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从咖啡店H2O前路过的时候,朝日奈心想,果然,小黑板的HINA条应该是和使用面积有关的吧。
‘小黑板’指的是H2O店门口的今日推荐牌。平日里,店员似乎会根据星期中的日子而写上不同的推荐菜品,有时还会配上可爱形象的简笔画。唯独今天,黑板被红色粉色的心形图案占得满满当当,连带着平时总是在百分之六十上下浮动的HINA条也一跃上升至九十一……这也太不寻常了!
自从一年前拿到晶武,朝日奈就一直沉迷于推测HINA条——她姑且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游戏之中,时时刻刻都在思索着可能的答案与试验的方法。每天每日,她都尽量保持着发动晶武能力的状态,尽可能地多从生活中收集各种样本信息并进行记录分析。
然而朝日奈不是天才,没有性能媲美计算机处理器的大脑,光是钻研这一个游戏就占据了她近乎全部的时间与精力。要不然,她也不会直到被路人拦下才注意到,身后还有个叫着她名字的人。
“朝日奈……是叫朝日奈同学吧!”短发的女性几步跟了上来,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这个点应该还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吧,少女此时穿着一身运动服,发达的小腿肌肉显露着常年运动的健康美。
嗯……啊,是我没错。朝日奈点点头,眯着眼迟疑片刻,勉勉强强认出这是同年级的同学海角:“什么事?”
“这个,你的。”
海角微微屈膝,将一个碗状器皿递到朝日奈面前。她应该没有与倒立的人交谈过的经验吧?太近了,朝日奈心想。她甚至能闻到碗上飘来金银花洗涤剂的味道,有些陌生的气味。朝日奈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是一个阿婆给你的,说你昨天忘记拿了。她似乎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记得你是Z专的二年级生就过来找。”海角指指对面的校门,“在那边跟我朋友描述了半天,结果被我朋友误以为是我,所以就把我叫了过去……不过后来一提到‘倒立’我们就猜到是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个喜欢哼唱昭和老歌的阿婆,每次HINA条溢出的时候就会开始哼歌。至于误认……吗……朝日奈就地打了个滚迅速爬起身,久违地用正常的角度盯着海角的脸看了一阵。而后者则也不逃不避,大大方方地任朝日奈打量过瘾,许久后才开口:
“那么,东西也送到了,我就先回去部活了。”
“咦、等等,什么东西?”
“碗。”
“这不是我的。”
“……?”
“是小判的。”朝日奈说。她抬手摸摸额头,“这里,有一条圆圆的黄毛,所以叫小判。”
“……是猫?”海角迟了几秒猜了出来。
“嗯。”
“那你去还给它吧。我还有事,就先……”
“可是已经埋了。”
“失陪……诶?………………呃……”
“……。”
“节哀?”
“也还行吧。”朝日奈挠挠脑袋,口吻仿佛是在采访中被要求点评与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事,然后双手撑地又倒了回去,“也不是我养的猫,只是某天爬墙的时候因为在意它的HINA条就跟了一会儿。”
“……你是说,尾随?而且是在墙上?”
海角觉得自己越来越习惯朝日奈的古怪用词了。
“唔,差不多吧,然后因此躲过了飞来的球。”
“喔,那真是太好……”
“就从这里,咻——地擦了过去。”少女拍拍自己的后脑勺,随意比划一下,“托了小判的福才逃过一劫,所以要报恩。不过……”
“不过?”
“我还以为小判的HINA条是对我的好感度来着,一天一天亲近起来所以才渐渐被填满……谁知…………………………”
谁知百分之百却是离别之时。
朝日奈没有叹气,毕竟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她呆呆地望着某个理应什么也不存在的地方,没有再说下去。
“……那我还用安慰你吗?”海角想了想,问。
朝日奈摇头:“啊,不用了,谢谢。”稍一停顿,她又改口道,“不过,你要是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就请吧。”
“‘小判会变成星星在天上守护你的哦’……之类的?”
“真的假的?”
“假的,天猫座至少也要三月以后才能观测到。你要是想看我到时候可以通知你。”
朝日奈立刻打开手表终端的投影,翻出社交软件:
“那拜托了。海角同学后面的名字是?”
“……月,月球的那个月。”
“哦哦哦找到,申请发了!”
“我回去再加你。”
海角双手一摊,耸了耸肩,示意现下没带手机在身上。她的手掌舒展开,过了一会儿又蜷了回来:
“其实,我以为你会更伤心一点……”
“咦?”
“因为阿婆说你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的。”
“……有这回事吗?”
朝日奈认真回想,最后还是摇头:“我记不太清了。”
她捡起那只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碗,沉默片刻,递还给海角,“这个我用不上,海角同学你要是回学校的话,能顺手帮我丢进焚化炉吗?啊,如果有需要也可以拿去用……不介意的话。”
海角皱起眉:“倒是也没问题……”
“那么,有劳。”
朝日奈起身,挥挥手算是告别,尔后轻快地离开了。她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走这条路直接回家了,情不自禁地翻起筋斗,随意地挑选目标测试几组HINA条数值。街边的地藏,含苞未放的樱花枝,手拉手一起回家的小学生……得趁忘记之前,把今天的发现都记下来才行。喔,还有先前的那块小黑板,以及……
想到这里,朝日奈停下脚步,再次操作手表终端。这一次翻开的是记事本。然后她打开了语音输入功能:
“2月15日,新增观察对象海角月。经试验,HINA条变化波动不大,初步推测可能与应答能力及情绪变化无关……”
“唔,但也有可能是性格所致,无法排除……总之还需继续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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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里完全没有恋爱相关的东西总之先随便摸点相声把卡打上.jpg 然后和抽到的海角同学互动了一下!谢谢海角同学被我还有朝日奈折腾(?)xkl!!
若有表达不清感到困惑的地方欢迎提出~最后感谢阅读!
*15日之后朝日奈会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海角同学身边出现。
流水账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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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埃尔:
之前跟你谈过关于苏古塔学院的事情,我听说他们开始公开招生了。考试时间定在了明年一月。我将于预言之年500年十二月一日经过德莫拉,我会在海市蜃楼酒馆等你,大概会在此地停留一周左右,希望在那时的能与你一同前往学院。
具体事宜我们可以见面再谈。
你的盖逖欧”
埃尔塔宁将盖逖欧的信件折好,像往常一样放进了那个木质的小盒子,还有两天她就该准备出发了。
大概在一年前,因为偶然的一次机会,埃尔塔宁认识了盖逖欧,这位非常冷淡的雪精灵因为和埃尔塔宁共同的爱好而成为朋友,对于在此之前忙于赚钱,除了工作之外几乎足不出户的埃尔塔宁来说,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盖逖欧在“门”出现之前就四处游历,而在“门”出现后盖逖欧又再一次踏上了新的旅程,探索新的世界。埃尔塔宁从他的口中听说了苏古塔学院的事情。对此她很感兴趣,不过可惜的是当时的苏古塔学院并不对外公开招生。但是现在,埃尔塔宁终于有机会前往苏古塔学院学习了。
深林城的冬季永远都是那么的漫长,埃尔塔宁穿好那件兽皮大衣并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防止出门不足一刻钟便冻死在路边。即便如此埃尔塔宁的鼻尖也被冻得通红。或许是错觉,但城郊的温度似乎总是要更冷些。今天是难得的晴天,不过昨晚的积雪已经快到埃尔塔宁的小腿那么高。她思索着是否要回父母家一趟告知他们自己将要前往苏古塔,然而离上次在哥哥的婚礼上见面,大概已经有两年了,即使在家中他们也向来不太在意埃尔塔宁,更不用说是在她搬出去之后了。
或许我应该去通知伊万一声,这孩子一直比较黏我,要是知道我要离开深林城整整四年不会回来说不定会抱着我大哭一场,明明早已是高过我一个头的大小伙子了,每次见面还是会埋怨我离家出走这件事。要我说那根本不算是离家出走,我已经成年了,离开父母独自居住很正常对吧?或许等我从酒吧回来是该去通知他们一声。不过在此之前她准备去书店买一本德莫拉的相关介绍书,为出行做好充足的准备。埃尔塔宁边走边想。
还不到傍晚,但酒吧已经有了很多人了,人们谈论着天气或是什么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大新闻,况且在冬日有什么比来一杯烈酒更能让人暖和呢?埃尔塔宁正准备走到吧台后去找老板,好结一下这个月的工资,等拿到这笔工资后她就能攒够学费了。
“你听说了吗?那个白鼬他们家的事情?”一个坐在吧台边的雪精灵向他的同伴问道。白鼬?是老师家吗?埃尔塔宁停下脚步坐在大概有两个座位远的地方想要听得更加详细。
“她家的女儿成为了瑞图宁的牧师,还成为了英雄。”说道英雄的时候那位雪精灵显得有些激动。
老师成为英雄了吗?果然是老师才能够做到的事情!不过比起这个……老师去了瑞图宁吗?雪精灵的同伴显然也有些疑惑,问道:“瑞图宁?怎么可能,谁不知道她打小就对珂旭情有独钟。”
“是啊,这是挺奇怪的,不过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你知道吗?说是成为了邪神牧师,信仰的女神还是那个薇洁娅!”埃尔塔宁眉头紧皱,站起身来猛地拍了一下吧台,吓得那两个雪精灵瑟缩了一下。他们被埃尔塔宁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正准备转过身来理论的时候,却在看清她的表情时默默转回身去,埃尔塔宁此时的表情就像是要去手刃了薇洁娅牧师。那个激动的雪精灵和他的同伴马上端起酒杯装作在喝酒的样子,但是眼神却一直向这边偷瞄,他压低声音对他的同伴说道:“你看,那不是几年前跟在我们英雄身边的那个人类小姑娘吗。”雪精灵的同伴似乎想要看清埃尔塔宁的相貌,但是碍于雪精灵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好稍稍探了探头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埃尔塔宁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但她并没有在意那两只精灵的举动,满脑子都是老师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吗?老师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感到困扰,我有什么能够帮助她吗?我会不会给她添乱呢?当然最重要的是,老师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呢?
想到自己已经五年没能见到老师了,埃尔塔宁的表情突然哀伤了起来,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老板出来的时候被她表情吓了一跳, 但很快埃尔塔宁就放松下来冲着老板笑了一下,或许是她笑的实在是太难看了,又或许是她看上去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老板的右脚似乎退了半步。“非常抱歉,我今天来是想来结算一下工资。”
老板好松了口气,刚刚他差点以为埃尔塔宁想要拆了他的酒吧。他带着埃尔塔宁去了他的办公室,“不是我说啊,埃尔塔宁。你一个女孩子还是要注意一点自己的形象啊,这个样子可是会嫁不出去的哦。”
埃尔塔宁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感谢老板的关心“我近期还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您就不必担心了。”
离开酒吧后,埃尔塔宁还是决定回家去看看伊万,如果我不告而别他绝对会气的哭鼻子的,说不定闹着要跟我绝交。埃尔塔宁这么想着。有关老师的消息一直环绕在她的脑海中,她想知道老师为什么不回来看她,如果不是老师她大概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真正踏入魔法学院学习,或许等到五六十岁才能勉强通过入学考试。
埃尔塔宁•菲尔德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普通的父母,普通的兄弟,过着毫无波澜的生活。她的人生本该平平淡淡,可能会按照父母的想法,在差不多的年龄像母亲一样嫁给一个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有一个或者几个孩子,在丈夫工作的时候照顾好家里的一切,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当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围绕着那一个小小的房子打转。
改变这一切的契机是预言之年491年的新年,父母忙着小商店的生意,毕竟难得的新年,是一年少有的生意正好的时候,埃尔塔宁早早地做完家务,以便安安静静的看一会儿书。难得今天不用她照顾弟弟伊万,她的哥哥亚历山大今天一早就带着伊万一起去街上了。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不出意外直到傍晚他们才会回来。
埃尔塔宁准备看看她新买的一本介绍魔法的书。虽然家里并不算太过富裕,不过偶尔,父母也会把采购时剩下的零钱给埃尔塔宁当做零花钱。即使如此任何书籍都是不便宜的,特别是与魔法相关的书。为了买下这本书,她攒了将近半年,倒不是她对魔法有什么兴趣,只是因为她喜欢看书,这是她普通而又平凡的生活中唯一的调剂了。当埃尔塔宁看完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到傍晚了,她被书中所描绘的一切深深的吸引。她想要学习魔法,想要成为一个能够施法的法师,或许……或许那样她就能够受到更多的注视,能够被父母所关照,毕竟能够学习魔法的人少之又少,如果她成功了,那么……
亚历山大开门的声音打断了埃尔塔宁的思绪,伊万小跑着扑进他姐姐的怀里,炫耀着今天出门所得到的收获。埃尔塔宁将伊万抱到床上揉了揉他的脑袋,踌躇的走到哥哥的身边,抬起头睁着她那蔚蓝的眼睛满怀期待的问亚历山大:“哥哥,你说我有可能去深林魔法学院学习吗?”
刚刚进门的父亲正好听到她的提问。“得了吧!魔法学院!别想了埃尔,要知道你只是个普通人,你可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法天赋,再说我们根本付不起那高昂的学费了。”他的视线越过埃尔塔宁,喊着亚历山大让他去店里帮忙。
亚历山大对着埃尔塔宁耸了耸肩“埃尔,我们不过是普通人而已,我们不是精灵,学习魔法对我们来说遥不可及。”
父亲又对埃尔塔宁说到:“比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家好好照顾你的弟弟吧,今天我们会晚点回来的,难得新年才有这么好的生意。别饿着伊万,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个时候埃尔塔宁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做什么在父母眼里她都是平凡而又无用的。这不在于她是否能做到,而是他的父母不在意她能不能做到。在父母眼里教她识字或许就是最大的恩赐了,去上学?就算没有高昂的学费也轮不到她,不是亚历山大就是伊万,但绝对,绝对不会是她。
埃尔塔宁当然没有如此轻易的就放下对魔法的憧憬,她努力的攒钱,为了能够买得起那些魔法相关的书籍和为了能够支付高昂的学费。
埃尔塔宁是在491年的夏天才认识老师的,这时距埃尔塔宁对魔法感兴趣才过了不到半年,买不起新书的埃尔塔宁只能将新年买的书翻了一遍又一遍,按照伊万的说法他姐姐都快把那本书的内容倒背如流了。伊万一点也不理解埃尔塔宁为何对魔法感兴趣,对魔法痴迷的埃尔塔宁甚至减少了陪他玩耍的时间!只为了能再看看那本已经被翻得有些毛边的破书!
不过偶尔埃尔塔宁也会去书店看看,为了买新书而制定存钱计划,每一次她都会非常兴奋。和往常一样,埃尔塔宁刚刚从书店出来准备回家,毕竟还有一堆家务活在等着她,想到这一点的小女孩,立马从刚刚的兴奋感中脱离出来,连她红色的头发似乎都黯淡了。但是难得闲下来的埃尔塔宁并不想那么快就回家,她找了个地方坐着晒晒太阳发发呆,心里盘算着自己大概还要存多久的钱,才能把她心心念的宝贝带回家。埃尔塔宁的旁边还有两人,确切的说是一人一精灵,那是一位有着深褐色长发,翠绿色眼睛的女性高等精灵,看上去也就比埃尔大几岁的样子,给人感觉非常的温柔,就像是春日的微风,在深林城看到精灵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平时埃尔塔宁见得最多的还是雪精灵,他不自觉的多看了那位精灵几眼,但很快她就被另一个人类所吸引了,到不是因为这个人外貌有多稀奇,穿了什么奇装异服之类的,对于埃尔塔宁来说这就是一位随处可见的老爷爷,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两人组合在一起的确很稀奇,不过精灵的年龄和外貌完全没有关联。“搞不好这个老爷爷还要比这个漂亮的小姐姐(?)小几岁呢。”埃尔塔宁如此想到。但更重要的是老爷爷手上的那本书吸引了他的目光,她能看得出这大概是一本和魔法有关的书,但是里面许多文字完全不认识。埃尔塔宁眯起眼睛,忍不住伸了伸脖子想要将书的内容看的更清楚。那位精灵似乎注意到了埃尔塔宁的小动作,毕竟那个红发的小孩子都快要把半个身子探过来了。
“孩子,对魔法知识感兴趣吗?”那位女性精灵突然问到。
看的入迷埃尔塔宁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立马坐得端正,她将视线看向发出提问的那位年轻精灵,脸色很快就变得和她的头发一样通红。埃尔塔宁满脑子都是,天哪,我现在一定就像被我抓住偷吃糖果的伊万!以至于她差点忘记去回复那位精灵的问题,大概过了五秒左右这位年仅十岁的小女孩才从被抓包的窘迫感中缓过劲来。她刷的站起身,吓了那位老爷爷一跳,然后她做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实在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偷看您的书的!”埃尔塔宁直起身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我只是看到这本书的内容似乎是和魔法相关,我对此很有兴趣……”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似乎是为自己大言不惭的说出对魔法感兴趣而感到有些羞愧,毕竟在家人眼中,想学魔法就是在痴心妄想。
不过那位精灵并没有在意埃尔塔宁的窘迫,“对您来说的话,这本书里面记载的知识,实在是太过艰深了,甚至连研习魔法知识数十载的我也无法完全理解,毕竟那需要一点实践的经验。”带着些许安慰的话语让埃尔塔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位精灵就像是瑞图宁一般,不但原谅了我无理的举动,还好心的为我解围!她看向这位年轻精灵的眼神中顿时充斥着仰慕与感激。
年轻的精灵小姐被盯得莫名其妙,她身边的那位老爷爷似乎之前就注意到埃尔塔宁是从书店出来,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十分和蔼的微笑,“你有看过什么书吗?对魔法的哪一方面更感兴趣呢?”
“我……我只看过一本介绍魔法基础的书。”想到自己只看过一本书的埃尔塔宁脸色眼看着又要变得和她的发色一样了。
这位老者似乎有一点意外但很快他便了然,从小孩子的穿着看,显然不是什么富裕家庭,能够买书就已经算得上有些奢侈了。接着又问道,“你获得了魔法知识后,打算做什么?”
接连的两个问题让埃尔塔宁的脸烫的像是在太阳下暴晒了一个小时,但哪怕是正午的阳光也不足以让她的脸如此通红。“我只有是想获得关注……”或许我应该说些什么崇高的理由来让获得他们的好感,但这样实在是太无耻了。
看着脸色通红的埃尔塔宁年轻的精灵小姐觉得有些奇怪,但她的目光没有在埃尔塔宁的脸色做过多停留,而是看着小孩子的眼睛,“或许我可以借给您一两本魔法基础书籍。”
埃尔塔宁再一次将充满仰慕和感激的目光转向精灵小姐,她兴奋的几乎要跳起来,“感谢您的无私的帮助!”然后有些踌躇的问:“您为何要帮助像我这样的人呢?”
“我们希望将知识传授给更多人,可惜大部分人都没有耐性。”埃尔塔宁发现如此说着的精灵眼神一直向着珂旭神殿的方向瞄,不过比起有人乐意借书给她的惊喜这些小细节不足以是埃尔塔宁在意。“我是埃尔塔宁•菲尔德,感谢两位对我的帮助!”
“我是阿尔芒,这位是月季•白鼬。”年迈的男性人类向埃尔塔宁介绍道。
“阿尔芒先生和白鼬小姐,再次向你们表达我的谢意。”埃尔塔宁又鞠了一躬。
阿尔芒觉得埃尔塔宁的举动有些好玩,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像个大人一样。他身旁的白鼬小姐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一本稍微基础些的书,并给了埃尔塔宁一个地址,“您看完之后可以到这里来归还。”
“是的!那么我就先回家了,非常感谢!”埃尔塔宁抱着那本书笑的无比灿烂,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出她的快乐,红色的发丝似乎都要快乐的飘起来,她小跑着回家,走前也没忘记对阿尔芒和月季道别。
那一天的埃尔塔宁可以说是用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干完了家务,她翻出家里仅剩的一些纸开始抄写,计划着明天多买一些纸和墨水。差不多过了一周她才把整本书誊抄完,当她带着书前往白鼬小姐家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精灵小姐似乎有些意外,她低头看了看矮了她半个头的埃尔塔宁,“那么有什么您还不懂得的地方吗?”
埃尔塔宁似乎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精灵小姐在借给她书本后还乐意为她解答疑惑,她楞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带了笔记,可以的话希望您能给我讲讲这几个部分!”
埃尔塔宁就这样开始了每日在自己家和这位年轻的精灵小姐家来回往返的生活,等到第三天,当埃尔塔宁提出是否能称呼白鼬小姐为老师的时候,精灵并没有反对,自那以后埃尔塔宁就像是个精灵小姐的死忠粉,哪怕是在家也是老师长老师短的。父母每天都很忙碌,对他们的小女儿每日去陌生人家里也并无意见,在他们看来能够保证家务完成照顾好伊万,其他的都不必在意。但是伊万就不乐意了,以前的姐姐还能陪自己玩耍,带自己去街上逛逛,自从认识了那个老师以后,他亲爱的姐姐三句话都不离老师。
“我不管!你不能再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了!明天!明天我必须要和你一起去!”伊万近乎用着他最大的声音向他的姐姐吼道。
埃尔塔宁揉了揉她弟弟的头发,“听话伊万,你在家不是更有意思吗?你可以去你的朋友家和他们一起玩,我并不是去玩耍的,学习不像你想的那样有趣。”
“不!我必须去!”伊万甩开埃尔塔宁的手,抿着嘴角,眼泪开始在他漂亮的蓝眼睛里打转。埃尔塔宁总是对伊万的眼泪妥协,伊万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他眨着他的眼睛,好让眼泪能够更快的流出来。
埃尔塔宁手忙脚乱的拿袖子擦了擦伊万的眼泪,“好吧好吧,别哭了。我答应你会带你过去的,但是明天不行,我得先问问老师得到她的允许才可以,后天好吗?我保证,只要老师不反对我一定带你过去。”埃尔塔宁抱起伊万,拍了拍他的背,然后朝卧室走去,“先去睡觉好吗?”
伊万抱紧埃尔塔宁的脖子,十分委屈的说道,“好,但是你不能骗我。”
埃尔塔宁将伊万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快睡吧。”
埃尔塔宁第二天询问她的老师能否把弟弟也带来的时候,精灵小姐并没有表示反对,伊万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兴奋地抱着他的姐姐亲了一大口!
埃尔塔宁脸色涨红的推开了伊万,“听着伊万,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可以再这样。”
“别担心姐姐,只有你才有这样的特权。”伊万再一次紧紧抱住了他亲爱的姐姐。
我再也不想来了,伊万如此想到。距离他和姐姐来到姐姐的老师家刚刚过去不足一个小时,但是伊万已经无聊透顶了,这个非常年轻看着比姐姐打不了几岁的精灵小姐正在教他的姐姐精灵语,听起来就像是在唱歌,尽管听一位精灵唱歌的机会很难得,但是在一句也听不懂的情况下听了快有一个小时,谁都会感到无聊的。伊万只好坐在姐姐的身旁四处看看,他不敢随便乱碰什么,如果弄坏了怕是把自己压在这一辈子都赔不起的。
埃尔塔宁聚精会神的跟着月季学习,无暇顾及她可爱的弟弟已经快要无聊的长蘑菇了。直到快要正午的时候,埃尔塔宁突然起身表示自己要回家了。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让您急着离开呢?今天的内容还未能讲完。”月季疑惑的问道。
“抱歉老师,今天我要去给父母送午饭,我得急着回去做饭,送饭回来之后还有许多的家务在等着我。如果不能及时做完我可能就会失去我的零花钱了。”小女孩对于自己的提前离开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可以早点过来吗?带着伊万。”
月季有些疑惑的看着埃尔塔宁,显然是对于她要做家务,并且做不好会没有钱这件事难以理解。她一直以为埃尔塔宁和她一样,只是在家太过无聊才会出来闲逛。她稍微思考了几秒后说道:“明日我们在靠近奥伯森林的城郊见面吧,我会教您一些狩猎的技巧和武器的使用方法。这样以后您就可以省下买口粮的钱了。”
伊万抱着埃尔塔宁的胳膊,用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望着他的姐姐,“姐姐我也可以去吗?求你了!”
“老师?可以吗?”埃尔塔宁有些小心的问道。
“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太好了!谢谢你,精灵姐姐!”伊万冲着月季露出了一个经常向埃尔塔宁露出的那种十分灿烂的笑容。
之后的日子月季就会在学习语言之余带着埃尔塔宁和伊万去森林练习如何狩猎,当然练习的只有埃尔塔宁一个人,伊万则是跟着月季去林子玩,采个蘑菇,爬个树,教他怎么抓兔子,有时候还会抓点鱼做点烧烤。埃尔塔宁对此表示非常的羡慕,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要和老师一起玩,不过月季总是严肃的表示,“好好练习射箭技巧,不要想着贪玩。”因为能够去森林玩耍,所以哪怕是在埃尔学习魔法知识或是其他语言的时候伊万也不会再觉得无聊了,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摆弄那些他从森林中带回来的“财富”,一个奇怪的石头,或是一根漂亮的羽毛。
偶尔埃尔塔宁也能见到阿尔芒先生,比起月季阿尔芒显然更像个老师,他会为埃尔塔宁推荐一些适合她的书籍,在解答问题时也会更通俗易懂。有时候也会向埃尔塔宁吐槽月季教语言的方法是多么奇特,并且表示他当年也是这个样子的。要知道只有关于珂旭的词语月季才学的最快,所以理所当然的她也是这么教埃尔塔宁的。
直到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月季一家和阿尔芒都回到了菲薇艾诺,他们约好等到天气暖和一些了再回来,月季给了埃尔塔宁一大摞书,大概有她一半那么高,让埃尔塔宁在冬季的时候慢慢看。在告别了老师之后埃尔塔宁更认真的复习起了学过的知识,有时候她也会去森林练习射箭,一直持续到下了第一场雪为止,在家里的埃尔塔宁总是练习着老师教过的每一个诗歌,以至于在春季来临,月季和阿尔芒回来的时候,埃尔塔宁已经能将诗歌唱的和自己的母语一样了。不过平时交流起来却还是有很多的错误。为了能够更加熟练,在老师不在的冬日里埃尔塔宁也经常会和家附近的雪精灵练习精灵语,虽然说的更加熟练了,但也不可避免的学会了雪精灵方言。也是到这一年为止月季才在埃尔塔宁的要求下称呼她为埃尔或是你。
在埃尔塔宁学习的第三个年头,伊万开始跟着月季的哥哥尼斯洛克学习德鲁伊的相关知识,他希望能够在以后和姐姐一起冒险,最重要的是,可以有毛绒绒给姐姐撸啊!
等到预言之年496年的时候,埃尔塔宁已经高过月季了,看上去甚至要比月季大上一些,有时候埃尔塔宁回想,老师会觉得我长得太快吗?但是她从来没有问出口过,如果埃尔塔宁这么问,她的老师肯定会歪着头说:“你的父母在你出生的同一年抱了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回来,没过几个月,它已经比你重了。再过几个月,你甚至可以坐在它的背上出行——如果你不怕被颠下来的话。对我们来说,你们的生长速度就是这个样子。”当然埃尔塔宁总是避免有关人类寿命的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的意识到自己终究会先老师而去,阿尔芒先生的那一天会到来的更早,在认识阿尔芒之前埃尔塔宁还未曾见过这个年纪的人类,她的祖父母都是在大概六十多岁就过世了。
月季像往年一样约定好在来年春天暖和一些的时候和阿尔芒一起回来,但是埃尔塔宁从春天等到了夏天,又从夏天等到冬天,埃尔塔宁将老师教导过的技巧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将学会的诗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然而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她始终没能等到老师回来。埃尔塔宁曾去过老师家里,老师的母亲斯卡蒂在找了自己的女儿几天后便再没有任何行动,过了一阵便听说斯卡蒂带了一个森精灵回来作为徒弟,埃尔塔宁曾见过阿尔芒先生年轻时的画像,那是一位非常俊美的男子,而这个森精灵那是实在是和阿尔芒先生年轻时长得太像了。这个时候埃尔塔宁意识到,阿尔芒先生或许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是因为这样老师才离开吗?
然而无论怎样她的老师都没再回来过哪怕一次。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在老师离开后的第二年冬天,埃尔塔宁成年了,她从父母的房子里搬了出去,成功租到了一间虽然偏僻但租金很便宜的房子。多亏了老师教授的狩猎技巧,埃尔塔宁不但省下了一笔伙食费,有时候还能以此赚点外快。她比小时候更加努力的学习,想要在魔法上有所造诣,或许当她成为人尽皆知的魔学研究者时老师就会回来了呢?
埃尔塔宁的房东安娜•是位上了年纪的猎人,自从她因被雪兽咬伤而腿瘸后就不再从事这个职业,好在她早年也有许多积蓄,度过下半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租房也不过是觉着一人住这个屋子过大,房间空着也是浪费,所以租金非常优惠。有时候她会和埃尔塔宁一起去狩猎,索科洛夫太太曾经赞赏过埃尔塔宁的射箭技术,十分好奇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会是个如此出色的弓箭手,埃尔塔宁便将老师的事情告诉了房东,对此索科洛夫太太表示埃尔塔宁有一个十分优秀的老师。
埃尔塔宁在去父母家向伊万道别的时候,伊万不出意外的抱着他亲爱的姐姐疯狂撒娇,然后哭的可怜兮兮的表示要姐姐的安慰。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德鲁伊的!”伊万抱着埃尔塔宁说到,“到时候我们要一起去旅行。”
埃尔塔宁就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伊万的脑袋,尽管现在的伊万已经比她要高半个头了。“那么我们约好了,等我毕业回来,我们就一起去冒险。”她推开伊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别担心,我从来不骗你不是吗?”
“那么你今天可以在家住吗?求你了,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会很久都见不着的。”伊万睁着他漂亮的蓝眼睛盯着埃尔塔宁,不管什么时候这招总是非常有效。然而伊万并没能像小时候一样如愿,她亲爱的姐姐坚定的拒绝了他,并且表示有机会会给他写信的。
伊万就像个可怜兮兮的小狗狗一样看着埃尔塔宁,但是埃尔塔宁甚至都没回头再看伊万一眼,她害怕自己忍不住就要答应伊万所有的要求。
因此当埃尔塔宁回到家时月亮已经升到了最高点。不过为了明天能够尽早出发,埃尔塔宁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收拾。
“已经准备走了吗?”索科洛夫太太问道。
“是的,也差不多该要启程了,我和朋友约好了十二月初在德莫拉见面,早些过去也更好为入学考试而做准备。”
“那么祝你旅途顺利!”年轻时的经历使得房东的身体十分硬朗,她拍了拍埃尔塔宁的肩膀,使得她一个踉跄。“还是要多锻炼啊埃尔。”
“我会继续努力的,您就不必担心了。您才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埃尔塔宁笑着说道。
“我这个老婆子可用不着你担心。”索科洛夫太太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找你的老师,也别太心急,说不定这次去上学就能遇到呢?”
“那就借您的吉言。时间也不早了,您就早点休息吧。”
是啊,说不定我终于能见到老师了呢。埃尔塔宁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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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分享但是没能写进正文的竹子想出的梗
在跟着埃尔一起学习的时候有一天伊万不自觉地赞美起了太阳
精灵:你不是沃玛兹的信徒吗?
伊万:你们表达“哇,有蛋糕吃!”的时候,不都这么说的嘛?
没人能抵抗的了Althea的传教(x
2692字
很多水妖精都喜欢和人类生育下一代,但卡特琳娜却是例外。她喜欢精灵们完美的长相,纤细柔软的身体。他们可以做到一些人类永远也做不到的姿势,为她带来无上的快乐。
卡特琳娜忽然想起了拉薇妮亚的父亲,他是一位金色头发的吟游诗人,她喜欢他,喜欢到为他而破例,让他在自己的水域附近建了一座木屋,还天天到他的小木屋去和他相会,直到怀上了孩子,才把他赶走。但到了明年秋天,铛他踏着满地枯叶向她走来的时候,她还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还和他孕育了另外一个孩子。
卡特琳娜不认为他们之间拥有所谓的爱情,他们只不过是,对彼此的身体分外眷恋一些罢了。
卡特琳娜走进了书房,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包袱,以及一个分量不少的钱袋放到了书桌上她的女儿——拉薇妮亚放下了羽毛笔,转过身来,沉默地注视着她。
卡特琳娜坐在了书桌上,低头望着拉薇妮亚:“你的一百岁生日早就过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寻找自己的居住地?”
拉薇妮亚愣住了:“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我还有很多书都没有看完。”
拉薇妮亚的表情是那么的无辜,卡特琳娜觉得,如果执意让她离开自己,对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来说,似乎是一种残忍。
卡特琳娜几乎就要改变主意了,但眼看着房间里扔得到处都是的废纸团和写坏了的羽毛笔,以及堆积如山的杂书,她的心肠突然就变得冷硬了起来。
:“既然你没有搬家的计划,那就拿着这些钱,前往别的世界,去上魔法学院吧。”卡特琳娜说道。
拉薇妮亚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眼前的书本和笔记:“你和特蕾莎不会想我吗?”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永远留在那个世界。”卡特琳娜说:“我是想你到外面看一看,学一些新的东西,任何你想学的东西。”
“为什么?”拉薇妮亚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你才一百岁,你的一生起码都还有几百年时间要过,这几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总要找些事情做吧?”
“我可以在这里看书。”拉薇妮亚抬起头来,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卡特琳娜:“最多我不打扰你吧,你喜欢找多少个陌生男人回来都行,我不跟你抢。”
“你早就不做这些幼稚的事情了,对吧?”卡特琳娜摸了摸拉薇妮亚的发顶:“总有一天,我和你姐姐都会死,你的爸爸和姑姑也会死,就更别说是和你玩得好的那些人类了。到了那个时候,你怎么打发无聊的时光呢?”
“嗯——”拉薇妮亚拖长了尾音:“你说得对,的确是应该想办法给自己找些乐子,不然就要像你一样,天天抱怨男人的不中用了。”
“哎呀,被你听见了呢,会不会导致你不想生孩子啊?拉薇。”卡特琳娜笑了起来,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个男人,血液恐怕会流向身上最有用的那个部位。
“我本来就不想生,水妖精已经够多了。”拉薇妮亚往椅背上一靠,胸前的柔软起伏了一下:“出去走走也好,妈妈你以前不也当过一阵子吟游诗人吗?”
“可惜找水源实在是太麻烦了,每次出门都要带着好几辆塞满了水桶的马车,搞得我好多地方都去不了。”卡特琳娜叹息了一声:“去上学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其他东西学校里未必有,水倒是少不了。”
“装在老师和学生的脑子里吗?”拉薇妮亚笑了起来。
“你脑子里不就已经装满了吗?”卡特琳娜捏了捏拉薇妮亚的小脸:“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出发吧,考试在一月中旬,你还有时间可以到别处逛逛。”
“万一我考不上呢?”拉薇妮亚漫不经心地问。
“那就把钱都花光,找个还不错的地方住下来,自己想办法找乐子。”卡特琳娜懒洋洋地说:“每个水妖精都这个样子,包括你姐姐,她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猎人,死掉的时候甚至没能为你的姐姐留下什么遗产,我也没多少钱可以供她花用。”
“所以,我应该谢谢爸爸?”拉薇妮亚笑了一下。
卡特琳娜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而且现在我只有你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手头上也变得宽裕一些了,所以?”
拉薇妮亚搂住了卡特琳娜的腰,隔着衣服轻轻嗅闻了一下,弄得卡特琳娜一阵发痒:“还不快点出发?再晚一点,按你的走路速度,入夜的时候怕是连旅店的影子都见不到。”
“哪有这么夸张啦?”拉薇妮亚吐了吐舌头。
卡特琳娜把钱袋丢给拉薇妮亚:“太浮夸了,你的这个表情。”
卡特琳娜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有没有使用魔法的天赋,她从未在拉薇妮亚身上看到过任何一丝征兆,毕竟魔法是非常罕见的东西,有天赋是神的恩典,没有也不值得感到遗憾,反正她让拉薇妮亚的时间几乎全被学习填满,根本就不是指望她成为优秀到可以载入史册的厉害人物。
卡特琳娜只不过是想要拥有一段不被打扰的安静时间而已。
拉薇妮亚会喜欢学习知识是个意外,拉薇妮亚父亲那边的亲戚,认为她如果参加考试的话,有很大机会将被录取也是个意外,关于魔法的事情,她真的是一窍不通。
卡特琳娜本人是个不称职的吟游诗人,但再怎么不称职,她都是个诗人。只要是有故事性的东西,不论是谣言八卦,还是怪谈传说,又或者是上古那些不知真假的神话,都能引起她的兴趣;但要是有人让她读一本精灵写的实用书籍,里面没有一个字跟精灵爱上人类,或者某个精灵经过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山谷……等等等等的事情,那她只会快速地翻一番,然后把书阁在桌上,接下来的行动就要看看这本书的主人是谁了。
如果是拉薇妮亚,她会邀请对方和自己一起洗澡;如果是个性格淡漠的英俊精灵,她也会邀请他和自己一起洗澡,顺便做点儿快乐的事情;除此之外的人,甚至连把书递给她的机会都不会有。
不过,拉薇妮亚从小就有一双求知的眼睛,总是专注地观察着引起她兴趣的事物。如果可行的话,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探求她想要的答案。就像小婴儿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东西,会想把他塞进嘴里啃一啃,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摆在耳朵旁边听一听,然后用手指戳戳它、捏捏它,使点力扔到地上去,看它是不是会被摔烂,听它到底会发出什么声音,顺便观察一下其他人(主要是卡特琳娜)会有什么反应。
拉薇妮亚脱离了幼儿阶段之后,属于幼儿的一些特质,始终没有从她的身上消失。,
当她精力过于充沛又感到无聊的时候,就会想要得到妈妈的关注。铛她想要引起妈妈的注意时,已经不只有乱吃东西和乱丢东西——这两种相对来说比较温和的方式了。何况,她尤其讨厌妈妈和男人亲近,当中还包括她的父亲——铛卡特琳娜要和男人做点快乐的事情时,这任性的孩子总会折腾出一些事情来——
她要不就是从房间外扔粪球进来,砸向男人宽阔的脊背;要不就会在卡特琳娜快要达到巅峰的时候,突然用力吹响号角,令男人一泻千里,将卡特琳娜从云端粗暴地拉下来;要不就会放进来大量蛇虫鼠蚁,在浪漫满屋当中制造出恐惧的尖叫和愤怒的咒骂……
她搞破坏的方式总是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
拉薇妮亚的精力总是用不完,拉薇妮亚总是感到无聊,拉薇妮亚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等待实践。
除非扔了拉薇妮亚,或者找些事情分散拉薇妮亚的注意力,不然卡特琳娜就别想拥有哪怕一秒的自由了。
卡特琳娜吩咐拉薇妮亚,去跟偶尔前来拜访的吟游诗人学习吟咏诗歌;向住在附近的德鲁伊和巡林客请教一切有关于大自然的知识,还让她跟随她父亲那边的亲戚研习魔法知识,使她在一天当中最为活力充沛的时间段里,都远离她那可怜的母亲——等她母亲有机会可以和靠美貌捕获而来的男人,全身心地沉浸于肉体的欢愉当中。
自从拉薇妮亚开始爱上阅读后,她终于脱离了永远离不开妈妈的这种状态。
这些年里,就算卡特琳娜天天跟那些靠美貌捕获回来的男人腻腻歪歪,她都不会多瞟一眼。
她会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安静地翻书,不时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甚至连别人叫她,她都像是听不见一样。
有时候,卡特琳娜又会觉得,她的这个女儿似乎安静过头了。
又写爆了,正常运转中
改后总计165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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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预言之年代,306年
年轻的乌尔洛萨·光辉靠着装满银质器皿的箱子,正瘫坐在货车的车厢里,长着一头绚丽深金色长发的脑袋正毫无形象地随着前面两匹骏马奔跑的节奏一晃一晃,他的猎犬斯潘塞则趴在一边,满脸都是晕车的生无可恋。这两匹领头马的皮毛在月光下反射着汗水的亮光,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城镇,马儿们正像是看到了清水和干草一样铆足了劲向那个方向加速奔跑,却被半精灵车夫无情地勒住了脖子。
父亲把他赶来参加这次前往深林城方向的商队交易,他完全可以理解,作为光辉家的长子,毫无疑问他在未来的某天将会执掌家中的大部分财产和生意,而看那根本看不出年纪的老头子的状态,自己就算是再等个三百年左右想来也是正常的。他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无论商队到了哪里,那个看起来就居心不良的人类队长卡斯帕总是会在特别关键的时刻催促他出发,比如他刚刚和当地的某位小姐有了发展进一步关系的希望时。那家伙还会特别毕恭毕敬地跟他说“洛萨少爷,是时候去下个城市了”,让他根本无法想出合理的拒绝方式。
最后他只能按父亲给他的任务,在城镇时按下对漂亮女士们的觊觎,四处结交其他商人,然后用打盹和听保镖们吹牛来打发路上的时间。
好在现在不是冬季,虽然冬季鲜少有朝向北方的贸易,但雾露方向的生意总是少不了人跑腿——对于盟约九城的贸易来往是不能放松一点的,稍不注意就会有新的商队取代掉光辉家族的位置,如今这个祖上曾为保卫战立下汗马功劳的家族如今也不是那么硬气了,毕竟那是对于精灵们而言也绝对不短的时光。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还没成年的时候跟随父亲在冬天向雾露出发,对于厚衣服没什么概念的他还没等走到雾露就被冻得感冒发烧,最后在雾露躺了一个月才好转的事情。
——以后要是我有了儿子,绝对不让他小小年纪就跑这条商道。乌尔洛萨·光辉在心里暗暗发誓。
“科兹摩,还没到吗?”他把头探出车厢询问车夫,“我们已经在路上连续跑了一周还多了,再没个正经的城市休息,不止是人,动物都受不了了。”
他们的货物里还有一部分是猎犬、马匹和罕见的动物,那些不常见的生物作为宠物在贵族和富商们手中很是吃香,能卖个很好的价钱。虽然乌尔洛萨自小接受瑞图宁教会的熏陶,对于这些被贩卖的动物有些说不出来的怜悯,但它们同样作为猎犬、种马和宠物的父母产下它们时,被卖去更好的地方就已经成为它们最好的归宿了,乌尔洛萨只能尽自己的能力让它们在路上过得舒服一些。
“别抢……就快了,我们不出半个钟头,嗯,半个钟头,……稳一点!应该就能抵达前面的镇子,你给我慢点!……您也知道,深林城这条路上城市不多……请等一下,这两个家伙今天躁得很。”名叫科兹摩的半精灵车夫头也没回,正和两匹毛色深棕的马较劲。
乌尔洛萨从车厢里钻出来拍了他肩膀一下,伸手在两匹马背上分别摸了摸,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想找个舒服的马厩睡一觉,安静点,不然你们的兄弟姐妹就跟不上了——等下到了我先给你们安排。”
两匹骏马的脚步带着不甘地安稳了下来,科兹摩叹了口气:“少爷,不能车上有德鲁伊他们才听话啊,这往后要是没带德鲁伊我可怎么赶车。”
“所以你得和它们多沟通啊,马是聪明的动物,他们能听懂你的话。”乌尔洛萨索性坐在了科兹摩身边,斯潘塞跟着主人把头从车厢里伸出来,口水在夜风里一滴一滴地打在车厢的外侧,他笑着搓了下卷毛猎犬的狗头,“你不是擅长唱歌吗?给它们俩唱首舒缓点的曲子。”
科兹摩叹口气笑了一声,靴子鞋跟在地板上打着拍子,唱起他们家乡的歌来。
“新芽与花广布大地,
冰雪与寒风已然消融;
春日的女神身披翠绿长裙,
甜美的赞歌在林间回荡。
躺在母亲的怀中,孩子欢颜依旧,
缤纷的花儿环绕四周,
风中满是甜蜜的芬芳。
快让姑娘与小伙相恋,
快让我们分享这爱的甘醇……”(注1)
通往雪原的路没有想象中困难,一路上除了野宿时的野兽以外他们并没有遭遇过多的节外生枝,只是深林城方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而暂时拒绝外人进入,他们被迫在那前面的某个大城市卖掉了剩下的货物,准备带一些菲薇艾诺那边的抢手稀货回家。
趁卡斯帕去当地的商会租赁临时窗口,乌尔洛萨在这座还算繁华的城市逛起了街,这样被问到时就可以用自己在观察商业环境来搪塞过去,就算被卡斯帕打了小报告父亲也说不出什么。他这么想着,很快被附近瑞图宁教堂的骚乱给吸引了注意力。
有个金发耀眼身材可人的女性精灵正在对着门口的助理祭司尖叫。
“为什么?我是女神的信徒,是个毫无劣迹的德鲁伊,一辈子做过的最过分的事情,是把水桶扣在我弟弟头上,为什么我不能进教堂?就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吗?”
从乌尔洛萨的方向看不到她长什么模样,只能看到面露难色的助理祭司试图对她解释什么,但他很快就从自己身边斯潘塞的呜呜警觉上明白了问题所在。
大部分酒馆、旅店和教堂为了保证客人和信众的安心和安全,都会禁止过大的动物尤其是猛兽进入,而那位女士身边站着一只身材健美肌肉结实的银斑豹子,肩高有她的一半以上,这种大家伙能够被带进城市应该是她的动物伙伴,可那家伙大到连斯潘塞这种中型犬和它比起来都像条小奶狗。
而金发的女士在听到助理祭司重复过那些规定后又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为什么?这座城市对携带着一个看起来有点凶的伙伴的德鲁伊这么苛刻吗?旅店也是,教堂也是?如果在雪原里拒绝了旅人的寄宿,是会被大家动私刑的!如果在雪原里一个求助的人得不到回应,他是会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
但这里并不是雪原,现在是夏秋之交,也不是冰天雪地,乌尔洛萨在心里吐槽。他弯腰拍了拍斯潘塞的脖子,朝着那个正在发火的雪精灵走了过去。
|2|预言之年代,350年
“由女神所连接的新人结合是不会被任何人拆散的,让我们祝福他们,祝福这两位虔诚信仰着女神瑞图宁的德鲁伊。”
身着水色长袍的牧师微微笑着,将身着白色正装男性高等精灵的手覆在另一个身着白色搭配新绿色婚纱的雪精灵女性手上,年轻的男人微微笑着看向他面对的女士,雪精灵脸红了一下,移开了眼神。他们脚边分别蹲着一只棕色的卷毛猎犬,和一只全身银斑的幼年雪豹。
“至此,乌尔洛萨·光辉和谭娜洛娃·利夫沃金,已经同意结合在这神圣的婚姻中,并且得到了女神和眼前人们的见证,给予和得到了双方的誓言和戒指。我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妇。”
台下有个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朝着门外跑出去了。乌尔洛萨有点尴尬地转头看向她的方向,却感受到手指一阵剧痛,谭娜洛娃正借着捧花的遮掩狠狠地捏着他的中指指节。
牧师不甚在意地进行着婚礼,似乎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
“现在用吻来封印你们双方的承诺,许下你们延续一生的诺言。”他依然微笑着宣读着致辞,像是刚才没人痛哭着跑出去,也没看到新娘正在狂掐新郎的手指一样。
“谭妮,那一下真的很痛……”乌尔洛萨一脸的委屈,如果旁边有个人能看到他,那一定会说这简直就是斯潘塞三世被踩了尾巴时的表情。
“谁让你在和我的结婚仪式上还看别的女人?”谭娜洛娃哼了一声,开始使劲地抠起指甲上用来装饰的颜料。
“你抠那个做什么?”乌尔洛萨瞪圆了眼睛,“你忘了给你画好十个指甲用了多久你又晾了多久吗?”
他没提那些全天然颜料和画师提出的价格,即便在还没接手家产的他看来那绝对不算是一点小钱。
谭妮头也不抬:“这些颜料让我的手指透不过气来,而且芭芭拉讨厌那种刺激性的味道。”
“那你可以等回去用松香洗掉啊?抠下来多伤指甲……”洛萨有点底气不足。
“芭芭拉也不喜欢松香味,和她老爸一样,兰斯也不喜欢往松林里跑。”谭妮耸耸肩。
洛萨挠了挠自己的眉毛:“好吧,我还以为你蛮喜欢做指甲的。”
谭妮停下了清理自己指甲的手:“我是挺喜欢的,毕竟很漂亮……就是保留着太麻烦了。”她抬起头来,“你不喜欢我清理掉它们?”
“不会,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甚至没有一身体面的衣服。”乌尔洛萨笑起来,把自己刚刚过门的妻子拥入怀中,温和地看着她深蓝色的眸子,“你说,如果我们有个孩子,叫他什么好呢?”
谭娜洛娃刷地涨红了脸,扭头在乌尔洛萨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3|预言之年代,400年
谭娜洛娃推着自己留着齐耳短发的儿子往前走,而这个刚刚超过她腰际的小男孩正做出一副对陌生人抗拒的模样,像只倔强的小牛犊那样往后缩着身子。
乌尔洛萨牵起切·拉卡路亚的小手,这个孩子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柔嫩细小的手指间全是汗水,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人不停摇头。
“切尔,这是你的老师,来,叫狄伦老师。”他把儿子拉到身前,柔声安抚这个怕生的孩子,“以后他会教你怎么控制那些,你觉得会伤害到别人的,特质。”
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没说出“异常”这个词。
“……他和我们不一样。”切尔仍然摇着头后退,“他是不一样的。”
老人低头看向这个一头深金色短发的男孩,而这孩子湖绿色的眸子也正试探性地看向老人,满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与恐惧。
乌尔洛萨捏着儿子肩膀的手紧了紧,这个孩子的话总是让他不知如何回答,而在这个他颇费周折请来的法师面前,他只怕任何一句话都会让这个老人拒绝这份为切尔做魔学启蒙的工作。
但老人只是轻轻把已经长出老年斑的手放在男孩的头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你也是不一样的。”老人抚摸着男孩的头顶,轻声对他说,“我们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生命都是不一样的。”
切·拉卡路亚·光辉似懂非懂地抬起头,看向老人已经开始浑浊的灰眼睛,那里面只有他无法理解的温柔和怜悯。
|4|预言之年代,422年
“去献花,切尔,狄伦老师在等着你。”
有个切·拉卡路亚不认识的女人在他背后这么说,然后及耳短发已经变成了过肩长发的精灵小男孩就被推了出去。
他有些茫然,低头看了看手上白色和黄色的鲜花,再抬头看去,穿着黑衣白衣的人满目皆是。
教堂的礼拜厅很大,相比之下来的人并不多,白衣的贞女在演奏他没有听过的乐曲,黑衣的牧师在离切尔很远的地方站立,手中捧着黑色封皮的书籍,那个人背后的彩绘玻璃上描绘着瑞图宁女神行走于大地的传说,而他看不到牧师的脸,只能看到黑色棺椁四周围绕的鲜花。
——狄伦老师死去了,被艾瑞克神引领着,去了叫作冥府的地方。每个人都将会去到那里,只不过精灵所用的时间要比人类长很多很多,妈妈这样告诉他,让他去和狄伦老师说再见。
现在爸爸和妈妈在狄伦老师身边站着,他们的眼睛垂向地面,切尔看不懂那里面的感情,只是凭空感觉到一阵失去了什么的茫然,与周围环绕的管风琴音乐一样的空洞。
切·拉卡路亚机械地动起双腿,他感到周围的视线围绕着他,那些黑色白色的影子在窃窃私语,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他的表现,谈论着“光辉家族生出了这样的长子”。
小男孩捧着清香的花束,穿过自觉分开的人群,愣愣地站在被鲜花簇拥的启蒙老师面前。
他还记得老师把手放在他头上的时候,那时候狄伦·贝内特低着头看着切·拉卡路亚·光辉的眼睛,而现在切尔只能低着头,看向他的启蒙老师那张安详却没有血色的脸。
“……老师,你前几天教给我的龙语单词我已经记住了,今天学什么呢。”
半晌过去,男孩只能嗫嚅着这句早就想说的话,他手中鲜花的茎叶已经被他捏折,绿色的汁液染满了他仍然细小的手指。
“老师,我们今天学什么呢。”
新绿和水色的光影在他脸上折射了一瞬,牧师忽然发现,这个正在小声说出问句的男孩早已泪流满面。
|5|预言之年代,424年
“又走这条路线了,嗯?”
谭娜洛娃·光辉穿着一身劲装,金发束到头顶盘成发髻,此时正像个男人一样坐在领队车前面,而旁边是她的丈夫,一脸苦涩的乌尔洛萨·光辉。
“是,老爷子基本把这条路线扔给我了……北方的路不好走啊,他是有多喜欢为难我。”乌尔洛萨叹了口气,把手放在斯潘塞七世的头顶摩挲。
谭娜洛娃手上鞭子往偷懒的马大腿一甩:“那不叫为难,那叫让你积累经验。最难走的路你都走顺了,其他路你觉得会有问题吗?”
乌尔洛萨干笑了两声:“没什么,这条路大概是我的欢喜冤家,认识你也是这条路,为数不多的遇上打劫还是这条路,唯一一次被血脉之理盯上还是因为在这条路,发大财还是这条路。”
“那只是因为你走这条路最多。”谭娜洛娃白了洛萨一眼,“你确定就那样把切尔扔在家没问题?他还没到五十岁生日,又是个那样的孩子,交给他叔叔是不是有点勉强?”
“他的生日在春天,如果不趁着大雪封掉这条路之前把这次跑完,那我们怎么用深林城那边独有的书籍和知识给他做生日礼物呢?”乌尔洛萨眯起眼睛,“托人重新寻找可以教授基础魔法知识和龙语的老师这件事也还没有下落,我们总要帮他做点什么。”
谭娜洛娃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们作为普通人,能做的太少了。”
静默了片刻,她又重复了一次。
“实在是太少了。”
菲薇艾诺郊外的红夏庄园内,一头深金长发、一双湖绿眸子的精灵小男孩正在一丝不苟地在自己面前的钢琴上按出一个个的音符。
“很不错,切尔,你爸爸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卡拉诺尔·光辉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看着侄子的练习,对于切·拉卡路亚·光辉可称神速的理解与进步,他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
“诺尔叔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男孩停下了手上的乐曲,一双湖绿色的眼睛沉静安稳地看着兼职他音乐教师的叔叔,乌尔洛萨的亲弟弟。
卡拉诺尔一时回答不上来,切尔是个早慧的孩子,他热爱阅读,总是会读出成人们眼中的情绪,乖巧地遵从他们的指示,做出他们喜欢的应对,虽然他这种过于懂事的性格总是让卡拉诺尔感到有点心疼。
无论如何,他的确还只是个孩子。
而乌尔洛萨什么时候回来,他这个和哥哥一起长大的双胞胎弟弟也不知道,从年轻时开始乌尔洛萨就踏上了这条充满机遇也充满危险的道路,也许会和他们的曾祖类似,丧命在某次危险的生意路上。
好在这次的路线是他最熟悉的。
“我不知道,切尔。”他伸手抚摸切·拉卡路亚光洁的金发,“但他一定会在极月结束之前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给你过生日。”
切·拉卡路亚似乎思考了一下,偏了偏脑袋,重新将手指放在了琴键上:“我知道了,诺尔叔叔,我会听话的。”
小男孩的手在琴键上顿了顿,没弹出声音。
“我会听话的,等爸爸回来。”他重复了一句。
“您需要多少报酬?您只需要提出要求,我们绝不会对您说一个不字。”
乌尔洛萨看着面前的白发雪精灵,桌上的琉璃灯在这个老教师的脸上照出昏黄的影子。他已经在这位大师的住处旁等待了一周有余,终于得到了见面的机会,但现在他只觉得有汗从脖子后面滑到了脊梁上,虽然窗外的深林城已经下起了小雪。
一直在看着桌上羊皮纸的雪精灵抬起头:“我又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到远离家乡的菲薇艾诺去,做你儿子的老师?因为那里有温暖的空气和你们商人喜欢的奢华舞会吗?你有这么丰厚的财产,完全可以另请一位魔学研究者指导他。”
乌尔洛萨咽了口唾沫:“我听闻您是位乐于教授学生的仁慈大师,而切尔是真正拥有魔法天赋的孩子,如果没有人做切尔的老师,他可能连成年都活不到。”
“来到这里的孩子们也一样,而我并没有那种神赐的东西。”雪精灵指了指远处的学校,“就算这样,如果没有人做他们的老师,可能他们也要一辈子被那些不受控制的法术困扰,直到死去。”
“莫洛斯大师,如果在您眼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那您就更不应该因为地域的区别而拒绝来自菲薇艾诺光辉家族的求助。”乌尔洛萨捏了捏拳头,“而我不可能带着一个还没到五十岁的孩子穿过奥伯森林来到深林城。”
“在雪原中,有很多未成年的孩子在一个人跋涉。”莫洛斯·飞雪重又低下头去,在羊皮纸上写起乌尔洛萨不认识的那些字符,“您另寻高人吧。”
“……他们有其他的老师可以选择,但我只能求助于您,莫洛斯大师。”乌尔洛萨深深吸气,“我在这里的身份不是一个商人,只是一个父亲,想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的父亲。”
莫洛斯书写的手停了停,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乌尔洛萨。之后他低下头,继续着他的书写。一时间房间里只有羽毛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乌尔洛萨稍显急躁的呼吸声,以及计时沙漏中砂砾撞击玻璃发出的细碎噪音。
令人窒息的寂静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白发的雪精灵叹了口气。
“我有一个条件,每年我只在菲薇艾诺待四个月。”
当极月快要过去的时候,菲薇艾诺城外的红夏庄园迎回了它的主人。
切·拉卡路亚眼睛发亮地守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父亲结束一次长达数月的商队任务之后总是会腾出一些时间来整理每次的账目,那之后他才会挨个问候过家里的亲人。他静静地等着父亲结束他的例行整理,等着父亲叫他去书房,给他看带回的新书,或是问他这段时间又学会了什么。
而数分钟之后男孩却看到风尘仆仆的父亲就那么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从一楼狂奔上顶层,在他来得及思考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之前就一把将他扛在了肩膀上。
“切尔,来跟我去见你的新老师。”乌尔洛萨的笑容比切·拉卡路亚任何时候见过的都要灿烂和发自内心,“记得叫他莫洛斯大师,莫洛斯·飞雪大师。”
茫然中切尔低头看着父亲的头发,在他绚丽的金发中看到了白色的闪光。
|6|预言之年代,490年
“父亲,我不想接手商队,至少现在不想。”
切·拉卡路亚·光辉坐在红夏庄园的书房里,双手交叉在膝盖上,神情认真无比,一双湖绿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他对面的中年高等精灵手里捏着一支羽毛笔,有滴墨水不知不觉间滴在了白纸上,他的儿子进来之前,他正在整理堆成了小山的账目。
切尔已经长得比乌尔洛萨·光辉要高了,可就性格而言却比他小时候固执了许多。乌尔洛萨在这个孩子七十岁左右的时候第一次开始因为他头痛,那时家里添了加兰德利尔塔这个幺子,谭妮又带回了希雅,一个婴儿和一个小女孩的突然到来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长子,从切尔开始阅读一些关于哲学和讨论灵魂存在意义的书籍之后,他突然发现,这个原先乖巧听话的孩子变得喜欢自作主张了。虽然这种独立性并没有造成过什么危害,但这个某一天让他陡然发觉变化的长子还是吓了人到中年的高等精灵一大跳。
“那你说,你想做什么?”乌尔洛萨揉着额角,“商队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爸我还是养了一群很有用的副手的。”
切尔习惯性地偏了偏头:“深林城有魔法学院,如果有可能,我想要去那边进修,毕竟莫洛斯老师一年只在菲薇艾诺待四个月,而深林城一定有真正的法师。”
“到那边去需要你有一副强健的身体,深林城不像菲薇艾诺,那里的冬季非常难捱。”乌尔洛萨看着儿子无声地叹气,“你甚至没有见过雪,我把莫洛斯大师请来就是为了不让你在那边受罪。”
“但那里有大陆上最好的魔学资源,有那些东西,我觉得再冷的冬天也没有问题。”切尔不自觉咬了下嘴唇,虽然他正在试图用自己的保证说服父亲,但这个在菲薇艾诺出生长大的高等精灵也的确没见过真正的冬天。
乌尔洛萨手里的笔在白纸上划出道刺耳的声音。
随着有些狰狞的墨迹在纸上洇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连雪都没见过,居然有勇气和我提冬天,我该说不愧是你吗,我们光辉家的大少爷?”
“你从没见过魔法,我小的时候你不也是一样给我找来了老师?”切尔微微坐直了身体,他很讨厌“大少爷”这种称呼,但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我已经快要成年了,我认为我已经有管理自己的能力了,而这里面应该包括我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所以大少爷就想脱离没用老头子的管束,到老东西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去自由自在的生活,对吧?我能理解,我非常能理解,”乌尔洛萨扔下羽毛笔扶着额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牛逼的不行,觉得老爷子能干什么我也能干,还比他能干的更好,结果就是我在雾露病倒了,而你爷爷为了照顾我损失了相当的一笔收入——哦你甚至没去过雾露,这么多年你除了埋头在书里,你还干了些什么?你知道深林城的学院要求学生毕业之后做什么吗?你都见过什么,就要胡乱选择自己都没能力掌控的未来?”
“我就是为了增长见识,才想去深林城……”切尔睁大了眼睛。
“增长见识?增长什么见识?到了那里,继续待在书房里,埋进书堆里,就是你所谓的增长见识?”乌尔洛萨打断儿子的话,“你这样就像在说,我的儿子学习了这么多年,学成了一个书呆子?”
“我没……我……。”
切·拉卡路亚张嘴想要反驳,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闪了闪眼睛低下头去。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都没有作声,只有窗外不谙世事的鸟类在啁啾。
最终还是大男孩打破了寂静:“……你没说错,我确实除了看书以外什么都没做过。”
“那你觉得你需要做什么?”乌尔洛萨长出一口气。
切尔犹豫了一下,捏了捏手指:“学些和魔法无关……魔法以外的事情。比如,你擅长的,生意什么的。”
乌尔洛萨把桌上的白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那可别后悔,今年莫洛斯大师回深林城的时候,跟我跑一趟吧。”
“我能学会吗?”切尔皱起眉头,双手有些不安地动来动去,“我从没尝试过这种,需要和人谈判交流一类的事情。”
“放心吧,比你读书要简单。”乌尔洛萨又笑了,“说出去让人笑话,代代经商的光辉家族,这一代的大少爷居然不会做生意,不会和人打交道,怎么可能。”
“……爸,别对我用大少爷这种称呼。”这次换到切·拉卡路亚叹气了。
“深林城要求他们的学生毕业之后为他们的城市工作,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会要求一个年轻人留在那里多久,但我知道,短时间内你是回不来的。”乌尔洛萨从手边的书架上抽了个文件夹出来,“我让小科兹摩给你安排一下,明天开始你就跟他去咱们店里见习下,等到秋天的时候,我们去正式跑一趟。”
“你终于肯放你儿子去跑商了?”谭娜洛娃带着一脸促狭的笑,她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揶揄自己的丈夫的机会,就算是在饭桌上,“当年有人跟我信誓旦旦说过,绝对不在儿子成年之前放他一个人出去乱跑,现在怎么就变卦了。”
“切尔已经算成年了,你看他这个个头模样,谁看见他不觉得是个大人。”乌尔洛萨舀起一勺颜色醇厚的红菜汤倒进碗里,这种来自谭娜洛娃家乡的食物在这一百多年来已经成了光辉家桌上的家常菜,而乌尔洛萨自己就尤其喜欢这道酸甜适中浓而不腻的美食,“也该让他见见社会,知道一下他老爸一直在做什么样的工作,才让他们仨孩子过得这么滋润的。”
桌侧金发蓝眸的小女孩随着乌尔洛萨的话梗起脖子:“爸爸,我也想去,我想去看看菲薇艾诺外面的地方。”
“希雅总是给爸爸添麻烦。”咬着勺子的小男孩说话含含糊糊的,还没说完就被姐姐敲了一下脑袋。
“你哥已经一百出头了,再不带出门人家就要怀疑我不是养了个大儿子,是养了个大闺女了。”乌尔洛萨伸手揉了两下女儿的头顶,“你想出去的话过几年,等到你们教会不忙你也大了,就让你哥带你跑几趟,看看德菲卡的大山大河。”
“我已经大了!”希雅还是梗着脖子,然而这小小的雪精灵现在还没到一米六的身高让她的话完全没有说服力——大概是因为生长期还没到的原因,她的个头和她的同族相比只能算是个小朋友。
“那切尔的第一站去哪里?”谭娜洛娃看着沉默的长子,从他们开始讨论这件事到现在,他一直在安静地吃饭,有条不紊到好像他们不是在讨论和切·拉卡路亚这个精灵有关的事情,“你要自己选择吗?”
“去深林城,和莫洛斯大师今年回去的路一起走。”乌尔洛萨替他做了回答,“让傻孩子看看,他心中知识殿堂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的。”
|7|预言之年代,500年
乌尔洛萨愣在家门口,被刚刚从“门”的另一边结束一单生意回来的儿子吓了一跳。
“爸,暗月城那边有消息,说苏古塔学院开放招生了,我觉得我能去,我能考上。”
这是切·拉卡路亚见到他时说出的第一句话,伴着快到吓人的语速和剧烈的呼吸。
乌尔洛萨被吓到并不是因为切尔说出这句话,而是因为他这个以冷静固执和有点无情为特质的长子竟然急切到如此程度,满脸通红满头是汗,胸口喘的像是打铁的风箱一样,他忍不住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从出了“门”就开始一路狂奔到家的。
“别,你别慌,进来慢慢说,什么能考上?”他伸手去捋儿子额前的头发,这两绺倔强的卷发和切尔的犟脾气一样从不听话,现在它们有一部分已经被汗水粘在年轻人的脸上了。
斯潘塞十二世吐着舌头跑了过来,一头扑在切尔的腿上开始蹭,棕红色的狗毛沾了他一裤子。
“真的,我能考上,这些年我赚的钱也足够交学费了,也够我租一间屋子住下了,我能考上!”切尔像没听见乌尔洛萨的话一样抓着他父亲的胳膊,“我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足够多,但我到那里能学到的肯定更多,我肯定能够通过他们的入学测试——”
他的话打住了,因为乌尔洛萨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再喋喋不休他就无法呼吸了。
“冷静一下,切尔,你最好的特质哪去了?”乌尔洛萨松开手,拍了拍切尔的脸,“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许你去上学,也没说过你考不上。”
“这次和之前我想去深林城不一样,就算是‘门’打开之后这几年,那个学院也没有公开招过学生,而我有幸与来自那边的人有过沟通,他们对于研究之外的东西毫无兴趣,这也是我所需要的。”切尔抹了把头上的汗,一边接过女仆递来的水一边放下手中的包,“这是他们第一次公开招生,如果能够去那里,我一定能看到比现在能看见的更大的世界,能看到真实的世界。”
“进来,用毛巾擦一下你那张花猫一样的脸,我们坐下慢慢谈。”乌尔洛萨将斯潘塞十二世从儿子的裤子上扯下来,这条兴奋的年轻猎犬还在不停甩着它满是卷毛的尾巴。
“考试的时间大概定在明年的一月份,我觉得在明年的极月结束之前,我需要把那边的衣食住行安排清楚。”切·拉卡路亚手中的蘸水钢笔在白纸上移动,自从在暗月城接触到这种文具起,他用来记录魔法以外的笔就都换成了这种方便的工具。
乌尔洛萨坐在切尔旁边,看着儿子万分认真地做预算:“时间还早……算了,你都需要什么?学费和租房子的钱你倒不用操心,这些我还是帮你出,只不过吃饭钱我没法一直供给你,毕竟到那边需要六天时间,一来一回半月就过去了——租房需要厨师和仆人吗?”
“不用,我到那边应该只需要雇个保姆,”切尔停下笔思考起雇工的问题,微皱眉头,“如果租到大一些的房子,我觉得可以让同样需要租房的人用劳动来换取住房的权利。”
“以工代租?”乌尔洛萨有点想笑,“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这是很明智的选择,我省下了雇佣仆人的费用,他们也省下了租房的费用,双赢的交易为什么不做呢?”切尔露出不解的眼神。
“你觉得你雇佣仆人就不给他们安排吃住了吗?用住房来换取劳动力,本来就是不够公平的交易方式。”乌尔洛萨耸耸肩,“但不是全职又不多要求劳动质量的话,倒是问题不太大了。总之,你自己的房子,一切由你决定。”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我会做两份预算方案,一份是雇佣劳工的方案,另一份是招揽以工代租房客的方案——当然,两份预算都会包括购买房子或是长租房子的不同情况,到时候一起拿去给兰格斯顿先生评估。”
“买房子用不着吧……那边的房子可不便宜。拿给兰格斯顿他也只会告诉你最好长租……再说,时间真的还早,我建议你现在先和莫洛斯大师商量一下,让他给你写一份复习目录。”乌尔洛萨干笑了两声,觉得儿子还是对自己家里的财力评估太过乐观,也过于耐不住性子了。
虽然年轻人都是这样,不过等到他毕了业,让他去兰格斯顿手下干上两年也许不错?乌尔洛萨打起了培养接班人的主意。
|8|预言之年代,501年
复月的苏古塔和菲薇艾诺与深林城都不同,在菲薇艾诺,复月的气温仍然能让孩子们穿着短衣短裤在街道上奔跑,而在深林城,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无事出门了。苏古塔的复月气候在稳定程度上和菲薇艾诺不相上下,湿润微凉的天气正好让切尔披上他最喜欢的那件斗篷,而之前这件衣服他通常在雾露才能穿得到。
“那么就这么定下了,塔尔曼先生,您的这栋房子非常符合我的需求,在苏古塔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能遇到这么合适的房屋真的是太幸运了。”
切·拉卡路亚·光辉一边用标准优雅的精灵语和同样是高等精灵的房东对话,一边露出和菲薇艾诺气候一样温暖和煦的笑容和这个中年精灵握了个代表交易愉快的手,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商业面具之一,毕竟无论在什么地方,正常人都会遵循抬手不打笑脸人这个国际惯例,这也是他们家的老管家兰格斯顿教给他的。
“和您这样礼仪周全又爽快的精灵做交易也是很令人愉快的事情,光辉先生。”名叫亚伯·塔尔曼的高等精灵回以笑容,他的手边放着一个小皮袋,那里面是切尔预交的两年房租。
当然对于他而言,这并不算是多大的金钱流通。之前十年里,他早就完成了从张着嘴看父亲把整整一兜的金币交给别人,到自己随手签一张上万金币的合同眼皮都不眨的蜕变。
“那么这间房子的装修和之后四年中的租赁,就都由我来安排,这件事您没有异议吧?”切尔依然保持着笑容,在合同上用魔法墨水签下自己的名字。苏古塔和其他城市不同,也许是法师浓度和其他地方比起来简直过高,这里的大宗合同都使用了魔法来确认条款和签名的有效性。
塔尔曼同样签下了他的名字:“当然,这四年中,这栋房子的处置权归您——不如说,在这点上我才是那个得到了好处的人,那栋房子的结构很旧了,如果您将它修葺一新,可能我还要对您道谢呢。”
解决完一件事情的切·拉卡路亚心情不自觉地好了起来,开始考虑将房子外租的事情,送走了亚伯·塔尔曼之后就前去出租窗口写起了新的启事。
正一笔一划写着通用语的时候,切尔总觉得身边有道视线盯着自己,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又找不到视线的源头,直到他借着假装写字突然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视线的源头。
那是只毛茸茸的、雪白夹着银灰色斑纹的猫头鹰。
这种鸟类他在德菲卡的北地见过几次,是种和其他亲戚不同,白天捕食夜晚睡觉的猛禽,在切尔的记忆里它叫作雪鸮。这只圆溜溜的雪鸮看起来营养不错,站在一个淡蓝发色戴着毛线帽的精灵肩上,它的主人和自己的猫头鹰正一起往切尔这边偷偷打量着,被他发现之后似乎吓了一跳,露出尴尬的笑容扭过了头,而猫头鹰还是一脸无所谓地盯着切尔打量,那表情好像在说“你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帅的雪鸮吗”。
切·拉卡路亚看着这只和主人截然不同的鸟类,忍不住有点想笑,收起纸笔走近了那个还有点脸红的大男孩。
“你好,是需要租房子吗?”他再次露出早就习惯了的商业笑容。
一个月后,苏古塔城“法之理”酒馆的门口,走出一个表情有些复杂的年轻高等精灵。
在完全解决了,切·拉卡路亚顺便转来酒馆也贴了一张启事,并且见到了他开始跑商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酒馆。
如果说其他地方的酒馆里可能会出现任何人——包括且不限于嚷嚷着听不清什么语言的醉汉、一身灰土的冒险者、看起来就贼眉鼠眼的惯偷、热辣妩媚到切尔都要转过头去的交际花、永远都在大叫的酒馆招待等等,那么“法之理”在他看来,基本可以不叫酒馆了。
切尔准备进入的时候还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因为他在这十年的工作里最不想去也是最逃不开的地方就是酒馆,他一百二十多年的生命里还没遇见过能让他这么不擅于应对的对象。所以他对于走进这间酒馆,看到一些和这座魔法之城无法联系到一起的东西这件事已经充分地做了想象,掰着手指数了说胡话的醉汉,妩媚的交际花,还有大声吆喝着赶乞丐和醉汉出去的招待。
但进门之后切·拉卡路亚想象中的混乱并没有像斯潘塞十二世那样一头撞到他身上,反而是有种在这个有点偏凉的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温暖悄悄地包围了他。嗡嗡的说话声倒是不绝于耳,但比起酒馆,这个地方更像是个提供酒精饮料的咖啡厅。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人们的娱乐不是喝酒划拳,而是进行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游戏——从他们桌上的游戏版图来看,他推测那大概是种棋类游戏。没有在消遣娱乐的人们面前通常摆着书籍,或是在相互窃窃私语,柜台里的招待半闭着眼睛擦拭晶亮的琉璃杯子,看到他进门,很有礼貌地半鞠了一躬算作招呼。而作为他目标的启事板上,贴条错落有致,看得切尔忍不住一愣,他从没在哪个城市见过这么干净的启事板,它们大多数都像是牛皮癣病人一样,被贴得斑斑驳驳,十年前的痕迹和前一天最新的委托有可能粘在同一个地方,甚至可能有些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之后被招待收走了准备张贴的启事的切·拉卡路亚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的启事板这么干净,所有的启事都会被招待统一收起来,按照优先顺序张贴和撤下,他和招待商量张贴时间的时候竟然有种自己不是在酒馆,而是进了一家管理优秀的商会门店的错觉。
但是它的门口确确实实挂着象征酒馆的啤酒杯,门楣上的“法之理”也很清晰的表示,它就是那家传说由“调节”塔大法师做经营者的酒馆。
——不愧是“调节”的大法师,也许这就是苏古塔吧。切尔耸了耸肩,伸手把门外站着的马的缰绳拽了过来。
他回到那栋在复月中租下的房子时,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动静就把他好不容易放平了的心态又给吊了起来。
切尔在苏古塔逛了半个月才决定租下这栋房子,一是因为它有个相当大的书房,二是它就在苏古塔图书馆附近,虽然它在“太阳”塔的管辖区域内,切尔也能从三楼会客厅窗口看到东边的大图书馆,虽然入学之后他大概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书房里,而不是站在楼上吹风,更何况现在二楼还待着一个有些自闭倾向的租客纳尔·帕奈尔,他更不愿意去打扰这个喜欢个人空间的害羞大男孩,当然,这种话切尔是绝不会在别人面前说出来的。
他一直相信苏古塔这座城市会带给他惊喜,不过他没想到还有惊吓,现在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家伙就是惊吓之一——谁能想到一栋被闲置已久还带小庭院的三层独栋,阁楼上会住着一只只在书里出现过的皮可西?
他一个月前找人来装修这栋房子的时候摸上了这个狭窄的阁楼,正好撞见这个小东西在那里往嘴里扒拉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个自称叫作艾姆瑞德的小女孩在和他面面相觑几秒钟之后用切尔难以想象的尖叫大喊出“不要举报我”这句话,之后一脸懵逼的切尔就被她有点单方面的定下了接近以工代租的约定——让艾姆瑞德在这栋房子里住下,作为回报,她会做她能做到的一切家务。虽然切尔觉得这孩子只能看守下杂物间,但她总是不服输地做各种在他看来这小家伙根本无法胜任的工作,比如用厨房里那堆她根本拿不动的厨具做饭。
在切尔正担心她会不会炸掉厨房的时候,这个金发的小女孩听到了他进门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啊,房东你回来了!饿了吗!吃饭吗!!”
感到有点不祥的切尔开始设法阻止她端出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艾姆瑞德,别忙了,如果年末还找不到以工代租的房客……”
切·拉卡路亚站在客厅里,一边看着她从厨房里端出的东西,一边缓慢地停下了自己的话。
“我就去,雇个,保,姆……”
这个小女孩头上顶着一大盆不知什么东西组成的糊糊,还没闻到味道的切尔觉得,大概他的马都不会吃这个东西。
“来吃嘛!很好吃的!”艾姆瑞德睁着双玫瑰色的大眼睛,“我的手艺很不错的!”
“我觉得我还是先安排一下工作……”切尔看着那盆不明物体,后退着去摸索门把手——此时门口如果传来铃铛声,那简直就是天使下凡了,他在心里这么朝不知什么神明祈祷了一句。
然后他背后的铃铛真的细细碎碎地响了起来,同时吓了切尔和艾姆瑞德一跳,在不同的意义上。
年轻的高等精灵本能地扭头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皮肤有些粗糙的蓝眼睛女孩穿着厚实的斗篷,,另一个人被她挡着半张脸,切·拉卡路亚只能看到那个精灵浅金色的长发和长长的尖耳朵,还有一双看着地面的冰蓝色眼睛。女孩身上的这种装束他十分熟悉,深林城北方的村民们经常穿着这种保暖性极强的衣服,但这身衣服在气温凉爽的苏古塔只能算是热了。
这个比他低半头的女孩从帽子下投来两道没什么情感的目光:“你好,听说这里在招租房客,我们能以工代租吗?”
“可以啊你小子,来到这边一个多月就搞到两个小妹子,还都是美女级别的。”乌尔洛萨敲了一下儿子的头顶,“而且还都在给你做女仆。”
远处有夹杂雷电的暴风经过,很难想象在这种气候背后的苏古塔还能看到朝阳,而实际上这座魔法之城的确做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点,有着同样深金色长发和湖绿色双眸的光辉家父子两人坐在靠近岛边的一块巨石上,他们手边分别放着玉米烈酒和淡绿甜酒,两双安稳的湖绿色眸子正远望着他们看不到的风暴彼方。
切尔揉了揉自己的头顶,对于自己这个嘴上总想占人便宜实际却相当惧内的父亲十分没辙:“你别乱说,那都是我的租客,还有一个是个小妖精皮可西,哪个正常精灵会对那种像是小女孩玩的娃娃似的种族有……那种心思啊。”
“开玩笑,谁都知道你是个比水还清澈的孩子,我都在跟你妈担心你在这里四年都交不到女朋友。”乌尔洛萨捏起手里的小瓷杯啜了口玉米酒,常年的奔波让他很多习惯都和菲薇艾诺的精灵大相径庭了。
“男子汉,先立业,后成家。”切尔小声反驳父亲的揶揄,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听着远处时钟塔零点的钟声敲响,乌尔洛萨大笑起来:“现在已经是501年了,我和你妈快认识二百年了!日子过得这么快,我儿子都到应该交女朋友结婚的年纪了,你说我能不老吗?”
“我看你比我精神。”切尔撇了撇嘴,某种意义上这是他唯一还像现在这个对于精灵而言实际上稚气未脱年龄的神态了。
“哪能呢,你是年轻人,世界最终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东西,等到你考完试,就该过一百二十六的生日了。”乌尔洛萨大喇喇地占了石头上一大半的地方,将儿子挤得坐姿宛如菲薇艾诺的淑女,“我让小科兹摩给你带了礼物,他可能到你考完试才会过来。
“什么礼物?又是深林城的书吗?”年轻人慢慢将甜酒倒进小瓷杯里。
“我让他从深林城押车回来的时候给你找一只猫,你看,那些法师都有魔宠,你以后也是苏古塔城出来的大法师切·拉卡路亚·光辉,也应该有一只威风的魔宠,对吧。”乌尔洛萨用手中的杯子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
“猫也不错,如果毛发是很软的类型我大概会很喜欢。”切尔眯着眼睛品尝淡绿色的甜酒,这种对于甜味的偏爱在一开始总是让商队的人笑话他像个娘们。
乌尔洛萨似乎沉默了一分钟:“它陪着你的时间可能比我们要长得多也说不定。”
切尔稍微愣了一下,之后也陷入了和父亲一样的无言。
父子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看着远方,等待朝阳的升起。
|9|预言之年代,502年
“你们觉得它叫什么比较好?”切尔看着躺在自己膝盖上的半岁长毛小猫,这个银灰色的小家伙来到他身边倒是毫不认生,虽然一路上抓了小科兹摩十几道爪痕,到了切尔租下的房子却无师自通地跳上了沙发,把长着奶油色毛发的肚皮一翻,任由周围的人给它做免费按摩。
“小切尔先生?”艾姆瑞德坐在茶几边上摇着两只脚,手里正用她专用的小杯小盘喝着伯爵红茶,“切尔先生是房东,它也是房东,叫小切尔先生多么合适。”
这是个小女孩,她可是个小小姐——你看,多美丽的蓝眼睛,充满了聪慧,和那些傻乎乎的家伙一看就不一样。”从深林城来的人类姑娘埃尔塔宁两眼发光地摸着这只小森林猫柔软的肚皮,虽然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切尔已经知道了她虽然看起来有些粗犷,但其实和其他姑娘们一样都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却还是感觉她就差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了。
“我小的时候听过这样的童话,有个没有天赋的人去深林城学院学习魔学,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强大又严格的法师做他的房东太太,那位给了我非常深刻印象的法师叫作麦格森太太。也许叫作麦格森太太很不错?”雪精灵盖逖欧思考了一阵,轻声说出了他的想法,坐在远离人群的一边没有做声的纳尔也点了点头,好像是在同意盖逖欧的说法。
没怎么听过童话的切尔被讲得一愣一愣:“你们都听过同一个故事?”
“是的,这在北地是流传很广的童话,我也听过,有可能版本不同,比如有些讲法里面的主角是位巡冬人,但那位强大的法师总是叫作麦格森太太。”埃尔塔宁严肃地点头,手上却没停止对森林猫肚皮的蹂躏,显得她严肃的神情有点滑稽。
切尔伸手戳了戳森林猫的鼻尖:“那么你以后就叫作麦格森太太了,嗯,在你想要真正成为一位太太的时候,我会让你成为太太的。”
银灰色的森林猫麦格森太太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个动作把吓得埃尔塔宁缩回了罪恶的双手,接着在他的膝盖上站了起来,万分优雅地喵了一声。
在麦格森太太扫帚般的大尾巴摇摆的过程中,他们听到了门铃细碎的声响。
艾姆瑞德用尽全身力气拧开门把手之后,客厅里的四人一同看到一位身边放着个巨大的箱子,而轮廓身材都几近完美的精灵女孩,没看到开门人的她正站在这栋温暖舒服的三层小独栋门口往里张望。
“听说这个地方正在招租,可以收留一个还没找到房子的水妖精吗?”她把深空般闪烁的蓝发拨到耳后,露出甜甜的笑容来。
“可以倒是可以,只剩下一间房子了……您贵姓?”切·拉卡路亚有点没反应过来,水妖精这个种族他也是只在书上见过,并没有实际的接触,而这个漂亮姑娘自称是一位水妖精——虽然切尔怎么看都觉得她像个精灵。
“那就是可以了?”她开心的将手指交叉到一起,“初次见面,我姓福玻斯,拉薇妮娅·福玻斯。”
“你们竟然都对学院的考试志在必得?”拉薇妮亚靛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她的不可思议,“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通过考试,结果从考试到下发成绩一直都在别人家的游泳池里寄宿着。”
“我倒是觉得你能在苏古塔找到游泳池真的很厉害……”切尔觉得自己眼皮有点跳动,“不过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通过考试,就来考试了吗?”
“说实话,我也不太确定我能不能通过,但苏古塔是个太好玩的地方了,我不舍得离开,所以上不上得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小小的皮可西坐在拉薇妮亚的肩头,她们以切尔难以想象的速度成了密友,切尔怀疑她们两个过不了多久会像真正的闺蜜那样开个睡衣聚会。
“对于我而言,没有准备的事情我绝不会去做,可以评估风险的事情,也绝不能在评估之前就去莽撞执行。”切尔用手指挠了挠额角,那里似乎粘上了麦格森太太的猫毛,“这样看起来,我似乎太死板了,在家的时候也经常有人这么说。”
“想要改变一下吗?我觉得盖逖欧和纳尔也需要。”埃尔塔宁深蓝色的眼睛沉静地盯在纳尔·帕奈尔身边架子上站着打盹的雪鸮身上,“我自己也需要。”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写一些记录自己的日记,这样就可以思考一下,有些事用‘和过去的自己不同’的方式做会有什么变化,也许有一天我们就会做出一些和之前不同的事情了。”拉薇妮亚捋了一把艾姆瑞德的头发,似乎把这个小小的妖精当成了宠物。
切尔听着女孩们之间的聊天,恍然间意识到,某种意义上,自己真的和过去的世界告别了。
当整栋宅子都沉默下来的时候,切·拉卡路亚点亮了书房的油灯,用深蓝色的墨水在一本本子空白的扉页上写下了一行精灵语的句子。
“与过往告别,一切今日将成为往事,而往事于记忆之中永存。”
END.
注1:改编自《布兰诗歌I春天》
人物极度OOC
作者已死,欢迎坟头蹦迪
字数:1404
颜路过街道拐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当她停下来重新去审视那张海报的时候甚至觉得这个摄影师还不错。
即便是这张海报透着一股‘很贵,你嫖不起’的气息,颜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钱包和那一沓银行卡,觉得或许自己还有挑战一下的权利。
云启原来是拒绝的,但是毕竟给的工资太多了。
少年人想着也就是出卖色相的事情,也不怕真的有人来这种胡闹的地方找他们,索性点了杯威士忌合着一整块冰球装样子。
当颜•格维塔穿着风衣牛仔裤,手里捧着牛皮纸袋,一副美式街头风进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傻的。
“哦,你女友。”EVE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角落里冒出来,一套酒保装扮嬉皮笑脸地看着云启。
后者的杯子还在嘴边,一口威士忌往嘴里到了满满一口,喉头一滚半杯烈酒就顺着食道滑了下去在胃里灼烧起来。
云启连咳都咳不出来。
颜也不急着进门,站在原地看那个涨得满脸通红的家伙哪里都不舒服的样子。
“我就说海报要出事。”弥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角落,半点不留情面,“会穿这种衣服堂堂正正进门的人也不得了。”
云启耳边已经只剩嗡嗡的声音,他几乎可以说是跌跌撞撞地从高脚凳上下来,一路撞了两个桌角,碰掉一个烟灰缸,连路都走不直。来到颜面前的时候甚至没想好应该说些什么。
“一晚上多少钱。”
和装扮全然不同,颜直截了当,云启甚至觉得这人做得出把现金甩他脸上的事。
大约是喝了酒,胆子比平常大了不少,也可能是被发现的郁闷感让他一改常态。少年拉起自己女友的手往隐蔽的卡座里走。
颜丝毫没有不适应的样子,看起来这种地方也没少去,随手拿起菜单翻到了酒水一页,指尖轻点那瓶能翻外面市价几倍的香槟。
“二百十四个杯子,给我叠。”
Eve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句,转身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找杯子叠香槟塔去了。
云启坐在边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隔着眼带挠了挠眼角,欲言又止。
“于是。”颜像是出了一口恶气,终于开始询问自己莫名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男友,“你一晚上多少钱。”
“不是……前辈——”
“我得算算要多少钱买你下半辈子。”
“噗——”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声嗤笑。
云启已经被酒精麻痹了八成的脑子只觉得两个人的角色似乎反了。
“生气了吗?”
颜挑着眉看向那个由始至终没松开过手的家伙,带着点鼻音问的时候故意压低了身形,从下往上看人,和奶乎乎的小型犬没太大区别。
“不。”她说,“只是感觉很新鲜。”
兢兢业业拿来香槟的人听了这话眼睛一转想出个馊主意。
“头牌不是云启先生呢。”
“哦呀。”
“不许点别人!”
颜被一拽手,扭过头去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人,又说,“怎么好像占了便宜的是我一样?”
云启昏昏沉沉地,一把拿过已经开好的香槟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塞进颜空着的手里,“不——不许!”
起泡被这么一晃悠直接往外溢,打湿了她的大半只手,只是她看上去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只是牵着万年不变的嘴角把杯子放下试图去抽桌上的纸巾。
云启见人起身以为要走,借着身高差一把将人押回来,用力抓住了还在滴水的手指往嘴边凑。
湿滑柔软且温热的舌苔舔过指缝的时候,弥迦没忍住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做什么想法,就看见那女人面不改色把手抽出来直接往云启衣服上抹。
没了手捏着的云启似乎有些不开心,松了一半的眼带下面露出水润润的粉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发女子。
“闹够了?”
“……嗯”他闷声答道。
“我可以打包带走吗。”
“赶紧走。”弥迦嗤之以鼻,抬了抬下巴示意门口。
颜有模有样地往桌上放了张卡。没拿来时的牛皮纸袋,直接把人拽出门。
后来有人好奇打开纸袋看了一眼,哭笑不得。
红酒瓶上绑着开业大吉的丝带,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
——END
黎妄彧,15岁,刚升入高一。
对高中生活没有任何的憧憬,“上高中不就两件事?往死里学习,疯狂撩妹子。小姑娘我不感兴趣,学习我不用烦恼,上高中对我来说就是换了个地方坐一整天罢了。”
对,学习他的确不操心。这个混蛋,中考以全市第一的成绩睥睨所有天天点灯熬油的书呆子,第二名比他低了高达80多分。
每次有人问他:“黎哥,你平时咋学习的啊?”他都给出统一回答:“作业用抄的,抄完三把排位,打完再睡觉。”
没人信。
可他真就这么干了。回家放了书包,把作业飞速抄完。泡一碗面,捧着坐在电脑面前,英雄联盟五把排位。父母都在外地,祖父母乡下种地,家里哪有人能管得了他?
瞅瞅,这是人干的事么。
但是吧,真的从小这么干,还能坐稳状元宝座,除了有超能力就没别的解释了。
没错,他没一直这么干。但是吧,这不是他自己控制得了的。
三把lol过后,这个家伙就会因为情绪激动而激发出自己的第二人格。对,lol。
这个第二人格吧,源于三年前的一次头部撞击和精神刺激。这第二人格吧,患有中二病,还往死里学。
这两个属性怎么凑到一块的????
不过大榜第一的答案揭晓了。
大概十点,第二人格会占据他的身体,在第一人格还清醒着的状态下一边念叨着什么“这色彩斑斓的世界对我来说太过耀眼了”一边打开书包,把刚才抄完的东西统统往脑子里灌,用的还是大挂壁级别的效率。
除了挂壁级别的学习效率吧,这个第二人格还有个更挂壁的能力,不过晚上学习用不到,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12点整,学习完毕,睡觉。
这回是真的睡了。
(给一个画渣写设定感觉真的很不错)
因为被“朋友”欺骗饮下龙血,从而获得了可以看见未来三分钟零碎画面的能力,但同时需要自己的血作为媒介。(*此能力为被动发动,受伤也可能会发动。)代价是每夜无尽的梦魇。有着不愿回忆起来的过去。
头脑简单很好骗,性格虽然内向胆小,但关键时刻却意外的坚强。
你曾是
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糖纸
是水波中倒映的寒星
一湾散碎的金刚石
是黎明原野的风吟鸟唱
是引来淋漓笔墨的曲水流觞
是海伦的裙角,紧随其后的流云之国
是我不曾到往的山川湖泊
是雪莱夜空中的圆脸少女
身着苍白火焰
是亿万光年外,蔚蓝的挂念
让我甘愿在阿尔阿拉夫灰飞烟灭
是雪下竹,松间鹤
栖息于绵延千里的永恒之河
是白色沙砾上的银玫瑰
是刺目光线后转瞬即逝的鸟群
是跳不出心口的火
被封上一道又一道令咒
是我未敢宣之于口的不可言说
是一道深渊,吞噬电光和泡沫
而我
我是墙角的苔
孤独的海怪
是普希金笔尖的阴影
毫无指望 不发一言
江无波拨弄着碗里的香菜,忽然间觉得远处那个身影很像秋筠。
那人却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径直走向那些离她远远的桌椅,觥筹交错热气腾腾,明明灭灭烟雾缭绕,隔了好一个山河春秋。
草木皆兵啊。江无波苦笑着看看碗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直到对面的人一筷子夹走了碗里大半的香菜,才如梦初醒似的。
她想,上一个这样给她夹香菜的人呀,也许就在几步开外,也许远远相隔了大半个中国,若是没有意外发生,那么从今往后再无瓜葛了。
五年前的同学聚会是江无波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见到秋筠。那时她们远远地隔着,随着大流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无非是车子房子奶粉股票,连带着些鸡零狗碎和国家大事。觥筹交错,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席间江无波去了趟洗手间,快走到水龙头前了,一眼看到镜子里的秋筠。她们在镜子里对视的那一刻,江无波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
她故作镇定地走到另一个水龙头前,假装在理头发,几乎没过脑子,脱口而出:“最近过的怎么样。”
秋筠抬眼看了镜子里的她一眼,接着目光一敛,长长的睫羽把一切遮盖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因为离得太近,江无波大概就看不到她眼里布满的血丝。
她忽然想到一个词,一眼万年。
然后她听到秋筠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挺好。”
江无波自嘲地想,听说她早忙成个工作狂了,同学聚会都是百忙之中抽空一趟,哪有闲心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你自个儿又是在那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所谓“过得怎么样”,实在是非常没话找话,而所谓“挺好”,听起来敷衍,又也许并非不是如此。
说到底,人间聚散沉浮,逢场作戏也好,情真意切也罢,到头来空余一身寥落,除了自己,谁也切不了身。那些电视屏幕里家破人亡遭遇的横祸,到了屏幕外不过当做茶语饭后的闲事。更何况是寻常人身上的鸡毛蒜皮,又何足挂齿。
想来再怎样的撕心裂肺,在旁人远远听来,也不过灌了一耳朵的蚊子嗡嗡。
所以她从来就习惯了不同人说起,也无所谓有没有人听得。如今她们终于到了须得生疏礼貌的地步,乍一开口不知道从何说起。江无波觉得那些泛黄纸页上的墨迹实在算得上是不识愁滋味,又干净单纯得让自己羡慕。
“我想起学校当年的蛋饺挺好吃的。”
江无波说着把头发束起来,也没等回答,落荒而逃。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好吃?”
江无波在这一刻才惊觉自己此刻还在这座南方城市里,坐在大排档的塑料椅子上,条件反射地夹起碗里的东西往嘴里塞,一下子被烫麻了舌头,在扑面的热气里几乎要掉出眼泪,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掉的。
“哎,你当心烫。”
江无波之前觉得,翻过那一页,或许就能有新的人生,她也一度觉得自己是做到了的。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些年她有过那么多次的动摇。
她想起秋筠曾经对她说过,“太阳是我,宇宙是你。如果你死去了,我会不行”。
可我不是太阳呀——太阳明明是你才对。
“……怎么会。”江无波在这一刻失魂落魄地接上不知多久之前的话。
听说吸过毒的人不抽烟,因为滋味不够。
而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连江无波自己都想不到,当年会是她亲口说出的那句“咱俩算了吧”,彻底斩断她手握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小说影视里男女主角深情对望然后女主角含着眼泪开口,也没有江湖红尘劫数历尽以后咬牙切齿的恩断义绝。她那时说的甚至不是“我们分手吧”,这种官方话。
不是“分手吧”,是“算了吧”。
算了。
到底算什么,一句话说不清。再多,好像也没有了。
千帆过尽,层层上涌的疲惫之下,约莫还是心里的意难平。
秋筠在厨房里洗碗。江无波就这么没有波澜地说完了这句,然后她忽然觉得自己聋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不见了。明明水龙头大开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最后她在这样诡异的静默里听到了一句。
“好。”
江无波想,虽然秋筠把她拉进了那样一圈人中间,但她到底是不属于那里。这些年来所能扒拉出来的交集言语,不过寥寥。也许她们中的念想会像江易寒他们那样淡下来,也许秋筠也终有一天像三毛说的那样,牵着别人的手,遗忘曾经的他。
这个他的偏旁到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局不会有分毫的改变。如此而已。
她觉得没意思极了,十分想撂筷子走人,但撂下后又该何去何从,实在也没什么主意,只好把自己钉在凳子上,维持着礼貌和表面的平和。
她看到对面的人抬头,莫名其妙了一脸后又低下去继续动筷子。江无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动弹不得。
她扭头一看,碗筷都给收拾干净了——果然是再无踪影。
江无波仿佛亲眼看到了日暮西沉的景象。继而极地永夜,只余稀散的星月之光。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那么无论是星光,烛火的光,大排档塑料棚下的电灯泡的光,都会让我满足。哪怕是黑暗,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可我曾见过太阳。
—FIN—
(2018.2.20)
“今天想吃什么?”唐临看着绿灯踩下一脚油门。
秋筠顿了两秒 ,随口说:“随便。”
唐临是秋筠的大学学姐。不是一个专业的,当年是因为在咖啡馆的固定座位靠的近,又是高中校友,扯扯淡就混熟了。毕业以后跟着男朋友跑到更南面的这儿定居,最近秋筠出差到这儿,她说要尽地主之谊,于是就——每天晚上拉着秋筠去吃宵夜。
秋筠很怀疑,拉她出来纯属是因为唐临自己嘴馋。
唐临平时挺会聊天的,跟她呆一块儿就不会冷场。忙完这一阵,秋筠觉着自己确实很需要一个人来聊聊天,起码好过和个闷油瓶或者一群陌生人坐一块儿大眼瞪小眼。
“谁不知道你们这群天天随便的人其实挑剔的要命,不合口味筷子都不拿。”唐临打了个转向灯,“那今天就我愉快地决定了哈。你自己说的随便,跪着也要把筷子拿起来。”
“成,我跪在凳子上吃。有人问起就说按唐临女士吩咐,顺便帮您上个报纸。”
三言两语里唐临女士停完了车,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带秋筠去吃大排档。
唐临嫌店里热,要坐在外面的桌子上吃。这一块地儿上摆了好几家的桌子,人又多,倒是好一派热闹。
秋筠就是在这一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于是愣在那儿,瞳孔不自觉地微缩。
她十分确定那是江无波,不用绕到前面去确认。
秋筠想,这么多年,她总该有孩子了吧,怎么依旧是两个人坐着呢?也许小孩交给外婆带啦,也许再过几年,就有不知道哪里的同学约着出去玩啦,就像她们当年那样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
上次去江易寒那儿,他们家小孩儿小学一年级,装的一副老成的样子,好玩儿极了。
那段时间秋筠有点专业知识弄不明白,索性跑去拜访了老同学。谈完正事儿以后扯了点家常,话题不由得到家庭生活上。
江易寒半开着玩笑:“这么多年,还是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秋筠就叹口气:“运气不好,是棵榕树,独木成林,跑哪儿都是吊着。更何况这榕树建国前就成精了。”
“她听到你说她是榕树精得打你。”江易寒语重心长。
秋筠意外地卡了两秒,翻着白眼回了一句:“你可以去试试看。”
江易寒忽然想起听林鹤说的两人现在的关系,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选错了话题,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还是开口:“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必只在六班找。”
高中时的老师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这句,两人对视一眼就笑了起来。笑过以后秋筠淡声说了一句:“你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她说的很模糊,乍一看像是在说江易寒现在的家庭美满,实际其实又隐隐指向些什么。
江易寒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想起肖兮。
如今他们早已各自娶妻生子,少年时的那些念想都淡的看不出原样了,仅仅只是记得还有这么回事儿罢了。从那次同学聚会再遇到肖兮,得知他毕业以后也回故乡去了,如今也常常一道出来喝酒。两家人的关系日渐亲密,少年时期的感情,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老来再忆,大约也不过作笑谈。
可如今这样,不也挺好。
秋筠说这句给他听,是想说,她自己现在这样,也不算太差。
江易寒是听林鹤说的,秋筠后来一个人跑到北面去了,没几年就忙成了个工作狂。社交软件上的消息要十一点以后统一回,回完就弧,要么加班要么睡觉。
他张了张口:“都过去了,还是要向前看。”
秋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江易寒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于是悄无声息地换了话题的方向,就随手揭过了这页。
秋筠其实不太介意他谈这个,毕竟就像江易寒说的,早都过去了。从过去到如今,她不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只盼着细水长流。至于对象是男是女,是贫是富,是老是少,她都不太介意。可她呆的那个世界介意,就好像他们在她小的时候强塞给她书本,教她不要嫌贫爱富,钱权办不到一切。等她还没完全长大,几乎要相信这些时,却又转身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告诉她别傻啦,那都是狗屁,有钱有权就是能欺人。打得她把满嘴血腥咽到肚子里,闷声不吭转身把那些书撕了个稀巴烂。
他们介意极了她轰轰烈烈或者细水长流的对象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更不要说是男是女。
都过去了,要向前看呀,道理多简单,谁不知道。
可她的爱情观就是不让她解脱。在她眼里爱情就应该像太阳和哈雷彗星。我不会把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你身上,一天到晚黏着你转来转去。我有我的理想追求,一定要去做的事,和并不太耀眼的光芒。可我总会回来,不论要行过多少路途,掠过多少陨石尘埃。
于是就这么着吧,不也挺好。把自己埋在工作里,不过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再想想,罢了。
唐临拉着秋筠去点菜,点完坐下随口问了句:“刚才咋愣着了?”
秋筠斟酌了一秒,放弃了去编别的理由:“我好像看到江无波了。”
“我怎么好像没看到——真是她?”唐临挑了挑眉,开始给秋筠拆餐具的塑料外包装。
秋筠盯着桌子上的红白格子发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也许看错了,说不准。”
“都不去确认一下打个招呼就说自己看错了?不像你啊。”唐临回忆了一下:“你俩大学的时候不是好得跟什么似的。”
“掰了。”
“嗯?”
秋筠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红汤中的米线:“以前好过,现在掰了。”
她不知道唐临会把这个“好过”和“掰了”理解成什么,不过现在她也并不太在意。
曾经她在林鹤家喝酒,跟林鹤讲她和江无波的结局就像是完美BE,其实她隐隐觉得江无波有很多事情都没有跟她说。她习惯性地不会逼着别人讲他们不想讲的事儿,一个不问,另一个不说,拖到现在终于再也用不着说了。
秋筠看着面前那碗米线。她点了米线吗,怎么都没有印象。偏偏这个碗就执拗地呆在那儿,要去勾她的回忆。
她们那次在最南面的一座城市旅行,从山上坐车下来,一路上颠簸得不行。秋筠一直胃不太好,半路给颠地晕车,也不吐,就是干呕得厉害。江无波手忙脚乱,药也都在行李箱里,最后只好半路下去,陪秋筠盯着下面的水流发呆。
前面是陡峭的高山,水里有沙洲和白色的鸟。
江无波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然而很不幸,她其实不太会逗人笑。比如那次她就说:“说个笑话,政府花2.5个亿建了座楼,结果没钱把这儿上山的路修好。”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尴尬,没话找话说了个冷笑话,结果发现根本没人笑的那种尴尬。
秋筠也不知道为啥,其实这一点也不好笑,可她就是忽然觉得很好笑。
笑完她就靠着江无波睡着了。睡醒以后进了市区,吃了碗米线。就是胃不太好,不敢再吃红汤的了。
她低头慢慢吃了两根,一边和唐临说些话。猛地一抬头,看到隔了很多个桌子很多个人的另一边,江无波旁边的那个人正把她碗里的香菜挑出来——这在很多年前是秋筠的工作。这回看到个半侧脸,没跑了。
秋筠感觉自己整个人分成了两半,一半吃着米线和唐临聊天,另一半早出了神。
他们可以像这样一起出来吃宵夜,就算在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地接吻,顶多也只算是秀得猖狂些的情侣。她在心里问自己,那么你呢?你是谁?你的爱算是什么?她又瞥了那背影一眼,苦笑着摇摇头,自说自话地在心里回答——
你的爱就像白露苍苔,被现实的阳光一照就蒸发枯死,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秋筠想起了那块掉到地上的鸡肉。
那时秋筠年纪还很小,和他爹一起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吃晚饭。秋筠她爹见她一直转头看地板,就问她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她却忽然间生气起来。她就不说话了。
秋筠低头去看掉到地上的鸡肉。它落到水泥地面上,在交界线附近明的那一边,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明暗的交界线已经离它又近了很多。
然后忽然就很难过。
现在的感觉,和那时候十分相像。她看着太阳光照射到的另一侧,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
秋筠其实没什么胃口,结果最后还是都吃完了。事实上,两人都觉得这一次吃得出奇的快,好像明明还没聊什么,盘子和碗就见了底。唐临在对面满足地打了饱嗝,说了句“我去结账”就站起了身。秋筠拎起包也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等她。
秋筠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恍恍惚惚梦游般地从江无波身后走过,朝她对面的人笑了笑。那人的表情一脸莫名其妙,最后还是低下头继续动筷子。
唐临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过来。她们很快远离了灯光下的桌椅和碗筷,走到一片黑暗里去了。
—FIN—
1°
醒来后按亮了手边的手机。凌晨两点半。
我想起秋筠在最后半年曾经和我说过的话。她和我讲三毛,讲张爱玲,其他的只字不提,却好像早已说尽。偶尔有几次被噩梦惊醒,每次对上的都是她清醒的眼眸,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几束光下干净透亮。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几秒后才意识到早已换了人。这一刻忽然间有无边的恐惧朝我袭来,像兜头罩下的网,像缓缓漫来雾气,像在某个梦境里溺于水中不得挣脱,醒来后恍恍惚地想,溺水的感觉真的是这样吗。
像很多次午夜梦回,醒来后不是怅惘失落,却有泪沾襟。
我忽然想,在很多个多年以前的我在睡梦里的晚上,她是不是在这样看着我。
那个人终于在最后带走了我所有的年少轻狂,所有热情和勇气,所有悲欢喜乐,带着它们奔赴远方,只空留下一颗孤独苍老的心,让那个死去了很大一部分的自己去应付那平淡乏味的红尘俗世。
我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都是现实的人,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如果有其中的任何一方天真过头,觉得为了所谓的爱情一切皆可抛,那么也许我们会有一个更为狗血的故事,然后争执不休地纠缠上很多年,就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爱啊,恨啊,打上几个死结,都寻不到头。
我不能知道现在和那样比,到底哪一个更好,我只觉得,还能互相纠缠,或者互相厌恶,视作仇敌的悲剧,怎么样也要排在第二等的。第一等的悲剧是到了最后,爱也没了,恨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从今往后相忘江湖,阳关道和独木桥,再不惦念。然后——然后故事就真的结束了。
于是我想,幸而到最后我们还没有走到这样的地步。我们那时分道扬镳,还正是对方最喜欢的样子。
我起身走到阳台上,看到公路上的汽车在年岁融化于其中的灯光里飞驰而过。我想起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隔了遥远的山川湖泽。我们那时在路灯下夜行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在黑暗里这样看着我们?
那么,我现在看到的,又是谁的人间悲喜。
我觉得我大概没有睡醒,八成还在做梦。因为我现在站在阳台上,透过落地玻璃窗,却看到在公路上的我。下一刻又变作公路上的那个自己,回望一片黑暗中隐藏的影子。我和过去的我自己,我和现在的我自己,隔着时空对望,没有言语,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隔了老远的那个江无波身边还模糊地站了一个人,可是我看不清楚。
我转不过头,也没有办法看清。我感觉有眼泪滑下来,我想我现在也许只有数学考试空了大半张考卷的心情可以形容。
我想这实在不太好。我也许又得把那些陈年的药翻出来了。怪麻烦的。
有些事情想起来悚然心惊。比如在她觉得我过得心静如水云淡风轻的时候,我也曾想过不如拖着她从楼上跳下去,在泥水里把灵魂摔出躯壳,就此一了百了。绳结解不开可以不解,一刀两断,又有何不痛快。
活着的时候一刀两断太难了。尽管我是看起来最干脆利落的那个。
那天她没来。林鹤也没来。肖兮,顾凌之,唐溪远,林南,站在曾经的风暴中心的人,一个也没有。最后我一个人走完了全程,就像走在广袤无人的茫茫冰原,从日暮西沉走到夜深人静,俯身看看倒影,忘记了自己要去到哪里。林鹤后来问我,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么。我站在冰原上看我的倒影。地板很滑,干净得反光。我说是的,我这样做确实过分。
我想到一个词,自作自受。
我活该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笑得张狂肆意,转头咳得不省人事。
很多东西在脑海里一掠而过,阳光和腐烂的叶子变作大雪纷扬。最后我想到了高中时背过的两句诗。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2°
住在山里的那段时间,我们挑了间在半山腰的房子,四围满是竹子,门前有条小路,通到山顶和山下去。
住在山里其实半夜有时候会有点吓人。除了交通有些闭塞,其他都很好。我常常有错觉,仿佛我们已经经历过所有的起落,最终到达了她的,或许也是我的理想中的结局。这条路可以一直通到我们彻底老去的那一日,并且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改变它。
尽管事实上,她有设计和策划类的工作,而我也每日都有文稿的任务,为此每周至少一次要沿着那条路走到山下的镇上去。
每周末的下午她会练字,把桌子搬到房子前头去,阳光恰好可以斜着透过竹叶间的缝隙打到桌子上,去追随笔墨的痕迹。有一日我从山下回来,到院子前正看到她写字。她的字迹其实不那么端方,甚至有些横冲直撞的意味,有时候却恰恰显得很好看。我从后面悄悄绕到背后,去看她到底写了什么。
我把踩到叶子的沙沙声响压到最小,恰好这时候过了一阵风,把仅有的声响也掩盖去了。
我微微俯身,终于看清她流畅的笔迹。最后我念了出来: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她忽地回过头,继而转过身,轻轻拥抱了我一下,并且快速地在我的脸颊上落下一吻。这些仿佛都只在一瞬间,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桌上的纸才刚飘飘悠悠落地。在我眼里却好像拉到了零点五倍速,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笑。
我把纸页捡起来叠好,她转身去搬桌子。我们走进房子里去,整理好一切后开始晚饭。秋筠坐在对面,我的头顶是吊灯,门在右手边。
洗完碗,有时是去山上散步,有时在院里读书。我们会谈论耶麦和顾城,有时候也聊聊散文,讲讲哪些人的文字灵动天成,哪些造作恶心。她说,顾城的诗确实很有意思,明明生活并不那么美好,偏偏他就能写得那么可爱,明明杀鸡做春卷是迫于无奈,却看不出多少的牢骚。
那时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说,他说很美好,就让人觉得真的很美好。
我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后来也一直没有机会再说了。我其实想说,你一脸严肃地说“写得那么可爱”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我们会在灯下讨论怎么样改一件裙子,有时候也一起给一件洋服缝上蕾丝和荷叶边,有时候又为一处地方是否该缝上蝴蝶结而争执半天。这些衣服不同于她的其他设计稿,没有既成的构思,只是定下基本样式后随心所欲地发挥。有些细节是趁对方穿线缝纫时悄悄做上的惊喜,很多年后再看起来,只觉得是那么的难过。
熄了灯,一日结束,该睡觉了。
就是这么简单日子,当我每每站在高楼的阳台上朝下望,当我企图一跃而下,甚至当我孤身一人站在冰原上,司仪问我“你是否愿意”时,都十分让我怀念。
3°
我记得有一年大家一起去山里旅行,晚饭后和秋筠蹲在旅馆后面的竹林里喝酒。
那天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讲到很多高中时候的朋友。讲到最后想到些不太好的事,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什么好多想的。
到底是多想什么,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些音节上被下了一道道的锁——想起一回就加上一道,谁也不敢去碰,仿佛后面是万劫不复。
我曾以为这样就能把它绕过去,上了那么多道锁,就会打开得很困难,殊不知锁是一道道的上,也是一道道的落下来的。后来想想,不知道当时是天真过头,还是要假装自己天真过头。
因为工作上和身体上的一些原因,几年后我们搬到了H市,在一个老旧的小区租了房子居住。我在那时就有了错觉:那些深山里的童话再也不可能重复了。然而推门走进屋子,除了陈设和作息的改变,其他也无二,于是常常自我安慰,大概是想得太多。
直到那天她忽然和我说起三毛和张爱玲的结局,她说,你看,由此看来白首偕老显得多么不切实际。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许是因为我难过地发现,就连我自己的心里也是这样认同的。我想说些反驳的话,可它们看起来那么牵强而不堪一击,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怀疑着,反对它们进到空气里去。
我几乎怀疑是神灵借了她的口向我暗示,劝我心平气和地放弃,像过去无数的人所做过的那样。
声带最后还是允许我开口了。我说出口的却是,你说的对,就是这样。
她眼中的悲哀在那一刻忽然间凝固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不会有眼泪落下来,却会有别的东西覆到视网膜上。
在那一眼里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之间阻隔的不是山川河流,而是万千的星辰。
她没有再答话,在我眼里等同于默认。接着我们下楼去买橘子。大约是我的脑回路有些奇怪,也许是真的病入膏肓了,我以为自己的话里是挽留的意味,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她到底有没有听出我的意思,时至今日我也不曾知晓了。
其实后来我也觉得没什么。就好像你对着一个人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他却只回了一句是啊,这样的独角戏。因为只有自己懂得,所以不会觉得尴尬。
就像我不可能告诉对方,我对你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就是说我喜欢你的意思,我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她提过那件事。
再后来想起来,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个伏笔。
就是有些难过,仅此而已。
4°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突兀地搬走。
其实也不能说突兀,是早晚的事儿。一直磨磨唧唧地想着能拖过一天是一天,终于自我安慰着当断则断,找了搬家公司,拖出了行李箱。
东西理到一半,看到她忽然间跑到房间里去,拿了箱子出来,把东西一样一样往里头塞。她的神情,说是严肃,其实够不上,说是板着脸,似乎也没有,说是难过,好像还差点。真要说起来,也许算是淡然。
我想,就最后一眼,到此为止吧。
我开门,然后关上。这样的动作仿佛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疲惫翻卷而来,周边又有无数的阴影向下拖拽着我。我放弃了抵抗,靠在门上缓缓滑下来坐到地上,衣服下摆粘上一层尘埃。
我那时有一点期待,就算她不会追出来,会不会也是站在门后犹豫踯躅。
这时候想到了顾凌之和陆经年。他们强大勇敢而果断,仿佛没什么办不到。而我现实又懦弱,在周围狂舞的阴影中找不到落脚容身之处,选择权也算是十分奢侈的东西。我茫然地回忆,好像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在朝着更好更光辉的方向而去了。
那么我呢?我是谁?我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活下去做什么呢?
眼前忽然出现了秋筠的面孔。那天一不小心问出口,她说,就算是颓然度日,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太阳死去了,宇宙也不会死去。
她的瞳孔里是我的影子。说完这句,她低下头去剥橘子,吐字依然是很清晰,比前一句还加了些力道。
“可是,太阳是我,宇宙是你。如果你死去了,我会不行。”
我撑着门站起来,往楼梯下一级一级走过去。
我想,从今日起,我是确确实实地死去了。
后来林鹤给我发短信,说有个东西要给我。我觉得她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否则寄快递便可,反正她应该也不会这么想见我,非要面对面地把东西递过来。
我坐在她家客厅的椅子上,两人相对无言。她把一本笔记本递给我,然后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
犹豫了几秒,还是翻开了。
直到看到那句“我的朋友,祝你快乐”,终于泪流满面。
她说,这本笔记放在我这儿没什么用处,不如给故事中人留个念想。给你看是我自作主张,可她什么也不知道,连我都觉得莫名其妙,你不觉得这样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么。
我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在哭谁。我听到围绕在我的周边那些阴影的笑声。还是不要说,也不要解释,当做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从头到尾只有我能看到它们,也就只让我知晓它们的存在好了。冰原上的最后那把剑,如果无处安放,那还是扎向自己的心脏吧。在此之后,那上面也能覆上一层不痛不痒的冰。
过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开口了。
我说,是的,我这样做确实过分。
5°
几天前在书店偶然间看到本书,封面和她曾经和我描述的很相似,半秒掠过“桂花载酒”那四个流畅干净的字,字体一笔一划都带着惊人的熟悉感。过后的一两秒,待看到旁边“秋筠”这两字,终于走过去,拿起架子上已拆封的一本,翻开封面。第一页是一句词,第二页是一句话。
那句话写的是:我的朋友,祝你快乐。
我在这一刻又想起了林鹤面带怜悯的神色,地砖映射出的影像,茫茫无际的冰原,清晰无比。纸页间的景物都很熟悉,像是老友,带着于多年前相似的角度。阳光和泉水的温度同当年无二,草却更茂盛,辨别不出哪些是当年的踏过的。
照片里的背影是毫无疑问的熟悉,像是最后一阵力道,把悬在心脏周边的针一根根推进去,穿透外面有意包裹的寒冰。
其实冰也很薄,单单维持它冻结的姿态就很困难。
我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是封信。
亲爱的江:
如果能看到这个称呼,你必然要嘲笑我的洋里洋气。最近换了房子住,新房东总这么跟我说话,他说,嘿秋,别那样,还没那么糟糕。
这时候我会有点相信真的没有那么糟糕。于是你看,我终于也会在早餐的时候吃面包,而不是正儿八经地强调我的中餐。然而,在这里我也实在不便提你的名字,尽管我很想在开头把它写下来,也许会忍不住写上几十遍几百遍,写得整张纸密密麻麻没有别的着眼的地方。就好像我们曾经无数次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掩饰,事到如今我连在这张纸上写下你的名字也不能。冠冕堂皇地给自己的胆怯带上一个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的理由。如此便好。
我终于习惯了一个人在一座城市的边缘独自生活。我一个人去购物,去邮寄。路上有很多在等待的人。我最后终于明白了,在那些人里没有一个会等我。
但有些念想我也不会忘却,也许终有一日会将其变为现实。我到现在仍清楚得记得那天下午你站在我身后,对我念,“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我后来去了趟大理。顾凌之和陆经年开了家客栈,旅游淡季,我一走进去就看到他们摆了张棋盘在窗边下棋。顾凌之转头到楼上给我拿茶叶,陆经年跟我说,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我想他们很好,好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实在令人高兴。
我一直想把我们早年走过的地方重新走一遍。我把三脚架摆好,把相机固定。我一个人站在风里,坐在草地里,再重新看一遍两个人看过的风景。买不得桂花, 载不得酒,我对自己说,纵然不似少年游,又如何做不得盖棺定论后最后撒的那把土,把过去的痕迹掩上了,少些回忆。
好了,我知道了,这样自欺欺人不对。那便权当做纪念罢,老了以后也能留个念想,省的什么也记不得了,却终日惶惶然,拾不得遗落去了的东西。
前两日收到程北风的明信片,写的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看到以后总觉得有些滋味难以言说,我想或许你也同样。印在第一页,希望你能看到。
你曾经和我说,幸福是很遥不可及的彼岸。那么,在此仅祝你余生平安喜乐。
秋筠
12月25日夜
我没有潸然泪下,也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呆滞愣住。我只是默默合上书本,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路人。
我不知道我们两人在最后,有没有走到这第一等的悲剧里去。只是掏钱付完账,走出书店以后,恍恍惚觉得,这大约就是结局。
其实按照小说里的套路,她应当在那封信里留下线索,然后我再寻着线索去找她的。然而生活实在不是小说,不是主角一起上过刀山下过火海,走过大漠穿过烟雨,就一定能有归隐山林的浪漫。
还是把这些都记下,像她说的,留个念想。这本笔记也终于写到了最后一页。翻过这些,能有新的人生也说不定。
6°
几天后,我去街角打印了张照片,和两本笔记一同放到柜子里。想了想,还是在背后写了一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补充:
距离上一次翻开这本笔记,已经过去十多年。十多年前我写下最后一句话,以为这就是结束,殊不知如今还能走到柳暗花明。在封底的那一面补上,算是个了结,也算是给这个故事一个圆满。
再次打开柜子时,我终于又回到独自一人。我擦去了封面上的灰,翻到后面去读那封信。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反反复复,然后在那句“有节是秋筠”上停留了许久。在这一刻,脑海里忽然产生了奇妙的预感,明明虚无得让自己生疑,却又笃定到立马付诸实践。
那天我订了凌晨三点的机票,一路辗转,再经半日,从山脚行至山腰。站到那间不大的房子前,已是日暮西沉。
恍惚像是那日午后,阳光穿过竹叶,她坐在门前提着杆毛笔。我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而来,恰有人等候多时,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
我终于确信了,所有悬空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落地。在走过很多不同的路以后,我们终究还能走到原点。
此番是真的不似少年了,却又何须非得少年时,才得以桂花载酒。刀山火海是能走过的,大漠烟雨也是能行过的。如今,就算是万千星辰的距离,我也跨过了。既如此,归隐山林的结局,又如何不可能等来。
只是需要很多年罢了。
林子里的鸟雀忽的腾起,向着熔金的落日而去,由剪影化为微小的黑点。
我们最终相视而笑。
—The End—
(2017.8.16)
1°
几点了呢。
我坐在长椅上,在几乎昏睡过去之前想到这一点,条件反射地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手机按下开机键,突然亮起的屏幕刺得眼睛生疼,显示出的数字伴随着大脑最底层设想过的在个时间点可能发生的一切种种画面,因为不愿联想到而努力把这些都往底下按,因此而产生的反作用力带来不适感,把心肝肺统统搅和在一起的异样。
好在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我用力按下了关机键,然后把手机推到一边。
胃在疼。
或许是因为刚刚睁开眼睛,我在黑暗里看到跳跃的雪花和光点像梵高的《星月夜》一样在流动。
这时候屏幕突兀地亮了。
“在哪里呢。”
街心公园。打到Y的时候我把前面的全部删除,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她今天结婚。”
隔了约莫有一分钟,屏幕才又亮起来。
“你在难过。”
不是询问。句号,仅仅陈述事实罢了。
我兀地想把手机扔出去。原来确实是在难过的,胃里和心里在以相同的频率抽搐。可在我看到这句话之前一切如常,仿佛所有的神经和细胞都在拒绝接受这样的事实。确切来说,拒绝承认,恶劣到极点地不顾一切地逃避。
忽然想起她很久以前说我犟起来没人拗的过,虽然这一点到现在也实在不想承认,然而却不得不说真有道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笑的很好看,竹叶的影子停留在她的眉梢,背后是褪去所有锋芒和锐气的温和的夕阳。
那一刻的我也褪去了所有的锋芒和锐气,也不应答也不反驳。后来她说你那个时候真好看,不像刺猬也不像一级警戒的野猫,有点像温顺慵懒的家猫了。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兔子。
于是悲哀地想,她好像喜欢兔子多一点。
我双手抱膝坐在长椅上,在高楼林立的水泥森林里确确实实地涌来不可抵挡的孤独感,无处可去,也无人念想。我想把手机用尽最后的力气摔在地上,让所有的碎片和零件飞溅起来,随便落到什么地方去,这样仿佛那两个字也能被摔得粉碎,不至融化成液体后让我溺亡其中。
可是却没有力气支持我这么做。所有的锐气和少年的轻狂大约终于在得到那个消息之前被消磨地一干二净,和被丢弃的年岁一同死去。
事实是,我如今真是一穷二白。到底怎么样才到了这番田地,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把满脸的讽刺嘲笑统统指向自己。
最后我终于打下了那句话。
“我没地儿去了,能收留几天吗。”
2°
我记得很多年以前跟她一起谈过人生理想。
没那么刻意庄重,在记忆里变了调的声音和情节仿佛在谈论不相干的人物,又仿佛仅是玩话,真假难辨。
我说我想找座山,风景要好。在山里造个房子,像三毛那样给当地的小孩当老师。做个闲人,读书种地喝茶游乐。门前要搭个紫藤架,再种一株海棠,海棠旁边还要有棵桃树。煮茶煮酒煮汤,几把青竹凳,然后隔篱邀取问路人。
也许会有个男朋友,也许没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讲这话的时候照例笑得嘲讽,把所有不能实现的悲哀都融化在嘴角。反正没开灯,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看到。
最后我说,虽然这些真的,很不切实际。甚至也许到最后所有人都腰缠万贯了我还贫寒困苦,茅屋为秋风所破,站在河边不知所措。可是还是忍不住要想,总觉得那才算世外桃源,才算生而尽欢。
在黑暗里,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可水声太大,没有听清。
我把水龙头关了。
她说,如果我陪你去呢。
我没有做声。所有的刻意和庄重好像都回过来了,张口,不能发声。明明应当像平常那样嬉皮笑脸地说一句那敢情好,却因为在黑暗中掺杂的别的什么东西而终于什么都没说。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能冲破那一层,不用多说,只要挤出一个“好”字,不知道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也不会的。”就这样最后给自己补上一刀。
就像楼下的橘子树结的果子又酸又涩,忽然有一天再不结果子了,甚至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不是某个节点的问题,只是从头到尾的连锁反应。这样想来,当初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都显得那么无力而可笑。
我们两个注定不能像顾凌之和陆经年那样一走了之,也不会像林鹤和沈复归那样隔水相守,甚至不能像肖兮和江易寒,一别两宽。我们相互之间靠得太近,足以把对方和自己都灼烧得遍体鳞伤,又偏偏最后离得那么远,连压在最下层的仅剩的勇气也无法传达到。
就这么仔细想了想,还真的,没什么区别。
3°
初中的时候,夏天,总和她去吃绿豆汤。
铺子的位置有点儿偏,中学对面那一条路一直走过去,过桥,河边就是。忘了价格,跟小镇偏僻的路上飞起的尘一样,数字上蒙上尘埃,在阳光底下发酵。
量倒是很多,一大碗吃下去足以吃不下晚饭。面上全是红绿丝。够甜。
于是总是两人一碗。我玩手机,她就先用勺子把上面的红绿丝拨开。糖水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红色的绿色的都像是湖里的藻类,飘忽浮游,被勺子拨开后转而去拨开夏季的阳光,拨开泛黄的色调,再把一切推给无辜的冬瓜糖。
于是在交横的藻荇退向碗的边缘的那一刻,我抓起勺子撩了块冬瓜糖。手里的手机魔术般消失在背包拉链边,就好像从未出现一样。视线对上的那一刻——
真甜。
恍惚了一会儿,赶在世界大战爆发前把耳机塞到对面那人的耳朵里。音量太响了,对她好像刚刚好。很多年后我都能记得她喜欢的音量是我的惯用音量往上按三下。
结果以后再没用这个音量听过歌。
也不知道这样一大碗薄荷水里放了多少糖,才能让我也觉得够甜了,又不腻,清清爽爽,和阳光下梧桐树泛黄的背景色调一样,刚刚好。大概是足以把那些桌椅的缝隙尽数填满的糖量,以至让人开始相信起所有故事都会有个大团圆的结局。
耳机线,梧桐的枝条,泛着磷光的流水,桌椅的缝隙,牵在一起的手。
都剪不断的。
很多次我都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涂画,然后嘴巴一撅指着碗的某一边说我要吃那个,这个时候就能有不用动手的五星级服务。或者互相斗一场嘴,结果说归说做归做。
论懒癌是如何养成的。
高中以后再也不想吃绿豆汤,因为不够甜。终于在尘烟和浪潮腾起的夏天再走回到那条路上,只看到散乱的钢筋混凝土。耳机线不见了,梧桐的枝条断了,流水没了磷光,桌椅的缝隙和它们的载体一同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牵在一起的手呢。
我把五指又收紧了一些。
回过头,梦境里的面孔嘈杂模糊,像是一锅原料不明的汤。
不是绿豆汤,可以看到里面的藻荇绿蛙和太湖石,卵石白沙,白沙融化在水里。我在梦里模糊而悲哀地想,绿豆汤里放进太多的东西,大概就不甜了。
就像后来的我们,和我们原料不能辨明的大脑。
我把手松开。我说,回去吧,不要再吃绿豆汤了。
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幻觉,我又能看清她的脸了。五官分明,没有隔着雾霾砂石,没有模糊的汤。她朝我抱歉的笑笑,说,去那边桥下吃馄饨吧,都忘了这里早拆了。
所有金色的流光随着夏季的雨水和河流中的红白色塑料袋在我们背后迅速流逝,在我看不到抓不着的地方,和我隔了一碗绿豆汤。红绿丝拨不干净,冬瓜糖隐匿不清。
我在那一刻忽然觉得这大约是结局的征兆,又不愿多想,于是草草打断思路,把手一抬来指明方向。
于是牵在一起的手也分开了。
4°
那一年冬天考试过后跟她在学校附近的商场,进门左拐的第二间咖啡馆约了。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记住这些无谓的方位有什么用。挺没意思的,可又没办法,就是那样清晰的刻在那里,拖泥带水,却比物理公式都清楚确定的多。
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讲话,交际仅维持在少得可怜的偶遇后干巴巴的问好,除此以外再无他物。也许是因为互相之间刻意的规避,虽然那也并没必要。两层楼,三层楼,就是无法逾越的山海。
可能觉得有些故事,怎么说也不能不清不楚地含糊过去,又或者是踏着最后一条道走到底的决绝。
南方的冬天,阴冷,不舒服,风哗啦哗啦灌进来,避无可避,恨不得把整个人缩成个团儿。心一横,抱着她的胳膊整个人靠过去。这个动作好久没重复过,生疏了。她缩了缩,最后没动,脚步还是不停。
还好还好,没那么冷了。
进店以后惯例,坐了个靠窗的位置。沙发很软,整个人都能陷进去,暖气暖和得让人昏昏欲睡。
我们坐在那里,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后拿出手机,连上WiFi打开社交软件,相对不语。刷了会儿动态觉得没什么意思,最后我把手机丢回包里,掏出那本书。
翻开的时候才想起来,书是她推荐给我的。于是不自觉得抬头。
我在那一刻愣住了。
因为我所看到的她的双眼,那么像镜子里的我自己。她的眼眸中连接宇宙最深处的黑暗,折射出星辰亿万年间的寂寥光辉。太多的情绪杂糅在那一团浓黑中,我几乎窒息溺亡。所有的东西在冬季的冷气里凝固,在咖啡馆的暖气里融化,破开后也无外乎这三个字。
求不得。
忽然间想起小时候听过一首歌,里面唱到:“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纸页翻不过去。我想如果不是在咖啡馆里我一定不顾一切地抱住她,隔着桌子就探身过去,把桌上的杯盘碗盏统统推开,蓝莓酱和奶油会沾在白色毛衣和灰色大衣上,咖啡会打翻流淌得到处都是,玻璃杯会滚落到地上跌得粉身碎骨,可是这些统统没有关系。就算我们之间阻隔了三百座山峰,五百条河流,千军万马,我也能拼了命朝她奔去。
可是我却在这一刻脱了力,连抬手和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仅仅维持着呼吸和眼睛没有闭上而已。
后来有一次在阳台上读书,她晒衣服。我说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她说,守着爱怕人笑,还怕人看轻。
我终于没像之前那样顾忌踌躇,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冲过去抱住了她,没晒的衣服掉了一地。
当然,掉地上的后来都归我洗。
那天她撕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四个字,然后翻了一面递给我。她说本来想发消息的,短信也行,社交软件也行。可是怕人看见,怕人笑。
更怕被你看轻。
我没翻过来看,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把纸撕了,说,好,就这样。恍惚觉得眼前模模糊糊有点花。
我看到桌子对面的玻璃台板上多了两滴水。
5°
大一那年夏天,放假一个星期后,顾凌之在群里说,大家一起出去旅行一趟吧。
晚上是住在山上的旅馆,两人一个房间。分房卡的时候我心虚地跟林鹤说要不我们两个一间,被沈复归断然拒绝。一回头看到她笑得阴险,视线对上的那一刻说了一句,没出声。我一看那口型,说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真的觉得很此地无银。
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没忍住,嘀咕了一句沈大少真是够小气的。她笑着回了一句,别人的女朋友凭什么给你睡哦。我说别人的女朋友能陪我喝酒,你行么。
她就不说话了。
吃晚饭前她看起来很硬气地把两个易拉罐往桌上重重一放,我一看,发现是鸡尾酒。于是嗤笑,连个啤酒都不是。
我就知道她不会喝酒,特别是在外面。虽然在外面我也不喝,好像也没有资格嘲笑她。
把后面那句划掉。
她朝我翻了个白眼,高中有没有做过阅读理解啊,吃喝之外。
我嬉皮笑脸地接了一句,就是嫖赌。
然后她就真的彻底不理我了。
白日里是爬了山,天色晚了,不便下去,索性住在山上。旅馆后面是片竹林,往里面多走几步,几乎就看不到人烟。我们就坐在那里喝那两罐鸡尾酒,顺便再眺望一下远山的景色。
她忽然说,才一年,关系本来应该很好的人看起来就很疏远了。
我纠正她,是两年。
我知道她说的是肖兮和江易寒。可是有些事情不说不说,也就过了,不管是在之前,还是之后,谁都不知道说了和不说,哪个的结局会更好些。
其实那年冬天我就想得很开,走一步算一步。每一个看起来活得很好的平静日子,都是偷来的虚幻,所有看似强硬的关系,到最后脆弱得不堪一击。
曾听到有人说过,不能带着悲观的色彩过日子,不然说不定真的会变成那样。因为想法会限制思想,思想会控制行为。行为导致结果,让一幢原本好好的房子变得乱七八糟。
我说我曾经不信命,不信我过得那么糟糕,就真的一直会过得那么糟糕。后来忽然发现,如果相信所有的经历都是从出生那一刻就安排好的,不论如何努力挣扎都是必然的经历,虽然是自欺欺人,心里却真的会好过很多。
我说,就像项羽在乌江边,说了一句天要亡我。
我一直觉得,那些说项羽不肯过江是懦弱愚蠢甚至死要面子的人,都是站在空调房里说的风凉话。他们说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管身后的是青山还是沙丘。
她用易拉罐拨弄旁边的一杆草,一句话不说。
我觉得现在实在不该谈这种话题,白白浪景致不说,颇有了带着悲观色彩过日子后结局偏转的嫌疑。于是强行调转话题,生硬非常地把它往别处赶,较劲脑汁地把许久不温习的东西抓出来。
在我不着边际地胡言乱语时,她靠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没什么好多想的,她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句话既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我们都想得太多,在事情开始之前就习惯性地备好方案ABCDE。丢弃掉这些,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样孑然一身地活着。
在那之后又说了许多,却都再记不得了。酒是不烈的,竟偏生喝出几分醉意。
最后我看着明月高悬,说了一句,抖抖这一蓑烟雨,且回去罢。
她道,此一归去,无雨无晴。
6°
有时候会忽然间对某种东西一见钟情,而且大多数时候不是对着图片,而是有着实体存在于面前的事物。这种感觉很奇妙,有时候是对一双鞋,有时候是一个勺子,甚至是一个树墩。然后在那一刻那个物件在眼里就莫名变得漂亮起来,它和其他同种的东西就有了本质上的不同。
有点儿像小王子,对他玻璃罩里的那朵玫瑰花。
不过我没有那么喜欢玫瑰花。大概是目前来说,还没有遇到能让我放进玻璃罩子的特别的那一朵。
那天我们在花鸟市场闲逛,我说能买束向日葵吗。
她笑,哪有情人节送人向日葵的。
以前我没说过喜欢向日葵,可是在那一刻就好像突然对它一见钟情,所有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其他任何的花都不及它一半光鲜。在特定的时间,比如下午三点,有特定的环境,比如被一种棕色的像是英文报纸一样的纸包着。
最后我们还是花了二十块钱买下了两束向日葵。回去的路上我说,没听你说过喜欢向日葵啊。
她说,一见钟情。
我笑,我说我有点嫉妒。
有时候在想,如果时间不是下午三点,如果向日葵没有被那种好看的纸包着,可能我这一生都不会对这种花多加注意,更不要提一见钟情。
我对人其实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拿着向日葵走回去的路上忽然间觉得,从一般到喜欢这样的转变,对于任何事物来说,好像都是可以算是一见钟情。只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也许是一个累积和临界,最后在那一瞬间才开始有东西发生质的变化。
回去以后把其中一束花的包装纸拆去,插在一个蓝色陶瓷瓶里,忽然间觉得它再没有原来那么好看。于是另一束便再不敢拆,一直让它保持原样直至枯萎。
如此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嫉妒的。
7°
她有次出远门回来,买的是凌晨两点半点到达的火车票。电话里再三跟我说不要来接,乘过车以后最后的路自己走回来就好。
那段时间我们住得很偏,有很长一段路车子不大好开,于是都不愿意开进来,后半段路只能靠走。
晚上久违地七点睡了,幼儿园毕业以后从没这么早睡过,然后两点钟自然醒。外面的风声清晰地穿墙而入,忽地想起那句“一夜北风紧”。想了半分钟,还是爬起来出门。一开门,在下雪,还真是应了那句“开门雪尚飘”。
我转了个身回去,把衣服一股脑儿往上套,然后抓了把伞走出去。也不用担心能不能按时,反正这儿从头到尾,正常的路只有一条。现在这景况,除了我,大概也没人会想到要另辟蹊径。
我想这儿如果是在山里,那么提盏灯沿山道走下来,在拐弯处毫无防备地遇见一身风雪的归人,彼时山下灯火稀疏,山上寂静一片,相视而笑,携手而归,实在是很漂亮的场景。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虽然大概仅存于故事里,现实中八成不能实现。
却还是觉得可惜。总觉得那样的场景,一生中只要能实现一次,就足以无憾。
一路胡思乱想下去,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仿佛站在天地的尽头。两边都是广阔的田地。灯光昏暗,远处是连绵群山的剪影。
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所有嘈杂的烟尘都远去了。我已经越过三百座山峰,她已经跨过五百条河流,我冲出千军万马,她穿过汹涌人流。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那么一小段路,已经是可以丈量的距离。我看到她一边前行一边四下张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忍不住露出的笑,干干净净,比灯光暖和。
我回想起咖啡馆里的暖气,那些曾经不能实现的融化殆尽的勇气,在积雪中不断堆积,被空气冻结得寒冷而坚实。
于是我扔下伞,朝她奔去。
最后我们在原野中相拥。正是寒冬,飞雪漫天。万物凋敝,群鸟南归。那一刻世界真正静默,仅剩的声响也被冻结,在风里散为飘雪,一片片落入土里,扎在雪堆中,再无声息。
突发奇想,如果落在我们身上的雪都能马上融化,接着迅速冻结,也许到最后我们就会变为一尊冰冻的雕塑,陈放在被人遗忘的世界的角落里。我们之间再无阻隔,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看到,不会有人指责,不会有人嘲讽。不必拘谨地不敢牵手,甚至能一直维持拥抱的姿态。
然而也就那么一会儿,被冷风吹得有点受不了了。于是各自找回了伞,携手同归。我说你刚才看什么呢,东张西望的,难不成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比我好看不成。
她笑,可不就是看你么,怕你要另辟蹊径,摔到不知哪里去。要是找不着了,损失惨重。
我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最好这条路再长上几倍,甚至长到没有尽头,走在冷风里也没有关系。这样我们走在路上,就能看到太阳慢慢升起来,在我们所有人中落下希望的光辉。
我忽然停下来,把伞收起来。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给你推荐的那篇文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她把手里的伞撑起来,拉着我往前走,说,你这样迟早要冻到感冒。
我想说,不对,不是这句。可我觉得刚才的自己实在有点矫情,于是不说了。
走到能看到房子的时候,她突然把伞收了,挽着我,轻声地说了一句:
“我们就这样走啊走,就真的走到了白头。”
8°
前一年的下半年几乎每天都极不安。白日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晚上陷落在庞大的梦境里,不能脱出,醒来后只有破碎的记忆和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倏忽间惊醒是常有的事,一两次算少,三四次算正常。
那些梦境统统透出陌生冷淡的气息。我梦到家人,梦到旧友,梦到少时竹马,梦到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的故人。然而没有一个梦境里有她,于是每天早晨在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不可避免地涌来一阵惊惶。
想起了三毛写到的那个没有荷西的梦。想到我现在的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会不会很多年后也变为现实。
我记得以前读三毛,她在其中一个故事里说,希望自己和荷西在老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并排躺在床上,最后她说,好吧,一齐去吧,然后两个人就真的一起死去。
我也能记得我看到的另一个故事里这样说:“可是故事的最后那两个人都没有活到老迈,一个消失在大海,一个自尽在人海。”
跟她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又补充了一句:你看,由此看来白首偕老显得多么不切实际,就像张爱玲不管多少次想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都不能避免在美国孤独地死去。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挨过一天是一天。
其实我希望她能反驳我一回,就算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也好,就算这样这次我也能心甘情愿地被驳倒,然后说一句,你说的对,是这样的。
可是她却神情严肃了起来。她说,你说的对,就是这样。
这个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又变回成那锅模糊的汤,透着我所厌恶的那种梦境的不真实和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的寒冷。
我很想说,虽然都是不能白首,三毛和张爱玲很不一样。我们到最后究竟是因为避无可避,被称为命运的天灾,然后带着不以生命为句点的历久弥新的爱,相伴走过后半生,还是最后到了相看两厌,疲于应付,我变成更为糟糕的我,你也再也不是那么好的你,这样的人祸。
横在我们之间的东西那么多,远远超过了三百座山峰五百条河流和千军万马,你要我怎么相信,最后的结局不会是错身而过。
可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说,我想吃橘子,我们下楼去买吧。她说好。
后来回想起来,我的第六感实在是非常准确。但是我没有想到它居然会实现得那么快。
快到猝不及防。
9°
她提前一天跟我说要搬走。
想起她以前跟我说,如果有那么一天要搬走,那么那天她就不跟我讲话了,讲讲话就要有留恋,就要想到我这种炒个菜就能炸厨房的人在她走了以后会不会出事故。
当时我白了她一眼,说,那我就喝水总行了吧,水还是会烧的,饿不死了。
在那一刻慌张到不行。
我想我们最后终于还是输给了人祸。可是没有相看两厌,我们还没有变为互相眼里糟糕透顶的样子。也许仅仅是我们之间的千军万马变为人海汹涌,世界变为一锅不辨原料的汤,咕嘟咕嘟冒泡,不能辨别方向。
忽然间自私地想,如果那年夏天在山上,我葬身于树林阴翳的谷底,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般田地。也许就会是三毛式的悲剧,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滋长为另一种情状。如果换成她,或许我也一样,一定不会有现在的平静。可是那些不平静可以改变某些东西的年岁,也许转而即忘也许长至终生。
历久弥新的爱不以生命为句点。是一个意大利人说的,我一直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
可惜大多数人,人世间的大都数事,好像都不能做到这一点。
我就蹲在那里看她把东西装进去,装进那个我曾经因为好看而一时兴起买下的皮箱,然后不着边际地东想西想。我甚至想到这个时候冲进厨房还来不来得及,又觉得冲进厨房去,大概又是一阵茫然,忘记自己来于何方趋于何处的惶恐,和蹲在这里的惶恐相比,到底哪一种好些,实在不能想到。也许她会用一种询问“你要干什么”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算了。终于就被抽尽了力气,像个蜷缩在墙角的失掉填充物的娃娃。
她把我们一起喝下午茶的白瓷杯子装进去,把我买来玩的一块钱一个的,买回来后执意要给她的白瓷小酒杯放进那个大的白瓷杯子里。她把我们当初去木材厂捡回来的紫檀木笔筒放在那个杯子旁边,把床上堆得满满的抱枕分去了一半。
衣柜空了一大半。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人死死抓着我握着鼠标的手阻止我下订单,以防衣柜里塞不下堆到外面来。
前两天我跟她说,你把大部分东西都拿走。我也要走了,出远门,拿着不方便。
我忽然想,干脆现在也把东西全部整理完,把房子搬空,把不要的不想要的统统扔掉,省的以后一个人在几近空荡的屋子里,不知所措。所有剩下的漂浮在这间屋子里的记忆钻进大脑,顺着血管进入心脏,疼痛到寸步难行。
于是我像上了发条似的,跑进房间翻出我那只行李箱。我希望在她收拾完毕的那一刻我也恰好结束,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完最后一段相同的路,最后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可是没有。
这次不像那个雪夜,连可以作为替代的留恋也没有。我背对着门,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慌慌张张回过头去,门在那一刻关上。就像坐在飞驰的车上,忽的看见一群鸟腾起,在那一瞬间回头却发现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满目只有刺眼的光线。
直到最后,她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10°
林鹤既然愿意收留我,我也不做假惺惺的推辞。于是她说要不要开车来接你的时候我说我在你家楼下呢,最后的场景变成了坐在椅子上相对两无言。
林鹤说,喝点酒吧。
酒后吐真言,虽然我没醉是在真。
我说我们没吵过架,没有意见不合,有共同语言,相处和睦,但是掰的很彻底,从她搬走那天没跟我讲一句话可以看出来。
我说,我这半生写过很多故事,没料到现在活得比故事还故事,还是完美BE的那种。
“知道什么叫完美BE吗。”
两情相悦,没有外力阻挠,不吵架不误会,就是不能在一起。
真奇怪。
我拿起杯子猛灌一口,觉得不对味。
“红的算个什么事,那是喝情调的。”我把杯子往前推推,“我现在没情调,只有气氛,还是苍凉的那种。”
林鹤很配合我,给我换了杯白的。
“某人的珍藏,不用客气。”
我一听乐了。沈大少出品,必属精品。这竹杠,不敲白不敲。
于是边喝边唠嗑,回望一下当年的峥嵘岁月,忽地觉得有些什么事儿大脑短路了一回,咂吧了好半晌才想起来:“你们家那位呢,什么时候回来?”
林鹤不说话,拿我的杯子灌了一口。
“哎,哎,你别急啊,想想他叫什么,反正迟早得回来。又不是跟我一样,横竖没指望的。”
林鹤趴在桌上,朝我笑笑:“你说的对,他当然会回来。”
然后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沈复归走的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再见,却是一串数字:386 78 4。林鹤那时候愣了两秒,最后一刻两个人笑得心照不宣。后来林鹤就去图书馆借了编号为386的书,翻到第七十八页数到第四行,恰好是一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听她缓缓吐出这句诗的时候我知道她是真高兴,于是我心情也很好。顺便在心里啧啧,真他妈够浪漫的,怎么就没给我遇上呢。
如果是她的话,可能,还背不下那串数字。想到这一点,悲从中来。余光瞟到墙上的挂钟,恍恍惚想到这个点该闹新房了。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也没请你们去咯。”
林鹤大概是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转得这么快,还是条件反射般摇摇头。过了两秒她说,请了的,不想去,去了要难过。
我失笑,有什么好难过的,一顿饭,不蹭白不蹭。然后我就看到她白了我一眼,翻白眼的那种。于是亡羊补牢,当然如果你去了,现在就没人陪我了,还是不去的好。
其实我知道林鹤不去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这些知道的人,多多少少,难免露马脚。有时候是一个动作,有时候是一个苍凉的眼神。
或者,我们这些站立在过去的人物,在她步入正轨的未来里其实并不想再看到了,也说不定。
我闷声把杯子里剩下的透明液体一饮而尽。辣的,直冲脑门儿。
然后我说,如果她不愿意承认这段经历的话,以后有人问我有没有谈过恋爱,我大概会说没有的。
林鹤愣了两秒,最后叹口气,说你这是何必。
我不说话,就朝她笑。
可能笑得有点儿惨。
11°
我最后跟林鹤说,我要去趟大理,看两个朋友,然后去过我想过的日子了。那两个朋友她当然知道是谁,于是我也懒得指名道姓。
她说,也好。
我说我还有一样东西,烧了可惜,求你代我保管。
“是本笔记,只有‘我’和‘她’,还有几个我们这一圈人的名字。给不给人看到无所谓,反正不会有什么人认出来。”说完这些,我如释重负。
这将是我在这座南方城市最后的笔墨。在这之后我去大理,然后到更北边去。想不到如今真的和当初设想的一般,彻彻底底孑然一身。
很久以前外人问起来,我们只说,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如今想来,我们的关系,大概到此为止。也仅仅是,某个朋友,罢了。
拿着签字笔,我最后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
12°
我的朋友,祝你快乐。
—The End—
(2017.1.23)
鞋子踩在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天幕是黑的,远山的淡影模模糊糊,只有远处的一盏灯散出微弱的光。这些微弱的光却奇异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仿佛近在咫尺一般,连身边的人的身形也笼罩了一层光晕——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尽管让人费解,却又带着奇异柔和的美感。
他们正沿着铁轨而行——是要到火车站去。
顾凌之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次分别,同他们过去经历过的无数次分别一般。他下意识地去握那只手,却扑了个空。
是了,陆经年是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
他发现自己听不到一点声响了,连鞋子挤压冰雪的嘎叽声也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去,似乎都被冰雪吸收,送到另一个世界。连风也不来,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寒冷靠近。
顾凌之忽然想起了一句——风雪夜归人。
然而此时却并非风雪之夜,他们也不是什么归人。他们要去到南极洲上唯一的火车站,然后就此分别。他心里也不似过往之时,或许是因为处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所有的焦躁都被冰雪冻结。又或许是因为此刻陆经年在他的身侧,于是心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安详,甚至都忘记去思索为什么南极洲上会有火车站,而自己又要通过它到何处去。
顾凌之一抬头,看到前头隐隐还有两三个黑色的背影,还有从车窗处透出光亮的列车。他看到了陆经年身后倾泻而下的永恒星河,在这一刻他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列车里的布置有些像地铁,椅子却用了红木。在移门移开后还有一扇向里的白色拉门,刚好遮挡掉里面一部分的视线。
于是在半只脚踏上列车的那一刻,他收到了一个吻。
陆经年还是走在前面,猝不及防一个转身。不同于那些浅浅一碰,也并不带什么侵略性,像车窗外隐在夜色里覆于冰雪下的群山,在某一刻身披绚丽的极光。顾凌之张嘴,用牙齿轻轻咬了咬陆经年的下唇。
软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情忽地愉快起来。车里的其他人会看到么?他心里居然有了隐隐的期待,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就像在零下的气温里伸手触摸冰雪。
他想,这是一个在世界尽头的吻——听着也许很不错?
陆经年歪了歪脑袋,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箱胡萝卜。
老实说,顾凌之对胡萝卜并没有什么偏见,只是对煮熟的胡萝卜很有偏见。他自觉一点儿也不挑食,吃不吃东西的准则只有好吃不好吃和想吃不想吃。
在他纠结为什么是胡萝卜的时候,下一秒就跌入无边的黑暗里去了,直到天光大亮。
陆经年靠着枕头在玩手机,听到旁边有布料摩擦的响动,转过头指了指窗帘稍稍拉开了一些的窗外:“是初雪啊。”
顾凌之翻了个身转过去看他:“我昨晚做了个梦,是在南极洲的夜晚去乘火车。”
“是噩梦?”
“不是,是一个很有趣的梦。南极洲一点也不冷,梦里的你还穿着风衣。”
“哎?这样吗,我也在那个梦里?” 陆经年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躺下来和顾凌之面对着面:“然后呢?还有什么?”
“然后……”
顾凌之在被子下面搂住陆经年的腰,探过身去吻住了他的唇。
“我吻了一颗星。”
—FIN—
(2018.1.28)
1°
地铁里人很多。陆经年靠在门边,把厚围巾往下拉了拉。身边那几个像是要去聚会的年轻人的谈话执意钻到他的耳朵里去,想不听都不行。他们肆无忌惮地调笑,打电话,聊这天晚上的计划和未来的规划,再对身边的网络上的事件随意发表极具主观色彩的看法。
头昏脑涨。陆经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归结于晕地铁——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虽然他晕车晕船都很厉害,不过归根结底的原因大概还是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股脑涌来和极有可能一股脑涌出去的信息让人头脑发胀,然后带来极其深厚的从地下涌出的惊惶和恐惧,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语言功能被剥夺,只有所有的感官比平时更为尽职尽责地工作。
害怕开口,并且害怕被人注视,于是除了待在边缘地带发呆就找不到第二条路,来安放自己的视线和比平时更为迟钝无措的大脑。
他把视线从两节车厢不断晃动偏移的交接处移开,去看靠在门边另一侧的顾凌之。后者正盯着对面门上的路线图,那一刻好像感受到了他投来的视线,在对视以后似乎注意到了他所有的不适和疲惫。
“还有两站,再坚持一会儿。”
陆经年点了点头,转身换了一个倚靠的姿势,正好可以看到顾凌之在玻璃门里的影子。顾凌之这天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墨绿色格子围巾,没戴眼镜,头发理得清清爽爽。过了几秒门外飞快地掠过几块广告牌,然后他看到顾凌之一点不发声响地在玻璃门里对他说话,声音却清清楚楚穿过空气传入大脑。
好看吗。
条件反射想回一句滚,陆经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于是他用他能想到的最诚恳的眼神看着顾凌之:“还真挺好看的。”就差两个星星眼和粉红泡泡。
顾凌之两眼一翻,心想这小子报复心贼强,学得还挺快,这次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恶心谁。
翻完白眼就看到玻璃里陆经年的影子在笑,然后在心里叹口气,这才是好看。再仔细想想陆经年看他看得丝毫不做作,也不像要恶心他。于是心情愉快,把目光粘在那张脸上看得毫无保留。
陆经年觉得真是很奇妙,有些不适就在这样的目光里褪去了。终究不是一个人站在人群里,在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的那一刻很多东西的质地就开始改变。他想,安放视线方法好像还真的有第二条路。
比如那一刻他们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在地铁的玻璃门里相视而笑。
2°
两个路痴走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明明在那一刻陆经年一抬头就看到那个招摇的建筑物在高楼林立和低矮房舍间灰蒙蒙的影子,却还是手里拿着电子地图左拐右拐到不了外滩。
其实最近的那一次距离目的地只有半条街的距离,然后顾凌之低头看了一眼电子地图,转身往回走。某人得知真相以后眼泪掉下来。当然那是后话。
最后还是打了车到的。他们走在黄浦江边,风很大。世间所有的尘埃和梦境的碎片裹挟的风里,海鸥在他们头顶飞过,翅膀划开空气和尘埃,挥去雾气和梦境。剪影融化到江水里,最终流入海洋。
他们走过外白渡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拍婚纱照,耳边是走过的观光团导游的声音:“这座桥很多次出现在——”在这之后是一些细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钻到围巾里。
顾凌之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陆经年把手伸进顾凌之的口袋。他们就这样十指交扣地走过这座桥,桥上钢铁的框架像死去的巨型动物的骨骼,尖锐地划开空气,伏在江水之上。他们像曾经从这座桥上走过的无数平凡的人,各怀心事,放在岁月里,也不过一粒尘埃。
陆经年越过顾凌之的头顶去看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看到尖顶的圆顶有罗马柱的还有钟楼,看到顶上的小红旗。陆经年想起有年夏天他们走在不太熟悉的城市的街道上,这个时候开始下雨,一下子把街边的人家绑在窗口的国旗淋得斑驳。雨不太大,但是密集。打在身上大概会痛。暗色调中的红旗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雨把街道塞满,挤走了行人。剩下的人行走在夹缝里,吸取残存的空气。陆经年忽然停下不走了,在顾凌之开口询问之前他松手放开了伞,在伞落下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他后来想也许是脑子进水了——堵上了后者的嘴。
那一刻他觉得伞像帐篷一样安全。你看,帐篷外还有雨幕,谁也不能发现。
于是陆经年想,他们在最安全的地方接吻。
可这想法只是掠过了一瞬,大脑里的水在顷刻间被抽干。他依旧只是浅浅一碰,沾之即分。然后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伞。
小孩子脾气。他听到顾凌之这样说。抬起头去看他的脸,发梢上有水珠掉下来,脸上带着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
3°
逛过外滩附近的那一圈小洋房后陆经年就想打道回府。也许是因为日暮西沉总让人从和平安宁的白日气氛里脱出,不自觉得想起些如果和后来。
餐馆的价格都贵得挺吓人。顾凌之一脸认真地跟陆经年说,一看到菜单上的那串数字,就想起纸巾盒上“有偿使用”这几个字,还有买咖啡时店员催促着办卡时语气里百分之三十的不耐烦,一言以蔽之,一身鸡皮疙瘩。
陆经年看看菜单,打了个寒噤,然后把头别过去假装看风景。
走到拐角的时候两人对上视线,陆经年叹口气,你看这都老夫老妻了,还是吃得实惠点,又不是刚谈恋爱的小情侣。还有半句话,忍了忍,最后还是说了:再说,咱俩刚谈的时候,你也不过是每天请我吃小店的鸡排。
顾凌之对前半句深以为然,听到后半句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想到自己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不在日常生活中贯彻二十四字核心主义价值观实在对不住一直栽培的我国我党,最后憋下一口气,想到这不也是自家老婆给找的台阶下么,于是放弃还嘴。
其实就是不想承认,陆经年偏过头的那一刻他脑子有点不够用。
陆经年在某一瞬仰起头,看到从二楼缠绕着石柱垂挂下来的爬山虎。它的所有的生命仿佛都由绿色流向枯黄之处,最后流进晚霞,飘散全无。这样的形态总让人想起断崖上的无源之水,哗啦哗啦,流尽了便结束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陆经年接起电话,一眼又恰好看到顾凌之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红色电话亭里,笑得一脸狡黠。顾凌之用英文给他念了首雪莱的诗,那些音节破开霞光,顺着爬山虎的枝叶向他流动而来。
最后顾凌之挂断了电话向他走来。
陆经年想,如果梦要醒来,那么就在这一刻吧。
4°
他们最后在地铁口吃了晚饭,直到发动汽车,早已是夜色昏暗。那些行过机场的旅人,拖着行李的倦客,和庞大迷乱的城市一同向后退去,像退去的潮。
顾凌之打开车载音响,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忽然一惊,然后指节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他想到那年他们躺在操场的中间,去数天上仅有的三颗星星。那个下午他们站在学校报告厅的舞台上,他对陆经年说,该谢幕啦。
他们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唱完了最后一句,然后就此谢幕。
然而在这一刻,他却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
陆经年,陆经年。
此去经年。
顾凌之把车靠边停下了。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行为如同脱离了大脑控制一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扳过旁边那人的脑袋,然后开始一个层层深入的漫长的吻。
陆经年那一刻脑子也当机了,以至于最后大脑缺氧昏头转向。他甚至想如果窒息而死是这种死法那倒也死的值当。两秒以后感觉自己是真傻了,哪有这当口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不吉利的事儿的。
他们会在一起很久。这一点他很确信。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们又相对无言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顾凌之感觉眼前覆了层薄薄的水膜,在暖气里要飘散开来似的。又一点儿不想让陆经年看到,好像又带上了点儿十七八岁时的倔强和逞强。于是索性就倾身过去抱住了他,下巴搁在肩膀上。
顾凌之想起高三那年,在冬春之交时的某一日,阳光很好,却又照不到教室里去。他和陆经年站在空教室前的走廊里,陆经年说,你借我靠会儿。于是他就像木头那样僵硬地站在那儿,直到陆经年噗的一下笑出声。
“你放松点呀,我困了,就借我睡一会儿。”
顾凌之把手臂用力收紧了些。他觉得自己确实算是那种独占欲特别强的人。我的就是我的,一点儿不想给别人碰。最好像存放易碎品那样藏进垫了软垫的盒子里,天天只有自己能看到。可他的爱人实在不是什么易碎品。他有的是意志和力量,去抵挡那些足以把他摧毁的狂风巨浪。
陆经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悬崖峭壁来了。可是如果是这种结局,那么站在人群的边缘又如何。他们喧嚣打闹,他们扬起与你无关的尘埃。至少还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站在那儿,就算离得那么远了,他也站在人群以外等你,哪怕下一秒悬崖断裂,万劫不复。他想了想,最后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去我家?”
顾凌之放开他,把车子启动。
“去我家吧。”
陆经年没什么异议。他想这一日实在过得很不错,确切地来说应该是前一日。凌晨两点了,一点儿也不早。
就在这个点,他们确实是要去干人世间最好的事儿了。
—FIN—
柳思渊拎着两坛子酒上半山腰的时候,一轮明月才刚上了梢头。她扯过原本系在腰间的白练,借着甩出后末梢系着的铃铛磕上木门的那清脆一响,权当敲了门。几乎是在同时从斜上方飞下来一粒石子,“铛”的一声撞上酒坛子。
柳思渊嘴角浮上一抹笑,轻轻一跃上了房顶,果然看到唐溪远坐在那儿,正摆弄着手里的竹笛。月色清清亮亮,照着唐溪远四季如一的一身素白,衬得脸色也苍白起来,神色也淡淡的。柳思渊觉得在这样的月色下唐溪远像轻飘飘一缕烟,怀疑她怕是真要成仙飞升而去。
她一抬手,把手里的一坛子酒抛出去。唐溪远伸手一接,是个不大的坛子,约莫坛子的主人也不指望一醉方休,只求尽兴罢了。
柳思渊每三年来鹤鸣山找她喝一回酒,也不叙旧,有时甚至喝完一坛就走。有没有寒暄,说不说些什么是不要紧的,这已成了默认的定例。
唐溪远拍开封泥,柳思渊忽地开口:“听闻你这几年终于肯下山去了,医完病人还多问一句话。我一开始还不信,觉得那不像你。”她走到唐溪远身边坐下,“出什么事儿了么?太阳都打北边出来了。”
“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唐溪远灌下一口酒,像是灌了半口清亮的月光,“想起些陈年旧事罢了。”
柳思渊听得没了下文,也不言语。鹤鸣山人从来没说过她自己是事儿,好像由生至死都不会踏出鹤鸣山半步。原先还有些慕名求医者,自从知道她多数时间也不呆在屋子里,去了也往往遍寻不到无功而返后,也渐渐少了踪迹。柳思渊不是不好奇,可若唐溪远不愿讲,她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寻根究底。
有些人想借着她让唐溪远下山来治病救人,柳思渊就会摇摇头说做不到。她们的确是朋友,关系挺不错的朋友,每隔三年就要一起喝一回酒的朋友,但她知道唐溪远不想说不想做的事儿没人能逼她说逼她做。唐溪远确实医术高超,大多数时候性情也平和得像她师父,于是人们往往会忘记她也是用毒的好手,且脾气有时让人捉摸不透。
柳思渊其实也听说过许多传言,最盛的是唐溪远好些年前下过山,结了个仇家,不得已逃回山上,而那仇家因为种种原因上不得山半步。其实这些传言都漏洞百出,至少如今江湖上风头最盛或技艺最强的,没听过哪个同她有什么仇怨,而作为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柳思渊也实在想不出能有哪个仇家逼得她得一辈子待在山上不下来。
除非她自己不愿意下来。
唐溪远听了这些后有些啼笑皆非:“哪是他不能上来,怕是他根本不愿上来。”
“真是有仇家?”
“有个故事,”唐溪远把酒坛子抛起来,复又稳稳接住,“你要是想听,我就讲讲。”
“很多年前有个小姑娘,从小跟着师父生活在山上,师父教什么她就学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天师父让她去山脚下采药草,她牵着毛驴下山,忽地看到一匹白马立在路边,枯枝上坐着个红衣少年。小姑娘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她见过好些上山求医的人,也不乏些少年人,没有哪个及得上他。”
“但是她当时讲的话很煞风景,你猜她说了什么,”唐溪远忽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思渊在月光底下居然看出些惨然的意味,“她对那个红衣的少年说,麻烦让一让,你压着我要采的草了。”
“没过多久少年的朋友给人打成重伤,上山来求小姑娘的师父救他,接着小姑娘就跟着少年下了山。”
柳思渊提起酒坛子,往唐溪远手上的坛子上轻轻磕了磕:“后来怎么样呢?”
“能有什么后来呢,不过是些老调重弹的江湖故事。初出茅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喜欢上了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又是很不巧地那少年碰着了喜欢的姑娘,小姑娘就一个人回到山上去了,如此罢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唐溪远觉得自己语气轻飘飘的,仿佛那真成了一个事不关己的别人的故事,和她听过的无数爱恨离合一般渺远,是暮色苍旻下不化的远山雪。
酒不多,却很烈,比之前几次的都更能激起人心底那些意难平。证据是唐溪远觉得自己开始不过大脑地说胡话了:“我什么人都能杀,杀不了他喜欢的那个人。我什么都医得,医不活我自己的心。我当然希望我喜欢的人活得快乐。可我是人,我没有成仙。我自私。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难过死了。”
“我师父是玄明真人,我可以让生者死让死者生,我走过一趟黄沙道,不仅没有下黄泉,还有个清净处去得。世人敬我惧我羡慕我,可我不快乐。”
可我不快乐。
唐溪远忽地想起柳思渊的上一世,那一回她没能救活柳思渊。
她远远地望着门外雨幕里方寻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方寻湿淋淋地到了近前,才如梦初醒似的,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你来晚了。”
其实她很想问问,她想问方寻,想问徐清,想问她认识的所有人,像那些扯不开忘不了的东西到底算作是什么。就算到最后已经无关爱恨。像这样每日养养金鱼,逗逗鸟雀,闲时采些草叶花果来配药,下山去医两个病人,不想动就立在林子里眺远山,或到瀑布底下不吃不喝坐上好多天,如此的日子已是十分快活,没什么可抱怨的。若是非要去强求些不于己的爱憎,反倒贪得无厌。
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一念间可千金难买也可一文不名,是什么触之即碎也坚不可摧,是什么让方寻几千年来执着地找柳思渊的每一次转世,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陪她走过凡人那些细碎短暂的一生。
是什么让我当年执意跟着那个素不相识骑白马的红衣少年下山,陪他看过山河大漠也给他挡过刀剑,最后看着他给喜欢的姑娘敬了杯酒,就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他的后半生留给了别的人,落荒而逃回到鹤鸣山,连一句虚情假意的祝福都懒得去编。事到如今我不恨徐清,不恨姬鸿雪,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可我直到现在仍然念念不忘。连我养的金鱼看起来都像是他当年买给我的那几条。
但我还是养金鱼。我什么也没忘记。
柳思渊看着唐溪远,也许是用酒混了一腔悲愤灌下去,全现在脸上,平添了些烟火气,眼波流转,两腮微红,倒像是他们那些颠沛的红尘客了。但还是带着点冷厉,眼光清澈而夹带锋芒,一时间柳思渊竟然分辨不出她到底有没有醉。
唐溪远拿起竹笛,站起身吹了几段曲调,都是柳思渊没有听过调子。那笛声里仿若化入了说不尽的山川灵秀,又在上头落了一场大雪,茫然空寂,只偶有几声鸟雀啼鸣。末了,她低头用另一只手轻抚那支笛子,仿佛忘了一边还有人,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变换得颠三倒四的人称,兀自说了下去:
“我本当在世外云中遨游万里,就因为多看了他一眼,白白添得尘世摸爬滚打,结果扑了一场空。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故我问世间。”
(2019.1.1)
三点十五分。
唐溪远丢开手表,一手抓过旁边桌子上的塑料袋,从里面随手抓出一个油乎乎纸袋啃了一口,接着由衷从心底发出“吮指原味鸡真难吃”的感慨,充满嫌弃地决定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把它咬完,和被揉皱的油乎乎的纸袋同仇敌忾,就像哈姆雷特说命运女神就是个婊子时那样。
六个小时前她站在医院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像海里孤零零立着的石柱,看见谁都不顺眼。四面的浪潮刮过便激起无声的诅咒,往目光里淬上毒药,恨不能见一人杀一人,刀刀封喉毙命。
她烦躁得要死。但是她又明白她在和自己生气。她要先把场地划扫好,先用对外的芒刺把所有她可能迁怒的对象赶走,再去处置那一小团寄居在这个躯壳里的怯懦的灵魂。
她想自己也许带上了这个年纪愤世嫉俗的青年的所有的毛病,包括自以为是地认为世界对她的针对——凭什么杀人放火的人都能活得有滋有味,偏偏就一直不让她好好地活?在这个婊子一样的世道上,做好人和做恶人到底哪一个活得更好?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就想都不用想。
“我对自己最底线的要求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可难道连这也是错的吗?”
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对我所看到的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我努力用我的笨拙来善待所有我遇到的人。
这也是错的吗?
每一次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不备之时轻飘飘地弹一下她的脑壳,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些虚幻美好的空中楼阁弹个粉碎。然后她听到两声轻笑,像是说今天的饮料手滑多放了两勺糖那样,说,这和之前你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啦,只是个玩笑。
一个足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决心都摧毁得一干二净的玩笑。听起来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没什么严重的。
有点儿荒诞。就像她此刻机械麻木地咀嚼那块柴火一般没什么滋味的原味鸡,但是几个小时前在车上她被那种虚幻的气味迷惑了,这种气味让她相信原味鸡是好吃的,就像昨晚梦里那个她很贪心想要全部带走却一口都没吃的水果塔,跟买一送一随便按什么形状切下来的乳酪蛋糕一点儿不一样。
虽然现在看来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她哪个都吃不到。
唐溪远认真思考了两秒以这种愤世嫉俗的惺惺作态仇恨地吃掉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半块原味鸡然后倒头睡下一个半小时,醒来后再继续以同样的状态吃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和半块原味鸡到底算不算暴饮暴食。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过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幼儿园拒绝午睡小团体永远有她的一份儿,她睡午觉的次数屈指可数。生病也要将娱乐精神进行到底,不到晚上绝不睡觉。
是因为房间里太昏暗,她过得不辨昼夜了?
也许吧。耳边激情争吵着的两个重金属乐队争先恐后地回应她,这让她头晕目眩很想再倒头睡过去。
前两天有个朋友要去集训,临走前唐溪远给她写了一大段话,包括“我希望你能做想做的事,成为你想变成的样子。因为这比旁人眼里的成功要难很多很多”。那个像发光体一样亮闪闪的小姑娘跟她说,也希望你能变成你想成为的样子。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唐溪远愣了好几秒。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再标准不过的客套,却如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唐溪远想起了她在车上看到的停在路灯上的鸟。也许鸟能看到比人更丰富的形形色色的人,而且人对于鸟更没有防备。但是鸟不会愤慨于不公,也不会评判世人。就像她前不久看到有人说的那样,它们只是看见。
然后转过身去。
在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啃原味鸡的时候她的朋友在干什么?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都在干什么?
小时候她以为工作日的街道是荒凉的,在小城里也确实如此,四处游荡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就是游手好闲一看就最好不要去搭理的,或是路边卖水果的外地人,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可是城市里不是,总有无数的人从这里奔向那里,有无数的理由,把街道和公共交通工具占得满满当当。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做什么?
在胡思乱想里她甚至有那么几秒想起了徐清。有句话叫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唐溪远仔细想了想,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单薄到只剩下一串短短的qq号码,轻点删除,这辈子都大概不会有交集。其实她已经不剩什么念想了,删不删都无所谓。偶尔在别人的谈话中忽的冲出一根刺,刺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为此很钝地疼那么一下,如此而已。
连疼也是很钝地疼一下。有朝一日或许就像弹簧坏掉的蹦床,再怎么挤压也不会有丝毫的反应。
唐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逐渐变得麻木。朝气蓬勃的鲜明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要这样一点一点融入那麻木的一大团世界呢?从轮廓分明的个体,变成模糊的什么东西,从思想到形体都变的黏黏糊糊含混不清,语言模棱两可,情感毫无波澜。他们先把自己推进这座巨大的公墓,再用余生往身上盖土。
他们最终都要成为“模糊的人” 。命运不公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儿,没什么可鸣不平的。
“但是我希望他们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但是我希望我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唐溪远把模糊的鸡骨头塞进模糊的纸袋里,抽了一张纸巾擦手。她想,我还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当然不是我寄希望于能借此从命运这个婊子那儿得到什么。
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所能得到的只有疾病,痛苦和贫穷。
他妈的就是我乐意。
寄居在两耳的重金属乐队又不依不饶地敲了一遍锣。天色昏暗,仿佛是到了夜晚。
还是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她回忆了一下上一个被全世界追杀的精彩纷呈的梦境,和上上一个梦里把世界分块编号,拔出导管就能把A国顺着机器发射来的导弹反弹回去的机器,于是补充,梦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她关了灯,在金属的轰鸣声中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分。
(2018.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