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我在河滨快速路和九十六街口看见太阳消失。这天曼哈顿很冷,警官带我小跑穿过街道,去认领一具存放了好几天的尸体。我往掌心呵气,用力搓着手指尖都不见暖,一声咒骂在此起彼伏的惊叹中无处着地。古怪的事情在于无论是警官还是我,谁都没把太阳的消失放在心上。我跟着他朝前走,费劲地从激动的人群中挤过车道,只听他仍在絮絮叨叨地描述三天前鉴定尸体的法医是如何朝他们发脾气,把手提箱甩在他的桌上逞威风,砸得一时尘风四起,零散纸张飘了半晌。他边说边无力地朝路人挥手,像驱赶鸽群的孩子。我拨弄着口袋里怀表的银链,猜想他表格上填写的内容无外乎这些:姓名未知,男性,身高接近六英尺,体型偏瘦,发现尸体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六分。这不是个发现案情的好时间。法医和警官们都被迫加班,这也是他们并没有好好对待那具尸体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样,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听上去并非是罗伯特·诺里斯想象中最体面的归宿。
对我来说,诺里斯的失踪已经接近半个月了。这算不上罕见,如果放在平日里,我猜测他八成是去了其他地方旅行。美利坚对他来说太崭新,也太庞大,横在他算不上漫长的人生里,突兀得像城堡里永远来不及拆开拾缀的集装箱。但他从来不是个会爽约的人。我们预定了二十三日晚上八点,在四十街口大都会歌剧院附近的达邓餐厅共进晚餐,但他迟迟没有出现,也没托人给我带个口信。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去他的公寓,电话局那儿的家伙们也没能成功让我与他说上话,只有我指尖下面一个旋转的红色按钮仍旧蠢蠢欲动,回以我一阵阵无法接通的沮丧。曼哈顿的警官正是在这时候找上了门,盘问我近期是否见到过一个叫罗伯特·诺里斯的男人。我摇摇头,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警官便告诉我三天前他们从哈德孙河捞上来一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说明其身份的证件,唯一一封信也被水完全泡烂了,无法分辨字迹。如今,他们合理推断这个人就是一桩市民报案中疑似失踪的罗伯特·诺里斯,而在他电话机旁的记事本上潦草写着原定要在二十三日与我共同商量电影剧本,而我恰巧又正是他联络薄上的第一个人。
讽刺的是,第一个找上警局说诺里斯可能失踪了的人并不是他的那些女友们,也不是我,而是他的私人医师。这年头究竟是哪些人需要去所谓的“私人医师”那儿按时报道已经是个人尽皆知却秘而不宣的共识。我点头,花了两分钟找到我的钥匙,随后锁上门,跟着满脸烦躁的警官走出公寓,试图表演出一个身处纽约常见的中年白人男子应有的模样:那通常是忙碌的,里面有一丝丝恰到好处的傲慢,未能跻身更好街区的遗憾,与面对对方尚可自处的坦然。我成天见到这些人,要饰演这样的角色也并不难。更重要的一点则在于,委身于这样的角色可以很好地掩饰我平日生活里难以告释的空白。
警官半拧过头,一口焦黄的牙齿,我注意到他在说话,街上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他说,快跟上,我可不想在一个八成是醉鬼的人上头浪费更多时间。我从这时开始隐约感到愤怒。愤怒代替先前的空白,从我的胸口滋溜一记,滑出一滩难堪的痕迹。眼前,我的警官显然也很恼火,在他的辖区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得不劳烦他来敲我的家门。我们的愤怒像两簇不一样的火焰,各自燃着。这反倒敦促我收紧下巴,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祈祷不要让我的邻居看见这足以令人误解的一幕。
你也许会说我没有良心。在这时,我确实表现得过于镇定,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但相信我,这股滋味大多是由于一种被背叛的愤怒。这股愤怒和警官的不耐无关,也和诺里斯的失踪或者疑似死亡没有任何干系。这是我不得不强调的一点。饶是如此,我也花了一整路的时间来解剖我的愤怒。如果你也是个导演,或者是个剧作者,你便知道很多时候我们并非栽在灵感的头上,而是栽倒在人皆有之的感情脚下。纽约和伦敦没什么两样,伦敦和巴黎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人都在毫无意识地欺骗人,也都在毫无意识地欺瞒自己。我愤怒的是我叫诺里斯失望了,所以他才会独自去见他的私人医师吗?我愤怒的是诺里斯擅自离世了,抛下他在异国他乡唯一的挚友吗?我愤怒的是直到诺里斯死了,他也没有再看到过一部真正属于我的电影了吗?还是说,我仍旧在愤怒其他的东西呢?我与警官的背影忽远忽近,甚至顾不上感叹阳光是如何在白日里彻底消失的,只是不断按捺并质疑着这种来得匆忙的愤怒,以至它同我的担忧、迷惑、划不清边界的孤独感搅和在一起,最后只让我也想一头扎进诊所,抢走所有高价处方背后的劣质酒精。
对了——
到了。警官说。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打断了一个真相的萌芽,一瞬间,几近燃起的信子就被紧紧捏住,又被他微微震颤的腮帮捻灭了。我走进警局,迟迟地发现我愤怒的原因其实是诺里斯这一次没有想过要带上我一起。我愤怒的是他独享了某一件东西,在每一个昏聩的夜里,在每一个我难耐得撕咬自己虎口的时刻里,我的友人却在他的豪华公寓里安然地灌下一杯又一杯威士忌,指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粗雪茄。
我攥起掩在袖管里的手。我已经戒酒一千零一天了,我不该有这个念头。
后头就是临时停尸间,就那一具尸体,躺在桌上。警官领我到门口,不再进去,眼睛至始至终都盯着我的脸。他的脸全被帽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声音压得很低,甚至飘飘忽忽的。我能感觉到他很困。因为我困倦的时候也是这样,更多的还有些不耐烦。说来也是,又累又困,步履不停,暴躁不堪,简直是曼哈顿的代名词。我想。
是他吗?警官问,他是不是罗伯特·诺里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句话我没有回答出来,在这个时候,任何脱口而出的答案都是可疑的。然而,这位曼哈顿警官带我来指认尸体之前并没有猜想到一个可能性——或许我会认不出诺里斯。河水把他泡得肿胀起来,皮肤发烂,却在冬末的空气里透出一股冰块冻结后的颜色。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先嗅见了气味,在我看清楚他的长相之前我先嗅见了他的气味,这并不是诺里斯常用的那些香氛的气味。苦橙、葡萄柚、香根草,不是!罗勒、雪松、檀香,不是!广藿、胡椒、肉豆蔻,不是,不是,都不是!我嗅见的是雨后合欢树下淤泥里翻倒出蚯蚓的气味。烧焦的烟草味。喝下一杯灌在没有洗过的咖啡杯里的凉水的酸涩味。在雨里燃起的火柴味。
我不知怎地抬起胳膊,用手背揉揉右眼眼角,往前走了几步。我眨眼,黑屏,恢复光,又黑屏,残留的白炽灯落在我视野里的黑暗中,覆了一层变幻莫测的光影,不规则的形状,然后才是一张脸。世界上最凄凉的死相。尸体,双眼上头微微鼓起,嘴唇全白,双手堆叠着仍旧泛着湿气的褶皱,就像套上了戏团里拙劣的皮囊。我回过头去,警官仍旧注视着我,用眼睛继续问我:是他吗?
他是一个吹着口哨的独行侠。罗伯特·诺里斯有过一头深金色的长卷发,碧蓝的眼睛,过于透明而泛着血丝的皮肤,习惯性微抿的薄嘴唇,耳朵有些尖地朝后削出一道不太自然的弧线,圆下巴上的胡茬和鬓角总是推得干干净净。而如今,这典型英格兰人的模样都被河水毁于一旦。闲话里诅咒他终将死于梅毒,可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是河水带走他的。一切都把他冲刷得干干净净,甚至过于干净了。身上一些划痕令他脸上的皮肤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脆薄,以至让我想起博德利图书馆中的珍贵书籍。我从没触碰过那么昂贵而古老的纸张,但我猜测也不过就和此时的诺里斯一样了。如果我再继续掀开旁边桌上一顶软趴趴的毡帽,一件件褪下他身上的衣物,一个个翻开他的口袋,逐个展现在我眼前的会是从多塞特寄出的来自勋爵夫妇的问候,每半年来一封的信上总是一模一样的寒暄,一笔足够普通纽约人生活上二十年的“资助金”,我,一个与他同样都来自英格兰的外乡人,从这个时候起学会应该称呼他叫罗伯特·诺里斯阁下。继续朝下翻,象征着新大陆与新时代的物件会慢慢变多,我们忘记伦敦街头失去工作徘徊数日的贫民,找到一架哈因利费·艾尔莱蒙产的大口径相机,一柄做工精致却缠着一绺红发的拆信刀,一枚巴斯的罗马古钱币,还有一本我猜测原本是我放在他那儿的剧本。算不上厚的一百多张稿纸,上头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什么都看不清。比起其他任何东西,这剧本此时都显得太笨拙,太沉重了,放在他昂贵的物件之间格格不入,总该被清整出去。
我盯着那叠浸透后风干的稿纸愣了一会儿。它们不再是我熟知的模样,而是自顾自地蜷缩起来,像枯死后一碰即裂的干花。我看了一会儿,也许很久,警官都等不及了。我猜想是我的表情太古怪,愣得太久,让他开始怀疑这场原本被认定为失足的意外死亡活像是场有预谋的谋杀案。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灯亮起来。我忘记了什么。对,我依旧在对诺里斯生气。我比走在路上时更愤怒了。我的愤怒令白昼如夜。见鬼的、该死、你这肮脏的小人、诺里斯,该死!你不能就这么溺死在这条河里!如果你非得淹死在那儿,你也得先把我的剧本从你的口袋里掏出来,恭恭敬敬地用石头压好,放在河滩边上有人的地方——或者,诺里斯,也许你就该把剧本完完整整地留在你那套能塞下一百个人派对的大宅子里,亲自给我个电话,叫我去那儿取一趟!你要是非得去死,不得不死,有一百个不毁掉剧本的方式——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
警官狐疑地看着我。你还好吗,你看上去很糟糕。他接着愣了愣,语调更迟钝,眉头皱得紧紧的,身上紧绷的衬衣随着他举起手臂的姿势一同冲我龇牙,你是不是……?
他知道我的名字。从他敲开我公寓大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先生吗?我趿着一双旧鞋去开门,看见这个警官一脸麻木,口中喊着我的名字,于是我知道他不认识我。曼哈顿这儿没那么多人认识我。这是好事,这是好事。这里不是旧金山,不是我们的电影工厂,不是索福克勒斯剧团,也不是我第一次踏上美利坚的土地时走进过的美分剧院。他不认识我,他最好永永远远都别认识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同样困惑的口吻反问,我是谁?我的后手掌紧压在捧着诺里斯遗体的那具木板桌边缘,看着警官移开了视线。还是说,罗伯特·诺里斯,你是如此憎恨和鄙弃我的剧本吗?你是如此难以启齿将这一真相告知于我,以至你不得不,你必须,你被迫带着它去死,而后才能不动声色地毁掉我的剧本、我的下一部电影吗?
我吞了吞口水,我怀念酒精灼烧食道的刺激。我怀念很多此刻我知道我不该怀念的东西,温暖的胃袋,昏黄的飞影下乍见跳跃的动作,眼神,手指,抖动的小腿,醉酒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秒十六格的慢速映像,夸张的细节,电影,电影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没有规规整整的剧本,没有挑拣重组的对白,电影,或者说悲悲喜喜的闹剧,就是在这些时刻从我的手中出现的。我杀死K先生。我试图抠出石缝里的便士。我被困在城堡中。
警官问道,所以说这到底是不是罗伯特·诺里斯?
我们就在荧幕里,诺里斯,我们置身在那片黑暗中唯一亮着光的地方上,我们滑稽地喊人放慢动作,张大嘴巴,说出没有声音的唇语,直到间幕把那些令人尴尬的、夸张的、莎士比亚式俗气的话语砸在人们的眼前,把不会说话的声音描摹出来,而我们藏在物景之中,直到一切落幕。
我扭过头看着警官,“是的。”我说,“它曾经是罗伯特·诺里斯。”
第二天,曼哈顿上空太阳消失的故事上了纽约时报的头条,有人在上面写到,月亮来得既不准时,又不在轨迹上,遮住太阳的时间晚了四秒钟。我卷起报纸,把它同那沓字迹模糊的稿纸一同丢进废纸筐。
现在,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去。拨回到一九二五年开始的时候,这一年我三十五岁,我的朋友罗伯特·诺里斯三十一岁,我还活着,而他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当我在试图谈论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死。简短地用一句话概括说:我们都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男人。以至十多年前我们都在旧金山电影工厂里那会儿,所有人都猜测我们是一同被英格兰那些女王册封过的什么什么勋爵家庭出生的纨绔子弟,跨越大洋来到新大陆试图洗刷过往的耻辱。这标准的概论确实适用于诺里斯,但却不适用于我。不过从我所站的立场出发,我一贯没有什么动力用干巴巴的事实去终结谣言,毕竟漫天飞舞的谣言创作了过多信息的泡沫,过多的泡沫形成神秘的同义词,而神秘,则是你在这个年代立足的根本。但现在不一样。诺里斯,在谈论你之前,我先得向你说说我自己。
与您,高贵的罗伯特·诺里斯阁下不同,我出生在一八九零年的初冬,十一月份时在萨默塞特郊外的地方乡绅家中坠地,着实是一部传记电影的开头。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声音,如果后人知道——如果让那些好事的八卦者、那些写得天花乱坠的记者们、寥寥无几的真实批评家们知道,他们恐怕一半人会说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从出生起就是个沉默的婴儿,没有啼哭也听不到呼吸,注定会成为一个默片的演员或是导演;另一半人会说我就该永远地陷入沉默,并最终早早夭折为好。沉默。在生命的一开始,沉默是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它一旦落在婴儿的头上,大抵上就可以代表死亡本身。
但婴儿的我迟迟地发出了一声喘息,虽轻,但也从此茁壮生长起来。我的父亲詹姆斯·法尔是个体面且普通的男人,通常来说,这一类人在任何年代中都只能缓慢地朝下滑去,由于不懂得抓牢时代的机遇而逐渐失去声音。他也并不拥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或天赋,在十九世纪的末尾同整个法尔一家呆在被猫头鹰与狐狸的啼鸣所包围的农地边,逐渐走向不被重视也未被完全忽视的境地。
此时打破这股沉寂的人正是伊芙琳·爱希,我的母亲。她是个典型的下层女子,当时伦敦东区常见的歌女,徘徊于码头工人与流窜至此的外来移民之间。她的梦想,和绝大多数如今纽约家庭餐厅里的服务生,以及倒闭酒馆里的香烟女郎们一样,不外乎是那些歌唱家啦、女演员啦之类的幻象。我之所以称其为幻象并不是出于我如今三十多年来的判断力,亦或是身为一个多多少少还算闻名的导演所积攒的经验,而是我母亲和这些人其实都一样,打心底里也认同这些无非是悬在眼前永远无法抓牢在手心里头的重雾。即便如此,她们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断然不可能成为那被选中的万分之一。我猜测,这是由于一旦否认了梦想,她们也同时失去了用以解释她们被围困在油腻的厨房间,簸箕与沾着污垢的啤酒杯林中的唯一借口。
自然,往后头说,当我的父亲由于事务关系前往码头,第一次遇见我的母亲时,一切就从一个漫长平淡的家族没落史转向一个相当落入俗套的流行故事,恐怕比简·奥斯汀笔下的情节还要更荒谬和现实一些。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一见钟情,这通常代表着某一方觊觎起了另一方的美貌或者才华,在我母亲身上,我时常认为前者占据了多数。与我的父亲恰恰相反,我的母亲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拥有着她这个阶层常见的小聪明与罕见的意志力,击败了我祖父母的竭力反对,令我的伯父伯母反目成仇,成功脱离那些狭隘拥挤的街道,跻身于多多少少算得上小富有的阶层,从此摇身一变,几乎就要把过往所有寒碜的口音和局促的动作一齐从自己身上洗刷掉。
那会儿我的父亲和刚刚出生的我都不曾知道在她身体里面,更深的地方,存在着一种怎么都无法抽抹干净的东西。一开始,当我长大至约莫六七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我都一度以为母亲是在效仿从前那些贵族人家的太太们,装作身体孱弱,脸色苍白,浑身上下柔若无骨,以便博得同情和喝彩。至少在她头脑清明的时候,这模样看上去还饶有架势,叫人不得不严肃对待。几年后,我们逐渐发现伴随着那种柔弱而来的还包括没日没夜的哭泣、哀哀干嚎、高声责难,她用那双蓝绿色的眸子——每当我看向水盆里镜面般的湖色时我总能看见同样的眼睛——仇恨地瞪着我,责怪我的父亲将她从伦敦带走,从此她便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歌唱家了。甚至在某些时刻里,天生的癔症令她坚信自己在考文特花园剧场里获得过万众喝彩,而被迫嫁给父亲令她不得不放弃在伦敦的一切。那从未抓紧过的梦想穿过重雾,将她紧紧裹在其中,变成了她的现实。直到这时,我的父亲才发现她就跟祖父母们所说的那样,向来都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她的双亲从未在霍乱流行时过世,也从未将她独自留在街头。他们至始至终留在东区拥挤的棚房里,等待着离家出走的少女有朝一日归来。甚至,谁都不知道她原本的,真实的,不光彩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她几乎欺骗了她生命中的所有人——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她自己。她唯独没有欺骗我。她没有欺骗过我。她在癔症发作的时候是真实的,她在平日里也是真实的。她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歇斯底里症在我身体里就跟在她身体里一样顽固,带着她血脉中的诅咒,肮脏地贴着我的血管和我的头颅内侧,迟早也会把我变成她的模样。为此,我也将不得不去欺骗他人,以便让自己也获得一个容身之处。
那是我第一次接受了自己实际上有可能生而便不健全的事实。我询问她道,那父亲的爱是真实的吗?她的爱是真实的吗?我们都知道父亲深爱着她,以至愿意为了她同家中决裂。她告诉我说她从未真正欺骗过父亲。父亲爱着她那具躯壳,于是她也用那具躯壳去爱他,那之外便不能再多了。爱恋从一见钟情的第一秒起便有了固定的形状,固定的容器,那之外,他们第一次都没有考虑过爱情的方式。这对九岁的我来说实在太复杂,以至我陷入了轻度的困惑。但我想,我之所以后来成为剧团中的一员,成为一个剧作家,成为一个导演,一定跟那时候我的母亲脱不了干系。我的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说谎,我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她唯一的血脉,于是我自然也就顺着我的血脉,编造更宏大的谎言。
再往后,一切倒也顺理成章。父亲再一次爱上了其他女人,她出身良好,是伦敦西南郊外萨里郡的怀特一家最小的女儿,拥有着同她赫赫有名的珠宝商外祖母一样体面的名字。他们的结合让我的祖父母也终于原谅了父亲离经叛道的这十年,接纳了詹姆斯·法尔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爱丽丝·法尔的回归。而我的父亲也就这样被迫成为了时代中的重婚者。可但凡是任何一个见过爱丽丝·法尔的人,恐怕都会说连上帝都会原谅我父亲的选择。我的继母是个堪称完美的女人,比起我的生母,她实在是过分完美了。这令那才华不出众又生来伴着癔症的可怜人相形见绌,无路可退,眼见就要落得个千夫所指的下场。于是她瞒着我父亲,把我从他的身旁带走了。出人意料的是,我实际上并不记得离家的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任何一个孩童一样,对我的母亲怀有一种天生的毫不质疑的信任,这信任让我的记忆在这种时刻,无法去记住一些我并不想记住,或者我在那会儿压根无法理解的事情。后来从他人的回忆中,我得知她连夜将我送去几十英里开外的贫民习艺所,谎称我是一个伦敦东区的孤儿,把尚还一无所知的我留在那儿。到别处去吧。她说。雷,光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光是这样活着是不够的。她注视我,紧紧贴着我的耳边说。与这亲密的耳语相反的是,她松开了牵着我的手。站在这里,不要动,雷。她说。我的好男孩,听着,把我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一遍——光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光是这样活着也是不够的,你必须记得清清楚楚的。然后她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八个月后,圣诞节前的数十天,我的父亲辗转多处,托人到处打听,最终和我的继母一同找到我。我迟迟得知我的生母,那个自称伊芙琳的女人已经死了。她在偷偷带走我后独自回到萨默塞特,当着我父亲的面发下毒誓,说要让他为他的背信弃义付出代价,随后便投河自尽了。谎言让她得到一个说谎的家庭,癔症让她得到满堂欢呼与喝彩,但这两者始终没有帮助她弄明白,她的自杀让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恐怕算得上她并不长的一生里做过的最果断的一件漂亮事。
我再也没有问过父亲究竟是否是以不同的方式爱着爱丽丝的。我想无论他是和对我母亲一见钟情一样地爱着那个人,还是以其他的方式爱着那个人,这都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他们的结合给我带来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与她并不亲近,事实上,当我被伊芙琳送去习艺所之后,“法尔”这个姓氏也开始变得像是别人的东西了。在我人生中,有八个月的时间里我都被叫做“老鼠”。老鼠是我第一次在儿童剧团里得到的角色,只有声音,没有形体,吱吱吱,吱吱吱地,从后台的左侧跑到右侧,又从右侧跑回左侧,吱吱吱,吱吱吱。我用不同于真正老鼠一样响亮的声音喊道,演技拙劣,嗓子半哑,跑得满头大汗,可背脊上都是凉的。舞台背后,我站在剃了头发的孤儿群中,面对着手持木板的老师,一字一顿,用我所能坚持的最标准的发音高声说,我不是个孤儿,我是伊芙琳·法尔和詹姆斯·法尔的儿子,我的名字叫雷蒙德·法尔。他们嗤笑我同我母亲一样得了癔症,是个天生的撒谎精,就缺少一些结结实实的教训。看样子,我不但应是个孤儿,还不该有雷蒙德·法尔这个名字,我就是一只谎话连篇的老鼠,在他们口中,倒是刚刚好好地应证了我母亲的预言。在那八个月里,我打心底里坚信着我的名字就叫做老鼠。雷蒙德·法尔是一个漫长的谎言,我的父亲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自以为的母亲也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他们是我臆想中的双亲,是从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人,我是老鼠,我生来就该被人人喊打,只配在舞台后头东窜西跳,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往后,无论是当我不情愿地被从习艺所带走,直到第二次离开法尔家,被不知如何是好的父亲送去男子寄宿学校,还是摆脱了贫童剧团,跻身于伦敦真正的剧团之中,我都久久地饱受着这种矛盾的侵扰,以至不同于母亲的癔症开始在我身上发作。夜游症于我而言并不危险,却像是一副圣露西亚的面具,依附在我拉长的脸庞上,掀开半闭的眼睑,在如墓的黑夜里支配着我,表演着我的默剧。它同样地帮助我从一只老鼠开始进入一度在伦敦闻名遐迩的索福克勒斯剧团,并阴差阳错地早早踩准了时机,跟着剧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便远渡重洋,来到美国。于是我,带着我并不真实的名字,成为了留在这片新大陆移民记录上的一员,自此往后,直至如今,一九二五年,便再未离开过。
诺里斯总是管我叫雷·法。大多数熟稔的人也都会这么喊我,雷,或者是法,非常简单的单字节发音。从事我们这一行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个漂亮的艺名,有时候和本名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也有的时候会玩一些小小的文字游戏。但不管是在剧团中作为配角、还是作为索福克勒斯前导演的学徒、抑或是在旧金山真正成为我自己电影的导演时,我都在使用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对我来说,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从那八个月之后便已经成为了我的艺名。我真正的名字叫做老鼠。这就是我真实的名字。剧团里的人是这样说的,我们从来都不拿真实的名字去告诉我们的观众。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懂得在错误的地方里,正确的话也会成为谎言;反而言之,如果在正确的地方,谎言也能成为正确的话。前者对我而言便是那习艺所,而后者,便在日后成为了我的电影。正是我的电影,让无声谎言成为万众瞩目的珍珠。
诺里斯,这些你都读过了吗?我所说的这些。我所说的这些都是我从未告诉过你的事情,也是那些大批评家们一无所知的事情。你说这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电影?这些便是我写在那份被淹没的剧本上的全部内容了。没错,它并没有一个结尾。往后……往后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书写。我的一切从来到新大陆之后才重新开始。而我的前半生,我的前半生就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霍乱一样,最终也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这不是个好电影。”
罗伯特·诺里斯躺在棺材里。我站在我谈不上是至交的男人灵柩旁,把来自巴斯的古钱币偷偷盖在他的左眼上,看着它在那浮肿而苍白的气球脸颊上滑稽地凹陷下去。他的家人们没有来纽约替他送行。恐怕他们在遥远的海岛上也松了一口气——就像我的母亲溺死时,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似的。对他们来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呢,罗伯特·诺里斯阁下?他们会亲昵地喊你叫罗伯,就像我的家人喊我叫雷一样吗?还是说就同你轻描淡写用一句话同我讲述的那样,你的家人们,多赛特勋爵与勋爵夫人,视你为耻辱,因此用那世袭贵族们城堡底下取之不尽的金钱把你打发到这块咆哮着的野蛮陆地上来?
这不是个好电影。
我听见诺里斯的声音。他会这么说。我想,他一定会这么说,不然他没理由带着这份剧本淹死在河流里。这不是个好电影——就跟他往常好多次都这么告诉我一样,信誓旦旦,笃定得很。我耳边仍旧响起他不断絮絮叨叨的声音。跟其他很多人说的一样,你后来的电影彻头彻尾全是无聊的货色。你从前默片里那些叫人啧啧称奇的灵艳都消失了,《杀死K先生》里光怪陆离的多重曝光,《石缝里的便士》中长达二十秒钟阳光落在硬币上眩光的挪动,《蜘蛛之墓》中群鸦般从上空闪现的黑色闪电,这些都不见踪影了。只剩下《城堡》的间幕上冗长而古怪的对话。没有声音,只有一小段一小段令人尴尬的对白。评论家和批评家们有一百个理由来欺骗我。谩骂和故弄玄虚并非他们的职业病,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能,因此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抵得上一个末流的创造家。而你,诺里斯,你从来都没有理由欺骗我,你是真诚待我的,我相信你只会同我谈论真相。但我仍旧有不明白的东西。我向你发问——他们究竟试图从电影里看见什么?无线电里的全国广播,巴拿马运河,泛美公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期待,死亡进展中的达达,电影院中的交响乐队,冒着尾气奔腾咆哮的未来。是这些吗?诺里斯,我给他们呈现出来的东西还不够吗?
你能回答我吗?
这不是个好电影。诺里斯说,这充其量不过就是掌握了间幕的手段,就匆匆忙忙把一辆突突作响的豪华轿车开上了五美分剧场的舞台,自以为和往常不同就能掀起一股更高的狂潮。但这绝不是你的电影。
什么是我的电影?
我问他。我想,这些年间,我同时在问纽约时报,在问北美评论,在问那些稀稀拉拉徘徊在剧院门口倒喝彩的人,在问撤掉资金的旧金山投资人,我在问,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开口在问,我也没有在听。我仍在找寻一个正确的答案,我知道这是我需要自己去找到的东西,递来的答案太轻易了,从来都不是真相。可我仍旧想问,我不停地在发问。
我只知道什么不是你的东西。诺里斯说,堆砌。他说,把所有东西都堆在一起,刷上一层漆,这就是美利坚。但不是你的电影,我的老伙计。
是我的,不是我的,我弄不清楚。我说,你到底想看谁的电影,诺里斯?
诺里斯在那口棺柩中冲我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是我不知道,诺里斯,你、他们、纽约、美国……究竟想看到什么?是老鼠的电影?还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的电影?
晚饭很丰盛,但几乎没有肉菜,对此牙显而易见的不太高兴。
精灵们对肉类兴趣不大,就以前和叙泽特同路的经验来说,牙觉得他们大约只要吃蔬菜水果就能保持生龙活虎。莫德看起来倒是对那些肉很渴望,但他没能抢过牙。这家伙吃相太斯文了,活像有谁在他边上举了把尺子丈量他每一次吞咽的幅度似的。
活该抢不到!
牙自长出乳牙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吃饭时你不去抢,就什么也吃不到,谁能指望海盗学会有序谦让呢?他早就习惯和别人抢食,无论是木板搭成的餐桌上还是别的什么斗争中,他总是会去抢其中最好的那部分,而且总是能抢到。
就像此时,他看了两眼叙泽特,似乎担心她会因为看不下去自己这么得意的样子而动手抢肉。
叙泽特也吃得很斯文,她将垂落的金发别回耳后,叉起一小块切好的蔬菜饼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动作和她打架时一样优美。对于牙的行为,她以嗤笑进行了回应。
牙眉毛一抽,腿在桌下一个横扫,除了目标人物以外的几人也遭飞来横祸,桌子下顿时传来一阵叮铃咚隆的响声。
莫德:?
他低头一看……什么也没看到,就是牙的长靴上好像多了几个鞋印。
晚饭很快就被解决一空,牙扫荡了剩余的水果。它们看起来都新鲜而饱满,还滴着清洗过的水迹,看起来像是在清晨的露水中刚刚摘下。
虽然最终他只又吃了一个苹果。
房间很充足,可以每人分到一间,虽然好像有两个人进的是同一间,不过牙并不是很想去关注这件事。他抱着没吃完的那堆水果进了自己房间。
牧师每天有固定的祷告时间,牙的祷告方式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毕竟坎通斯是在海上漂泊的渔民、商人和强盗,他们讲求实用性,没有太过多余的精力去考证费尔法尔无尽深渊旁最原始的祷告仪式应该如何进行,对他们来说只要有用就好,他们甚至还会把宵银和梵的祭祀仪式合并在一起创造出一个新仪式来。
但无论如何,神给予回应,即表明这份信仰被予以认可,信者即成为牧师。
起初,那个女人是以诗章来进行祷告的。
每天,她在夜色、海浪声与她所制造的血腥味中虔诚地赞美宵银,赞美战火与鲜血,赞美能够死而复苏的不死生物,并允诺会将更多鲜活的血液敬献予神。
在牙还小的时候,她让牙背诵后也跟着祷告。不过在很多年的时间里,这种亦步亦趋的行为并没有让他获得宵银降下的回应。 这大概也不难理解,牙背诵那些赞美的话的语气,堪比岸上学堂里被老师喊起来背书的学生,磕磕绊绊又干巴巴,宵银不理会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那个女人不这么想。
“看来朔月的孩子不受祂的青睐。”那个女人叹息道。她长长的头发拖曳在地上,月光给她镀上一层银色的轮廓。“因为精灵吧。”
那时候牙已经很讨厌被和精灵扯上关系,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不像精灵。虽然他本人没有见过那种生物,但许多人都用各种各样的词汇向他描述过他的父亲。
将其中最不粗俗的部分总结起来可以概括出,那个精灵纤细美丽、举止优雅,并且是个素食主义者。
真是个听起来就脆弱无比的形象,随随便便就能被咬碎咽喉吧。
牙不能理解。
为了维持体力,自然是多吃鱼和肉类更好。
“好看”这种特质根本屁用没有。是能用好看打败敌人,还是能用好看填饱肚子?美丽的艺术品只会被当成战利品掠夺。适当的无害可以降低别人的防心,但最终还是要靠实力决定一切。
其实没有人要求他必须和那个女人一样成为牧师,他的战斗技能已经受到认可,成为战士一样能够发挥他的实力。但他已经看到神赐力量的强大,那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被通向死亡与鲜血的寂静所萦绕。
他向往那片空无一人的静谧。
——“啪嗒”。
血珠沿着刃尖滚落,击打在地上。
被铁链环绕的囚人猛地抽搐了一下,额间缀满冷汗,被堵住的嘴让他只能剧烈喘息。赤红的涓涓细流不断滴落在地。
“献给宵银。”牙默念。
一个人不够吗?没问题,还有。
尖锐的匕首刺破一个个囚人的皮肤,血流交织在他的脚下。
我向神祈祷,依神的教义行事,传播神的福音——请赐予我力量。
锃亮的匕首平放桌上,牙从包裹里掏出一个细颈小瓶,打开瓶盖,血腥味就飘散了出来。
他习惯在祷告时伴随血液,但血并不是时时都能随手取到,所以他平日里储存鲜血,正是为了在祷告时使用。这个小瓶子里装的血是他早上捕捉了两只野鸭后放的,顺便一提放完血后那两只鸭子被他烤了吃了,正是与莫德初次见面时吃的那些烤野味。
在暗月城要获得人的血是难了点,要动物的还是挺简单。
他用血在地上画了一个五角星和套在它外围的圆形,将随身那把带有宵银之力的匕首放在圆心。双目微阖,脑中一遍遍回忆着、推演着各式各样战斗的场景。
他曾经从哪些人身上汲取过鲜血?
他如何才能在对战中更快地令对方丧失战斗力?
如何才能用更便捷的招数削开对方的皮肉、割断对方的血管?
他以这样的推演作为自己向宵银的祷告方式。
而在他祷告的同时,另一幅耸人听闻的画面缓缓浮现。画在地板上的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匕首的方向缓缓爬行。赤红在银刃上蔓延,寒意越发弥漫。鲜血在匕首上越聚越多,却并没有滴落,反而竟然像被吸收了一般渐渐消失!
待到牙再次睁开眼睛时,地面上已经一丝鲜血都不剩了,只余下空气中逐渐散去的血腥味,以及那隐隐透着血光的银色匕首。
他这时才听到有人在敲门。打开反锁上的门,外面站着的是切洛。
“我在厨房里看到了几包肉脯,”切洛举了举手中的东西,笑眯眯道,“我想你可能会需要一些——”
“哦?那可真是谢了。”牙挑了挑眉,不客气地接过。
在抬眼的瞬间,切洛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把房间的角角落落打量了一圈,他没有在这个动作中流露出任何异样,自然地点点头:“那我也回房间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可以喊我。”
牙敷衍地点点头,等伸手反扣上门才继续开口。
“我想不会有这个需要的。”
半夜,窗外的风似乎越发大了起来,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牙在陌生的地方不习惯睡在床上,所以索性将窗帘合拢,侧坐在窗台上浅眠。这样如果有人想从窗外闯进来,他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动静,如果有人从门那边进攻,他也可以打破窗户跳到外面,拥有更宽广灵活的空间,可谓是得天独厚。
这样坐着当然睡不沉,他几乎是在风声大作的同时就被吵醒了。
这风不对劲。
他睁开眼,偏头去听,草木的沙沙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
“回去!”一个细细的声音说道。
“离开这里!回去!”这是另一个声音。
牙勾开一丝窗帘缝儿,抵着窗户侧目向外看去,下午还郁郁葱葱的竹林和果树此时就像一团被打了结扔在那里的蛇,一抽一抽地扭动着。
看来想“守卫”法什矿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
不过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外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准备进一步行动,只是吹风喊话。
光靠这些就想吓跑他?
他的视线在匕首上顿了两秒,稍微移远,停留在放在桌上的果盆。
夜色沉沉,从竹林里看去,这栋暂住了客人的小房子安安静静,没有来人想象中惊慌失措的动静,甚至没有任何行动带来的声响。
“你说,这样会有用吗?”一个声音被刻意压低。
“怎么会没有用,半夜里听到声音又看不到人,那多可怕啊!不可能会有人不怕的!”另一个细微的声音语带颤抖,像是被自己的话给吓到了。
“那他们怎么没有声音,灯也没亮。”
“可能是……可能是还没醒?”
“是我们声音太轻了吗?我们异口同声,再喊得响一点试试?”
“好……哎哇!好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有人打我!”
“谁?是谁!”
“房子里有人往外扔东西!”
“哇!”
混乱中他们接二连三地被打中,迅速溃逃而去。
牙颠了颠手上的苹果,随手往后一抛。果盆里的水果还没扔完,窗外已经没了动静。
牙:“……”
……太菜了吧。
他推开窗,一脚跨上窗台,手撑窗框一跃而出。后院寂静空旷,方才不断扭动的树木此刻已经恢复了正常,就像刚才所见都是幻象一样,只有地上留下了一串凌乱的脚印。
“哟,你也来了?”
叙泽特的脚步悄无声息,但牙感受到了动静。其他人应该也早在风声响起时就醒了,只是选择了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牙蹲下身,拨开草丛。
脚印看起来明显不是人所留,而是兽类的爪印,乍一看和毛德的足迹一模一样,只是稍小一些。“看来这里有人不太欢迎我们。”
“那也多亏你把这条线索给吓跑了。”叙泽特瞟了他一眼,伸手捻下一根挂在树枝上的线——应该是狸猫人逃跑时留下的。
牙耸耸肩:“我左等右等,他们也没有靠近的意思,我就先下手为强了呗。”
“你的耐心恐怕只有芝麻粒那么大。”
“那又怎么,我总不能白白被吵醒。”
“祝你睡成莫德。”
“……?莫德怎么回事?”
牙撩了撩袖子,这倒是个好时机,也没有人打扰,他准备把想了一路的架给打了。
诺艾尔的声音适时传来:“观察得怎么样,两位?能追踪吗?”
她和切洛也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莫德摇摇晃晃打着哈欠跟在后面,三人一串走了过来。
牙:“……”
追踪是没问题的。
后院为了种竹子和果树,有大量泥地裸露在外,逃跑的狸猫人的行走路线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跟着这脚印从竹林里穿出来,即使上了石板路,那泥泞的足迹也在继续给他们指引方向。他们甚至能看出脚印的主人怎样慌乱地跑错了方向,急急忙忙地回头,途中还摔了一跤。
最终,脚印延伸进了一处小木屋。
屋内,烛火暗淡,阴影掩盖了一阵阵窃窃私语。
“怎么办!我被他们攻击了!”
“好可怕好可怕!我都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在打我!”
“外来的冒险者原来这么厉害吗?”
“竟然能识破我们的幻术!”
“就算这样我们也一定要阻止他们!”
“对!一个人不行就两个人,两个人不行就一群人!”
“赶跑他们!”
“可是要怎么做呢……”
深夜寂静,冷风穿过窗缝发出呼呼的声音,实力难测的外来者就像阴云笼罩在了他们的头上,令他们担惊受怕。
就在这时。
——“笃笃”。
“有、有人敲门?”
“半夜有谁会敲门?”
“是鬼吗?”
“是他们!是他们来了!”
“救命快跑!”
窗户被大咧咧地推开,几个毛茸茸的团子像下汤圆似的一个接一个从窗户往外跳。
守株待兔的牙一把捞住一个:“我看谁敢跑!”
“咿呀!我们拼了!”
这群窃窃私语的毛团子果然是一群狸猫形态的狸猫人。他们见被发现,一不做二不休呐喊着冲了过来,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然而他们的实力与气势却远远不对等。
没等跑到牙跟前,他们就因为混乱的队形自己绊倒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中,一半好不容易跑到了牙的面前试图攻击他,但不是拿反了刀差点戳到自己,就是手上的绳子自己绕住了自己;另一半则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被叙泽特、诺艾尔抓住了好几个,她们顺手用狸猫人自己带着的绳子把他们意思意思捆了一下。
诺艾尔摇摇头:“……我都觉得有点可怜了。”
切洛也哭笑不得:“怎么好像我们才是作恶的一方似的……莫德呢?”
莫德在刚才的混乱中被一个狸猫人绊倒,两个人一起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此时正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一抬头,正好大眼瞪小眼。
莫德:“……不许跑!”他一把薅住对面。
“救、救命!”狸猫人拼命挣扎。
总而言之,没跑掉的狸猫人都暂时被顺利镇压了,几人围成一个圈,把狸猫们围在了中间。毛团子们挤作一堆,瑟瑟发抖。
“那么,”切洛温和道,“各位可以说说看为什么如此慌张吗?”
狸猫人纷纷别过头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们,还发出了轻微的“哼”声。
坐在切洛对面的牙危险地笑了笑,威胁道:“不老实交代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你们知道的,毕竟我们可是危险的外来冒险者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匕首,慢悠悠地在几个狸猫人的鼻尖前转悠着。
“咿!!”狸猫人发出受到惊吓的声音。
他们不是人类状态,所以个体之间很难辨认,但与毛德变回原型时的体型相比,这群狸猫显然要幼龄很多。
莫德似乎被幼崽毛茸茸的模样迷惑住了,急急忙忙地劝阻道:“牙……不要这样吓到他们!”
牙无视之,继续享受小朋友们瑟瑟发抖的样子。
肉眼可见的,所有的幼崽在默默挪动身体远离牙的方向,悄悄挤向切洛和诺艾尔的方向。不过片刻,牙和幼崽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切洛无奈叹气,试图安抚:“不必慌张,我们可是约定好来帮助你们的。”
“是呀,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呢?”诺艾尔的语气也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果无视她不停地在幼崽脑袋上揉来揉去的话。
被她揉的幼崽一着急:“我、我们才没有和狐狸合伙阻挠你们呢!”
牙、叙泽特、切洛、莫德:“……”
“……哦,”诺艾尔淡淡,“你们和狐狸合伙了。”
“笨蛋你说出来了!”
“呀!”狸猫人惊恐。
虽然得知了搞事情的真正幕后黑手,但眼下的氛围实在让人难以严肃起来。
诺艾尔摸完毛又捏了一把幼崽的脸:“毛德知道这件事吗?”
这一问,毛堆里可谓是炸了锅,“不要告诉毛德大人啊啊啊啊啊!”的惨叫此起彼伏。
切洛又是好一顿安抚,保证绝不会把今天的谈话内容告诉毛德,这才开始下一步的打听:“那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呢?你们不是需要彩虹吗?”
这群狸猫人幼崽在他们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煽动下,不仅没要他做出什么实在的保证,连象征性的毒誓也没让他发一个,就七嘴八舌地把事情都讲了。
“需要彩虹的是人类!我们才不需要!”被莫德薅住的那只生气地蹬了蹬腿。
“所以狐狸们打算用那个啥啥矿,和佩特洁克交换东西。”
“他们说,以后彩虹出不出现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牙皱眉,不太懂:“狐狸想交换就和佩特洁克商量呗,这和让你们大半夜来鬼叫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是不会把矿石交给你们的!”
他们的喊声很有气势,可惜这件事不是靠气势所能决定的。看来狐狸是想先把教会找来的冒险者吓跑,再慢慢进行谈判,这主意倒是打得不错,可惜找错了打手。
叙泽特似乎不能理解:“你们居然敢相信狐狸的合作,难道不怕狐狸在骗你们吗?”
有一个被抓住后就很少开口的幼崽忍不住辩驳:“但、但是,我们从小就玩得很好啊!他们怎么可能骗我们!”
牙对这句话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就今天所看到的场景而言,他觉得所谓的“玩得很好”可能是狐狸把狸猫耍得团团转,而狸猫被卖了还帮数钱。
叙泽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进一步分析道:“可是和佩特洁克打交道的是你们,不是狐狸。佩特洁克拿不到矿石,只会向你们追责,你们也不在乎吗?”
现场一时静默,幼崽们好像被吓住了,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呜……这……”
“……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做的吧……大概……!”
也不知道这份自信是哪来的。
“然后呢?”牙不耐烦看人犯蠢,他就想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招,“现在你们的计划失败了,还有什么后续计划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幼崽们一个个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仿佛在问“什么后续计划?”。
牙、切洛、诺艾尔、莫德:“……”
“看来是从来都没想过呢。”叙泽特一锤定音。
牙用手掐了掐眉心:“最后一个问题,狐狸的战斗力和你们比怎么样?”要是狐狸也这个样子,他对未来战斗的挑战性也不抱什么期待了。
幼崽们眨眨眼睛,天真无邪:“他们很厉害的,一个狐狸能把我们几个都打倒。”
那好像听起来还行。
……不对,还行个鬼!就刚才那样,就算狐狸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儿,这群幼崽都能自己全军覆没啊!
————【九十九奇谭③ 纽约1925 企划作品相关目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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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登上e站了
感谢hnb给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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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丝安塔出生于一九零零年,约是秋冬,世纪之交的末尾。大人带她出去时,总要对着陌生人介绍道:“她出生的那天很不巧,漫天大雪,所有的车无法开动。她母亲在朋友家生下她,还好一切顺利。”他们千篇一律,代替她母亲显露出庆幸和谦虚,以便更好地掷出这块敲门砖,取得对方的连声附和,“她可是我们漂亮的小女孩。”
母亲则对赛丝安塔说:“无论多机敏的人类,在家精和女巫面前都一样很好骗!”她双手环绕赛丝安塔,有时是在松软的沙发上,有时是在床榻上,有时是在书桌前,哼唱着很多让孩子痴迷的无名旋律,“你出生的那天天气凉爽,非常温和,风连猫的毛皮都吹不动。”
“哪只猫?”赛丝安塔问。她年纪尚幼,奶声奶气,还以为全世界只有家里和常去的店铺里存在猫,总共有九只,两只小手并在一块,堪堪数得完。
“是我呀。”母亲很耐心,“我变成猫,让你的黑猫阿姨抱着,她的跳跃魔法和飞行魔法都很熟练,我在路上差点睡着了。嗯,他们后边也不算说错,我的确是在朋友家顺利地生下了你。”
“但是谁都不知道。”
“是的,因为你是小女巫,”母亲低下头亲吻她,“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有魔力了,掀翻了整个屋子的书。”
帐幕低垂,烛火跃动,影子如灰尘般总也扫不干净。被褥在数次洗涤后不可避免地显得暗沉,小小的空间里仿佛只有母亲的白衣与金发是耀眼、纯净的。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们身边总是摆满故事书。这样一来,无论是家族成员还是女佣无意听到,都只会把荒谬的情节当成哄睡孩子的一环。只有她们两个知道,魔力、巫术、神秘事件都并非以讹传讹,她们一脉相承的异类血液就是证据。同样的存在还有许多,街角中文书写店名的小铺子,隔壁街道上供女巫们集会的小屋,不为人知的家精在街道上捉弄迟钝的普通人,所有的缄默成就如此的地下世界。
不是所有人都像母亲这样亲切,黑猫女巫对赛丝安塔就显得急躁,冷漠,像是找不到面对孩子的要领,开口念叨的全是她的挚友,赛丝安塔母亲的事情。她往往避开床铺上的空地,躲在角落里开口:“我真怀疑你从小觉醒魔力就是因为她在临盆前胡乱使用变形术。”
“为什么?”孩子都对自己的妈妈充满兴趣,赛丝安塔爬过去,趴到黑猫的背上,猫毛很暖和。
黑猫使劲一抖,迫不及待地甩开让她不快的亲密,转而跃上窗台,“不为什么。”
“妈妈还有一会才回来,你答应她在这里陪我说话的。”赛丝安塔朝她伸出手,却够不着窗台,无法缩短被拉开的距离,她无奈又失落,重新倒回床上,任凭头发在脸庞表面胡乱铺开。
“我现在不就正在履行诺言吗?”对方十分不满,语气不善,“真气人,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心细如发,居然猜到自己的孩子可能会是个女巫,还让家精给她圆谎。要我说,她要是真的谨慎,就不要嫁给一个普通男人。”
“妈妈想结婚,”赛丝安塔反驳道,“她说了,自己穿婚纱很好看!”
“那至少也不该嫁给一个说话带着意大利腔的黑帮,”黑猫的牢骚无穷无尽,没完没了,“她的婚纱那么好看,也没有能赢回一场公开的婚礼。要是嫁给任何一个我们这边的人,我可以为她把所有和婚礼有关的家精请过来。”
“那我来做花童,我可以做最好看的那个。”赛丝安塔想了想,流露出一丝赞同之意。带给她比安奇姓氏的男人是这个家族忠诚的螺丝钉,总是出门在外,最近还被什么人暗杀,死在荒郊野岭。她对父亲这个称呼印象模糊,想不出真正的轮廓。诚实地说,属于“那边”的人们也不算清晰,只有被教导的女巫低唱和巫术有实体,但既然一个概念所代表的东西本身就空空如也,她也不介意别人假设如何取代这虚无。
“……”
“赛丝安塔,你在和谁说话?”门外探出一个女孩的脸,她叫翠丝特,比赛丝安塔大三岁,手上拿着一块小蛋糕,“厨房做了小点心,你为什么不来吃?”
“我在读童话书。”赛丝安塔乖巧地回答。她别眼看了看窗台,那个被委托监护她的人早就抓住机会从这屋子里溜走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黑猫女巫正大翻白眼,盘算着如何转身和赛丝安塔的母亲辞去带孩子的工作,并且还要警告她:她费尽心思安全生下的孩子不仅没心没肺,还有点傻。
她的计划难以成功,彼时是一九零六年,比安奇,这个拮据弱小的黑帮正在经历食品加工业的动荡,掌权者是移民的第二代,血统和野心都被稀释了一半,又碰上新生的移民潮,涌入的异邦人带着结实耐用的组织和人手涌入街道,挑战本地势力的统治。
各类新老帮派操着不同的语言明争暗斗,在每个街区的角落争夺和包揽见不得人的工作。可靠且分散的资金来源是比安奇们的必需品,这滑铁卢出现得不巧,像是命运煽风点火,硬塞进许多焦虑和尴尬。人手不足,赛丝安塔的母亲需要接管丈夫遗留下的一部分工作。
黑猫在夜晚的屋檐上和好友碰头,月色被烟雾笼罩,屋檐潮湿,却仍暗淡无光,仿佛整片砖瓦都为青苔覆盖,残破,露出这座城市颓唐沮丧的面貌。她话里敛去许多抱怨的色彩,那是面对小孩时特有的态度,此刻被担忧取而代之,“你现在忙得连集会都去不了,别否认,这和你生赛丝安塔的时候不一样,你的任何一次缺席都可能被人类发现。”
“你说得对,”女人的神态很疲惫,但仍然挂上微笑,“没关系,缺席集会的女巫大有人在。”
“你也没办法陪着她,太危险了,”黑猫语带嫌弃,把赛丝安塔当成沉甸甸的拖油瓶,“她太小,还很傻,恐怕下一秒就要为了当上孩子王,在人堆里用魔法。”
“她今天又说什么了?”对方立刻兴致勃勃,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连睡意都冲走不少。她伸出食指,胸有成竹地对着空气一点一点,“哈!哈!哈!你是不是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
“好啦,这不是还有你吗?”注意到黑猫愠怒的神色,她连忙弥补似地讨好道,“再说,这六年足够让她知道不能随便释放魔法了。”
“是吗?”黑猫要确认这话是否可靠,“你是怎么做的?”
“赛丝安塔一用魔法,我就把她变成猫。”伟大的母亲自豪地说,“隐秘又安全,还很长记性,你也可以这样做!”
当然,黑猫并没有认可这做法,她格外正经的个性将此举划分在胡闹和玩笑的类别里,并不得不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赛丝安塔看得更紧。
赛丝安塔对这场对话一无所知,不然她一定会大声支持她母亲的论调。无数次,她将玩具,或是蜡笔悬浮在空气里,母亲警告无果后,在女仆到来前把她变成举步维艰的幼猫。
往往就在下一秒,门把转动,女仆进入房间,用粗重的嗓音问:“赛丝安塔去哪了?”
“不知道,她不是去厨房找东西吃了吗?”母亲平静地搬出疑惑的神情。赛丝安塔不喜欢这个高大的女人,幼猫的视角里连拖鞋和丝袜都被放大得有些恐怖,抬头只能看到缺色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依然格外庞大,好像能挤压她呼吸的空间一般。别无选择,她只好扭着腰逃进床铺底下。几句敷衍把人打发走后,一只手会探入黑暗,精准地把沾满灰尘的小猫捞出来。
“灰猫咪,脏猫咪,邋遢猫咪。”母亲吟唱咒语一般煞有其事。
“别把我变成猫了。”赛丝安塔半带恼意地说,“头好晕。”
她倒在妈妈怀里,既是长辈,又参杂教师身份的女巫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许诺只要她不在普通人面前暴露自己和他们代表的秘密,就教导她更多有趣的魔法。把癞蛤蟆变成金币的恶作剧,能爆炸的药剂制法,千里之外诅咒某人的邪术,母亲对昏昏欲睡的女儿说,自己在她出生时便决定一直陪伴她,她等不及要看到赛丝安塔参加女巫集会的样子。因此,这样的小惩罚还是必要的,快快懂事,才是摆脱它们的捷径。
赛丝安塔相信母亲的话,她陪伴所带来的财富是无尽的。相拥时的肌肤热度塑造了她对骨肉的概念,大约自出生,这爱意便化作无形的羊水,深深将赛丝安塔包裹其中。同样,故事书也能证实母亲所言非虚,为了让小女巫早日领会魔法,许多字句被偷偷修改成精灵语,龙语,地精语,还有咒文,前三者或许在一生中都用不到,但至少该是女巫的基石,许多古老的咒语都来自于这些久远的历史主角,失去踪迹的种族,比混杂在人类都市的她们更需要被记录和口口相传。
黑猫质疑过这太容易暴露,赛丝安塔却觉得正能体现母亲的聪明之处。意大利后裔的家族事务繁杂,佣人整理房间已经太累,懒得翻儿童用品,就算他们偶尔翻开,大多数人又不识字。其中一小部分能读写英文的人认为那是意大利语,懂得意大利语的则以为那是古英语,而能熟练使用两种语言的人不会屈尊降贵干杂活。赛丝安塔没有同龄人,家族里再有新的小孩是三四年后,那时候,母亲早就把这几本教科书处理妥当,两个世界依然界限分明。
当然,在一开始,也只有这条界线格外分明。魔法世界算得上古怪,毕竟这个世界本就十分隐蔽,与人类社会并不相似。普通人类在聚会时会递上名片,自我介绍,许多标签被一一陈列:出身,姓氏,学历,穿着打扮之中体现出的阶级,像是阳光照射下的叶脉,即使有着背光的一面,却仍旧体面清晰,易于分门别类。与之相对的则是被宽叶遮挡下的一切事物,昆虫,藤蔓,寄生植物,绒毛。
女巫,人造精灵,家精,清净师,贴着这些标签的存在往往很少真正介绍自己,展现出的也往往只是点,就算是最好的侦探,也很难把这些点连成线。年轻,或者突然觉醒的普通人若是缺少可靠的引路者,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历史悠久的,代代相传的存在则受人崇敬,因他们往往知道某个真相,某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人们不去主动招惹后者,前者则需要十分努力,赢得助力或是青睐,以确保立足之处。
对于一个年幼无知的魔女来说,要让魔法世界变得清晰起来,第一步就是参加魔女之夜。夜晚是漫长的,多变的,但只有一个特定的日子,作为全体女巫的信仰,还有家精的生日。四月三十号。
赛丝安塔四岁时初次参与魔女之夜,许多女巫对她表现出了兴趣,有人过来掐她娇嫩的脸蛋,询问她母亲如何不要生下哑炮女儿或是没用的儿子;也有的人斜着眼睛打量这个小女孩,担心她会发出尖利的哭声,玷污神圣的仪式。一开始,这些人来去得太杂乱,人头攒动,让赛丝安塔眼花缭乱,一度以为这个魔女小屋里塞满了全世界的女巫,像百货大楼那样拥挤不堪。等她稍大些,就发现女巫数量稀少,出席不定,行踪不明的占大多数。再后来,她就像所有女巫一样明白老去的女巫远少于死于非命的,熟面孔难得一见,生面孔源源不断。
魔女的歌声消散在空气里的同一时刻,这个世界变得吵闹起来。总有一个女巫立刻兴奋地夺门而出,女巫们对此见怪不怪,用她做闲聊的开端,谁叫她缺席呢?
一个口吻漫不经心的声音说:“K那家伙最爱抢劫家精,大家最好还是看好自己的小宝贝。”
另一个女巫连连应声,推测:“她迟早有一天要和徒然堂打起来。”语气扭曲兴奋。
她的话被延续下去,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抱怨明明不远处就是徒然堂,怎么一次都没看到龙争虎斗的好戏?还有几个女巫并不参与这场会话,正穿梭在人群里,紧锣密鼓地开盘,赌一把这次是徒然堂收到的新家精多,还是K更顺利。
她们步出大门,街道的黑暗之中会有许多人走出来。大多数是无主的人造精灵,想要趁魔女之夜与女巫做做交易。但愿意正眼看他们的女巫少之又少,因为强大的人造精灵往往早就有固定的客源,不愁生计,他们要是出现在这个场合,女巫反而会驻足攀谈,交出几滴血液,免得他们走投无路或是仇恨攻心,转而成为猎手。
赛丝安塔第一次交易就在这里完成,那只人造精灵高大冷漠,寡言少语,事实上,他不是守株待兔的一员,而是恰巧在这个晚上完成了她母亲的委托,顺路来收尾。
“就让我的女儿给你血吧。”母亲对男人说,“等到我不在了,她会愿意继续和你们合作的。”
那男人偏着头,似乎总在神游,过了一会才点头同意,在赛丝安塔面前蹲下。他用一把小刀轻轻割破女孩的手指,几滴血珠沁出,这么直接公开的交易似乎不多,吸引了许多贪婪的目光,但看清男人的脸后,这些不加掩饰的欲望便识趣地保持了距离。男人用一个说不清材质的小瓶装上了赛丝安塔的血液,他捏着受伤的手指,示意交易已经完成。母亲覆手接过她的手,用治愈魔法安抚了阵阵疼痛。
“很好。”男人评价,“再见。”
母亲抱着赛丝安塔离开。在随后两年的魔女之夜,母女二人都是这样回到家的。然而,六岁之后,以那次食品加工业的动荡为开端,母亲开始早出晚归,疏于对赛丝安塔的陪伴。那些日子过得很平淡,漫长,日历都像是翻不完。
八岁,母亲终于回到赛丝安塔身边,但是是虚弱的,病痛的。她总是在昏睡,短暂的清醒可以维持几口水还有几句话的时间。有时赛丝安塔在病床边打瞌睡,感到有一只手关爱地抚摸自己的头发,等她揉着眼睛抬起头,病人已经再次合上眼睛,沉睡不醒。
黑猫时常来探望。她不再选择化身为动物,第一次在小女孩面前现出人形,长长的黑发和黑珍珠般的肤色让黑猫仍然显得特别。
“妈妈是怎么了?”赛丝安塔堵住黑猫,“巫术为什么没有用?”
黑猫甚至懒得低头,垂着眼睛看她。她平静得出人意料,说:“巫术在试图让主人躲过死神的镰刀,但是一切要看运气。”
“女巫的知识救不了她?”赛丝安塔出离愤怒,“别骗我了,你说过,巫术能做到一切!”
“我的确说过,巫术是伟大的,几乎能做到一切。”黑猫回答,“但是人总归是人,女巫可以永葆青春,却逃不了死亡。”
第一次,她的冷漠指向的是母亲,而并非女儿。后者被刺痛了,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妈妈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道巨力猛然将赛丝安塔抓住,扯着她撞上天花板,又重重落回地上。全程安静得诡异,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有无礼的女孩受到制裁,痛苦地蜷缩着,发出被疼痛镇压着的喘息。在最难捱的那阵窒息感消失后,赛丝安塔无助地放声大哭。
在她面前,黑猫的瞳孔奇异地放大,她警告:“管好你的嘴,小朋友。我知道你是太爱你母亲而口不择言,但也别把我想成冷酷无情的机器,随意冒犯我。”
赛丝安塔只是哭泣,抽噎,打嗝。她仿佛是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结局,又仿佛害怕直面这结局,崩溃地哭泣。她原本以为黑猫已经冷酷地离去,但是在擦眼泪时,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磨蹭她的脸庞。那是重新变回猫的女巫,用毛替她擦去了一部分泪水,当然,比不上用手指擦拭,不是很精准,还很痒,泪水被蹭得薄薄铺满脸颊,略有些刺痛。
赛丝安塔靠着黑猫,这是她小时候最想做的事情之一。黑猫不说话,背对她,直到离去的时候才回头看了一眼赛丝安塔。猫的眼睛似乎一直都那样,并不能确定里边是否包含泪水。
九岁的一个深夜,似乎总是在深夜。赛丝安塔又是被一双手唤醒,这次抬头看向母亲时,她面对的不再是紧闭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母亲的双眼难得充满神采,像是回到了以前健康的时候。赛丝安塔甚至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这是现实。
母亲轻轻微笑着说:“你长高了,头发也变得好长好长。”
“妈妈,你的病好了?”赛丝安塔问,她惊喜地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好开心!”
“还没有,但是我们来聊天吧。”母亲伸手把女儿抱上床。她散开赛丝安塔乱七八糟的小辫子,拿起梳子为她轻轻梳整齐,“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
“是小学,还是女巫的事情?”
“对,你已经上小学了。”母亲恍然大悟,“是和翠丝特做同学?你们一起上学吗?”
“嗯,她挺好的,走得也快,和她一起不会迟到。”赛丝安塔心虚地说。
母亲在她身后了然地微笑,却没有戳破调皮孩子的谎话。赛丝安塔趁机和母亲说许多烦恼,魔力的增长,恼人的变化。然而,她往往说一两句,就被母亲的回答打断。母亲的话很长,语速不慢,有的是在以前就反复和赛丝安塔说过的,有些则是在回答过新烦恼后,引申出的更多的东西。赛丝安塔隐隐不安起来,回头看母亲的脸。果然,母亲的脸色又逐渐枯黄,败落,像是她的活力随着话语泄出,消散在空气里。
“妈妈,不要说了,”赛丝安塔害怕地说,伸手想要捂住母亲的嘴,“你说得太累了。”
她的手被接住,母亲侧着头,似乎在确认过没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才重新将温柔的目光落在赛丝安塔身上,“是的,我们该睡觉了。”她掀开被子,让赛丝安塔躺进自己怀里。
“这次你又要睡很久了,对吗?”赛丝安塔小声询问。
“没关系的,赛丝安塔,”母亲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富有技巧地引出孩子的睡意,“妈妈一直陪着你。”
她的话语在越来越朦胧的意识里沉淀,那温情像是能触及人的灵魂底部。赛丝安塔惶然而乖顺地睡去,在黑暗里,母亲的声音仍然不断回荡。当她再次醒来,身边空空荡荡,床边的座椅歪斜,房门半开,露出光亮的走廊,十分安静,大概是人们离开时过于匆忙,最爱省电的女仆都忘了熄灭电灯。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到来,看上去过于娇小,打灭了赛丝安塔的希望。
“翠丝特,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把半边脸探出来?”赛丝安塔开合自己的嘴巴。她感受到对方的试探,露出无奈的微笑,作为回应和安抚。
对方安静地走进房间。翠丝特有和黑猫女巫差不多颜色的眼睛,像是翠玉一般闪亮,但翠丝特的眼神温和,哀伤,此时此刻像是贴向丧母者的药膏。她坐在床边,握住赛丝安塔的手,那双手极温暖。
死神的镰刀终于降下了。
下葬的日子在周末。女佣为赛斯安塔换上黑色的衣服,她系腰带时用得力道太大,逼出了女孩的一声闷哼。
“抱歉。”短短五年过去,这位老资格的佣人已然不复青春,脸上平添了许多刻度似的皱纹。只有她的声音依旧沙哑粗重,叮嘱着葬礼上该有的举止,不能大哭,不要大闹,也不要试着跳进土坑里抱住棺材……这些禁项一一被列举,如果除去代表劝阻的词汇,简直就是勾勒大悲大恸的长卷。
赛丝安塔独自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低着头想:可是只有我有魔法,我可以把这些事全做齐,但你们一个个全部不记得我做过。她放眼望去,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花朵盛开,春风喜顺,与人们低沉暗淡的氛围全然相反。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母亲被她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有黑色的人层层叠叠,阻断视线。嘶哑的摩擦声先后响起,伴随着泥块击打棺木的声音,男人们正沉默地填补好为死亡留出的空间。阳光斜照,赛丝安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直直落在肥沃湿润的泥土之中。
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这样的好天气似乎有许多,这几年间如此,以后想必也不会改变。她哽咽着想道,竭力控制下巴的抖动。牙齿轻轻碰击,敲出破碎的声音。
葬礼过后,黑猫女巫便很少主动和赛丝安塔见面。她似乎真的无情,冷漠,失去了平常费心改善两人关系的朋友,便把赛丝安塔化为普通的同类看待。赛丝安塔要想和她见面,就需要长途跋涉,去另一个城区上课,她倒是不想过去看黑猫的臭脸,却难以割舍任何一个和女巫,和母亲关联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可怜赛丝安塔孤独的内心,一段时间后,一个意外降临:翠丝特变为了赛丝安塔的同类,一个女巫。
翠丝特是在初潮那天觉醒为女巫的。赛丝安塔觉得命运让人琢磨不透,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巧合,让翠丝特彻底成为女性的同时,又在女性这层身份外裹上新的包膜。然而,无论是性别还是女巫的身份,都只是与生俱来,这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诅咒,需要人类穷尽一生追寻答案。
那时候,赛丝安塔还远远称不上一个成熟的女巫,不同于小时候的顽皮捣蛋,应该算作她和魔法世界的磨合期。入睡后,她的魔力会失控,如果有人靠近她,她会像沙漠里的蜥蜴那样惊慌失措地醒来:她不受控制地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那个晚上不一样,她是被手摇晃着叫醒的。赛丝安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翠丝特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辨别不出上面是否有惊慌,也许是黑暗稀释了女孩的脆弱。
“怎么了?”赛丝安塔揉着眼睛问。她为对方悄无声息地靠近感到意外,却没有太惊讶。母亲去世前告诉她,等她逐渐成长后,脱缰的能力也不再会困扰她,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一道分水岭。
“我流了很多血……”翠丝特睁大眼睛。她粗粗的眉毛像炸毛的画笔,"我初潮了。"
“哦……”赛丝安塔含糊地应声,爬起来为后天女巫去找月经带。她们的头领,大家长,是个热爱铿锵玫瑰的男人,他要家族里的女性成员教育女孩们不要恐惧月经,因血是荣耀的,男人在战场上流血,女人的血则为了男人和后代流淌。赛丝安塔私下觉得他根本不知道被自己的身体折磨是什么感觉,但至少在他的政策下,女孩们不会在来初潮后大声尖叫了。
翠丝特拉住了她的手。她说:“不,不要出去,我觉得我疯了。我现在看上去正常吗?”
赛丝安塔仅存的困意被她短短几句话驱赶得毫无踪影。她看着翠丝特问:“什么意思?”她心想,在说这句话之前你很正常,这句话显得你真的像疯子,“人不会因为月经疯掉的,特别是女人。”
“我不是指那个,”翠丝特把睡裙撩起来,展示自己系好的月经带,赛丝安塔这才迟缓地意识到后天女巫的手冰凉潮湿,应该是刚刚洗去了内裤上的污渍,“我自从醒了之后,开始不断地听到什么声音。”
她说:“我在走廊上走,走过一扇一扇门,一间一间房间,有的只是杂音,有的却是人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我都知道,佣人的,大人们的,我靠近门口,听得就更清楚了,而且全像是他们在和自己说话……就像是我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一样。”
赛丝安塔隐隐约约地感觉她所说的和女巫的读心能力很相似。可是这怎么会呢?翠丝特的双亲都只是普通人,他们都在帮派斗争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从小认识翠丝特,她从来没有像是个女巫。她在如夜色般巨大的茫然中听对方逐渐崩溃的倾诉:“我在走廊里,不敢说话,也不敢走,窗台上……走过了一只黑猫,黑猫开口了!黑猫说话了,它让我来找你,赛丝安塔,我来了,站在你的门口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是唯一一个我听不到声音的人。为什么?我是被恶魔附身了吗?”
“不……”赛丝安塔喃喃道。黑猫的出现已经证实了翠丝特的身份,一个女巫,诞生于没有血统的家族。但她还在犹豫,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和盘托出。她面前竟然有个后天觉醒的女巫,而自己已经对她隐瞒了好几年自己的真实身份。要对她诉说真相,必定要揭穿自己的谎言。
与此同时,大颗的眼泪从翠丝特碧绿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她扑进赛丝安塔的怀里爆发出低声的啜泣,“我不要被送进疯人院……”
赛丝安塔反手抱住她颤抖的身躯。在如此恐惧前,她不得不坦诚相待:“你不会被送进疯人院的。放心,你只是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女巫。”
赛丝安塔回忆起母亲,竭尽全力轻声细语,像是讲睡前故事一样对一无所知的后天女巫叙述起女巫的一切。她讲述得很缓慢,却没有给出询问的空隙,那是因为她也同样面临着慌乱,必须用如此的惯力督促自己不断开合嘴巴。当她结束时,不知道是这段时间被话语填充得过于饱满,还是因为所说的内容超乎现实,沉默显得格外突兀。
翠丝特仍然死死地抓着赛丝安塔的衣服,她偏过头露出脸,那神情像是喉管塞满饲料的餐鸭。在走廊的黑暗里徘徊了那么久,她一度觉得血管都被冻结了,如今靠在他人身上,温暖的体温催发起一阵一阵的睡意。
翠丝特也不清楚困意是否代表她在逃避自己的变化,她可比赛丝安塔大上几岁,一直是姐姐般的存在,现在却只是个懦弱的幼童,离开双亲羽毛的雏鸟,寻求另一对手臂的庇护。
“……我会逐渐变回正常人,对吗?”她最后挑选了最关心的问题。
“不会花很久的。”赛丝安塔知道翠丝特仍然惧怕失控的读心术,安慰道。她轻轻拍打对方的后背,等着下一个问题,不料对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安稳悠长。赛丝安塔轻轻摇晃了一下她,翠丝特沉重的头逐渐从赛丝安塔的肩上滑落,她睡着了,趴在好友的大腿上,昭示赛丝安塔得以暂时从难以回答的质问们里逃脱。
抱着睡去的翠丝特,女孩孤单地坐着。她的被褥都是干净的白色,同样缺少颜色的月光让它们更加难以与黑暗交融,这样看上去,床就像是个方形的,被粗糙打好光的舞台。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道阴影悄然爬上,割裂被窗台公平划分好的月光。赛丝安塔没有说话,阴影也不动,它的肃立似乎不详,诡秘,几乎能做死神的代名词。
在和理性短暂的对峙后,赛丝安塔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睛,黑猫女巫果然在外边,用冷酷的绿色眼睛窥视一切。
黑猫开口:“一周后的集会在老地方,带她过来。在她来之前,不要让她乱说话。”
赛丝安塔仰着头问:“你是早就知道翠丝特会觉醒吗?”
“所以我才让你妈教你预知术。”黑猫原本已经站起来,准备甩着尾巴自顾自地走远,听到这句话露出不满的神色,“天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继承一下她的性子,好好给我认真学习?”
“她爱学习。”赛丝安塔指向熟睡的朋友。
黑猫不屑地抖动胡须,显然对小辈的花言巧语没有兴趣,跳下屋檐消失在黑暗中。她的速度远超一般夜猫,简直和幽灵鬼魂之列没有区别,赛丝安塔心想,就算有区别又怎么样?平常人还是会把我们划去那个类别里。
翠丝特正发出甜美的梦呓。床还算大,至少够两个小女孩安睡。赛丝安塔看着她,仍然感觉不可思议,在母亲去世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和一个女巫如此亲密,即使翠丝特成为女巫只不过短短数小时。然而,这毕竟是个新人女巫,还需要教导她多少事情?小女巫为今后的繁重任务头疼。如果黑猫愿意常来,倒是会轻松很多,可那说话怪里怪气的女巫不喜欢和她见面,所谓母亲的密友,是一点都靠不住。
赛丝安塔无可奈何,叹气后把翠丝特搬上枕头,自己也乖乖躺好。犹豫半晌,她侧身小心地把后天女巫圈进怀里,这幅保护者的姿势让她变得安心了一些。
伴随几次放松的呼吸,赛丝安塔也进入了梦乡。女孩们在被下共享温度,相依相偎。睡裙纠缠,这个夜晚伴随着鲜血,惧意和冰冷的空气,靠着美梦和温暖落幕,即使前路漫漫,福祸难卜,这结局或许也勉强称得上美满。
好,我爽到。
淳淳好人渣的一个IF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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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无雪的巫女来时,手中握着一柄素色无装饰的太刀。
太刀的一端落在地上,就这般被毫不珍惜地拖着走了一路。拖拽的痕迹在雪地中留下深而长远的裂痕,倒比一旁非人的异类那轻飘飘的脚步还要更加明晰,割开无瑕无伤痕的雪,仿若存有意图一般,在雪原上留下不容忽视的印记。
巫女来时,是这样顶着风雪,小步、小步的走来的。
她提着一柄太刀,这是在这附近所能找到的,勉强还算是像样的器具。非人的怪异用不着这种为人之子所锤炼出的铁器,咬合、贯穿、撕裂,这些正是这一代继承了土蜘蛛血脉的巫女与生俱来天赋与本能,她的爪牙比寻常利刃要更致命,她的毒素甚至能融钢铁,对于捕猎者来说,这些已然足够,实在不需旁的什么。
因此,来无雪的巫女从不用刀。可尽管如此,巫女还是带着太刀缓步来了。
因她知道,有人需要使用这样东西。
雪山之上,在常人难以分辨方向的山峰深处,那匹雪见村人人叩拜的白色野兽在更深远的洞窟中徘徊。野兽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叫,脚步令山麓也震颤。
它已忍饥数日,此时正该是饥肠辘辘,笑纳信者奉上的祭物的时候。可唯独今年不同往常,鼻尖的香味犹在,触手可得的佳肴却四散逃离,野兽的头脑无法解读这样的情状,被溶解在饥饿与渴求中的理性逐渐消弭。
饥饿,饥饿,饥饿,雪山的恶神发出无法忍耐地咆哮,携卷着暴怒,追迹着食物的香气奔跑起来。
而恶神巢穴的出口处,巫女抖落肩头的积雪,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即便不用双眼去搜寻,也依然能够凭借被强行刻入的本能,准确地锁定那个令她欢喜的气息。那是沾染着雪花的凉意与古怪的腥涩气味,无法遮掩的,香醇的、甜美的、蜜糖一般的那个人。
来无雪的巫女向前踏出一步。
在这急迫的跨步之间,巫女裹上一层柔软的皮囊,短暂地重新变为人。
变为人的神堂加奈惠向前踏出一步。
蒙蒙的月光自她的背后洒入阴暗的巢穴,姿态姣好的黑色影子逐渐拉长,那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男人于是在这时才终于转过身,任由黑色的少女圣像从袍袖到衣襟,最终缓慢地爬上自己的面颊。
“……您在,这里。”
神堂加奈惠发出浮游而虔诚的,如谓叹一般的声音。
在这时,她已完全像个合乎年纪的少女,苍白的双颊首次染上薄薄的红,眸中印出浅浅的悸动。而下一秒,贪婪的思慕与爱恋即撑破皮囊向外满溢,四溢流淌倾泻,毫无遮掩地欲念如蛛网般细细缠绕,寸寸舔舐,密密相拥。
“您已让我看到,人亦可以战胜神明。”
她轻声说。投在男人身上的影子,一会儿是加奈惠少女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另一种神圣的东西,交织着最纯净的渴慕,支棱出尖锐的鳌爪,亲密地轻轻磋磨。
“久我大人……久我大人。”
逐渐失去姿态的那东西发出嘶哑的声音,肢节异样的涌动声骚然而起。
“您并没有说谎。”
神之子说。
“您已令我看到,您还将让我看到……”
人能够战胜神明。
人能够杀死神明。
制造工具,使用道具,就算孱弱无力的人类,也能够——
也能够……
“……加奈惠。”
被蜘蛛的鳌足勾笼,被异形的蛛女织在阴影下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加奈惠。“
他这样唤道。只在这时,男人才换了这样亲密的称呼,不再用彬彬有礼的尊敬口吻。
他终于像神堂加奈惠曾期盼过的那样,伸手抚上她的颜面,那是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扣住怪物所有的神色,嵌在甲壳上的数对黑亮的复眼一转不转,只注视着眼前的人。
蜘蛛女郎温顺地低垂头颅,竭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压低一些,再压低一些。只要他还呼唤那个名字,它便依然还是加奈惠,离开家的加奈惠,有了心仪之人的加奈惠——神堂加奈惠,不论实际她已变成何种模样。
久我大人。
蜘蛛的发声器官艰难地动作,自硬质的喉管中,破碎的气音难以拼凑出完整的腔调。它收敛着能轻巧地将面前的人碾碎的长足,隐藏起能将对方从皮到骨,连同那颗空洞的心脏和每一根神经末梢也完全融化的毒液,温顺地雌伏下来。
它小心翼翼地将难以感受到温度的坚壳递送到男人的手掌下,残存的类人的前肢轻而再轻地落在对方的脸面上。
月光再也无法洒入这样的地方了。
那怪物雪样的丝线自头颅上垂下,以驯服的姿态拂过男人的面颊,平伏在地面上。它以亮白柔顺的蛛丝和最柔软无害的肢体,来描摹爱人的轮廓,最后一丝脉脉温情藏在那些缠绵的发丝中,垂在男人眼角唇瓣,落在男人颈窝,轻轻厮磨。
这虔诚的“亲吻”,谨遵爱人曾有的旨意,缠绵而谨慎,一直持续到对方再度开口。
“时间快到了。“男人这样说。
他轻声唤她:
“该开始了。“
“——かなえ。“
一瞬之间,怪物停止了所有的骚动。
神堂加奈惠的皮囊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四下溃散,化为乌有。似人的东西不再是人,却也不再是怪物的姿态,神圣一寸一寸重新贴合在那具肉体上,月光洒落于细白的皮肉,不需任何遮掩,冰冷地拥抱所有来自天上的光。
来无雪的巫女便这样站在明亮的雪中。
巫女的脚边落着一把素色的、无装饰的,只锋利一点尚还可取的太刀。
巢穴深处,野兽的咆哮声愈发近,恶神的震怒令荒山也不禁颤动,尘土细细密密的落下。终于将身姿洒晒于月光下的男人移动脚步,他弯下身,衣袖垂落,那些附着在白衣上的冷硬发黑的污渍惊心触目,令那看似挺拔光洁的身姿,在荧光中染上最深重的灰。
男人的影子和幽暗的食人之巢融为一体,好像天生便贴合无比,做好准备要吞噬所有明亮的或美好的东西。
站在那儿的正是人类,正是愚蠢族群自我划分层级后的产物,象征毫无道理堂而皇之的支配本身,通过正当地消耗、无意义地浪费、蛮横地占有来显示其权威,肉身从淤泥中来,灵魂便也自这块软泥中诞生。
“你也期望这样的结局,对吗。“
有着美善皮囊的支配者温和地说,“我明白的,当然。你早就同我说过,是不是?“
久我淳捡起太刀。
他看向面前的巫女,看向无暇的神之子,纤尘不染、纯白的惑神之物。
“久我大人的期望,便是加奈惠的期望。“
那物件给予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久我大人没有说谎。“
巫女郑重地宣判,“久我大人已经令加奈惠见到了,脆弱的人,也可以杀死神明。“
人能够战胜神明。
人能够杀死神明。
制造工具,使用道具。弱小却狡猾的人类从来不甘愿伏身于异类,于是想尽办法,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也仍不放弃挣扎。
该准备的东西,已经全部备齐了。
“雪男大人就快要到来了。“
来无雪的巫女说。
神明的孩子,来无雪的かなえ说。
温顺地垂下头颅,坦露出雪白后颈的少女说。
盛装美酒的酒盏说。
“请使用かなえ。“
“——淳大人。请您,使用我。“
该有的工具已经全部在这里了。
而被请求的人类则微笑着回答:
“谢谢你。”
他略微停顿,然后轻声说:
“睡吧。加奈惠。”
月光在此处微微晃动。
那来自天上的光倏尔明亮,一瞬之后,复又仿若被蒙上一层薄纱,或被缠上细密丝线,终于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
芳醇的香气缓缓飘散,酒盏歪斜,神明也陶醉的美酒细细缕缕地倾淌。
最纯净香甜的神酒,经由男人的手,终于安静撒泼在洁白雪地上。
——天圆地方,有陆成形,以众星名划诸地,是为天宿二十八洲。
--------------都华--------------
【天宿二十八洲】
故事的发生地、主舞台。
【承者】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承担责任,担负重量,一州之主。
--------------芳叶--------------
【尸堕仙】
在很久以前的灵解之变中不愿离去、妄图常留于大地的仙人被称为尸堕仙。
CHAPTER·01 调查任务0109
紧急通知来到的时候从来不会给人留足反应时间。传呼机的滴滴声一旦响过就表明你是个被选中的幸运小子,该去大圣堂的小偏殿集合听出发前动员了。
留给自己的准备时间大概勉强够塞满一个手提行李箱,乔西·阿蒙从宿舍的床上整个弹起来,梦里的一切都显得浑浑噩噩不知所谓,瞥了眼枕头片跳得像个被扣上玻璃盖的跳蚤一样的传呼机,又看了眼床头柜上被倒扣在海绵垫上的闹钟。
乔西发了足足一分钟呆,被宿舍门板那惊天动地的敲门响动唤回了神志。
行李箱就在床边胡乱大开,里面的衣物和个人用具从沙发一路落到地毯,乔西下床开始捡起一路滚到棉拖旁的喷雾式圣水瓶子,然后是旅行套装的洗漱装备,踢开脏衣篓,捡起地上还能穿的白衬衫,最后是不知道为什么挂在了沙发边沿的修女头巾。把所有东西囫囵团成一团扔进箱子,最后粗暴扣上合上搭扣。磕哒的金属碰撞后,乔西捏着鼻根,提着箱子走到门前。
“乔西乔西,乔西——乔、啊!”门外的小姑娘大概是被猛然打开的房门吓到了,门缝里露出的苍白面孔全然是磕嗨宿醉又缺觉的模样,红发的男人低头眯眼瞧了一会,才让宕机的大脑重启。乔西打了个困顿指数超标的呵欠,软下了声音:“史黛拉?”
粉色双马尾的小姑娘背着巨大的十字盒子看起来不伦不类,她拽了拽肩带,将拖到地上的背袋努力朝上提了提。憋了老长的一口气哼哼唧唧地出了口:“我拍了一分钟门,还多了二十秒,为了喊你我要迟到了。”
“是是是。”乔西满口揽下所有责任,对于自己这个年龄完全满足童工标准的共事者,总不好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欺负小孩。集合地点距离他们的宿舍不远,但对于背着重物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距离显而易见不够人道。大概是想着怎么都是迟到,不如大家一起迟到,这样不仅有人垫背还显得团结和谐又友爱,甚至还能很好的掩盖一下自己的不好意思,实在是小姑娘居家必备的最优选择。
乔西知道史黛拉脸皮薄,十分钟里有十一分钟在不好意思,难得紧急集合一次没及时到还得面对领队面瘫脸的摧残,这已经不是招童工就能解释清楚的非人待遇了,确切来说这应该是教会恶意虐待儿童。
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胡乱扒拉着头发,胳膊里夹着那个修女制服的头巾,乔西难得沉默地走着,身前走着一路吧嗒吧嗒的史黛拉。小姑娘两根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蹦着,乔西没忍住提了提小姑娘背后的十字木箱子,厚实的分量差点没让还在行走中的他闪了老腰。
这位可敬的小女士到底怎么长这么高的?
“怎么了?”史黛拉回头,似乎不能理解乔西的小动作。
她来教会的时间显然不会有乔西长,身后这个常年蝉联玛利亚部队问题成员冠军的家伙虽然总是显得消极处世得过且过,还总之纵情享乐极尽消费主义之能势,大部分时候却是相当好相处的。史黛拉只觉得,虽然总有不少人对这个靠着父母恩泽与走后门进来的家伙看不顺眼,可呆在玛利亚部队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多获得一份容忍和关心。毕竟没人会以进这个地方为荣,代价一点不有趣,也让人承受不起。
“你看起来脸色真糟,沃斯克列先斯基先生看见了一定会问你昨晚去了哪里。”史黛拉用着全然超出自己年龄的成熟,有模有样说说教起了身后似乎永远长不大也不听劝的大小伙。她闷头朝目的地冲,嘀嘀咕咕列举出所有熬夜不归与纵欲过度的坏处,唠唠叨叨的样子让乔西仁慈地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爆笑。
“我刚出任务回来啊,老师他当然知道。”乔西非常自然地甩了过,直接无视自己回来当途叉出去泡吧吹瓶的经历。
“奇怪。”史黛拉总觉得哪里不对。
“为什么现在还要你参加这个任务?”
一般来说,连续出两次外勤是不会出现在玛利亚部队这样特殊的作战小组中的,疲劳和过度紧绷就是最容易造成意外的原因。所有加入教会,了解其中关键的家伙都明白这样的道理,恶魔喜欢趁虚而入,恶魔喜欢在坚不可摧的灵魂露出破绽后,将人拉入地狱。
“不知道,喊了就喊了吧。”乔西无所谓的回答换来的是史黛拉无声暴怒,小姑娘大概觉得自己满腔关怀都被冲进了下水沟,气得闷头超前冲,大箱子在背后吨吨吨的响。乔西不得不加快脚步和她一起冲过走廊,飞速拐歪进了集合的地点。
站着的都是老熟人,领队能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两人的确是最后来到的,屋子里的家伙甚至都做好了出发的所有准备,一整排排列整齐的棺椁在平静的灯光下反射出阴冷而寂静的光,乔西进屋的时候还能感受到那从冷库里刚取出时的强冻气息,防腐药剂的刺鼻味道在空气的每一个角落里挥之不去。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吐,剧烈的头痛和浑身肌肉的疲乏在这个瞬间似乎有被推向了一个新高度。和史黛拉那几乎熟稔地认证开关与其中的骸骨建立强化灵魂链接不同,乔西的行为几乎称得上抗拒。
“我很累。”乔西小声解释,对就站在自己一旁的奥列格·沃斯克列先斯基解释。这个姓氏长得让他一度崩溃的俄罗斯佬是他的老师,一个从小将他带大,却年轻过头的队伍负责人。表情也足够像是西西伯利亚掘来的冻土层,白得透明的皮肤与近乎白色的头发让他整个人都在灯光下放光,那双漆黑到毫无反光的眼珠成为这张面皮上唯一的颜色。
“所以我就先不对接了。”乔西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解释如此心虚,在面对奥列格的时候他永远都像打翻糖罐还死不认错的小孩,既心虚,又充满了有恃无恐的自暴自弃。
奥列格的回答完美秉持了自己的风格,只是点了点头,矜持高贵到令乔西感到后颈发麻。他永远无法从自己对面这张可敬可怕的完美面孔上看出什么,只有直觉能够在有些时候悬崖勒马似的告诉他一些危险的信号。
“这次任务……”乔西将来时路上的问题重新提出,史黛拉的疑问他也同样有。奥列格似乎想到了什么,至少他的眼皮掀了掀,递过来一个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这位领队的英语口音甚至带点伦敦口音,完全听不出他出生地的特色。每次的目光对视都能让乔西自发反思一会自己是不是最近又捅大篓子了,但显而易见大部分时间里奥列格并没有闲工夫和他置气,那副死人脸皮上揭下来的表情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有事。
“任务地点在伦敦。”奥列格偏头,余光扫过身边忽然被变得乖巧听话的小孩,只言片语就明白了对方想问什么。果不其然身边小孩的表情都像是被揍了两拳,眉毛拧着就差没有直接骂出两句脏话。大约估计自己在场,乔西所有表现都出奇好,甚至连粗口出现的频率都直接跌到负数。奥列格收回目光,垂下眼皮,隐晦的视线扫过屋子内的所有人:两位圣人灵魂和三位玛利亚,同样的也就配有三具神圣骸骨,加上提前出发的后勤部队与探测部队,这绝对称得上是个大任务。
三具圣人骸骨的棺柩在灵魂链接重启后,就提前登机送入托运舱。除去乔西,剩下的两位玛利亚都是女性:之前的史黛拉,还有此时正在史黛拉身边同她说话的塞拉·罗吉德里女士。玛利亚部队的名字听着让人误解,但队伍里并非全为女性,尽管就连乔西刚加入教会的时候,也曾对这种偷工减料以偏概全式的命名方式表达了不满——玛利亚只是持有神圣骸骨之人的尊称,仅此而已。教会从来不吝对那些挚友亲朋遗骸被制作成对恶魔武器的人们,致以最崇高也最虚伪的敬意。
塞拉是三人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可敬的女士。乔西刚进入教会时候塞拉就已经在玛利亚部队,现在他都不急的过去了几个年头,塞拉仍旧在这里呆着,没有丝毫想要退出过上安稳日子的打算。对于新加入的,年龄小得有些过了分的史黛拉,塞拉或许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母爱与感性全都注入了其中。而乔西站在奥列格与两位女士之间,进退不得。
他既不想和自己老师就这么呆一路,也不好意思去打断两位女士的话题。
哪怕他已经习惯了乱穿修女制服,能够面不改色地和所有人好奇询问的人说出:是的我就是玛利亚。但这也不代表他那护城墙一样的脸皮足以支持他插足一个和谐的美好的女性间的友爱谈话。
这一瞬间,乔西不得不承认自己竟多少感到些许,所谓的,女性之间的友情上的独占欲——这该死的挨千刀的傻逼队伍呆久了之后果然连脑子快要被同化了。乔西悲伤地为自我哀悼,到最后不知怎么变成了在心中谴责史黛拉见到新想好就忘了一个任务一个任务拉扯她的自己。
见鬼,我一定是缺少睡眠。
乔西头疼得无以复加。他的动静已经大到引起奥列格注意,作家长时,奥列格是个擅长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管的控制狂,换位到领导时,他就热衷于对乔西所有举动恨不得提前半小时察觉以消灭一切意外于无形。最先发问的不是奥列格,大概是感到了一丝教导主任查岗的危机,乔西几乎尽自己平生所能随意朝身边的谁闭着眼开始瞎搭讪。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被他搭上话的男人看起来是个热心过了头的小伙子,乔西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上两个单词,金发小伙用那口不怎么标准的英语唱出一连串逢年过节三姑六姨式的关心:“哦宝贝,你脸色看起来可真糟。是昨晚没睡好吗?我这里有维生素、蛋白质粉还有安眠药,也许上了飞机你会需要一点。”
乔西“呃”了一会,在对方蒙着黑纱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给出了一声更长更加迟疑的“呃”,抬手表示了拒绝:“谢谢,我想也许我不是那么需要。”
“不要害羞,小伙子,如果你还需要随时可以 问我要。对了,我是赫文,赫文·克里斯蒂亚。”已经将手伸进了自己随身小口袋的赫文看起来颇有点失望,很快又振奋精神,冲乔西自我介绍。伸到面皮底下的手裹着长而雪白的手套,配合着蒙眼的黑纱还有教会标配的黑色长袍,乔西觉得这位同僚看起来像极了所有葬礼上都必不可少的某位奔丧远亲——他应当是血缘极远,日常从不会与棺材主人一家有什么联系,却有幸收到葬礼邀请函,并且极其幸运地得到了一份遗产的表表表表亲。乔西龇牙咧嘴地拉开笑容,伸手准备和赫文友好握手,就在两人手掌即将贴到一起时,赫文猛地打断。
“等等。”
乔西原地顿住,他看着赫文从那个神奇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瓶喷雾,看起来并不知道是什么,应该是旅行便携装的小瓶子。随后这位小伙子细心地给乔西手心手背甚至每根手指缝隙里,都喷上了一股子散发着花香的消毒水,从黑暗中微微发光的表现来看,这瓶自制的消毒水里,一定没有少兑圣水。
“现在就万无一失了。”赫文满意地叉腰,结结实实握上乔西的手,大大方方摇了两下,语气快活道:“初次见面初次见面,虽然久仰大名,你是乔西·阿蒙对吧。”
“……是。”乔西想,果然能够在奥列格手底下过得舒坦的家伙,没有一个正常人。
“这次任务你就当回家看看了,我还没去过伦敦呢。”赫文已经自来熟地和乔西攀谈起来,奥列格也就放任了这边的发展,他正在和某个看起来非常不好对付的圣人灵魂谈话,两人似乎是这次任务的主要负责人。乔西瞥去的所有求救信号全都被无视,反而是那个从来不认识的家伙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是个白发,乔西心底猛翻白眼,有时他觉得教会的收人标准里一定置顶了某条,比如:色素寡淡者择优录取。奥列格是个白发,那个圣人灵魂也是个白发,面前的赫文·克里斯蒂亚则是个金发,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阳光让这个队伍闪闪发光,充满了圣洁洗涤世间的氛围。
“天啊宝贝儿,你这么和该隐对视会被他记住的。”赫文注意到他视线后猛地凑到乔西耳边说起了悄悄话,他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两人刚认识还没有三分钟的事实,倒豆子一样分享起自己在教会收集多年的信息:“要记住啦,他就是条疯狗,小心他觉得你哪里不符合教会大义,立刻冲过来——”
“你是不是在吓我。”乔西看身边张牙舞爪瞎比划的赫文,觉得有哪里不对。
赫文看样子像是伤透了心,他捧着自己胸口狠狠抽气,比了比自己眼睛:“我为什么骗你?上帝见证,千真万确,看到我眼睛没有,就是被他打过。”
乔西觉得哪里不对,但似乎也说不出哪里对。
“Cain?”乔西决定自己抢救话题,他自认为自己找了个最贴切的切入点:“真的有人叫这个名字吗?”用典虽然常见,但如此直白的取名着实让人感到摸不着头脑。赫文也不在乎对面是不是相信自己,满脸都是“这下你可问对人了”的自豪,分享自己多年八卦所得经验:“当然是代号了。”
“特殊部队所有人都用代号呀,防诅咒用的,你的老师也不是真名。”赫文抻直大拇指与中指,用这一拃距离表示奥列格那长得叫人胃疼的姓名。随即并拢两根手指,比划着表示:“虽然是最常喊的那部分,但这部分其实是假名呢。”赫文乜了眼乔西,感到不可思议:“你居然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乔西总觉得受到了鄙视,他不否认自己对教会的不在乎,甚至于排斥,但这份仿佛自己是个不孝顺儿子的表情着实叫乔西头疼捉急:“……也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名啊?”要是觉得能从他这边掏出点惊世八卦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吧。
“哦……那可真遗憾。”果不其然,赫文显露出一丝失望。
话题到这就已经足够证明是场失败的对话,乔西秉持着自己英国人最后的尊严是不是该聊点什么挽回这场无药可救的对话,以尽礼貌,他们之前的话题中心人物已经来到了身边。赫文瞧上去显而易见是有些怕这位顶着“该隐”头衔的同僚的,大概容貌精致好看并不代表脾气也好,虽然笑得完美无缺,乔西觉得拿着量角器去这位先生嘴角笔画一下,就能得出笑容弧度完美贴合教会招人标准的结论。
“任务说明。”该隐将手中的文件袋一人发放两个。乔西说了谢谢,心想对方看起也没有那么可怕,也不知道赫文到底做了什么,搞得对方能够对他眼睛痛下杀手。
登机的过程漫长无趣,和航空局的对接也做到了完美,去往任务地点的空域已经做好了航线规划。小队的人全部落座后,乔西脸朝着小小的舷窗,裹着空乘发给自己的绒毯,一副准备自闭到底的模样。
他身边的位置没人,坐在前方的是塞拉与史黛拉,正在认真地看着任务书;身后的那排位置坐着赫文,后面很安静,光凭听觉也不能察觉对方在做什么。机场另一侧是一场餐桌,奥列格在整理文件,该隐躺在桌旁的沙发上,姿势像极了躺在棺材里安眠的吸血鬼,乔西能从窗户玻璃的反光里瞧见对方捏着十字架摆放在胸口的乖巧样子,一时间说不出是古怪多一些还是好笑多一些。
飞机飞行的轻噪音还是让他头疼,乔西甚至没有去看任务书,奥列格的目光让他意识到这一定是个老地方,否则不会让他匆匆加塞参加这个活计。
“安科萨教区。”赫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乔西抱紧自己胳膊的手指捏紧又松开,已经料到对方的下一句话:“那是你的出生教区吧,乔西。”
“是。”不仅如此,他甚至从小在安科萨教区的教堂长大,拖父母工作繁忙的福,教会的老教父承担了抚养和教导他的责任。
“这次任务岂不是都是你的老熟人?”身后传来保险带搭扣松开的轻响,不一会身边就坐了个新熟人。乔西恨不得把自己全身蜷缩进板凳里逃避这个话题,只可惜赫文从不给他机会——哪怕只认识了不到两小时,乔西也已经摸透了这位伙计的脾气。“任务书还没看吗?”
“……没。”乔西不得不采取消极抵抗政策,展示自己非暴力不合作的坚决态度。
赫文的交流欲望永远高涨,没有共同话题显然和肮脏共同列在这家伙的讨厌榜第一名。他看着快要缩成一个球的乔西,沉默一会,才轻声问:“你需要维生素,蛋白质粉还有安眠药吗?”
乔西想把自己脑袋钻出舷窗玻璃一了百了。
“那我读给你听吧,飞机降落后我们得直接投入工作宝贝儿。”赫文抖了抖手中的纸,正襟危坐,像个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调查任务NO.0109,任务地点:英国伦敦安科萨教区,任务目标:马西·洛伦佐……”
“哪儿?谁?”心中的不安全都变成了现实,乔西从椅子上弹起来,安全带差点勒吐他,哪怕他从早到晚一口饭都没吃。
“马西·洛伦佐?”乔西无意识重复了遍,神经质地开始摸自己被发到的文件夹,牛皮纸袋子冰冷而磨人,指尖划过有种微涩的刺痛。乔西飞快绕开密封线条,抽出那几张纤薄无力的打印纸,表格里将一切内容写得十分明了。乔西一目十行飞快看完,心中生出的不可思议灭顶而来。
“安科萨教区?疑似出现恶魔活动痕迹?”这句话怎么读都通顺,但乔西的脑子怎么都绕不过弯来:“……没可能啊。”赫文挑眉,乔西的反应再次印证了他对这次任务非同寻常的猜测:一个调查任务出动了清扫任务级别的队伍,无论如何都显得非常有猫腻。
原本生无可恋的航程顿时变得焦灼难安,乔西很快看完了第一页,目光短暂停留在某个过分眼熟的名字上几秒,对事件记录的所有内容轻啧。无论是古怪的死亡,分尸或者其他邪教仪式现场,怎么看都像是和恶魔离不开关系:但世纪末的恐慌笼罩着整个世界,近段时间以来各种癫狂疯子搞出的离奇事情也不算少。谁知道脑子疯了的家伙会做出什么,大部分时候乔西都觉得疯子和杀人狂的危害可比恶魔大多了。
“死了26个人。”死亡人数惊人,案发时间也短的吓人:“不到两周时间,简直是屠杀。”乔西大致算了一下所有受害者的可能遇害事件,就已经能初步排除连环杀手作案的可能。即使团体作案也很难想象是怎样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干掉两打多人,简直比屠宰场开工还高效快捷。对方不过是将确定后的牲口送上了屠宰的传输带,是饥饿还是单纯的为了晏饮狂欢。乔西看着书面的表达,从死亡地点的仪式多少能看出一点端倪,硫磺和不符合死亡时间的高度腐败几乎就是恶魔附身的铁证。
“奇怪……”乔西反复咀嚼字里行间的内在含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是我的错觉吗,这群人真的是因为恶魔死亡的?”
“到现场后才能更好判断。”赫文优雅地将文件整理好,塞进牛皮纸口袋,严丝合缝地缠绕上细麻绳。随后摸出随身口袋里的喷雾,冲自己的手心手背手指缝都喷了几下,末了不忘冲乔西推销:“你需要吗?”“不了谢谢。”乔西抬手试图推开,赫文便趁机冲着朝他摊开的掌心按了几下喷口,滋了乔西一手月桂香圣水。
“……谢谢。”乔西维持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冲身边人道谢。赫文优雅颔首,随后探身到前排,隔着椅背,喊了前排的姑娘们。
“嘿女士,要消毒水吗?”
乔西懒得听那三人愉快地聊了什么,直接将毯子拉过头顶,开始补觉。
飞机落地灯时过了零点,从特殊通道出来的一行人很快就遇到了站在停车场路边焦急等待的神父。好巧不巧又是个老熟人,乔西在见到那张刻薄寡恩而毫无表情的面孔后从后槽牙开始一路疼到脑神经。卢卡斯·安默生神父是安科萨教区的现任负责人,这个现任已经持续了足足有七年。乔西想这张充满了日耳曼式严谨的面孔已经成了自己的青春期疼痛,还有大部分不堪回首过往记忆的门锁,但礼貌和面子工程是一定不能在奥列格面前少的。卢卡斯是个典型的金发碧眼日耳曼式长相,抿嘴时的嘴角纹能从嘴边一直拉到下巴颏,顶着死亡凝视的乔西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冲这位中年早衰的老神父问好,也只换回了安默生一个耷拉着眼皮的点头。
上了suv后气氛几乎要在这辆车内凝固,驾驶与副驾驶坐着安默生神父与一道来的司机小哥,第二排便是乔西奥列格还有该隐,赫文非常愉快欣然坐去了第三排和两位女士讨论空气清新剂的选择问题。
乔西坐立难安,从侧后方看着安默生神父那笔挺的腰杆和打了发蜡油光滑亮的侧脑勺,藏在鞋子里的脚趾都觉得不自在。奥列格觑了他一眼,示意他立刻停下这种无意义的骚动,乔西抬手捂住脸几乎想要抱头痛哭,大概是一种连自己家长都不站在这边的委屈感,他几乎哀求地看了眼奥列格,只换回对方无情的眯眼,这个冷酷无情的领队无声地用唇语冲他询问:你几岁了,乔西·阿蒙?
“……”如果可以我不介意现在立刻说自己才三个月。乔西伸出手指点了点安默生,忧伤地,近乎于悲戚地同奥列格小声解释:“我上次来出任务的时候,安默生神父接待的我。”
“哦。”奥列格冷酷无情地给出了一个音节的回答。
“你的行为看起来不像是接待和被接待这么简单。”奥列格等了会,没等到往常最常见的忏悔和自我认罪,憋了句话出来警告乔西坦白从宽。
“……我错了,我会道歉的。”乔西被掐住了命运的脖子,虚心认错,死不坦白。
一行人在惶惶夜色里来到了教堂,所有东西都从车上取下后,乔西看着安科萨教堂这与记忆中几乎 一般无二的景象,浑身不是滋味。安默生神父无视了他的存在一般,将所有队员带去了安排好的屋子,乔西自己提着行李箱轻车熟路地跟在一行人身后,卢卡斯·安默生比他记忆中老了不少,尽管才过去没几年,但这个之前风华正茂咄咄逼人的教徒似乎也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纪,穿着漆黑教袍的背影在教会宿舍区走廊的昏暗灯光下也显得佝偻起来。
乔西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才极小声地问了晚安,站在卧室门前,他似乎有些迟疑,门口的神父板着脸相当有耐心地等他开口,在等了许久之后才语气古怪地抢答:“如果你要找亚撒·杜克,就去方济各街513号的圣心医院,他就在icu里躺着,现在去你大概还能说两句临终告别。”
“不,我不是……呃,谢谢,我之后会去的,不过我现在不是。”和卢卡斯·安默生对视需要巨大的心理承受力,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黑暗里挖出的两个小孔,透出亮得吓人的光,乔西浑身冒冷汗地嗫嚅着:“七年前的事我很抱歉,虽然你的确做得很混蛋。”
“哦,我不认为我有做错什么,教堂不会收容杀人犯,这是传统。”安默生毫不在意:“同类操戈也是大忌,不是只有我这么举得,赶走他是所有人的意见。”安默生神父眨了眨眼,以他的年纪这时候还不入显然有些过于勉强。乔西撇嘴,对面前人的说辞也不反驳,大概是年纪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想要当面劝说一些老顽固是不可能成功的事,而直接扑上去揍两拳也早就不是他这个年纪能干的事——无论再怎么放肆,乔西多好还是害怕在犯事过后去面对奥列格的死亡问话,尤其是过了这么多年东奔西走的社畜生活后,他彻底失去了青少年时期的冲动莽撞。
"反正离开后他遇见了自己的伯乐,亚撒·杜克能够用着杜克这个姓氏得仰赖当初他户口上得早,老杜克是个善良的人,他把自己的学识、见解还有遗产都赠给了这个杀人犯,可惜却没有教会他人类该有的良知。"安默生飞快地,近乎于叱责地诉说着,每个单词几乎都在朝乔西的心口扎刀子。“我忠诚地向你提出建议,去看亚撒·杜克的时请不要让多米尼克·杜克知道,他不管喝醉没有都会冲过来和你同归于尽。”
“……晚安。”乔西微笑着道别,冲神父道了晚安,合上了面前这块似乎能够隔绝一切烦恼的屋子门。
指针慢慢指向了凌晨两点,乔西将行李箱丢在一边,打开翻找了许久才从箱子的某个夹层里找出自己市区老家的钥匙。收拾了衣服还有武器,乔西看着被提前送入自己屋子的圣棺,漆黑的木板吸光,在阴影里显得昏暗冰冷,乔西蹲下身将厚实的棺材盖板推开了一条缝隙,沉默一会。
“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老哥?”
乔西安静等待,屋子里的指针滴答滴答走过半圈,灵魂链接的重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时快时慢,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只手从缝隙中钻出,石灰一样惨白的手指摸到了棺材盖边沿,将这块厚重的木板推向一边。
乔西看着自己兄长从里面慢吞吞地坐直,像是重启后关节卡住的机器人,无机质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又过了一会,这具骸骨才开始摸出棺材里摆放的鸟嘴面具,给自己扣在脑袋上。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乔西有点摸不准,但下一秒面前已经失去了约书亚·阿蒙的身影,他那个前圣人灵魂的哥哥已经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口一跃而下,准备直接从教堂后的院子翻墙而出了。
“……”乔西感到心肌梗塞,毕竟本来想着靠老哥将自己带出去的他,从没考虑过自己怎么从五楼直接跳进院子里。
视野中似短暂又似永恒的黑暗笼罩了一切,化为长了翅膀嗡嗡叫嚣的小虫,蹦跳着欢唱着叫嚷着向我走来,企图偷走脑海里那一点声色与理智。
“海边,无边的海岸,被埋葬的海鸟尸体,破旧的盘子。盘子上长出一棵树,树上长着五只羊。”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春暮白実躺在墙和床的缝隙之间,背诵着从纸条上记下的内容,等待来人的回话。不过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关上了门,然后移动到了沙发附近。
’ TA昨天一定杀人了。’
春暮白実这样想,接着开始猜测来人的身份。休战日,他并不打算和对方见面。
TA走来的脚步很轻,不是女生就是身材较小的男生,空气里有浅浅的“苹果”味,还黏着一些铁锈的腥气。
“说一个应景的故事吧,鱼深市,一个为了财政而接受了某项政策的小城。在许久之前,岛上的居民打败了从海里来的怪物诺罗罗,于是人们便把诺罗罗塑造成一尊雕像,作为神明来保卫这里。”
“但是古老神明的庇佑需要代价,在每年的祭祀上,会有两个人牵手从悬崖跳入海中,只有那个心地善良的,被诺罗罗认可的人可以活下来。”
“从悬崖坠入深海,等待神明的救赎。或者……”
“伟大的主愿意原谅恶人们的过错,为他们熄灭罪恶的业火。你是其中一个吗?还是说你更愿意当个蒙尘的夜明珠。”
“粉红色的故事?我想不出来,或许我还得再长大一点才能会说。”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啊。”
太阳东升西落,沉进幽深的谷底,月光升起,又清清冷冷,让人感觉炽热得不太真切。影子黏在脚跟上,灯光刺进眼眸,她的指尖抓住本子的页边,它却发出质问。
电子屏上的时间跳进23:00,春暮听见撕纸的声响。
今天的广播是由那个春暮讨厌的船长播报的,安全时间一到,坐在沙发上的人就背起背包准备离开。春暮快速地跳起来,他看见那个瘦小的背影。
春暮白実想起某个庄园的苹果树,但是他已经离开很久了,以前每天都有人来浇水的。于是苹果树开始变得羸弱,不停枯竭,蜷缩的树叶,噤闭的蓓蕾,渴求于每一次辛辣的季节。
当晨星坠入血湖,她就不再是晨星。
“我喜欢你,别让我失望。”
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顺序会很混乱,因为照着时间的顺序一件一件码放记忆里的事件会把故事变得很没有趣味。伊莉莎·雪风不希望自己的故事像历史年表一样整整齐齐,她认为她的故事是一张乱糟糟的书桌,只有书桌的主人能准确地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在苏古塔的一间出租屋里。
这是预言之年501年。
伊莉莎·雪风来到苏古塔后做的第一件事和大部分人一样,就是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她从广场布告栏的广告上找到了这间出租屋,它位于愚者区,和图书馆之间的距离适中,最重要的是价格也非常适中,很适合从深林城远道而来的伊莉莎。
这间屋子位于一座老屋的二层,面积不大,刚刚够一个人宽裕地生活,享有单独的楼梯;它的一层被租给笔墨商人做仓库,除了定期的进出货,不会有多少噪音。向她介绍这间屋子的中间人非常热情,似乎非常擅长和初来乍到腼腆年轻的学生打交道,说这间屋子接待过不计其数的学生,其中不乏后来功成名就的大学者;屋子虽然古旧,但屋况良好,只要注意用火,足以再用上百多年……此后需省略很长一段冗长没有意义的推荐内容,因为伊莉莎不知道在深林城和雪精灵社交圈以外的地方应该怎样礼貌地表达“我已经不想听了”,只能一直听到对方没有更多套话可以说为止。当有人缺少社交礼仪知识的时候,交流的双方都会变得很累,因此社交礼仪实则是一种效率工具。
伊莉莎付了租金后的第二天,也就是这个故事正式开始的日子。前一天住的旅馆的主人借给她一辆小推车,让她能轻松地把行李运去出租屋。她推着小车,在距离那件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遇到了锡里昂·暹罗德。
“您好,需要帮助吗?”锡里昂说。
当时的情形和锡里昂的发言并不非常相称,因为伊莉莎轻松地推着小车,而锡里昂双手提满了大小箱的行李,看上去急需一匹坐骑或一辆小车来帮他分担。引发对话的起因是伊莉莎的小车险些碰到他的箱子,锡里昂则像是受到冒险者的条件反射作用似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伊莉莎打量了一番比她还要矮上几分的锡里昂,说道:“你要去哪?如果顺路的话,你可以把行李放在我的车上走一段。”
锡里昂露出了有几分尴尬,有几分孩子气的笑容。他指了一个和伊莉莎同路的方向。
接下去的路程由锡里昂推着车。黎曼从伊莉莎的斗篷下面钻了出来,跳到她的肩膀上打量着锡里昂。
这倒是挺罕见。伊莉莎想。
“你好啊,小鸟。”锡里昂发现了他。黎曼是只安静的小鸟,很少在陌生人面前钻出斗篷。“噢,是煤山雀,我还没见过这样黑的煤山雀。”
“他叫黎曼。”
“真好啊。”锡里昂说。他的样貌和言行都像个半大的孩子,唯独说这句话时语气像个老人。
他们到了第一个路口,锡里昂要去的方向还是和伊莉莎同路。
到了第二个路口,他仍旧要和伊莉莎去同一个方向。
他们一直同路到那座老屋的楼下,锡里昂说:“真巧,你也租了这幢楼里的屋子吗?我还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呢。”
伊莉莎回答他:“我也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那么我们就是邻居了。”
接着他们把行李搬上了楼,再接着,他们发现二楼确实只有一个房间。
锡里昂·暹罗德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不同于伊莉莎在其他人(比如她的姐姐奥菲利亚·雪风)的故事里和无名路人一样不被提起,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是显眼的角色。锡里昂·暹罗德的身量不高,看上去尚未脱离少年的身形,面容也是介于少年和青年间不分明的模样。他确实还没有成年,但却参与了两年前的暗月城大战,在他这个年纪来说,这份经历简直不可思议,也因此他能被苏古塔魔法学院破格录取。
由此可以说,锡里昂·暹罗德是普通的反义词,差不多也是伊莉莎的反义词。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深林城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很普通的,所以伊莉莎也成长为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
伊莉莎自小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由于父母一方(尤其是母亲这一方)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离家出走,或是去改嫁,或是去冒险,或是自此人间蒸发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罕见,所以家中没有母亲这一情况,也是普通的。父亲是一个乐器工匠,有着很符合雪精灵形象的外貌和沉稳性格,在深林城经营一家成员只有他本人的乐器作坊。父亲的工具箱里有一把旧斧头,斧柄陈旧的裂痕里嵌着洗不干净的红褐色污渍,结合了从不被父亲和姐姐提起的消失的母亲,暗示着这个家里有些陈年隐秘。好在伊莉莎是个雪精灵,她沉着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很久以后她收到了来自不知所踪的母亲寄给她和奥菲利亚的礼物:非常敷衍的一大一小两条花缎带,像是旅行到热带时突然想起自己有两个女儿而买的便宜纪念品——她才忍不住去问了奥菲利亚关于母亲的问题。
伊莉莎的姐姐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戏弄了她几回后就出卖了父亲的把戏:斧头上陈旧的红褐色是母亲走后、奥菲利亚在伊莉莎这个年纪时,父亲和她一起用颜料制造的,为了在许多年后戏耍一次伊莉莎。提起这个例子是为了更形象地表明她们的父亲在拥有典型雪精灵冷峻沉稳性格的同时,也有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幽默;但又由于在雪精灵以外的种族来看,雪精灵们的幽默整体上就非常难以理解,因此父亲的幽默在雪精灵中又是非常普通的了。
前面提到了“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在那之后的不久,奥菲利亚就渐渐沉迷进了只有她自己明白的“事业”里。很难说一个人的疯掉是否会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至少伊莉莎不记得奥菲利亚是在哪一天从一个聪敏好学的学生变成疯人的。如果说有什么让伊莉莎感觉到“她不对劲”的契机,大约就是奥菲利亚开始制作各式各样音色奇怪的乐器。她们的父亲实在没有更多技艺值得传承,只好教她们做乐器,其中奥菲利亚表现出了不错的音乐天赋,而伊莉莎则只学会了对付木头。从某一个寻常的下午开始,奥菲利亚制作的乐器都只会发出准确但过于尖锐的声音,她说这是充斥在他们周围、来自神秘之地、看不见的怪物用来交流的音调,她正在制作能够用来和它们交谈的工具。
伊莉莎是个普通的雪精灵,但她也有极好的判断力。这一刻,她敏锐地确定了:奥菲利亚不会按照大家的预想成为不受尊敬的诗人或哲人(当一个地区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人们就来不及去尊敬思想过于高深的人),而是会成为更加不受尊敬的疯人。这一点伊莉莎判断得还不够准确,因为最后奥菲利亚成为了一个更更不受尊敬的疯诗人。世事总是难料。
最终奥菲利亚最满意的作品是一个小巧的手风琴。它的音色尖锐,音域很窄,能把最温柔的曲子演奏成阴阳怪气的讽刺。在另一个寻常的下午,奥菲利亚带着她的手风琴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同样的,在这个世界上家庭成员忽然发疯并离家出走也是常常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寒冷的地方。
父亲大概已经很习惯家人的突然离开,又也许“离开”是伴随着“雪风”一起传承在这个家中的事物,他询问了邻人们奥菲利亚的去向,平静地接受了“她拉着手风琴,哼着歌(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像个吟游诗人(贬义)一样往北边去”,然后对伊莉莎说:“莉萨,你可以有双倍的学费去魔法学校上学了。”——这就是伊莉莎能够远行去苏古塔求学而非继续留在深林魔法学院的原因。
“人们总是会离开的。”这是父亲对奥菲利亚的离去发表的另一句感想,“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
在气候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的地区,人们虽然不怎么尊敬哲人,却常常表现得像哲人,雪精灵们大多都是这样。
而直到很久以后,伊莉莎自己也离开深林城的家之后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地方,亲近之人的离开(无论生离或死别),大多不是她所熟悉的这样的情形,人们大多会表示悲伤,尽管有一部分是礼貌性地悲伤;而人们离开家去远游时大多会有个仪式,会有鲜花,至少会让亲人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们会怀念离开的人,离开的人会怀念留下的人。
伊莉莎将这一切归结于寒冷。当一个地方过于寒冷,当雪与风常年笼罩着大地,鲜花和怀念都会太过奢侈。她想,北方人就是这样的,这没什么特别。
但偶尔,极偶尔的时候,伊莉莎会想起深林城的父亲。她会想对她说“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的父亲,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深林城,将本属于精灵得天独厚的漫长生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打磨木头、制作乐器上,像一段首尾相同,可以永远循环唱下去的诗歌。她想起父亲,总是因为难以想象度过这样半生的父亲会将人生称为“旅程”。她接下去又会想到,住在同一个家里的她和奥菲利亚,她和父亲,奥菲利亚和父亲,也像这样从未互相理解过。也许这就是父亲说人总是独自离开的原因。
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很重要,在这里也不例外。预言之年501年的一月,在他遇到伊莉莎·雪风的前一天,他也在同一个广场布告栏上看到了同一则租房广告。
广告上这间出租屋的条件看上去很不错,因为伯伦希尔早就过了能在城市中心不引起骚动的年纪而被他寄放在城郊的德鲁伊之家,所以这间不大的单人出租屋对于锡里昂来说刚刚好。
他第一次见伯伦希尔时,伯伦希尔实在是太小了,小得能被装在毛领外套的兜帽里不被发现,让他错觉伯伦希尔永远都会这样小。很多父母都会有这样的错觉。于是直至今日锡里昂看见在不知不觉里长到能占据半个房间那么大的伯伦希尔,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也会想起伯伦希尔曾是一个铁冰骑士的白狼,他本来会成为那个骑士的坐骑,他本就会长到这样高大健壮。
总而言之,锡里昂找到了发布广告的房屋中间人。中间人是个和善的中年男人,名字大概是玛尔兹或者玛尔科之类的,有着让他感到略微亲切的半精灵的尖耳朵。第二天,也就是他遇到伊莉莎的这一天,他打算一早就把行李从德鲁伊之家搬到出租屋。
当他把行李堆在门口时,他发现他带了过多的东西,因为以往的旅行里伯伦希尔会帮他背着大部分箱子。他觉得有点儿尴尬,虽然周围并没有别人,却有一种考虑不周被抓了现行的错觉。这种错觉促使他做了第二个错误的决定,他赶在有人发现他的尴尬前,一股脑抓起自己的所有行李(而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伯伦希尔疑惑的送别声里迅速地出发了。
当他在距离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险些撞上推着小车的伊莉莎时,这种错觉仍未完全消退,于是他再次发出了错误的问候:“您好,需要帮助吗?”
然后他们走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路程,直到锡里昂和伊莉莎发现他们租到了同一间单人出租屋。
没有人搞错住址。他们确认了很多遍,拿出了同一个房屋中间人写给他们的地址小纸条,报出了差不多同样的房屋中间人名字。
“所以结合这些事实和客观推论,”是冷静的雪精灵伊莉莎先说出了这个事实,“我们被骗了。”
锡里昂点了点头。他说:“我们该去维护自己的权利,让他给我们两个人的房间,或者退还一个人的租金。”
当他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卡进了一个道德的高地,不论是礼貌、道德,还是他所受到的“尊重女士”的教育,都在促使他继续说:“……当然,是退还我的租金,这间屋子归您。”
他看到伊莉莎突然笑了。即使在以后的相处中,他也很少见到伊莉莎用笑表达喜悦,当然,其他的表情也很少,仿佛这世上没有事情能惊到她似的。据她自己说北方人都是这样的,而她是雪精灵中是非常开朗的那一类。由于锡里昂并没有见过几个雪精灵,所以对这番说法存有极大的疑虑。
伊莉莎说:“你还真是挺有趣的。我们先去给那个骗子点教训再说后面的事吧。”
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但伊莉莎·雪风作为精灵来说才算刚刚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生命(实际上这非常奢侈,已经长过了一些智慧种族的一生)作为一个故事的话,讲来讲去总是离不开深林城、家、父亲、奥菲利亚,直到最后才勉强加上苏古塔、锡里昂。这也是世事中吊诡的部分:家人是彼此旅程里的过客,却要占据对方人生故事的重要篇幅。
但这个故事是伊莉莎的故事。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成长成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她的故事大部分都乏善可陈,或者在世界上并不罕见,她的个头不高不矮,容貌也很寻常;她的成绩不错,但从来不是叫人亮眼的优秀;她不擅长音乐,木工手艺也很平庸。仔细遴选这些素材,却也不是完全无话可讲。比如,如果有一日,伊莉莎·雪风出名到她的故事变成诗歌传唱在大地上,后世的诗人一定会这样开头:她出生的黄昏夕阳如血,群鸦盘旋在深林城之上……这虽然不是事实,但在伊莉莎离开深林城时这项谣言已然初具规模。精灵们的寿命虽然漫长,不代表他们不会记错几十年前的事情,当然也很擅长以讹传讹。
实际上这是伊莉莎·雪风在这个故事里最喜欢的片段。黑漆漆的群鸟聚集在一起,然后一齐振翅而飞,成为一场葬礼最后的音节——群鸦是在一场葬礼上而非是在她出生时到来的。那一天是一个陌生远亲的葬礼,因为父亲他们的父辈来自同一个雪精灵部落,所以有些微不足道但值得被邀请至葬礼的血缘关系。
那也是伊莉莎第一次来到墓地。北方人的葬礼通常很简单,人们聚集在一起,牧师(如果逝者和在场大部分人都信仰同个神的话)祝逝者安息,棺木落葬,葬礼就结束了。她在听牧师讲话的时候看见了乌鸦。乌鸦与墓地和葬礼很相衬,伊莉莎这样想。到牧师讲完话(“愿他回归沃玛兹的风雪”)的时候,墓地里聚集了十几只黑色的鸟。这让伊莉莎很高兴,她很喜欢这一瞬间的氛围:群鸦停在墓碑间,像什么诗歌里的画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奥菲利亚在她旁边低声咕哝着“乌鸦……有意思”。
在葬礼的最后,群鸟飞了起来,在墓地上空盘旋。准确地说,是在伊莉莎周围盘旋。现在说起来时,情形好似非常浪漫,仿佛命中注定的神谕,诗人们传唱这个故事时也一定会穷极浪漫地描绘这个片段。但这类场景放到现实里就完全不是这回事,群鸟开始盘旋的时候,人们四散而奔,为了躲开落下的鸟粪,只有伊莉莎因为高兴而站在原地没动。黑鸟一只一只地停到她面前再离开,她发现它们不完全是乌鸦,其中混着好几只乌鸫、鹩哥和不知道名字的黑鸟。黎曼也混在它们中间,像一只会飞的煤球。
在这一天,伊莉莎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只要她想,就会有动物出现,来(大致上)配合她的想法。最喜欢响应她的是乌鸦、蝙蝠、秃鹫、黑色的猫,还有黎曼。不管她喊来了什么动物,黎曼都会混在其中。
她以为自己将来会做一个德鲁伊,像北方传统的德鲁伊那样,有一头大熊伙伴。再后来,她到了法师学院,那里的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你是个法师”。
又从这一天开始,再也没有动物会随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了。这项才能忽然就消失了,在她的幻想被现实替代的这一瞬间。世事的运行常常遵循玄妙的规律,尤其是有关法师的事,更是玄之又玄。
但是黎曼还是会来。因为他是她的魔宠。
好了,伊莉莎的故事即将讲完了。这听上去好像她已经死了似的。当然,她还活得好好的,还有很长的岁月还没有来到。
这个故事的结尾仍然在苏古塔的出租屋里。
一个(大概)叫做玛尔科的房屋租赁中间人,正在他用来接待房东和租房客的小出租屋里,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在前一天里,他把同一间单人出租屋分别租给了互不相识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干,每年都会有很多为了前程来这里租房念书的穷学生,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和女人不能拿他怎样,只能自吞苦果。他像熟悉推销一样熟悉推脱责任,而他的打手就呆在隔壁。
他打算喝掉杯子里的茶再回家。在他嘴里灌满茶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他的屋子的门被一只巨大的狼头取代了——严格来说,是一只巨大的狼头撞掉了他的门。这头白色巨狼挤进了他小小的屋子,一瞬间就塞满了他的半个房间。
这头白狼把目瞪口呆的玛尔科按在地上, 泛着生肉气息的狼吻差不多贴在他脸上,并从那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噜咕噜声。
他连尖叫都忘记了,更没发现茶水从嘴里漏了出来。
这时候另外两个脑袋从门框里挤了进来。他认出了那两个脑袋,是租了同一套房子的女人和孩子。
“您好,玛尔……玛尔科先生?我们在您这里租到了同一套单人房。”是孩子先开口,礼貌的语气让气氛显得极为怪异,尤其是高等精灵这种像唱歌似的说话调调,“相信您应该是弄错了什么吧?”
然后玛尔科被人从狼嘴下解救了出来。女人用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说:“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我们还是把他送去……”
还没等女人说完话,玛尔科尖叫着大喊:“这是误会!是误会!那间房子能住两个人!我会负责帮你们装修成双人间!”
玛尔科所指的“能住两个人”,是指这间出租屋有一个因为年久失修而封死的小套间,还附赠了一个像地下城遗迹似的阁楼。老房子的构造经常难以用外观判断。
“我竟然觉得,”晚上,他们在阁楼探险时,伊莉莎说,“这个阁楼真是物超所值。”
锡里昂捡起一本标题难以辨认的旧笔记本,说:“深有同感。”
于是他们开始了新的冒险。
一切都未完待续。
这就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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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6009
“弥迦先生。”女人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几乎没有他人来到陌生地域的紧张与恐惧,“他们如此称呼您。”
“你好。”他回答得简短,只用眼神示意对方到面前坐下。
“我觉得您或许在赶时间。”女人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问这是哪里,只是用细长漂亮的手指示意他看向门口颇为紧张的士兵。
弥迦本想说我们先讨论你的问题,毕竟对方也是初来乍到的,女性。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这位确实是不认识的人且与他的来历有些相似。
包括那种无法装出的上位者的气势。
“那就走吧。”与其在这里磨磨蹭蹭还不如直接去解决实际问题,并在途中解释。
颜看着那位红发的先生用严肃的语气与士兵交流了一会随后朝她示意跟上。
来到这片大陆是有一些意外的。
在颜的人生中意外可谓少之又少。包括她那意外失踪的男友,她问了那位乍看之下无害的神明,对方给出的答案也算得上是模棱两可。颜只是确认了她的到来和云启的消失或许并不是没有关联的偶然。
现在也只能感叹一声自家男友的运气确实不太好,但是既然牵连了自己,那么她就绝对不会让事情变得太过无趣。
更何况。
颜跟着所谓接引人上了交通工具,两人坐在车后座,中间隔了一个既不尴尬也不显失礼的距离。
“你来的不巧。”
“似乎确实是这样。”颜笑眯眯地应下了这句有些像抱怨的话,“它们不是阁下所熟知的东西。”
那是一句肯定句。
弥迦抿紧了嘴角,他意识到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好在她不是敌人。
“你对这里了解多少。”他问。
颜像是在选择措辞一般沉默了一小会,随即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话说得满是诚意,就像是在给弥迦一个尽职尽责的机会。
“总之——”弥迦推开车门一脚踹开了扑上来的怪物,“先解决这些。”
颜•格薇塔此人从小生在贵族阶级,即便现代社会早已不讲究这些,他们一族依旧富得流油。不论是工于心计的交流亦或者是亡命一搏,都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女人看着对方下车得果断,也没有犹豫。她透过车窗辨明了这里是类似于工业园的地方,推开车门的同时撞飞了一只奇怪的东西。
“呀!这是什么热烈欢迎?”她手腕一转,银色的光辉从只有半个脑壳的猴子爪间闪过,直接劈开了那个毛茸茸的前肢。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被吓到了,但是当弥迦转过头想要支援对方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一直被剃去了四肢,正面朝下被踩住脑袋的猴子正在吱哇乱叫。
“我想问——”她一刀捅进飞来的蝴蝶身体里,脑袋一偏躲开了锐利的口器,“贵国需不需要样本以供实验?又或者,你们没有研究室。”
“这里不是你原来的世界。”弥迦指尖一甩,鲜红色的三角形瞄着颜的耳边飞出,击中了另一只想要扑来的猴子,使得它后退了几米,“你的常识不管用。”
“哦呀。”她笑起来,在蜂拥而来的怪物中显得突兀,“那可真是——”
弥迦愈发觉得这个女人口气古怪,行为异常。
她鞋尖一点,竟是踩着半死不活的猴子跳了起来,直接落在了俯冲过来的蝴蝶脑袋上。
“送你。”
弥迦也不慌乱,山楂尖刺贴着指尖射进被抓住的另一只蝴蝶脑袋中,他微微弯下腰,背后飞奔而来的黑影踩着男人的背跳起来,细长的吻将那只被女人借力送过来的蝴蝶咬成两断。
“唔……”颜愣了一瞬,躲开了样貌奇怪的罐头蟹吐出的液体,指了指那只毛茸茸的生物,“您的狗?”
“……?”弥迦察觉到了对方奇怪的停顿,余光瞥见了那只被剃了四肢正在地上扭动的猴子,它没有流血,四肢的断面像是被酸类腐蚀,正在缓慢地扩大伤口,“是我的。”
“很抱歉,但是。”颜转过身,后撤一步躲开了扑过来的罐头和俯冲下来的蝴蝶,用小刀挡开了口器,发出叮的一声,“我可以摸摸她吗?”
不合时宜。确实不合时宜。
或许是意识到这个问题,也依旧忍不住自己的冲动,颜笑起来,那个声音不响,更像是在谈判桌上会听见的自信的声音,“不,只是我太久没有看见我的狗了。”
弥迦总觉得她说的不是狗,而是人。
不论是什么,弥迦都选择避而不谈,先面对眼下的情况。
“这里的怪物似乎比街上多出不止一倍?”颜粗略点了点数量,“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有。”弥迦回答得很快,听不出是欲盖弥彰,还是真的没有,“低头!”
他将扑过来的蟹罐子一脚踹开躲开了那些溅出的腐蚀液体的同时,射出了很多尖锐的山楂刺,颜正和一只半空中的蝴蝶缠斗,听到如此提醒迅速低下头的时候被口器划了一下肩头。
尖刺的攻击力不低,加上速度的加成,那只蝴蝶几乎是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尸体,迎面扑来的几只猴子也被半空中落下的尸体阻挡了脚步,男人喊着她走,那只猎犬一口咬住了颜的衣角往前带了一下,好让她迅速恢复平衡。
女人在猎犬从身边擦过的时候撸了一把背毛,手感好极了。
“去哪?”她问,对上弥迦有些担忧的视线毫不怯弱,“有地图就帮大忙了。”
“现在没时间去找。”弥迦跃起踩在了一只猴子头上,将它的脑浆踏得四处飞溅,颜则是眼疾手快地抓过一只蝴蝶塞进了猴子的嘴里,顺手将猎犬拉到了身体另一侧,“你喜欢?”
“是。”她承认得很直爽,“犬科是一种令人心情愉悦的生物。”她在奔跑途中又摸了一下那一对竖起的耳朵,“大型犬会黏在你身边,只可惜他好像走丢了,希望不会被坏女人捡走。”
颜没有停,又加了一句,“那是一只粉色眼睛的稀有品种,死在哪里的话我或许会失落一阵子吧。”
弥迦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长官,那里似乎有人。”颜的话题转换得十分之快,还没等到弥迦在心里夸奖她体力不错,后者就拽着他躲进了水箱的阴影中。
后背敲在金属上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弥迦也来不及龇牙咧嘴,他看见了一只猴子跑到两人刚刚站着的地方挠了挠自己仅剩的半个脑壳,似乎很疑惑。
“你看到了什么?”弥迦问她。
“一个,被围在怪物中间的人。”她回忆了一下,“似乎是白色的。”女人斟酌了一下,似乎像是在判断对面是敌是友,她忽地听见了藏在怪物爬行声中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和弥迦讨论是不是要往别的地方躲藏,就被男人塞上了楼梯。
那是一个巨大的铁皮储水罐,又似乎是一个气体储存罐,外部有一个直达顶端的梯子。
“你上去,我吸引注意力。”弥迦说,又把狗子一起塞给了她。
“我一会往那个方向引走怪物。”颜指了指相似罐子密集排列的区域,“我怀疑那是敌人。”
“谁在那?”
钢管敲击的声音和含含糊糊地说话声混在一起,逐渐靠近,两个人都知道没有继续商量的时间,颜抱着狼狗一路往上爬尽量不发出声音,梯子藏在罐子的背后,如果不绕过来看是看不见有人在攀爬的。
弥迦也没有停留,在看见颜爬了两层楼高之后迅速从阴影中窜出,留给背后的人一个红色的影子,钻进了另一个巷子。
怪物的数量很多,颜一边爬一边小心地探出头去看,弥迦的速度很快,她爬到半途的时候已经发现对面似乎已经失去了追击目标。
安静趴在她怀里的猎狗扬起脑袋舔了舔她的下巴,后者正在观察这片区域的管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罐体四周没有写具体内含物,各种管道四通八达也看不出具体的使用流程。颜索性拿出小刀往罐子上划拉了两下。
那把银色的小刀带有一定的腐蚀性,外部铁皮很快就被划掉了一块三角形的缺口,里面似乎还有一层银色的物质。
怀里的犬科动物凑上去闻了闻没有得出个所以然,只是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颜拿着刀的手。
当小刀终于将那层足够厚实的银色内胆划开,里面涌出的是液体。
“热水?”她掰过了猎犬的脑袋试图不让它去舔。
与其思考炸了这里会不会有太大的区域性损失,还不如考虑如何把眼前的问题解决。
更何况,装满热水的罐子应该并不会引起多大的问题。
颜顺着梯子爬到顶端的时候才发现上面有一只漂亮的蝴蝶等着她。
女人压低了身形从背后靠近,高跟鞋踩在罐子上几乎没有声响,当她一跃而起的时候那只蝴蝶才反应过来背后有人。
不得不说,这些怪物的智商似乎普遍不高。
她没有选择杀死这只漂亮的东西,而是割断了它的口器,又戳破了翅膀,夹在腋下准备一块带走。
罐子的顶端似乎装有控制器,弥迦的猎犬在解决了蝴蝶怪之后就一直在用爪子扒拉那个开关,颜伸手拧开了阀门,不出一会就听见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这是好事。
她奖励一样地揉了揉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将蝴蝶塞进了她嘴里,“帮个忙。”
那个笑容看上去有些可怕。
狗子的耳朵往后躲了躲,还是乖巧地咬住了已经没有了攻击性的怪物。
颜则是退到了罐子的边缘,顺着直线加速方向奔跑而后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越过了五六米距离跳到了另一个罐子上。
动物的跳跃能力明显比人好多了,挡颜拧开第二个罐子的时候,猎犬已经咬着蝴蝶接连跳到了第四个罐子上,它在那上面转了两圈,既没有接着奔跑也没有去扒拉开关,反而是发出了低吼。
颜没有多想,两三次跳跃已经基本耗光了她的弹跳能力,当她落在第四个罐子上确认里面没有液体的时候地面已经腾起一片白雾,热得熏人,哗啦啦的流水声也响得小半个园区都能听见。
蜂拥而来的怪物冲进白雾的时候,颜正顺着牢固的管道一点点离开罐子,这里的地形有些复杂,流水声和雾气很好地掩盖了她的行踪,虽说在管道上跳上跳下跑酷的行为并不符合她的性格。
那条聪明的猎犬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颜侧耳停了一会怪物踩在水里啪嗒啪嗒的响声,没能分辨出她是不是已经安全落地,只好自顾自地先轻巧地搭上另一个楼梯一路爬下去。
地面上的水已经形成了小型的水塘,落地的瞬间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响,颜甚至觉得自己周遭的怪物声音停了一瞬,但是很快另一头就传来了一样的声音。
是那条狗。
颜勾了勾嘴角,没想到有一天还真的和动物一起并肩作战。她没有犹豫,也不后退,而是直接跑向了烟雾中央。
踩着水塘的声音异常明显,割下猴头的瞬间,黑色的长发就重新回到了烟雾当中,那只没死透的怪物挥动着爪子却只抓到了裙角的一点布料。
尖锐的指甲像是无头苍蝇的翅膀一般胡乱挥打,最终抠进了满是热水的地面。
看来水温并没有想象中的高。
颜摸了一把带着水汽的长发,手中的小刀也凝着不少水珠,混杂着猴子的血迹一路低落,形成了粉色的液体。
另一头犬类的嘶吼声愈发靠近,却也不是一直在响,和自己一样,那只看不见影子的猎犬同样是选择了咬死一只就退的战术。
颜附身向前,踩着两个罐头蟹的脑袋抓住了飞在半空的蝴蝶,刀刃锐利,一下割断了蝴蝶的翅膀,口器扎进手腕的同时,漂亮的手指将它牢牢抓住,一把扯下来,挡住了飞溅出来的腐蚀液体,从侧面扑上来的猴子共有三只,牢牢拽住那根还插在手腕中的细长口器,沾着腐蚀液的蝴蝶连带着最近的猴子被一块甩开两三米远,小刀顺势插进另一只猴子的脖子里,刀刃上的酸性液体使得伤口无法闭合,潺潺涌出鲜血,正好喷溅在第三只猴子的身上和脸上。
被鲜血遮挡了视线的猴子勃然大怒,尖叫着冲向还在研究手腕的女性,后者脚尖一挑,柔韧的腰线向后仰,一只蟹罐子的尸体从猴子的后方撞出了大量腐蚀液,颜则是抓起了那只死在地上无头猴的尸体挡住了大部分的体液。
尖叫声和水声响成一片,当怪物扑到白雾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跟丢了目标,随即就从阴影里冲出一只毛色靓丽的猎犬,带起一片水珠的同时叼走试图往上飞,看清地形的蝴蝶。
它跑得快极了,两三下躲闪就带着几只速度快的猴子躲进了阴影。
随即又是一片尖叫。
长靴被地面的水打湿了一半,鲜红色的布料染着同样颜色的血迹,裙摆被利爪撕开了一个小口,反而更方便了活动,衬衫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有些凌乱,漂亮的手指扯开了最上方的风纪扣,解了那根有些松的领带,黑色的长发纠缠在白雾中映衬着沾有血液与脑浆的脸庞,她的嘴角翘着一个好看的弧度,黑色的眼睛里只能看见反握着的小刀反射出的银光。
那片蒸腾而起的白雾仿佛是专门为她而准备的白雾,又像是死神为爱女披上的婚纱。
当水雾散得七七八八,地面躺满了尸体的时候,颜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猎犬早已不知去向,大约是找主人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浑身沾着水汽,立在那片尸骸之中。
“很精彩。”
“多谢夸奖。”颜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女人,她手中的钢管上有颜色发暗的痕迹,由衷祈祷那不是弥迦的血液的同时,颜收起了小刀,摆出了一副亲人的模样。
“来谈一谈吗?”
对面似乎并不想和她多说,钢管裹挟着腥臭味的风一起袭来,颜往后退一步不幸踩中了脚边的蟹罐子,腐蚀液体喷溅而出。
贝塔本没想多说什么,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比较天真的姑娘,而在她瞥见那个藏在液体后面翘着的嘴角时却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的同时,贝塔觉得自己的左半边小腿像是被烧着了一样的疼,对面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右半边的衬衫料子被腐蚀得有些眼中,手臂上是一块一块的伤痕,肩头似乎还有一开始被蝶划开的伤口,现在正在流血。
比起一开始看见的神采奕奕,现在是显得狼狈极了。
吃了不清理战场的亏,颜不怒反笑,她借着那些还在缓慢流动的已经降温的水,在还未散尽的雾气和阴影中清洗伤口。
穿着白色高领上衣的少女似乎是在观察情况,红色的眼睛隐在不远处,仿若一只猛禽,随时都可能向敌人张开尖锐的喙。
“刚才和你打的男人呢?”
“你在关心同伴?”
她的钢管敲击了一下地面,发出的声音刺耳极了,那似乎是一种讯号,颜觉得周围的怪物又要聚集起来了。
“如果这样理解会让你比较开心。”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只是如果他死了,我一个人想突围有些困难。”
钢管从斜上方叮的一声撞在颜的小刀上,腐蚀的声音滋滋作响,却对这根金属没有多大的作用,还想说些什么,颜就看见对面的姑娘往嘴里塞了一根糖果一样的东西,她的力气忽然增强,颜只能顺势滑出去几米远。
站定的时候还觉得手腕隐隐作痛,但是战况并不允许她停留。
笑声如同气音消散在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中,没想到看上去彬彬有礼的大小姐模样的家伙也如此能打,贝塔一口咬碎了嘴里的糖果,钢管猛地转换角度甩向颜的左侧腰腹,这个力度下如果要挡只能将小刀换手,颜没有听漏身后的响动,当她勉强反手挡住钢管,手臂渗出血迹的同时,一直蝶猛地弹出口器扎进了她完好的右侧后腰。
女人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踩住了贝塔,她鞋跟细长,被用力踩住绝不是什么好现象。贝塔来不及呼痛,猛地反应过来这人的刀尖已经顺着光滑的铁管一路滑了过来,借力打力一般地在最接近她的时候挥出一个半圆。
迫不得已只能后仰,贝塔手里的钢管横着挥了一下,挡开了还想砍第二下的颜。
女人退了一点的同时反手抓住了那只偷袭的怪物,割下了它的脑袋,又拔出了还在吸血的细长器官。
“后退!”
弥迦来得晚了一点,他放出的山楂尖刺也裹挟着真正的子弹,两三次扫射后成功逼退了还想靠近的贝塔。
从后面来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些伤口,他扶了一下还在试着给他止血的女人,一点点打着掩护让人后退。
“呀,弥迦先生。”颜笑道,“英雄救美。很帅气。”
弥迦没有答话,两人之间持续了一会尴尬的沉默,只剩下了呼吸声。
“如果你说的。”弥迦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如果你说的粉色眼睛的猎犬,名字叫云启。他被分配到冰川区的斯佩尔斯。”
“呀,怎么想到现在告诉我?”颜神色一凛,顺手解决了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猴子。
“这里是很重要的地方。”他像是有些生气,“不能再让你继续毁下去了。”
“说的好像我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颜捂嘴笑起来,“不过是几个水桶。”
“账单会寄给你的。”弥迦催促她,“快走。”
颜在原地站了一小会,直至重新听见了钢管与地面的摩擦声,她像是终于休息够了,平稳了呼吸,“谢谢您。”
弥迦只感觉到耳边扑来一点夹杂着血腥味的红茶香,那是一个很标准的贴面礼。
再回头,还没有自我介绍,名为颜•格薇塔的黑发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END
字数:9505
通常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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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501年,12月23日,暗月城。
一如既往的,从自然光线上来看,这座城市之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昼夜交替,除开料峭的寒风之外,在其他地方也无法令人感觉到季节的差异。漆黑之月静谧地悬挂在城市的上空,俯瞰着街道上大多向着房舍之内移动,因此逐渐变得稀疏的人群。
大约是傍晚时分,换做在其他世界中有着正常天光的城市里,应该已经华灯初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游手好闲之徒也会在这个时间里倾向于选择一些能在室内打发时间的活动,普通商旅也不会认为此时是离开城市的好时机——夜里总是不安全,即便在昼夜差别不大的暗月城里也一样。只有揽客的挑夫与向导还眼巴巴地驻守在中央公园的中心部分:“门”的所在地附近已经不像是白日里那样摩肩接踵、门庭若市,可蓝色的漩涡之中还是会时不时地泛起涟漪,以供终于从其他世界抵达了暗月城的旅者们通过。这些远道而来的访客们或许还能为他们带来一天中的最后几桩生意。
在这座城市当中,这是司空见惯了的日常景象。晚饭之后前来公园散步的闲人或只是匆匆路过附近的忙人都不会向“门”那边的人群以及间或产生的喧闹投以过多的注意力。然而,当一阵与惯常不同的喧哗声——准确地说,是人群惊恐的声音——出现时,还是吸引了周围大多数人的目光:
悬在半空中的“门”泛着蓝色的涟漪,其正下方,一匹高大的白狼端正地立在地面上。
“请冷静一点——”少年清脆高亢的声音在因大型食肉动物的出现而产生的骚乱中心响起,“我是德鲁伊!这一位是我的动物伙伴!我担保他不会伤人的!”
混乱的人群稍微恢复了一点秩序,但疑虑而焦躁的杂音还是弥漫在附近的空气之中。这也难怪:在面对可能的生命威胁时,仅存于语言上的解释说明从来都是苍白无力的,更何况,发出呼喊的不过是一位年轻的精灵——不好说到底是这位精灵过于年轻了(他看起来甚至没有成年),还是那头白狼体型过大,总之,在这位金发的少年一边发出安抚的解释说明,一边向白狼靠拢、用自己的一只手臂环住它的脖颈时,人群反而更加惊恐地发现,那匹狼的肩高几乎与它主人的身高是完全相同的。
这一段骚乱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左右。若是在其他的城市里,或许这件事最终会闹到执法队出现才能终止。但这里是流动人口,或者干脆一点,冒险者人口,占比基本和常驻人口持平的暗月城,而带着“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动物伙伴”的冒险者虽然不常见,但也绝不是非常稀少的。谢天谢地,没有大分贝的惊声尖叫,没有因为恐惧而失去理智的人丢来的各种杂物,没有可能发展成踩踏事故的相互推搡,甚至没有闻讯后迅速赶来、气势汹汹地请来者往监牢里一叙的执法队。这里的人们最为过激的反应,不过是惊叫一声,后退散步,最后抓住身边相熟的人神色惊惶地议论一番,然后快步离去而已。
普通路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以带路为生的向导们。这些以和各式各样的商队佣兵冒险者打交道为生的人具备更加毒辣的眼光:这白狼的品种并不难认出,暗月城南边月湖湖畔就养着一大批,即便不是由德鲁伊看顾,在得当的教养下,它们也能成为人类忠诚的伙伴——即便带领着它的不过是一个看起来没成年的精灵德鲁伊,也没什么可怕的。
何况,这种初出茅庐,或者干脆就是来帮自己家大人跑腿的年轻人总是从各种意义上都很容易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的目标。
只是他们没想到,在自己上前去与对方交涉的时候,会直接撞到墙上:
“不了,谢谢。”显然并未成年的高等精灵松开了他环在自己动物伙伴脖颈上的那只胳膊,以一种不太符合他看起来的年龄的沉静态度有礼貌地回复,“我不需要向导,我对这里很熟悉。”
“但您总需要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吧。”还有不死心的向导说,“恕我直言,您要是带着这样……一位朋友,”这位侏儒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向白狼的方向比划了一下,“能栖身的旅店就非常有限了。而我恰好知道有些地方的老板不拒绝这样有威胁的大型动物暂时居住。”
白狼不太舒服地抖了抖自己的毛,用鼻子喷了一口气。那位侏儒向导忍不住往后悄悄挪了一小步。
“非常感谢,但真的不必。”自称对暗月城非常熟悉的冒险者——锡里昂·暹罗德,曾经参与过大约两年前那一场盛大冒险的卷宗学者——笑着回复。
“我想我有个朋友很愿意收留我们两三天。”
弗莱明·卡伦的客栈遭遇了不速之客。
这是不常见的状况。这家客栈被开设在暗月城北部的区域,因为相对临近神殿区,执法队的岗亭也设立在大门不远处,所以闹事的人总是罕见。一楼大堂的骚动刚刚产生的时候,弗莱明正在二楼和会计盘账;而当他被这些杂音吸引了注意力,放下了手中的账本准备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账房的大门便已经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卡伦老板!”女招待乔伊斯焦急的声音隔着那层木板模糊地渗进来,“您快下楼去看看吧!”
“怎么了?”中年男人将挂着链锁的门板打开了一条缝,注视着女招待惊慌失措的面孔。
乔伊斯先是吞咽了一下,多少缓解了自己紧张的情绪之后,才开口:“有一个人——他带着一只巨大的狼,站起来恐怕比人都要高!一楼的客人们都吓坏了。”
显然,乔伊斯也被吓坏了。弗莱明咋了咋舌——他倒并没有对这个情况感到害怕,只是觉得不耐烦:门口那块用通用语写着“不接待超过半人高的大型食肉动物”的木牌又不是摆设,为什么还是会有不认字的冒险者带着明显会被这个条件排除在外的动物来到他的店里?
城北客栈的卡伦老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即便他断了一条腿。原本是佣兵出身,结婚成家之后才安定下来的弗莱明叫乔伊斯稍等一下,便气哼哼地关上了账房的大门,开始解拴在门把上的链锁。在铁链哗哗作响的噪音下,他又似乎听见了门板之外走廊上乔伊斯的惊叫:
“卡伦小姐!现在不要到一楼去!”
听见自己十岁的女儿正在往一楼跑的脚步声,弗莱明在愤怒之余又升起些焦急的情绪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配给账房的这道链锁如此难以解开,他几乎要耗费一个世纪的时间在这上面。而在那几道“咔哒”声终于响起之后,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拉开了门,丝毫没管随着一声巨响落在地上的那道锁,也忘记叮嘱会计要立刻锁好这道门,抄起立在门边的拐杖,抡起自己的一条木腿,“笃、笃”地踏着木质地板,大步流星地向着一楼走去。
这又让他分外怀念自己失去了的那半条左腿。
“伊迪斯!”他大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希望她听见之后能够自己回来——乔伊斯已经指望不上了。女招待惊慌失措地待在二楼的楼梯口,一副觉得自己应该下去,但却没有勇气的样子。弗莱明懒得发火,干脆将她一把推开,自己一步两个台阶地向着大厅冲去。
“伊迪斯!”他在楼梯上再次呼喊女儿的名字,回应他的是小女孩咯咯的笑声。
“爸爸!”小姑娘听起来很高兴,“锡里昂哥哥来了!”
弗莱明一开始还没能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真正抵达了一楼,从楼梯间里转了出来,看见了那只俯卧在大堂正中央的巨大白狼——那可真的很大。弗莱明可以确定,它和城南边那位女骑士所饲养的巨狼是同一个种类,但它的个头在那其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它的主人显然把它养得很好。现在,那匹巨狼正以一种不像是凶残的肉食动物的乖巧趴在地上,任由十岁的人类小姑娘开心地扑在身上。弗莱明有一瞬间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直到他看见站在一边的那位精灵:
他不高,面相在精灵当中也显得很年轻,甚至有些稚拙,身着厚重的防风斗篷,显然是刚从其他什么寒冷或者风大的城市中来到暗月城,风尘仆仆,灿金色的长发和翠绿的双瞳中似乎还带着从别处贮藏而来的阳光。
锡里昂·暹罗德的一只手还放在白狼的背上,神态有些心虚和尴尬。
“嗯……嗨,卡伦先生,好久不见了……我看到外面的告示牌了,很抱歉伯伦希尔已经长了这么大……但是您说过不论他长成什么样子都会给我们俩在这儿留个位置的,所以……”
大厅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弗莱明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是的,当然!”那一点焦急和怒火已经从独腿的店长心中烟消云散了,所剩的只是旧友重逢的喜悦。弗莱明·卡伦愉快地走上前去,用单手捞起自己的女儿,“但你应该提前跟我来信说一声的,我的朋友,你瞧,伯伦希尔可把我家的女招待吓得够呛呢!”
白狼伯伦希尔被暂且安置在客栈后身的院子里。那是店长不愿意不对外开放的地区,也就无所谓吓到客人。大厅在店长的一番解释说明和锡里昂的连番保证之后总算恢复了原来的秩序,乔伊斯总算肯下楼来继续招待客人,唯一对现在这种情况感到不满意的恐怕只有伊迪斯一个:小女孩显然还想继续跟伯伦希尔玩耍一番,要知道,这么大尺寸的一只毛茸茸是很少见的。
虽然锡里昂认为随着伯伦希尔的成长,他的毛已经没有他小时候那么好摸了。
“可我还真没想到伯伦希尔能长到那么大。”弗莱明向吧台上递出一杯牛奶,令附近的其他客人纷纷侧目——这是客栈,当然也同时提供食物和酒水,只是不常有人会点一杯牛奶这么……小孩子气的东西。
可当接过这杯牛奶的人年龄似乎确实不大时,这个疑问就被解开了,众人探究的目光被自然地收了回去。锡里昂已经脱下了外边罩着的防风斗篷,露出了下面轻薄些的衣装,双手捧着木质的杯子,等着牛奶的热度从杯壁里渗透出来,温暖他的手指。
“我原先也没想到。你看,两年前他才那么小一只,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狗崽子。”高等精灵少年没有抬起手去比划大小,毕竟他们都见过当时伯伦希尔还能被放在兜帽中时的样子。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端起杯子来,皱着眉头抿了一口牛奶,随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放蜂蜜了?”
弗莱明耸了耸肩:“那时候你们总这么点——按人头数减一点几杯麦酒,外加一杯牛奶,放蜂蜜。”
锡里昂没说什么,但从表情上来看,他是很开心地接受了老板的善意的。年轻的精灵继续专心对付那杯有点烫嘴的牛奶,倒是弗莱明对过去升起了一点伤感的缅怀。
人在缅怀过去的时候,总是会首先想起令人开心的事情。
比如说,“那时候”,弗莱明还有一双健全的腿。他会阔步走在大厅里,招待来自五湖四海的冒险者,同时也威慑那些可能闹事的恶客;掌握后厨的人还是他心灵手巧的妻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正逐渐变得有些肥胖,弗莱明觉得这无伤大雅,可她自己倒觉得很苦恼。那时的市长还是宁娜·格雷,她发起的跨越世界的冒险所带来的大量人流着实让整个暗月城的旅馆客栈都忙碌了一阵——而锡里昂所在的冒险小队则格外偏爱弗莱明的客栈。他们的固定阵容包含有两位诗人,两位牧师,一个带着叽叽喳喳的小鸟、本人也叽叽喳喳的德鲁伊(正是锡里昂,虽然很快他便纠正别人自己其实是一名卷宗学者),还有一位高大的战士。弗莱明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样的人,不过对一家客栈来讲,他们都是规矩的客人——或许其中有些态度轻佻或者喧闹的家伙,可他们不会喝多了闹事,也不会对他的妻子动手动脚,所以他很欢迎这个小队以固定的周期前来拜访,也不介意当时还只有八岁的小女儿和锡里昂(及他养的小鸟)闹在一起。
这是个良性循环。不久之后,这支队伍便把他的客栈当做一个休整用的据点,多少算是一份固定的生意。但那时候,他们还不过是客栈老板与熟客之间的关系,甚至相互叫不上来姓名,只是同处一室的时候能够相互插科打诨,牧师和诗人们会盛赞老板娘做的炖菜,弗莱明也记得住几样他们常点的东西而已。
——直到两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
“说来,柯茜呢?”坐在吧台后面的弗莱明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没听见那只小山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站起身来,以目光四处搜寻,而在他找到目标之前,首先听见的是木质的杯子被放在吧台上时磕出的一声钝响。
“不必找了。”锡里昂说,“我把她留在德莫拉北方的原野里了。”
这个表述令弗莱明一时间有些困惑,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这大约是在说那只山雀已经死去了的意思。
他肯定是在脸上露出了些与悲伤或惋惜类似的感情,因为锡里昂紧接着便开口安慰:“不必为她悲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生命是循环往复的,死亡不过是新的开始。”
这是典型的德鲁伊式论调,而或许精灵德鲁伊会更擅长这么自我安慰。动物的寿命和人类总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与精灵相比更是如此。德鲁伊虽然拥有与动物建立起牢固伙伴关系的能力,但却不能为自己的动物伙伴延长寿命,每一个德鲁伊总会面临与自己相处多时、感情深厚的动物伙伴分别的场景,而对精灵德鲁伊来说,这样的场景是他们将要面对许多次许多次的。
锡里昂呢?虽然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但那是以精灵而论的——若是将他的年龄放在人类中间,那可足够一个人完完整整地过完一生还带拐弯了。或许精灵少年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分别的场景,至少现在,弗莱明从他尚还稚气未脱的面孔上看不见多少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温暖的怀念。
倒是弗莱明,在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之后,竟然对一只满打满算也没有同他相处超过一个月的小山雀身故的事升起了些怅惘的感情来。这感情驱使他忍不住发问:“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锡里昂耸了耸肩:“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柯茜原本是从树上落下来的雏鸟,侥幸被我捡到收养才活下来的,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七岁,对一只山雀来讲年纪很大了。我想劝她待在温暖些的地方,回到菲薇艾诺的森林里,但是她一定要跟着我……”
精灵少年又喝了一口牛奶。
“德莫拉北方的风真的好冷。”他最后这么说。
小山雀拥有一个很小的墓地,一个被突兀地立在冻土上的坟包。锡里昂将她埋在一棵高大的雪松底下,或许来年的春天雪融之后,会有野草和鲜花在那附近生长出来,雪松之上也会有别的鸟儿筑巢孵蛋,开始下一轮生命的循环。
弗莱明,难得地,开始为一只鸟儿感伤了起来。他还记得那场灾难之后,伊迪斯哭肿了自己的双眼,还是一个毛球似的柯茜在小女孩的面前蹦来跳去,用自己清脆的歌喉和柔软的绒毛令她最终破涕为笑的。
在那场灾难里,他们都失去了很多东西。
至今,弗莱明还对那天冰冷刺骨的极寒心有余悸。事故从中央公园开始,他的客栈几乎是首当其冲——在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巨大的冰块便以常人不能理解的速度吞噬了街道和建筑。他只是震惊地跑出来看了一眼,左脚便不慎踏中了地上的寒霜。它们像是有意识那样,飞快地顺着弗莱明的腿脚蔓延上来结成了冰块,即便他一边大喊一边尽力远离向前突进的冰块也没有用。他记得他大喊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名字,想要让她们快些离开这个危险的地区,可在冰块压垮建筑、将它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时,他几乎绝望了——这很快,只有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甚至他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灾所带来的非人力能抵抗的巨大绝望就已经压垮了他。
他想要干脆扑上去,以自己的肉身阻止冰块前进的步伐,而这时候,他的肩膀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扯住了:
是那个冒险小队的成员,棕红色头发、有些年纪了的那位牧师。
“别做傻事。”他提着一柄沾着血的斧子,说,“你还有妻子和女儿,为她们多想想吧。”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来自左腿处的剧痛: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沾染了冰霜的那小半条腿,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那位牧师在为他在创口处施展了一个神术,便将他托付给了身体健全的其他逃亡者。疼痛令他意识不清,失血则让他眼前发黑——这件事之后,他只是勉强能够看见那个金发的精灵被谁从二楼扔了下来,好在安稳地落地了;紧接着是那个小队里另外一个牧师,他可没有精灵那么好运,恐怕被摔断了一条腿;最后从楼上落下来的是那个高大的战士,而他显然是有所准备的,落地时依靠翻滚卸去了冲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行动的伤害。
关于那场灾难,弗莱明自己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躺在城北的珂宁神殿里了。他的女儿昏睡在他的身边,眼眶红肿,额头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据牧师们说,她只是遭受了不小的惊吓,只需要用些草药就能很快恢复,和弗莱明自己,或者那些被封在冰块里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就比如说,弗莱明的妻子、伊迪斯的母亲,在这场事故当中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他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记得那个冒险小队中成员的名字的:那个切断了他的半条腿却保住了他的命的牧师叫做霍勒斯·庞培;而锡里昂·暹罗德在当时一片混乱的境况中保护了伊迪斯,让她能够顺着人潮一同来到神殿区寻求庇护;在更之前一些的时候,在他的小女儿面对冰霜的追赶逐渐因为恐惧而气力不济、即将被吞噬的时候,是那个名叫阿维德·斯特加尔的北地战士挺身而出,用力将她抛向前方,远离了生命的威胁。
天灾很快消退了,但真正的灾难现在才刚刚开始:且不说混乱的城市治安或者隐约开始肆虐的疫病,只说弗莱明自己所需要面临的问题:他被毁坏了的店面需要重新修葺,而且他本人也受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有一阵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伊迪斯还在他的身边,而且时常泪眼婆娑、整日露不出一个笑容来,使他无法真正放下心,或许他会放任自己就这样追随艾瑞克而去。但那个时候,他恰巧遇到了正在四处帮忙的锡里昂。
他们相互认出了对方,进行了一些礼节上应有的寒暄。出于道义,弗莱明认为他应该知道自己这几位救命恩人的名字,于是他向精灵少年询问了些基本的信息以及此后他们的去向。
“我们的两位诗人倒是都好好的——可我不是很清楚庞培和洛伦佐去了哪。”锡里昂回答,“我从一开始就没看见庞培,洛伦佐很快就跟我走散了。被封在冰里的那些人在寒冰消逝之后是找不到尸体的,我只能说他们失踪了。”
“那么那位高大的战士呢?”弗莱明追问,“他救了我女儿一命,我得好好地感谢他才行。”
“你说阿维德么?我看见他被封在冰里了。”锡里昂回答,“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弗莱明无言以对。
从这时开始,他们之间才从“熟人”渐渐地变成“朋友”。或许是因为有动物伙伴做打底,德鲁伊在面临生离死别之事时总是持有一种令人敬佩的豁达观点。弗莱明能够以与其他人相比更快的速度走出灾后创伤,或许锡里昂这种豁达到足以影响别人的态度功不可没。
另外,就是伊迪斯。他自己或许可以放任自己颓废下去,但为了女儿,他必须得要强打精神努力赚钱养家才行。
那场灾难之后,锡里昂在暗月城滞留了一段时间,不时也会前来看看弗莱明和伊迪斯的情况如何。他们尽力相互扶持着,从自己亲友在灾难中逝世的阴影中挣扎起来(主要是锡里昂拖着弗莱明),用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让所有事情都尽量回到正轨上去。
原本几乎变成了废墟的客栈重新建设完毕,新老员工招收满员、各司其职(但很可惜,新的厨师做不出原先那样好吃的炖菜了,他更擅长鱼类料理),伊迪斯的脸上再次有了笑影,暗月城的风波过去,商旅和冒险者们再次开始使用城市中心的“门”往来于各个世界。一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人忘却伤痛,但已经足够令人看见生活的希望。在这时,锡里昂向他们告别。
“我想去寻找阿维德的出生地。”在被问到要离开做什么的时候,锡里昂这样回答,“洛伦佐和庞培不怎么说他们从前的事情,但阿维德曾跟我说过,他在出生的小城里还有些亲近的人。我想,那些人应该知道这个消息,或许我还应该在那边帮他做一个正经些的坟墓。”
作为一个德莫拉人,弗莱明觉得自己应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你知道那座城市具体的名字吗?”
锡里昂摇了摇头。他们不经常谈论自己的过去,精灵少年所有的线索,只是知道那是一座位于德莫拉北方的城市,附近有绵延的雪山,以及作为传统会在葬礼上吟诵的一首诗。
“这太笼统了。”弗莱明皱着眉头,“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我不觉得你会成功。”
“总要试试。”锡里昂笑了笑,“反正我有很多时间。”
“你找到斯特加尔先生的出生地了吗?”弗莱明问。
锡里昂摇了摇头。
“就像你说的那样,大海捞针。”精灵少年终于喝完了那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彻底地搁下了手中的杯子,“我在德莫拉的几间图书馆和一些学者那里花了些时间,地图上符合条件的小城大概有四十来座——但在我实际去看的时候,那里竟然还有些不在地图上的小村镇什么的。我甚至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每座城都去过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弗莱明也忍不住为少年的失败而叹了口气。
“所以,你回来这里是因为你放弃了吗?”
“才不。”少年回答得斩钉截铁,并且纠正了客栈主人的用词,“我只是路过这里。”
据他说,他在德莫拉的北方游历时,意外在一间拉玛的神殿中落脚过。他帮助了神殿牧师们解决了一点小麻烦,而牧师们作为回报,在听取了他面临的困境之后,认为或许有某种法术可以帮助他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我报名了苏古塔魔法学院。”锡里昂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既显得和前文没什么逻辑,又会在惊讶的意义上吓人一跳的话,“已经考上了,这次是回家借点学费去报道。我只在暗月城再待一天——去拜访一下奥莉薇骑士小姐,把伯伦希尔带给她看看——就启程去苏古塔。”
弗莱明挑了挑眉毛:“——可是,你找个法师来帮你不是更快么?雇佣法师是很贵,但总不会贵过苏古塔魔法学院四年的学费。”
“有真才实学的法师大多闭门不出自己在塔里做研究了,还不如直接从学校里找。更何况,我对魔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很感兴趣,多学些东西又没坏处。”锡里昂耸了耸肩,“我是精灵,反正我还有很多时间。”
但阿维德·斯特加尔在小城中的亲朋恐怕不会有。弗莱明腹诽——他不知道作为精灵的少年是否意识到过这一点,但出于直觉,他总觉得,对方应该是知道的。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怀疑锡里昂对他说过那些理由不过是托辞而已,又或许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放弃,可锡里昂不说,他便也从未拆穿过。
他只是也耸了耸肩,祝福道:“那么,祝你学业顺利。”
“借你吉言。”精灵少年笑了笑,回应。
锡里昂来到客栈身后的小院子里。
这里是不对客人开放的区域,是以多少显得疏于打理,有些凌乱。劈到一半的柴火和喂马用的干草挤挤挨挨地堆在草棚中,木桩上插着一把斧头,伯伦希尔俯在地面上啃着一条牛的后腿,听见锡里昂进来的声音后抬起了头。
白狼的身后的地面上,与周围环境相当不符合地,插了一把双手大剑。
那是阿维德·斯特加尔生前所持的兵刃。灾难发生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将它从客栈中带走,此后也失去了将它重新找回身边的机会。这把剑就静静地躺在变成了废墟的建筑物之中,直到灾难结束后,准备重建自己产业的弗莱明让它从破碎的木料和玻璃当中重见天日。
北地战士没有留下尸体,也不存在什么能够被安葬的东西。弗莱明在同锡里昂商量过之后,在新建的客栈之中为它留下了一个位置用于纪念。这把剑半截埋在土中,半截耸立在庭院,或许会有人时常前来做一些基础的保养,至少从大剑裸露在外的部分来看,它并没怎么锈蚀风化,还是一如既往地锋利。
锡里昂拍了拍白狼伸过来的脑袋,走到了那把大剑前。伯伦希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像是扫把一样在身后摇摆的尾巴渐渐停息了下来,白狼跟随着自己现在的主人,在大剑面前站定。
“这是阿维德的剑。你本应该和这把剑一同并肩作战。”锡里昂对自己的动物伙伴说,“伯伦希尔,你还记得他吗?”
白狼呜咽了一声作为回应,他也低下头,仿佛正在哀悼。
锡里昂轻叹一声,将双手交握在胸前,做出祈祷的手势,低下头,念出了那首诗:
“我最后一次听见你,
你的声音,
陷入坚实的冻土。
少年清越的声音回响在院子里,伯伦希尔乖巧地待在他的脚边。
吟诵这首葬礼诗时,他陡然间觉得寒冷——就仿佛身在德莫拉的北地,旷野上呼啸的寒风敲打着锡里昂的鼓膜。
“十一月,风雪和诗歌填满你的胸膛。
深沉的悲伤逐渐漫了上来,如同海浪轻柔地拍击岸边的沙滩。
阿维德拥有的并不是如此寂静而安宁的谢幕,但幕布在落下时,总有着相似的叹息。
“冰雪与荒原,少女和枯枝,
鲜花是奢侈的,
缅怀也是奢侈的。
这不再是奢侈的。锡里昂在心中说。你的名字或许不会流传下去,但你救助他人的事迹将被铭刻在这座城市上。人们在祭奠那些在灾难中死去的英雄时,你也理当享有那些尊重与缅怀。
这里是暗月城,你已经与她的历史同在。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你干枯的胸膛里,
在我锈蚀的心脏上。
你救下了很多人。或许你总是因为自己没有救到的那些人而感到自责,但你要知道,那些被你救助过的人对你抱有真诚的感谢——他们会记得你的帮助,许多人会记得你,你会活在他们的心里。
“我最后一次听见你,听见你寂静的灵魂,
寂静、
寂静得震耳欲聋。
我也会记得你,一生都不会遗忘。
“我最后一次歌唱你,歌唱腐朽和永恒,
和永恒的寂静。”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了锡里昂的手指上。
年末岁尾,暗月城下雪了。
长剑沉默着,如一座无字的丰碑。
新的一年开始,要教授一屋子的新学生,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
脸 盲 症 末 日。
我作为生理卫生课的教师确实很大程度上用不上记住每个人的脸,而且也并没有谁当面指出我的这种问题。但是,依然相当尴尬。
试想一下,如果过了两年都还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是自己的学生,现在又新来了一批样貌各异但是对自己来说就是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的人,这是何等的地狱?
现在上课点名都完全是在相信学生们对这种课程不会翘课更不会有替课的家伙,反正念一个名字听到一声“到”再看到一个人举手就行了。走到路上有谁朝我打招呼也回一声就行了,如果被拉住想要闲聊的话直接抓住那人的手发动能力就能够让他丧失交流的兴趣,避免在闲聊途中暴露我根本不认识他的事实。
这能力真是太棒了,完美避免所有尴尬的事情发生。我爱死它了!
至于是交流过的人太少才导致脸盲,还是脸盲所以才交流太少?
不,我相信我不在意这种问题的答案。
包含性转小段子&两次接龙片段
杂七杂八,随便堆堆
等回家再缓缓开始写结局
懒得统计字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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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久我淳来说,在荒废老宅中的日子很是难熬。
这陈述中有一多半,是源于众所公认的实际现状,是被公认了的——毕竟他们现在算是落难于此,勉强保证衣食不缺已属不易,更多的就不便奢求了。
在这一方面,至少他们连日来的探索勉强还算有些收获,别的不说,活过未来几天,暂且还是不成问题的。
‘难熬’这个词,撇开这些客观的状况,剩下的,就完全属于久我淳私人情绪的范畴了。
房屋破旧,满是尘土与不明脏污,被褥泛着潮气,浓重的霉味无孔不入。这些就已时时拂动她被娇惯着养成的敏感神经,叫她时刻紧绷,总不痛快,而吃食上也只能从简,每日饱腹都是侥幸,久我淳除自身外,尚且还要顾及妹妹堇的状况,情况便更加艰难起来。
偷盗所得的米面,粗糙廉价的点心,还有鱼塘里垂钓所获的古怪鱼类,这些平日里再难以出现在她视野中的吃食,现在却维系着她们姐妹的生命线,世事难料,委实令人唏嘘。
“淳想要这些吗。”
一直跟在淳身边的黑发少年似乎看出她的忧虑,适时地询问,“您喜欢的话,我会替您去找。”
说着这样平静真诚,毫无遮掩的话,神堂歌那絵自然地捉住身边人的手,将那只拥有不事生产的特权阶级标志一般的细致柔软的手,珍而重之地合拢在掌心。
清冷寡言的少年垂下头颅,乖顺地将自己的面颊虚虚贴在对方手心旁,像是早已被驯服的动物似的轻轻磨蹭,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淳,透露出与乖顺地动作全不相似的某种野心。
“您喜欢什么呢。只要您喜欢,我都会为您献上。”
眸光清澈而专注,只映照出一人的毒虫低声嘶嘶,缓言轻语:
“这样一来,您会喜欢我吗。”
“久我大人。久我大人。”
“您会喜欢我吗。”
“……淳,你会喜欢我吗。”
*
零散的星光在他的眼前碎裂开来。
那是一片怎样无畏的繁星,甘愿粉身碎骨,化作少女最虔诚的点缀。那是怎样一片烂漫的繁星,温顺地在她指尖萦绕,与她翩翩共舞。
而华发流转间,整室煌煌如星河陨坠,碎芒落得满地。极致地荣光后,那些星子便也随着少女最终垂下的指尖一同沉寂,星光落幕,却又盈盈不散,温温不衰。
神堂加奈惠垂下衣袖,打散了袍服上最后一点微光。
一旁观赏到这样景象的笃磨梦九郎不免捧场地拍手喝彩。
他饶有兴味地踱步上前,对上女孩平静无波、又似带着些许茫然的黑眸,便起了几分趣味,勾起一抹惯常的笑容,凑近了对方,密密相贴,又轻言漫语,如有蛊惑般低哑道:
“你女装方式不对,让我正确示范给你看!”
*
少年理当是神圣的。
那具身躯是神明所雕琢的杰作,自诞生起便越过茫然无知的孩童时期,凋零时也即回归神的怀抱,因而存在于世时,始终是鼎盛的,是完美的,是无可挑剔而容光焕发的。
可在这样一具容器中,所容纳的灵魂却与器具大不相同。除我们的引路人,我们须崇敬的神外,凡人的灵魂不可称有完美,我们早已知道,正因残缺而为人,正因残缺而使人受神宠爱,正因残缺,人才诞生于世间。
这样的灵魂被置于毫无缺憾的器具内,纯熟的肉体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懵懂的精神却还对自身的诉求与使命一无所知。于是人便彷徨,便无助,便淌落泪水,在这时,美与爱就从泪花中冉冉升起。
那似神的魔鬼披着美善的外衣,轻柔地环抱这少年,她的怀抱每增一分软和温香,少年与生俱来的神圣便要折损相同多。魔鬼用细腻的语言诉说什么是美,什么是爱,魔鬼用柔美的手抚摸少年的肌肤,将那些美,那些爱,与最深切却残缺的欲望相连。
于是少年终于知道爱,知道渴望,知道欲念。从泪花中生的美与善是背离神的魔鬼,从泪花中生的爱与欲是对抗神的魔鬼。完满无缺的容器中盛装的灵魂将其误认为神的语言,神的指示,高兴地听从,急急地依靠,将美与爱,爱与欲纳入身体,让其包裹灵魂,自此终于安堵,认为无一所缺,无可挑剔了。
而神终于叹息。少年的器具之精巧在魔鬼的手下融化,少年的软弱彷徨成为魔鬼的温床,而人逐渐离开神之怀抱,身躯不再完美,灵魂不再残缺,人最终背离神,与魔鬼共同舞蹈。
不再鼎盛,不再完美,不再无可挑剔而容光焕发。少年不再是少年,而人终于成为人。
少年理当是神圣的。
而人终将在泥泞爱欲中打滚。
决斗俱乐部在学校里存在的历史已经很久了。如果不去查记录的话可能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哪一年被组建的。
现在大家所知毛尖俱乐部的名字来源于每年的最终获胜者将会获得的奖品毛尖茶。这个奖品可能在青年学生之中并不那么受到重视,但如果将它带回去家里人一定会啧啧惊叹,因为那可是实打实上好的信阳毛尖,不管是形状还是香气都透露着它的品质。
开始这个传统的学长家里做的是茶叶生意,招牌便是信阳毛尖,现在偶尔还能看到学长回来观看魔杖决斗,那时候就能沾光喝到他带来的新茶。
俱乐部真正的名字是矛尖,长矛的矛,尖子生的尖,“我们社员都是厉害学生”的意味,只是赶巧学长赞助的奖品毛尖也这么念,而且听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茶,很多人就以为矛尖是个喝茶的俱乐部了。每年都有学生闹这样的乌龙,对高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听一次笑一次乐此不疲,就跟他们每年跟新生讲述学校门口的铁栏杆有多美味一样。
每年开学迎新之后的第一次活动,都是同学们可以尽情参观的表演时间。此时观众席上两眼发光的孩子十有八九是在入学的时候被粘在铁栏杆上过的,不过这不是重点。在第一次活动中能够上台表演是很多人的荣幸,所以经常出现一些具有观赏性的技巧——毕竟对巫师决斗活动了解不多的新生来说,某些技巧的魅力是他们还暂时不能领略到的。学长学姐们都为了招揽新生展示出自己的技巧,让气氛在紧张和快乐的边缘游移。
同学们还能看到在开学典礼台前那位一丝不苟的康老师,然后或许想起来自己的分院仪式就是这位老师主持的。他通常不说话,只是看着学生们进行决斗,高年级的会长和副会长们会给其他学生做出讲解,有时从人群中传来叫好声。
坐在康老师对面的人并不是每个学生都见过,于是就有人在问旁边的同学说那是谁,悄悄看过去的时候就发现那边已经隔空递过来一个微笑而自己回应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你是说秦老师?”
秦若拾这次确实是来喝茶的。毕竟对于决斗俱乐部来说,每年最值得看的除了正式比赛之外就是第一次社团活动了。这次她一改平常的田园风格装扮,穿上了干练的灰色格纹骑士马甲和猎装裤,长筒皮靴完美的将裤脚收在之内,内搭带有尖翻领的白色羊腿袖衬衫,头发挽起一半藏在有饰带的深色窄沿帽中。这样的装扮算不上隆重,但在教室之中却是非常惹眼了,新生的议论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转向那边,于是台上暂告一段落的决斗也让作为裁判的高年级学长向那边看去,在那一瞬间,学生们的目光都盯在那位正垂着眼帘喝茶,左手端着托盘,右手捏着茶杯的优雅女士身上。
秦若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朝决斗台上的高年级学生露出一个微笑。“专心练习你们的,怎么都在看这边——是不是康老师太帅了呀?”
康斯坦丁朝她看了一眼,像平时一样没有说话。但他在装扮上确实跟平时有一些区别——胸口那个四颗星组成的胸针。
“今天的康老师有什么不同呢——一定是这个吧?”秦若拾点了点自己胸口上对应那枚胸针的地方。那胸针是矛尖的标志,作为指导老师的康斯坦丁只有在参与社团活动的时候会佩戴,许多人没有见过也是正常的。
秦若拾挥了挥自己的魔杖,四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浮现在空中,组成了一个十字型,然后空中有出现了一些线条将星星们连在一起,画出了柄,格和刃,成为了尖端朝下的一柄……匕首?
传统是需要遵循的,但这也是让历届学生中都有人吐槽的一点:矛尖俱乐部的标志,似乎并不是矛。
但是在台下有学生反应过来之前秦若拾就开始了讲解,星星们的从铜色变成银色,最后变成了金色。“加入决斗俱乐部的学生将会获得这个胸针,从铜色开始,每三年向上升级一次,所以加入越早就越有可能更早获得金色胸针哦——会长已经有金色胸针了哦。”
“想要加入的话请在结束前找副部长登记。不过之后也可以随时加入,希望大家能够享受魔杖决斗,不管是观赛还是上台。”
秦若拾再次挥了挥魔杖,星星们散成细小的光点逐渐消失了。
“对了,康老师的胸针是指导老师特别版,你们有机会的话可以近距离看看。”
“现在,接着练你们的吧。”
伊洛克第一次遇到柏格的时候,是进入肃清会不久后第一次出任务。
那是难得的一次大规模行动,平时肃清会出任务,都是两两一组,那次出动了差不多一百多号人。
联合禁军和教会一起行动。
【伊娃】的人,为了给恶魔奉献血肉,打算举行残忍的祭祀仪式。
在祭坛上将99个孩子放血。
肃清会的任务是查出祭祀地点和孩子的关押地点。以及捉漏网之鱼。
他们救出了准备用于祭祀的孩子们。
并不只是九十九个,还有一部分可能作为备用品。狭小的山洞里圈养了两百多号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二岁,最小的才三岁。
孩子们大多面黄肌瘦,而且身上都被纹了代表恶魔的刺青。
很多孩子都病倒了。
随行的医师彻夜忙碌都救治不过来。
更麻烦的是,一部分孩子早已彻底封闭心智,不言不语,宛如木偶;
另一部分稍微好一点的,则是完全不信任他们,能沟通,不肯接受救治。
而且这些孩子在在被抓的同时,其父母就被杀死了。
所以这两百来号的娃娃,全是孤儿。
按流程,这些孩子都会被教会接收,带回孤儿院进行教导。
但是这次一次性来的孤儿太多了。
然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没办法及时启程回帝都。于是就在附近的镇子上借宿。
柏格也是这群孤儿中的一个。
伊洛克注意到柏格的理由其实非常俗气。
他是那群小孩里最好看的一个。
长长头发,洁白的裙子,举止优雅,一直温柔的笑着。
仿佛不是刚从邪教窝点被解救出来,而是参加完宴会回家。
伊洛克心想:这小姑凉还挺好看的。
不过就是太突兀了。
突兀到被三方会审了好几轮。
伊洛克也知道了,原来他的父母居然是【伊娃】的教徒。他的父母因为教义而结合,生育他,将他养大,只是因为他是祭祀算出来的,最适合作为魔神的容器。
他的父母就死在这次的围剿中。
在一片黑色的袍子和血肉模糊的尸体中,都分辨不出来。
禁军本来是准备将柏格关起来慢慢审问的。
但是那群小孩不配合。
柏格貌似是他们的头,虽然柏格的父母是邪教徒,但是柏格和这群小孩关系貌似还挺好。
和他对父母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
几百个小孩,闹的人着实头疼。
禁军就把柏格还给了他们。只是多派了人看守。
回帝都的路程大概走了一个月。
教会来的术士关于怎么安顿这些孩子,和总部也达成共识。
到帝都之后,这些孩子将会被送到各式各样的地方。培养成预备军。
那天晚上那群孩子最后聚在一起。
一群人坐在山丘上唱歌。
连平时没什么反应的孩子也跑过去坐着。
他们都穿着教会新发的袍子,白茫茫的一片围在一起,最中间就是柏格。
像极了送葬。
看来他们也知道了,凭柏格的身份,肯定会被秘密关押起来。
其他人可能日后还会有相见的机会。
但和柏格肯定是永生不见了。
他们唱歌唱到很晚。
是伊洛克不曾听过的调子,莫名悲戚。
这种气氛也影响了大人,那位暴躁的禁军统领都没有发火,让他们不要扰民。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昨天晚上,所有的孩子回去之后统统死去了。
都是自己割脉而死。
鲜血染红了他们驻扎的整片土地。
只有柏格依旧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山丘上唱着昨夜熟悉的送葬曲。
柏格被第一时间逮捕了。
众人纷纷认定是他蛊惑了哪些孤儿们,他也是邪教徒。
之后,伊洛克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很久之后,伊洛克从一个呆萌新人,成长为老油条。某天突然被会长叫去,得到了一个新的搭档。
“你好。”那个穿着一身白衣,长发飘飘的人笑着和他打招呼。
end
ps:后来伊洛克他们整个组的人都知道,他们组长,先入为主的把柏格当女的还暗恋人家。
因为很好玩,所以一直没有人告诉他。
直到伊洛克和柏格潜入纳迦学院,伊洛克偶然在教学楼的男厕里遇到他了。
伊洛克。。。??????!!!!!!!!!
柏格:^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