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貌取人,他们确实会抢劫酒馆,但……喂,该死的,离飞絮酒馆远点!
——纸袋头,说完这话后他立马跑走了
纸袋头的信众分为了三个派系,而作为宗教组织的所有的极端与疯狂都被分给了KFC派。作为大陆上所有人的共同敌人,KFC派是无恶不作的典型代表。这群人戴着染血的纸袋,拿着生锈的厨具,穿着粗布衣服在雪林里游荡,看起来就像某些失了业之后失魂落魄的厨子,但是假如你有些许大陆常识,你就该尽早远离他们。
让我们先来捋一捋KFC派的罪行,让你知道为什么该不顾一切地逃走。那些最常规的抢劫城镇,抢劫酒馆,抢劫旅客的行为对他们来说跟每日任务一样平常。在诸多受害者里,要属北地小镇受害最严重。绑架居民,肆意杀人,放火烧山……这种行为实在是让人看的有些厌烦了,是在KFC派内部都会被骂俗套的罪行。他们最大的反人类手段还是在其他人身上。假如你在雪林里遇到一群KFC派,他们很有可能会追杀你来找点乐子。如果你没能逃掉——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这样,不知从哪个树后就会钻出一个KFC派拿一把松肉锤击碎你的颅骨——他们就会把你带回他们隐藏在雪林里的据点。在那里,你会和被他们绑架的其他人一样,蹲在粗制滥造的牢房里。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就会把你带出来,给你全身裹上鸡蛋液,沾上面包糠,然后?然后他们就会把你直接丢进充满热油的大锅里,欢呼着倾听你在被油炸时发出的惨叫,然后分尸你金黄酥脆的尸体。如果你有幸未被第一个选中,你就能看到他们的血腥仪式,如果肉有富裕,你还会被强制吃下几块炸人肉。这也是他们招募新成员的方式,鬼知道他们在那些油和蘸料里加了什么,反正有些人就是这么鬼迷心窍的加入了这个疯狂的食人组织。
以上说的这些还只是大部分KFC派的一个写照。事实上,KFC派内部也是一盘散的不能再散的面包糠。有些小分支喜欢咬开你的手腕,渴饮你的鲜血;有些小分支钟情于把你在火焰中活活烤成焦炭,或者烤肉;有些小分支则追求极致的鲜活,会把受害者做成还在呻吟的刺身。或许你看出来了,KFC派不仅是一个邪教组织,还是一个美食家的天堂。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做饭天赋就没法加入他们,只不过你混的可能没那么好就是了。虽然分支这么多,但所有KFC派都钟情于炸物,毕竟这种简便,高热量的食物在雪林里还是很受欢迎的。有不少人铤而走险向KFC派学习厨艺,这也体现了他们的实力,但是说到底,他们还是很邪恶。
KFC内部的层次相当分明,普通人要从勤杂工干起,逐渐升到服务员,大堂经理,最后是店长,施法者则可以从帮厨干起,一步步升到厨师,甚至是主厨。施法者的地位总是比非施法者要高,因为他们可以点火,可以用油腻术制造出大量的油用于油炸(别问,我知道油腻术的油不能吃,问就是KFC派特色),无论如何都非常方便。主厨是领导一个KFC派小分支的人,有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往往还有着奇特的进食癖好,他手下的KFC派都要学习他的饮食习惯。主厨不止一位,各个都是强者,各个都想占据更大的话语权,这也是为什么KFC派有时也会产生内战的原因,虽说内战的原因往往都是不尊重对方的饮食风格……
这群疯子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但他们也确实是纸袋头信众。最早的KFC派是被大浩劫波及后命悬一线的人们,他们见到了纸袋头的真容,认为像大浩劫这样的危机正是大陆应有的面貌,只有让一切都陷入混沌,大陆才能趋近于它的完美形态。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做那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是,毕竟这就是混沌嘛。话虽如此,我可从来没让他们干过这种事,都是他们自己要干的,跟我无关。
除了如何根除KFC派之外,大陆学界探讨更多的一件事就是KFC的含义,人们已经理解KF指的是“kill for”,是一种异界文字的缩写,但C呢?有人认为是cat,有人认为是catkin,有人则认为是chaos。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或许会支持“canyouvme50”,毕竟今天是星期四,v我50让我……啊,今天不是?那算了吧。
※就这样把武林大会写成了高中生艺术联欢体育会
※非常感谢两位亲妈容忍我盛大的OOC。以及我是响应悍匪,虽然满枝连名字都没机会提,但请他出来串了个场所以我要响应!(被薯师痛殴
武林大会就在这样一个不怎么特别的秋天拉开了序幕。
置身于长白丹的同门之间,竹月感到很惬意,唯有这块区域与其他门派不同,总是一派忙碌却井然有序的景象。不时协助师兄师姐看诊或抓药,刚忙完一阵,竹月舒了口气,下意识地望了望远处热闹的比武台。
那里离她可真远。她想。倘若自己也会点功夫,是不是就能领略那里的风光了呢?涌动的人潮、驻足的观望、喝彩声、催促声、点评声……“万众瞩目”便是用在这种时候了吧?
话又说回来,倒是有师兄主动报名了比武,希望不要输得太难看,也不要把对方揍得太过分才是。
竹月转而心有惴惴。正想把目光收回来,平移的视野里却突然多了个眼熟的脑袋:不修边幅的发辫,右脸的伤疤,丝毫不以粉黛遮掩的瘢痕与晒伤——
“忙着哪,小竹?”
方才还有好几步远的鸡窝头一眨眼就出现在了面前。
再加上那一口不知混进了多少方言的官话——
“小权姐!”竹月叫道。
来人一听便笑了:“那我到底是‘小’呀,还是‘姐’呀?”
“这个称呼顺口嘛。”
是了,权毋之,是与她最无缘的金钱卦门下弟子,却同样是楠栝州的老乡。乍一看权毋之,只会觉得她长得高,嗓门大,绝不会将她与“金钱卦”三字联系起来,倘若不是曾经的偶遇,想必竹月自己也不会改变对她的印象。
然而往事还未展开,权毋之就迫不及待地拉起竹月的胳膊,作势就要走。竹月傻了眼,忙问去哪里,权毋之面上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只说“带你看个好玩的”,朝一旁的长白丹同门打了个招呼,就这样“借”走了竹月。
“什么‘好玩的’,黑市吗?那个我自己一会儿会去的……”
“不是。哦,不过你要想进黑市,找我就行了。”
“这个不急。那你要带我看什么呀,小权姐?”
权毋之高她大半个头,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竹月实在跟得有点费劲,正想再问时,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离比武台越来越近——甚至上台处近在咫尺,只消身后有人推一把,即可踉跄几步,跨上台去。
竹月懵了。
她真的被人推上了台。推她的人落了两步也上去,朝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念逍遥的弟子简单交谈两句,就和那人换了位置,看了看徐徐上台,站在竹月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喊道:
“接下来,有请两位长白丹的弟子进行抽签较艺——”
闻言,彩衣少女微微一揖,轻言细语地说:
“师姐好。”
“逢春?你,你等一下——小权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顾不上和少女回礼,竹月立刻转头看向替走念逍遥弟子的权毋之,质问道。
不是说看个好玩的吗?怎么把她带到台子上来了?!
而权毋之指了指擂台旁足有半人高的抽签筒,答:
“喏,好玩的。”
“哪里好玩了?!”
“好玩的。”又指了指竹月。
“……”
敢情自己才是那个被消遣的!这厮肯定是瞄着比武暂时无人,直接把她拉过来,想看她的笑话了!
竹月气不打一处来,扭身就要走。她绝不要以这种形式登上擂台。可是还没迈出第一步,权毋之便已蹲在入口,旁边是个身材矮小、长发遮眼的绿衣孩童……孩童?
“念门主啊,您说这长白丹的弟子较艺时临阵脱逃,会不会有什么惩罚啊?”
“惩罚?”孩童歪了歪头,眼仁里透着光采,“倒是没有类似的规矩——哦,刚好快年终考了,那就年终考加试吧。”
“……”
竹月眼前一黑。
见本场并非比武,观众就散去了大半。余下的人里,大多是好奇两个长白丹的人能抽中什么签,唯有台下零星的长白丹弟子和台上两人才能意识到“孩童”轻描淡写的回复有多么恐怖,以至于竹月险些手脚并用地滚回了擂台中央。
重新看向对面的少女——暮逢春,与这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相配,她长得娇小可人,说话慢条斯理,平时插花饰、着花衣,实在是淑雅之极——竹月欲哭无泪地确认道:
“逢春,你也是被硬拉来的吗?”
同为长白丹的人,肯定不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较艺感兴趣的,对不对?
“不呀,师姐,我看着有意思就来了。”
天塌了。
进,有兴致勃勃的师妹作对手;退,要面对门主突发奇想的年终加试。竹月麻木地目睹权毋之从签筒里抽出一根长签,宣布接下来的比试是“金鸡独立”——即双方在单脚顶箩筐的同时,做好“唱念做打”。
说完,权毋之抬头问:
“‘唱念做打’是什么?”
“曲艺的基本功嘛,哈哈,这可是咱们念逍遥的专长。”
不知从何处凑过来一披绒青年,摇着扇子回答了权毋之的提问。微翘的短发在阳光下奇异地流转着靛色的光。
“原来是唱戏的啊。你俩会吗?”权毋之问。
二人摇头。
权毋之双眼放光:“那好那好,可以开始了!”
天塌了……
倘若台下观众里肯有两三人替她出头,说这根本不是长白丹的专业范畴,或许眼下的场面会有所改变——然而很遗憾,现在还留在台下的人无一不是想“看稀奇”的,还有什么能比“大夫唱戏”更稀奇的呢?
发色奇特的陌生青年接着提议道,同时表演容易使彼此分心,不如用线香计时,谁能保持一炷香内单脚不倒,且顺利完成唱念做打,那就胜出。
暮逢春跃跃欲试地说自己想先来,于是定了她先竹月后。只见她调整了一下发型,确保自己不会因此出差错,然后接过权毋之递来的箩筐,单脚顶起,思忖片刻后,说:
“我对曲艺了解不深,不过儿时也是喜欢跟着兄长在街边瞧上一小段的。自他远游后,在长白丹的这些年,总是会在东临的大街小巷听见那铿锵有力的曲段,今天……就当是献丑了。”
轻轻一揖后,少女并不急着抬头,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停顿后,再抬起头来时,便有模有样地摆起了架势。“唱念做打”并非各自独立,而是在不同剧种之中皆有呈现,要想一口气体现出来,那便只能快速切换。少女时而横眉竖目,烈烈唱那“状告当朝驸马郎”;时而作温顺妇人模样,平平念“太平时练弓马又有何用”;时而拙拙地保持箩筐在脚上,双手则比出十八般兵器,配合腰部动作,险些将箩筐弄翻,引得大家一阵吸气——最后,以一次利落的甩袖,暮逢春结束了自己的表演。
箩筐不落,线香未灭。在场顿时响起了不小的掌声。
竹月更是看得傻了眼。她跟着鼓掌,不禁问:“逢春,你,你这都是纯看来的吗?”
放下箩筐,少女喘匀了气,笑道:“给师姐献丑了。”
献丑?不对,接下来真正要献丑的是她自己。她对戏曲远没有暮逢春那样的热爱,更不懂得个中要领,趁现在放弃才是上策。
似乎是读懂了竹月的心思,蹲在一旁的权毋之撑着下巴,懒懒地问:“小竹这是准备弃权了?准备好接受你们念门主的加试了吗?”
“分明就是小权姐硬拉我上来的。相信门主自有判断。”
“哈,也是。毕竟这擂台这么大,容得下刀戟相击,自然也容得下弃权逃避。”
“……我听不懂小权姐的意思。”
“听不懂就听不懂呗。我还能指望一个眼巴巴望着擂台想上来却又没胆量丢脸的人懂什么呢,是吧?”
竹月眯起了眼。
过于明显的激将法。她才不会上当。
拿起箩筐,她随手往上一抛。这竹编的器物抛起来轻巧,接起来也顺手。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筐子直接落地时,却见一只手稳稳地接住,顺势放在脚上——那正是刚才将它无情抛起的同一只手。
女孩只是在下落的短时间内后退了一步,接住箩筐后,另一只保持平衡的脚则通过脚掌与脚跟的磨合向旁微微移动,随即双臂合拢,不知何时低下的头慢慢抬起,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她既非入行之人,也不热爱戏曲。能熟背的内容仅有这一段。那是父亲出家前常去勾栏看的曲目。彼时她尚小,理解不了当主角从幕布后出场,轻轻缓缓地念出词来时,一夜白头的父亲为何会潸然泪下。
说实话,直到现在,她也不太理解。
又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了无人能理解,能理解的人已不在,父亲才会落泪。
当然,这都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想。父亲不说,她便也不问。家里兄姊各忙各的,只要能做到互不相扰,在她看来就是皆大欢喜了。
最后,竹月败了。
她没能唱完,屡次使用单脚移动给脚掌带来了过重的负担——用俗话说,就是“抽筋了”。脚一歪,重心一偏,来不及做任何补救,她便仰面倒在了擂台上。“扑通”一声,震得她后脑勺和后背火辣辣地疼。场下似乎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遗憾声,但这对本场较艺已无济于事,因而在暮逢春将她扶起前,她便只是看着天空。
当然了,哪怕经历了丢人的一幕,天也并没有真正塌下来。
真奇怪。她想。今天为什么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呢?明明平时从不是这样争强好胜的性子。
“师姐,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暮逢春轻拍着她的后背,关切地问道。
“嗯……”竹月揉了揉后脑,“还好。应该没什么事。”
“那就好,刚才好大一声,吓死我了。”
她“哈哈”地笑了两声:“对不起,今天让你也跟着被小权姐耍得团团转了。”
暮逢春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问:
“师姐刚才看见什么了?”
“什么‘什么’?”
“不然为什么要把箩筐特意甩上天去?”
竹月“啊”了一声。
看见什么了?那么短的时间里,能看见什么呢?
不过是发现这仿佛能容纳千百人的擂台之外,仍有更开阔的世界罢了。那可以是念逍遥更专业的舞台,也可以是万归义沉默的熔炉,更可以是长白丹忙碌的诊疗现场,又或者——
只是一片被阳光洗得微微发亮的芦苇荡。
“我气呀,”竹月说,“那时想着不比了,找人算账去。”
拿过落在手边的箩筐,若是抚过边沿的手稍快些,那竹皮就能割破指头,留下血痕。
“那为什么又不去算账了呢?喏,人还没走远呢。”
指了指正大步离场的背影,暮逢春问。
其实在她指之前,竹月就看见了。望着那身影融进人潮里,直到再也分辨不出,竹月叹了口气,笑道:
“算了,下次再说吧。”
总会再见的。
据说她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是……那相当于展示自己的裸体?这年头的巨兽都变成啥样了……——纸袋头
你绝对不会在银麟疗养院里认错希瓦。虽然她用一层淡淡的银纱遮掩着自己的面容,但面纱背后透出的慈祥的眼神与淡淡的微笑仍旧可见。她穿着闪烁着银光的白色长袍,一举一动尽显优雅。
作为银鳞疗养院的主人,希瓦是“大陆劳模”奖的有力竞争者,如果真的有这个奖的话,她一定能靠着自己对疗养院的兢兢业业获得提名。每个来到疗养院的游客都能看到希瓦劳作的身影。她在清晨浇花,在上午扫地,中午回到厨房,帮狗头人们准备午饭,下午与另一波狗头人一起清扫房间,晚上还会为自愿守夜的游客送来热茶。人们很少见到她坐下来休息的身影,好像她根本不需要睡眠一样。她只会在分享故事时坐在篝火旁或桌边,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静静倾听。
虽然对疗养院百般上心,但是希瓦有时也会任性的离开疗养院,让狗头人们管理一切事务,自己则莫名消失好一阵子,在这段时间里,你跑遍整个雪林都不可能找到她的身影。同样在某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在疗养院里,继续做着那些她乐此不疲的杂活,脸上则带着更加轻松的笑容。
希瓦不仅是一个照料者,更是一个有着高雅品味和广博知识的学者。她能滔滔不绝地讲起大陆上无数有名或无名的英雄事迹,让围坐在篝火边上的人们伸着脑袋,唯恐错过一个细节;她也会站在走廊里,对着游客带来的画作沉思,倘若你这时去打扰她,她可能会拉着你分享她的艺术见解。
虽然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但是老话说得好,“没有秘密的人不会踏入雪林”,希瓦一直以来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其实是一条银龙,而她的巢穴——你以为是银鳞疗养院?大错特错,这就是这条龙用于愚弄他人的计谋,银龙往往会将自己的巢穴筑于高山之中,希瓦的巢穴正是隐藏在斯诺夫大湖的某个湖心岛上,而银麟疗养院下方的空洞?那是希瓦的藏宝洞之一,毕竟狡兔都要三窟,更何况一条龙呢。不过希瓦的诸多宝藏都被她分散到了疗养院内部,比如那些珍贵的画作,所以她才会对清理疗养院如此上心。
作为一条新大陆诞生的巨龙,希瓦并不像那些旧大陆的巨兽先祖一样张扬。她极少以真面目示人,只有实在疲惫难耐的时候才会解除魔法,在金币堆上打滚或者在斯诺夫大湖里尽情玩水。她当然知道被其他人发现的危险,所以她在解放天性的时候总是小心又小心……即便如此,还是有眼尖的人捕捉到了她的踪迹,让斯诺夫大湖一带产生了龙的传言。
于是,在得知了她的真身后,她的很多行为就可以解释了——面纱是为了掩盖脸上无法通过变身消除的鳞片,失踪是她偷偷溜走释放天性去了,员工都是狗头人,因为他们会发自内心的崇拜,追随她,至于艺术品位和那些传奇故事?那就单纯是她的个人喜好了。不是所有银龙都喜欢这些东西,只不过,她是个符合刻板印象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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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明月是前身——
堂口的生意繁杂,养鱼的、拉货的、走私的、卖春的,金钱来往里最为稳妥或最为暴利的活计,在大当家的堂口里都能见到。从堂口的弄堂东边走到西边,能见着谄媚的小厮、老实殷勤的大伯,再往深处走,走进太阳找不到的地方,还有满脸横肉的打手、细瘦伶仃的师爷,再往里面就得点上烛火,毕竟仓库那种地方黑得看不见手指头,张竹之每天就这样从堂口东到西、里到外,一一清点着人数和钱数。钱少了些不怕,总要给下人些甜头他们才肯卖命干活,就怕不知怎么多出来一些……毕竟这地方,不可能平白无故多了好处:多了钱,少的可能是人、可能是一批货,也可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弄堂很老旧了,石砖有不少都裂开,走在上面就发出晃郎晃郎的响声,马车最不爱走这种路,万一马钉陷进去可能连人带货都要翻车。那儿多数都是老屋,从堂口建立开始就有的房子,瓦片碎了可以换,石砖碎得厉害了也可以换,不能换的只有最里面的祠堂。
太阳从东边先照,日落时从西边透进来,透过弄堂的尘埃揉成纱带,层层裹着消瘦的人往外飘散。张竹之来一次就是一整天,弄堂的伙计不喜欢他,这小孩打十六岁接手总账的位置就太精明,十六岁的总账还没挂上密不透风的笑脸,有时抓着伙计的尾巴,细挑眼睛冷冷瞥过来,好像祠堂里的那位问候他们似的,叫人胆寒。伙计们心里都犯嘀咕,张小总账又不是大当家的徒弟,怎么管这么多?他师父二当家宽和有礼,可从不会和他们计较这些。老伙计比年轻的更油滑,打哈哈笑着敷衍过小总账,从上到下打量过去,又用圆滑掩去眼底的轻蔑。
是老家伙多少都知道,二当家的徒弟,年轻的总账不会用剑——不是不能、也不是没教过,是因为生来在这块上就成废材了,怎么都练不了。有些走镖的人同张竹之年龄相仿,总爱拿演武场的日子说事。比如总账那时候练得刻苦,天都黑了还映着灯火挥剑,人都说高手出剑极快,一片叶子落地前就能斩成七八片,可我们这小总账到最后、只砍了三节叶子出来。这些话都是酒后谈资了,当着总账的面是没人敢说,毕竟弄堂里面杀人未必需要武功高强,见血也未必非得手持刀枪。人们就这样从张竹之自东边进来开始,热络一阵、冷眼一番,等人远去几个时辰了,才想起自己该遮掩什么小动作,慌忙叫人去办。
张竹之不在乎这些,弄堂里面不用杀伐的争斗、不见血刃的生死,无一例外说的都是他。自古来堂口以武功聚好汉,凭的是本事和义气,能打的人多少在堂口里有几分地位。可堂口又不是梁山,走货又不是劫官,说到底卡着堂口命脉的还是商路和钱,因此管这些的人是堂口又敬又怕的,在他身上也不例外。十六岁的总账当了四年,是张竹之师父还在的四年,不看谁的眼色、不管谁的人情,只管把账算清楚明白后交上去,自有师父和大当家定夺。此后小总账又呆了两年,位份升了,成了整个商行的总账,掀起数年腥风血雨的开端。弄堂自那时起流传了新的话:欠下的账,总得还给人家,等讨债的人上门可就晚了。
“偏巧掌柜的是个算明账人啊!”卖宝器的老板给人倒酒,嘴一咧露出几颗金牙,“张掌柜被撵出来有五年了吧?这下站稳脚跟,可叫那姓周的来气!”
“是啊,总得不都是给堂口干活,就因为兄弟几个不好欺负,给拿去干这卸磨杀驴的的,呸!”
“可惜张掌柜还是二当家的弟子,未免太过无情……”
花楼包间里酒气横肆,和熏香脂粉搅在一起成了股叫人反胃的怪味,帘子后还有姑娘弹琴,好琴好曲被满屋子铜臭造作成了残花败柳,不知桌上几位又在陶醉什么。借他讽大当家的话都应下了,张竹之笑着喝几杯,紧接着“金牙”便给他倒满,扯着嗓门说起粗鲁话来。帘后那姑娘还有心分神到前面,弹错了好几个音,不过整桌的粗人莽汉都不通音律,自然听不出来。什么大当家的心思、计谋、阴毒狠辣…张竹之喝得微醺,思绪已然神游天外了,把人讲过的话同往事对应,心想这不都是自己干的事吗?方才想到这儿,琴声止住,“金牙”拉扯着那弹琴姑娘出来,直把人往他怀里推。那姑娘人都到身边了,又猛得站起来,说什么都不肯到张竹之这儿来,眼里满是水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道是三哥嫌她不干净、只想趁这时候把她推给别的人。三哥说的是“金牙”,排行老三,熟络点的人就叫他黄三了。
“这叫什么话…我给你从堂口赎出来还不够心意啊?”黄三没料到这出戏,捧着姑娘半露的肩慌神,“元珠……珠儿!你就听三哥这一次,掌柜的不是坏人,是那个书生二当家的徒弟!”
二人你来我往、凄凄切切,叫张竹之插不上话。黄三显然是个粗人,怎么都听不懂元珠的说法。酒气跟着夏末的燥热往屋子上面涌,到了天花板又和降雨似的坠下来,张竹之本想说些什么,嘴巴开了又合,热意化作一股烦躁直攻心头,干脆伸手蛮力把姑娘拽过来,对着黄三道:“黄老板的心意领了,既然是送礼,下次送爽利点。”
没等黄三再说话,张竹之拉着人便走,扔给小厮一袋钱后随着姑娘一声惊叫,二人便锁在一个屋里了。这下清净不少,只剩喝了酒的醉意和闷热久久不散,张竹之坐在窗边看元珠像个惊弓之鸟,闷笑了声敲敲桌子,让姑娘好生坐下来慢慢聊。月色如银撒透窗子,元珠脸上还有泪痕,嗫嚅着放下琴,把身上的披帛和纱衣一件件往下脱,叫月色照得她白如璞玉、如易碎的琉璃。琴音响了两声,张竹之拨了拨,断断续续拨出一首曲子,伴着元珠褪了衣裙又卸去钗环,只穿一件轻薄的里衣款款而来。拔下的簪子被元珠握在手里,她听得出张竹之没学过琴,只是记下了琴音位置,又纠出她弹错的音,一小段曲子弹了三四遍才让这人弹对,没半点情调,更谈不上什么音律。
都讲高山流水觅知音,对风尘女子来说,她能被黄三赎走已经是万幸……哪来的知音?元珠笑话自己想得太多,把那簪子横握,搭上了张竹之的手,展开了万般愁绪所在的笑容:“官人,琴不是这么弹的。”
“……我没学过,”张竹之抬头看那姑娘,“但姑娘一手好琴艺,跟着那人可惜了。”
“三哥救我出离水深火热,谈不上可惜。”
“何来的水深火热?”
“烟花柳巷深,情浓蜜意热。”元珠说得淡然,却不由流露些愁容,“热得险些给人烧死了。”
张竹之良久未言,没了逢迎的笑、他那双眼睛显得有些冷冽:“——怎么不去找我?”
他像是说中了元珠的心事,女子的泪直往下落,打湿了琴面又滚着砸在桌上,张竹之又问,却被人塞过来一支松石簪子,簪头被磨得锋利,把元珠的手划出了血痕。他不是头一次见元珠哭,可每次想说些什么,都只能让元珠哭得更厉害。这从来都是个泪人儿,那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落泪?脂粉被泪冲开,糊成了姹紫嫣红一片,元珠握着他的手直摇头,又像推拒一样按着他肩膀往远推。
“你快走吧,你快些走啊!”
好似她的声嘶力竭唤来了人,门猛得被撞开,进来三五几个手持兵器的、方才还在酒席上见过的人。清冷月光照进来,只照亮了窗边的张竹之、正映着窗子的元珠,还有琴弦上挂着的泪。那几人逐渐围拢,随后一人在门前点亮火烛,逼退了月光又照得屋里影影绰绰。江上的渔船便是这点好处,逃又逃不脱,躲又躲不掉,张竹之明白这鸿门宴凶多吉少,却不曾想到请君入瓮的饵是元珠姑娘。
几人欲纵身而上,却见张竹之一手起落将木桌拍飞过来,木屑翻飞时眨眼间元珠不见了踪影,似被人拽走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又听屋中几声脆响如同金石铿锵,烛火刹那间灭去,而为首的刺客也似虎狼飞扑向窗边。他们都知道这掌柜的不善武,一个不会用剑的人面对四个善战的老手,若是方才跟着那姑娘走了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只剩他的死路一条!果不其然刺客抓住了一条发辫,用力一扯便听见那人痛呼,心中大喜,直把手中剑向那方刺去。一刺被躲过,反手划圆似乎割开些什么,再向前捅过去,便听见张竹之一声怒骂,屋中顿时多了丝丝缕缕的血气。
可那门边的烛火扔是熄了的,刺客看不清情况,朝着门口的人叫骂:“靠恁娘!死了啊?还不赶紧点上!”
“…走镖刘,”张竹之的语调发寒,带着怒气在里面,“你那眼睛,倒真不如瞎了好。”
维持那么大一个商行,光有商路和钱早晚也会被人觊觎,因此养了打手,打手光有人还不够,得有武器让他们用,在走镖路上的武器用了就丢也是常事,所以商行下面多少还得有个小锻造坊。盐铁这种东西自古能出横财,官府限制得死,大当家也不愿和官府结怨,只是在能容许的范畴里做些大批冶炼的工艺。这架不住下人想发财,兀自扩张了规模引来不少麻烦,当年带头干这桩事不是锻造坊的人,而是护镖的刘驰。起先这些事做得很隐蔽,只用商行的路不走商行的账,但生意越做越大、需货量越来越多时刘驰的钱也不够用了,他便拉拢伙计一起做,人一多便有了敢打商行财库主意的傻子,那窟窿也是越开越大,大到刘驰无力回天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原先的总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他想办法填补一些,总账也理解他的苦衷,可自打换了张竹之,每逢呈交账簿,那浅色的细长眼好似针扎一样把他看了个透彻。他也见过张竹之练剑的难堪,可这么个废材,如今却把着了他的命关,卡着人脖子似的把他的账簿拿了又放,似笑非笑着提他问话。怎可能不觉得屈辱?历来以武排位的商行,却让这废物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刘驰憎恶张竹之的好命,被二当家看中的人哪怕一无所成也能讨个好营生。
这便是他犯过天大的错了,刘驰只想回去给自己两个耳光,他怎么敢以为大当家养了个废人监看他们?自二当家重伤卧床,不出两个月这张总账和疯了一般从上到下彻查,他背后的锻造坊也不例外,不知招惹了张竹之哪里,刑讯持续整整十几天,刘驰的眼睛也在那时候彻底坏了——白天怕见光、夜里又看不清东西,护镖的生计也自此没了出路,好在黄三肯收他当护卫才有条活路。黄老板是个见风使舵的聪明人,从二当家刚一倒下,便卷铺盖带着人脱离了商行找下家,免受被张竹之剥三层皮的苦。如今那小总账的活计挡了黄三爷的路,他又有的报仇雪恨的机会,何乐不为!
刘驰听着张竹之挑衅,心里一股邪火窜上来,揪着人头发就要把张竹之按在月亮照得见的地方,势要先戳瞎这算账的两只眼让他先尝尝滋味。这么长的头发在打斗里着实费力,张竹之被扯着疼得尖锐,听着耳边吵吵嚷嚷便知道刘驰又开始昏了头,什么都听不进去。拉扯的距离也不算近,自己两手全然无人限制,只待刘驰凑近了扑过来时伸手便将那簪子刺进了刘驰的一只眼,正想要刺第二下,被这武夫一脚踢出去,一时爬不起来。血从刘驰的一只眼里汩汩往外流,叫人脑袋发晕,耳边好像有什么人在喊——从烛火黑了就开始喊“看不见了”“彻底瞎了”什么的,这不是废话吗!?他刘驰没了灯照着是彻底一个瞎子,可这群草囊饭袋又能好到哪?气血上头事耳边像有蚊虫嗡鸣,正四处打转着找那该死的掌柜,突然间太阳穴上像被钉子凿穿了,咕咚一声倒下再无知觉。
“…瞎了就别趁夜杀人啊,”张竹之指间夹着一枚铜钱,看门口三人乱作一团,捡了脚边的刀把刘驰喉咙扎个对穿,“黄老板好意趣,瓮中捉鳖玩得怎么样?”
门口呲着金牙的宝器行老板看到他,整张脸皱起来挤在一起笑,肥肉堆了几层:“好算计、好算计……我还从不知道走镖刘这么吃激将法,小总账。”
“比不上您手眼通天。”
“哟,还惦记元珠姑娘?”
“说得真龌龊。”张竹之腹侧的血染透了衣服,那处刺得极深,又被人踢上一脚,状况肉眼可见的糟,“和您这见不得光的作风,如出一辙。”
“我们这行谁见得了光啊,就算和你这般,不也是过慧易夭的命?”黄三笑得开怀,“大当家的行事又能磊落到哪去?给人施点恩惠,他就当自己干净了吗!”
“刘驰到死都不知道,他开的贩铁路给你做嫁衣了。”
“你可怜他?”黄三有些意外,“他这种人,无知是福。”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和大当家串通了多少,哪些是我做的,哪些是他授意的。”张竹之顶着眼前发昏的感觉,把涌到嘴里的血沫往下咽,“你以为他在清理门户……实则是他放了你,而我、我真的太想让你们死了……”
“……”黄三不再张狂地叫嚣,反而费解地看着张竹之,“小总账,你不至于现在还给那人数钱吧?”
“……”
“他连护卫都没给你,不然元珠怎么都不会叫人捞到花楼来,不是吗?”
“是,我因为这事怨他很久,”张竹之的手脚开始发冷,他忽然觉得没带有个人来是个错误,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他这个人,顾表面情意多……对我是、格外无情啊。”
风卷残云,几近是红的风和黑色的云雨,席卷着血和人的残肢到了黄三身边,一双反刃刀直直劈下来,黄三人还没意识到情况便被砍了头,一只手断开来滚到别处。偌大一个花楼只剩逃窜的人,尸首遍地和此处相对的二人。来花楼之前阿伽利叶根本没听懂张竹之和他说些什么,等到什么时候进去,这话太复杂,他只能蹲在花楼外面等张竹之出来,张竹之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在窗边出现,他能数张竹之在哪个房间。这个人告诉他要等,等到什么时候,就可以杀。但要等到什么时候?杀谁?阿伽利叶混沌的意识里分辨不出这些。
他只看见张竹之在的窗户,里推出来一个人,然后让他等的人和别人厮打在一起——扑过去的人有刀,他有刀。这种模糊的直觉引着阿伽利叶一路杀上了二楼,总算见到个还没死的张竹之,似乎很高兴他过来,带着人去了一间有纱帘的屋子,叫他随意胡吃海喝。等元珠带着大当家的人前来时,阿伽利叶还在那儿吃,一旁的人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伤口,斜倚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仿佛今夜江上无波,水上无浪。
元珠清晰记得,她和张竹之见的那天,这人还不会佯作一副笑脸,只冷淡地在弄堂里穿行,直来直去地问各个老板和掌柜的今日营收、明日准备。尽管小总账管事严苛,但从不会打骂别人,也不会无事生非叫人挨板子。小总账会从东边走到西边,元珠是卖给西边的裁缝打下手的丫头,等到晚一些才能见着张竹之。盼斜阳的日子盼了好几个年头,她以为张竹之会记得,到头来才知道,小总账从不记得自己给谁恩惠、给谁好处了,也不记得谁讨厌他、谁憎恶他。那些事对张竹之来说是明明白白的账簿,是一桩一件的债务,是一列列的数字,是她为总账上心记下的一次次蛛丝马迹,唯独不是两人之间谁情有独钟。弹琴的弦是线,纺织的丝也是线,可这两种东西怎么能一样呢?
弄堂西边的黄昏很浮躁,树木都生在东边了,西边杂货成堆,灰尘一阵一阵,她和思慕的人说私定终身,而那双细挑眼睛里死水一般,只淡淡应声下来。或许明月如许,能照亮他们的心境,元珠如此期盼,可真当明月照下来,她才恍然明白张竹之心中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月光澄然。她一直觉得自己那天哭得丢人,怎么事到临头开始怀疑别人的真心,可每回忆起那时张竹之也曾茫然无措,便知此事再无余音袅袅,只得埋葬一片心意。那人竟也是个白痴,元珠多次心里埋怨,若是骗她也就好了…一无所知,岂不就和孩童一样无罪可论了?卖身花楼和黄三的赎身都不是她能选的,但饶是黄三这样的混货,还待她动了几分情,没曾怀疑她心向着别人。可张竹之自进酒席就没信过她,那账簿算得太清白了,元珠见那人的眼睛,就能看得见那人的心。
这心底清白的人昏睡了三天,就算醒了也意识朦胧,念叨着交代的事又沉沉睡去,大当家顾及他们旧情没赶她走,她也不想见张竹之,只想早日回什么花楼酒楼里弹琴,浑浑噩噩同风尘中人过了去。后来张竹之醒了,问着下人找到她,说给她找了个安心的去处。
“……我在哪都挺好,”元珠觉着自己大约还是没得选,只想把话说明白,“竹之哥,我又不曾是你情人,惦念这些做什么。”
“我以为那家铺子把你卖了之前,你会过来找我。”张竹之却说起别的,“结果我翻遍了弄堂,才发现你早被卖去别处。”
元珠没说话,她看张竹之伤病一场,刚起来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还是那幅淡漠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往下讲着。
“我之前帮过一个女子…她性情炽热,又待人很是真挚,现在自己开了青楼。”张竹之说着,停了下来,良久才继续道,“……若是你不来找我,我总归没法知道你在哪,也帮不了什么忙。”
二人终究谈不出什么,元珠还是应了张竹之的话,收拾行李改去别处,而大当家自始至终没接见张竹之,只说养好伤该去哪去哪。大多数时候阿伽利叶都在门外等着他谈完出来,直到临走前一晚,那大当家私下过来,笑骂他养了个野崽子当护卫。张竹之出去才看见阿伽利叶在旁边龇牙咧嘴,抱着烧鸡去了别处吃,多半是大当家闲来无事和野人讨饭,遭嫌弃了。他的伤病好得差不多,只是本就瘦削的人折腾下来竟比年近半百的病人还要虚弱,被大当家取笑半晌,又掏出一壶酒显摆到面前。
“医嘱说你不能喝这个。”大当家很是爽朗,“虽然也不让我喝吧,但偷偷来点也行。”
“……”张竹之搭不上话,心道那拿着这东西过来干什么?给他看吗?
“今天是十五,刚好你在,庆贺一番。”那人像知道他心思,倒了三碗酒在面前,“闯荡这么久了,挺辛苦的吧,还要继续下去?”
“…该杀的都杀了,我不拿这些货,他们还要看着您的脸色抢。”
“小小年纪杀心就重,难搞哦…”大当家自顾自碰了剩下两盏,豪迈喝起来,“哪天我都管不了你时,这商行可得人人自危了。”
“您不赞成我这样,但我真斩尽杀绝了,您又当没看见,”张竹之没碰自己面前那碗酒,只盯着月影摇晃,“说到底,您也想要这个结果。”
谁知大当家顿时乐得开怀,再给自己斟满:“竹之啊……竹之,你这人就是心思太清明,叫我很不好办啊!”
“您是说没落井下石,已经算给人余地了?”
“这不是清楚的嘛…”大当家喝着酒,抬手去摇院子里的花枝,“他徒弟情深义重,我可管不着,我这做师伯的总不能因这个为难师侄。”
分明是这人曾不叫自己认回师门,却说得好像无事在此。花枝繁茂到极点,被人一摇晃,阵雨般的落下一场,也流落酒盏几片,张竹之正低头看,一旁没人喝的那盏载舟一样盛满碗落花,而自己面前的还是清清白白,照应明月。大当家趁着醉意胡来,说小总账如明月高悬、孑然清朗,张竹之没应声,只把这碗酒倒在树下,长叹了口气。
“师父托我找的人杳无音信,那大夫恐怕看不来您的病了,多少珍惜点身体。”
“死不了那么早,”大当家浑然不在意,“想吊着我这命的人多了去了,小掌柜啊……这般念旧,会被人给害死的。
这天下也只有十五的月亮圆,强求不来。”
tbc.
浓度很纯的爆笑骨科,笑点疑似太密集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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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有新的事件咯。”
“你这么闲?”
“罗卡里兰高校,事件在半夜才会出现。”
“大半夜翻栅栏进去有点不太礼貌。”
伊蒙在两人几乎没能同频的对话下沉默片刻,作出一副镇静却有些失落的表情,没有暴躁地发脾气,只是深呼吸一下,轻声说:“那会儿小时候都是你带我大半夜翻墙出去玩的。”
“……”
以上,就是克里斯翻着白眼跟着伊蒙翻进校园的前因。
“天主教学校你翻进来,有点像把你摁进圣水池子里泡澡。”克里斯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这能比吗?”伊蒙笑了两声,“我的意志和宗教信仰相比,那得是往圣水池里灌岩浆。”
“你知道就好。”即便是这么说,弟弟还是跟着哥哥一块儿潜入教学楼的走廊。
……
在走廊上前行着的两人注意到了远处教室的灯光。
“怎么大半夜的还有班级上课?这么努力的吗?”
“不是,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纯粹忘了关灯的可能性,毕竟大半夜的学校还开着灯挺吓人的。”
“为什么你会觉得开灯吓人?”
“因为有人啊。”
虽然这么说,这一路上却是克里斯走在前方,根本不像是真害怕的样子。当然伊蒙也知道弟弟这种心理素质,他就是那种图个早死早超生,先看到再选择要不要害怕的类型。就这样,他们站到教室的窗边看向内部,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教室……除了一名看起来像是教师的女性。
“什么嘛,就一个老师。”
伊蒙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打算拽着克里斯就走,但拉了一下发现没拉动。他只好回头去看,只见他弟这个眼镜小伙直勾勾地看着里面,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般,默默地踏入教室。
“哎,不是,克里斯?”伊蒙看到克里斯恍惚的样子,也紧跟过去。克里斯坐到了课桌前,伊蒙也只好跟着站在他的旁边。
“今天我们要讲……”女教师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全等三角形的概念。”
……原来是数学课啊。
比起女教师讲题,他更在意自己的弟弟在马不停蹄地写题。这小子上学终于上疯了吗,能和自己一样癫的话……倒也是件好事。伊蒙如是想到。
当然,克里斯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让伊蒙事与愿违。没过多久,头发乱糟糟的青年就把写完答案的卷子扔到一边交卷,“写完了,我好歹也算是理科生,这种小儿科的题目随便做的。”
——这么快?!
当女教师看完一遍卷子后,给予了满分答卷的评价后,两人才灰溜溜从教室离开。
“看起来这个就是超自然事件之一了。刚刚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这里的幽灵也会精神控制?”伊蒙问。
“嗯……反应过来我就在课桌前了,看起来是我被一时控制住摁在了椅子上……”克里斯挠挠头,看向伊蒙,“但是你刚才怎么看起来没被控制?”
到这里,两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但是克里斯好死不死地捕捉到了伊蒙一阵紧缩的瞳孔,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粗口*,瞧不起音乐生?!”长发青年反应过来了什么后,立即暴跳如雷地企图扭头就回到那个教室跟那个女教师算账,被克里斯拼尽全力摁在了原地才作罢。
……
“这里的画材……还挺全的。”
“我有个网友是艺术生,她看到这些都要哭了。”
两人来到了一间美术教室,首先就被这里齐全的工具和画材所吸引。毕竟两个想象力丰富的家伙怎么会拒绝这么多让他们发挥的画材呢?
咔嚓一声,门口传来了门闩自己拴上的声音,这也不由得让这两个很有危机意识的青年抬起头。
“怎么回事?”
“等等,哥,你看那边。”克里斯拉着伊蒙指过去,那边的桌子摆着一排的无脸石膏像,而不知为何——他们好像看到了那些石膏像正在面朝着他们俩的方向。
“坏了,不会是要我们给他们画脸吧。”克里斯立马就反应过来了,“他们看起来……很需要一张脸。”
伊蒙坐怀不乱,端详了一会儿现在的局面,就这样站着说:“克里斯,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听——”
“好消息。”
“好消息是我还真是艺术生。”
“……坏消息是你是学音乐的!”克里斯再次抢答。
“回答正确!”伊蒙哈哈大笑,精神状态如同精神病院出逃患者一般美丽,一手拽着克里斯,另一手拿着自己惯用的钢笔,“来吧克里斯!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学一晚上画画,一个都别想跑!”
“谁要陪你啊!老子会医用解剖!!”
两人拉拉扯扯了半天,才各自拿上了擅长的画具开始研究。克里斯拿上了铅笔,而伊蒙摸到了彩色墨水和蘸水笔。克里斯多弗拿出手机,打开电子书app,他一边说道:“咱们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现代世界,联网是我们的优势!”一边打开了一本《艺用解剖.pdf》。
“好,哥我跟你讲,你只要记住这几个地方就行了。”克里斯拿着手机凑到伊蒙身旁,“三庭五眼,眼睛宽度乘以五就是脸的宽……哎算了,不好跟你解释,你自己看——”正当他打算让伊蒙自己看的时候,克里斯抬起头,和一个石膏像直勾勾地对上了视线。
——那个石膏像上的脸五彩斑斓,红、蓝、黑的左眼像是银莲花的深渊,而蓝、绿、黑的宝石纹理右眼又像是破碎的琉璃,粉紫蝴蝶的迷幻之彩覆盖着半张脸,用复杂的线条所构筑的甲虫纹理又补全了嘴边剩下的空缺,整体来说就好像……自己似乎看到了世间一切无法用逻辑解释的幻象叠加在一起的地狱,好似要将自己给吸入这片纷乱又华美的世界。它甚至无法以自己的经历去形容,它比死亡更耀眼,比恐惧更温柔,比孤独更丰满,他甚至能看到这张脸上的彩墨像是在流动、旋转、扩散,所有世间不可名状的事物都像是要冲向自己,分割、蚕食自己的理解能力和控制力……
“下一张……嗯?”
伊蒙把手头这张刚画完的彩墨绘放到一旁,转身四周环顾了一下,“克里斯?”
长发青年转了一圈都没看到自己的弟弟,于是不经意地低头往下看,这才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等等,他是不是晕过去了。
伊蒙似乎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只是伸手晃了晃倒在地上的弟弟,“克里斯,醒醒——我们还有19张没画完呢。”
很快,克里斯就鲤鱼打挺般地爬起来,像个活死人似地抓住伊蒙的肩膀,深吸了口气才诚恳地说了一句:
“画得很好,不许这么画了。”
在克里斯悲痛的劝说下,伊蒙才放弃把所有石膏头都画上混沌的色彩的念头,跟着克里斯一起琢磨解剖图。克里斯甚至拿来了尺子和圆规,手把手按照自己学过的医学解剖经验教伊蒙如何正常下笔测量比例,不然他真的很怕伊蒙自己一个人就成为了校园最恐怖的怪谈本身。
但是他又转念一想——他又好死不死地转念一想,每次沉浸在欢乐的时候,过去的阴影都会给他当头一棒。自己的哥哥能像这样胡闹也是他一切正常的证明,至少比他偏执地专注于甚至不愿向自己透露的功业,或是说死气沉沉地跟着自己走向处刑台那样好吧?哪怕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背叛所有人,像哥哥那样为所欲为一次,或许前世的结局都能够有所不同——即便现在的结局对于其他人来说才是Happy End,即便那是对于自己的Bad End。
当然,他更讨厌自己的忧郁。他没法像伊蒙那样享受当下,不过他还是努力放纵了一下……尽管这个努力是他往刚画完的一张脸上画了一只乌龟。
不知过去了多久,桌上的石膏像就这样都勉强有了能看的脸,两人也恰好捕捉到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终于画完了——”
“嗯,类似的感应消失了。”克里斯合上左眼的眼罩,遮住那只青红色的眼睛,“看来是解决了。”
“好耶!那我们可以回去了!”伊蒙得意地笑着,带着克里斯原路返回校园门口的停车场。等两人到车旁边后,抬头一看,哇,天亮了。
克里斯吓得看了眼手机,“我们……就这样画了一晚上?!”
“怕什么,咱俩不都是熬夜冠军吗?”
“哦,倒也是。”
几天后……
“克里斯!我有一个灵感好像可以写新的电影剧本!”
“你说。”
“暂定是恐怖片,然后主角要在一群幽灵的美术馆里逃生,角色脸上都是我设计的彩绘,你说怎么样!”
“……这玩意儿是人能看的吗?!!”
综上所述,大作家格雷德乌斯今天也在思索自己的灵感如何变现。而足智多谋的军师也在心力交瘁地牵制大文豪的小巧思,以避免他在现代造成更大范围的破坏。
人外/覆面/半架空/战地/有主线/非强制/文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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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明与混乱的混沌交界之处,极端恐怖组织
[天启会]如附骨之疽般悄然蔓延,他们高举着扭曲,暴力与征服的黑旗
为维护全球民众的和平与安宁,国际协和联盟迅速响应,组建了特殊军事部门[G-777]这支跨国精锐部队集结了世界各国的优秀士兵与相关军事方面的人才,组成那划破黑暗的破晓之刃
硝烟从未散尽,对抗永不停歇
[你]
是[G-777]训练有素正义凛然的士兵?
还是[天启会]十恶不赦的罪犯或暴徒?
————————————————————————
?将于7月15号开放证兵?
※※※
那条鱼在哪——
这是御茶子进入水中时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驱使她像所有没有双目失明的普通人类一样睁眼——除了视网膜上那片朦胧的深蓝以及几个可能是她伙伴的色块,她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无处不在的水流当即就对这个不懂得水下世界逻辑的陆上来客施展了威压,水粗暴地挤向她裸露的眼球,在刺痛传来的一刹那,她的眼睑立刻像受惊的贝类一样紧紧合拢,只留下一小串惶恐的水泡挂在睫毛上。除了眼睛,她的口腔和鼻腔也为了保持干燥而紧闭着,但合拢不了的耳道早就遭受了入侵,任何传入的声音都裹满了水,遥远、虚幻、模糊、失真,被拉扯着沉入脚下的虚空……
光有“我一定做得到”的愿望是不行的,不听使唤的身体甚至让这愿望变得更加荒谬了,感官被水肆意摆布和剥夺的她找不到同伴所处的方位,听不清他们的呼喊,但这些甚至都不是最大的麻烦:随着自己的挣扎逐渐流失的氧气才是。她并不擅长憋气,她甚至不敢估计自己还能呼吸多久,她只感觉某种不可直呼其名的巨大阴影从水底浮现将她笼罩,穿透她的皮肤和肌肉一路钻入骨髓,古老的恐惧在其中冉冉升起,一点一点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怎么感知?怎么交流?怎么才能完成这场狩猎,怎么才能在这水中活下去?她陷入了彻底的无依无靠,连可以踩住的地面都没有,眼下似乎只有手中双剑的触感是真实的,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睁眼!”
她照做了。御茶子从来不会违抗她领队的命令,尤其是她在看到对方因为开口喊了自己这一次,甚至没被自己听到的更多次后被迫吞入了不少水时。歉疚驱使她忍下水流冲击角膜的异样感,划动着四肢靠近他。鼻腔里的空气还在减少,她绝望地想要上浮,想要深呼吸,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眼睛翻白然后死掉,她在紧紧盯着他的脸看时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有多扭曲,直到一个小小的球形物体突然砸到她的鼻梁上:她还没顾得上慌乱,就感受到那股对空气的渴望极大减少了——那是一颗可以补充氧气的酸素玉,梅露辛在前去追踪云锦龙之前留给他伙伴们应急用的道具,水中闭气时的佳宝。看到对方终于冷静下来,加拉哈德便用手指在嘴边画了个“×”,又指向了他的另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御茶子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在水下交流不用语言才是明智之选,接下来他会依靠手势向队员们传递讯息。刚刚没了影的布莱文这时从一边长势遮天蔽日的红蒂藻丛中钻了出来,她伸手在颈部比划了几下,又指向一长串藏在那些藻类中的气泡,竖了个大拇指——“喘不过气的话,就来这里”,平日里就很擅长用肢体语言表达情绪的她很快就对这种手势语言无师自通了。
虽然光有愿望的确是不行的,但自己能信任和依靠的远远不止手中的双剑——御茶子眨动着逐渐适应了水压的双眼点了点头,跟着他们潜向光照渐暗的更深处,那里已经传来了染色玉独特的味道。
——梅露辛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海民的血脉让他在水中来去自如,最先抵达幽暗的水底,并发现了败逃至此的云锦龙。他当然明白这样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但他不带片刻犹豫地掏出了染色玉,然后在它划出轨迹,命中目标,四分五裂,逸散出刺眼色彩和刺鼻气味的一瞬间拔出了剑,准备迎战——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也相信同伴们很快就会循着他留下的记号赶来——他们也同样相信着自己。
水下才是云锦龙的领域,鳞片能够一直保持湿润的它以手鳍,尾鳍轮番制造闪光,令威胁到它的猎人无法近身,又在他好不容易拉近距离时试图以全身力量发动撞击。如果在陆上,梅露辛也许会感到力不从心,但水下同样是他的领域,这些手段对这个老练的海民猎人来说不过是些小把戏,他在每一次释放闪光时拉开距离,又在它喘息的片刻刺出手中的剑,就这样巧妙地与云锦龙周旋着,将它往浅水区引去,直到无意间和同伴们对上目光——云锦龙弄出的动静太大,他们甚至不用特意跟着染色玉的轨迹行动,仅凭在远处所见的闪光就一路追了过来。一旦成功会合,便没有谁阻止得了他们约定俗成的狩猎。
虽然不便开口说话,但加拉哈德从来没有忘记在舞动操虫棍进行挥打的间隙对着下方的伙伴打出手势;体力充沛的梅露辛自愿成为了领队的传声筒,与此同时他的盾与剑不断在进攻与防御的连锁中蓄积能量;布莱文专注于抓住机会对鱼龙的头部实施一次又一次血肉横飞的斩击,而御茶子尽量让自己呆在靠近它尾部的地方,随时准备找机会钻入它腹部下方的那个死区——这也是梅露辛的经验之谈——这样就能剖开它的肚子,按照约定把里面的水袋扯出来剁碎,其他的内脏也不放过最好。她的双剑中蕴藏的麻痹毒刚才已经发挥了作用,在云锦龙抖擞浑身鳞片准备又一次释放闪光的危急时刻牢牢控制住了它。她忍住没有张嘴喝彩,只是和同伴一起投入到了新一轮狂热的进攻中:为了克服水体的阻力,她的每一次挥击都比往常用力许多。堪堪黏连在肉上的鳞片在须臾之间就被刮下,被混乱的水流远远带走;血沫夸张地从伤口中冒出又与水融为一体,粘稠,腥臭的红色同时刺激着她的视觉和嗅觉,但她对此不管不顾,冷水无法浇灭她体内搏动的炽热火焰,她的体能早就在不间断的进攻中全部解放而出,以耐力作为燃料缔造出致命的战舞。纯粹的狂喜完全充溢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当那鱼龙以前所未有的剧烈频率扭曲着身体,制造的湍流和浊沫使她难以近身时,她心中产生的非但不是危险的预感,反而是【找机会靠得更近,就此了结它的性命】的念头,高度专注的双眼中也只剩下赤色的泡沫背后翻腾的巨大影子,而不是领队示意他们后撤的手势,直到梅露辛那被鳞片疯狂击水的哗哗声搅得稀碎的呼喊声传入她的耳中:
“小心!快离远点!”
她在错愕中想要转头,却只听得一声巨响。一柄无形的利刃瞬间贯穿她的颅骨,戳破她的耳膜,挑断她的视神经——
下一秒,一切都被纯粹的白色吞噬了。
※※※
御茶子从地面上站起了身:但她有些站不稳:她腿上的血管正泛着青色,微微颤抖着。
她还是感觉肚子里有脏东西在蠕动,随时准备涌出她的食道,鼻腔甚至泪腺,嘴边也确实残留着一些没擦干净的呕吐物:她现在的状态可以说和【干净】这个词一点也不沾边,血和水混杂的锈味早已渗透了这个脏兮兮的小猎人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她身上原本那股淡淡的香气,不管不顾地穿透她身上暗沉的皮革防具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蛮横地往外扩散。
她并不是那种容忍得了“身上沾满了除血以外的脏东西”这种境况的人,但就在不久前,她进行了她猎人生涯中的第一次水下狩猎,只不过没有初次尝试的惊喜和热血沸腾,甚至连入水这一选择都不是百分百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深水——那是与温暖和安全的概念完全相反的地带,充满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寒冷和惶恐,初入水的她甚至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能信任的只剩下手中双剑的触感;而在她好不容易夺回对自己身体和感官的掌控权,拼命挥动着双剑试图以此将受水流摆布的恐惧感连同猎物一同斩碎之时,她的意识却在一声爆响过后像泡沫一样破碎,飞散,被水簇拥着沉入黑暗;水环绕在人体周围时是软的,但进入到不该进入的地方时又硬得出奇,即使睁开双眼时能感受到久违的地面的托举,却还是怎么也赶不走体内那股生硬的痛感:它将她折磨得丑态百出,她最忌讳的失控感化作苦涩的眼泪和腥臭的呕吐物从体内涌出来,她恨死了沾在自己身上的这些脏东西,这些黏腻的带血的秽物,它们只是挂在自己身上就像是在无声地讥诮着她有多么幼稚、软弱、无能、除了拖后腿外别无擅长之物——她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已经】发生了,而她不能放任自己这样下去,放任这些东西玷污自己的猎人身份,于是她紧握着这股恨意,逼着自己动起来,逼着自己站直身子,逼着自己再次拿起双剑,逼着自己面对她的伙伴们。
——他们远远没有她这么狼狈,但状况也算不上很好:水珠正一刻不停地从男猎人们盔甲的棱角上滑落,虽然盔甲不会像布料和皮革那样因为遇水而发生明显的变化,但别的东西会:加拉哈德似乎从来没被弄乱过的头发现在也服服帖帖地一绺绺趴在他额头上,而梅露辛——他的状态一直以来都是这四人里最好的——垂在脸侧的黑发在浸了水之后反而更加柔顺乌亮了,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某种海藻。布莱文的衣物早就被血水泡得透湿,原本看着毛蓬蓬的大个子也一下子缩了水,但是她跑过来给了御茶子一个湿漉漉的拥抱:即便如此她怀里依旧是暖洋洋的。御茶子甚至没有表现得像往常一样那么不情愿,她把脸埋在对方胸口的时候悄悄吸了一下鼻子,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脏东西蹭到了对方身上,于是便慌忙挣脱她的双臂逃走了。现在这个年轻猎人的不安即使是块石头都感受得到:她仍旧在迫切地想做什么来挽回自己刚才的失误,这种焦虑在她终于回想起什么,跪坐下来掏出砥石时才得到缓解,但痹鬃龙双剑的刀尖刚一擦到那石块,她便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
“别太自责,你第一次下水,已经做得很好了。”梅露辛像刚才一样抚着她的脑袋,直到她紧绷的肩逐渐放松下来,咳嗽声也停止了:这一次她幸而没有继续咳出满是血丝的脏水。
“我们快点继续狩猎吧,”她恳求道,“可以吧,可以吗?”
“领队说了让我们重整态势。我刚才用染色玉标记了云锦龙,随时都可以追上它,不用着急。”
加拉哈德正在不远处擦着脸点头。御茶子的目光游移着,从她面前可靠的海民同伴,再到他们领队那张沾着水珠的脸,再到正在像只大型犬一样甩着身上的水的伙伴,最后又兜了个大圈回来:她似乎还想辩解什么,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垂下头去心有不甘地磨她的刀,力度极大,声音极响,直到那刀锋在日照下亮出似乎能把直视它的眼球整个切碎的寒光。
“好了,可以了,我要去杀了那条鱼,”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一定要——”
“不用。”
“啊?”在御茶子来得及对领队说出的那两个字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布莱文诧异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不把它剁碎了难道还能便宜它不成?”
“其实它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刚才它的那番动作,与其说是想反抗我们,更不如说像是拼了命地想逃离我们,没发现吗?”
虽然这样做很不堪,但御茶子还是开始回想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云锦龙体表的鳞片已经受到了相当可观的破坏,以至于它在水中的每一次扭动翻腾都会将它周身的水体变得更红、更腥、更浑浊,与其说是在做攻击的准备不如说像是在绝望地挣扎。鳞片的大量剥落意味着它制造闪光的能力也会相应被削弱,这也是为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抓住机会冲破那股包围在那鱼龙周身的浊流然后乘胜追击夺它性命的念头,却忘记了怪物的生命力远比经验尚浅的她想象得强韧,也忘记了她刚刚适应水下作战的身体还不具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规避闪光的能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一记放倒了她的爆闪可能也正是云锦龙能使出的最后一次爆闪,是它为了活命而亮出的底牌,这至少证明了她先前那阵疯狂的进攻没有落空,她身上沾满的血水,吸入的血水和呕出的血水都不是毫无分量的东西:她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
“所以才说它不会再有下一次逃跑的机会了吗……”
“是的。对我们来说,只剩下收网这一步了。”
“收网?意思是要捕获它?”
“没错,就像我们一开始做的那样,用陷阱——”
“如果在水下的话,落穴陷阱是行不通的,得换成麻痹陷阱。”梅露辛补充道。
“谢谢提醒,萨图雷特。”加拉哈德捋正有些散乱的发丝,“拿上麻醉球,伙计们,尽量丢准一点。”
于是他们又一次出发了,目标明确,步履坚定,那个曾经站在岸边犹豫的人甚至第一个跳入了水中,她的同伴们几乎是担心地迅速追上了她:多亏了梅露辛高超的染色玉投掷技术,这次他们没花什么工夫就跟着染色玉在水中留下的痕迹追上了他们的猎物,它正在水中一动不动地休眠——这坐实了他们领队的判断,它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是在岸上的话,他们中的某些人也许会选择放下大桶爆弹把它本就皮开肉绽的脑袋炸个稀碎,不过他们的领队抢在任何人打断猎物平稳的呼吸之前下达了指示。
“待命”,加拉哈德没有握住操虫棍的那只手伸出,五指张开微微摆动着,在确认所有人都看到之后,他拿出了陷阱装置:看上去不起眼的雷光虫体内却蕴藏着力量惊人的蓄电素,用它制成的麻痹陷阱可以放倒大部分皮糙肉厚的大型怪物,当然也包括眼前这头身受重伤的鱼龙,即使在水中,它们依旧能发挥不俗的威力: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在将上下浮动着的装置放下之后便迅速后撤。一经水流激活,刺眼的电光就从装置中喷出,钢针般的电流瞬间扎入了云锦龙体内,穿透它的鳞、肉、骨、神经,将它生拉硬拽出那并不愉快的浅眠,迫使它面对和深水一般冰冷的现实,在最后的挣扎中迎接它作为猎物既定的命运——
此刻,他们已经不需要任何指示了,就是现在——
不知是谁紧张过了头,在云锦龙被麻痹的瞬间,一连有三颗投掷用麻醉玉飞了出去,又在那鱼龙身上接连爆开,红色的微尘立马开始随着水流扩散。在猎物的双目停止转动时,猎人们也不得不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开始上浮,免得他们自己也被那里蕴藏的强大睡意侵袭:他们头也不回,逐个冲破水面,攀上河岸,直到踩到坚实的地面,才终于回望那已经被他们前前后后搅得天翻地覆的河流。虽然他们的战场已经远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但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在看似清澈的浅层水体之下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追踪、围猎、砍杀、反抗、收网——
一场并不完美,但已经成功了的狩猎。过不了多久那头身体失能的云锦龙就会自己浮出水面,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迅速赶回杜尔萨拉,赶在其他大型怪物之前召集人手带回他们狩猎的战利品——不是零零星星的素材,也不是一具终将回归自然的尸体,而是一整头活着的大型怪物。
骑着疾驰的骏羚,御茶子感觉周围高速移动的景色变得和她的精神一样恍惚。
“这样就,结束了吗……”
说实话,这和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自己以为这一切会干劲满满地开始,最后轰轰烈烈地结束:结束战斗的自己浑身是血,俯视着猎物的尸体,然后满意地笑着摸出那柄剥取小刀,狠狠扎下——不过,在自己意外昏厥之后,这样的幻想就不复存在了。想在面对猎场上的变数时永远掌握主动权,她要学习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太多了——
“是的,这样就结束了。是不是比再进行一番你死我活的战斗要轻松得多?”
“……嗯。”也许是太累了,她的回应声在晚风中显得太过轻微,转瞬间就被吹散了。
虽然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但轻松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她默默抱紧了赤风的脖子,惊得它打了个响鼻。真正的狩猎生活和自己的幻想一定是有出入的,本来就是这样……在她完全想通之前,骏羚们已经沐浴着霞光站在了杜尔萨拉的村口。
“噢噢……天快黑了……”
“还是挺快的,如果没有萨图雷特的话,也许我们没办法在一天之内就搞定它。”
面对领队的嘉奖,海民猎人脸上没被面罩遮住的部分流露出一丝腼腆的神色。
“能像这样帮到大家真是太好了……武器需要我帮忙拿着吗?”
在水下作战的确不算容易,除了对此得心应手的梅露辛在跳下骏羚后仍然健步如飞,另外几个人只能堪堪跟上他的步伐,即使是精力一向最旺盛的布莱文此刻也面露疲态:在同伴那温和的声音勾起了她关于亲人的回忆后,她在取下背后的剑递出去时甚至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句“好哦!谢谢老爸!”。
“嗯……?”接过轰龙大剑的梅露辛冲着她疑惑地眯起眼睛。
“啊!不好意思!我……”她在感受到到其他人投过来的诧异眼神后才意识到造成了误会,“就是想起老爸了,一下子就……”
“没想到第二个受害者是梅梅吗?布布她上次还喊我妹妹呢……”
“噢噢?!茶茶妹居然还记得啊!”
“……”御茶子面红耳赤地把头转了过去。
“我以为大家都要累垮了,看到你们几个还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加拉哈德忍不住笑了,“那我们晚点老地方见吧。这次谁占座,还是绿川来吗?”
“我没问题……啊!布布,信!”
“等我回房间拿!御茶茶你不许一个人就把信寄走!”
“那你动作快一点啦……唉?这就走了?跑得好快……”
“那个,布莱文,你的武器还在这,别忘了拿!”梅露辛难得地在这种公共场合声音高了一回。
“我知道的啦————————————”
-fin-
*预警*:有血腥、死亡描写
今天的店铺不知为何非常忙碌。
艾尔特刚为一名玩耍时擦伤的小孩处理好伤口,又有一位脸色发白、头冒虚汗的年轻人推开店门,此时屋里有几位刚用过药还在观察期的患者,正缓缓挪动被包扎的腿脚,给新来的病患腾出空位。
店长此时也在忙着给先到的老人看诊,见状递给艾尔特一张刚写好的药方,指挥艾尔特去药柜抓药,顺便去店后面再搬几把椅子来。
艾尔特脚步飞快,手上动作有条不紊,十年草药学徒经历,让他熟练地称量每种药材的份量,分毫不差,扯过牛皮纸,手指翻飞,眨眼间就将所有药材打包装好,再用细绳捆扎,叼在嘴里,扛起屋内的几把木椅就往外走。
等救治好所有伤患,把人送走,此时红月都已升起,早就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店长邀请艾尔特先吃了晚饭再回去,今天这么忙,就当做犒劳。但艾尔特摆摆手,
“今天昆斯特回来了,妈妈早上就说要做大餐呢,我得回去啦。店长是不是还没做饭?要不来我家一起吃吧!”
“昆斯特?你弟弟不是在教会学校…竟是在这个日子……不了,我中午留了饭的。”
店长拍了拍艾尔特的肩膀,像是拂去了什么灰尘,
“回去的时候别跑太快,路上注意安全,小心别跌倒了。”
艾尔特笑了笑,向店长挥手道别后,便雀跃地往家里赶。
昆斯特今年十二岁,刚上教会学校,每周才回家一次,而每次回家,母亲就会提前准备好一桌子菜,一家人一边听昆斯特分享在学校里的趣事,一边享用美食,其乐融融地度过周末。
昆斯特最近喜欢上了画画,艾尔特用当学徒时攒下的工资,买了一套彩色的铅笔——目前他还只能买得起这个——准备在明天早上给昆斯特一个惊喜。
离开特瑞街,穿过科瑞街,眼看着就快到奥希街,艾尔特一路小跑,呼吸间嗅闻到空气中有些异样的味道,但他没多想。或许是刚才在店里处理伤口时沾上的呢。
可赶到街口时,那股气味越来越浓烈,艾尔特有些迟疑,随后便看见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绯色月光下,原本应该在家中享用晚餐的居民接连发出惨叫,街边的窗户内侧溅上殷红液体,有人推开家门想要求救,却只是倒在石板路上,瞬息间,身体崩解为血水和肉块,地上徒留包裹着骨骼残段的布料。
艾尔特原本兴奋的微笑僵在脸上,此时只剩下惊恐与无助。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在店里接触过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刀伤或者骨折,眼前的景象几乎就是人间炼狱。血液混杂着别的什么的气味,浓烈得艾尔特几乎要吐出来。
附近街区的人们察觉到奥希街的动静,无不惊恐万分。有人尖叫,有人昏倒,有人报警,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艾尔特从几乎精神瓦解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抬腿就要继续向前,而身体进入某个领域的瞬间,身上也无故传来剧痛,身形不稳,差点就要跌倒在地。
忽然肩上一沉,不明来源的力量稳住了艾尔特的身体,他没有多想,只是闷头往家的方向跑去。
四周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仿佛一切都笼罩在血色之中,艾尔特心中思绪万分,而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家人们怎么样了?
“砰!”艾尔特用力推开未上锁的家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声响。
如果是往常,父亲定然要责怪自己的粗鲁,再念叨几句“打扰邻居”、“门都要被撞坏了”。母亲则招呼自己洗手吃饭。昆斯特会坐在他的小椅子上,高兴地喊哥哥。
但现在,艾尔特只能看见,摆放已经凉掉的丰盛晚饭的餐桌旁,堆放着大小不一的几摊血肉。其中夹杂着,赫博一家人都有的黑色发丝。甚至桌下的一团血肉中,也有被血染红的白色狗毛。
少年的痛哭声引来了赶到现场的值夜者,在安魂的力量下,崩溃的精神很快陷入沉睡。
其他队员调查到邪教徒举行献祭仪式的痕迹,而少年由于直接闯入仪式魔法范围,身体也有一定程度的损伤。为保证唯一幸存者的安全,值夜者将其送去教会治疗。
“从现场遗留的痕迹判断,这次事件是一次庞大的献祭仪式。”
“仪式范围内的所有灵体都被不明物品吸引,活物体内的生灵被抽出,身体则会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崩溃瓦解。”
“这个年轻人闯入范围时,仪式魔法还没有完全结束,因此身体受到的损伤尚且不至于危害生命。”
“他还这么小,看着也才十几岁的样子,家人、朋友、邻居,全部都……以后,他还能回归正常生活吗?”
“先暂时安置,心理方面的问题只能之后再考虑。作为直面灾难后的唯一幸存者,教会不会放弃他。”
“圣堂很快就会派红手套来处理这次事件。……不排除他在仪式之中遭到污染的可能,治疗之后,安置在查尼斯门后吧。”
“愿女神保佑他。”
欢迎各位驯兽师来到滨海市!
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亦是开启我们故事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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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祝愿大家在本次企划中玩得开心!
时常昼夜颠倒睡眠不足于是有黑眼圈和白头发
“雷切尔,又做噩梦了吗?”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一只温暖的手拂过他前额的头发。
雷切尔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士怀里,她有着一头阳光一样灿烂的金发,碧湖一样的绿色眼睛,这正是自己深爱的妻子塞西莉亚。
二人此时在一棵大树下野餐,他们坐在红白方格的野餐布上,旁边还有一本摊开的《罗塞尔大帝诗集选》,轻风翻阅着它,弄得书页沙沙作响。
“塞西莉亚,我做了一个没有你的梦。”雷切尔握紧塞西莉亚的手,像是下一秒塞西莉亚便会消失一样,“我在一片没有灯光,月光也照不到的街道行走,只有我一个人,后面还有黑影在追我,我甩不掉它们……”
“不要害怕,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塞西莉亚拥紧自己的爱人。
“不,不……”雷切尔泪流满面,声音开始哽咽,“你没有……”
“亲爱的,答应我。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好吗?”塞西莉亚的面容逐渐模糊,附近的场景慢慢变暗。
雷切尔猛然睁开眼,他醒来了。现实是他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睡着了,泪水打湿了胳膊下压着的日记,窗台洒满了绯红的月辉,冷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弄得线索板上钉着的满满的纸张沙沙作响。
原来刚才那是梦啊,他又梦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
他看向那块线索板,地图上有一处用红笔圈出的地点。他有预感,他一直在追逐的答案就在那里,假如他的推理全部正确的话。
是时候去验证了。
“女神保佑……”他站起来,在胸口点了四下。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藏了一把枪,这是他前几天委托别人在黑市买的,里面装满了子弹。他把枪放进大衣口袋,深呼一口气,手放在门把手上,做了一下心理准备,然后离开家门,闯入夜幕之中。
远处,两个值夜者看着这一幕,他们观察这个男人已经很久了。
“队长,他出门了!”
“别说了!快跟上他!普通人这么莽会丧命的!”
在普照大地的阳光下,一只燕子闪烁着翅膀,想要飞进自己的族群。太生动的羽毛让它忘记了,它不是一只真的燕子,它的族群也不过是货架上供人挑选的钗环,只能被女人的手指拾起来,放下去。
刚过了正午,街上行人稀少,燕衔春的首饰店这会儿只有一位客人,她也就免去打探姓名的寒暄,直接向那红衣女子问:“可是对这只钗有什么不满意?”
“怎会?”项宝璋抬眼望向老板,笑了一笑,说:“设计材质做工都是一流,比之万归义也不差什么。”
衔春像是这会儿才发现她也是武林人士,立即恍然大悟,并道:“要是这么比,小店的首饰怕是没有一样能入客官您的眼了。”
“老板不必如此自谦,店里每一样首饰都美不胜收,只是我挑首饰是为了送人,想要个最适合她的。”
“想必客官也曾听闻妾身的小小招牌?常接待歌女伶人的。若是深闺小姐,比起燕子应当更喜欢孔雀鸾鸟吧?定首饰也得找对店子。”
衔春轻轻摇动手里的比翼扇,扇子撩动风气,把她额前两绺头发吹得悠悠荡荡;眼下的痣像燕子黑亮的瞳眸,在飘拂的发丝底下一闪,一闪。虽说着刺人的话,她的表情仍然是温和含笑,仿佛另一有张嘴在替她赶客。
“我这朋友也是武林人士,寻常都披发,因此不大适合发钗。老板你看看这个能不能做个挂坠?”
阿宝自手袋掏出一块玉石,淡黄白色的,触手起初是冰凉,久了就变得温暖,鱼肉一样嫩滑质地。衔春见多识广,一眼看出眼前的的确确是软玉,然而质地并非上乘,切割手法也嫌粗暴。
衔春屈起手指,关节敲在玉石上声响清脆,观察了一阵,她问:“材料是哪里来的?”
“前些时武林大会挖了许多石头,除却堆做了演武台的还有富余,东临州矿脉丰富,钢铁青铜翡翠珍宝都能开出来,我跟着买了块小的,幸而运气不错。”
“此事妾身亦有所耳闻,听说开出来的珍宝大多做了武器装饰……”衔春自己也是念逍遥的弟子,并非不能理解武林人的趣味,但她毕竟也是个首饰匠人,难免为之可惜。
阿宝前十二年的人生净是在深宅院落度过,珠宝首饰各式各样看了许多,纵然后来埋首于武艺,对于这类精巧别致的饰品的喜好却分毫不减。
“武器难免磕碰,质地大小皆上等的还是做成镯子好些……不过有金钱卦的人在,他们见不得好料子白白浪费,想必会跟各路好运气的侠士做交易。”
因为这番话,衔春抬眼重新将人打量一番,原先疏落的印象被涂上新鲜颜色,此时方觉得眼前这姑娘雍容闲雅襟怀洒落,令人见之则喜。
“这块料子做挂坠倒是够的,不过按规矩本店不接这等小件。”衔春刻意地拖长了尾音,见阿宝有些着急了,才转而带笑说道:“也罢,今日便当结个江湖善缘。妾身名燕衔春,乃念逍遥门下,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万归义弟子,燕姐姐唤我阿宝就好。”
放到别处,阿宝不会藏着掖着把姓氏捂进喉咙里,偏这里是楠栝州,她父亲的门楣还在街道上光耀着。要是把那点过去翻来覆去的讲,有点太幽怨了;任由旁人想到把她并排放过去,又少不得会生闷气。
所幸衔春没有刨根问底,她店里每天迎来送往许多人,谁身上没有点儿故事呢?她自己也有着消不去的过去。
商量好款式价格和交货时间,这单交易算是落到实处。阿宝松了一口气,转头又拿起自己最开始把玩的那支钗。随着日头偏移,照进窗棂的光淡了些,燕子依然灵动美丽。
“燕姐姐,我再买一支钗,能否便宜些?”
“早前不是说朋友用不着?”
“我自个儿用不成么?”
衔春用扇子尖点了点阿宝,“你这丫头。”随后亲自为阿宝换上发钗,此时窗外天空晴朗,偶有黑如剪的燕子飞回。
碗里的热辣油气把空气熏得通红,手还没碰到筷子,食物已通过嗅觉进到胃里滚一遭,把身体烧得灼灼发烫。项宝璋和关别山对视一眼,都读出轻敌大意的坏消息。
别山有性急易恼的毛病,若不是清县令的弟子就在边上盯着,他简直要拍桌而起,跟食为天弟子掰扯掰扯这不顾人死活的辣椒量。
毕竟是自己选择参加,别山叹了一声,讲起话来不知道是安慰阿宝还是安慰自己:“别春州终年寒冷,百姓多以辛辣驱寒。我自幼亦惯食此味,这一碗……倒也使得。”
“楠栝州饮食尚清雅,素来少沾辛辣。我漂泊至西王洲方识此味,不过也吃了这么些年了,我舅公都夸我能吃辣的,想来无碍。”
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的言辞被鼓励修饰得太超过了,真正极嗜辣之人,见了这一碗火红油亮的菜,哪里还会礼貌过头地和同伴交换意见?早已迫不及待张大嘴巴,哈喇子流满地——旁边一桌真有那样的。
食为天不愧是食为天。色香味中,色虽然是“众芳摇落独暄妍”,然而香气还是勾人;夹一口,吃进嘴里仍然是鲜嫩软滑,只是因为浸满了香辣调料,整块的肉像条小鱼,在口腔里蹦来窜去,非常刺激。
吃辣呢,最应该一气呵成。刚吃下去的时候,味道以咸香为主,吃起来让人大呼过瘾;再吃几口,辛辣累积得太多,唇已经吃红了,恨不得立刻停下来灌一杯水,如果真喝了,辣乎乎的感觉未必能缓解太多,可是肚子定然立刻饱胀。继续吃下去,热辣直冲天灵盖,脑子都被蒸麻了,头发衣服也黏黏地贴在皮肤上。
阿宝停下筷子,由于水雾慢慢从眼睛凝出,泪珠将要落下去了——她可不愿意哭在一碗食物里,赶紧拿帕子掖去眼泪。她觉得自己一定吃红了脸,她看见别山已是猪肝面色,不知道他的胃是否也跟自己一样发疼。她只敢看一眼,生怕越往后筷子越重,到时不但拖出来一盘残羹冷炙,为了食为天的规矩,痛也要痛两回,真是不合算。
最后一口,她已经感受不到食物的本味了,什么咸、香、鲜、嫩统统不见,只剩下从嘴唇一路到胃的痛,针扎似的密密麻麻。阿宝觉得自己一身红衣下面就是被捶打入味的肉,内脏都腌好了的,贴着白瓷碗壁,恨不得除去疼痛以外的万事万物永远静止——武学所谓的入定说不定正是如此,阿宝苦中作乐地想。
她所感悟的寂静持续不过片刻,食为天举办的毕竟是挑战活动,吃完了一碗,还可以再来一碗——有那个能力的话。阿宝自然是连声拒绝。她捧起茶盏,一边喝一边把眼睛转到别山身上:别山也在喝水,碗里却还没空。
见阿宝面露疑惑,别山解释:“强攻非上策,规矩只道‘禁止浪费',可曾言明要用哪张嘴巴?”说话的空档,他一直短促地呼气,可见落败之狼狈。
阿宝也是同样状态。因此她脑子里第一种感情其实是不忿,毕竟自己实打实吃完了一整碗,转念一想,她也算压了别山一头,又有些得意。二者都是转瞬即逝,她最关心的还是哪里来的神兵天降。
“也没见有人走过来呀……”
“那儿不是有位一直没吃东西的仁兄么?”
顺着别山示意的方向,阿宝看到清县令的弟子。
“你打算贿赂人家?”
“错了,应该叫有钱能使磨推鬼。”
“他们清县令不是最看重公平,有那么好说动?”
“清县令不好说动,但是我们隔壁桌的侠士很好说话,我向他要了值守的仁兄的名字。你恢复得如何了,能走吗?”
看到阿宝点头,别山立即站起,做出要走的姿态。那清县令弟子如何能够坐视他浪费?当即走过来,正要亮出武器,却听别山熟稔地叫他名字,叫得他不觉愣了一愣。
“你也辛苦大半天了,这些餐食虽然简陋,权作慰劳了。”别山紧接着回过脸来对阿宝说:“走!”
两个人运起轻功脚底抹油。
离开了有一段距离,阿宝问:“你说他会吃吗?”
“我相信他的同门和食为天会帮助他。”
“酸甜苦辣最不该在辣上面逞强的。”阿宝感慨着,她还是觉得胃不舒服。“黑市里应当也有茶肆……去不去?”
别山点点头,“路上买些甜糕吧。”
两人相视一笑,捏着钱袋朝甜香处寻去——受过辛辣炙烤的胃,合该以甜头滋补。
地平线上投下第一缕阳光,最原始的生机从天尽头灌进来,整片的稻田慢慢染上金色。武林大会期间,东临州正值水稻成熟,不论哪个时辰,田间都有辛勤的农户。当地人们敬重江湖侠士,每到武林大会,见到各门各派的弟子都是眉开眼笑的,嘴巴咧到耳后根,明朗的喜悦,像此时晴好的天。
项宝璋怕路上遇到事情耽搁,提早到了东临州。与她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得闲的侠士当中:功夫好的跃跃欲试等着登上演武台,功夫差些的也对金钱卦的黑市很有兴趣。也有人专想看看东临州景色。阿宝在一楼大厅用膳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的交谈。
“这里真是遍地黄金稻穗么?可真是壮观……在我的家乡,金色是暖烘烘的沙子的颜色,铺天盖地的沙子,没什么意思。我喜欢清凌凌的蓝色,像溪流。”
不用转过去也知道,此人必定出生西王洲。
阿宝对西王洲的记忆不可谓不深刻。
七年前,她逃到西王洲投奔舅公,在舅公和师父的教导下习武。舅公是相师,为人温和,很照顾她。其实她也不叫她舅公,她通常叫他阿阮,就跟通常叫师父作蔓蔓一样——她初见他时,他的衣袍上绣着曼珠沙华,既然是植物,她又在心里多添了一个草字头。不练剑的时候,她会跟着阿阮到处走走。
五年前,阿宝在一户江姓人家遇到个女孩,比她小五岁,因为祖籍是楠栝州,缠着她问楠栝州的事情。她对楠栝州没什么好印象,可是那女孩实在很乖巧,也就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甚至后来她一个人也时不时去江家找妹妹玩。然而更加往后,她听闻江家遭贼,二老陈尸客堂,独生女不知所踪。阿阮说:这就是命。阿宝说,贼人被剿灭也是他们的命。阿阮没再接,默许她央她师父一起替天行道。
回忆草草收场。
现实里店小二回答得很热情,炫耀当中带着点异样的感激:“是真的。还多亏了侠士们呐!这几日就是赏景的最好时机。等到比武结束,稻子完全成熟就得收获了,届时田里只剩荒梗,与别处没什么分别。”
“有没有哪里能让人下地去看呢?”发问的是个女孩,仿佛嚼着果子,声音甜滋滋脆生生。
“这里家家户户都很欢迎江湖侠士,小女侠也不必跑远,走到田间路,最上面找老郑家问问看,他不会不答应的。”
后面的话阿宝没太听,她一向重视食物,吃菜吃得很专心。只是心下也飘过感慨:此地招待实在非常贴心细致。
过了会儿,小二从她身后经过。发问的小女侠又去问师姐师兄们可要同去,一桌里剩下几个声音不是要练武就是要绣花,都是不出门的。
“好,那我待会儿自己去。”
阿宝这时用帕子擦了嘴,向邻桌看去。她在千思兮有几个旧识,想找找这一行人里的熟面孔。本来就没报什么期望,视线一定,却怔住。
被她盯着的人很快察觉到,立刻回望,却也陷入同种的呆愣。过了会儿,阿宝先回神,因问道:“小溪?是江家的在溪吗?”
在溪被这么一唤,登时从凳子上跳下来,蹭蹭两下跑到阿宝旁边。
“是我。项姐姐,好久不见。”
千思兮其他人见此情景,分别与在溪和阿宝打了招呼,各自回屋去了。
阿宝想了想,说:“你刚刚是不是说想去看稻田?我陪你一起吧,路上正好叙叙旧。”
故人重逢,无异于在伤痂上撕开一道裂口,已经不会流血了,所以只是细微的痛,刺刺的,像被锯齿形的植物叶子刮过。往往以为有无数的话要从伤口里流出来,可是新长的肉已经饱满得占去太多空间,五年只用短短几句就倾倒了彻底。乡间路上一时只有清风回响。
阿宝想着曾经的相处,把手搭上在溪的背,轻轻拍了拍,说道:“都过去了。”手底传来的触感令她不禁想:在溪从前并不是这样……天真活泼的小孩子,肉是软的,腻的,隔着粗布衣服也像一捧温热的水,而现在她多了层壳——习武之人应该具有的戒备。这自然是很好的,可是也是陌生的。
她看着在溪,就像她十二岁第一次看到西王洲的河流,欣慰夹着悲哀。千思兮门人往往经历曲折,过得再好些,身上也要纹下信物,完好的一身皮子毁坏了,有土崩瓦解的意思。
阿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在彻底走偏之前,她及时转换思想,问道:“小溪怎么想去田里的?”
“我听了土地仙的传说,自己想来碰一碰运气,说不定也能遇到老爷爷。”
“那故事我也有所耳闻,讲的内容倒不坏,江湖儿女仗义相助,干黄土地重焕生机,有股温暖的力量。恰好是这个尾巴……浮上天去,我不太喜欢。”
“项姐姐不爱神仙精怪一类的故事么?”
“专讲这一类的话本子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可是这一个的启示有点矛盾。前面质朴平实:就像我们人的游历,脚下的土地也在迁徙,但是物体的改变必须借助人的力量,就像愚公移山,前人肩上的重担换来今时安居乐业的日子。故事最后加上个虚渺的存在,人们所做的一切变成香案上的供奉,太微茫了。”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阿宝去敲门,告知来意后,果然受到热烈的欢迎,还要留她们用一碗五谷饭;两人忙说已经在客栈里用过,老郑又要亲自带她们去,你来往我推脱了几个回合。老郑的热情被限制发挥,只好从家里拿了两顶草编的笠帽递给她们,指路的时候,他的三句话里总有一句表达感激,还让她们自己摘点稻穗回去。
在溪很受触动,扯了扯阿宝的衣服,悄声道:“这儿的人可真好。”
走进田埂,宛如踏入一卷藏宝图,满目金黄。在溪看得入了神,仰着头连帽子掉了也没有注意。
“我还是觉得,东临州的乡野故事是一个好故事。”她抱着一株水稻,稻穗的影子照着她,为她的脸镀上金光。
阿宝看着她。她的身体像陷在漂亮的暖金色里面,上方蔚蓝天空,一个是她家乡的颜色,一个是她喜爱的颜色,她的名字的来由。
在溪继续说道:“也许哪一天西王洲也会变的。种植树木,防治风沙,会有越来越多的水蓝色……如果没有别人,我可以自己去做这件事,也许还能培育出适应那里的稻种。”
阿宝笑起来:“那小溪可不要被写进话本子,里面只有苍老干瘦的老妇人。或者等我老了,回到西王洲,跟你一起种树研究,到那时真的被人写一写也无妨了。”
“项姐姐,拉钩。”
失去的五年时光填进了窸窸窣窣的稻粒,两人互相看着,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