早晨,在吃过早餐之后她就应该挎上背包,前往甜品店进行今天的试作品工作。只是在她经过客厅的时候隐隐感觉到脚底吹过的一阵冷风,在门窗紧闭的家中显得过于唐突,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通往花园的门没有关紧吧。
这个小区的构造都很有意思,两户中间围绕着一个小花园,也就是说楼顶除了她可以在花园中散步以外对面那户人家也是拥有花园的一部分使用权。这么说起来她根本就没有见过邻居,昨天带着自己做的饼干上门想和邻居见见的时候,站在门外按了足足十分钟的门铃都没有人来开门。
还蛮奇怪的,晚上八点不在家的职业……沈芙边想着边在玄关把高跟鞋脱了,赤着脚进卧室,想着看看说到底是哪里的问题,隐约记得早晨的时候自己明明只是在阳台上收了件衣服,好像并没有开窗……只见阳台的门不知道为什么被移开了一条缝隙,拖鞋却整整齐齐地收纳在鞋架上,而冷风的源头是被打开的花园门。
因为搬入得比较匆忙,沈芙本来想在花园和阳台之间再加一道保险门,至少不是那么薄薄的一扇玻璃门。她伸手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没怎么打理过杂草丛生的小花园。对于沈芙来说园艺并不是那么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她本来的设想是请专人来打理这一片花园,然后在草地上放一个秋千,木桌什么的,这样布置以后可以用来拍一些料理视频。而对面邻居家的小花园看起来像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肉眼望过去可以看到一片绿意,只不过占了很大面积的是一片草地。两个小花园之间用的是栅栏遮挡,房主原本是想在花园里搭建一个阳光房从而隔开两户人家,但是后来因为违章建筑被叫停了,导致这两家之间目前处于跨一脚就可以入侵对房价中的情况。
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沈芙想着将阳台门锁好就可以准备出门了,却没想到脚底窜过来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是狗。一只红棕色毛发的小狗在她脚下绕着打转儿,毛脏兮兮的看起来像是被丢在花园里过了好几天的样子。饶是沈芙这种对动物没有特别感情的人也被这只小狗的模样可爱到了,它看起来圆圆滚滚的,迈着小短腿不肯离开沈芙的身旁。硬要说的话,沈芙蹲下身子揉了揉它的长毛,这,好像熊啊。
会出现在十一楼的话,应该是邻居家的狗吧,沈芙张望着对面的阳台企图找寻到主人的一点信息。只能看到被关上的阳台门和空无一人的卧室,再然后就是放置在花园里的一点狗狗玩具之类的。
“这样的话只能联系物业了……是跑出来玩结果进不去了吗?”沈芙抱起小狗,同时拿出手机给店员发了几条微信,先是说明了现在的情况,今天应该会晚一点过来,再然后打通了物业的电话。
物业那边的小姐客客气气地说道:“您说的是1101的业主是吗,我们这边显示他没有登记任何宠物。对,联系方式的话我们也可以给您,只不过对方好像不是中国人。”言下之意,没有登记过的宠物不归他们管。
“这样,谢谢。”沈芙挂了电话后看了眼记录下来的电话号码,尝试着拨了过去,在九声响铃后出现的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的提醒。
普通地打不通,她叹了一口气开始尝试在微信里搜索对方,很遗憾地搜索不到。看起来应该真的是外国朋友吧,连微信都没有注册的话……实在没有办法,沈芙最后给对方编辑了一条类似于“您的狗在天台,看您不在家我先养养”类似的短信,只能期望对方早点看到了。
倒是这只狗狗看起来已经在开始熟悉她家里的环境了,从阳台跑进卧室,带着泥巴的脚掌结结实实地给沈芙的毯子踩上了四个爪印。沈芙连忙冲过去把它从地摊上抱了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地摊上的四个脚印,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将这个小东西给冲个澡清洗一下。
只是她没有照顾宠物的经验,先把小东西丢进浴缸,然后自己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蹲在浴缸旁边搜索着该怎么给小狗洗澡。沈芙一时半会儿买不到狗狗专用的香波,只好从柜子里找了一块羊脂皂,她的潜意识里觉得能给婴儿洗澡的东西肯定也可以给狗狗洗澡。
百度经验上写了,狗狗其实都喜欢玩水,尤其是适当的水温下释放天性。沈芙先拿着淋浴头在浴缸里放水测试水温,她又潜意识里觉得狗狗适合的水温就是她适合的水温,就这样调到了她最舒适的水温以后从狗狗的背部开始往下梳理它的毛发。
刚才看着圆滚滚毛茸茸的一只,在打湿了大部分毛之后露出了它本来的大小,看起来非常袖珍,肉眼测算也觉得应该是只才几个月大的幼犬。沈芙心里一边埋怨着主人不负责任一边用肥皂给它打上泡泡,而狗狗也只是乖乖巧巧地蹲坐在那里,一没乱动二没玩水。
在梳子捋过脖颈处的毛发的时候,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吸引了她的注意,狗狗的胸前好像挂着一个类似牌子的东西……刚才一直没发现是因为被浓密的长毛给遮挡住了,牌子上写着一串她并不认识的英文,开头字母是“A”。
“是名字吗……”沈芙替它解下链子放到一旁,继续开始为狗狗搓澡,努力控制着水流让它可以不流过狗狗的眼睛。在清洗完毕以后就是吹干了,沈芙家里只有一个自己常用的吹风机,但是吹那么一小只狗狗也是绰绰有余。
她用一块干净的大毛巾包裹着它,从浴缸中捞出来然后抱着坐回沙发,右手握着吹风机,左手在它的头顶和身体上轻轻地用毛巾擦干水分。
“提问,养一只狗狗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沈芙之前发给朋友的微信终于有了回复,她的朋友虽然没有养过狗但是有丰富的替朋友养狗的经验:“狗粮,狗窝,还有牵引绳和小玩具之类的吧……”
“那如果我不知道这只狗狗年纪到底多大的话……可以随意买吗?”
“你连狗狗年龄都不知道的话,是不是连种类都不知道啊,因为看照片好像不是国内比较多的宠物狗类型。还是送到宠物医院确定一下种类比较好吧,不同狗狗的饲养方式应该也是不一样的。”
“这样,好像我家楼下就有类似的宠物店,我待会带过去看看。”
“等等,周二哎,你不上班吗小店长??”
“……晚,晚点去。”
沈芙蹲在玄关朝着小狗伸出手,示意它跟着自己出来,因为没有牵引绳的原因她考虑了一下想用便携式的推拉菜篮用来运输它。小狗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抗拒出门一样,在门口的地毯上埋头蹭来蹭去,打着圈圈摇尾巴。
沈芙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叹了一口气,再不抓紧时间出门的话连下午上班都赶不上了。她只好抱起小狗塞进菜篮里,然后抓着手机和钥匙急急忙忙地出了门,还没有忘记从浴室里带出来的那个铁牌。
楼下的确有一家宠物店,之前路过的时候还被店员小姐姐拉着喂猫,让沈芙印象深刻极了。她推门进入宠物店,转身来迎接她的正是上次那位店员小姐姐。
“我家花园里进了一只邻居的小狗,现在联系不上邻居就只能我来养个几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来过这边。”沈芙边说边从菜篮里抱起小狗,从背后提着它的前爪,这个时候它毛色略浅的肚子就这么直白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不习惯这个姿势,狗狗挣扎了一下最后被沈芙放在了柜台上。它朝着店员露出了凶恶的一面,不肯往前迈一步。
“哎呀让我看看,唔,唔,是很少见到的品种呢!”店员小姐姐拉过狗狗的爪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起来对我敌意很重的样子,也正常啦,高加索牧羊犬就是这样的。”小姐姐还掏出了ipad给沈芙看了看高加索牧羊犬长大以后的模样。
“……高加索牧羊犬?”是沈芙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种族,她抓了抓狗狗背上的厚厚绒毛想起来了那个挂坠,“我这里还有一个挂坠,不知道和它的身份有没有什么关系。”
沈芙掏出了那个挂坠,把带有文字的一面给店员看。
店员小姐姐在ipad上点来点去搜索了一番最后说道:“应该是名字哦,这本来就是前苏联时很流行的狗狗种类,所以这个名字是个俄文名字来着。”
Google翻译用很标准的俄语读着这个名字:“Агафон。”
“用中文来读的话应该就是类似于阿加丰,阿嘎丰之类的吧……?”店员小姐姐歪着头给出建议,“长毛狗的话照顾起来还蛮麻烦的,不过幼犬的话稍微好一点!小姐姐是第一次养宠物吧。”
沈芙点了点头,把试图踏出柜台,一只爪子已经在边缘试探的阿加丰捞了回来:“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短期的饲养的话可以给我准备一点简单的东西吗?”
“没问题!”店员小姐姐顺手又摸了一下阿加丰的头,被它虎着脸瞪了一眼后才不情愿地收回了手,“它看起来好凶啊, 都不会笑的样子,不过这也是高加索牧羊犬的特点吗应该说。”
店员的动作比想象中麻利,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把从狗窝到狗粮都给沈芙配备好了,刷了二维码付钱以后还帮她一起扛到住所。
“多谢了,之后可能还需要麻烦你……”沈芙把阿加丰放到玄关口,让它自己在客厅和新小玩具玩,“不过真的对我的邻居没有印象吗,如果他带着宠物出门的话。”
店员琢磨了一下确认到:“以前我们没有见过这种狗狗哦,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它。而且这种狗在国内可以说是非常稀有……您路上提到的物业说您的邻居是个外国人,我猜应该是俄罗斯人吧!”
“也有道理,算了我到时候再打电话试试看吧,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沈芙朝着她微微鞠躬表达了谢意,然后将冰箱中之前准备好的泡芙拿了一盒出来,“一点谢礼。”
“多谢~!”店员小姐姐抱着泡芙美滋滋地离开了,留下沈芙和阿加丰两人。
阿加丰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些小玩具毫无兴趣,独自窝在沙发上望着窗台,好像比起其余的幼犬来说它格外的安静。沈芙花了一点时间把东西布置完以后时间也走到了将近午饭的正午,她看了看微信上的工作群聊里决定先去店里工作,哪怕是店长也有每天要完成的任务,尤其是下午这种外卖最忙的时候。
沈芙给阿加丰开了一袋狗粮,倒在狗盆里然后揉了揉它的长毛,把它从沙发上抱下来放在狗盆前示意它可以享用自己午餐了。狗盆是长方形的,一侧放着狗粮,另一侧是水,阿加丰一头扎进狗粮堆里就没有再抬起过头。
“虽然觉得也听不懂……算了,阿加丰,我要去上班了,等我回来大概是晚饭期间吧……”沈芙跪坐在它身边,一边揉着它颈后的毛,一边轻轻像是在交代一样说着话,“啊差点忘了,这是你的狗牌。”她温柔地将链子扣在了之前取下的地方。
“那我就出门啦。”沈芙再次踩上高跟鞋,朝着阿加丰的方位挥了挥手告别。
“芙芙姐今天怎么又迟到啦——”从后面匆忙进入料理间的沈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她比较熟的师师打趣着,“快来帮忙,师傅们都来不及了。”
沈芙开在CBD的这家主打高端路线的“Petit Four”甜品店意外地受欢迎,尤其是在周围的上班族之间,都很流行在中午出来吃饭的时候打包一份甜品回办公室好好品尝。而每一个来到这个商业中心的客人们都会考虑说要不要去PF家吃一份甜品,好好地放松一会儿再继续购物。当初在装修这个甜品店的时候,沈芙特意把二楼隔成了一个个的小包厢,确保了客人们的私密性,窗口做成了落地窗,通过光线的折射原理让每个隔间都能享受到阳光的美好,而一楼则是一个适合多人落座的大厅和陈列甜品的地方。
虽然在装修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总归店成功地开了起来,也渐渐在周围打出了一些名声。
“芙芙姐,今天有两个指名你来做的甜品……我看看,一个是之前定好的水晶柠檬蛋糕,还有一个是,刚刚收到电话预定的润如玉,要求是做成六寸那么大。”负责前台收银和经营各种账号的是今年刚毕业的武素素,虽然年纪小学历也普通,但是是一个非常擅长运营自媒体的熟练工。
两个今天特制的蛋糕都是当季的新品,水晶柠檬蛋糕主要用的是糖渍柠檬,新鲜的柠檬汁、浓香的蛋糕体,色泽明丽,恰到好处的酸味在口中弥漫,柠檬的清香会带来轻松愉悦的心情。而润如玉这个名字带给人的感觉和甜品的味道完全一致,佛手柑风味慕斯搭配红茶Q弹顺滑,佛手柑优雅的芬芳、红茶独特的风味在口中蔓延,洁白如雪,口感清爽。[ 甜品来自:https://www.sohu.com/a/314732657_635187]
都不是什么费时间的甜品,需要的材料也在前几天都处理好了,现在的目标就是在下午五点前将两个蛋糕制作完成的同时,帮料理间的其余师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沈芙的时间也就这样伴随着工作过去了,直到客人来取蛋糕的时候才猛然发觉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丢在家里的阿加丰估计也肚子饿了吧。这才急急忙忙地清洗干净,和店员们嘱咐了一通后冲回了家里。
没有想到养狗的第一天就让狗狗饿着了,沈芙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想起是不是有那种叫做自动放食器的东西,早点买一个的话万一遇到一些没办法及时赶回家的情况也不担心了。
上楼的时候她在电梯前等待的时候碰见了住在十楼的一家人,之前也特意去打过招呼,这次一见面他们家的小儿子就拽着沈芙的衣角和她聊天。“姐姐姐姐,你之前给我们的甜点真的好好吃啊!”小男孩眼里放着光和她形容着。
“啊对了,徐姐,我问问,您见过和我一个楼层的住户吗?”沈芙突然想起来顺带问了问,这家人在这里住了快三年了,总会遇见过一次两次的吧。
徐家太太费了点劲儿去回忆,但是总算有了一点靠谱的信息:“好像见过几次,记得是个高大的红发小伙子,脸还蛮外国人的。”
“这么说的话我也见过一次。”男主人也接了话,“看起来很冷酷的模样,我对他打招呼他只是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多谢二位了。小朋友如果喜欢吃甜品的话,我下次做了再给你们家送一点。”沈芙抿着嘴笑,揉了揉小男孩的头顶。
十楼到了,和一家人道别后沈芙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能确定对面住着人就好,或许是有急事出门或者被困在什么地方了。也幸好自己早上去花园看了看,不然这个小家伙如果在花园里冻上个几天肯定会生病。
“我回来了。”沈芙拉开大门,将包包随手挂在鞋架上,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赤着脚踏入了房间。本以为阿加丰应该会迎上来,没想到在客厅没能看见它的身影,再往房间里走的时候看到它蜷缩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熟。
沈芙笑着想将它抱起来,刚刚凑近伸出手的时候异变发生了,这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范畴——躺在床上的阿加丰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是一个散乱着满头红发的男孩,身上不着寸缕,保持着侧卧的姿势蜷缩着,而因为沈芙刚才的凑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只有半个手掌的模样。她的呼吸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打在了男孩子的脸上,让他搓揉着,睁开了那一双银色的眼睛,朝着沈芙迷迷糊糊地望了过来。
“……谁?”他的声音带着儿童的稚嫩,语调平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静,虽然是一个疑问句但是完全听不出这句话的结尾是一个句号。
沈芙被吓了一跳顺势往后退了几步,最后一头撞上玻璃门,捂着头痛苦地蹲了下来。
“你是谁。”男孩从床上扯了一块摊子随意地缠在身上,三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再次发问。
沈芙面色惶恐,一是无法理解狗狗变男孩这件事,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男孩,三是在犹豫要不要报警,迟疑片刻才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道:“……阿加丰?”
男孩皱起了眉,看起来对现在的场景也不是很能理解:“阿加丰是我的名字,你又是谁?”
“我……我是……”沈芙顿了顿,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介绍自己,“我叫沈芙,住在XX花城X幢1102,如果,如果小朋友你是住在对面的邻居的话,我们就是邻居。”
“……邻居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我也理解了,出了点意外,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也被困在了家门外。”
“那,那你要怎么办呢……”沈芙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早知道阿加丰不是普通狗狗的话她绝对绝对不会把它带入自己的屋子里,哪怕是小男孩她都觉得有些无法接受,“现在是人类的话应该可以打电话叫物业来开门的吧……”
“……我不是这个样子的,算了,人类,我现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直到我恢复正常体型以后再叫人来开门。”阿加丰将搭在肩上的毯子又绕了一圈,“钱我会付的,这里有次卧的话暂时让我住一段时间吧。”他非常自然地推开了卧室的房门,就这样拖着毯子走进了一片崭新的次卧,在床上躺了下来。
“等,等等,一段时间指的是……?”沈芙连忙追了上去,扒着门框问道。
“我想想……”他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脸颊琢磨着,“大概一——”话音未落他又变回了一开始的那只小小狗狗,被困在厚重的毯子中,停顿了两秒以后开始奋力挣扎起来。
“……”沈芙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场景,看着小狗被毯子覆盖着左突右撞始终找不到出来的路径,最后无奈地上前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但是同时她也意识到了,面前这只快乐地咬着她衣袖的小狗和刚才出现的男孩好像不是一个年龄的。小狗显得更加活泼可爱,但是刚才的男孩让人感觉到了不符合年龄的老沉,或许二人的记忆不是共享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倒是还可以接受,毕竟小男孩看起来没有办法自己控制变身的时长和契机,那么现在暂时当做是养了只狗和偶尔放血会回家的儿子也暂且还可以接受。
刚才他提到了什么一,是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沈芙有些头疼,虽然变回了狗狗让人觉得安心多了,但是把话说完再变回来不好吗。
埋怨归埋怨,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给狗狗准备晚餐,再给自己临时做了一顿简易的低脂餐。筋疲力竭又充满了意外的一天就这样进入了夜晚,因为夸下海口说要给楼下的那户人家送甜品,所以沈芙干脆趁有空做一点充满试验性的甜点。
适合男孩,适合家庭的,充满活力的当季甜品,沈芙将长发扎起,在背后盘成一个丸子头,细致地洗了一边手后打开冰箱,确认有什么材料可以用到。她的那个朋友原本也是一个厨师,所以一百多平的房子里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将近二十平的厨房。
如果是给孩子准备的话,达克瓦兹说不定会很适合……?不仅最近风很大,而且技术含量上比马卡龙简单多了,是今晚九点前就可以做完的甜品,而且可以搭配不同的内馅,符合多种人的口味。沈芙在草稿本上画了一下自己想要的模样,除了普通的馅料以外她非常想做一个苹果流心巧克力馅的达克瓦兹,毕竟提起秋天那就应该吃苹果!正好,厨房里也有当季苹果。
依旧是非常简单的打发蛋清然后加入杏仁粉,然后用专用的模具挤在烤盘上,大概做了两盘总共24个,送入烤箱之后就开始准备内陷了。本来想着是做一个蜜桃馅的,可惜家中的蜜桃还没有软烂到足够甜的程度,沈芙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抹茶做了其中的一个内陷,剩余的则是用捣碎苹果加上足够的白糖熬制而成的糖浆。在成功出炉的两片外壳上郑重地挤上普通的奶油和巧克力奶油,再在中间挤上苹果酱,周围撒上一点抹茶粉或者是巧克力豆。非常简单又好看的达克瓦兹就这样完成了。
外表上看起来达克瓦兹像是饼干一样的甜品,实际上入口相当松软,外壳既有饼干的香脆,也有杏仁粉的香甜。她用店里的甜品盒装了六个,给十楼的人家送了过去,自己边工作边吃掉了一个,剩余的五个她考虑明天带去给店里的员工试吃一下,如果大家都觉得味道不错的话可以考虑作为秋季限定进行售卖。她简单地包装了一下将剩余的达克瓦兹放在了冰箱的冷藏格里,就去洗漱休息了。
早起,沈芙差点忘记自己家里还养了一只狗,穿着一件堪堪到大腿的睡衣就要走出卧室,刚扳动门把手的时候才恍然想起,只好在衣帽间里先把衣服换好。
走到门外,阿加丰还在绕着她的脚打转儿,一会儿咬着她的裤脚一会儿把沙发上的坐垫扯下来。看起来这小家伙昨晚是在沙发上睡的,买的狗窝好像没有得到它的青睐。沈芙一边刷着牙一边走向厨房,却发现了一场惨剧后的事故现场。昨天好好地放在冰箱里的达克瓦兹被人拿了出来,总共五个被吃了三个,剩下的两个也都被咬了一口甚至可以看到牙印。
沈芙都不用去思考是谁造成的,低头看向脚边的小狗就了然,但是怎么可能对着狗狗发脾气呢。明明是另一个他做的坏事。她蹲下身子揉了揉阿加丰的头顶,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没想到那么冷冰冰的男孩也会对甜品产生兴趣。
收拾了一下厨房她就准备出门了,今天的主要任务还是去店里进行秋季限定甜品的试做,再找店员试吃,研发新品的日子总是非常痛苦却又让人雀跃。
一周时间过去得非常快,沈芙在家的时间也基本上只有晚上,白天给阿加丰的三餐都用的是自动喂食器,轮到了晚上会给它拌一点肉糜之类的尝尝鲜。那个男孩也很少出现,沈芙猜测基本都是夜间才会短暂地变回去,因为每天早晨起床都可以见到凌乱的厨房或者是没有关闭的电视机,偶尔还会看到湿漉漉的浴室。早晨起床变得异常有意思,有的时候是阿加丰的重压把她强迫叫醒,有的时候是它拱来拱去硬要和她一起睡,偶尔会有安静的早上,那多半是因为半夜玩疯了的阿加丰睡得太沉了。
哪怕是周末沈芙也是一个要上班的可怜人,她摸着枕头下的手机却感觉到今天的被子异常地沉重,闭着眼睛一边琢磨着是不是给阿加丰每天喂得太多了一边试图把被子从阿加丰的身下拽出来。
拉,拉不动……怎么回事?沈芙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发现身边并不是那只可爱的小狗狗,而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青年,很明显可以看出是阿加丰的成长体,毕竟发色到脸的轮廓都能看出那个男孩子的模样。
头发比起十岁的那个时候要显得整齐多了,散落在肩膀和床单上,而面孔也成熟多了,男性的线条呈现了出来,如果在高中的话肯定会是校草级别吧……这么想着沈芙拉扯床单的动作停了下来,如果他在现在醒来的话应该会是多么尴尬的状态。
沈芙从床的另一侧小心地下了床,拿着内衣和裙子在衣帽间换上了今天的衣着,因为天气渐凉所以她把自己的毛衣都翻了出来。这件毛衣的背后是用丝带缠绕捆绑起来的,之前为了穿上方便都松开了,现在就不得不自己一点一点把交叉的部分整理出来,最后打成蝴蝶结。
低处的蝴蝶结她还可以够到,最后的那个对她来说有些难度,沈芙将长发全部顺到一侧,尝试通过镜子来看自己是否成功打出了好卡的蝴蝶结。
“需要帮忙吗?”一道男声突兀地响起,阿加丰穿着一身普通的家居服出现在了衣帽间的门口,他看着沈芙艰难地折腾着出声问道。
轮到沈芙纠结了,她并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这个帮忙,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接近PF的开门时间,她决定让阿加丰帮个忙,毕竟只是给衣服打个蝴蝶结而已。很,很普通的事情嘛。
阿加丰得到首肯后靠近了她,低着头,从她的手中拉出两根缎带,不是很熟练但是非常专注地打着蝴蝶结。沈芙的一只手勾着头发,另一只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甚是无聊地抠着衣角,一心希望他可以快点结束,一个蝴蝶结都要打到天荒地老了吗。
阿加丰好不容易才把其中的一个环从另一个环当中穿出来,最后打成了一个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很成功的蝴蝶结,如果不算花了快两分钟的时间的话。
“你,你今天自己解决一下午饭吧。”沈芙又是匆忙地提着包坐在玄关穿鞋,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加丰,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不要接触,“如果又变回狗狗了的话,我,我让喂食器自动喂食的。”
她看着懒散地站在门口的男孩,不,现在应该说是少年,身上穿着的略显松垮的家居服是她父亲的,而头发用黑色橡皮筋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一把,配合着无表情的脸,像是什么电视剧里的年下小狼……停!沈芙,你不能再想下去了。你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来得及发生。
沈芙捂着脸落荒而逃,留下阿加丰不解地站在原地,过了会儿又开始从冰箱里掏东西吃。
沈芙现在大概琢磨出了阿加丰的变化规律,随着时间的流逝应该会逐渐从幼年体长到成人,也就是十楼住的人家口中的身材高大的男子,而变化的时间现在来看是在逐渐变长。从之前的只是晚上到了现在早晨也会维持部分人形来看,可能之后会遇到更长时间的变化……在这一周的相处之中沈芙对于狗狗的感情好像更深一点,但是每次看到人形的阿加丰都会为之惊艳。
上班的时候完全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下班后在厨房里做着新的实验点心的时候思维却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脑海里都是早晨看到的那一幕幕场景。
意外发现自己原来是颜狗属性吗,虽然人家的脸的确很好看,也不至于每次看到都会心动一下吧!这样说起来的话意外期待最终会是什么样的,会更加硬朗一点吗,头发会变短吗?沈芙脑海放空,手底下就没有控制住,打蛋器频繁触底撩出星星点点的奶油溅在衣袖上,胳膊上,甚至有一些奶油滴落在地板上。
“啊糟糕……”她脱下手套,从桌下拿出一张湿巾试图将奶油擦拭去,可是就算再怎么救急,衣服上的那股浓郁奶油味道依旧存在,“都多大了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沈芙蹲下身,处理地板上的奶油,突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不,是人,凑了过来。他靠得非常近,从挽起的袖口处闻起,鼻尖耸动着好像在评判着奶油,最后舔了一口,将沈芙手腕上那一滴没有擦去的奶油带走。沈芙惊吓中又被手腕湿润的触感给,小小地拨动了一下心口的指针,跌坐在地板上看着阿加丰面无表情地对奶油进行着评价。
“味道不错,什么时候可以做好。”明明是在说表扬的话却被他硬生生说出了冰冷的感觉,“我饿了。”
“啊……啊,这,这……这……”沈芙的语言系统已经被一拳击得粉碎,断断续续地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快,快好了。”烤箱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发出了一声“叮——”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今天晚上要做的其实是一家在日本很有名的店的招牌甜品,Ambroisie,沈芙本来是想做出来给自己拔草一下的,实际上就是一个开心果海绵蛋糕,刚刚烤箱完成的就是海绵蛋糕的部分,而她因为自己更喜欢奶油的味道所以将蛋糕外覆盖的巧克力换成了奶油。
接下来的只要把打发调整好味道的奶油均匀地涂在小蛋糕上就可以了,非常简单的步骤沈芙却频频出错,不是涂得太厚就是涂出界,最后呈现在面前的是两个长得非常一般的甜品。
“吃吧。”沈芙逐渐找回了自己的脑子,把小圆盘往盘腿坐在沙发上的阿加丰面前一放就匆匆离开,除了生硬的两个字和满屋子的糕点香气以外没有任何留下。
“……好玩。”阿加丰喃喃地说道,盯着卧室房门的银色眼睛里划过一丝像是找到猎物一般的兴奋雀跃。
沈芙突然开启了躲避战,努力避开每一个会和人形阿加丰相遇的时间段,每天上班拖到十点以后,回家以后也会在九点之前把自己丢进房间。她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一周肯定就可以把这尊大佛送走了,只是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好像有些快。
是一个午后,沈芙今天做完了预定的蛋糕决定给自己提前下班,庆祝一下这一单大生意的圆满完成。婉拒了店员们的晚饭邀请,她一个人回了家。
本来回家以后是很放松的时间,她可以自己去做一些快乐的事情,一个人吃炸鸡,一个人喝酒,还可以在楼顶花园里看着日落月升,或者把音乐放到最大然后看书。
但是因为想避开人形阿加丰,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自己的事情了,今天提前下班的话不仅不会撞上他,应该还可以和可爱的阿加丰玩一玩。她有些馋狗狗那柔软的毛了。
回到家,却发现家里异常地安静,阿加丰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可能又跑去对面花园玩了吧。之前的确有过一两次它自己跑出去玩的经历,到了晚上就会乖乖地回来,所以沈芙也没有太担心。
她想着趁这个时间不如难得地来泡个澡吧,翻箱倒柜找出了去年买的星空浴球,长发也用可爱的发夹夹了起来,褪下脖颈之间的饰品,耳朵上的耳钉。先换了一身比较轻薄的睡裙,然后从衣帽间找出带着兔耳朵的毛绒睡衣,抱着一篮子自己的换洗用品进入了主卧的浴室。
但是好像哪里不对,浴室的灯开着,帘子也拉着,沈芙打开门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直到帘子后传来拨弄水花的声音。
“…………阿加丰?”沈芙不知所错,只好先喊两声,“是你在洗澡吗,那也和我说一声比较好?”
“没事,我洗好了。”从帘子后传来的是男性的声音,挂在浴缸侧面的擦干毛巾被扯过,而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水珠砸落水面的声音,“正好你回来了,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沈芙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区别,她翻找着化妆品随意地点头:“可以,我手机放在外面,密码是182727,你用就……可……以……了。”
最后半句是因为面前的光线突然变得暗淡,她有些看不清浴球的使用说明只好抬头看看是什么原因,这就看到一个如别人口中描述的高大的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红色的头发工整地扎在脑后,胸前挂着一个银牌,再然后是赤裸的上半身和被毛巾松垮围住的下半部分。
沈芙一下子僵住了,她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扔了逃出浴室,锁上了门,再逃出衣帽间,乱七八糟地一路踩着衣服逃到最终的目的地床上:“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惊慌地喊着,也不管自己在说什么话总而言之现在就把自己当做一个蘑菇。
一个刚刚看了成年人身体的蘑菇。
“……没有合适的衣服。”阿加丰的语气带着一股这明明是你的问题的态度,“我可以回家了。”
“早点回家!手机电话自己打给物业!”一个抱枕从卧室的门丢了出来,阿加丰捡起抱枕放到沙发上。
“其实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说。”
“说什么!”
“我家的门,其实是密码锁。”
“?????”
“所以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下次也欢迎你来我家洗澡。”
“滚!!!!”
END.
死线战士!小学生作文!
因为太摸结果来不及排版……
然后在发表之前我看了一波果果的,只能说是超级棒棒糖了。
还是提醒一句我的剧本只是个童话故事,只是个童话故事哦。
字数约5100字
关键词 宫廷秘闻
剧本名《皇宫中的金丝雀》
出演 舒果·福克斯(饰 金丝雀)
雨潇潇(饰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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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词:
春天是适合冒险的季节,
夏天是适合哭泣的季节,
秋天是适合离开的季节,
冬天是适合回忆的季节。
在大雪覆盖的平原上,
在温馨暖和的火炉旁,
孩子们簇拥着慈祥的婆婆,七嘴八舌地嚷着,
“讲个故事吧!”
婆婆悠悠晃着摇椅,
“今天要听什么故事?”
风儿说:“讲个远方的故事。”
雪儿说:“讲个洁白的故事。”
小火苗说:“讲个暖洋洋的故事。”
刚诞生的小雏鸟们叽叽喳喳地说:“讲个飞翔的故事。”
被大家吵醒的小鼹鼠揉揉睡眼说:“我想念我的朋友小夜莺了,当我在田里挖掘块茎的时候,她总是用她的歌声滋润我的心房。婆婆,讲个关于歌声的故事吧。”
婆婆笑着摸了摸头上的发簪,那发簪雕着琉璃,镶着玛瑙,流苏碰撞,清脆作响。
她要讲一个故事,从未有人听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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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从西方来的鸟儿
在遥远的东方,存在着一个传说中有龙栖息的国度,那里的皇帝与龙签下契约,从而获得了无尽的财富与智慧。
因此,无数的人们来到皇帝面前敬献礼物,希望能够得到皇帝的恩赐。
敬献的东西越来越多,皇帝就下令建了一个巨大的花园,将所有礼物都收入其中。
随着一代代皇帝的积累,整个帝国境内和周围的国度已经无法再敬献出新的礼物了。
这时,从西方来了一位精明的商人,他带着自己的礼物,自信满满, 觐见了皇帝。
此时的皇帝是一名女性,虽然如此,她也和历史上任何一名称职的皇帝一样能干。
商人将自己的礼物运到了大殿上,那是个巨大的钟形物体,被整个用红布覆盖。
“伟大的陛下!英武的陛下!仁慈的陛下!宽容的陛下!请允许我,一介小民斗胆向您敬献我从日落的西方为您带来的礼物——能唱出世上最美妙歌声的金丝雀!”
女帝不为所动,她知道一切词句在见到真实面前都是虚言。她微微颔首:
“掀开看看。”
红布款款落下,那钟形物体原是一个精致的鸟笼,它的每一根栏杆都用纯银打造,穹顶雕刻了精美的纹样。
但这和皇帝的花园中众多的礼物比起来,不过是一件普通的艺术品。
因为商人的礼物并非鸟笼,而是笼中之物。
“尊敬的陛下!高贵的陛下!明智的陛下!博识的陛下!请看哪,这便是那只金丝雀了。”
商人每次都用四个不同的词语来形容女帝,希望恭维的言辞能为这场交易增加哪怕一点点的筹码。
他偷偷抬头用余光窥过去,却不能在女帝的面庞上读出一丝感情。
天子,喜怒不形于色。
女帝只是在静静观察着“金丝雀”。
这金丝雀并不是鸟,而是一个女孩。
她被关在笼中,既没有慌乱,也没有颤抖。
她身着商人为她准备的华贵服饰,就好像一名异国的公主——也许并非好像,而正是一名公主。
她的国家被战火吞噬,而自己也被囚禁沦为玩物——见了她这身装扮的人都会不禁这样想。
只是她琥珀色的眼睛坚定澄澈,没有亡国的哀愁,没有蒙尘的痛苦。
“这一定是一名公主!”
女帝的宠臣悄悄对女帝说。
在女帝开口提问之前,没有人胆敢说话,只有他拥有这样的特权,他认为他有必要向女帝提出看法。
女帝不置可否,她凝视着“金丝雀”的眼睛好一会,终于说话了。
“她显然很会唱歌。”
商人心中一喜,他准备听听女帝接下来会给他赏赐什么。
“商人。”
“天佑的陛下!至福的陛下!慧眼的陛下!贤能的陛下!”
“你为我带来了珍贵的宝物,理应得到奖赏,我将赐予你最为期盼的东西,我将赐予你黄金和白银,我将赐予你香料和美酒,我将赐予你骆驼和马匹,收下它们,商人,这是你应得的。”
“光荣的陛下!威严的陛下!正直的陛下!慷慨的陛下!”
而后,女帝向宠臣眨了眨眼睛,宠臣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
“然而,你也犯下了三条罪过。”宠臣发话了,“其罪一,大殿之上,未经允许偷窥圣颜,是为不敬。其罪二,多以饰美之词赞美陛下,然心中所思皆为贪念,是为不忠。其罪三,买卖人口,夺人自由,是为不义。不敬不忠不义之徒,当斩。”
商人两腿发颤,双手无力,几乎要软瘫下去,他现在一口“陛下”也呼不上来了。
女帝摆摆手,便有侍卫从商人身上搜出钥匙把“金丝雀”放了出来。
商人被拉至菜市斩首,他的随从带着给商人的赏赐离去了,“金丝雀”则被留了下来,住进了皇帝的花园。
君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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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笼中的金丝雀
自打“金丝雀”住进花园已经过了三个月,女帝终于从繁忙的政务中抽出空来,前来观赏自己的珍藏。
“小巧的‘金丝雀’,现在你可以为我唱歌了。” 然而“金丝雀”只是低着头。
女帝并没有发怒,她招来负责金丝雀饮食起居的宫廷侍从问道:“这小小的人儿可曾说过话?”
侍从摇摇头:“陛下,我已经使用了我所知晓的西方任何一种语言与她交流,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女帝点点头,她知道这位侍从通晓世界上的一切语言,如果“金丝雀”不说话,那便是她不愿意说话。
女帝又问:“饮食如何?”
侍从答道:“陛下,按照您的吩咐,我为她准备北海的雪莲熬成的粥,南海的荔枝腌成的脯,东海的银鱼炖成的汤,西海的葡萄酿成的酒,这都完全符合一名公主的标准。”
女帝拥有真龙赐予的智慧,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问题所在。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的花园自然已经配得上这妙人儿,可饮食却没有满足。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公主,但真正会唱歌的‘金丝雀’却只有这一个。侍从,我要你去西海的更西边,去那月亮安眠的地方捞起永恒泛光的珍珠为她磨粉;我要你去东海的更东边,去那太阳升起的地方摘下转瞬即逝的花朵为她泡茶,我要你去南海的更南边,去那人鱼流泪的地方寻来透明无壳的虾蟹为她做羹;我要你去北海的更北边,去那烛龙独照的地方钻取亘古不化的臻冰为她润喉。”
侍从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取回了女帝所要求的东西。这之后又过了三个月,女帝又一次来到自己的花园。
“美丽的‘金丝雀’,现在你可以为我唱歌了。”
然而“金丝雀”依旧低着头。
女帝还是没有发怒,她招来侍从问道:“你已经按我说的去办了吗?”
侍从叩首,回答道:“陛下,她已经用臻冰融成的水湿润了喉咙,用透明虾蟹做的羹柔顺了肠胃,用一瞬之花泡的茶浸泡了舌头,用月光之珠磨的粉洗涤了牙齿,您可以从她的面容看出我并非虚言。”
女帝端详着静默不语的“金丝雀”,侍从没有说谎。三年前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公主,而现在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居住在悠久森林中的精灵。三年前只有女帝敢断言她是真的能唱出世界上最美的歌,而现在大臣们也会这么评价了。
可是,美丽的“金丝雀”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唱歌呢?
女帝拥有真龙赐予的财富,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问题所在。
“佛本无尘,却要金塑其身,玉雕其体,时时拂拭。妙人儿已经具备了唱出世界上最美歌声的条件,却没有与她相称的衣物。侍从,我要你去寻访最洁白细腻的蚕丝,最心灵手巧的织娘,最珍惜罕见的染料,最别具一格的裁缝,找到这些,来为她缝制衣裳。”
侍从花了一年时间在江南寻得了蚕丝,花了一年时间在西域访得了织娘,花了一年时间在漠北求得了染料,最后请来了为女帝设计衣裳的宫廷裁缝。这之后又花了三个月,终于将“金丝雀”的演出服完成了。
女帝再一次来到了花园,她已经不似前两次那般从容,真龙给予了她智慧和财富,却没有给她永久的时光。
“你可以唱歌了。”
女帝语气中带着些疲惫,她的霞冠掩不住白发。
然而“金丝雀”还是低着头。
换上了华丽的演出服,“金丝雀”比三年前更加耀眼。三年前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精灵,而现在见到她的人会觉得她是天上司掌音乐的仙女。三年前聪明的大臣们会看出她能唱出世界上最美的歌声,而现在没有人会怀疑她了。
“我已经给了你这世界上最豪华的住所,最珍馐的食物,最华贵的衣物,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唱歌呢?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唱歌呢!”
女帝不愿意继续等待下去了,她已经等待了六年又九个月,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了。
“三个月后是元宵节,我会举办盛大的庆祝晚会,如果在那一天你还是不愿意唱歌,那么我只能将你处死了。”
言毕,女帝转身离去,不作停留,她没有时间和死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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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孤独
“园中珍奇皆失艳,唯有伊人桃花面。”
书房,一名显贵装扮的男子搁下笔墨,对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望了一会,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将整张宣纸揉在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小火炉。
“进来吧。”
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应声进入了书房。
“太子殿下。”
“都准备好了?”
“是,都备好了。”
“那好,你退下吧。”
侍卫离开书房,阖上了门。
被称作“太子殿下”的男子解下衣物,躺到了床上,却没有闭上眼睛。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他忽然起身,束起披散的淡蓝色头发,快步走到书桌前。
“身栖金阁却无言,小雀本是云中仙。”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女帝的花园中住着一只“金丝雀”,一只从不说话,从不唱歌的“金丝雀”。
他曾得空偷偷去过女帝的花园,在那让人忘返的美景里,立着一位小姑娘,她的背影单薄而痛苦,他却不敢靠近一步。
她在哭。
那是她的悲伤与孤独,不属于任何人物。
而他也有着自己的无奈与束缚。
那天终于来临了。
正月十五,华灯初上,万民同乐,阖家欢喜。
“金丝雀”的故乡并没有这样的节日,但在东方的国度过了七年,她也知道这一天到处都会张灯结彩,那是代表着喜悦与欢愉。
那么她呢,她会感受到那红灯笼里洋溢着的感情吗?
她会想起自己曾经的家吗?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这七年里她未曾说过一句话,她所有的感情只能自己承担。
她又在坚守什么?
也许今天之后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因为她将会在这天死去。
近了,近了。
侍从带着她,缓缓行至女帝面前。
一步,又一步。
而她绝不会开口。
人群嘈杂了起来。
偌大的舞台上,忽然飞来了众多的鸟儿,它们用各自的嗓音唱着不同的歌,独特而又协调。有百灵的,有山雀的,有飞燕的,有画眉的。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欣赏着这稀世罕见的场景。
鸟儿们合唱完毕,又一只一只进行了独唱,直到最后一只唱完,它们才又一起离去。
“陛下,百鸟已替她唱了这世上最美的歌。”
从大臣群中闪出了一人,正是此前被侍从 成为“太子”的男子。今天他身着一身朝服,在喜庆的节日之中显得极为郑重。
女帝看着他,这场别出心裁的表演确实让她的尊严得到了挽回,但“金丝雀”的命运,还要看接下来的“表演”。
“辛苦潇儿了。”
“陛下,儿臣记得小时候因为文章写得好被陛下表扬,说可以索要一件礼物当做奖励,儿臣当时心顾学习,年龄尚幼,害怕玩物丧志,并未向陛下索求。”
他跪了下来,将上身伏下,直到额头碰到地板。
“今日可否将这‘金丝雀’赐予我呢?”
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女帝的宠臣也不敢说话。
女帝用她的目光扫向四周的大臣。
“各位爱卿,你们怎么看?”
还是没有人说话。
又过了许久。
“准了。”
女帝满意了,她乘上御轿,离开了晚会现场,身后跟着文武百官。
太子这才起身,回首去看“金丝雀”。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双目对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感激,有疑惑,有委屈,还有怨恨。
————————————
第四幕 遥不可及的远方
“金丝雀”离开了女帝的花园,搬入了太子的府邸。虽然换了一个地方,可她依旧不愿说话,也不愿唱歌。
但太子并不在意,他还时常来到“金丝雀”身边与她聊天。说是聊天,因为“金丝雀”不愿意说话,所以只是太子的单方面倾诉罢了。
太子和她讲了这东方国度的每一个城市,讲了这个东方国度的悠久历史,讲了各位王公贵族与大臣的故事,有时也会讲起自己写的诗。
她逐渐明白,太子也是孤独的,这辉煌的金銮殿中,没有谁可以绝对信任,没有谁可以托付初心,他与自己一样,是被困在皇宫中的金丝雀,如果不去歌唱,就只能迎来死亡。
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从出生开始就在笼子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也一辈子无法逃离,只有永远地孤独下去。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三年。
太子从朝中回来,找到了“金丝雀”。
周围的仆人正在忙着收拾东西,而太子身穿的服饰也换了一套崭新的模样。
他现在不是太子,而是皇帝了。
“小巧的‘金丝雀’,你并不属于这里。我的母亲把你当做珍贵的凤凰,但你只是一只喜爱森林的金丝雀!”
皇帝这么说着,带着惋惜,不舍与失落。
“曾经的我没有能力说出这句话,但现在可以了,我要对你说——快离开吧,向往自由的小小鸟儿。”
他要趁着自己还留有同情的心,作出这项决定。如果拖下去,或许因为私心,或许因为无情,或许因为无法一人忍受孤寂,他就会将“金丝雀”永远地囚禁。
小小的鸟儿扑了上来,给了皇帝一个温暖的拥抱。
皇帝却只是在内心默念: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他慢慢推开小鸟的双手,眼睛却不敢再注视她。
“我的小小鸟儿,你要回到人间了,答应我,你要为辛劳的农民唱歌,你要为戍边的将士唱歌,你要为垂危的老人唱歌,你要为生病的小女孩唱歌。你要把歌声传遍五湖四海,让所有人都听到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歌声!”
小鸟用力点了点头,往太子府邸的大门跑了起来,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终于飞上了天空,她的双手化作了翅膀,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金丝雀,飞向了皇帝遥不可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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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这只是一个童话故事
“故事讲完了吗?”
“金丝雀最后飞到哪里去啦?”
“皇帝呢,他有寻找新的金丝雀吗?”
“花园里还有些其他什么宝物吗?”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再讲一个故事吧,婆婆!”
“再讲一个吧!”
而婆婆只是浅浅笑着,琥珀色的眼睛就像两汪泉水。
“该睡觉了,孩子们。”
※kw:一定不会和你做的事
※字数:7000
※推荐BGM:王菲《流年》
※社畜堂而皇之提前请好假却忽然发现自己甚至能滑铲打卡……没有排版,没有剧情,感谢搭档再一次满足我写青春疼痛小说的愿望,我太菜了呜呜
※和小沈的剧情有一定程度上的出入,OOC全是我的错
(1)
沈如夏发来消息的时候,藤野宙正在上课。
临近饭点的课堂上总是显得蠢蠢欲动。尽管老师在讲台上声如洪钟、眼冒金光,仍然挡不住学生们在座位上低声探讨日常话题,例如午饭吃什么、下午做什么。他坐在第四排,勉强位于“认真听讲好学生”与“晚来一步没抢着后排”之间,手机提前关了静音,没有振动,因此他只是下意识翻开来,亮起的锁屏上弹出沈如夏的微信消息,时间恰好是“现在”。
“一起吃午饭?”
他回了个“好”。放下手机时并没有再扣回去。两分钟后屏幕一亮。
“吃啥?”
“随便。”
又过了两分钟。
“那就燃面。”
“嗯。”
屏幕没有再亮了。他落笔,听见教室墙外隐隐约约的走动声,起先是两三人错落的脚步,而后逐渐变多,像一场雷鸣在云层间逼近,“轰隆隆”的响动直往楼梯口冲。抬头看见老师严肃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裂缝里似乎饱含有损人民教师形象的字眼,他便低头打了个呵欠,嘴还没合拢,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三下。藤野宙靠向椅背,听见坐在后排的室友悄悄问他“吃啥”。
“你自己去吧。”
“又有约了?!”
“嗯。”
室友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重色轻友”,听得藤野宙很想反驳一下。碍于老师还在讲最后一点东西,他只好一边随手记了些关键词,一边心想这个“重色轻友”的“重色”到底从何而来。
不过是沈如夏来找他吃顿午饭而已。学校南门门口的那家宜宾燃面,AA制,吃完就走,她去上班,他去上课,店门口就能分道扬镳。
不过,而已。
……好像有点欲盖弥彰。
(2)
沈如夏不是藤野宙的女朋友。
此陈述句的肯定形态已经在系里传了快三年了。尽管沈如夏已毕业两年、工作一年,喜欢八卦的同学们还是会传“系草藤野宙正在和大他三岁的学姐交往”。
他深知八卦是人的天性,毕竟沈如夏自己就是个人类天性集合体。而这个谣言其实早在他进大学前就存在了——只不过传播地点不同——因此藤野宙懒得再去澄清,除非有人问及,他才会说不是,但这个否定回答又会被当成“害羞”或“不想暴露隐私”。
恶性循环由此而来。
随人潮挤出教学楼,藤野宙的步伐略显急促。立秋后经常阴天,还未走到校门便看见熟悉的白色短外套,正拧着眉头看手机,他松了口气,走上前。
“老板大中午的又给你布置任务了?”
她“哎哟”一声,差点把手机砸地上,瞪了他一眼说:“是啊,别人大中午的都去吃饭了,只有她,兢兢业业布置任务。”
“辛苦。”
“走吧走吧,吃饭了。我今天能吃三碗!”
“早上又睡过了?”
“藤野同学,请你不要在大街上就暴露我的生活隐私。还有,你今天迟到了十五分钟,罚你请客。”
他耸耸肩,“行。”
放眼全天下,可能也就只有沈如夏才说得出“社会人士要求学生请客吃饭”这种毫无人道的话来了。不过藤野宙不介意。这个月生活费还够,平时打零工攒下来也有些闲钱,请一顿学校街边的小饭馆并不会把他一口吃穷,这也算是他们多年以来的一种习惯。
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就食物达成的习惯。
想来还有些奇妙。
学校南门外的宜宾燃面一到中午就火爆得直把桌子椅子往街边占。他们晚来了一会儿,只好和其他人拼一张四人桌。点好餐后,藤野宙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沈如夏一双,后者还瞪着手机敲键盘,愣用指甲敲出了电脑键盘声。随即把手机朝桌上重重一磕,大叹一声,“头疼,不回了,爱咋咋地!”
“社畜难当啊。”
他说完,就见她一脸奇妙地望过来。
“听你这个日本人字正腔圆地用中文说‘社畜’,好像哪里不对。”
“那你要听我用日语说‘社畜’也不是不可以。”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抓起筷子敲了敲桌沿,“嗳,你就没什么学生生活可以跟我分享一下的吗?上课了没?考试了没?交女朋友了没?”
藤野宙气笑了,“沈如夏,你就比我大三岁。我妈都不会这么问我。”
“那是因为阿姨是日本人,她肯定得用温柔的日语说,咳咳,儿子啊,你要给我们藤野家争口气啊,别一天到晚只知道打篮球看小说,偶尔也得出去,多跟人交流交流……哦,说起篮球,我记得你去年这个时候不是去参加比赛了吗?今年没了?”
自动忽略她前面一大段掐着嗓子的“模仿秀”,他说:
“有,但我没去,课开始多了,没空。”
“哎呀,可惜。”
女孩歪着脑袋看他。
“你打篮球的样子明明挺帅的。”
话音未落,两碗刚出锅的燃面便端了上来。一股喷香钻进鼻腔,隔壁桌的低声议论溜进耳中,他垂下眼去,用筷子搅了搅没有汤水的面条,若无其事地问: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打比赛了?”
“高中啊。高二那年你不是去校队当了一回临时队员嘛。”
“哦。”
天好像阴得好看了一些。
(3)
若要用一个词来准确形容藤野宙和沈如夏的关系,那一定非“青梅竹马”莫属。
古往今来,文艺作品都对“青梅竹马”偏爱有加,但藤野宙觉得其实没什么可讲的,他同样很不能理解他人对这个词的奇怪向往。“两小无猜”里暗藏的秘密,说出来都是一桩桩污点事迹——尤其沈如夏从小到大还是个标准的“校园小霸王”,X大附属小学里当年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回到寝室,拉了一半的窗帘和对床地板上的球鞋令他立刻放轻了脚步。放下挎包,他索性坐在椅子上,把手机充上电,看了一眼新消息。
是沈如夏的转账。刚好是午饭钱。
在两人都不富裕的初高中时代,沈如夏就喜欢这么做,表面赖着他说“今天必须请客”,其实私下都把钱塞进他口袋里。现在快捷支付普及了,她又学会每次吃完饭后把钱直接转给他。
不过他不打算收。
正准备关手机,那头连着发来两张柴犬呲牙咧嘴的凶狠表情,“快收!”她又发来一条消息。他轻笑了笑,正想回复,却听见对床床板“嘎吱”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哦……你怎么每次约会都这么快?一点儿都不像谈恋爱。”
“本来就没在谈恋爱。”
“嘿,我说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女朋友,你倒好,现成的学姐不泡,留着过年哪?再说了,就算没有学姐,每年学妹们都乌泱乌泱地朝你跟前凑,你也一点反应都没有,柳下惠都没你那么坐怀不乱,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个弯的。”
这一串酸里带讽、毫不忌讳的感想好似子弹打在二十床鸭绒被上。藤野宙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扒着床沿的室友,不紧不慢地说:
“你猜?”
“……猜你奶奶个腿儿!”
室友嘟嘟哝哝,翻了个身继续睡,留他一人坐在原地。未被深色窗帘遮挡的另一半窗户外透进一片沉沉天光。这个城市每到秋季便是如此,十六年来从未变过。宿舍楼外不远处是一块大型球场,其中划分了篮球场和足球场,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寥寥几个人影来回跑动。
他本以为沈如夏从没看过他打篮球。至少在他记得起的几次比赛里,她没有出现过。当然,她不出现很正常,既对篮球本身不感冒,也对打篮球的人没兴趣,所以他每次下场休息时,都没有想过会在或欢呼或尖叫的人群中瞥见她那头特立独行的棕发。
她却说她其实看过一场。
只是一场。
(4)
周末难得回了一趟家。提着一包没办法在学校洗的衣服,藤野宙走上楼,还没拐过最后一个楼梯口,就碰上了正准备下楼的沈如夏。女孩穿着一身睡衣,外面套了件宽松外套,见他上楼来,“啊”了一声,“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啊?早知道我就让你帮我领快递了。”说着扬了扬手机。
“我怎么知道你有快递。”藤野宙有些无奈,“就几步路,自己领去。”
她撇撇嘴,“小气。”
下了几个台阶,她又停下来,恰好和他站在同一级上。
“对了,我妈刚好在做晚饭,过来吃一顿呗?”
“不太好吧——”话还未完,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他叹了口气,一边回一边说,“我放个东西就去。”
“怎么了?”她探头过来。
“没,今天是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确实不能去当‘电灯泡’啦!来来来,我妈这两天还念叨好久没见你了呢。”
沈家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一家三口,亲戚很多。每逢过年,陌生人就会一波接一波敲响对面的门,而沈如夏则会趁机偷溜出去,在阿姨的河东狮子吼里,抓起藤野宙的手就往楼下跑。两个小孩在空旷的街边炸二踢脚,炸得沈如夏捂着耳朵笑藤野宙满身是灰,也不管过路行人是否会因此露出厌恶神色。
后来,城区內不准放鞭炮了,他们也就长大了。
长大以后的沈如夏其实也没怎么变,依旧不喜欢吃姜,非要把菜里的姜片都挑出来才能下口,气得沈阿姨一阵白眼。
见状,藤野宙默默夸了一句鱼香茄子好吃,于是阿姨脸上立刻“阴转晴”,笑容满面地往他碗里又夹了好几筷子,一边催促他多吃点,一边又说“瞧这孩子,从小就乖得不得了,真好”,听得沈如夏在一旁哼哼两声,继续摁手机。
“怎么啦?你还有意见啊?你说说你,上个大学谈了这么多男朋友,没有一次给你妈看过,怎么这么不省心?”
沈如夏“哎哟”一声,突然瞥见一言不发的藤野宙,灵机一动道:“那你怎么不说说藤野宙呢?他还不是和我一样,前女友一把抓,照样没带回家过。”
这也是沈如夏的习惯之一。每次她一心虚理亏,就会把藤野宙拉来当“战友”。他心道这次可有点泼脏水了,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就见阿姨一脸惊讶地看过来。他咳了咳,正想说话,又听阿姨话锋一转:
“人家比你小三岁呢,急什么?小宙底子好,又聪明,女朋友随便找!唉,小宙啊,你是不知道小夏有多挑,阿姨有时候都想撮合撮合你俩了……”
沈如夏一怔,瞥了他一眼,撇撇嘴说:“妈,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什么叫乱点?你俩不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吗?”
“玩和谈恋爱哪能是一回事啊,喂,藤野宙,你也帮我说两句——你去哪儿?”
饭桌上霎时无声。在两双眼睛的紧紧注视下,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鱼香茄子上:
“添碗饭。”
(5)
藤野宙莫名有些心烦。
这股突如其来的烦躁拖住他的脚步,让他在沈家厨房的窗边站了好一会儿。电饭煲打开又关上,他捏着空碗,只觉得自己现在和碗里吃剩的几颗饭粒挺相像。夜幕在窗外缓缓四合,小区里路灯零星,偶尔有车灯扫过,在他身后的墙上划出一片空荡的白。
“大哥,你盛个饭盛到火星上去了吗?怎么这么久都不过来啊?”
沈如夏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回过神来,看了看手里的碗,索性放下,“没,发了会儿呆。”
“哦,那你是不吃了吗?我跟我妈说一声。刚好我俩都吃完了。”
“嗯。”
一时无言。趿着拖鞋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身后,不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她把碗筷放进水池里,拧开热水,扬声问他:“你待会儿还有事儿没?”
“没有,怎么了?”
居家时盘在脑后的“丸子”向旁一晃,她眯细眼,笑得促狭。
“来嘛来嘛,这边!就坐这儿!”
入秋的夜晚,沈如夏拉着藤野宙来到了单元楼下的亭子里。不时有遛狗的老年人和单纯散步聊天的年轻人路过,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抱着一把木吉他的男孩被拽着走进四角亭,和女孩面对面坐下。路灯笔直地站在亭子旁,落下的灯光斜斜的,将保养良好的吉他照出云杉的温润。而藤野宙几乎是被她按在位置上,“好久没听你弹吉他了,”沈如夏兴高采烈地说,“怪想的。”
“所以你就直接把我拉下楼让我现场弹吗?”藤野宙有些埋怨。
“嘿嘿,我想听嘛。就弹两首,好不好?”
他想说不好。“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随你。哎哟,好吧好吧,别瞪我了,我点歌,这就点。”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流年》?”
“……王菲的那首?”
“对!”
他看着沈如夏,瞥见她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匆匆明灭。“记不太清楚谱子了,”他开始试音,“弹错了别怪我。”
女孩看了一眼手机,揣回衣兜里,像一个等待Live开场的歌迷,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
沈如夏高三的时候曾经疯狂迷恋王菲。那时他才初三,隔三差五都会被她拉去奶茶店,大多是背书加闲聊,偶尔闲聊加安利。她一不想背课本了,就开始和他一起听歌,从最经典的《流年》听到最洒脱的《闷》。
而他恰好学过几年吉他。后来因为学业而没有再上课,只是自娱自乐地弹,后来在她的耳濡目染下记起了新谱子。几乎是一种必然。
很久没有弹王菲的歌了。他知道自己的嗓音并不细腻,也不适合唱,因此在他发现周围居然零零散散有人聚拢过来后,还一度想停下来,换个地方再继续。不过沈如夏没有在意。她反而很专注地看着他,嘴型应和着旋律,没有出声。
透过微微散下来的额发,他注视她,随即垂下眼去。四分多钟漫长又短暂,他按住吉他弦,听见她鼓掌,带动了周围人一起,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笑了笑。其中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让他再弹一首,沈如夏就抢在他回答前说今晚只有这一首,于是大家散去,不一会儿,四角亭的里外只剩他们两人。
“我以为你还想听。”他说。
“刚才想,现在不想了。”
“我弹错了?”
“没有啊。”她向后仰了仰,“嗳,你还记得你初三那年来高中参观,我们俩偷偷在学校图书室里夹的纸条不?不知道还在不在。”
“你说那两张你画我、我画你最后画成了两个猪头的纸条吗?”
她哈哈笑了起来:“对啊!我觉得我还是抓到了精髓的。”
……都成猪头了,哪儿来的什么精髓。他却还是跟着笑,“不知道有没有学弟学妹发现。”
“那得看学弟学妹喜不喜欢岩井俊二写的《情书》了。”
“也是。”
至少沈如夏喜欢。
初二那年暑假,她专门拉着他在家里看完了那部电影。电影最后是藤井树看见了书背后的卡片,于是她红着眼睛说“我们也来画”,丝毫不管电影里的剧情是特意错过而造就的遗憾与美,硬拉着他在图书室里为彼此画“肖像”。高中的图书室不大,却奇异地收藏了岩井俊二写的《情书》小说版,她偷偷把两张纸条都藏在了封底下,像是一种神秘仪式。
“你之前说我高二那年你来看过我打比赛,”他忽然起了话头,顿了顿,问她,“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她愣了愣,“我那是在拍专业课的作业视频啊。要是提前打了招呼,你还不得直接走掉啊?”
“……什么题材?”
“呃,好像是什么……哦,是关于‘青春的瞬间’!”
路灯仍然笔直,落进她眼里,光芒却闪闪烁烁。那些虚浮的光摇曳着,最后变成了更为明确的促狭,她用手指了指单元楼,贼兮兮地笑说:
“我还顺手偷拍了你和你那时候的女朋友。要看不?就放在我家里。”
“……不用。”
“真的吗?真的不看?可青春了,都能写一本校园青春小说呢。”
他索性棱了她一眼,“早知道我也该留点你和你前男友的记录。”
“我哪儿有什么前男友。”
她别过头去,轻描淡写道。
正在这时,忽然起风了。树影婆娑,沈如夏不禁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站起身来说,走吧,回家了。
藤野宙没有动。他其实很想继续聊下去。他们之间还有许多往事可供回忆,正如他一直所认为的那样,暗藏在“青梅竹马”背后的永远是一桩桩污点事迹,而那些“污点”在长大成人后则会化作更薄更轻的东西,堆积在心底,逐渐描摹出一个鲜活的她来。
但他终究没有挽留。
(6)
在看见沈如夏的消息之前,藤野宙难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正坐在大学图书馆,对面是趴在桌上早已酣睡的沈如夏。他觉得莫名熟悉,却又实在记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只好继续看书,在不时的脚步声中翻着书页,最后停了下来。阳光正好,照在她束起的马尾辫上,顺着柔滑的弧度一路滚落,一部分跌在了发根的绒毛上,细细软软,光泽如蜜。
他出神地盯着,不知不觉间一切又都远去了,再回过神来,他已站在电影院前,身上穿着高中校服。而她站在他身边,正苦恼地看着售票处上方的屏幕,攒着眉头问他看哪部。冷白的灯光点亮她涂过口红的嘴唇,他竟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随后,他发现自己走在了初中放学回家的路上,身旁是一身高中校服的沈如夏。她咬下半截藕片,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便心领神会地将手里的关东煮递过去,含混不清地问他吃吗。
他想说吃,周遭的人事物却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恍然间他们回到了家门口。有些昏暗的楼道里,身后是家具的拖动声、讨论声、招呼声。沈如夏站在他面前,七八岁的模样,扎着小辫,穿着不知从哪儿蹭了泥的衣裤,打量他一会儿,好奇地问:
“你就是新搬来的那个外国人吗?”
他点头。
她“哦”了一声,撇撇嘴,兴趣骤失似的转身关门,跳动的发辫消失在门后。
那年他五岁,她八岁。
藤野宙醒了。
昏沉的思维仍留在梦里,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还在上课。手被自己枕得阵阵发麻,他在室友好奇的目光里直起腰,揉了揉眼睛。
“哟,藤野,头一回见你上课打瞌睡啊。”
“嗯……昨晚没睡好。”
手机就在手旁,背面朝上,像是一种抗拒。他盯着手机,什么也没想,就只是盯着,然后不自觉拿了起来。轻轻按下去,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两条沈如夏的消息,一条五分钟前发来的,另一条半小时前发来的。
快要入冬了,天阴得渗出雨水的味道。潮湿的空气钻进指尖,微微发痛。
他想了很久,像要在这一堂课上把这十六年来从未想清楚的问题都思考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来。手指下意识动了动,向右滑动,轻点,再向上滑动,毫不费力就看见了一条新朋友圈,时间显示十小时前。
是沈如夏发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颗爱心。
他不再多看,退回到和沈如夏的聊天界面。她半小时前说,“我交男朋友了。”五分钟前又说,“过两天出来吃个饭不?”
“好。”藤野宙回道,手指僵硬地按下另外两个字:“恭喜。”
他或许应该写得更详细一些,但他暂时想不出更多的话了。停滞的思绪带他来到车站前,APP上显示下一班车起码还有十分钟。藤野宙不禁向后靠去,靠在站牌的柱子旁。细雨斜飞进来,刺在脸上。地面一点点变深,来去的行人或是撑起伞,或是小跑而过。车站背后有一家小型书店。也许是开的年头久了,店门口正毫不顾忌地播放各种金曲。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女孩曾拉着他做了个默契度测试。题目稀奇古怪,诸如“一起吃的第一种零食是什么”“一起玩的第一个游戏是什么”,做得他很是费脑筋,沈如夏却乐在其中。
他也清楚记得测试里有一道题,问的是“你们绝不会一起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做完以后,他一直没有问过她答案。
以前是没有上心,现在则是没有必要。
——那天晚上他们上了楼,站在门口,沈如夏冷不丁地叫他。他转过头,等待她下一句话。楼道暖黄色灯光的浸润下,女孩的目光像裹上一层树汁,通透而安静。她张了张口,嘴角迅速上弯出一条熟悉的弧线。
“今晚谢谢你啦。晚安。”她说。
婉转的女声正回荡在书店门口。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像极了一场无声的落幕。
01
藤野宙站在伊甸园的一棵树下,沈如夏正在他身边一圈一圈地转,嘴里正快速念叨着某些藤野无法听明白的口令,临了变换了两个手势,随着一声喊叫一小捧糯米猝不及防就洒在藤野宙身上,始作俑者却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的拍拍手。
“没问题了,早知道我就带着五雷令出门了!”沈如夏掐着下巴,片刻又快速展示了几个手势“昨天游艺室真是吓了我一跳,要不要我教给你九字真言呀?”
“嗯…好学吗?”藤野宙抖了抖衣服,把顺着领口飞进来的糯米里抖出去,转身跟上了沈如夏。
“这个最简单了,”沈如夏竖起大拇指,也不顾在网络上千千万的教学视频直接开口“不过要交学费的。”
02
“嗯……看过剧本之后其实我还在想要不要叫飛遊帮忙客串一下的…”
“诶,为什么没有呢?”
“总觉得我们三个站在一起不像是校园剧,更像是《非正〇会谈》吧。”
“?”
03
“吹凉的关东煮……不会很好吃吧,万一你再吃坏了。”藤野 货真价实的日本人 宙对着沈如夏提出的提议如是说,他看了看那杯挂满水珠的半凉关东煮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没关系的,这有什么,我们演就是要力求真实的!”沈 凭空幻想只靠经验不听劝 如夏拍拍胸脯做出保证,在咬下第一口萝卜之后露出了无比扭曲的表情。
“对不起,我知错了,我们的排练再延迟两小时吧!”藤野宙看着龟缩在床的沈如夏叹了口气。
04
“长台词吗?我觉得有些地方随行发挥就能有很好的效果。”
“长台词说起来很帅的啊,配合一个连贯的长镜头下来很有感觉,无论是MV还是影视剧,一气呵成下来的一个片段都很有力量的。”
“唔…确实,不过长台词到时候是不是很容易忘词,万一到时候记不住的话。”
“诶,没关系的,经纪人小技巧,到时候台下准备提词器,或者准备好稿件就可以了,有时候我也会抄在手背上喔。”
“?不…可是这里根本没有提词器一说吧,这是什么娱乐圈内幕吗。”
05
正式演出前藤野宙还是委婉地提出了关于沈如夏眼睛的问题,询问到时候他需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准备,沈如夏停顿了一下,十分坦然地摆摆手。
“经纪人虽然不负责台前工作,不过有时候还是要出场讲一些通稿,这个样子肯定不行啦,我有特别的办法,到时候我会用化妆品盖住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的。”
藤野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视线还是落在了那张画着不明符号的黄色符纸上,狰狞的咒文和沈如夏看起来并不契合。注意到这道目光,沈如夏突然凑了上去,阴恻恻地开口:
“在中国,对于算命的人来说,有些东西即便算到了也是不可以说的。它也一样,天机不可泄露,”沈如夏手指点在那张符纸上,十分认真地说,随后她突然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房间“不过可以加钱。”
[01]
“你觉得,天堂会是什么样的?”
长桌的一端,克莱尔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酒杯。在她的对面,诺亚正沉迷用刀叉分解铺满奶油的松饼。他们是偶然在餐厅门口遇见的,搭话的时候被带位的女仆误以为是同伴,于是顺势邀约、坐在了相近的位置。
稍迟片刻,诺亚抬起头,正对上克莱尔探寻的眼。
“天堂吗?我想……应该是有很多有翅膀的美少年美少女的地方吧?我不是教徒哎……不太清楚呢。”
“那么,现在我们也确实看见了有翅膀的人,诺亚你觉得这里就是天堂吗?”
“……?”
长及颧骨的刘海下,诺亚缓缓眨了眨眼。
[02]
诺亚的莫名并非毫无缘由。相较于他人,他缺少了两段重要的记忆。第一段是初次醒来时被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为没头绪的状况小声议论的部分——那天他醒得特别晚,几乎是在探索时间的最后才找到了大部队汇合。
而这也间接导致了另一端记忆迟迟无法被想起,直到几天后经笠纱季的好心点醒,诺亚才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我现在是死了吗?”
“我想是的。你……完全不记得来到伊甸前发生了什么吗?”
诺亚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只记得AYUNA酱在直播的最后唱了一支走调的歌。”
“……谁?”
“是我喜欢的Vtuber喔!设定上有双重人格的样子,明明有时候唱歌堪比天籁,有时候却跑调跑得听不出来原本是什么歌,很可爱吧?只可惜直播时间很飘忽呢,我经常会不得不在上班期间偷偷地听。”
纱季推推眼镜,显然不打算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她翻阅几页手中的剧本,迅速提笔涂涂改改,口中则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总之……我记得自己最后被车撞到,醒来又见到天使,会这样想……也很合理吧?先前听到过……其他人询问‘自己是不是死了’,比如那个黑肤色举止很像动物的孩子……既然推测的结论相同,我想起因……应该也不会差太多。”
诺亚点点头,口吻像是在评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这样啊。那有点遗憾哎。”
“……你突然听到自己的死讯,人倒是很平静呢。”
“毕竟,也没办法嘛!”
[03]
一直以来,诺亚都是个非常乐观的家伙。这并非天性使然,而是“比起怨恨悲伤引发的滚雪球,尽快调整好状态才更有益于继续迎接人生的新Event”。初中的休学事件亦是如此。
他打一开始就没太把同学给自己使的绊子当回事——学校里到底都是受淳朴民风影响长大的孩子,没事找事的手段对诺亚来说也不痛不痒。虽说白白增添了麻烦,诺亚已经尽力把经济损失压缩到了最小。更何况,学校对种族歧视与校园暴力的问题较为关注,只要不被逮到空,那些讨人厌的家伙没那么容易下手……这些想法,即使在诺亚摔下楼梯被送入医院依然不曾改变。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受伤是纯粹的意外,非要怪罪的话就是时运不济,心中并无怨恨。就结果而言,意外反而成就了永绝后患的契机,并附赠一个中二病看了根本把持不住的酷炫徽章,怎么想都不亏。信息消化过快已经到了缺根筋的地步了。
所以,在得知自己的死讯后,诺亚内心的感言从“突然穿越异世界好厉害!”转为 “人类都会死但我死了竟然能穿越异世界,赚到!”, 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04]
但若说诺亚从来不会感到困扰,似乎也不完全是这样。
自到达伊甸园以来,诺亚就过上了现代人最无法忍受的日子——没有Wi-Fi。即使用魔法插座充上了电,手机的左上角也一直显示圈外无服务,白白浪费了这个月的流量包。转生小说怎么没提过这点,诺亚趴在桌上,不死心地刷着无网络连接的YouTube。倘若日后还能有机会联系作者的话,一定要好好抱怨一下。
异世界穿越的新鲜劲过去,起初光怪陆离的非日常也趋向于平稳。一下子被剥夺生活乐趣的诺亚犹如失去燃油的发动机,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吐出无助的黑烟、提不起劲。按理来说接下来的桥段不该是天降异族美少女吗?可眼下自己熟络的除了厚着脸皮拜托改稿的纱季老师、磕磕绊绊尝试相处的室友,就只有长着一张明显不是教科书上的女主角脸还喜欢说让人听不懂的话的克莱尔。
“当我们演出‘单元剧’时,在舞台的灯光下,虚构的人物便脱离我们自身诞生了,但是在舞台落幕后却又不复存在。这种昙花一现的虚构,在诺亚看起来又是一种怎样存在?
“假设一个人爱上了一个虚构的角色,他所爱上的绝不是扮演角色的演员。可是那角色又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只是幻象呢?”
那日在餐桌上,克莱尔从容不迫地接连对诺亚抛出疑问。思考从未触及这种层面、也无法理解问题从何而来,诺亚硬着头皮对付了几句就被吓得落荒而逃。原本想着“或许之后看到这个人都该绕道走了”,付出行动时却意外在背后窥见克莱尔不断盯着没有网络的SNS发送信息,亲切感顿时将畏惧一扫而空。
剧本大致完工的那日,克莱尔再次找上了门。彼时诺亚正在研究从商店里买回来的3D拼图,试图打发时间。
“你这是……?”
一眼看见诺亚正在把屋顶竖着往落地窗上对接,饶是能言善辩如克莱尔一时语塞。注意到克莱尔投来的视线,诺亚把拼图翻了个面:
“啊,装错了。”
看来3D的弊端是视野会有盲区。诺亚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抬头则被克莱尔枯槁的左臂吓了一跳。克莱尔看出他的反应,淡淡解释:
“和伊甸人打闹被施了魔法。”
“欸欸?!不、不要紧吗……能复原吗?会痛吗?”
“我问过女仆小姐,说是可以自然康复……还好吧,虽然要难看一阵了。”
明明用着轻松的口吻,诺亚却看见凄哀从克莱尔的神色里一闪而过。灌满Galgame攻略的脑子当然知道这时最应该做些什么,遗憾的是三次元无法无视物理规则。他窘迫地扒拉出一件皱皱巴巴的衬衫:
“那个……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先用这个遮一遮吧。”
“谢谢你。”
克莱尔灿然一笑,接过就立即穿上了身。发皱的衬衫与华美礼裙格格不入,虽说克莱尔本人不太在意的样子,诺亚反而愧疚起来。
“那、那你本来是有什么事?”
为了驱散这份不自在,他想起最初的起因。克莱尔笑意不减:
“你对恶魔怎么想?”
“那当然是——真的假的好酷啊!!”
要不然怎么说这人缺神经呢,一句话就被轻松带跑。不知是否早有预料,克莱尔神神秘秘地从手包抽出一张对折的纸。
“那么,就麻烦你转交给那位白色的恶魔先生了。”
[05]
诺亚在四处转了几圈,最后在森林的入口找见了符合特征的白恶魔。他高声招呼了几句,被唤作诺法加的男人没有否认,只在双手抱胸等着诺亚靠近。看来是没有认错,诺亚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递交折好的信纸:
“是克莱尔托我交给你的。虽然没有信封!不过请放心,我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
“辛苦黑黑古牧先生咯。”
白色的恶魔接过信件,展开后仅仅扫过一行便合上信纸揉捏成团。魔法在他的掌心汇聚成火焰,转眼就将纸张化为灰烬。这让还在纠结“黑黑古牧”是不是指自己的诺亚瞪大了双眼。
“黑黑古牧先生还有别的想问我的事情吗?”
诺亚踌躇片刻,想了想,姑且还是履行一下接了委托的职责:
“嗯……你在生气吗?”
“欸,为什么会这样问?”
“因为烧了信……话说好厉害喔!是真的有火耶!”
“只是没有兴趣继续往下读罢了。”诺法加耸耸肩,看样子不愿多提。他感知到诺亚放光的双眼,脸上又恢复深深笑意,“还想再看一次吗?”
“可以吗?!”
话音未落,明黄色的、悦动着的火焰再一次从恶魔的掌心出现,火舌沿着纤细手指蹿腾而上,尔后消失不见。诺法加翻掌收起,重新掩紧了羊毛披肩。
“表演结束了,再看就要收费了喔。”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诺亚小幅度地快速鼓掌,后者则犹如谢幕的魔术师点头致意。掌声一停,诺亚又再次恢复成之前欲言又止的状态。半晌,他像是得出了答案。
“所以……克莱尔的手臂也是和刚才差不多的法术造成的吗?”
「伊甸人」、「打闹」、「魔法」、「转交的信件」、「没有兴趣」……这些关键词拼在一起,不难想到这个答案。诺亚有点怀念RPG中任务列表的核对表,太过依赖提示的恶果就是拖长了反射弧。
“是哦。”始作俑者大方承认,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意兴阑珊。他用指尖戳着披肩下摆的穗子, “她的手臂过一段时间自然恢复了,影响到表演可不好。”
“真体贴呢!虽然稍微有点坏心眼。”
诺亚诚实地表达感想。诺法加故作委屈:
“欸~我倒是觉得她挺满意的呢?如果她不喜欢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喔,我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而已。”
“恶魔会免费满足别人的愿望吗?”
“所有愿望都是交易,交易需要付出代价。”
“那恶魔也会有愿望吗?”
“……。”
没有立即听到回答,诺亚缓缓眨了眨眼。
“你默认把自己放在卖方的位置呢,偶尔不考虑转换立场试试吗?而且感觉你好像什么都做得到,我非常好奇你会不会也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呢……?”
诺法加轻笑一声,点点下巴:
“哎呀,这样说来……我确实有想要的东西呢。不过是什么东西就暂时保密吧。”
原来如此,是好感不够。
“如果黑黑古牧有想要实现的事情,可以来找我做交易哦?” 那厢,诺法加又恢复了蛊惑人心的恶魔本色,“什~~么愿望都可以,甚至说想做大总统之类的也没问题。虽然代价很高,但是也不是不能做到。”
话说回来,诺亚还真有非常非常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他匆匆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满怀期待地脱口而出:
“你能帮我连上Wi-Fi不?”
“可能需要你五根手指做报酬吧。上十分钟的网。” 白恶魔双手环胸思考了一瞬,慢条斯理地开出天价网费。
果然还是好感度的问题。诺亚心想。
[06]
“不是噢?这才不是交易。而且那家伙的逻辑根本就是不讲道理。”
简单复完命,诺亚悄悄向打听克莱尔「打闹」的缘由。简而言之,手臂的状况并非克莱尔的愿望,而是一次实验的结果。那边克莱尔还在阐述事情的经过,诺亚却被克莱尔的发言惹得忍俊不禁。
“怎么了?”
她停下来询问他。诺亚当然不会把“你居然想跟恶魔讲道理”这种话说出口,只好忍耐想要摸摸克莱尔脑袋的冲动,摇着头说“没什么”。
“……。”
克莱尔没有继续追究,转而从一旁的纸袋取出一套崭新的衣物。
“这个给你。”
“欸、欸……我收下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关系。要记得穿喔?”
“嗯……”
或许是因为准备剧目的关系,诺亚这两天没少看恋爱题材的作品,脑回路受酸甜展开侵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句:“唔、如果是我会错意的话那不好意思……不过,你是不是……?”
“……”
克莱尔眼里闪烁一瞬,目光直直地定在诺亚脸上:“就是送个礼物,我觉得很适合你,别想太多?这样还有得换洗。”
“啊………抱歉!!!!我想也是呢……!” 果然是想太多。“但我收下真的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想看你穿的样子。”
“可是可是,如果克莱尔有更在意的人、或者其他在意克莱尔你的人……会误会的吧?这样不要紧吗?”诺亚越说越小声。看来侵蚀程度还挺严重。
克莱尔闪电般地挑了挑眉毛,语气里有几分不容拒绝:
“在这里我没有比诺亚更亲近的人了。假如还有其他在意我的人,连争夺的勇气都没有肯定也会被我拒绝的。你再不肯收我可要生气了。”
“………………我知道了。”
“你好像不太开心?”
似乎误把无措理解成不情愿,克莱尔偏头凑近,试图从下方偷看诺亚刘海下面的表情,诺亚反射性地避开了。
“不会!……我现实里,很久没收过礼物了……所以不太清楚应该用什么态度应对。”
他珍惜地将收到的礼物抱在胸口,塑料袋簌簌作响。
“克莱尔你希望我收下的话,那我就收下了。”
[07]
人在被告知“不要多想”的时候,言下之意的“给我多想”与“不准多想”概率几乎对半开。诺亚确实没有再多揣测克莱尔的举动,只当是强势惯了的人不习惯更加友善的表达方式。同时,他也有了其他猜测。
于是隔日一早,再次被克莱尔差遣送信的诺亚在白恶魔又一次施展完燃烧魔法后,决定先斩后奏:
“失礼了。”
他撩起袖子凑上前,双手则按住诺法加的肩防止挣脱,一连用力吸好几口气后,才抽身退回。未料,恶魔却在这时抬手截住了他的去路。
仿佛是学着诺亚的样子,诺法加贴近诺亚的颈边浅浅一嗅。恶魔身上的草木清香再次充盈鼻腔,诺亚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怎么样??有怪味吗??”
诺法加没有回答,似笑非笑地回望着诺亚。片刻之后他像是厌倦了,慢吞吞伸个懒腰,“黑黑古牧的味道让我有点饿了呢。”
“欸?!果然很糟糕吗?!”
“怎么会呢。是很好吃的味道喔?”
稍迟两拍,诺亚才想起今天的早餐是现点的香煎培根,恐怕是在那时沾上的气味吧。也就是说,自己身上并无异味?但恶魔的审美和人类一致吗?他无法确定。又或者,
“难道说……光是每天洗澡还不够,应该像诺法加先生一样,有帅哥的味道比较好?”
这么一想,克莱尔三番五次的给诺法加写信难道另有隐情?诺亚由始至终都很守规矩地没有偷看过信件,自然也无法得知切实内容。不过,在第二次送信之前,自己事先提醒克莱尔“对方或许还会烧掉信件哦”,克莱尔却执意让他去送。
诺法加微微一哂,堂而皇之地丢下一个直钩:“如果为了这样的事情烦恼,我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喔。你想要帅哥的味道的话,我可以给你。”
“要怎么做?”
“哼哼,因为今天心情还不错,所以这样的小事可以直接决定喔。”
恶魔凭空抽出一张A4纸,瞬间金光窜动,未知的文字自上到下显现出来。他指着最末端的两道横线,“在这里签个名就可以永远有你所说的帅哥气味了,不管发生了什么身上永远都会是香香的呢~”
“噢噢噢噢出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魔契约!!!!!……可是可是,太大材小用了吧!!!明明是恶魔契约……!!!”
“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的。这点小事肯定没问题的嘛。”
“那确实。”
“对吧对吧~心动不如行动——趁我还想给你优惠价的时候。”诺法加这会儿活像个带货主播。
[08]
“所以?你就签了?”
森林附近的空地,不少人在这里制作舞台演出用的道具。电锯与捶打的声音此起彼伏,诺亚则在卡梅莉亚的协助下得以与约里克共用同一套工具。
“嗯……!毕竟是恶魔契约啊!异世界穿越不签恶魔契约算什么异世界穿越,大家都会想签的吧?”
“……要不是看在这两天一起干活觉得你还算器用的份上,我这会儿就该劝你离我妹妹远点了。帮我换个螺丝刀。”
“别这么说啊~”
诺亚笑着把指定的工具递了过去,顺便蹲下帮忙固定住木板。
“你别看我这样,多少还是有在考虑的!就算现在一时半会儿用不到恶魔的力量,谁知道日后会不会需要。现在实践一下也没有坏处嘛。”
“这倒也是。”约里克被说服了,“具体是什么内容?”
“说是随便给哪个人类当一天狗就能在身上飘七天帅哥的香味。”
按着的木板停止了颤动,诺亚抬起头。另一边的约里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前言撤回。果然你还是离我妹妹远点。”
那演出的时候我可就困扰了!!诺亚心说。他试图打消疑虑:“放心吧,我没有打算拜托卡梅莉亚帮我喔。”
“那就好。”
“那么麻烦你了。”
“等等。”
刚刚拿起的工具又一次被丢下了。约里克神色复杂,各种表情在他脸上一晃而过,最后他无奈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抱歉,我对男人不行,放过我吧。”
“……也未必要做到那一步?普通地当成过家家一样的程度?”
“你适可而止一点,哪有人把特殊play弱化成过家家的,分级都不一样了。” 迅速领会到和脑结构不一样的家伙继续辩驳也没有意义,约里克痛苦地按住眉头,自行思考对策,“不过我想就算我不奉陪你也会找其他人的吧?这样好了,我们两个换一天房。”
“咦?”
“我只是担心莉亚身心健康的安危。还是说你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玩那种play?”
“……说得也对。”
有了前车之鉴,再次寻求信赖对象协助时诺亚多留了心眼。他故意忽略了他人无需了解的契约报酬,只告知需要获得协助的支付条件,又将内容描述得委婉了些,才勉勉强强让克莱尔点头同意。
事实证明约里克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第二天一早,克莱尔就将被魔法催眠的诺亚绑在了椅子上外出待了一天,直到夜间才回房休息。幸而二人是临时室友,倒也不用多费口舌向他人解释这种诡异情形。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诺亚总觉得克莱尔的情绪不太对劲。
[09]
接踵而来的忙碌日常没留给诺亚太多追问的机会。并非刻意,意识到的时候诺亚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克莱尔了。
比如第一天是因为排练。自早上搬运完演出道具,排练的日程就撑满了整个下午与夜晚。真正站在台上之后难免还是会因为紧张而忘词,诺亚不得不抽出更多时间巩固记忆并与演对手戏的卡梅莉亚磨合,于是第二天也在繁忙中过去了。再后一日,诺亚跑去借了漫画作为演技参考,道具、着装也有调整的必要。即使有魔法相助,经验上的短板却是无论如何都需要下功夫弥补的。
再次敲开克莱尔的房门,诺亚甚至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怀念感——虽说他其实是来领之前换房时落下的虎鲸玩偶的。
“……你最近用了什么熏香吗?”
与热情打招呼的诺亚不同,克莱尔脸上并无喜色。她皱起眉头,眼神里带有几分审视。诺亚被她盯得不太自在:
“嗯、嗯……不好闻吗?”
“与其说好不好闻,这个味道让我想起一个人。”
“呃。”诺亚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所以克莱尔不喜欢?”
这不是个好问题。克莱尔顿了顿,少见地眯起眼:“是不是呢,诺亚怎么猜?说喜欢你会比较开心吗?”
“说真话我会比较开心……大概吧。”他不确定。
心不在焉的神色忽然从女性的脸上消失了。克莱尔面无表情,凉意沿着冻结的皮肤一寸一寸散布。
“那我就直白一点。认识的两个人身上突然出现同样的味道,对于不知道原因的人来说,会很自然地猜想那两个人是不是上过床、事后还一起洗澡用了同款沐浴露。嗯,对我而言还是蛮刺激的够有冲击性。”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 被诘问的对象暂时没能回过味,自顾自地用右手握拳轻轻敲击掌心。这反应似乎激怒了克莱尔,她大步上前,直接伸手拽住了诺亚的领口。诺亚不敢挣脱,只得在惨叫中被拖着趔趄了几步,后知后觉领悟到大难临头。
“所以呢?诺亚愿意好心告诉我真相吗?是睡过了,还是没睡过?”
明明手上实施的行径粗暴无比,声线却轻柔得堪比天使耳语。诺亚慌忙用这辈子最坚决的语气迅速招供:
“没有啦放心吧我对那张脸冲不起来不可能睡的!!!”
“是吗?”
可惜克莱尔不为所动。她更加放柔声音,身体暧昧地前倾。不得不称赞克莱尔在做这种技巧时娴熟又煽情,温度拿捏得正好。诺亚的心神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勾去几秒,尔后才蓦然察觉到有只手不知何时已伸向他的后腰。
“但是啊~对方若是想从诺亚的这里进入的话,诺亚的想法和反应就不太重要了吧?反正,也用不到前面。”
“唔、唔唔……”
诺亚支吾起来,并非因为被猜中正解。皮肤隔着衣物被克莱尔暧昧地触碰,在感到衬衫将要被那只不安分的手从后面掀起之际,诺亚仓惶逃脱。
“可可可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的不是吗!我、我多少还是有点力气的,让我做不想做的事可没那么容易屈服喔!”他是真的被吓到了。为了验证辩词的说服力,诺亚甚至一俯身将克莱尔拦腰抱起,又在手上掂了几下,才把她放下——放在了安全距离之外。
“但是他有魔法呀?'你情我愿'…诺亚有过经验吗?”
“诶、这个…这个………多少…还是会…有的!”
不过是在游戏里就是了。如果被知道自己明明一无所知还装作讲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会被讨厌的吧。诺亚的心脏紧张地狂跳起来。
“那诺亚究竟是为什么,染上诺法加先生的味道……”
“好啦不要用这么奇怪的说法!!是契约啦契约啦,就是之前拜托你的那个!”
事到如今诺亚终于想起当初自己省略了说明。
找到症结之后就好办了,诺亚松了口气。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现实可不像游戏一样只给固定的选择支,矛盾与和解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固定套路。
“……既然要找恶魔做交易,为什么不换些更有用的?” 克莱尔双手抱臂,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
“有用的?比如?”
“比如让自己长成自己喜欢的脸,这样就没必要留长刘海了?”
“唔……我对自己的脸没有什么不满喔。”
“那为什么不肯露出来让大家看到的?”
这有点像是闹脾气了。先前第一回合的争吵就让从没遇过类似事态的诺亚精疲力竭,偏偏克莱尔此刻又挑了最敏感的问题紧紧逼问。诺亚不知道秘密的重量对于克莱尔来说是否合适,无论是太轻还是太重都会让桥梁大幅度倾斜直至分崩离析。而他还没有做好面临这一刻的准备。
“嗯……为什么要露出来让大家看到?”
斟酌再三,诺亚选择明知故问。参考之前时常对不上电波的对话,克莱尔多半会阐述自己的理解吧,之后只要附和几句再带过就好。
他的算盘很快落了空。被反问的克莱尔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算了,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就转身作势要走。诺亚刚想挽留,她忽地又停住,踱回到诺亚跟前:“衣服不喜欢可以还给我,我自己穿。”
“……。”
“……。”
“是我语气不好。” 诺亚服软了,“刚才也是,突然把你举起来了,对不起。”
“没有。我只是想拿回衣服?这样你可以穿你自己喜欢的。”
像是想要表达“才没有生气喔没有喔”,克莱尔温和而又诡异地微笑起来,手指不由分说攥紧了诺亚的领口并飞快解开纽扣。锁骨与半片胸脯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视野中,诺亚慌忙抓住克莱尔阻止她继续。
“干什么?”
克莱尔抬眼蹬他。诺亚不知所措,哑然别开脸不敢对视,须臾后又犹犹豫豫地挪回肢体交叠的地方,然后用手将掌中的手包裹得更紧了些。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诺亚不确认克莱尔是否能读懂自己含蓄的哀求,只好努力将自己的温度传给紧握着的那对发凉的手。没有任何攻略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希望克莱尔教会他,如果她也愿意的话。
“呜……”
克莱尔的回应是钻心的痛楚。她踮起脚,发梢不听话地滑进敞开的衣领,在诺亚感受到瘙痒之前,疼痛将那触感覆盖了。克莱尔死死咬着诺亚的脖颈,这让诺亚几乎想要呻吟出声。但诺亚明白自己没有逃跑的选项,谄媚似的用手臂揽住克莱尔方便她借力,任她在这个故意伤人心的坏家伙身上尽情泄恨,直到她满意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连痛感都麻木了,克莱尔终于松开了他。漫长的噬咬中二人姿势换了几番,此时克莱尔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了诺亚身上。她伸长上臂勾住对方,又轻轻扭动身子。纤细的腰有意无意地摩擦着,在诺亚的腹上留下几个发烫的落点,于是躯体便贴合得更紧了些。
“诺亚。”
耳廓被呼吸灼烧着,被唤到名字的人僵硬地转脸望去。感知到了诺亚的注视,克莱尔愈发放慢速度舔舐自己的手指,露骨地暗示,“想不想,尝试会变得轻松和快乐的魔法?”
“……。”
没有人能抵抗这种诱惑的。诺亚心想。是什么从面部剥落,又是什么浮上了赤裸的表面?诺亚看不见自己的脸,也无法从克莱尔幽暗如海底的双眼里窥见更多。“这次是什么?吸血鬼的契约吗。”他牵过克莱尔的小臂,脸颊蹭到了流淌至指根的唾液。而他继续下移,一直顺着找到布满青色血管的腕。
侧头咬上的同时,诺亚听见自己含糊地应了声:“好啊。”
——就让我奉陪到底吧。
[10]
时间回到被约里克拖去换房的那天。
意识到自家妹妹的室友“不太正常”,青年如临大敌,当即丢下工具就想带着诺亚回去收拾行李。诺亚起先被他拖着走了几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反手拽停了对方。
“稍等一下,我顺便借个凿子回去。”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约里克松开手,“你要那个做什么?”
“啊……我最近在拼拼图,”
“拼图?”
“嗯,是立体的那种……本来想送给诺法加先生的,后来觉得已经拆封了再送也不太好,干脆就想先拼完吧。但我一开始不小心拼错部件,之后越错越多,就导致整体都不太契合。现在不得不修改拼接位置,多开几个槽出来了。”
“……。”
约里克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哽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一句有气无力的,“你直接把拼错的部分拆了重装不行吗。”
闻言,诺亚面露难色:
“不行喔。已经,完全卡住……拆不开了。”
=====
我果然还是不擅长写长文……到后面耐心渐渐消失,实在改不动了大家凑合着看.jpg(什么人啊
克莱尔与诺法加的部分都是rp改编【划重点】,因为还是想尽量圆个故事出来所以改动了一部分,和原记录有那么点出入。纱季老师和约里克是被我强行抓来配合讲相声的,谢谢两位中人借我角色!!!希望没有太ooc。随后诺哥真的辛苦了(………)越写越觉得这篇应该叫《诺哥在背后付出了太多》,感恩……
怎样都好的信息,文中提到演技参考的漫画是问何洛借的《好想告诉你》的一二卷。实在是插不进就……有缘再说吧!!!或许之后会用到。拼图的离谱程度大概是原图纸是一栋洋房,但是被诺亚拼成了样子有点怪的挖掘机这种,脑补一下特摄片玩具或许能理解(太失礼了对不起特摄厨!!!)。那么最后感谢阅读♪
字数是9053
草写得好烂看过算过吧!!是苏醒part,舞台还在写(怎么还没写完)
字数2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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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蕊想大喊出声。
……也就是想想,她没那胆子。
这一秒,她的嘴巴——或者说下半张脸,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捂得严严实实,额头感触着冰凉的墙,陌生的体温贴着她的后背。
心跳的律动隔着衣物传了过来,一下又一下,规律而平稳。
……
该、该不会这人做惯了劫持别人的事儿吧?
想到这里,林蕊慌得心脏都快飞出来了。它在胸口咚咚咚咚咚咚地往喉咙口躁动着,等那只堵着出口的手一松就随时要嗖一声弹射起步离开身体似的。
……小姑娘哪见过这场面啊!
平日里出个门,不认识的人就算是离她近点儿,保镖都恨不得要按着那人脑袋请他滚蛋了。让陌生人贴身?不存在的。
可、可她现在怎么就被人捏着脸呢?!
“老实点,不许出声!”
低沉的声音伴着气息警告似的刮蹭在林蕊耳边。
与此同时那只手像要往下挪似的动了动,说不定马上就要掐住她的脖子——啊啊啊!
下一刻,果不其然。
“——!!!!”
它挪了!
林蕊吓出了一身冷汗,完了这是不是要交代在这儿了?这人手上该不会还拿着什么武器吧?枪?匕首?电视里不法分子都这样的……
可这人的目的是什么?随便抓个人杀了?绑架谋财?希望是后者呜哇哇哇……
眼泪不受控地啪塔啪塔往下掉,可那只手的动作却在这时停顿。
咚咚咚咚咚,身后那人的心跳突然乱了。
“……女……女的?!”
暂且不管这人为什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个女的,林蕊立马反应过来,机会来了!趁着对方愣神的空档抓着那只手狠狠咬下,她在一声痛哼中重获自由。
她立马逃开,手忙脚乱贴着墙一通乱摸试图找个能防身的东西,可这破房间干净得和毛坯房似的,最后只在自己醒过来的床上摸到个枕头。
哇……凑、凑合用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万一他要打人至少可以护下脑袋……
林蕊一把抓起布料有些粗糙的枕头,用它蹭了蹭眼角冒出来的泪花,努力瞪视那个掀了帘子走过来的男人。
她这才看清男人的长相:面上一道长疤自左脸剌到右脸,眉骨上还打了钉……虽然五官硬朗,长得很是好看,但这差点把“我是坏人”四个大字印在脸上的眼神也太吓人了点吧。
她吞了口口水。
她刚刚有看到门,可是这男人挡住去门口的路,逃不掉了……
“你、你开价吧!钱……可以给你,不要伤害我!”
呜哇……希望钱对他好使……不然可怎么办?
刚才她醒过来的时候,就只是摸了把帘子,他就捂着她的嘴把她按到墙上去了。
现在她咬了他一大口,会、会被怎样啊……?林蕊越想越慌,一睁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都足够离谱,怎么还碰上这样的事……保镖呢,她的保镖呢?人呢!平时一个两个管闲事管得可宽,现在真遇到事就都不见了!
男人的声音却远远传来,他似乎没再靠近,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我会不伤害你,那个。”
“……”
哪个?
林蕊悄悄把遮在面前的枕头拿下来一点,露出一双眼睛。
像是不知道要看哪儿似的,男人眼神飘了飘,神态中不知为何带了些紧张。
“你是不是也……不基道这里系什么地方?”
他努力地说着普通话,却还是压不住口音……听着像是广东那边的?
林蕊喜欢看TVB,还挺熟悉粤语的腔调,放平时她可能会觉得广普好可爱好好笑,可现在实在没那心思。
大概是刚刚那一下被吓蒙圈了,脑袋和舌头都打着结,开口声音还是颤的,语调“呼~”地往破音边缘飘去。
“我我我我不~知~……”
“嘘!!如果系绑架,会有人看着我们,你小声点。”
眼看着音量也往上飙去,男人立刻打断林蕊,皱着眉头紧张地在唇前竖起手指。
啊……?什么意思?
这句话让林蕊消化了好一会儿。
她眨巴眨巴眼,男人也眨巴眨巴眼。
稍顷,林蕊总算反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用气声问道。
“意思是说,你不是绑架犯……?”
“不是啊。刚才是误会,咳,对唔住。”
男人松了口气,举起空空的双手证明自己没有藏凶器,像是有些抱歉似的垂下眼帘。
“有可能你是被我牵扯进来的,我会负责,带你逃出去。”
“牵、牵扯?呃……”
啊,也就是说,绑架犯要绑的其实是这个人,而她很可能只是因为刚好路过目击就被一起抓过来了?那她真的是好倒霉……可她为什么不记得有这一段?
林蕊搓着脑袋仔细检索脑内的记忆,她最后能想起来的是自己开车上了高速……然后……
然后怎么了来着?她怎么到这里来的?
而趁她苦苦思索的空档,男人已经将他的“负责”付诸行动。
他轻手轻脚地在屋里翻翻找找了一阵,林蕊思考无果回过神来时,刚好看到他躲在窗边看外面的情况。
“有……有有有有人吗外面?”
“能看到的没有。”
“还有看不到的……!?”
“说不定。”
说不定算怎么回事?林蕊哆嗦了一下。
可是万一真的没人呢?也有可能绑架犯以为他们俩还要躺很久,出去干什么事情了,再万一那家伙比较粗心,忘记锁门……
那现在就是唯一一个可以逃的机会了!
说着是有点离谱,但凡事都有个万一嘛,人生在世,乐观很重要。
她这么想着,把自己挪到门口,伸手摸了一下门把。
……
草。
好像。
还真开了!!!!!!!
“你快过来!”
林蕊立马跑过去扯男人的袖子,满脸严肃认真观察着窗外的男人被又突然拔高的声线吓了一跳。
“小声——”
“门开了!”
“…………啊?”
林蕊没拉动男人,他好沉,于是指着门口强调了一遍。
“门没锁,被我打开了!快跑!”
“怎么可能……”
显然是没考虑过门没锁的可能性,男人一愣,但他还是立刻把身子贴到门口,转动门把。
“……”
居然真的开了!!
他憋了半天没说出话。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整理完了情绪,他恢复了冷静,将门推开一条缝,一边从缝隙里盯着外边的情况一边小声嘱咐林蕊。
“外面也说不定会有危险,你躲在我后面出去。如果我叫你跑,你不要回头。”
“啊……?那、那你呢?”
“……”
他没有回答林蕊的问题,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
“你管你小心。”
这句电影英雄似的台词让面前这个人的身影镀了一层令人动容的史诗光辉,林蕊突然一阵感动。
“我可以记住你的名字吗?”
她扯住了男人后背的衣服,不知为什么,对方的身体僵了一下,愣了两秒才给出回复。
“……周灭。”
“周灭,我记住了。我叫林蕊……回头一起逃出去,我们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把话说得万分笃定,半点没考虑会遇到什么问题似的,可发颤的手指出卖了她心里的慌张。
她在给自己鼓劲。
周灭大概是看出来了,眼神一凛。
“走。”
“嗯。”
两人做了十足的决心,似乎在那一秒达成了什么感天动地的情谊,可当他们离开房间,一脚踏进柔软的雪地里。
外面却没有什么危险。
只有数十个与他们一样一脸蒙圈的人,同时从各自的木屋里缓缓走出。
文:伊西多
关键词:索多玛
体裁:小说
标题:金箔平原
正文:
我只身一人,立在高地上,一动不动。我眺望挂在对面的山头上的夕阳,我来以前,我未来以前,这夕阳就已挂在这里,今日也是一样。空气中布满了金色的雾,偶尔卷来的晚风流过,像金树林里流过一条河。
我眨动眼皮。我只是在眨动眼皮,同时远眺。也许这就是永远,也许并非如此。我知道我并未老去,我只是知道。我的思绪锈死在脑海里。我许久未曾思考过了。感觉是虚幻的。我失去了感觉的权利,拥有的只是幻象。我手里还握有思索的力量,但是这份力量无法唤来黑夜,或者伴侣。我不惋惜。我无法惋惜。
曾有两次,我锈掉的思绪在铁块般凝固的脑海中腾挪起来。我想: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我又想:也许这就是永远。但是永远这个词汇永远是夸大,是不自量。我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我没有深想。
我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有一个黑影突然地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它十分之小,雀鸟一般地消失了。接着,这个黑影向我走来。日光带起的风比日光更炽热,他的身上飘上了过多的金箔。我无法描述他的长相,编织歌与诗的词藻埋在我内心深处。
我许久未曾听过别人说话,抑或听我自己说话。他问道:“姐姐,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天上还是地下?你是人是鬼?孟婆还是天使?这里要怎么走出去?”
我的声音依然那么流畅,却又那么陌生。“你走出去,要去干什么?”
“上学。不行的话,就去外地打工。”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十七岁。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挪动手指,筛过金箔。好陌生啊。好熟稔啊。我张开两臂,环住他的脖颈,抬头轻轻地献上一吻。
他圆圆的内眼角和尖尖的外眼角中间,眼珠像冰雪中滴了黑血。吻里挟想象中的烈酒气味,比金更精纯。我抱他抱得好紧,心却并不离他很近。我还有心?他的搂抱更紧、更热,不是讨厌的热。从两腿中间起,他像划一根火柴,轻轻松松,把我擦得燃烧起来。
那痛楚与欢爱都如雪夜的玻璃窗,既传导,又阻隔。他抵着我,默默吻舐我的双唇与乳头,我在缄默里轻喘若惊。他苦涩的汁液与我湿黏的汁液混杂,深埋在我体内。我把男孩射精后疲软的阴茎握在手心,轻轻揉弄。他抵着我的额头,低声说道:“你听没听说过斯芬克斯?”
“没有。”我摇头,热气哈到他的口中。
“它是个希腊神话里的……妖精,拦住行人问问题,答不上就把这个人给吃掉。”他又低下头,噙住我的乳肉,“你会不会把我给吃掉呢?”
“我已经吃过你了,干嘛还要再吃一顿?”我好笑,腿勾上他的屁股,圆圆的,弹弹的。
“你吃得可满意?”
我不能说我不满意。偷窥者的满意,悄立在窗外,帘子搭起一角,瞅着自己与别人嬉戏。什么又叫“自己”?
“那当然了。你挺可爱的。”
“你也很美。不过,既然你满意了,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这里是哪里?给我指条路吧。”
他身上有风与海浪的气质。也许我会放他走,也许不会。我并不知道怎么搭救我,又如何向他许诺?
“你先得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来的?”
“说得越明白越好。”
男孩子定定地望着我,手指撩起我的长发。他从我身上翻下去,一边穿衣服一边开口。
“你很熟练,是个有经验的女人。我吗,虽然也有经验,但肯定没有你多。
“并不是说我和女人睡过,是说我睡过男人。他也比我大,我十七岁,他二十四岁。我们认识在商场里,他东西掉了,我送还给他,那时候记得他挽着个女伴。但到后来,他又主动来找我,给我买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不过,他本质是又傲慢,又不爱说话的人,即使主动,也像在恩赐我。
“但我还是和他在一起了。他既漂亮,又有好出身,我觉得何妨一试?在一起后,我和他睡了觉。他对我仍然很好。
“大概过了三个月,我爸又来我这里要钱。他每天就是喝酒,打牌,学费一毛钱都不给我出,我是养在我舅舅的家里。不给他钱,他就在楼底下骂人。当时我舅舅一家人出去走亲戚了,我正在楼上和那个人睡觉,听到声音,和他一起下去,叫我爸滚。他要打我,我还了手。他整天喝酒,喝得身子都坏了,被我踹得在地上爬。那个人也下去了,在那里看。我爸本来还在那里要哭要笑的,一眼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也不哭了,想坐起来打他。
“我拦住了他,他开始骂我,说我克死了我妈,说我是个吃里扒外的杂种,我让他闭嘴,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问‘你和他在一块干什么’。我扇了他一耳光,让他赶紧滚,转身回去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在笑。一种很奇怪的笑,我没法形容。
“这之后不久,我的学校里有人张贴了我的床照。我们的班级群里有人上传了我的做爱视频。不只是我的学校里,还有黄片网站、网上。那个人的码打得很严实,我心里面一下子明白了。我舅舅接受不了这件事情,气得病了。我爸又来要钱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我被学校劝退了。我又和他吵起架来,他嘲笑我说:和自己哥哥搞同性恋的下流种。变态。我一听就觉得不对,问他是什么意思。我给了他二百,他告诉我说,我是我妈出轨生的儿子。
“我去问了我舅舅。我最后把这件事打听得清楚:我是谁的孩子压根就不清楚,连我妈也未必清楚。她结婚了,但是又和另外一个有钱人勾搭上了。怀了我,把我生下来,那个有钱人就和他老婆商量,把我带到他们家养。他老婆说:你敢把孩子带回来,我就去杀了那个女人。他真的把我带了回去,他以为她是说着玩玩的。她抱着我到我爸家,用刀子扎死了我妈。她坐了牢,但她儿子还在外面。后来,我们就都长大了,遇见了。
“我想,这些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们都说,他很过分。然而过分的是他么?孤立我、嘲笑我、侮辱我的是别人。他放出了我们的视频,视频是我允许他拍的。他手里有这个,我没有让他不准发布。是的,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是默认不能做的。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我无话可说,删了他的微信,这是别人都会做的。这个学校我是肯定上不下去了,我打算转学。可是我舅舅正病着,所以我想,不如去外地打工。我收拾了收拾,预备立马就走。
“然而,他立马就跟上来了。那天晚上,我舅舅在医院,我舅妈在照顾病人。他又敲开了我的门。这以下发生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
他的身体还这么年青,一刹那间我像接受他的热与力一般,全数感受到了。他的手臂绕着我的腰臀,胸脯贴着我的胸脯,嘴唇贴着我的嘴唇。我几乎以为我要留下他。可是我令我自己微微地吃惊了,那陌生的、微哑的声音颤抖地说:
“你知道你像谁吗?俄狄浦斯—王。”
他好像也微微地惊讶了,坚硬美好的牙齿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又是一下亲吻,手指在乳房上不轻不重地揉捏,隐晦地表达隐晦的快乐。
极西何等的遥远,风的脚力却如此之快。
我望见我的长发在空中飘旋,我俩都坐起身来。最后的一下亲吻献给他的额头,大理石般的修洁。我在他耳边说:
“一直向着太阳走吧!你来时的背后就是悬崖。从那里跳下去,从一个未知去到另一个未知,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段旅程是没有回头路的。”
犹豫了一下,我又轻声细语:
“再见了。”
斯芬克斯与伊俄卡丝塔。
鸟儿飞走,比飞来更快。
我用手摸了摸,他少年的精液还残留在我的阴道里。他留给我的记忆在漆黑的记忆之海里不断下沉,像有着强烈吸引力的噩梦。我抵抗,转而尽力放松,自高空坠落。
我希望,却不知道我的希望为何。
我躺倒在无垠的平原上,她又向我走来。她坐在我身边,长发披肩,屈膝而坐,一张雪白的脸。她的身体湿淋淋的,好像阿芙罗狄忒,诞生于黑黑的海。
“他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以为你死了。”
她悄声地笑了。“他以为你死了。你以为我死了。至于我呢,我明白一切。你要忘记他的,你也要忘记我的,这就是你的使命。”
“谁把这使命赋予给我?”
在沉默中我咂摸着他留给我的记忆,我的男孩,我的儿子。他仍旧属于我吗?人类出生于茫然,死于未知,身体与灵魂是暧昧的词汇。他是我身体的儿子,和我的灵魂却毫不相关。这就是事实吗?语言永远暧昧,表达永远不可能,譬喻是浪费,身外之物也包括生命。
“我要走了。”
我又想到俄狄浦斯,不像神,凡人不拥有乱伦的权利。陌生人杀了陌生人,娶了他的妻子,那是被允许的。然而他的父亲和陌生人有何区别?他的父亲想要杀死他,那也是被允许的。这些都是奇怪的事情,我想得这么多,这本身也十分奇怪。我想到丢弃孩子的母亲,争抢男子的姐妹,相爱的兄妹,在生下孩子后被关进监狱。我想到我被迫做的事情,我自愿做的事情,我的感情,我的观念,我的罪恶,我的逃避。
我想到神明,这一无所有、空给人许诺安慰的东西。
或许神认为自己是人。或许我们也是神。或许神太宏大了,我们太渺小了,面对过分的宏大,神也有他们的神。
她不见了。她跳回那黑黑的海中。我感到我思绪的齿轮又慢慢停滞,一切身体与内心的情感都像海浪般回涌去。我倒在原野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
夕阳已逝。无数破败的金色的落叶静静地飞舞。我意识到我在流泪。灰蒙蒙的长空下,平原上下起了雨。
评论要求:求知/笑语
备注:在课上码完的,停了一段又重拾,感觉丢掉了很多当时的想法……又是一篇没剧情的东西(瘫倒)
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的这片荒原。
以自身视角看见的一切。
感谢各位玩家对本次主线的积极参与,第一章主线完美结束!根据后台记录名单并以e站最终结果为准,接下来公布的是本章未打卡也没有请假的玩家名单。
根据规则,本名单内玩家将被企划除名,角色视作世界观内死亡,并在七天内被清出主群。
由于全靠人工统计,可能出现偏差,如果有打了卡但是出现在名单上的请找企划主消除登记。
-未打卡猎人-
伊凡
巴特库奇
哈莉特
梅耶
V
玛奇朵
lamp
-未打卡圣职者-
K.A.Lacaux
诺伊
不管各位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退出,企划主都对以上玩家愿意参与本企划表示衷心的感谢。被除名玩家仍可以选择留在企划审核群投稿新人设重新参企,也可以就此离开。感谢您对本企划的支持与理解,我们有缘再见。
文:舞舞舞舞舞舞舞
关键词:索多玛
CP:无
背景:故事参考天火焚城:上帝决定毁灭罪恶之城索多玛,只留下了一名义人罗得和他的家人,上帝降下天火前,派天使领罗得离开,天使告诉罗得: 放下一切,不要留恋,要往高处跑,不要回头看!但罗得的妻子没有放下罪城,因为途中回望了一眼变成了盐柱。
预警:本文可能引起你的不适,文中角色言行不代表作者本人立场。
属性:好!很有精神!
文体:小说
标题:补考
“老师,我是不是,考了0分……”
萨奥特·罗德缩在补习教室的角落,泪水将他的衣袖浸了个湿透。他是这个教室里唯一一个学生,也是四年级唯一一个不合格的人。
“是0分。是全校史上最低分,低得不能再低的分。”
“老师,我不想……退学……”
两股泪水从萨奥特已经哭红的眼眶里流下来,啪嗒啪嗒落在课桌上。
“好孩子,别哭了,哭起来多没精神啊,我来这里是来帮助你的,你还有补考的机会,只要考试通过了,光明的未来你还是有的。”
老师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拍了拍萨奥特的头。然后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萨奥特哭红的脸。
“首先,你要知道考试里对你们施加的电击,只是很小很小的电击,虽然会有疼痛的感觉,但是不会致命,也不会受伤,只是让你疼一下。你看看你接受电击的手指,是不是只有点肿了?电击本身不可怕,如果因为怕受到电击就停止答题,那将来遇到压力更大、更加危险的场合,你的结果会比退学还遭。”
萨奥特抽泣着点点头,接过老师的手帕,摁了摁鼻子。
“我们先来看我们的题型,判断题。”老师陆续摆出几张幻灯片,这几张幻灯片萨奥特还记得,这就是这次考试的选项,“四年级学生只需要掌握判断题。判断题是判断对错的题型,这种题只要回答是错,你不需要瞄准对象,也不需要考虑能不能打中,只要画像出现在幻灯片中后,在两秒内扣下答题器就可以了。”
“第一题,看画像,这是一个深色人种,这种人种进化不完全,还保留着黑猩猩的特征,非常丑陋。笨,而且道德低下,掠夺我们的女性——”说着,老师拿出另一张剪报,剪报上是一群深色人种聚集在街道,面目狰狞,他们举着棍棒打破商店的橱窗,“这是前几天他们抢劫的画像。我们曾经和他们进行平等友善的合作交流,他们提供我们劳动,我们教他们工作,并给他们食物。但这种人种根本不能理解等价交换的概念,只索取利益,不付出劳动,拿鞭子抽都抽不动。当你看到这种人种的时候,不论男女老幼,必须毫不犹豫地扣下答题器。”
说着,老师举起答题器,扣下了扳机,随着“砰”的一声电子音效,画像上的人头炸成了西瓜。
“看,刚才我没有瞄准,只要扣下答题器就能答对。你先握着这个模型,熟悉一下手感,别怕模型不通电。”
说着,老师将一个模拟答题器塞入萨奥特的手中,萨奥特的小手还发着抖,光是拿着不让它掉在地上就够呛,更不要说将手指伸入答题区了。
“怕是正常的,但你要克服。我们只有两秒钟。”老师苦笑一声,“我们接着看第二题。”第二题是一个皮肤颜色黝黑,笑容爽朗的男子,他面部胡须毛发茂密,衣服没有裁剪,就是几块大布包在身上,“这是东部少数民族,虽然肤色比深色人种稍微浅那么一点,但和我们比起来,也是肤色较深的人种。他们拥有一种邪恶的宗教信仰,这种信仰信仰唯一的邪神,所有不信仰他们神明的人都是他们肃清的对象。他们无差别攻击其他民族的人,毁坏其他民族、国家的文化遗产。他们的目的是消灭自己以外的人类文明,是种族灭绝者。而且他们的生活方式极端怪异,还要求他人配合他们的怪异习惯,即使他们肤色与我们相近,但我们仍要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不是人。”“砰”的一声,这个邪教徒的脑袋也炸成了西瓜,“你要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只是长得像人,见到这种毛发和衣着的人,扣下答题器是不会错的。”
“下一题,是着装题。”老师拿出的第三张画像,第三张画像上的人在年龄和人种上都与萨奥特非常相近,这个人看起来十岁左右,皮肤和头发的颜色都很浅,身上的服装也与萨奥特他们穿的类似的,唯一的不同,他的脸上有一枚太阳形的烫伤,“这烫伤是恶魔党的标志,他们虽然在人种上和我们几乎没有差异,我们也承认他们在生理上和我们没有差别,但是他们有着极高的科技,用子弹、毒气有条不紊地进行人类清洗,清洗掉他们认为的劣等人类。而且他们判断人类是否劣等的标准特别主观,是以领导者的好恶来决断的。他们曾经将一个种族定为他们的屠杀目标,只因为他们的领导人小时候被这个种族的人欺负过,很可笑吧。”老师看了眼萨奥特,呵呵一笑,“不过你放心,这个党已经覆灭了,这是五十年前发生的事,但是我们必须杜绝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当时我们把这些恶魔党人还有他们的家族、后裔抓起来,在他们的脸上烫上他们的标志,要他们世世代代赎罪。他们平时都被集中在改造设施里,和我们隔离,如果你看到这样的人,那肯定是逃犯,要毫不犹豫地扣下答题器。”老师扣下答题器,画像上的脑袋炸成了西瓜,“我们虽然也用子弹和毒气,但我们是为正义对抗全人类的敌人,只有恶魔、邪教徒、未完全进化的人种,才是我们的剿灭目标。虽然,我们承认他们留下的研究资料很有价值。但你不要认为我们也是恶魔党,区分恶魔党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们脸上的标志。至于他们的发明,是否邪恶要看使用的人。我们的答题器和淋浴房都是利用他们的科技发明的,也参考他们的研究报告发展医学,这些都是对人类有利的,但我们就不是恶魔党。恶魔科技只是一个工具,题目完全有可能出现一张自己人拿着恶魔科技的画像,这种不要选,是不是恶魔党要认脸上的标志。”
接下去两道都是人种的题目,其中一种人瘦骨嶙峋,另一种人脖颈发红。老师告诉萨奥特,前者是毒贩,后者是野蛮人。
接着,又出现了一道宗教题,题目里的人拿着一枚圣徽,手捧一本圣典,萨奥特认出来,这是国教的圣徽和圣典,这个人应该是一个虔诚的国民。
“这题也是错。”老师说,“这题错误率很高,也有点超纲。不过让你们提前接触这种题目,也没有什么坏处。很多人看到这是我们国教的圣徽和典籍,就认为这道题的对的。但很遗憾,这个人是个假信徒,而且亵渎了我们的神。”老师放大了画像,把这个人的手腕放大到最高倍数,“他的手腕有伤痕,这是自杀的标志。而自杀,是国教禁止的行为。”见萨奥特微微点头,老师也赞许地点头回应,“这个人有自杀倾向,是典型的精神不正常者。自杀这个行为,是在否定国家对这个人的培养,不但违背教义,还叛国。我想他扮演成教徒的样子,是为了躲避追捕。谁能想到一个信徒是自杀者呢?但我们的治安就是非常优秀,特别敏锐,特别细心。这个人就是因为手上的划痕被识破把戏,最后我们用子弹射击他,把他打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他还在医院反省,在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前,我们会给他提供医疗,直到他认识到自杀的愚蠢的,我们才会杀了他,让他认识到生命的可贵。”
接下去是女性身着奇装异服的画像,她的衣服不但奢华,还裸露了大片肌肤,答案当然也是错。老师说这种女人不自尊、自爱,是传染病的易感人群,不能为国家增加人口,没有任何价值。
下一张画像就简单易懂多了,一个和萨奥特差不多大、同种族的男孩和一个深色人种的中年男人手拉手走着,有说有笑。答案当然也是错,理由和上一道题一样。
接着又是着装题,照片里是一名戴着口罩的青年。口罩是犯罪分子的特征之一,犯罪分子在犯罪时会用口罩遮挡面部特征,目的是在犯罪后逃脱监控和目击。戴着口罩上街,就足以证明他们有犯罪的意图,无罪的人必须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
“最后一道题是保险题。所有的考试中都会有一道保险题,这道题是你们自己的照片,目的是为了防止蒙题。”就像老师说的,屏幕上出现了萨奥特的脸,这是他入学时拍摄的证件照,幼圆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顶大帽歪斜地盖在他的头上,但校服的衣领一丝不苟地扣得笔挺,“我们大部分的题目都要扣答题器,所以有人开考后乱按一气都能拿到不错的分数。这道题是随机夹在十道题里的,如果有学生全部都选了错,那就可以被认为没有认真参加考试。”
老师取走了萨奥特的照片,和那些画像叠在了一起。
“萨奥特,一般人误触保险题,都是扣了所有题目的答题器,因为无法刹车,不小心选了自己的照片。”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半小时前的温柔仿佛是假的,“为什么你所有的题都没选,只选了自己的照片?”
萨奥特低着头,什么都没回答,他浑身都在发抖,不敢和老师对视。
“恭喜你,你的善良和理智让你可以继续留在教室里。”老师说,“其他人再也不能回到学校了。”
“啪嗒”,萨奥特手中的答题器掉在了课桌上,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师。
“他,他们现在在哪里?”萨奥特问。
“淋浴房。不过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要参加升学仪式,要去淋浴房换新年级的校服。”老师笑呵呵地说,“他们在考试中毫不犹豫地杀掉了画像里的人,那些只是因为刻板印象或者素不相识的同族、祖先就被牵连屠杀的人,已经没有升学的资格了,他们会在那里退学。”
“那,那我?”
“你可以继续读书,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老师关上教室的门,让萨奥特乖乖待在教室,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回到办公室,他摘下橡胶手套,开始写四年级学生的升学报告。
“萨奥特·罗德,升学考试分数0分,待补考。该学生在仇恨教育的环境中仍保有极强的共情能力,能区别个体与群体的差异,并能认识到扣押枪械模型的扳机能够造成目标伤亡,对歧视、屠杀、种族抱有抗拒情绪。推荐免印记升入首都国立学校继续就读。
“普通升学者,48人,升学考试成绩分布于10-80分,建议加盖印记后于改造设施的教育机构学习劳动技能。
“肄业者,44人,升学考试成绩分布于90-100分,建议销毁。”
写完以后,老师换了一张报告纸。
“普通升学者,48人,升学考试成绩分布于10-80分,建议加盖印记后于改造设施的教育机构学习劳动技能。
“肄业者,45人,升学考试成绩分布于90-100分,建议销毁。”
最后用哪张报告,就看萨奥特的补考。
老师已经给那间教室的门把手通了电,这不是考试时用的那种小电流,是一瞬间就能把人电死的交流电。
补考的内容很简单。老师已经提示他了,其他学生都是恶魔党的后代,实打实的恶魔,只要切断对这些恶魔的念想,就能通过考试。
只要他乖乖坐在教室里,十分钟后,就能离开这个改造设施,以一个普通孤儿的身份,到首都享受全新的人生。
十分钟后,老师切断了交流电,戴上绝缘手套,打开了教室的门。
萨奥特·罗德,升学考试成绩100分。
这就对了。
——————————————————————
备注:
常在放风区看我吹水的人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三观不怎么正的人。这次的结尾特意采用了一种暧昧的表达方式,还有点套娃。如果阅读之后感觉不是很舒服,请允许我在这里很真诚地说一句对不起。
关于索多玛天火焚城的内容参考于:www.jianshu.com/p/5aadb602d046
另外,完成这篇文章时我对圣经的了解非常,之后有幸了解到圣经作为一种规范(十诫)需要树立一种权威,所以上帝才有了这样的形象。
如果基督徒看到了这篇文章并感到生气,请允许我再一次真诚地对不起。
免责mode:随意啦(>人<;)
犯了很多叙事不该犯的错但我真的来不及了等我正儿八经写完企划都结束了要【磕头
葬列
一、
这座城市会在夜幕降临之后开始呼吸。
从酒店顶层往下看去,正好能一览这歌舞伎町一丁目最热闹的光景。影院、剧场、商店,这些招牌逐渐被隐去,此时的街道不再是它们的主场——就像是每天必经的一场约定俗成的仪式,当西装衬衫上爬满烈酒香,当赌场的筹码开始碰撞,当夜店的接待员涂抹好脂粉,当那些模糊不清的人脸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整座城市最浑浊最热烈的空气便会在这里凝聚起来,然后发光发热。
东京不是个能教人轻松过活的地方,若不卯足了劲儿吸入氧气,很快便会被名为生活的洪流掩埋,每时每刻都存在因此窒息而亡的人。他们窒息于金融中心的高楼底层,窒息于隅田川的浅滩边上,窒息于铁道和电车的缝隙之间,窒息于六畳住房的悬梁下。
户塚常世相信这样的洪流无处不在,也相信大多数人都能咬着牙在洪流中逆行而上。但总有人会耗尽能量,总有人需要一个场所,能够让自己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暂时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他一边相信着,一边又无比厌倦。
在这里摩擦与冲突是日常的一部分。小到二人之间不过三言两语的口头争执,大到规模发展成数十人的群体斗殴,它们时常会在新宿的夜晚骤然炸开,户塚常世称它们为地上的烟火,他已经观摩到了有些腻味的程度。他知道下方正在发生什么:起先是高个的男人挥出拳头,正打在对面另一名男性的脸上;对方在惨叫一声之后,很快用一记擒抱作为回应,就这样他们正式地撕打在了一块儿。围观的人们画出一个宽敞的圈,一边保证自己处于安全的区域里,一边又像是自己也被狠揍了那样惊呼不断,只是在这里不会出现任何喊停的声音。
他也知道再过不久其中一人会一头撞在灯箱上昏迷倒地,另一人则喊着“是他自己撞上去的”落荒而逃——待到这个时候,警察和救护车的概念才会出现在观众的脑海里。而正巧一名醉汉会在这时候跌跌撞撞地走过,哇地一声朝头破血流的男人吐上一大口,又引来尖叫一片,很快这个一无所知的可怜虫就会被当做参与斗殴的混混一并带走。
他并不想被喧闹包围,却又不知道离开这里的话自己还能往哪里去,便只能继续驻足于原地。起先缥缈虚幻的警笛鸣响很快就由远及近,抓挠起他的听觉来了。
“原来你在这儿。”在常世开始因为逐渐靠近的噪声而烦闷的时候,身后有声音传了过来。他回过头望去,正好看到中野将臣朝自己的方向丢来一包烟。“离得这么远可什么都看不清,不如下楼瞧瞧?”
“不是我们的人,普通的游客争执罢了,我没有兴趣。”他摇摇头,把烟点上之后却没有将它送到嘴边,只是看着青灰的雾气飘远了去。“阿将,我们说说毒品的事儿吧——哪里提供的货?又是谁给你的消息?”
“你还真直接……我原本想了很多用来搪塞你的说辞,虽然没什么作用,但可以消磨掉不少时间。”
“我向来如此。如果你不愿意直接坦白的话,那就由我来提问吧——先告诉我你进行到了哪一步?”
“只是和供货方见了一次面罢了,其他的还没开始商讨。白天的时候还在想办法支走你,但现在大概用不着了。”中野走到他的身边,同样附身往下,将目光投向骚乱的现场。“我也是很偶尔才得到这笔买卖。你也知道,最近有外面的人对这里虎视眈眈,为了和他们交涉我需要资金,也需要毒品……或者说总有人会需要,这是最快速的方法。”
总会有人需要。户塚常世对此心生厌恶。
“……我记得有几家会所还有可以提高抽成的余裕,我这几天就去谈一下。”
“常世,这样不够。”
“你不想想小睦吗?还是说你已经忘记了弥生为何而死?”
“这不一样,我没得选了!”中野忽然浑身一激灵,猛地抬高了音量,他的话语被抛洒到空气中彷徨无助地独自颤抖。“迄今为止我们失去的空间还不够多吗?为了和以前一样生活下去,难道我不该这么做?如果你认为我错了,那就来告诉我我现在该做什么吧!对,反正你很擅长……”
他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导致他中途停顿了下来,改为弯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继续质问。这令他看起来憔悴不已。“归根结底选择了这条路的你我……难道能因为没有摸过那几袋海洛因或者吗啡就拍着胸脯,坚持说自己仍旧心存善念吗?”
“阿将!”户塚常世觉得自己的心口被点着了,他不得不更加大声地喝止对方。“外来的组织我会想办法,你想反过来拓展出去的话我们也可以慢慢商量对策——可是你要知道,开始做这桩生意的话就等于要走一条孤立无援的路,只要被抓到一点痕迹,警方就再也不会对我们放任不管了!”
“我知道,我和你一样清楚,可我们不是叱咤于乱世的武士,只是踩着泡沫爬到了别人的脑袋上的普通人。没有基业的我们接受的是二十多年前最疯狂的恩惠,吸进肺里的是死人们吐出来的空气。可怕的是现在泡沫已经破了,我们却还活着,而更可怕的是我们还要想办法照常生活下去……我不会影响到小睦的,相信我,我能处理妥当。”
他的话令户塚常世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现在开始后悔当时的选择了吗?”
“没错,我后悔。”
“……如果你追求的只是活着,那就在这里结束。”他重新开口,紧接着便看到男人应声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和诧异。“把你手里的一切交给你认为有能力接手的人,我能让你和小睦不留痕迹地离开这里,我向你保证今后不会有任何人来破坏你的生活。”
户塚常世见对方盯着自己呆愣了许久,最后却只是僵硬地摆了一下脑袋。他猜得出即便在当下,中野将臣的心里也一定是离开之后其他人该怎么办,该怎么从敌对的组织手里保护他们,包括常世自己又该怎么办,诸如此类的内容。随着年岁的推移,户塚常世变得越发不喜欢对方的这份温柔,他宁可对方只是贪恋手里的钱财和权利。街道上的吵闹声仍旧回荡着,仿佛永远都停歇不了,这使得他心神不宁。他迫使自己沉住气,一字一顿地继续开口。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被挤压的不只是我们,现在没有一个组织还能紧握着过去的风光不放——曾经你手里那些能光明正大说出口的产业现在还剩下多少?是高利贷,是赌场,是人口,是枪支,还是你打算去染指的毒品买卖?是,你我可以坚持选择义气和体面,把良知人性往垃圾桶里一丢,可是小睦怎么办?你打算让她看着这些逼死了她亲生母亲的东西长大吗?”
不知不觉他变得步步紧逼,气势凌厉,直到他一把抓起对方的领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变得如此激动。于是他很快就后悔起来——自己竟然敢对组织的头目出言不逊,竟然能对最重要的友人大呼小叫。他懊恼地松开手掌,心里期盼着对方立马冲上来朝自己挥出拳头。可结果他等了半晌,面前的男人只是低头沉默,最后掏出身上的烟,狠狠地吸了好几口。
“每次看到小睦的时候我也会不安……我最近甚至不敢见她。”许久之后男人悻悻地念叨起来,“可是我思前想后,发现原来自己除了这里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发誓,我绝不会让她接触到这里的一丝一毫,但我需要时间和你的信任。”
“你选择了组织,并且打算送她一个人离开。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对方轻轻地应了一声。
“真是了不起的牺牲。”
中野将臣抬起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户塚常世。“常世……即便在这歌舞伎町最昏暗的角落里,只要你愿意闭上眼睛,也仍旧能做上一两个美梦,人正是因为悔恨才会做梦。”
“即使这场梦会耗尽你的一生?”
这样的对话曾发生过一次,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常世回忆了片刻,觉得自己应当是选择了妥协,因为阿将总是正确的。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那不再是毫无指向的嘈杂,而是变成了一种颇为整齐的催促。再等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就几秒钟。他烦闷地想。
“没关系,我们……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可能和小睦一样了,清醒着离开不会比现在幸福多少。”
“是啊,所以只能闭上眼睛。”他忽然对着中野笑出声来,他发现原来自己记错了当时的答复。“阿将,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都没有错,明明我自己也呼吸不了新鲜的空气。我一直都想向你道歉,我自己都没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你,真的对不起。”
“常世?”
“我还不能在这里做梦。”
他在对方诧异的神色中往大楼的外侧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一脚踏空往后倒去。他看到中野将臣伸手想拉住自己,却没能来得及。风落在他的脊背上,又沿着他的耳畔和脸颊呼呼掠过,他的身后人群熙攘,嗡嗡地念着他听不懂的话。
——好吵。
二、
他在砸入人声的瞬间睁开了眼睛,骤然出现在面前的是吉田被放大了好多倍的五官。“啊,户塚大哥。”年轻人抓挠着头发,有些紧张又有些尴尬。“因为其他人快要到了,所以我打算喊醒您来着……”
“谢谢你,有水吗?”
“当然!”吉田几乎弹跳着离开了座位,在橱柜里翻找起来,“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这里的空调温度是不是太低啦?”
户塚常世含糊地作出否定,将后脑搁到椅背上。“其实刚才我见到了阿将……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结束得不怎么愉快。”
“啊。”听到这个名字,吉田马上变得安静了,连冲泡茶叶的动作都被放轻了好几个度。他年轻懵懂,尚不知道该如何接应现在的话题。常世支起眼皮,视线正好落在灵堂中央的棺椁上,中野将臣安静地睡在里面,并不能再同他争执什么。
中野将臣的父亲交给他的不止是财产和地盘,还有一颗闭合不全的心脏,原本这几日他就做了预约,打算好好地疗养一段时间,可谁也未曾料到组织的首领反而会在病院里突然发病身亡。户塚常世每每想起他们前些日的争执,就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对方,所以现在他才会像是意图报复那般追到梦里,将他们最后不欢而散的对话一遍遍地重复给自己看。
如果自己最开始就同意对方去所有想法和计划,会不会就不至于造成这样的后果——无论他在梦里妥协多少次,对逝者道歉多少次都没有意义。即便梦中的自己再怎么渴望重新来过,但当睁开双眼后他却又觉得自己根本说不出那声“好”。户塚常世总是避免不了成为一个叛徒。
“您不必太自责的,组长的身体状况近期本就不太好。”他在接过热茶的时候,听到年轻人在身边小声地说起话来,话语里带着些许紧张。“我想,不做毒品交易是一件好事——我家有人好几年前被送去过戒毒所,然后就进进出出循环往复……哎,总之您的选择没有错。”
“……谢谢。对了,小睦呢?”
“小小姐在换衣服,之前您休息的时候我问过佣人,不一会儿就能出来了。”
随着一问一答的结束,两人便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屋外偶有的组员或帮佣走动的声响。吉田小心翼翼地在常世边上坐了片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直至远处有汽车引擎声传来。“啊,可能是寺庙的人到了,我先带他们去做准备。”年轻人仿佛得救了那般,小跑着先一步去了门外。于是他也只能暂时放下那些郁结的想法,跟着起身去迎接。
葬礼正式开始的时候,中野将臣唯一的家眷中野睦被安排在整个仪式最瞩目的位置上,同近百名组织成员和外来的宾客一起聆听肃穆冗长的吟咏。只有半人高的小姑娘安静地跪坐着,偶尔会在僧人诵经的间隙偷偷地瞄几眼棺椁,然后重新把背脊挺得老直。顾问榊原陪在她的身边,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他自然注意到了睦的小动作,但很明显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户塚常世反而离得最远,他向来听不清那些个圣者所念之辞的具体内容,也不明白“缘是眷属为临终人修此圣因”这样的话语寓意为何,所以他选择一边做着警戒工作,一边等待时间过去。他记得上一次举办这样的仪式还是为了中野将臣的父亲,当时他和将臣坐在最靠前的位置,就和今天的睦一样。不过他忘了将臣当初有没有同样不时地去偷瞄那口棺材。
曾经那位收留了自己的老恶人究竟最后去了哪里,是否能依靠一场漫长的仪式和四十九日的念诵荣登极乐,常世一直想象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现在中野将臣也离开了他们,他的脑海里仍旧没有浮现出答案。在想到他们的时候,他会承认灵魂一说,在想象自己的死亡时,他又希望死就是意识的终点。
现在他看着中野睦的后脑勺,忽然开始思考起了永恒。
“真了不起呀……”仪式结束的时候他听到吉田在身边嘟囔。“要是换成我在十岁之前就先后失去双亲,我大概会在葬礼上哭到昏死过去。”
常世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情。”
“啊——非常抱歉!我不该这么说!”
“不,别在意……现在你去帮榊原先生他们接待一下客人,我送小睦去休息,通夜开始前我会回来。”常世认为,无论是与生俱来的坚强还是一直在靠毅力支撑,睦的体力都只有这么点,现在她理应很疲惫了。
“了解,您辛苦了!”
他拍了拍吉田的肩膀,走向一旁正在愣神的小姑娘——在他握住对方手心的瞬间,中野睦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发出细小而短促的一惊呼,险些直接原地跳起。不过她看清面前的人后,就又马上放松了下来。
“对不起,吓到你啦。”他试着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缓一些。
“常世叔叔……唔……我有些困。”
“我知道,刚才的仪式那么长,而且时间也确实不早了。现在你先回去睡上一觉,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大人们,好吗?”他有点庆幸对方没有选择在自己面前继续硬撑。
睦点了点头,乖巧地被他牵着从座位上跳下。常世本打算和以往一样抱她起来,却发现对方没有一丁点儿想要撒娇的意图。取而代之地,她轻轻拽着他的胳膊,走到安置遗体的棺椁跟前,稍许停留了一会儿之后才提出要离开。在这个过程中她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掉泪,只是不断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棺木。常世对此不觉得意外,因为在这之前他也没怎么见中野睦哭泣的模样,更何况中野将臣也从不掉泪。
只是她在看着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父亲时,究竟会思考些什么呢?户塚常世十分在意这一点,可他不敢去问。
他们沉默地走在过道里,偶有擦肩而过的干部嘶哑着嗓子向他们打招呼,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看上去都比他们两人痛苦得多,像是把哀思直接刻在了脸上。或许是因为曾经中野将臣真的对这些人不薄,也或许是因为他和睦看起来过于平静。
“常世叔叔。”在常世准备打开休息室的时候,中野睦突然喊住了他。
“怎么了?”
“……我是坏孩子吗?”这是常世今日第一次在小姑娘的话语里捕捉到能够为之命名的情绪,带着哽咽的细小嗓音牵来了狂风暴雨,它来得过于突然,过于猛烈,甚至令常世自己都开始动摇了。
“当然不是!”他蹲下来抱住了睦——早该这么做了,蠢材,他在心里咒骂自己。“那么多年来我从没有见过比小睦还要好的孩子。请千万,千万不要这样想。”
“可是,刚才我……想把棺材推翻。”中野睦把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忏悔起来。“我好坏——我很生气,因为他总是躲着我,不来见我,结果现在……他真的再也不用来找我了。”
“你听我说,一切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现在累了,先睡一觉会感觉好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啊?”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常世在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抓住了常世的衬衫和外套,说什么都不肯松开,也不愿意抬头面对他。“为什么他会生病啊?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在生他的气?我错了……对不起……爸爸……”
她接二连三地发问,户塚常世却无言以对。即便他知道她所质问的对象根本不是自己,可他仍旧渴望给对方一个答案,无知和无力令他如坐针毡。这迟到的情绪导致他花了比预想中更久的时间把中野睦哄进了被褥里,直到她的呼吸声重新趋于平缓他才起身离开。合上房门的时候他还在担心,自己走后小姑娘会不会马上坐起来继续思考那些无解的答案。
他又在门口屏息凝神等待了些许时候,吉田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守夜了吧——他这么思索着,同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被小女孩捏到发皱的布料贴上了他的胸口,此时此刻户塚常世终于注意到原来它早就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他搞错了,她和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户塚常世蹲下身子,由衷地希望现在手中能立马出现一支烟,好教他一口气把里面所有的尼古丁吸进肺里,同时又能被焦油和烟雾呛到眼泪直流。
三、
回到大厅的时候,他看到矶部正把手里的白色纸袋交给入口处登记的组织成员。这是他未曾想到的访客,“矶部警……抱歉,”他刚开碍口,却见对方摆了摆手,便马上更改了称呼。他很少见对方身着警服或者长风衣以外的服装,看来是完全以私人身份进行拜访的。“十分感谢您能来吊唁,矶部先生。”他示意接下来由自己接待足够了,把组员打发回了大厅。
老先生嘟囔着应了一声。“那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心意不会有多诚,不过还是请节哀顺变。”
“谢谢您,想必您不会觉得有多遗憾吧。”对方的直率令常世差点儿哑然失笑,他从未厌恶过眼前的这位警探,他甚至认为,比起中野将臣的父亲,矶部反而更加有一种他们的监护人的味道。这位警探的目光长久以来一直都会落在他们身上,但又会在他们需要的时间点适时移开。户塚常世清楚这其中的缘由。
“哼,确实。”矶部皱了皱眉头,“我遗憾的事情早在十几年前就发生完了,你拒绝了社会的援助选择被中野家收养,又把还没成年的阿将扶上了组长的位置,哪件事不比现在来得更糟糕?算了,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是直接接下那个位置?还是选一个你认为合适的继任者继续卖命?”
常世刚准备开口,却看见矶部忽然丢了支烟过来,显然对方很清楚他的需求,于是他带着几分感激地接住了它。“原本我考虑过后者,但是就在刚才我改变了主意。”他点燃了烟草,继而深深吸了一口。他发现自己的感伤也好像和矶部的遗憾一样过了时效,现在他失去了流泪的冲动。
“是因为小姑娘?”
“您猜对了。她的姓氏能让她在这里不会被任何人亏待,但是我认为她不适合留在这种地方……单看这一点其实她很像阿将。”
“那你当初……”
“对过去的回溯就到此为止吧,这是我们组内的事务。”他对矶部摇摇头,封住了对方的抱怨。“来继续说说小睦的事情——我想带她离开这里。”
“……你认真的?”
“我唯一的可取之处也只有会认真做事这点了。我自己有一笔积蓄,虽然说不太光彩,但我懂一些贸易和投资的知识……也许努力一把能找到相关的工作吧。如果现在重新学习已经来不及了的话那去地下的拳击场看看也可以,就是这得把头发剪掉,怪可惜的。”
他轻快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接着他便看到错愕汇拢在了矶部脸上,又凝结在夏天的夜晚里,好像很久都没法从五官之间化开的样子。“时隔那么多年,我终于从你嘴里听到了我曾经想听到的话,可时至今日我却高兴不起来了。”老警探沉默了半晌,直到嘴里的香烟烧到只剩下末尾的烟蒂,才重新缓缓地开口。
“非常抱歉,您的好意我一直都记得。其实您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跟着阿将——当年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早就死在劫匪的刀下了,所以现在我当然要继续去做能为他做的事情,我是这么考虑的。”
矶部盯着常世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从他的嘴里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我知道了,你可以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和我联系。但我只能提供合理的,合法的援助,明白吗?”
“当然明白,光是您这句话本身就令我十分感激。”常世点了点头——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在向面前的人致歉之后,他扫了一眼手机的屏幕,上面的内容令他沉默了许久:他的一名组员在对立组织的地盘闯了祸,被对面逮了个正着。“……对不起,矶部先生,今天的谈话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有人闹事?可真会挑时间。”
“是啊,片山组的家伙,以前也产生过小矛盾。这样也好……虽然有些对不起阿将,不过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像这样守着他一晚上。要放空内心静坐好几个小时,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转身往屋内喊了一声吉田的名字,远处的年轻人很快便应声站起。“不过您仍旧可以进去坐坐,榊原先生会替我接待您。”
“算了吧,我应该在家里一边吃着宵夜,一边接到局里的通知说歌舞伎町那块发生了暴力团聚众斗殴,然后骂骂咧咧地带人来处理。”老警探说着用力地拍了一把常世的后辈,好像对方是自己队里的年轻人那样。“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件事想让你知道,本身我就是为了它才来。”
“您请讲。”
“你要先发誓你会妥善地处理这件事情。”
“我发誓。”
“……我在调查其他案件的时候,意外拿到了阿将的另一份死亡报告。”他似乎是经过了再三的犹豫,才决定说出接下来的话:“他并非心脏病突然身亡,是药物中毒。”他看着户塚常世的表情骤然紧绷了一瞬,不由地叹了口气。“原本要给他注射的药品被人动了手脚,而据说当天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很快找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离职。我想留存在医院的档案一定是遭到替换的假货——所以说这件事故被压了下去。”
“矶部先生,”常世将手机收了回去,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您真的相信我有处理好这件事的能力吗?”
“我也考虑过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可又不想再在停尸房找到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总而言之有人正觊觎这个位置,不管你立场如何都得小心,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去复……”
矶部尚未嘱咐完,却见户塚常世对自己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常世手下那些个年轻人的谈话声从一旁传了过来。除了最初转瞬即逝的震惊之外,户塚常世并没有继续表露自己的感想和态度。他的眼里既没有温怒也没有悲哀,他究竟藏着怎样的心绪,此时此刻的警探却什么都读不出来。
四、
户塚常世赶到的时候片山组的人已经摆好了阵仗,身处对面最显眼位置的是他曾见过几次的干部竹内。而接着他看到自己的成员被牢牢地捆住了手脚,满头满脸的汗水和血污,太阳穴还竹内用手枪顶着,被看起来落魄极了。
他稍许点了一下对面的人数,判定他们是铁了心想借这个机会找自己的麻烦。
“原来是竹内先生,看来是我们的人给您添乱了。”于是他朝对方顺从地颔首,“想必您也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且不说道上规矩如何,我个人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在今晚节外生枝。”
“那你得问问你自己的手下干了什么。”竹内的鼻腔里发出不屑的气息声,“在我们的地盘公然卖药被逮个正着,还砸了我们街上的店。这总不能只靠你低头认个错就解决吧——你连手都不肯从口袋里伸出来,也好意思称刚才那个叫道歉吗?”
“我想这其中一定存在误会,我们从来没有允许……”
“那是你们老大没命之前,可现在他们自由了。”
常世叹了口气,他的双手仍旧插在衣袋里面。“我明白了。”他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感觉稍许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水谷……水谷敦巳……”男人见口中被塞着的布条被竹内扯了出来,便急忙用虚弱颤抖的声音求助。“对不起,户塚先生!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情了,帮帮我——”
水谷,水谷……户塚常世回忆着这个名字,一时间没来得及搭理对方。片刻后他反应了过来,在中野将臣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这家伙确实也被安排在负责护卫的小组里面。“我记得你,”他对水谷说道,继而伸出了手。在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所有人才意识到他带了枪——他平日里并不会随身携带武器。在消音器的作用下,子弹飞出枪膛的时候只发出了轻细的摩擦声。
然而应声倒地的是被控制住的水谷,血液很快就从他的身上淌下,钻进了皮鞋与地面的缝隙。竹内手下几名成员原本已经冲了上来,可在认清中枪的对象究竟是谁以后,又只好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样的处理方式您看如何?如果需要经济补偿的话我也会尽快安排。”他说着把手枪扔到地上,在一片惊呼中他最后扫了一眼倒地的男人,接着将视线重新挪回到竹内身上,同时几步上前更加接近了对方,毫不顾忌自己是否会遭到袭击。
“不劳你费心,我可都想好了……这种程度的代价,你们应该出得起才对。”竹内的脸上仍留着几分错愕,但他很久便反应过来,把一张卷报状的物体丢向常世,纸张砸到了他的胸口,接着干脆地落到了地上。
“……这就令人很为难了。”户塚常世听到身后传来对竹内的咒骂,他抬起手,示意自己的同伴们继续老老实实地呆着。他附身捡起地上的纸张,将其拉开扫了一眼——那是一份协议书,他在路上的时候就猜到了对方会要求什么东西。“想要我们割让出一整条街,这无论如何都有些过分,我想我应该替已故的首领拒绝您的提议。”
“你只是条中野家的狗,又能决定什么?”他朝户塚常世的身上啐了一口,“搞清楚你的身份,去向你未来的新主人一边讨饶一边解释今晚的事情吧!这才是你该做的。”
户塚常世看着他,忽地低头笑出了声,几缕长发沿着额前垂下,遮挡住了他的脸。他想起自己在和中野将臣不欢而散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畅快过,仿佛溺水之人终于逃离了令自己窒息的水面。
“您的教导十分正确,我会记住的。”他的语气平缓又温和,仿佛被辱骂的人与自己毫无瓜葛一样。“不过我想就其中一点解释一下:对于狗这种动物来说,主人的指令更类似于路标或者灯塔,并不能代替它去思考。即是说——是否要尽忠职守,是否把头伸进项圈,这都是它自己做的决定,我建议竹内先生您也饲养一只看看。宠物会让您保持良好的心情,也有利于之后的康复。”
“你说什……!”
他在竹内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抬起了右手,紧接着五指平举,仿佛出拳一般飞快地朝对方的锁骨击打过去;脆生生的断裂声从竹内的脖颈下方漏了出来,接着便是男人因骨折发出的惨叫。他见竹内身后的下属举起手枪,却仍旧不急不缓;紧跟着另一声枪响自他身后响起,片刻后便打飞了远处与自己相对的火器。
户塚常世不准备就此结束,他抬腿踢向了面前因为剧痛和恍惚而后退的对手。在亲眼看着对方因为失去平衡彻底倒下后,他这才重新比划了一回手势。
他多么想避免这样的画面啊,尤其是在今夜。当两边的成员叫喊着往对面挥出拳头和武器的时候,他站在骚乱的中央,一边对着逼近自己的陌生人抬起手,一边默默地想着。
“其实您说得对。”
——在惨叫和呻吟逐渐消散在空气里的时候,户塚常世走到竹内身边,提起了对方的右手——他见对方的面容逐渐扭曲,这才发现自己捏在手里的小臂已经被踩断了,应该就是刚刚结束的骚乱所致。“我确实是在中野家讨食吃的狗,如果您有足够价值的话,我也会朝您吠上一声的。”
他说着把对方踢到一边,又转过身去查看自己下属的情况,见只有小部分人受了轻伤,便放下心来。“接下来处理我们自己的事情吧,空得出手的人帮忙扶他起来。”他朝另一侧已经陷入昏迷的水谷敦巳指了指,示意要把这家伙带回事务所。最初的那一枪常世只是打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他一开始便不打算要对方的命。
他看着同伴们一左一右架起水谷,又原地驻足思考了片刻,接着他随意地从地上捡起一部手机,拨通了警局的电话。最后他把大部分同伴留在了现场盯梢,自己带着少数人回到了事务所——其中也包括水谷敦巳。
他们帮水谷取出了身上的子弹,又为其做了简单的包扎。“你们去把办公室资料架最顶上的信封拿下来,扔到矶部警官家的信箱里,不过要是正巧能从窗外瞧见他吃宵夜的话,就帮我带句话过去,说近期别放片山组的人出来。”他随意地做好了分工,同时伸手扒开水谷的眼睑查看起来。“剩下的就帮忙找个靠谱的私人医生过来,这里我一个人能应付。”
“医生?现在就带来吗?”年轻人们对常世突然又恢复温和的态度有些意外。
“嗯,对,现在——虽然不一定很快用得着,得看这家伙自己怎么选。”他亲自把水谷捆在了木质的椅子上,接着朝自己所信任的年轻人们眨了眨眼睛,“快去吧,如果等你们回来了我这边还没结束的话,给对面塞些钱让他在休息室等着就行。”
他的同伴们在陆陆续续行完礼之后离开了房间。户塚常世目送他们走出事务所的大门,这才沉着脸,将桌上的冷掉的茶水对准水谷敦巳的脑门浇了下去。“不要装睡,我们该聊聊了。”他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视线与水谷的脸保持在同一高度上,接着便开始打量缓缓睁开眼睛的男人。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没有碰过那些药……!我用这条命来担保……”水谷那几颗破损的上下牙齿不断地碰撞着,血沫混合着唾液从他被咬烂的口腔内漏了出来。
“没有碰过吗?那就好,就在刚才我还有点担心你还能不能听懂别人的问话。”常世一边说,一边看着对方由松了口气的模样又恢复到了惊慌失措的样子。“首先我想知道的是,你的药从哪里得到的——据我所知,组长在进医院之前只是和毒贩会过面,一切都还没有谈妥;其次则是,他死去的当晚你也在医院里,我想知道你是否看到过,或者参与过什么。我不擅长拷问,因为我掌握不好其中的尺度。可是和组长有关的事情总不能交给其他人处理,对吧?”
男人开始接连不断地摇头。
虽然没有明白对方的具体意思,但常世把所有不在自己期许之内的反应都看作了抵抗。于是他从钥匙扣上取下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扁平钥匙,将它递到水谷眼前。“我没有携带武器的习惯,所以一时间找不到刀片那种温柔的工具,不过无论方式如何,人都不会因为失去指甲而丧命——你应该看得出我不会杀你。你身上有整整二十片这样的东西,我们大可以慢慢交流,至多不过给白白等待一宿的大夫送些误工补偿罢了。”
五、
“在我掀开第四片的时候他就开口了,比想象中的容易。”户塚常世带着吉田裕坐到酒吧的角落,他们给意图靠近自己的女接待递了现金请她们离开,随后自行点了好几瓶酒。“虽然护卫的名单上有他,不过实际上他本人当夜不在医院——榊原那边的人告诉他说收到了工作交替的通知,而他回去后才发现自己家里突然出现了一包毒品。当时他不知道阿将正打算做这种生意,所以十分害怕地想找地方处理掉。”
“那就是说,是榊原先生……?”年轻人想起对方在葬礼时对中野睦的包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他不是跟着前一任组长打拼过的干部吗?怎么会做这种事?”
榊原仁是由前一任组长提拔上来的,中野将臣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户塚常世依照他父亲生前的嘱托,带着自己的势力清理了一些可能对中野将臣产生威胁的干部,而后者对此毫不知情。当时他便对榊原不在这份清理名单里产生了疑问,他不爱与那个谦逊温和慢条斯理的男人进行过多的交流,他知道对方背着组织在外养了自己的势力,却抓不到证据。本想借毒品的机会劝中野将臣着手卸掉其手握的权利和武装,没想到却被对手抢了先。
“我倒是没觉得有多意外,毒贩那边也是他给阿将介绍的。现在想来如果中野先生活得够长,那么遇害的就不会是阿将了。我们相处了十多年,我知道他向来做得到,但我没想到他会真的有胆量去做。”在观摩医生给水谷的手指包上层层纱布的时候,户塚常世稍微作了一点想象:毒品交易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榊原仁原本的计划应该是想借这个交易把中野将臣送进监狱。“然而阿将犹豫了,没有马上着手去……”
他骤然惊醒。
他认为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非常扭曲难看,因为对面的吉田看上去既担忧又紧张。“……是我。”他的声音像是强行从齿缝间挤出来的,“那天我告诉阿将,就算我们彼此反目我也会全力去阻止他,所以他犹豫了。”
“不是这样的!”年轻人反驳道,“这不是您的错……我想,您一定是为了组长自己和小小姐才百般反对,您怎么可能会害他们?您又怎么会害我们呢?请原谅我的多嘴……我以前就没能拦住我的哥哥,虽然现在他勉强还算活着,但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那副全身针头腐肉外翻的模样至今都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抱歉,我失态了。”户塚常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并没有像你这般程度的良知,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做会给自身给这里带来危险的事情。”
“这样啊……对了,我有一个不太紧要的问题现在可以请教一下吗?”吉田摆出一副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模样,将话题拉扯到了别的地方。他见户塚常世没有打断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一直都很在意,为什么您不喜欢用武器呢?哪怕是带把匕首也不错啊,昨天竹内他们就有人带着枪,这样赤手空拳怪危险的。”
“因为我知道你会马上来帮忙解围,这算不算答案?”常世见对方并没有很好地接受这种说辞,于是继续解释了下去:“更重要的是,那是和矶部警官的一种约定。”
“约定?”
他点了点头,抓过店员手里的酒瓶,自己主动给吉田斟满了。这个行为把才上任不久的年轻干部吓得不轻。“是的,给对手留下特定的痕迹,这样负责该区域的警方就会明白是谁来过这里,需不需要再追究——当然这需要支付代价,除去定期投入的大量钱财,还有日复一日的乏味锻炼,我不记得我的手骨折过多少次,但这一切都很有价值。以及既然你提到了的话……其实我时常觉得你也应当掌握一些这样的手段。”
他的双手正摆在桌上,吉田能够清楚地看到一节节突出的关节,以及相较于普通人来说过于粗糙的指尖,与此同时他的指甲也被修得很短。这已经不能再算是一双漂亮的手,但能称得上是一对被打磨得锋芒毕露的兵器。
“我……吗?可是搏斗术我只有学生的时候才学习过,我的教练说我既没有才能,又经常怠慢锻炼——后半句是没有错啦。总之积极性被打击之后,我就很少去道场了。”
“那么手枪呢如何?”常世往吉田的腰间看了一眼,他知道这件外套下面藏着一把自动手枪,那是自己曾经送给他的东西。昨晚就是它打落了敌人手里的火器。“阿将也提到过,他见过很多次你练习射击,非常优秀。所以你只要记住今后对着特定的部位扣下扳机就行,不过与此同时你必须有所准备,因为这很容易被其他人学去。”
“户塚大哥……为什么突然要说起这些?”吉田小心翼翼地打量常世的表情,却最终什么都没读出来。不过很快他想到现在空着的组长席位,便突然明白了过来:“啊不过您指导得很对,我会认真考虑的!我一定会帮到您……”
“不,不对,或许这不是需要你来烦恼的事情。”可常世打断了吉田的话语,自顾自撑起下巴,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虽然这么说令人挺不好意思,不过你确实可以找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家伙来协助你。”
“……咦?”
吉田看着自己的前辈放下酒杯,认认真真地盯着自己的脸打量起来。那目光直率又灼人,仿佛将要把他穿透,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然后低下脑袋,却又被理智和敬畏心死死地按住脖颈。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忍耐到极限的时候,常世终于停止了这番审视。他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甚至有了一点笑意。
“吉田裕,你愿不愿意成为下一任的组长?”
吉田的第一想法是户塚常世喝醉了。
突然被抛出来的提问令他讶异,令他惶恐,令他茫然失措。“我……我做不到!”他蹭地站起来,甚至给常世弯腰鞠躬。这个谁都想得到的位置被户塚常世毫无征兆地、轻飘飘地摆到了自己面前——对方是前两任组长最信任的下属,一言一行都承载着重量,可对此他感觉不到丁点儿的兴奋和快乐。“十分抱歉!我对此毫无准备,更没有这个能力,而且……其实您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呀……您很强,又熟悉一切事务,我想中野组长也是这样想的。”
户塚常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给你增加了压力。不过我很久以前就和中野先生……就是阿将的父亲,我和他约定过,我可以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但是不会接手这个组织,这是我答应留在这里的条件。”
“唉……这是为什么呢?”
“我只需要当他们手里的工具就够了,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明明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会最早死去的那个。”他把玻璃杯推到一旁,直接将开好的酒瓶拿到自己跟前,先前几乎灼穿吉田裕的视线落到了瓶口里,它的锋芒也逐渐溶解了。“不对,不对,这都是借口……我只是什么都不想要。”
他闷闷地说道,似是在自言自语。紧接着他举起酒瓶,将其中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猛,辛辣的酒精味很快便沿着他的食道和鼻腔冲上了脑门,令他一时间被呛得视线有些模糊。同时他发觉自己的太阳穴处开始痉挛般地疼痛,令他反而逐渐清醒过来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年轻人,对方的眉头拧在一块儿,正在摆着手劝自己放下玻璃瓶好好缓缓。常世倒是很想立马陷入酩酊大醉,然后借失去意识的机会好好逃避一会儿,现在他根本无处遁形。
“对了,我想拜托你帮我去做一些事情。”最后他妥协似的开口说道,“不管今后组里变得如何,我们都会比现在更加忙碌了,你要有所准备。”
六、
中野将臣的葬礼仪式持续了三天,在只剩下雇来为其念诵经文的僧人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拜访了榊原仁的住所。“我本以为你会稍微休息几天,最近真是辛苦你了。”榊原吩咐自己的家眷退离房间,“是出了什么事吗?”
“开门见山地说,阿将并非死于遗传的心脏病,有人杀了他。”
他看到对方的动作滞缓了片刻。“……其实我有几分猜到会是这样,我在事发当夜就尝试着找出证据和凶手,但一无所获。”
“原来您知道?”
“不,我只是觉得事出蹊跷。首领刚刚计划起拓展新事业就突然犯病,尽管我认为不太可能……但如果听到风声的哪个势力借此机会下了手,想必将来也不会孤立无援吧。”他说罢便紧紧地盯着常世的眼睛,“从某方面来说,反对首领这次的铤而走险算是一种正确。户塚君,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户塚常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对方准备把嫌疑推到自己——或者阻止内外任何一个反对的计划的人身上。“我就是拒绝触碰这种生意的人,但我的拒绝没有用,阿将很坚定,他的决定才是一切。”他将那些由后悔而产生的梦包装成了事实,“既然您一开始就怀疑有人害了他,那您就应该主动告诉我。”
“有结果的话我当然会告诉你,户塚君,我知道你是他至今为止最为信任的人。可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连进医院调查都可能反而引火上身。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
“您是不是还想说‘无论做什么都换不回他’?我明白——组里的小朋友们也用类似的话安慰过我,可毕竟这样一来性质就不同了。”他见榊原一副打算反驳自己的模样,不由地露出苦笑。“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找来了当天在医院负责看守的成员,杀掉了其中一个。尸体明天会沿着朝潮运河流入东京湾,如果您想避免麻烦的话,就请确认一下近期的出行计划是否需要更改。”
他说完便见榊原先是瞪大了双眼,继而又眉头紧蹙,连连摇头,看上去难以接受这样的行为。“你不该这么做。”他作出解释,“如果这是你找到凶手之后的复仇行为,那么我没有任何意见,甚至会支持你。可单单护卫失职的话本不必如此,对他们采取一定程度的惩罚足够让他们……”
“足够?足够什么?”户塚常世厉声反问,同时被他捏在手中的玻璃杯发出了咯啦一声哀鸣。“榊原先生,我知道阿将的想法向来与您更为接近,倘若现在他活着也一定会赞同您的建议,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把碎片和血液用力甩到地上,对自己被割开的手指和掌心熟若无睹。
“我听说过,户塚君你是因为被将臣搭救过,所以一直追随他到现在。我也曾受人恩惠,你的心情我并非无法理解,但我仍旧觉得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不……不止是这样,榊原先生。”常世摇了摇头,“很久以前,在第一次见到阿将的父亲惩戒下属的时候,我就十分在意这件事情——剁掉手指也好,捅穿鼓膜也罢,我一直对你们所谓的惩罚不抱任何期待。”
“你的意思是?”
“无关紧要的小伤又能令人记住点什么?双手各有五根手指,即便单耳听不见声音也还有另一侧。人只需要花上一个月就能习惯,甚至很快就能在伤痛的陪伴下安稳入眠。如果这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真的能让人长点记性,阿将就——一个手握着整个组织的人就不会因为一袋被掉包的注射液一命呜呼。我知道我只是在一厢情愿地发泄,而且阿将也不会认同这个想法,所以从来没有提过。”
“可是你也从未料到,自己会因为他的死而将其付诸实践。”
户塚常世不再回应。
“这是我第一次直接从你口中得知你的想法。户塚君,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太够。”户塚常世看到男人的表情从讶异转变为难以置信,又逐渐化作了一片释然,直到最后男人放声大笑。“但如果你总是拒绝给予他人机会的话,将来你会失去很多。”
“哈……我连复仇的对象都找不到,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你还有这里,这个组织是他留下来的。”
常世微微俯身向前。
“……中野先生曾经嘱托过我一件事情,他让我把阿将扶上组长的位置。”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一边慢吞吞地陈述起来,一边却像是审视一般,低垂着眼看向对面的人。“我没有当场同意,但因为后来阿将自己也产生了这个意愿,所以我为他做到了——那么来聊聊我我来见您的真正原因吧。”
他见榊原没有接过话题,一副仍在等待的模样,便接着开口说了下去:“榊原先生,您之前说的我都明白,比起对一个人的死亡紧追不放,不如想办法令他留下来的一切继续生长下去。我没有接手组织的才能,所以今天才会到这里来。”
“你是指……”
“您也是中野先生一手栽培起来的干部,您既有相当强的能力,势力也足够稳固,所以我认为您是下一任组长的最佳人选。”
他见男人安静地看了自己好一会儿——户塚常世回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觉得恶心极了。他每一秒都渴望直接捏住对方的喉咙好好质问一通,直到榊原主动开了口。“我原先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本来对组长位置毫无兴趣的将臣君会突然提出要全盘接手他父亲留下的一切,并且得到了相当多的支持……原来是你在帮忙。”
“是的,所以只要您自己有意愿,我就能为您做到。”
“但我想你不会白白提供帮助才对吧。”
“当然有条件——是关于中野睦的事情。”在提到睦之后,常世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下来,“我会在干部会议上推举您的,等一切都结束,而您的位置也稳固下来以后,我就会辞去职务带着她离开这里,我不想留在日本了。所以我需要身份、证件、履历,这些能让我们顺利地抵达并且融入新环境的东西。我需要您的帮助,没有谁会掌握着比您更发达的人脉了。”
“我明白了。不过这真令人惋惜,我本期望你能留下来帮助我……就像你目前为止做的那样。”
“感谢您的理解,但我们的观念向来不太一致,我不是辅佐您的最佳人选。”户塚常世说罢站起身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开始我会着手帮您除去一些威胁,您只要在这里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最后他站在门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止住了动作:“对了,据说您是阿将死前最后一个去探望过他的人,当时他的状况如何?”
“我记得和平时相比没有什么异常,我还建议他出院之后多陪陪小睦。”
“这样啊。”
他应了一声,便将门推开。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雨来了,他拒绝了榊原的挽留,决定就这么淋着雨回去。他对中野将臣留下的东西会进入谁的手中这件事情毫无兴趣,也根本不在乎它们在未来是否能一帆风顺地发展下去——正如榊原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论做什么,它们原本的主人也不会回来。
但总有那么点儿遗留下来的愤怒需要被点燃。他想象着榊原目送自己离开后吩咐家眷们收起枪支的模样,告诫起自己一切尚未结束。
七、
第二天户塚常世再次造访了榊原的住所,将一个小盒子递到榊原面前的桌上。他将其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展示给榊原看。“这是今村先生的右手。我想您还记得几周前他一边炫耀这枚戒指,一边说自己下周就要同新婚妻子去欧洲度假的事情。”
榊原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他惊诧地盯着那根无名指上的钻戒看了好久,接着才打量起常世。而对方面色平静地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在说一件日常里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不记得你说过会采用这种方式,风险实在太大了。”
“请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户塚常世也看向他,接着用手敲了敲他们之间的盒子。“待到干部之间只剩下对我们没有威胁的家伙以及支持您的那几位,首领的位置自然就会到您手上,曾经我也是这样帮阿将的。”
这话令榊原仁想起来了,在中野将臣坐上组长位置的时候,组织内部确实出现过一轮规模不小的清洗。在那之后他们接纳了与失去的人数相应的新鲜血液,他本以为这是中野组长传授给自己孩子的手段,却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些想法发源于跟在那对父子身后的年轻干部。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原本想要反过来利用对方一把的想法,现在却令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这个时候换血,我担心外面那些对我们虎视眈眈的组织会趁虚而入。”他取过户塚常世的馈赠,将盒盖重新闭上了。
“我想他们应该无暇对我们动手。我派人撒了一些消息给警方,可能现在就有某个组织的据点正在接受盘查吧。”
“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吗?”
“您是指……?”
“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你大可给他们选择的余地。”
“榊原先生,我还是认为给人留下机会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是为了组织的未来着想,也是为了我的容身之处考虑。”当时他这般回答。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榊原每天都能收到户塚常世送来的包裹。手指,脚掌,头皮,甚至是舌头和肋骨——它们的主人在它们纷纷得到自由之后,理所当然地在新宿失去了踪迹。户塚常世挑选了那些干部身上最具有辨识度的地方,将它们一一取下,装在了密封的木盒当中。或是由他亲自登门奉上,或是委托吉田裕这样的下属毕恭毕敬地送至大门外。
接二连三的屠戮令榊原感觉到窒息。他表面上按照户塚常世的提议,避开了随时会引发骚动的河流区域,同时又私下派人调查了情况——死者是他同样本想利用一把的水谷敦巳,他以为那个男人早就带着自己给的药远走高飞,可结果他被户塚常世泄愤般地杀死了,死得干脆利落,什么都没留下。那些下落不明的毒品也令他感到不安,不过好在户塚常世看起来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
原本他打算依靠毒品交易和一定程度的情报泄漏令中野将臣遭到警方控制,随后自己再慢慢想办法坐上对方的位置。可几天前中野却找到自己,突然说要放弃这个提议——仿佛时至今日他才想明白了自己还有机会做一个善人。榊原不知道自己还能耐下性子等待多久,便派人进医院调换了对方常用的药物。他从得到中野将臣的父亲提拔时起等到了现在,他早已不像这名首领和他的心腹那般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
现在他想知道这个为了中野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男人,究竟是被哀愁彻底冲昏了头脑,还是他已经知晓了什么。榊原仁这般思忖着,越发觉得自己不如在当初对方只身前来的时候直截了当要了他的命。自己不需要敌人,也不想留着疯子。
于是他主动约了户塚常世谈话,而对方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常世赴约的时候就和前些日子登门拜访一样,没有带着任何护卫。“正好我处理好了最后一位与您不合的干部。不过很抱歉,这次我没能带证据来。”他说着递了一个纸袋到榊原面前,榊原打开后只瞧见了几枚细长的玻璃瓶。“我查到古贺近期正好在医院动手术,所以我改变了方式,委托别人去帮我完成了工作。”
“把尸体留在医院里了吗……这么做安全吗?”榊原感到了一丝不适——他无法把这件事看做巧合。于是他将手探到身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枪的握柄。
“怎么会呢,更换掉当天的护卫,给予医务人员一些好处让他们别太勤于工作,接下来就只需要调换好注射液,再去伪造一份死亡报告就可以了。”他轻快地解释着,同时第一次面向榊原。“您能顺顺利利完成的事情,我想我也可以做到。”
他果然知道!
榊原下意识地从腰后端起枪。可常世已经预见到了他的考量,先行一步地开枪打落了他的武器,顺带打断了他的几根手指。原先被他安排在外警戒的保镖们却仿佛没有听到这里的动静,直到他结结实实地被常世捏住咽喉掼倒在地上,门外也没有传来丝毫动静。
榊原在挣扎中与他四目相对——他终于意识过来,自己曾经观察了这么些年的男人其实从未真正显露过獠牙。中野将臣在世的时候他确实就是一条管教得当的猎犬,套上名为顺从的皮毛,带上镌刻着忠诚的项圈,他在自己的选择下将它们悉数套在身上。榊原不曾知道,常世手下的那帮年轻人也一定不会知晓,就连中野将臣本人都很可能未曾见过——
那份发自内心的自在畅快。
于是他放弃了抵抗。“……想复仇的话,其实你随时都能做到不是吗?”他消化着周身传来的疼痛,抬头看向对方。“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水谷敦巳带着您塞给他的毒品想转手卖掉,被我的人截住了。虽然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不过我封锁了部分消息。本来您想让他怀揣着恐惧离开新宿,不巧的是他的贪婪和心存侥幸的念想阻止了他。您说得不错,我大可以提前几天动手,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在恐惧里多浸泡一些时日。”
榊原仁听罢,艰难地露出了苦笑。“不得不说你成功了。那么……我猜你其实没有动手杀死任何人。”
“那倒不是。您收到的人体组织就是从您贿赂过的医务人员身上取下来的,从一个个找出他们到加工尸体花了我不少精力,毕竟有些人已经带着钱连夜离开了东京。不过我的确没有对组里的大家做什么,水谷也还活着,我请人帮忙伪造了一些消息。”
“是矶部做的?”
户塚常世点了点头。
“中野将臣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吗?”
“当然值得。”他反常地走到榊原的跟前,低头查看起了对方伤势。“……想不想在最后听个故事?”
八、
“组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中野一家拯救的,这话确实不假。”他捡起一边的铁棒,低垂着头,把脸压得很低,谁都没办法看清他脸上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事实上在十几年前,户塚常世十分讨厌那个中野家的年轻人——爱多管闲事的前辈,不识愁滋味的富贵人家小少爷。可这样的人偏偏从某一天开始,突然一边像是跟屁虫一样地总走在他身边,一边又老在学校打算劝退他的时候自己跳出去当挡箭牌。户塚常世回忆了一下,当时他确实觉得这家伙烦人得不行。但他也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
那是在经济的泡沫被政府戳破之前发生的事情。当时他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有一名学生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就顺手把对方背去了校医室,他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而没过多久他的母亲突然带着家里所有的现金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又在变卖掉公司的第二天从楼顶上跳了下去,在那之后他就不爱管类似的闲事了。可结果忽然有人管起了他的事情,这令他困惑又恐惧。
“——真的很令人讨厌,对吧?在我失去一切焦头烂额的时候硬要挤进来,同时他那边反而靠收购那些暴跌的资产过得风生水起,因为这个我从来没放他进过我家。只可惜那扇门只能防住黑帮少爷,却防不住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会儿,见跟前的人丝毫没有抵抗的意图,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记得有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敲开了我家的门锁,他既想要金钱,也想要人命。我不太介意这些事情,便由着他拿刀刺过来——可我没想到阿将会突然拿着隔壁人家用来装修的钢筋冲进来,直接就朝那家伙的太阳穴边上砸了一下。他原本是想让我去看他们的毕业典礼,见门没锁就进来了……也不知道当时的他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他说完向对方掂了掂手里的铁棒,“看,就是像这样的棍子。”
“现在你要用它来杀我吗?”男人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感觉自己的耳边仍旧嗡嗡作响。“也好,就把这个故事给我说完吧。”
“嗯,是的,我是这样打算的。”户塚常世点点头。“矶部警官到现在也没想通为什么我会拒绝福利社,主动选择跟着黑道家的那对父子东奔西走,这里面有着一些我不太愿意说给别人听的理由……阿将确实全力地砸了强盗的脑门,但很快我们发现他仍然活着。我们的组长真的不擅长伤害别人,您也知道。”
“所以你杀了他?真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对,我杀了他。其实阿将很快就打电话喊了人,可是一来我担心对面会在救援到来之前先一步苏醒,二来他的指纹还留在棍子上,我不希望体弱多病的少爷被带走接受盘问,警局里的铁板凳又冷又硬。”
户塚常世回忆了片刻,认为实际上还存在着第三个原因。那便是当时他非常生气——对于狼狈的自己被别人所目睹这件事,对于父母先后把自己抛弃这件事,对于这大好的死亡机会竟然被毁掉这件事。他还记得自己颤抖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的模样,原本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双手差一点就挣脱理智扣到了救命恩人脖子上。
“所以我从阿将手里抢来了凶器,对着昏迷不醒的劫匪脑袋挥了……我不记得有多少下,总之我被拦住的时候中野家的人已经来了,正打算着手收集那家伙脸上的肉和骨头,阿将坐在一边,有点被吓到的样子。这令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那你可真聪明——跟着中野父子你就能得到机会,给你的每一个举动都扣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的,我觉得我找到了未来的方向。中野先生也对我很满意,他吩咐手下打扫了我的家,又换了一具尸体丢进来,总之这件事情被当成一个中学生的过度防卫不了了之——结果我和阿将谁都没去成毕业典礼,但我也不再讨厌他了。”他似乎会想起了朋友曾经的模样,下意识地发出了短促又沙哑的一声笑。“……可惜托您的福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思前想后决定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原本您打算继任组长这件事情我不准备干涉,组织留给谁都可以,可您选错了方法……所以现在您必须成为我手里的最后一位死者,如何开始就如何结束,我是这样考虑的。”
“重新开始?”男人张了张口,重复了几遍常世的话,继而放声大笑,血沫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重新开始!你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哎呀……我明白了……你想带着小姑娘离开这里,代替中野将臣像一个称职的父亲一样抚育她长大?你真擅长为自己找借口,即便你能做到抛弃现在的一切,可那些亡魂会放过你吗?它们会时刻跟随着你……从你的手心,从你的眼皮下,从你身上的每一处渗入到你的梦里,你永远都摆脱不了迄今为止的噩梦!你带给中野睦的生活越是幸福,你就越能切实地感受到,真正能让你安眠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您大可不必担心,我承认我享受过杀人,但我很挑剔服务对象。于此同时,我也很习惯应付噩梦。”户塚常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他的表情和情绪都被深深埋藏在五官和头骨后面。他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下对方的话语,又忽然想起了中野将臣说过的——只要愿意闭上眼睛,即便在最昏暗的角落里也能做上一两个美梦。
他仍旧拥有这个机会。
他走到男人跟前,慢吞吞地将看起来有些儿戏的武器提了起来,毛糙的金属棍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吱吱噪声。“倒是您——对栽培了自己的人们恩将仇报,令无辜的孩子失去至亲,破坏了我好不容易才接受的人生——做出了这些行为的您,想必也早已做好相当程度的觉悟了吧?”
当吉田裕出于担心摸索进来的时候,户塚常世看起来已经整理好了现场。他的西装外套沾满了血迹,此时此刻落在地上,又因为其下方的一些支撑物而微微隆起。他看到吉田,便轻松地伸手向对方打招呼。“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他见年轻人下意识地想看看衣服下面盖着的尸体,便摆了摆手。“虽然下面还有一层袋子,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打开直接处理了比较好,我收拾了挺久的。”
年轻人听他这么一说,很快老老实实收回了手。
“对了这个给你。”他从衬衫的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和磁卡,将它们扔到对方手里。“磁卡可以打开组长的房间,钥匙用来开桌下的箱子。你可以马上就过去确认,也可以稍作等待——今村先生他们差不多在一周后才会陆续回来,如果你仍对它们毫无兴趣,就悄悄地转赠给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位你信任的人。总之现在它们是你的了。”
他看到对方骤然僵硬的肩膀和表情,一副完全手足无措的模样,似乎想将这两件物品还给自己,却又已经知晓了自己不会再度接过它们。户塚常世,你总是在给自己信任的人们增添麻烦,他悄悄地责骂起了自己。“可是……我光是拿着这个就不合适。”年轻人小声地试图挽留,“您真的要离开吗?”
“对,我对榊原说过我要好好照顾小睦,这倒是实话。而且给矶部先生也添了麻烦,我想虽然不至于冲过来带我走,但他应该也无力再偏袒下去了吧。”他想起自己前不久还用警方作为理由去制止中野将臣,不由得苦笑起来。“其实阿将刚当上组长的时候比你还懵懂,在那之前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但最后他还是达成了他想达成的一切,这与我是否在他身边无关。”
他见吉田仍旧犹豫不定,便最后笑着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无需担心和害怕,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选择。好好干吧,吉田干部,吉田组长……哎呀,怎样都好。还有还有……把戒指还给今村之前别忘了好好洗一洗。”他交代完最后的嘱托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是一场裹着功成身退的外壳的逃难。他不会畏惧来自任何人的挽留,也不在乎下一任组织的首领的名字究竟念什么。反正这儿不会再有属于他的东西了——现在他最为烦恼的是,尽管丢掉了外套,可嗅嗅自己的胳膊却仍能闻到血和金属混杂在一起的臭味,这导致他今夜只能徒步走回去。
九、
通夜结束之后,他和中野将臣谁都没有倦意。除了辞别干部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步调却出奇地一致——远离了祈福的僧侣,逃过窃窃私语的客人,随手偷来两部摩托车便扬长而去。他们砸烂门锁,爬上新宿区最高的楼,背对楼宇间的夜风艰难地点烟。他对老恶人的死没有任何感想,而将臣自然也落不下泪。尚未成年的他们成功地披上了名为坚强的外衣,把内里的茫然和冷漠过得严严实实。
“我很差劲,”中野将臣的话语在呼呼作响的气流声中微不可闻。“我认为我至少要老爹哭一场。”
“把你手里的烟一口气全吸进去,保证你能哭上好几个小时,没准还能哭进医院。”常世对他提议道,“不过其实我也在烦恼。中野先生是我的恩人,他与我非亲非故却为我提供了这么多,我觉得我应该比你更加难过才对,但事实上我也没有。”
“明明你都把凶手的脖子拧断了。”
“当时条件反射占了多数,我倒是没有想太多。”
“哈……你可真敢说。”
他们彼此调侃了几句,继而放声大笑,这下他们终于在这个夜晚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说到这个……常世,我想复仇。只解决掉杀手本人还不够,我想让对面也付出代价。”不一会儿后,中野将臣却一边垂着眸看向楼底,一边把烟头掐灭了。
“这件事情你不用担心,已经有干部着手在安排了,没有人会对组长的事放任不管。”
“这不一样,不是自己去完成的话就没有意义。我无法为老爹哭泣,所以只能尽量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常世曾经的学长摇了摇头,整个人趴在栏杆上。有那么一瞬间常世担心他会就这么干脆地摔下去。“但空有这个姓氏可办不成任何事……总之现在我想得到那个位置了,你还愿意帮我吗?”
“……阿将,你需要考虑仔细。你想要的究竟是复仇,还是那个顶点本身,还是……你想弥补曾经伤害到父亲的遗憾?”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复仇是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完成的事,谁来做都可以,谁来做都不会好受。”户塚常世停顿了片刻,有些犹豫地接着说了下去,“更何况弥生学姐明年就会从学校毕业,你打算到时候向她求婚的,不是吗。”
这句话凝住了对方的表情。常世隐约看到有些许光亮从楼宇之间透出来,天就快彻底亮了。“对不起,常世,你说得很正确……再让我考虑一下吧。”中野将臣小声地叹了口气,有些颓丧地退回到楼顶的边界之内。
不,我一点都不正确——户塚常世张了张口,却一时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这时才感觉到寒冷,便从地上捡起蹭了灰的外套,在简单整理了一下之后给对方披上。“对了,这个点游戏厅还开着门。”他忽然这般提议。
真是一点都不正确。
户塚常世忧愁地在心里重复着——但凡十五年前自己再果断一点,但凡十五天前自己再踌躇一点,事情都不至于发展成现在这个地步。他向来就不是正确的。他时刻在悔恨,却没法闭眼做梦。
中野将臣最后仍旧选择了复仇,而现在他也一样,他没能做得比对方更好。
他烧掉了大部分的私人物品,连同过去的三十年时光一起。他看着自己一生的痕迹在火光里破碎枯萎,回味起了榊原最后说过的话。曾在这里发生过的终有一天会从旁人的记忆里消失,却不会逃出自己的心,人生永远都不可能重新开始。他以无法挽回的过错换来了明天,可利剑总会自天穹坠落,刺穿他的心脏,磨灭他的灵魂,他渴望这样的结局,却又不希望为时过早。
在出发去接中野睦的时候,他身边就只剩下了几本伪造的证件和一包现金。小姑娘虽然对他的突然到访非常惊讶,但一听到要带着自己去庙会的时候,脸上很快就流露出了小小的期许。户塚常世知道她还在介意葬礼当夜自己边哭泣边不让常世离开的模样,便从头至尾都不去提起,更何况他本就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介怀的事情。
他带着对方逛遍了庙会所有的摊位,最后辗转到了附近的小学——常世撬开了门锁,将小姑娘抱在怀里,一路来到教学楼顶的天台上。
“这里视野很不错吧?是叔叔小时候发现的看烟火最佳位置。以前举办庙会的时候,我和阿将还有弥生学姐都会占领这块地方直到花火大会结束。”他见小姑娘听闻后小心地蹲下摸了摸地面,忽然感觉各种各样的情绪从他的体内深处涌上来,扼住了他的咽喉。“啊……趁节目还没有开始,叔叔可不可以先问小睦一个问题?”他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唔,当然可以。”
“小睦喜欢这里吗——我是指,你喜欢那个被我们保护起来的家吗?”
“我……”他听到中野睦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喜欢。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对不起,常世叔叔。”
“不必道歉呀,没有人会责怪你。”户塚常世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其实叔叔是想说,如果小睦不喜欢这里的话,就跟着叔叔一起逃跑怎么样?”
他看到小姑娘瞪圆了眼睛,诧异中带着小小的迟疑。“真的,真的可以吗……”她嗫嚅着开口问道,同时那些细小的手指拽紧了袖口,“我很害怕,大家都在看着我,好像在希望我也能成为爸爸那样的人……这不好,明明这里是爸爸的……”
“我知道,很不自在吧?其实阿将也早就想逃跑了,可是大人的肩膀一边扛着责任,另一边又贴满了习惯。所以希望小睦不要过多地责怪他。”户塚常世笑着说出了编排过无数次的话。“不过小睦就不一样了——阿将最后嘱咐过我,让我一定要完成那些他想做却没办法为你做到的事情,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好。”中野睦短短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哽咽。“可是我又很怕……常世叔叔会和爸爸妈妈一样离开突然不见。”
“我发誓不会。”他在做出保证的时候,榊原的话正刺着他的太阳穴,他将它们推到远处。“不过为了给小睦一个新的像样的家,叔叔可能一开始会比较忙碌……这样吧,如果将来你觉得寂寞,我们就养一条狗,还是不够的话……再来一只猫怎么样?叔叔没有你的父母那样优秀,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把家里变得和现在一样热闹。”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记得常世叔叔给我带的礼物,每次我都很喜欢。”
她揉了揉眼角,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暂时这么定下来吧,现在我们先考虑考虑怎样才能看到漂亮的烟花。”户塚常世重新为睦理了理发梢和衣摆,听闻远处有人正吆喝着花火大会即将开始,便带着对方往视野更开阔的地方走了几步。他们将将挑好了位置,远处就自下而上传来嗖的一声呼啸。于是他和睦一起抬头看向天空,正巧今夜的第一枚烟花蹿了上来,在他们的眼前绽放开了,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四散的火光勾勒出了夏天末尾的模样。待夜晚被照亮后,炸裂声便接踵而至,前赴后继响彻于他们的耳畔。
在星火四处翻飞,在人们相互依偎的数十秒里面,户塚常世想起了很多——把他抛下的人,给予他一切的人,至今仍在为他叹息的人,跟在他身后的人,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他们走近他,他们照亮他,他们灼烧他,他们离开他。这仿佛一场肃穆庄严的仪式,他向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既不愿意伸手,也无从去赞美,他什么都不想要,他什么都不愿意给。
但或许将来自己的心里能生出一些东西,好让他给予那选择了自己的幼童——那选择了自己的,让他得以继续喘息的他的绳索,他的浮木,他最后的避风港。
他思索着思索着,忽然听到身边有些许动静,便循着声音低下头,正好瞧见中野睦试图更靠近自己一些,于是他很快就伸手去接应。她在被发现的时候看起来仍有些腼腆和犹豫,但最终还是把常世的手抓牢了。常世记得第一次在阿将家里见到对方的时候,她还幼小得连自己的手指都捏不住。初为人父的男人自豪地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已经给小公主想好了名字;一旁的女人虽然虚弱憔悴,眼里却写满了幸福和满足。
“明明根本用不着做梦。”
他默默地思索着,继而朝睦露出笑容。这场冗长的葬礼终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