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身影穿行在竹林间,奔轶绝尘,无声无息,虽然已经身受重伤,却没有惊动高处小憩的麻雀,同其擦肩而过时,如一阵偶然吹来的清风,只带走了几片渐显枯黄的竹叶,飘在地面,从他右手处滴落的血砸在竹叶的叶身上,比叹息声还轻。
他的速度很快,眼看着已经甩开身后数十丈远,却突然发现前方已经没了路。
在他思考该如何脱身之时,一柄沾满血的长枪袭来,枪刃对准了他的背,就要刺入身体!
男人反应迅速,一个侧身躲过这一枪,只是他显然在早些时候经历了一场恶战,已经力不从心。凌厉的杀意擦过腰间,划破了衣袍,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而那柄长枪就这样直直往前方冲去,最终嵌入石壁,在铮鸣声中,整个枪刃都没了进去,又深又狠。若是他刚才没能躲过,只怕就要当场命丧黄泉。
他迅速拔出腰间的剑,牢牢握住剑柄,看见不知何时追上自己的黑衣少年,怔愣半秒,迅速反应过来,怒目切齿道:“你在耍我……”
“看你一个劲往前逃的样子着实有趣,我不忍心打扰。”陈诀一步一步走向他,手里握着已经出鞘的破阵,比起万分狼狈、浑身是伤的男人,他看起来过于游刃有余,身上甚至连灰尘都没沾上,若不是刀刃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恐怕没几个人能看出来他在此之前做了什么,“死到临头还不求救,想来你也是不想把院长叫出来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喘着气,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刀刃上,陈诀这才低下头看了一眼。明白他在想什么后他笑出声:“明明刚才毫不犹豫地丢下人走了,现在又因为我杀了你的同伴而感到愤怒?真有意思。”
“斩马刀……”男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谁派你来的?大公主?还是百里家?”
“你想多了。”他扬起眉,脸上明明是还是笑着的,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甚至带了点邪性,“我和你们这些人,都不太熟。”
语毕,随着他轻蔑的笑声,陈诀一个闪身来到男人跟前,挥刀斩向他的脖颈,男人双手握住剑柄,几乎使上全身力气才挡住他这一刀,陈诀停在原地,他却被一同袭来的强劲的气势击中,连连后退,若不是及时将剑插入一侧石壁中,借力缓冲,只怕结果就不是在陡峭壮观的石壁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而是直接跌落至山底,摔得粉身碎骨。
陈诀的刀颇有鼓角齐鸣之势,每出一招,都有如龙鸣狮吼,但他显然有意克制,甚至未曾注入过多真气,显得只有势,未有形,足够威慑人,却并不能真的致命。
尽管每一刀都落在最危险的地方,不差累黍,干净利落,却又能被男人以一种极其落魄的姿态躲过,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次次如此,使得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兵刃相接,更像是一时兴起的戏弄和羞辱。
“……你是故意的!”
男人目眦尽裂,在他又一次戏耍般地挥刀而来时硬抗这一攻击,以一种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决绝气势自下而上劈来一剑,陈诀却早就料到,轻巧闪身避开剑气,可男子并为因为他的刀砍入血肉后停下进攻,反而趁他处于躲避的瞬间,手腕一转,止住攻击,改从侧方削来。
这一剑倒是生了效,可也仅仅是划伤了他的侧脸,于眼角泪痣下破开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甫一渗出来,像是生了第二颗泪痣,那般鲜艳无比的红,看起来有一种诡异且不合时宜的妖冶感。
“你倒是聪明。”
陈诀面无表情地表扬了他,任由血珠自脸颊如泪水般流淌而下,再出招时不再留情,破阵刀干脆利落地穿透他的身体,甚至没给他挣扎的机会,握着刀柄一转,看着男人的瞳孔逐渐失去神采,变为深潭般的黑。
他停在原地约有几秒,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就这样盯着他毫无光泽的眼睛,然后闭上眼睛,把刀拔了出来。
刹那间,喷涌而出的鲜血眼看着就要溅他满身,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拉,与此同时一把撑开的巨大的伞挡在他的面前,完美地挡住了如瓢泼大雨般的血。
“你就不能换个好处理的方式杀人?”
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还夹杂着明确的不满,在他发愣的片刻,书镜已经收起了伞,看清了上面凌乱分布的红,颇为嫌弃地把伞丢给他:“这伞我不要了,送你。”
陈诀后知后觉地望向她,条件反射般接过伞,收了刀,他抖落伞上的血水,再度撑开,发现伞面上画了一幅雪地红梅图,如今沾上来自他人的血,竟然显得艳丽非凡。
他没来由又笑了一声,不同于战斗之中的不屑和讥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得意,说出的话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你自己不要的便给我?”
“你丢了也行。”书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走到男人跟前,蹲下来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具尸体,似是看见了什么,刚要伸手,又滞在半空中,回头朝陈诀招招手,“过来。”
陈诀收了伞,没有丢掉,而是握刀般拿在手里,走到她身边去:“怎么了?”
书镜站起来,用眼神示意他再靠近点:“把他扒了,他身上有纹身。”
“这种事也要我做?”陈诀蹲下来,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抬头看向她。
书镜居高临下地对他笑道:“总不能我来吧?”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背后的逻辑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陈诀哑然失笑,却还是放下伞挽起袖子,抽刀划破男人胸前的布料,掀开后露出胸椎处的黑色纹身。
似乎是时间有些久远了,纹身隐约有褪色的趋势,但形状仍旧清晰——是一朵扬起的海浪,其上还悬了一朵雪花。
“越海霜天暮……这是越海楼的标志。”陈诀讶异地挑眉,“奚衡云到底招惹过什么人?”
“不一定是他招惹了谁,有可能只是别人单纯希望他死。”书镜却并不惊讶,只是看向尸体的腰间,“他腰间有东西,你再看看。”
陈诀收了刀,摘下男人腰间的木牌,抬手递给她:“你认识?”
书镜弯下腰,只看了一眼便移开,勾起一个冷笑:“奚家人的东西。”
“没别的要确认的东西了?”陈诀站起来。
“没了。”
他迟迟没动,书镜也停在原地,陈诀看了眼尸体,又看了眼书镜:“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不回避?”
“杀人抛尸而已,回避不回避都没区别。”书镜行若无事,缓缓道,“不过我建议你快一点,奚衡云该醒了,我得同你一起过去。”
陈诀又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拿我当借口。”
“你不也拿我当了借口?”书镜语气倨傲,退到一边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挂起假笑,“所以麻烦你处理快点。”
-
书镜走进来时,顾绛霄正拆掉奚衡云手臂上最后一根绷带,而虞真则在一旁蹲着,琢磨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对房间里的其他人和物一点也不关心。
她悄悄走到虞真身侧,听见她小声念叨着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低头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一把漂亮的剑。这把剑比一般的剑要长些,反射着凛冽的寒光,凑近了看,更能看清剑身上如同星图的紫色纹路——这是奚衡羽的那把星散剑。
“奚衡羽真舍得,剑居然给你了。”
虞真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他本来已经拒绝了,只是我实在是有些好奇这把剑的构造,奚衡羽又说一定要遵守诺言,便借来给我研究几天。”
奚衡云睡了两天,奚衡羽在隔壁亦睡了两天,醒来之后两人的床边都堆满了战帖,试玉台的一群学生都想来约架。奚衡云醒来第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顾绛霄按着边骂边检查,奚衡羽却直接拖着虚弱的身体推门而入,先是大张旗鼓地夸赞了他一番,在顾绛霄的死亡注视下表示自己虽然不舍,但愿赌服输,比试得痛快,输了也只能说自己太过狂妄、技不如人,主动把星散剑带来给他。
可用奚衡云自己的话来说,他要这把剑也没有用,因此执意拒绝,偏偏奚衡羽也倔,说什么也要达成诺言,最后虞真带了汤进来,作为铸师自然是看见名剑就离不开眼,奚衡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提出把剑拿给虞真研究几天,也算是兑现了赌约。
奚衡羽同意得爽快,两人就比试的事情又聊了半天,最后奚衡云的病房内迎来了第五人,一位一身劲装的年轻女人走进来,二话不说揪着奚衡羽的耳朵带走了他,临走前还挨个道歉说打扰,最后贴心地关上门,顾绛霄这才有空继续帮他拆绷带。
刚刚拆完,书镜和陈诀就来了。
“他走了?”陈诀看向书镜,“你不是还准备试探一下?”
“他应该没那个本事。”书镜摇了摇头,又示意陈诀把那块木牌拿给奚衡云,等他接过仔细观察后,书镜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才开口,“认识吗?”
她虽然在问“认识吗”,可却笃定他会认识这块用金线刻了一朵一半枯萎一半盛放的花朵的木牌。
果然,奚衡云脸色苍白:“这是我……我二哥府上的人才会有的。”
“盈枯剑?”书镜问。
“……嗯。”
“他找了越海楼玉衡阁的人来杀你。”陈诀道,“这是他们的规矩,派出去的杀手身上有雇主的标志,就算死了,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方式,看来他很着急啊。”
“奚梦晓要死了?”书镜微微蹙眉,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丝不满。
顾绛霄一愣:“啊?”
“死应该还不至于,不然怎么没人来找你带你回去?不过能让你二哥这么着急,甚至不惜顶着风险也杀了你的事情,怎么想也只有那么一件。”陈诀笑着解释,“家主之位。”
“好一出血脉相残。”书镜说得轻飘飘的,“即使你没兴趣,可只要你有这个能力,你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等等,盈枯剑不是奚、奚衡、呃……”
顾绛霄说到一半,却突然说不下去了,卡了半天还没把名字念出来,虞真看他磕磕绊绊属实受难,替他把话说完:“奚衡雪,对吧?说到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女子的名字,我以前还听过盈枯剑是女子的传闻。”
“毕竟没几个人见过嘛。”书镜又看向奚衡云,“人已经被处理掉了,没有消息传回去,他会知道为什么,短时间可能还会派人来。”
奚衡云闭上眼睛:“我和他确实关系一直都不好。”
“三院论试海选在即,接下来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混进来了。”虞真安慰道。
书镜却直白点破:“你当如何?”
“给你们添麻烦了。”奚衡云叹了口气。
“麻烦说不上。”陈诀道,“人是我和书镜帮你解决的,你想不牵连都难。”
听见这句话,顾绛霄突然瞪着他:“你杀人了吗?”
陈诀露出戏谑的笑:“你猜?”
“……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他又迅速捂住耳朵掩耳盗铃。
“你放心,不会有多余的麻烦。”书镜笑了笑,“现在真正的麻烦只有一个,看样子你们是都不会置身事外了。”
陈诀没有反对:“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顾绛霄虽然觉得从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但还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样子来。
“把你家里其他继承人候选都杀了,你当家主。”陈诀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虞真居然还真的思考起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你还当真了啊?”顾绛霄吓得音量都不由自主拔高了,指着陈诀,“别跟他学!”
陈诀歪头看着他:“我可是认真的。”
“我看你是认真地想把我们带去送死!”
虞真插进对话里:“首先需要找人合作,如果可以,说不定能联系到几年前开始便和奚大人不对付的百里家,再——”
顾绛霄又打断她:“真不用这办法!”
奚衡云在暴风雨中间再次表明态度:“我并不愿意当家主,也不适合当家主。”
“那还是再坦诚些。”书镜慢悠悠道,“奚衡晴和奚衡序为什么没有管你?为什么来的只是奚衡雪?据我所知,奚家向来看中家族本身,再残忍也不至于想这种歪门邪道,奚衡雪居然敢暗地里派人杀你,不仅仅是和兄长关系差这么简单吧?”
“诸位。”奚衡云听懂了她的话,不由打直了背,正襟危坐道,“我确实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们。”
见几人的目光同时看过来,他顿了顿:“其实我二哥和我,并不是亲生兄弟,我们只是远亲。很久以前,他还不是我的二哥,盈枯剑奚衡雪这个称号和名字,在几年前,属于我真正同父同母的姐姐。”
*
《鹰》
[唐]罗隐
越海霜天暮,辞韬野草干。
俊通司隶职,严奉武夫官。
眼恶藏蜂在,心粗逐物殚。
近来脂腻足,驱遣不妨难。
击玉敲金之声再度响起,电光火石间,二人已再次过了数招,整个教场的气压都在不知不觉间变低,奚衡云与奚衡羽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无意识外放的境界威压降下,竟然让不少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书镜抬手挡住吹来的枯叶,下意识后退一步,陈诀眼疾手快握住她的小臂,助她稳住身形。
“还好?”他没有松手。
书镜皱着眉,一手抵上颞颥,仰头舒了口气,这才抽空回他:“还好。”
“真的还好?”
“还没那么废物。”她试图抽出手,奈何陈诀仍不肯放手,她便抬头去看,发现他瞳孔里闪过惊讶与探寻,贴在小臂上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停在了某个穴位,书镜的眼神锋利起来,低声呵斥道,“松手。”
这不算重的两个字由她口中说出,却意外威严,陈诀先是一愣,随后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才松开她,一副准备负荆请罪的样子:“抱歉。”
虞真靠过来扶住她,书镜道了声谢,眼睛却盯着他,寸步不让,陈诀朝她颔首,自觉后退半步,表明自己知错,主动求和。
顾绛霄在一旁叹了口气:“别内讧啊,有个呆子还在打架呢。”
“没有内讧。”
“没吵。”
两人异口同声。
顾绛霄只觉得无奈。这两个人,平日里就不怎么显山露水,琢磨不透真实情绪,现在又因为他那么一句话迅速恢复成常态,相安无事。他看着书镜,欲言又止,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目光交汇,书镜勾了勾唇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但又不给他反应时间,迅速移开。
虞真认真观察着几乎被风暴遮住的教场,她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感觉到了风暴中心即将发生的事情:“要动手了。”
漫天尘沙间风起云涌,明明处于白昼,却又在两人举剑的瞬间昏暗下来,草木震动,山鸣谷应,泼墨之色覆盖整个教场。
奚衡羽的身影暴露于纷飞的落叶之间,凭空一跃,蓄力一剑直直朝奚衡云砍下。
混乱的气流间,奚衡云看清他的动作,一手撑地,翻身横扫,改从下方攻击,琨玉秋霜起势,凛锋聚起光芒,再次同他正面交锋,技高一筹,压住了他磅礴的剑势,逼得奚衡羽一退再退,于空中狼狈转身,未散的剑气斩碎他的领约,落了满地。
比试进行到这一步,两边都已经受了不少伤。
奚衡云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院服衣摆已经碎成布条,有气无力地垂着,右侧脸颊上的一道尤为明显,血迹已经凝固,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奚衡羽受的伤看起来没有他严重,最明显的无非是脖颈处的一道剑伤,几乎要伤到动脉,但只要定睛看去,不难发现他握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即使抿着唇,也能瞧见血丝渗出。
但他二人眼中的战意未曾褪色。
“快结束了。”书镜向前一步,“顾绛霄,准备救人吧。”
“救人?”顾绛霄一听这个词,不好的回忆浮现在脑海,这两个字代表着这场比试很有可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他转身看向陈诀,“你说说奚衡云这大笨鹅学什么不好非要和你学拼命?”
陈诀接受着他愤怒的注视,承着这无妄之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究竟谁会赢?”顾绛霄又问。他从未习武,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
“待这二人使出最后一招,胜负自当揭晓。”陈诀道。
教场内,奚衡羽先发制人,低呵一声拔剑而起,一瞬间风云巨变,急雨如山洪倾泻而下,狂风骤雨之中,星散剑通身笼罩着紫色电光,又在雾气中汇成一柱,如巨蛇攀附,嘶吼声压过雷嗔与电怒。
风雨如刀割、似利刃,奚衡羽立身于晦暝的滂沱大雨,以剑尖为引,汇聚满山雨水,紧贴星散剑,在其四周凝成道道寒冰,以移山倒海之势齐齐冲向奚衡云。
星散剑法第六式,引川倒海。
“这便是那剑法中你没见过的招式?”陈诀突然看向书镜。
“谁知道呢?”书镜说得轻巧,不以为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这上一任星散剑剑主倒是捡了好徒弟。”
年轻,有天赋,临危不惧,只要用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代宗师传奇。
“奚衡云可不差他分毫。”陈诀道。
“那是自然。”书镜看都没看他,“能得饮冰剑奚瞬亲自教导,放眼整片大陆,都没几个人能有这待遇。”
“你怎知饮冰剑教导过他?”
书镜嗤笑一声:“他可是奚家人,奚梦晓的儿子,拿了琨玉秋霜的奚家人。”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奚梦晓认可他,给了他名剑琨玉秋霜,自然会认真打磨这块璞玉。
奚衡云手持琨玉秋霜,竟然在这时候闭上眼,再睁眼,琨玉秋霜无风自鸣,长啸一声,剑鸣反复回荡在山间,竟有龙战虎骇之势。
星散剑唤来的雨还未顺利落到琨玉秋霜之上,便被其散发出的热气蒸发,尺波电谢间白雾升腾而起,搅翻天幕中团团黑云,数道雷光落下,如星旗电戟,挺立于狂风之中,劈开沉沉死气。
只见电掣星驰间,两把剑再度碰撞,两道截然不同、但皆是孤注一掷般的剑气在此交汇,竟然在轰鸣声中融为一体,如同喷涌而出的湖水,直冲天际,破开层云!
与此同时,星散剑与琨玉秋霜相碰的刹那,不可抵挡的剑势再度荡开,比第一次更汹涌、更生猛、更澎湃,烟尘障目,愤风惊浪,看台上众生甚至来不及惊呼,眼见着就要被这如晴空霹雳般的攻击波及到,忽闻一道清脆的琴音,如珠落玉盘,不绝如缕,一瞬间万道金光齐发,笼罩住整个看台,替看台上的人群挡住了攻击。
书镜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假山上的一抹白色,亦是那道琴声的出处。沈秋云抱琴而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更皎如松柏,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同她微微一笑。
众人陆陆续续发现他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亦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但都明白过来那道金光出自于谁之手,齐齐朝他行礼致谢:“阁主。”
沈秋云颔首微笑,白衣翻飞,如云如雾,怀里的琴以翠绿藤蔓缠绕,末端刚刚才开出的花在瞬间枯萎凋零。
他提醒道:“胜负已分,诸生可别耽误了今日其他课程。”
语毕,他没有再参与的打算,就这样转身离开。
尘烟散尽,云层间泄出灿烂的光,驱散了教场上的雾霾,渐渐显露出两人的身影。
奚衡羽已是跌跌撞撞,站立不能,星散剑与地面碰撞,火花四溅,他努力想维持头脑清醒,可仍旧太过勉强,最后索性认命,将其拔出,丢到一边,大笑一声躺在地上。
奚衡云则如孤松般屹立不倒,但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反应,任凭额头的血迹沿着鼻梁流下,染深了胸前的衣襟。
顾绛霄暗骂一句,正欲下楼,陈诀先他一步,一手提住他的衣领,不顾他的感受,直接翻身带着他从看台一跃而下,落到两人身旁。
“奚衡云!”
顾绛霄一边大声吼他的名字,一边检查他的身体状况,确认武脉未损,只是耗尽真气后松了一口气。
他连吼五六声,奚衡云终于有了反应,看向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奚衡羽,颤颤巍巍感叹道:“……星散剑法实在厉害。”
顾绛霄:“……”
顾绛霄觉得自己要被他气死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夸别人,他简直想丢下他不管任由这人自生自灭。
另一边,陈诀绕到奚衡羽跟前,俯下身探他鼻息,又熟练地进行了基础检查,确认此人并无生命危险,只是昏死过去后迅速站起来,由着教习派出的人将他抬走,没说一句话。
奚衡云又转身对着顾绛霄拱手,动作有些僵硬:“多谢。”
“谢什么谢?我没说我要治你!”
奚衡云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从担忧变成怒气冲冲的模样,刚要开口,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琨玉秋霜自他掌心滑落,奚衡云后知后觉地抬手,起先还只是虎口处止不住地颤抖着,紧接着整只手臂都在发颤。
“原来握不住了……”
话未说完,他一头栽了下去。
-
奚衡云与奚衡羽被齐齐送进书院的医馆,顾绛霄和虞真都进去帮忙,只余书镜与陈诀两个被评价为“别来添乱”的人在门外。
医馆地处小重山一处僻静竹林里,黄昏已至,残阳如血,沐浴着今天最后的日光,陈诀突然出声询问:“顾绛霄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书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解释。
陈诀于是抬手,点在自己小臂某处,书镜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他置若罔闻,又问:“这位置里的东西还有多少?”
“这么好奇?”书镜反问。
“实在好奇。”陈诀说得诚恳,“毕竟你身上全是秘密,如果不弄清楚,我死不瞑目。”
“那我也实在好奇。”书镜靠近他,低下头,陈诀的呼吸就要落到她头顶,她伸出手,抚过对方腰间那把名为“破阵”的刀,刀鞘上布满混乱的划痕,每擦过一处,书镜便以讲故事般的语气娓娓道来,“这是御林军刀法划伤的,这是北疆的落日长枪,这是南边鹰锐铁骑最擅使的黑剑……你到底是谁麾下的人?”
明明那天点破身份后他起了杀心,可今天,陈诀并未表现出她意料中的恼怒,只是后退一步:“这可不好说。”
“是么?”书镜挑眉笑道,“我也不好说。”
“看来是我不够格。”陈诀了然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得此殊荣?”
书镜竟然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来,随后道:“如果是你临死前的请求,我考虑一下。”
陈诀闻言反而笑得灿烂了几分,衬得眼角的痣越发扎眼,他似乎想说句什么,医馆的门被推开,他显然已经失了时机。
一道传讯符飞了出来,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朝书镜的脑门冲去。
好在书镜早有防备,抬手死死捏住,像要掐死谁一样,又展开来看,发现是顾绛霄让她进去。
“那就待会见了,我得进去一趟。”书镜晃了晃手中的符,“这位‘将军’。”
陈诀眨了眨眼,笑得挑衅:“待会见,这位‘大小姐’。”
听见他的称呼,书镜又一次笑出声,听起来像是被他取悦到了,但也没做过多停留,转身走进医馆。
顾绛霄已经在房间里等她了,病床上还躺着呼吸平稳、已无大碍、但是快被包扎成白色粽子的奚衡云。
“他没事了?”
“没事了,睡一觉起来就好,只是最近不能再动武了。”顾绛霄道。
书镜又问:“真真呢?”
“去帮师姐修仪器了。”顾绛霄示意她坐下,“暂时不会过来。”
“行。”
书镜坐在他面前,没等他出声,便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她的皮肤很白,整条手臂上竟然有一道堪称狰狞诡异的伤疤,不算粗壮,但足够长,如同藏在体内的毒蛇,泛起异样的蓝色,一路蔓延,最终被挽起的衣袖吞没。
顾绛霄把手搭在她的脉上,眉头紧蹙,半晌后叹道:“那时候的境界威压果然还是影响到你了。”
“没那么严重。”书镜收回手,又换了另一边,“不碍事。”
“陈诀碰的哪边?”
“他没碰到那道伤。”书镜微微蹙眉,“但他可能知道我这只手里都藏着什么了。”
顾绛霄抬手,展开一套针具,拿起针,注入真气,扎进她手臂上的几处穴位:“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们你的来历,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不要试图把它们逼出来。”
书镜云淡风轻道:“我可没有真气做这种事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借助外力也不行。”顾绛霄神情严肃,语气严厉,“稍有不慎,你就会死。”
“你也不行?”
顾绛霄一愣,随后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在看一块冥顽不宁的朽木,斩钉截铁道:“我也不行!”
“那你师父总行吧?”
“不要以为你知道我是出身何处就能凭此威胁!”顾绛霄施针完毕,念在她是病人的份上忍住了揍人的冲动,“我师父只救人,不害人!”
“别生气别生气。”书镜放下衣袖,站起来,“我就随口这么一说。”
不等顾绛霄反驳,她殷勤地为他打开门,顾绛霄一拳打在棉花上,和她一起走出房间,找到虞真,三人同再门口的陈诀汇合。
夕阳正式落下,书镜回头看了眼医馆,奚衡云估计得睡上个一两天,她正色道:“奚衡云这件事,我总觉得没完。”
“……什么意思?”
“在看台观战时,我感觉到有其他陌生的气息。”她看向陈诀,“我想你早就有所察觉。”
“不像是书院的学生。”陈诀点头,“但人数不多。”
“沈……沈阁主出现,不是意外。”书镜道,“他必定知道什么。”
虞真略显担忧地问:“他这几天必定是没有办法再动武的,如果这时候有人趁虚而入……”
“等他醒了,再问问吧。”书镜的声音轻飘飘的,轻而易举就被山间的风吹散,“毕竟这可能会是他的‘家事’。”
*
《七月十九日大风雨雷电》
[宋]陆游
雷车动地电火明,急雨遂作盆盎倾。
强弩夹射马陵道,屋瓦大震昆阳城。
岂独鱼虾空际落,真成盖屐舍中行。
明朝雨止寻幽梦,尚听飞涛溅瀑声。
《白石郎曲》
[宋]郭茂倩。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试玉台平日里用于学生切磋交流的教场前林林总总来了许多人。
被选入试玉台的学子皆是通了武脉的修行者,因此院规里也明确提到允许学生之间切磋较量,一旦商量好,只需要到教习处报备,由教习根据需要安排教场时间。
虽说这是一场试玉台学子之间的比试,但因为两位主角的出名程度,也有小重山与松下清斋的人听说八卦后前来围观,一时间三色院服聚在看台上,好不热闹。
而众人目光的正中央,站着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
位东方的那位年纪看起来稍小,虽说穿着简单的黑色院服,但身上该有的配饰一点没少,头戴束发金冠,以碧玉点缀,胸前系镂金珍珠领约,靥笑春桃,唇绽樱颗,显然出身于高门大户、珥金拖紫之人。奚衡羽手持一把长剑,并未出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对面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奚衡云比他要高出不少,同样的院服,却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来,面对乍看姿态随意的奚衡羽,他的表情要严肃得多,英挺的剑眉此刻紧蹙在一起,手紧紧握在剑柄上,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奚衡羽语气轻松,拔出剑来,星散剑上萦绕着淡淡的紫光,已然注入真气,他道:“既然是比试,没点彩头总归是无趣的。”
“你想要什么?”奚衡云皱着眉。
“在我十岁时,就曾听闻琨玉秋霜的鼎鼎大名,只是那时候成日只想着玩乐,竟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得此良机……”他故意停顿须臾,“若我赢了,你的剑借我十日,如何?”
“若你输了呢?”
奚衡羽的手轻轻抚上剑身,眼神中流露出如同对待亲人般的亲昵:“若我输了,我的剑亦随你处置,本家兄长,你可有兴趣?”
奚衡云沉声道:“没有兴趣,但我不会输。”
“是么?”奚衡羽笑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语毕,他提剑而上,奚衡云亦在瞬间拔出琨玉秋霜,两把名剑相撞,剑刃贴上剑刃,发出剧烈的轰鸣,以广场上兵刃相接的两人为中心,强劲的剑气荡开,白浪掀天,马毛猬磔,逼得周围看台上的诸生硬生生后退数余步,更是直接吹断两旁的树枝。
剑气袭来,避无可避,陈诀下意识想把旁边的人拉过来替她挡住,结果还未出手,身旁的书镜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他的背后,还顺手拽住顾绛霄的衣袖,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扯,两个未开武脉的人齐齐站在陈诀身后,躲过了来势汹汹的剑气。
陈诀:“……”
他应该想到的,这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陈诀收回目光:“不客气。”
书镜看向身后:“真真下课了怎么还不来?”
“关心她不如先关心关心眼前这个人。”陈诀往一侧挪了一点,方便她看清广场上的打斗场景,他侧过头问,“你觉得谁赢?”
书镜想都没想:“奚衡云。”
“对他这么有信心?”顾绛霄问。
“我又不认识奚衡羽。”书镜看过去,在闲聊之中,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互相之间的试探期已经过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总不能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势气吧?”
教场内,琨玉秋霜漆黑的剑身上隐隐泛起白光,如蛇般缠绕其上,即使是青天白日之下,也极为显眼,奚衡云手背青筋暴起,猛地朝面前的少年斩出一剑。
剑光袭来,伴随着天空中传来的滚滚雷声,原先盘踞在琨玉秋霜上的白光蓦地化为数道刺眼夺目的闪电,一啸震天河汉惊,在他挥剑的同时,天色渐暗,乌云遮日,疑似惊雷乍起,又似琨玉秋霜的剑鸣,白光在空中凝为一把把长剑,凌厉的杀气溢出,齐齐冲向奚衡羽。
奚衡羽手腕一转,竟是朝他笑了一下,抬手将星散剑高举过头顶,直指天空,势有干云蔽日之势,真气从他的掌心传到整把剑,凝在最锋利的剑尖,双手握剑,面对这数道剑气,他的眼中不掩兴奋与喜悦,朝奚衡云直直劈去!
在他动手的一刹那,寒意笼罩住整个教场,再一抬头,竟是有冰冷的雨滴落下,而奚衡羽周身却未沾分毫,那些雨水纷纷被外力吸引,落在星散剑上,如同被吸收一般,于剑身上炸开白霜,似骤然绽放的花朵。
奚衡云每挥出一剑,他便也毫不畏惧地劈去气势截然不同的一剑,如冰原上刮起的雪暴,凶猛而无法抵挡,若面前是一座高山,只怕也会在瞬间被奚衡羽无可阻挡的剑气切割成两半!
此情此景,按理说应该后退,无法寻机会躲过,便该以剑身横档,减缓冲击。
可奚衡云没有。
他提着剑,突然朝着奚衡羽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衣摆被风卷起,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碎,他亦是无可避免地受了伤,脸上和身上皆是细细密密的凌乱伤口,在他再度侧身躲过一击时,黑发被裹挟着凛凛寒意的风割裂,在空中又迅速被切割成再寻不见的碎片,和流出的血液一起消失。
琨玉秋霜上白光更盛,将黑色的剑身紧紧裹住,改头换面一般,而那仿佛能拨云散雾的炽热温度融化了所有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烟雾缭绕间风起云涌,空中的惨淡愁云如深海中的风暴,卷起先前因为两人过招而落了满地的树叶与树枝。
奚衡云冲向他,一跃而起,剑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月,自上而下挥剑直斩奚衡羽!
剑气纵横,乱流齐进声轰然,竟有雷暴奔入深海,蛟龙腾空而出的磅礴气势。
观战的学生里,有不少人佩刀佩剑而来,此刻雷惊电闪,琅琅剑鸣缭绕在教场上空,有破空之势,引得在场诸多名兵与之共鸣,金声玉振 ,嘈嘈切切,竟有金戈铁马之势,如同万兵之首,号召在场所有神兵利器俯首称臣。
书镜早在他出招之时便有所察觉,提前捂住耳朵,没有被剑鸣声影响太多,她的目光落在陈诀腰间那把与众不同的刀上,它没有发出刀鸣,却又蠢蠢欲动,似是被吸引,想要出手,跃跃欲试。
陈诀漫不经心地把手按在刀柄处,轻轻屈指一弹,刀又重新归于寂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这把刀叫什么?”
“破阵。”陈诀收回手。
“好名字。”书镜道,“它想出鞘了。”
“现在不是时候。”陈诀看着她,“你本来是想说什么?”
“这是把好刀。”
她抬起手,指尖划过刀鞘,感受着上面斑驳的伤痕,陈诀的眼神紧紧跟着她的手指移动,睫毛颤动着,并未因为她的话而露出微笑,因为他知道她没有把话说完。
果然,书镜叹道:“但它戾气太重,杀心太强,会给你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陈诀不置可否,书镜也没再说话,难捱的沉默与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顾绛霄在这时打破僵局:“虞真来了。”
虞真刚下课没多久,急急忙忙赶来,甚至还背着书箧,她走到三人之间,刚放下书箧,便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狂风。
“还没打完?”她看向场内的奚衡云,到底是主攻冶炼兵器的,一眼便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琨玉秋霜不愧是琨玉秋霜,真正做到了出剑便可天地为之色变啊。”
“那也要看是谁用吧。”顾绛霄道,“他俩这么打下去,不会最后一起累死吧?”
“不会。”书镜观察着教场内的一举一动,“剑鸣声对他影响很大,你看奚衡羽的样子,已经很不适了。”
奚衡羽一连挥出数剑,剑影重重,飞沙走石间灰尘激扬,这才堪堪挡住奚衡云的攻击。他被未尽的剑势逼至教场边缘,又被共鸣声包围,已是头痛欲裂,身形跌跌荡荡,唇角溢出鲜血,最后索性一剑插进地面,又快又狠,勉力支撑着自己半跪在地,直起脊背。
“他居然通了督脉,那他的五感会敏锐不少。”顾绛霄语气讶异,“而且看这样子,应当没有半点固涩,真神奇,很少有人能彻底打通督脉。”
书镜却并不惊讶:“约是天生的。”
“开武脉不稀奇,开督脉不稀奇,开灵脉也不稀奇,甚至是开武脉与灵脉、督脉与灵脉,都不稀奇。”顾绛霄道,“但同时开了武脉与督脉,恐怕古往今来,也没有超过百人吧。”
“他虽然有些天赋,但没有训练过,这场比试之后再想赢他,恐怕没那么难了。”陈诀的目光还停在教场内。
谁都知道这是个乘胜追击的好时机,可奚衡云却立在原地。
顾绛霄眉头紧蹙:“……奚衡云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烟尘消散,不分昏晓的雷电与雨水也退去,书镜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奚衡云,终于明白他在做什么,骂了一句:“傻子!”
陈诀挑眉笑了:“有意思。”
剑鸣声终于淡去,奚衡羽站起来,拔出星散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为何不出手?”
“我从不趁人之危。”奚衡云握紧了琨玉秋霜,手臂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温热的血沿着他的指节流过剑锋上,最后落在地面,砸出一朵红色的花,“我有信心赢你。”
“怪不得师父和我说,你是是他遇见的人中有趣和无趣都能排行第二的人。”奚衡羽擦去唇边的血迹,“那,请教了。”
琨玉秋霜和星散剑再度碰撞,这一次,更猛烈,更磅礴,地动山摇,气贯长虹,雷鼓动山川,迸发出尖锐的铮鸣声,震耳欲聋。
奚衡羽出招一次比一次快,先劈后斩,在空中留下残影,寒气扑来,有雨水落下,裹着剑锋直逼面门!
好在奚衡云对这一招并不陌生,书镜示范过,陈诀在他面前用过,这几日里,他想过很多种应对方法。这是星散剑法第三式。
他沉下心来,并没有顺着他的节奏一味加快速度,而是选择以不变应万变,琨玉秋霜横在身前,抵挡数道耀眼剑光。
奚衡羽见他防得滴水不漏,神色凝重,就要纵身而起,再换一招,却见眼前的奚衡云骤然发难——他双手握剑,自下而上挑起,通体纯黑的长剑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如熯天炽地之火,映得整个天空似云破日出时分般透亮。
下一秒,他不给奚衡羽片刻的反应时间,硬抗他折胶堕指的剑气,任由寒气侵入他的肌肤和身体,眼见着对方的剑就要斩上他的肩膀,奚衡云手腕一转,琨玉秋霜在他手中划出一道弧光,他选择以剑锋朝奚衡羽另一侧横劈而去!
奚衡羽反应迅速,换招斜砍,奈何为时已晚,只能卸去一半气势,剑锋擦过剑锋,迸射出四溅的火花,将他的脖颈灼伤,他被迫再度退到教场边缘,星散剑曳地,在地面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
《红楼梦》: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雷阵雨》
一啸震天河汉惊,春雷滚过远山鸣。
英雄气在云中走,霸主鞭由雨里生。
箫瑟迭风搜鼓韵,琵琶度曲落珠声。
神龙已到人间否?楚客廊前侧耳听。
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
《竞渡曲》
[唐]刘禹锡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
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杨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
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
刺史临流褰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
先鸣馀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
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
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
彩旂夹岸照蛟室,罗袜凌波呈水嬉。
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
《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其四》
[唐]卢纶
野幕蔽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以赛亚不愿靠近火焰,温暖是它的诱饵,火光是它的长线,它是不知饥饱的野兽,伺机缠绕而上,狂热地吞食一切,直到它自身也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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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的祷告声已然响起,他朝着那声音用尽全力奔跑,即使半路上撞到了什么人也来不及停下,他把咒骂和抱怨全部丢到身后,耳中此刻只有对圣女成年的宣告以及对上天的请求,或许这就是圣女能够听到的声音吧。
好在祷告仪式结束前他抵达了他的目的地,这里距离成年仪式的地点仅一墙之隔,这是他提前很久寻找并挑选的地方,既可以让他的伤眼也看到仪式,也不会轻易被别人发现。他曾下定决心一定要来看这次的成年仪式——她的成年仪式。
他并不知道那名圣女的名字,只知道她即将成年。她柔软温暖的手掌将他从地上扶起,轻轻拍掉他身上的尘土,他想要问她是谁,但她只是微笑着指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他这才知道这个人是圣女。她的耳朵从进入教会的那一刻起注定只能用来聆听神的教诲。
“你受伤了?”她半跪在他身前仔细看着他的膝盖,她从帽檐露出的些许红发,细密的睫毛在她低垂的蓝色眼眸上投下阴影宛若深不见底的海洋,当她抬起头时他好像从海底潜入天空,“疼吗?”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
但他的手仍旧被温暖包围,圣女站起身握住他的手,“我带你去医务室。”他本想拒绝,不知是不是她的手太过温暖他仍旧任由自己被带了过去。
碘酒涂抹伤口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他早已习惯,因此他只是皱了皱眉。“好孩子,”圣女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果剥了糖纸塞进他嘴里,看来她以为他在忍耐疼痛,“这是一位修女偷偷给我的,好吃吗?”
他点点头悄悄低下头,不知道他的红发有没有挡住他发红的脸颊和耳朵,“那就好。”圣女的裙摆从他前方飘然到他的身侧,床垫被挤压的声音从他的身旁传来,糖纸被展开,硬糖与牙齿碰撞,圣女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好甜哦。”
好甜。他想。
后来他得知那位红发的圣女即将成年,她将在成年仪式上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为她送上祝福,即使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
木箱被垫在他的脚下,他踮起脚将手撑在墙上,跪伏在地的人群,诵读祷告的神父,等待的修女,还有——躺在花棺里的她。透过墙壁上的缝隙他看见她闭着眼睛,洁白的花朵映衬着她的红发,她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像是在等待一个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未来。如果这时她睁开眼睛是不是就会看到我?
“感谢神,我们为您献上女儿,将她迎接罢!”
修女结束了等待,她拿起斧头走向躺在花棺里的少女,但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着太阳反射在高高举起的斧子上当它落下时那光芒被染红,他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捂住嘴,她一声不发,他也无法替她发声,蔓延的血色点燃了他看到的一切。
直到那颗头颅从花棺里滚落那双眼睛都没有看到他。
——————
“叶片锁,”恩凯特拿起挂在绑住大门的锁链上的大锁仔细端详着锁孔,“不难开。”
“要多久?”英格丽诗·阿忒利亚刚离开不久,并且随时有可能发现这只是个引她离开的诱饵。她的威胁性远比藏在她家的血族要高,如果可以的话以赛亚并不想和她两败俱伤耽误彼此时间。
“除非阿忒利亚一秒飞回来,”恩凯特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臂,“放心。”他从后腰的皮革腰包里拿出细长的开锁工具微微弯腰像是用钥匙开锁一样去对付那铁锁,以赛亚则在他身旁帮他望风。
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很顺利,虚假的委托准确地传到了阿忒利亚的耳朵里,她也如他们预料地前往去会见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委托人,而且她家的门锁对于恩凯特来说也形同虚设,他们接下来只需要进入这栋房子找到目标,最后谁都不会发现什么,只有一个血族悄悄地消失。但不知为何隐约的不安在以赛亚的心头挥之不去。太阳已经西斜,天空下的一切都染上了燃烧般的血色,犹如这片日光逝去前无声的哀嚎。他想起恩凯特曾同他说过的被圣女的血杀死的血族的样子,他们宛若从内部升起一团无形的火焰,在痛苦地挣扎片刻后变成了一缕飞灰。
就如同放任不管的火焰会吞噬一切,在它尚未燎原前将火星掐灭是最稳妥的。当啷一声,沉重的铁锁掉在地上,以赛亚决定速战速决。
英格丽诗·阿忒利亚的房子里安安静静,厚实的窗帘将屋子里遮的严严实实,光线在外面挣扎着想要进来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厚实的布料外沉闷的打了个转,使得房间里昏暗十分,他们放缓脚步彼此照应拿着武器随时应对潜藏在这栋房子里的危险。他们走遍这里的每一个房间却一无所获。
“或许会有地下室。”教会的猎人没有理由蒙骗他们,以赛亚俯下身用指节轻叩地板,从下面传来微弱的回响,顺着这声音他找到楼梯下面,楼梯狭窄的阴影中地板上的缝隙正在等待他们将这扇门拉开。他冲着恩凯特点点头,退到一边架起弓,等待恩凯特拉开地板上的活板门。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什么都没发生,看来这扇门没有被做什么手脚。
“有人。”他看见从地下室深处传出的微弱光线。
“我先下去。”恩凯特一手拿着武器另一手把住地板边缘灵活地转身下进地下室,他的大半身子都探了下去,这个地下室不算高,他很快跳下梯子走进了地下室里面。
他等在上面,放缓呼吸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面对这么狭窄的空间他的视力和射术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等待同伴的信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模糊地响起,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以赛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很快恩凯特的声音响了起来,“快走!这个疯子——”
火焰和气浪冲出小小的活板门,他没来得及听清后半句话过来身体便先一步做出反应,手臂挡住他的面部他的身体后仰摔倒在地,当那地下室的入口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活板门已不翼而飞,被炸开的入口周围落满了地板碎屑,白色的烟雾从里面升起。
“恩凯特!!”他毫不犹豫地起身跳进地下室,在浓厚的烟雾中一个人影隐约可见,是他们的目标,在他的眼中他无所遁形,他迅速挽弓拉箭,箭矢在烟雾里像是划破幕布的刀刃,当男人的痛呼响起那身影应声而倒。
中了。
“恩凯特!”他再次呼唤道,“你还活着吗?!”
“咳!我没事!”在这间地下室的另一边传出桌椅倒地的声音,恩凯特挣扎着从废墟里站起身,他甩甩头咳嗽几声,“就是有点儿耳鸣!”他大声说道。
看来在爆炸前他及时找到了掩体,以赛亚松了口气。现在该去看看那血族了。
烟雾渐渐散去,地下室里只剩下一些没有熄灭的火焰,当他走到那倒在地上的血族面前时他们彼此都失去了所有的掩护。他弯下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起来,因为扯到了受伤的肩膀血族发出一声呻吟,但他并没有求饶,而是皱紧眉头用他那双绿色的眼眸瞪着眼前的猎人。
“还挺有精神,”血族脸上的烧伤渐渐愈合,看来刚才他是想拼个你死我活趁机逃走,“这是阿忒利亚教给你的?”
但他只是看着他似乎想要透过眼罩看到那双他无法看见的双眸,忽然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有人教我,连英格丽也不知道,”他低下头,像是低声哭诉的提琴般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用你们的话说……这是怪物的证明。”他闭上眼睛,“让我化为灰烬吧。”
以赛亚松开手,被圣水麻痹的血族摔在地上,他从后腰抽出匕首,毫无疑问,这个血族在等待火焰将他焚烧,就像等待死亡的圣女。
“好。”
他要点燃这火焰吗?
就在他高举的匕首即将挥下时从他的身后传来地板坍塌的巨响,一柄巨斧劈开烟雾,“你们两个,把我耍的团团转,闯进我的房子,伤了我的人,”英格丽诗·阿忒利亚踏过没有熄灭的火焰向他们走来,恩凯特举着手里的长刀在她身前缓缓后退,她像一头发怒的老虎向他们逼近,“好大的胆子。”
以赛亚仍不愿意靠近火焰,但有时他不得不投入那火焰。
“要我和你道歉吗?”他微微抬起下巴转身用匕首指向英格丽诗。
角色世界观设定
不久的将来,人类已经有了一定的科技资源以及能力,能穿梭到各个星际间,寻找新的移居星球。在宇宙间迁徙已经再不是梦想。
后来其中一支迁徙的人类找到了一个酷似地球环境星球。这里就是有着非常多的矿产资源的黑崖星。而人们在这个星球上发现生物矿石,如果磨成粉末服用,都能极大的提升人类的身体机能。而有一种黑色的生物矿石甚至能通过改变基因,激发以往人类无法拥有的超能力。这个就是黑晶矿。靠着之前在原来星球带去的文明,科技,以及各种的生物资源的量化生产,他们再把黑晶矿利用起来,并在黑崖星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家园并繁衍生息。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争夺黑晶矿以及黑晶矿产出领地的生物,这些生物每次出现必定会让原本居住在那里的人们造成大规模的死伤,而为了生存,几百年来,定居在黑崖星的人们跟那些生物们进行战争。而那些生物,被当时的人们统称为,怪兽。
后来靠着发展出来的武器科技,再加上吃了黑晶矿而改变了基因产生的遗传了超能力的人类的后代,经过几百年漫长的与怪兽的战争以及武力镇压,黑崖星上的人们表面上好像是迎来的战争后的胜利以及在这个星球生存的权力。这,便是黑崖星,黑堂家一族祖先一直流传下来的传说。时至今天,黑崖星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基本都变成了颇具规模的历史建筑群兼容高科技的居住地。但实际上与怪兽们的战争,远远的还没有结束。
已公布的主线言弹/线索
线索:
日文海洋生物图鉴: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439/manga/
错位终将正确 回归大海
_______=talusfsel=_______=?
一本英文生物书: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3058/
书名As fullest DNA(只有as fullest镀金了)
基因突变,错位才是最正确生物
要有激烈的环境淘汰才能让生物变强大
言弹:
【破旧的论文】
只能辨认出外文的字迹
湮芶埴賦擁:
饼干奖励提示:
徐静林吃下其中一片饼干,发现其中一块饼干有小字条
「全部成为S」
企划OC小故事。
地点:黑崖星黑堂家。
时间:-黑堂雅在星际联盟历练中途。
人物:黑堂雅的大哥黑堂曜(27岁)
-黑堂雅的二姐黑堂绫。(24岁)
备注:边幅有点长,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序章一: 一切的开始
在黑崖星上,无论谈势力与地位,还是资产规模,黑堂家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不过,正所谓家族大,事务也繁多。窝在账房里,加班通宵不眠不休连续工作了好几天,黑堂曜终于把堆积成小山丘的各种文件审批完成。而坐在黑堂曜前边还有四个桌子,四位账房先生,则陆续的接过审批完的文件再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并检查一次,确保没有出错后再扫描录入到新的电子系统里。
突然,黑堂曜一个头的往下撞,差点撞在了桌子边上。
“大少爷。”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凌晨中深夜的寂静。
管家陈叔用托盘端着五盅提神的药茶进来,刚好看见这一幕。意识到自己失态并马上把头弹回正常位置并望向正在呼唤自己的人,
陈叔分别把茶盅奉上后。有点担心的望着黑堂曜:“大少爷啊,您已经这样熬了很多天了,要不先歇一会?何况,这些都是多少年前的账了。唉,老爷也真是的硬要番这些旧账本旧文件,这工作量!唉......”说着说着,陈叔有点说不下去了。
“黑堂家很快就要启用新的电子管理系统。以后所有新的数据的录入统计什么的,会比以前方便许多。也基本不会再有这种纸质的账本文件了。但这些旧账本的数据需要尽快放进新系统里作为重要的参考或者助证,要是录入不完整的话,新数据就无法写入系统了。”轻描淡写的说完后,黑堂曜喝了一口茶。薄荷叶加上菊花的清香又让黑堂曜精神了一些。
没错。因为黑堂家要换新的电子管理系统的关系,而且在账房里的都不是普通的文件,而是需要再重新审阅后才能录入的都是一些比较重要的旧账本以及财务记录等等,本来这些机密文件只有他的父亲,也就是黑堂家现任的族长才能碰。可是他爹偏偏就是爱时不时的挖了个坑去坑自己的儿子。如果可以早一些开始审核录入的话,也不至于搞得他们这个账房这些天都在通宵工作。而身为黑堂家本家的并且是现任族长的长子,有希望能成为下一任族长的人,黑堂曜觉得父亲给自己有权去管理一下这个家族的重要事情。本来还挺高兴的。只是,黑堂家家大业大,加上从家族在黑崖星成立都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几百年!所以,这几百年的纸质旧账本堆积起来,还要在这般短得不合理的时间内全部完成审核录入,连在黑堂家已经任职了几十年的经验老道的四位账房老先生都没有一个人觉得能完成的任务,黑堂曜还真的按照这个短得离谱的时间给硬生生的完成了。
这个时候一位正在用光学扫描枪仔细的扫描着每一页已经审核过的旧账本页面信息的账房先生,突然反应到:“大少爷,账本跟文件既然您已经审核完成了,就请早点回去休息吧。剩下需要录入的也差不多了,我们四人善后就好。这些天,真的辛苦大少爷了。”
“对啊对啊,有大少爷的帮忙这些工作总算终于能告一段落了,大少爷先回去好好休息吧。”另一名账房先生跟着说着”。
黑堂曜本来想等到最后整理完后完整录入完,才去休息,听见账房先生们这样说,也看见账本文件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然后说:“有劳各位善后了。陈叔,待会他们把旧账本搬回原位,你也去多喊几个人来帮忙吧。记着,虽然是旧账本跟旧的记录,但都是机密文件,放回原处的时候除了我跟几位账房先生外,其他人绝对不能再打开。”黑堂曜把事情吩咐给管家陈叔后,再向在坐的四位账房老先生说:“那晚辈,就先行告退了。”
黑堂家,位于黑崖星的某处高原上。依地势而建,笔直高挺的悬崖顶方上面是一大片平整的土地。而山崖下更是有着丰富的黑晶矿矿产。虽然说白天的时候气温挺舒适的但一到晚上伴随着高原地带的季候风,气温就难免会有所下降。
正游走在深夜中前往回自己房间休息的路上。围绕着中式庭院而建桥廊,顶部的木梁上挂着LED灯内胆的灯笼。微微散发出来的光就映照在桥廊下方的水池中。有一条鲤鱼,不知道是不是被路过的脚步声吵醒了,摆动着长长的尾鳍,好奇的从开满莲花底下的浮萍冒出水面,探头探脑的刚好与正在桥廊上停下了脚步的人四目相忘。穿着长款的黑色制服,环绕在腰部中间皮质腰带更显得他身材高挑修长。一头深银色的落肩长发,好像带上了天上的星光与月亮的颜色。映衬在水面的倒影甚至是美的有点虚幻。鲤鱼好像知道自己的美貌比不过眼前的这位“天仙”,呆呆的望着他然后停留在水面一阵子后,一下子就跃回到水池底下了。泛起的涟漪划破了镜面一般的水面。
然而鲤鱼不知道的是,桥廊上的人自我感觉很不妥。
黑堂曜边望着那条远去鲤鱼,不知为何感觉自己身上,开始泛起一丝丝的刺痛。手更加是不自觉的抓紧了胸口位置的衣物。“奇怪!明明前一阵子去熬个几天夜行军的训练也不会这样,难道脑力劳动真的会比身体上的训练更能消耗能量?不对!这完全不是疲倦该有的感觉!难道!!!!!”
“大哥!原来你在这啊!”
“绫,知不知道一大晚上你这样一喊,会把多少个警报器给惊醒?”
伴随着清脆且高亢的少女声音,一蹦一跳的往黑堂曜迎面走来的,正是黑堂家的二小姐黑堂绫。不过正如所见,少女的外表完全看不出她已经24岁,而且经常就是犯傻又缺心眼。尤其在她大哥黑堂曜面前,这种情况就更严重。现在好不容易把她大哥逮了个正着,才几天不见就像如隔三秋似的。现在她巴不得冲过去一把扑到他大哥身上直接撒娇。黑堂曜直接扶额加黑线,无奈的望着她。
黑堂绫歪着头,望着黑堂曜傻笑着说:“哈哈哈,抱歉啦大哥,这不,我担心你嘛。听陈叔说你在账房熬夜工作,这不,我在想你会不会饿了,就溜进厨房给你带了夜宵罗。”
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不小的锦缎布袋子,拉开两端的棉绳后,里面露出的,是有着透明包装
纸的各式糖果饼干小点心等等。
黑堂曜又叹了口气说:“谢谢啦。”
他现在只觉得身体不知道是否正在投诉他工作时间过长。但是一丝丝刺痛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这状态,不是一般的异常:“绫,这几天工作太累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必须先回去休息了。”
被这样一说才意识到他大哥应该很累了,不好意思的回应道:“啊,嗯。 不好意思哈,那大哥晚安了哈。”还没有等黑堂绫说完,黑堂曜就已经走远了。
迅速的甩掉了自己的二妹,他用飞快的速度走回了自己所在的院落的房间。黑堂家依山而建,因为地方都算得上比较大。加上自从建立初期开始到现在几百年间的积累,所以,有一些老宅子也没有拆卸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把管网,电线,供水循环及排污系统改造好后,再添加各种比较实用的高科技设施后,就成为了现在可以供人居住的古色古香独立小院落。而身为族长的孩子们,当然也不例外的都会拥有自己的小院落。而且都可以根据自己不同的喜好去装扮或者要求院落的设施。例如二妹黑堂绫的,院落前面除了种有大树,还有十几平米的小水池。里面还养了各种的盆栽种的碗莲跟金鱼。当然其实水池的水底下面是大功率的输水管道。是连通黑堂家的供水循环系统的一个小部分。
黑堂曜飞快的穿过自己的院落,几乎是冲进自己所在的三室一厅的中式房间里面。关上门后直接就瘫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张太师椅上面。手再次的抓紧胸口的衣服。只感觉刚刚开始就出现的痛感越来越强,已经开始漫延到全身。
“不对劲,不对劲,该不会这个时候。。。。。。。。。”突然,胸口一阵沉闷的顿痛感涌了上来。
还没等反应过来口中已经吐出一股粘腥液体。黑堂曜下意识的用右手马上捂住嘴,可是待他把手打开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沾满在手上呈现出紫黑色的液体。那是血。是他十三岁那一年,因为身中怪兽的毒而被毒素所侵蚀的血!!!!!
黑堂曜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好像被不断的抽取出来一样,源源不断的从口中冒出来。伴随着的痛楚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直接一手抓握着太师椅,上面的木制扶手居然硬生生的被他用手指按出了一个个深深的印坑,连同涂在上面清漆都粘在了指腹之上。
“大哥!你还有夜宵还没有拿…………..”一下冲了进房门的黑堂绫,原本只是想顺便把夜宵拿过来给他这个冲冲忙忙就走了大哥,但是看见眼前的这一幕,直接被吓坏了。凳子上的人口中不断流出的液体已经染满了大半个身子。连同脚下的是吐了一地紫黑色的血。
一副凶案现场般的画面,不知道情况的还真的以为自己的大哥是不是被刺杀了。
来不及放好的零食夜宵从手中跌落在地上。黑堂绫直接就冲了过去一把捉住领口的拉链往下一拉,再迅速的解开里面白色衬衣的扣子。黝黑的皮肤加上上半身紧实有致的胸膛与腹肌证明他平时没有减少锻炼。可是映入眼帘的,确实横跨在上半身狰狞恐怖的三道紫黑色的伤痕。而现在伤痕正发出一阵阵紫色的光,暗示着它里面蕴含着的毒素正在以一种恐怖的状态发作出来。黑堂曜这个时候整个人因为毒性发作产生的疼痛而侵蚀,介乎在失去意识之间,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开始支持不下去了。
黑堂绫见状也不顾得这么多了。双掌合拾,然后从掌心间发出一阵金黄色的光芒,带着金光的手一掌拍在了黑堂曜的伤疤上,再顺着伤疤一路往下移动下去,
“绫………,真想不到啊。 居然这个时候毒又发作了。”强忍着像要把骨头吞噬般的痛楚,黑堂曜狼狈的说着。
三道伤口,每一道重复着这个动作。一遍又一遍的运用超能力尝试着压制着毒素过后,黑堂绫满头大汗,她自己开始又觉得不对劲了。“大哥……..,还记不记得距离上一次,最后毒发的时间过了多久了…….?”
“六年多了吧,………..时间, 长得都让我快忘记了这伤疤的存在了。” 黑堂曜说。
黑堂绫接着说:“当时族医就说过,这怪兽的毒,毒发的间隔越长,毒素的毒性就会越大,伤害也会越深。那如果换做现在的话,一毒发!!!!难道就会必死无疑!!!!!!!!!!”
越想越害怕的黑堂绫,喘了一下气之后,把功力再一次极大化的集中起来拍在了最常最大的那一道伤口之上。可是,即使她再不断的这样做,可是他的大哥现在看上去,一样是毫无起色。
口中的血一直在流出来。身体的毒也好像不受控制那样。过了一段时间过后,任凭自己的二妹妹再如何的努力,黑堂曜只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也不受毒发的控制,他仰起了头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真的很讽刺。可是这个时候,他只能无奈的说道:“难道………坚持了这么久,…………….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吗…….?”
就在下一个瞬间,突然他眼前一黑,还没有等身体反应过来,直接休克。
手仍然维持着贴着胸口伤疤的姿势,紫色的光跟金黄色的光仍然没有消失,可是,伤疤的持有者,一瞬间完全没了气息跟反应。这一下直接把黑堂绫吓坏了。
“大哥!!!!!!!!!!!”大喊了一声过后瞬间双脚瘫软。整个人跪坐到地上。
立马一把揪着白色衬衣的一边,握紧了举起的拳头一锤打在了肩膀上,一边使尽力气的又推又摇。这一下黑堂绫真的彻底的惊慌起来了。因为,黑堂曜此时,完全没有生命迹象,她的大哥,就这样的断了气!!!
“不要啊!!!!!!!!!!!!大哥,求你啦,大哥!!!!!!!………………………………..这一定不是真的………….。”撕心裂肺的呼唤着。黑堂绫两只手再次抓着他大哥的白色衬衫,然后把自己一头撞进他胸口里面。
过了大概十多秒后,不知道是否感觉到自己二妹妹的呼唤,昏昏沉沉的黑堂曜感觉得到她的头顶,一股一股的暖流直接从伤疤的皮肤之间渗入进来。使原来剧痛无比的他慢慢的,渐渐的感受到痛楚被这股暖流所占据。然后,渐渐的,渐渐的,一丝一丝的呼吸反应,慢慢的恢复过来,
意识也开始清醒的驱动着眼睛慢慢的睁开,望着跪坐到地上直接上半身扑倒趴在了他自己的身上的黑堂绫,他现在才发现,伤疤上的紫色光芒已经逐渐减退直至消失。
终于在毒发过后,毒素终于成功的s被黑堂绫压了下去。在濒死边缘中终于醒过来了。
“绫………….,我在…………。”
扭过头来用手扶在他二妹的肩膀上,狼狈的喘着气。黑堂曜再吐出了最后一口紫黑色的血。
突然在头顶传来了他沙哑的声音在加上抚摸在自己肩膀上的动作,虽然知道黑堂曜已经醒来了。可是刚刚她大哥没有生命迹象的状态,还是让她困在刚才惊恐的情绪中。还没有能够完全的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好不容易的稳定了一点点,黑堂绫用着颤抖的声音,说: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刚才,完全没了生命迹象,我以为你就这样就死去了啊…………………”
抓住衬衣的手越来越紧,整个人瘫跪在地上身体不停的颤抖着。她就这样在大哥面前一边说着一边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了起来再继续说着:“我很怕,我真很害怕………很害怕我的能力会不够,如果我没有把着这毒控制住…………………大哥……….你……………..是不是…………..就会………就会… 这样就没了啊…………………..?”
黑堂曜当然知道,刚才濒死的样子,再加上自己真的没了呼吸的状态,已经直接把黑堂绫吓得都不像样了。而现在,他只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让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心疼的感觉。不管他会变成得如何,黑堂绫要的,就仅仅只是能让她自己的大哥活着而已。想到这里,黑堂曜用手支起自己带着一身紫黑色血迹的身体,强装着没事的样子靠近了黑堂绫轻声的说道:“你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看似满身是血恐怖又狼狈的模样,实际上,已经恢复了以往身体应有的温度。因为自己而受惊过度的二妹,现在就如同一只小猫一样颤抖着身体,用头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肩膀上。贴着锁骨的额头几乎连颈部动脉的跳动都能感受得到。看似狰狞的带着三道伤疤的胸口,这个时候明显能感受得到里面的心脏正在平稳的跳动着。黑堂曜让她挨着自己的同时另外一只手像哄小孩那样轻轻的抚摸到她头顶上:“乖,别哭,这不是有你在吗?放心吧,我会没事的。”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沉稳。虽然黑堂绫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之中完全脱离出来,眼泪还在不停的往下掉,但是从手心传来的温暖的触感以及靠着大哥身体一起一伏呼吸着的气息,已经使她的情绪逐渐安稳了下来。
现场还是维持着一副比凶案现场更恐怖的画面。一地的血迹上面,两个人却是互相的依靠着。
时光虽然飞快的流逝,但是发生过的事情,仍然如同在记忆中一样继续重演着。十四年前的事,如果不是靠着自己坚持的意志再加上这个二妹妹的帮助,他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想到了这里的黑堂曜,不知道是因为毒发过后,还是熬夜透支工作过后的原因,一边哄着自己二妹妹的黑堂曜,在她还在自己的肩膀上渐渐的恢复平静期间,可能是因为成功熬过了毒发的劫难,他现在只感觉已经安稳了下来后,自己的身体渐渐使不上力气了。等到黑堂绫情绪完全稳定,再回过神来之后。躺在太师椅子上的黑堂曜,早就因为身体严重透支而昏睡过去了。
熟睡的期间,凭借着身上的这三道伤疤,黑堂曜回忆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那是发生在十七年前,几乎能让他命丧黄泉的事。如果他没有遇到那只怪兽的话,那可能他的命运,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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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回忆录篇。
他回到圣伯拉大教堂时,感觉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大教堂和记忆中一样恢弘壮丽,仿佛是正义的具象化,对所有人类的救赎。四周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独自站在教堂的门前,迟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正值礼拜的时间,他听到礼拜堂中传来圣歌的吟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看到了熟悉的画面:神父,修女,修士,虔诚的信徒和圣女们。他一瞬间止住了呼吸,好像回到了从前。
“聆听神的声音……拥抱神的恩赐……献出你们的纯真与热血……”
他蓦地从回忆中惊醒。年幼时,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圣歌的歌词究竟有何意义,只觉得是优美的颂词。如今,他作为一个外来之人回来了,感到了一种异样。他很明白这种感受的来源,但他并没有想过这种感受会这么具体,就像是身体中长出了一块肿大的异物,让人无法忽视,不能自如。他眺望着圣母像,明白自己也应该祈祷,但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圣母像用慈爱的目光俯视着每一个人,也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他慌忙地低下头开始祷告。
礼拜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开。通过入口时,认出青年的人和他打着招呼,他很勉强地笑着回应。最终,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位神父。他看起来和数年前比毫无变化——拥有和大教堂建筑相似的气质,高大而具有威严,面容冰冷而带着一丝慈悲。
是来祷告的吗?不是。是来治病的吗?不是。是来看望大家的吗?不是。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
神父,我想要新的名字,神赐给我的名字。让我和神永远在一起。
神父答应了他的祈求,尽管他没有说明理由。
恩斯特是他的新名字。
在大教堂的新生活和过去差别很大。孩童时代,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病榻上看书,会有人来照顾他。他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和教会里的其他孩子玩闹,包括年幼的圣女们。而如今,他和那些大人一样,在修道院过着忙碌而孤独的生活。恩斯特身体太弱,修士们干的体力活他没法干,而修女们做的照顾别人的细心活他也没干过。离开教会的这么多年,他唯一在做的事情依然是读书,拿到了学位。除此之外并无长进。神父给他安排了几样工作:整理文书,搜集资料,以及帮忙照顾花花草草。恩斯特每天在教会穿梭,却并没有感觉自己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心中空空荡荡。大家对他有一些礼让,但也许只是疏远。他总是独来独往,接触最多的活物是不会说话的叶片和花朵,交流最深的人是书籍的作者。
偶尔会有人对他搭话,羡慕他是大学生,这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读写,他能做一些其他人做不了的工作。但他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并不触及核心。其他人好像在完成他们的天职和使命,无比自然而满意,而他只是茫茫然地完成被吩咐的事情,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答案。也许神父知道一切,但他自己更是不敢多问。无论是在教会生活的孩童时代,还是在异国生活的学生时代,他总是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对新的技术也一窍不通。他经常沉浸在古老的故事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混淆了真实与虚构。
书库中有太多的书,仿佛这一辈子都无法看完。这是唯一的慰藉。每当他感到孤独难耐,他就取下一本圣徒的传记。大多数圣徒都过得清贫而禁欲,虔诚而坚定。成为了修士的恩斯特理应向他们看齐,心无杂念地活着。但他感觉自己有太多疑惑,始终得不到平静。他们为什么可以始终如一呢?是不是只有真正受到神的感召之人才能有这样的能力?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神……
而自己空空荡荡,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的。那些读过的文字,好像流水一样从他的身体内淌过而又流走,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回到教会也是想寻找什么,也许这里会有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真正重要的东西。潜意识里他觉得那些东西他早已见识过,只是一时遗忘,但他也没什么把握。他想到那些圣女,想到献祭的仪式,伟大的献身,拯救了万千世人。她们应当是离神最近的人。她们是否都感受到了神的旨意,聆听到了神的教诲,因此到达了天国?但愿如此,不然她们一定无法坦然赴死。
他以前从来没有试着想过这一切。孩童时代的记忆里,那些少女和自己并无他异,除了有些已经失去听力,只能拿着纸笔和自己交流(不会读写的孩子只会比划)。她们看起来单纯活泼,不像是有书中那些圣徒的虔诚和觉悟,却都能坦然地迎接被献祭的命运。也许这正是她们的与众不同之处。
那一夜他不断思考关于圣女的事情,仿佛抓到了什么。第二天,他悄悄地来到了圣女们经常经过的小路边,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想问些什么,但不知道该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是他的举动太过可疑,正在照顾圣女们的修女走上前来,问他有什么事。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转身逃似的离开了。离开前,他好像还听到了圣女们细碎的轻笑。
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从礼拜堂回到住所,又路过了那条小道。圣女们并不在,而修女不知为何正好在这儿。他思考着是不是要和修女打个招呼比较好,但修女再次先问了话。
“上午你也在这儿,是有什么事情吗?”修女的面容苍白而光洁,丝毫看不出年龄的痕迹。
“不好意思,没有的。我只是正好路过那里,在想一些事情罢了。”
“但我看你看得入神。”修女用没有被挡住的那只眼睛盯着他,“你也正年轻,难道是打上了哪名圣女的主意?”
“不,我哪里敢。”他连忙否认,“她们都……她们都……都是要将一切献给神的。”
“是的,所以请你离她们远一点。”她的语气非常冷淡,“不要做危险之事。”
“……我知道了。”他有些失落地低下头,“但修女小姐,我只希望您明白我并无它意。我认为圣女的身份是最为神圣的,事业是最为伟大的。我想接近她们,是为了去获得那种神性。我虽然在教会生活了很久,但大多时间都在病榻上,对于神知之甚少,对此感到很惭愧。”
“原来如此。”修女的神色有些缓和,“如果你想了解这些的话,尽管去问吧。但是神性并不天生就有的,在成为圣女之前她们大多都是普通的女孩,从她们那儿并不一定能获得你想要的答案。但是年长的圣女应该对此有一些见解,因为她们几乎已经完成了虔诚的一生。”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宽容。”
“愿神保佑你。”
第二天,他来到书库查找资料,却发现里面有人在。他一惊,对方也听到了动静,回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昏暗的书库中,他用了一会儿时间,才认出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女,而非幽灵或鬼魂。怪不得书库明明无人光顾,里面的书籍却偶尔会换地方。
“你是负责管理书库的人吗?”少女把煤气灯举到了他的眼前,似乎是想看清他的样貌。
“不是的。我只是受神父的委托过来查找资料。”
“那我的事情就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嗯……”
他其实已经察觉了少女是谁——是那对双子圣女中的一个。然而对方已经不在意自己了,转而拿灯去照藏书书脊上的印字。
“你在找什么?我来帮你找吧。”害怕对方没有听到,他去拍了拍圣女的肩膀。
圣女扭过头,有些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帮你找书吧,这里我几乎每天都来。”他一字一句地重新说了一遍。
“我没有特定想找的书,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有趣点的。最近手上的小说刚好读完了。”
“有趣的?嗯……虽然可能比不上小说,但是有个圣徒的故事,我觉得非常波澜壮阔,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类型……”
那天他和这位爱看书的圣女交流了很多,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看过的小说,念书时看过的小说,圣女也分享了许多她看过的小说,想看但还没有看的小说。他们两个在书库里四处翻弄书籍,坐在书架前读各种书的前言,然后又匆匆翻开下一本。
“为什么圣女就没有被这样记录下来呢。”她抚摸着书本封面上的烫金印字,“这样大家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记住了。”
“可能因为圣女的历史还太短暂了吧,还没有人做这件事情。”
“会有人做吗?”她的语调有些沉闷,“我在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人真正死的时候不是死的时候,而是被人遗忘的时候。如果哪一天我们被真正遗忘了,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思索了片刻,回答:“我会记得的。”
“真的吗?”她望向他,眼瞳被煤气灯照亮,“你会记得我多久呢?其他人呢?”
他沉默了,毕竟他不能保证,也不能代替他人作答。
圣女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臂中,侧着头看着闪烁着的火焰:“其实我记得你。我以前去病房帮忙的时候总是会看到有个男孩在看书,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嗯,应该是吧。”
“有一天你突然不在了,我还去问了修女你去了哪里。那你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要回来?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好?”
“说不上好或者不好,我感觉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或许我在圣伯拉呆得太久,已经不习惯外面的生活。”
“你是傻瓜吗?”圣女惊讶得抬起头来,“不习惯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啊!你不是也一直在看小说吗?故事都是从冒险开始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哪有意思?”
“我……”他一时语塞,想说点什么,又羞红了脸。
圣女看他说不出话,继续说着:“啊,真想说你不要的人生可以换给我。可惜你不是女人,年龄大概也超了,不能替我当圣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凝滞,只有煤气灯不停地闪烁着。他不安地把手放到书的封面上。烫金已经有些斑驳,触感比自己想象中粗糙。
“你还记得那个红头发的圣女吗?”
听到这句话,他感到一阵颤栗,不由得僵直了身体。
“那个时候你也在的吧?她虽然最终没能逃走,一切都以悲剧告终,但至少有故事留下,而不是像其他无名圣女一样毫无波澜地死去……但是她被献祭之后,大家也不再提她的名字了。只有她那可怜的弟弟,经常来圣女这里找‘姐姐’……但他现在看起来也挺幸福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好怕我也会这样……我们都会被遗忘。”
一说完,圣女又直起身子,突然大声地说:“不过你最好还是把今天的事情忘了吧。啊,反正你们这样的大忙人肯定会忘了的,我不担心你们。”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拿起了几本书,“那我也不打扰你工作了,但……反正谢谢你的推荐。再会。”
圣女离开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他恍惚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刚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当对方提到那名红发圣女的时候,过去的回忆一下子涌进脑海中。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来,这不应当,简直就像是故意忘了这一切一样。那种异物感再次浮现,让他的喉咙收紧。迫使他回来的,以及从他踏入大教堂那一刻所感受到的,难以名状的不适的根源,就在这里。
他擦去了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拿着资料回到了神父的办公处。神父见他脸色不佳,便让他先回去休息。他摇摇头,询问自己是否能把圣女的事迹记录下来,就像那些记载圣徒的生平的传记一样。神父眯了眯眼,只思考了几秒,便应允了。
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地跳动着,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天职和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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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恩斯特的背景故事,感谢出场的波赫和神父修女;;
让我一点一点慢慢写,看能不能在序章前把露露的过去写完……
这样你们就明白露露为什么讨厌阿沙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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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年尚且年幼的露缇娅来说,阿沙尔是父母亲之外她最熟悉的人。
不知是因为天性还是习惯,她那身为作家的父母总是喜欢僻静的地方。
他们一家独居在城镇一角远离闹市的地方,甚少与他人往来,就算有出版商来讨论业务也总是速战速决,仿佛不想和他人有过多的接触。
而这个在外人看来几乎可以说有些怪异的家庭,却唯独总对那一个人毫不犹豫地敞开大门。
小时候的露缇娅总是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深夜到访的阿沙尔被父亲亲自迎进家里,然后在母亲的催促下才敢上前小声打个招呼。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有点干瘪的青年抱有畏惧。
难道是因为他那双虽然看着自己却看不出注视着什么的眼睛,还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混在淡淡花香中的奇妙气味?
不过阿沙尔似乎并不在意露缇娅的态度,还每次上门都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礼物。
就连露缇娅的父母看到她这样子,也从未斥责过她缺乏教养,只是苦笑着安顿好她,便回到阿沙尔等待的书房去了。
露缇娅知道,这代表着他们的“工作”要开始了。
露缇娅从未被允许在这种时候进入书房。
尽管她还是个小孩子,却也能够察觉,阿沙尔能让父母的工作顺利很多。
每次阿沙尔来做客,三个人就会关在书房里一整晚,不许任何人打扰。
而在那之后不久,父母总能交出令出版商眼前一亮的作品。
虽然露缇娅从不知道阿沙尔是何时离开的,也不太明白为什么阿沙尔造访后的第二天,父母总是一脸疲惫。
但越来越充裕的生活让她渐渐觉得,阿沙尔说不定是童话故事中常提到的,会带来幸福的妖精。
没错,所以他看上去才不太像人类!
露缇娅翻开那本记载着各种传说的绘本里画着美丽妖精的一页,在脑海里描绘起了阿沙尔穿着妖精裙的样子。
……不,或许是我想错了。
怎么也无法把那张脸和轻飘飘的小裙子联系在一起的露缇娅摇了摇头。
不过,这些想象还是淡化了她心中对阿沙尔的恐惧,并转化为了一种好奇。
这么说来,阿沙尔好像曾经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爸爸妈妈那样优秀的作家。
那是不是代表着,总有一天我也有资格进入夜晚的书房呢?
那天怀揣着美梦入眠的露缇娅并不知道,自己梦想的一刻会这么快就到来。
并且是以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另一种形式。
那一晚,阿沙尔又带着豪华的礼物出现在了露缇娅的家门口。
露缇娅还记得,那天的父母亲比平时还要兴奋了些,似乎是刚刚突破了瓶颈,完成了一部佳作。
听到他们的话,阿沙尔看起来也由衷地感到高兴,甚至少有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他们迫不及待地冲进书房,甚至忘记了要先安顿好露缇娅。
转眼间被一个人丢在房间里的小姑娘有些不开心,决定今天一定要等着看阿沙尔什么时候离开。
她捧着之前看到一半的绘本坐在起居室里,又把自己最喜欢的妖精的部分看了一遍,才翻开下一页。
“……吸血鬼?那是什么东西?好难看……”
可画在下一页的却是一点也不漂亮的怪物,这让她立刻失去了看下去的兴趣。
她百无聊赖地摇晃着一双够不到地面的小脚,猜想父母还要多久才会结束工作,可没多久就抵挡不住睡意,枕着那本书就睡在了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露缇娅突然惊醒过来。
壁炉里已经没有了火光,不过露缇娅隐隐觉得,让自己感到寒冷的并不是因为熄灭的炉火。
深夜的大宅里一片寂静,无声的风吹过后颈,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露缇娅有点害怕,虽然知道父母三令五申不能在“工作”时进入书房,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没关系,阿沙尔一定会为我说情的。
我可是未来的作家呢。
露缇娅强忍住违抗父母的不安,悄悄摸到了书房门外。
“爸爸?妈妈?”
她试探着呼唤父母,可不知是不是厚重的木门遮住了声音,她听不到房内有任何动静。
露缇娅又犹豫了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踮着脚握住了书房的门把手。
伴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木质的房门比预想中还要顺滑地打开了。
本应灯火通明的书房里,此刻却一片漆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露缇娅从未闻过的气味。
她幼小的头脑还无法理解那股腥臭的味道,只是凭直觉知道,那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家中的气味。
“……爸爸?……妈妈?”
露缇娅的声音微微颤抖,又一次对着黑暗轻声呼唤着。
可是回答她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露露?你怎么了?”
是阿沙尔的声音。
露缇娅努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渐渐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影子。
她看到阿沙尔站了起来,正想走过来时,有什么白皙的东西却从他手中滑落,啪塔一声掉在地上。
露缇娅的目光不由被吸引了过去,但一片漆黑中,她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一截有自己胳膊那么长的棒状物。
唯有棒状物的一端,有什么熟悉的形状在窗外的星光映射下闪烁着。
那好像是……妈妈的戒指?
“对了!露露!”阿沙尔突然喊出声,把还在思索的露缇娅吓了一跳,“你快进来,和我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吧!我果然没看错,你的爸爸妈妈真是优秀极了,我好久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作品了!”
刚才,他是不是说了“吃”?
被这一时的口误吸引了注意力,露缇娅不由得看向阿沙尔那张写满愉悦的脸。
在黑夜中她也看得到,那张苍白的脸上,因兴奋而咧开的嘴角边,正滴落下什么深色的液体。
“阿、阿沙尔先生……”露缇娅缩在门口不敢动弹,也或许是她早已失去了逃跑的力气,“我的……爸爸妈妈在哪?”
“你在说什么啊,露露?”阿沙尔就像不明白她的问题一样歪了歪头,“你的父母不就在……”
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也可能是露缇娅的大脑在那一刹那失去了吸收声音的能力。
她看到阿沙尔捧起了一个圆圆的东西,还特意转了一圈,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朝向自己。
目光和母亲无神的双眼相接的瞬间,露缇娅控制不住地张大了嘴巴。
……但她并没能叫出声来。
仿佛那个血腥的黑夜吞噬掉了她的声音,在尖叫冲破胸腔前,露缇娅就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露缇娅失去了家人和声音。
那一天,露缇娅知道了吸血鬼并不是故事中杜撰出来的存在。
●安纳托:你怎么养孩子的啊!
安纳托在变为血族前,就是个擅长照顾孩子的大家长。所以在许多年后、他还经常照顾教会的孩子们,抱着小小的米路讲故事、帮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系裙带,可以说在他的眼里,这些孩子都应该受到妥帖的照顾,以后健康长大、过上幸福的生活。
所以安纳托完全不理解,怎么能有人把孩子养成那样。
因为性格好,安纳托在教会猎人中也算人缘不错,他很早就听说自己的一位同事外出任务时捡了个人类婴儿回来,不过因为对方向来深入简出、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碰上面,安纳托并没有遇见过那个人类婴儿。嘛,且不提血族寿命太长,几年都只是白驹过隙,婴儿本身也脆弱,不带出来反而正常。
所以安纳托在那天被甩了个孩子进怀里时,他还真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这甚至能够称之为碰瓷。安纳托那天刚好外出任务回来,还没来得及转个弯回房间,就见有道迅速的身影狂风般刮过,然后一个小小的东西被抛了过来:“啊,是安纳托啊!我有个任务要去,再不做西比迪亚要把我剁了——拜托你帮我照顾下哈,她很好养的!”
“你在说什么??”安纳托下意识接住那一团带有温度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对方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宠物什么的吗……低下头映入眼帘的场景差点没把安纳托整个人惊到:一个很小的、大概两岁左右的孩子,正眨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很乖地看着他。
是个人类幼崽。
安纳托甚至不知道该先惊愕对方竟然把这么小的孩子到处乱抛还是吐槽他居然随便找个血族照顾孩子,但多年带娃的本能反应还是叫他抱住对方小小的身体,给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对不起……”小姑娘声音细细的,“爸爸给您添麻烦了,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爸爸?”安纳托愣了片刻,想起之前那个同事捡了婴儿的传言,倒没在乎她的后半句话。
“没事,”虽然是被莫名其妙拜托的,安纳托还是颇为负责地表示,“我正好没有事情,跟我走吧。你这么小的丫头可不能放着不管。”
况且这个孩子也不是因为什么,比他弟弟妹妹还有其他教会孩子听话多了,不会乱闹不跑,大多数时候只是跟在他的背后,最后他看不下去,就只能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去往目的地。
“你叫什么名字?”
“爸爸叫我柯娅。那,你呢?”
“你叫我哥哥就行。”
安纳托甚至都有点奇怪,一般来说这么小的孩子正是闹脾气的时候,他以前跟弟弟妹妹斗智斗勇都颇费心力,倒不如说就是这样才可爱。这孩子怎么听话成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
在那次纯属意外的看管之后,这位柯娅小朋友就经常跑来找他玩,因此不可避免地与对方的父亲牵扯。而在无数次接触过,他终于找到了真相。
这位血族父亲倒也不是不宠爱女儿,但干的事情没有一个像话,安纳托听了简直是大受震撼。
“安纳托你看,柯娅五岁就能帮我提行李了!”
“……?你让她帮你提行李??”
或者这样。
“柯娅力气真不小,我的刀都能拿动。”
“你让她拿的什么?!”
又或者……
“小孩子丢地上就会长大的啦——”
“你差不多得了!”
……
完全看不下去,好想揍他。
●善良的玛卡里亚维护了孩子的天真!
教会猎人与神职人员共用一个餐厅,所以经常能看见人类与血族一起用餐的景象。当然,食物完全不同。
这画面起初看来难免觉得有些异样,不过见多了倒意外觉得和谐,背负圣纹的教会血族食物来源可靠稳妥,根本不需要去铤而走险,更不会对人类的食物有什么兴趣。虽然也有不少无法接受的人类不愿与之同坐,但一眼望去,几乎辨认不清人与血族的区别。
一个小小的孩子,就在这个时候踏入了餐厅。她看起来格外的小,倒是步子挺稳,跟在一个个子很高的血族背后一路小跑得很快,带着头巾都飘扬起来。
有一些猎人将视线投来,然后无所谓地收回。他们都知道自己同事养了个人类女儿,也经常能看见这个小小的身影颇为坚强地跟着对方在教会乱跑,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的血族养父先去人类的地方为她打好饭菜,颇为心大地让小姑娘自己端好别撒,就去取自己的食物。小丫头看起来颇为乖巧,没有张望、老实等待着,直到对方回到身边,示意她可以走了。
位置还有不少,养父先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顺手帮女儿把餐盘放在桌上。却没有抱她坐上去的打算,成人用的椅子以她现在的年纪还是太勉强了点。
不过小姑娘自己倒是坚强,努力攀着椅子尝试跨腿。她吭哧吭哧颇为认真,以至于一边的玛卡里亚都有点看不下去,伸手帮她坐上了位置。
小姑娘轻声细语地道谢,就老实捧着那个面包吃了起来。她看起来很乖,心眼却是不少,因为经常听养父忽悠他的“饭菜”美味,弄得她颇为好奇,便趁养父同同僚聊天的空隙,偷偷摸摸伸出手去沾,准备放进嘴里。
玛卡里亚不得不再次制止这个行为,沉默寡言的猎人这次都开口:“这个你不能吃。”
对方冲她眨眨眼睛,看起来有些委屈。玛卡里亚也知道自己向来没什么表情,可能叫这小姑娘误会自己生气,但她本就不善言辞、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只能沉默下来。
接下来小姑娘倒是老实了,在她吃掉半块面包后,玛卡里亚起身离开餐厅,准备回房间去。然而从走廊刚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了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摆。
回过头,居然是刚刚那个小姑娘,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玛卡里亚还没来得及问她有什么事,便见对方向她举起了盘子。
里面盛着半块面包,因为自己吃过,好像还特地把吃掉的部分撕掉了。她说:“姐姐,你吃得好少,柯娅给你吃面包!”
……血族不需要进食人类的食物,倒不如说那种东西对他们来说味如嚼蜡,吃了只会觉得难受。正常人类都知道这点,但要叫一个五岁小姑娘也明白就太苛刻了。
玛卡里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对方,慌乱地移动视线希望找个同事乃至于谁都好帮她。但她的同事多半大难临头各自飞,早就跑没影了。
“我……”
那双眼睛满是期待和信赖。
“……”
最终,玛卡里亚接过并吃掉了那半块面包,还得多亏绷带遮掩了她面如土色的脸:“谢谢你……”
那个小小的孩子顿时绽放了喜悦的笑容,高兴地一溜烟跑回去找自己父亲去了,徒留玛卡里亚捂着胃,感觉自己吃了一斤的土。
“……就是这样,各位同学要多注意安全……”
教职员团体失踪的事情已向所有学生传达,一些名为“紧张”的气氛只在孩子们头顶凝聚片刻,便被某人的叹息全部打散:“早上的豆花怎么是甜的……呃呃……”
柳山白扶住一副呕吐状的贝阔雪,她拍拍她的背,心说当然还是甜豆花天下第一。自从她跟着她一同学习,就走进了名为“美食”的新世界一般:她们吃遍死城;在宿舍涮火锅;带自制的爆米花去观影会……她摆脱了家中的地府食堂,说来都得感谢自家搭档。不过自从她们练习的时间增加后,她们只来得及在死武专食堂里匆匆刨两口。拥有味觉才能的贝贝甚至饭后很久才在课上回味出早晨豆花那搅烂胃部一样痛苦的甜腻。
贝贝反而有些瘦了,柳山白惊觉。随之而来的,是迟缓的后怕。在她选择用那样的方法与贝贝共鸣后,她头一次这样想。
“可恶,等我们忙完之后,可要大吃一顿多补补才好!”贝阔雪一边发牢骚一边揉揉肠胃,回头熟练的伸手在柳山白面前挥了挥,“你啊……又在发什么呆呢?”
“在想贝贝是不是该先去整点好的。”
“我也想啊,可要是不多加把劲的话……喂,平常说这句话的人可是你啊!”
搭档的话说得柳山白一阵语塞。
的确没错。每日急躁的人是她,想要拼命练习的人是她,说着“要是不加把劲的话”的人也是她。而每当她这样说着,这样去向搭档要求的时候,她的搭档——贝贝总是温柔的看着她,把手中的糕点塞进她嘴里,一边嚷嚷着“饿了”、“累了”……然后握着她的手,应答每一次练习。
“好啦,唔,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啦。”贝阔雪一如往常拉起搭档的手,笑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嘟囔了句什么,而恍惚着的人也没能听清。
“那还是去练武场吗?”
“嗯哼,不过听老师那样说,今天练一会儿就回宿舍去吧!”
柳山白跟在贝阔雪身后,她盯着两人的脚下,不停地追随着她的脚步。她的心头有片刻松动,于是回握了她的手。可有些事情她不敢开口,就像她拼命学习与共鸣那样,她并不勇敢,甚至过于怯懦。她害怕的东西太多,多到能在她身后凝出一道道黑影——就像她的所作所为那样,黑影们报复她,捂住她呐喊的嘴,让她落后她,叫她的手与她的手相互分离。
正午的练武场上并没有其他人。
贝阔雪松了口气,她听小柳说过,她们的共鸣方法是柳家的独门秘法,小柳并不希望被他人看见。因此她们总是挑练武场没什么人的时候过来练习共鸣,在玉爪老师的实践课上又用寻常的方法练习链子刀的命中与速度。小柳曾无数次惊喜地夸赞她出色的毅力与身体素质,这让她们在合作与默契上更上了一层楼。
要说柳家的秘法与寻常方法的不同……贝阔雪有细想过,因为小柳曾那样告诉她:【请……将一切都交给我。】哎呀,那样一定是因为这样的方法只有小柳才懂啦!
“细想”得很清楚的贝姑娘点点头,对自己这一说法非常肯定。
不过那种方法也非常的累。
每次下来,贝阔雪都能深深感受到一种被抽水机榨干的疲惫感。甚至于,她听小柳说,她们第一次尝试这个方法时,她累得晕过去了。这让她时不时感叹自己的怠惰,难道自己过去与父母登山采集食材的黄金巅峰已不复存在了吗?
至少在这一点上,贝阔雪不愿真的认输。
今日练武场上并未有多少烈阳,只有些带着热气的风穿过女孩们的发丝。
“我准备好了!”
红发似火的女孩向搭档伸出手。
柳山白也笑,她伸出手,神色却有片刻的瑟缩。
“……贝贝。”
“嗯?”
风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只剩女孩颤抖的声音。
“你会讨厌一个欺骗了你,利用了你的……人吗?”
柳山白闭上眼前是搭档错愕的神情。因此她闭上眼后,等待的是一个决裂巴掌的降临。她甚至到最后坦白的这一刻都没有勇气说出那样做的人正是她自己。但她想,敏锐如贝贝,一定能从中猜出更多,然后回复她一个厌恶的眼神。
时间流逝,她还未听见贝阔雪的回答。
但她不敢睁眼,不敢去面对坦言后的一切。直到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啦,别那样闭着眼了。”那个声音说着,却叫柳山白浑身的血液顷刻倒流,汗毛竖起。“也就是城白她们吃你这一套啦,其实你根本不在意她们会怎么想,不是吗?”
她睁开眼睛,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个与她有着同样的发色,同样颜色的眸子,穿着青色的褂子的青年将冰棍贴在她的脸上。
“噫!”柳山白下意识伸手去抓,却看见自己小了一圈的手。而那冰棍她也再熟悉不过。那根冰棍的包装纸一看就知道是对门左家小卖部买的,价格低廉,包装粗糙,是柳家孩子那点零花能买到的东西。冰棍不甜,但胜在冰。
柳山白露出复杂的神情。
柳家按照年龄每月发放零花,此时那个总是哄骗她花掉自己的零钱的家伙正将那根冰棍递给自己。她试着喊了一声。
“树白哥?”
青年嬉笑了一声:“怎么?这么正经喊我,是又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吗?”
倒也没有……柳山白心里还想着贝贝的反应,她回望四周,却发现自己所在的竟然是柳家的老宅。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得赶紧回到贝贝那里去。
“为什么要回去?”青年一如往常跟在她身后,在说了那句有着蛊惑嫌疑的话后对妹妹眨眨眼睛,“我的好山白,你看上去真是奇怪极了。瞻前顾后,担惊受怕……有些不像你了。”
“……发生了很多事情。”柳山白低下头。“很多事情,我发现它们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她显然是又钻进了某个死胡同里。柳山白心想。一个她的死胡同,她在梦里走不出去,在心里也走不出的地方。她知道上一秒还在练武场上,怎么可能下一秒就真的回了柳家?她要去做的目标如此清晰,去找到破解的方法,然后去找贝贝。
她脚下是别样熟悉的青石路,于是她的那句“要离开”又迟疑下来。就像她对贝贝坦白时,她无法坦白完全一样。
而当她看向树白哥的时候,这个人的面目从未如此清晰过,这也让她不由得恍惚起来。在她的记忆里,她曾和这位族兄关系极好,好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她与他挨过无数家法,但把她从柳家那严肃的氛围中拉扯出来的也正是树白哥哥。她过去那样仰慕他,钦佩他……
是了,柳山白幼年的所有孺慕之情,全都寄托在这位树白哥哥身上。
“想当然是件……不那么好的事情。”她哥哥这样说道。“你就总是这样,不过都能这么想了,山白你看上去还有救嘛。”
青年悠哉地将化掉的冰棍袋子放在妹妹的额头上。
“很多……嗯,是指你拉扯那个红发姑娘灵魂的事情?”
真相寒冷刺骨,远比冰棍更加让人心悸。
所谓的“柳家独门秘法”,其实只是柳山白所能想出的歪门邪道。借着两人释放的灵魂波长,以自己为主导而拉扯他人——实际上她不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情,早在很久之前,“拉扯他人灵魂”的做法就已经出现过了。只不过那次被拉扯的人是她自己。
青年还在称赞她:“只有在这件事上,山白你可真是天才——”
“树白哥,”柳山白打断他,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她望向族兄的眼神里充满央求,“不要说。”
“为什么不呢?”
她敬仰的哥哥一点一点撕扯她的伤疤。
“不愧是被我拉扯过的灵魂。是体验过就会了吗?哥哥我还真是欣慰。”
“觉得很难为情吗?可当时我说:‘这是可以变强的方法。’你不也相信着,然后用在了搭档身上吗?”
“我的傻瓜妹妹。你明明和我是一样的,却在那群迂腐的柳家人身后躲了起来,躲了整整两年。”
“……”
柳山白无法反驳。她知道不对,可她竟还是像之前那样无法开口。她也曾无数次梦见与哥哥的过往,可自从两年前树白被家族送走后,他在她的记忆中却模糊了起来。祖爷爷不许大家提起他,甚至撤去了树白在家族中的任何痕迹。她缺失了很多东西,但没有人愿意告诉她事实。
直到树白如此清晰的站在她面前,开始述说起过去发生的一切。
“小山白,别用那种惊讶的表情啊?你又不是真的忘了。”
柳山白沉默不语。
她先前对他说,很多事情并不如她所想。
就像被秘法严重影响的贝贝。
就像实际是叛离了柳家的哥哥。她太想回到过去,回忆那个亲昵的族兄,因此他在她的记忆里愈加模糊。他放任自己沾染了狂气,他大闹一场,随后他拉扯着她的灵魂波长,让她也被迫沾上那样的东西……然后将一切的矛头全部对准了任何一个柳家人。
头又开始痛了。
女孩的声音带有了哭腔:“呜……啊啊啊……”
青年依旧悠哉地看着妹妹,看着她那副痛苦到开始干呕的样子。他嗤笑一声:“看样子是‘想起来’啦。”
柳山白试图忽略他的话。她在衣兜中上下摸索,却找不到那瓶家中人给她配的止痛的药瓶。祖爷爷说不能去接触那些东西,族姐说不要去想起痛苦的事情,她自己说不要去回忆那个人——为什么这一切的痛苦来源、曾经一切美好的记忆都来自于面前这个人呢?!
“为什么呢?”她喃喃道,“你说的对,我们是一样的。”
哪怕是族亲的妹妹,他也能下得了手。
哪怕是亲切的搭档,她也能欺骗利用。
他们就像过往一样,一同往地狱中踩下一脚。
“所以我说啊,你根本不在乎那句话的。”青年满意地喟叹一声,他蹲下身,久违地拥抱他亲爱的废物妹妹。在他身后,一张漆黑惊怖的巨口正缓缓张开。
柳山白没有抬头,她缩成一团,无尽的阴影即将将她吞噬殆尽。
“毕竟我才是你最深的梦魇。”
——
——
——
“小柳小柳小柳柳山白啊啊啊啊!!!”
“你要是再不醒我可真的要讨厌死你了!!!!”
作者:烤鱼
评论:笑语
“我们死后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如果天堂和地狱真的存在,我们会下地狱。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我们会一直重复生命里的最后一天,直到阳寿耗尽。”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黑。”
“只是一片黑。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我希望他们能把我们的骨灰洒进大海。”
“或者埋入土里,成为新生命的养料。”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以为自己聪明到能逃过法律的制裁,天真地认为自己能够决定如何处理自己的遗体。把骨灰洒入大海?真是浪漫,可惜我们永远不会允许她们这么做。
前段时间这边的高中出了一起杀人事件,两个闹了矛盾的女学生互相往对方身上捅刀子,一个捅在腹部,一个捅在胸口,最后全死了。虽然看起来普通,但凭我多年的办案经验,这件事没那么单纯。随后的搜查也证实了我的猜测,我们发现其中一名死者弟弟登记的电话号码,与另外一个号码有着频繁的短信来往,并且内容均经过加密。
这加密在我看来完全是小儿科,只不过是凯撒密码加摩斯电码的组合,我不用借助电脑就能破译。比这艰难百倍的密码我也破译过,他们这类人总会想方设法地藏起一些什么,而挖掘他们可憎的秘密就是我的工作。不出所料,互相发送短信的就是这两名死者,她们真正的关系,暗中的谋划,也随着这些文字的破译浮出水面。这根本不是杀人事件,而是一起被伪装的自杀案件。
为了叙述方便,我把这两名死者分别称为A和B。A的母亲坚决否认女儿会自杀,为此不惜称自己的女儿是个天生的杀人犯,从小就虐待家中猫狗,长大后发展成霸凌同学也是顺理成章。我理解她的行为,如果是我,为了保住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我也会这么做。在我对她出示了多达百页的短信内容之后,她跪在地上,求我把她的女儿定性为杀人犯。我怜悯她,但A走到今天这一步,和她失败的教育脱不了关系,她也要因此承担责任。
B的父母则显得冷静许多,我认为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并非公职人员。在我出示了证据之后,他们无奈地认同了女儿是自杀者的事实,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临走时他们问我,家中的儿子以后是否还能参加公职考试,得到答案之后,他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明知故问让我忍不住在心里发笑,他们还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自杀本就是罪大恶极,他们的女儿还妄图掩盖罪行,可见父母的教育极其失败,这样的家庭中诞生的孩子,决不允许出现在公职人员的队伍里。
两位天真愚蠢的女孩,以为演一场戏就能逃避自杀的罪孽。破译后的短信里详细记录了她们的计划,先是在公众场合口角,制造不合的假象,再逐步将矛盾激化,最后发展成殊死搏斗。她们讨论怎样的搏斗能确保两人最终被对方杀死,最终确定为现在的方案。她们执行得不错,第一眼看上去的确很有迷惑性,过程也很真实,在找到短信记录之前,没人能确定这是伪造的。我不禁要发出叹息,她们为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绞尽脑汁,如果这样的精神能用在正途上,能为这个社会创造多少价值啊!
至于她们自杀的理由,不过只是区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A和母亲关系很差,经常遭到打骂,B成绩不好,觉得家里人更宠爱弟弟。不过只是这点小事而已,比她们还要痛苦的人不是比比皆是吗?还有自由,她们觉得自己的生活缺乏自由,事事都被管理和束缚。“这里已经没有了生的自由,现在更是没有了死的自由。”A在短信中写下这样的文字,这是对《自杀法》的极大藐视。自由?殊不知无限止的自由从来不存在,她们所追求的自由也只会把她们带向罪恶的深渊。
父母辛苦养育她们,社会为她们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希望有朝一日,她们能成为反哺社会的人才,可她们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一点小事,她们背弃了自己身上的殷切期待,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千方百计,执意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亲人下半辈子都会生活在痛苦之中,女儿自杀会让他们再也抬不起头来?
不,她们明知道这一点的,只是她们太自私,把自己的诉求放在第一位,从来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实在是罪大恶极!她们的死去,是对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如果人人都像她们这样,还有谁来为社会创造价值?
她们没有资格拥有骨灰。
为了弥补失去的社会资源,也为了让他人引以为戒,她们的遗体将被回收,加以最大程度的利用。解剖课的教材?那并不是这些罪人能够担任的。她们的肉会被剔下做成饲料,骨头被磨碎做成肥料,大脑和可用的内脏会被取出,用于科学研究。有人说这样太过残忍,然而既然他们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身体,那么我们来替他们使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可即便是这样,也弥补不了她们犯下的罪!她们本该为这个社会创造数十年的价值,光是分解她们的肉体怎么能填补这巨大的空缺?
我已经处理了太多类似的案件,一起办案的同事走马灯一般地调离,只剩我还坚守岗位。他们说我铁石心肠,我却觉得他们才荒谬,为何要与自杀的罪人共情?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每一个自杀者都死有余辜。
即使那人是我的女儿。
幸好我早就和A的母亲离了婚。
作者:临渊
评论:求知/随意
洁白的房间,中央是张黑色小床。
王折躺在上面,静静地看着行刑人把束缚带绑紧。不知这么称呼合不合适——他们的制服跟带自己到这里的狱警不一样,多半是两个系统的。左边的先生更熟练一些,利索地固定好自己的躯干,手和脚也接近完成。反观右边那位,居然做到了工作量少的同时耗时更长。他默默叹了口气,环顾四周。
天花板的灯有些刺眼,他将目光看向正前方的玻璃,那后面坐着他的父亲和一些亲戚、朋友和同学。看不太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无法判断自己的预测正确与否。
对于他的母亲缺席一事他毫不意外,毕竟那是位脆弱感性的女士。而毛蒙——与王折交往最深的恶友兼一同长大的竹马——也没有来,毕竟他已经被王折杀了,这也是后者躺在这里的原因。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就会坐在最前排,仔细地欣赏吧。”王折心想,“左邻右舍听见这瘟神死了估计都会笑出声来。就这种人还想站在道德制高点审判我?”他冷笑起来,“被椅子砸死,这种程度的死法还是便宜他了。”
死刑总负责人——姑且就这么叫吧,在王折背后的小房间里宣读完了那些废话,一个医师打扮的人上前来,在他胳膊上用棉签抹了抹。这是消毒,接下来就要把针头刺进皮肤,二者间有一段短短的等待。而王折很讨厌这种等待,尽管那刺痛不值一提,于是闭上双眼,决定回顾一下自己短短十九年的人生来转移注意力。
“搞得这么风轻云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一道尖亢的声音伴随着阴阳怪气的语调响起。
毛蒙?!
王折猛地睁开眼,狐疑地左顾右盼,但现实中并无异常,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进入他身体的硫喷妥钠也在井然有序地开展工作。他再次阖眼。
“用这个声音,是想客串怨鬼?索命之前要我忏个悔?真是笑话。“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心中尚有余悸,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再者,就算我有那么一毫克的歉意,也绝不是给你那种人的。”
毛蒙的声音没有再出现,王折稍微松了口气。“死人是不可能说话的。幻听还是跑马灯?药这么快就生效了吗?”他一边想着,一边感到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六年前的某个下午。
今天轮到王折和梁明远打扫卫生。梁明远是个热情真诚的小伙,外貌也无可挑剔,在男女生间都很有人气。当王折收拾好书本,准备去拿扫把的时候,梁明远不好意思地搭话道:
“那个,我有点事先走了,下次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一个人来,今天就...”
说着,用期盼的眼神注视着他。
“喂!快点啊,别让人家等急了。”
门口传来催促声,一个女生不太高兴地看着他俩。王折想起来一些绯色传言,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点了点头。梁明远激动地拍拍他的肩、道了声谢,然后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还差点撞到人。
一个人打扫就是会慢些,在王折进行最后一个环节拖楼梯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同学吃完饭回教室了。虽然预见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有些烦躁。懒得认认真真地拖完,直接把桶里带着泡沫的水倒在楼梯上,然后敷衍地用拖把带一遍就收工。中途,王折脚打滑了一下,差点摔倒。看着瓷砖上的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楼梯偶尔会滑滑的。
初二的王折站在楼梯前,对着空无一人的楼梯露出了看穿一切的冷笑。这时,身后传来人跑动的声响。王折扭头看了一眼,梁明远大步流星地蹦到了他身前,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容,看起来相当春风得意。
“不好意思啊,你这是搞完了?”
王折注意到梁明远嘴角的弧度,稍微被感染到,微笑着应了声是。
“那你赶紧吃饭吧,今天可是老班的自习。”
他不等王折回答,就一把拿过拖把和水桶,欢快地跑上了刚刚拖过的楼梯。一个迈步就是3级楼梯,然后又跑了两步,还剩下最后4级,他再一发力,右脚掌便踩上了最高的那级楼梯。变故却不期而至。
“——!”
鞋底与楼梯摩擦得过于顺滑,导致他整个人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双手努力挥动着,试图保护自己,但因为拿着东西而完全徒劳。楼梯下,目睹了全程的王折听见了三种声音:塑料水桶沉重的“咚”、木质长杆清亮的“当”以及血肉之躯沉闷的“噗”。
“以后上下楼梯得小心了。”他得出结论。
“你还记得他伤了多重吗?”
毛蒙的声音掐着点地在王折身后响起,后者如同梦醒一般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漆黑的虚空。再转头,看见毛蒙蹲在梁明远身旁,双手放在膝盖上,检视着他的伤势。
王折没有做声,他感觉自己从昏沉的旁观中被叫醒,意识和记忆都有些混乱。自己应该是在注射死刑途中,这里大抵是混合了自己记忆的幻觉。但,为什么是这里…?
毛蒙保持着那个姿势,仅仅将脸转过来,跟一言不发的他对视:
“哦,不好意思,我应该问‘你知道过,他伤有多重吗?’”毛蒙的嘴角狰狞地裂开,“你也明白的吧?为什么会想起这事儿。”
王折沉默地踱着步,向毛蒙靠近,没有交流的打算。
“啧,又来这套,你他妈从小遇到事就摆出他妈一副清者自清的卵样,反正有老子背锅...”
最后两个字以一种怪诞的变调弥散在空气中,因为王折一个足球踢把毛蒙的脑袋像蛋糕一样踢到了墙上,喷溅出一副粉红色的抽象画。自由的颈动脉里迸发出一条条老式胶卷,像超新星爆发一般猛烈地充斥了整个空间,王折脚下的地面也被层层叠叠的胶卷争先恐后地覆盖,一个个格子里不同的记忆片段不断变换。
这里是意识世界之类的东西,自然没有什么顾忌。他明悟般地点点头,对眼前超自然的一幕也不以为意,看向曾经是毛蒙的东西:
“正好有句话没法告诉活着的你,”被自己的话逗乐,王折忍不住笑了笑,顺便注意到胶卷更替的速度开始减缓,“杀你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释然,一种胸中的郁结全数消散的快感。在等死的这段日子我才理清了缘由。”他盯着毛蒙残留在脖颈上的下颚,光溜溜的舌头安静地躺在一圈牙齿间,似乎在听他的说话。“我曾以为我只是看不惯你,对你带坏我这件事也只是埋怨的程度。但事实证明,我潜意识里不这么想,以至于亲手虐杀都不能让我解恨。”五指虚握几下,似乎在怀念当时的手感。
“让你活下去迟早会危害社会,或许我也是。所以我很庆幸我犯的是故意杀人罪。而且,杀的是你。”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听到我承认自己也是个混账你是不是很满意、可以成佛了?你阴魂不散不就是想听这个?近墨者黑嘛,我也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坚定意志、伟大理想之类的东西,跟你待久了就这样了。但要说这辈子做了什么有益社会的事,那就是把你宰了。”终于歇了口气,“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也该死了。”
胶卷们响应着他的话把他包裹了起来,视野一片黑暗,世界即将熄灭。
“不,不是现在。”
这次响起的却是自己的声音?
“我们还有话要聊。”
睁眼。
黄昏,太阳把校园染成橘黄色,王折认出来这是高三的教学楼,那时的自己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俯瞰着来来往往的同学们,一旁的毛蒙靠在栏杆上,像过去那样跟自己聊着有的没的。有些奇怪的是,尽管他样子和声音都跟自己一样,但王折就是知道,他是毛蒙。
作为意识进入自己的身体,王折环顾了一下这久违的风景,一时间竟沉迷了进去。
“又刷新了我的认知啊朋友,你可,真了不起。”宁静没有持续太久,毛蒙还是主动挑起话题,“对那些事都不‘记得’了,想起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停滞的片段。”
“既然你这么懂,还顶着我的脸出现,那就不该奇怪。”王折看都没有看他,只是一脸怀念地审视这里的每一个细节:抱着书啃着馒头急匆匆的麻花辫姑娘,篮球场上拼尽全力的丸子头男生,树荫下嬉笑打闹的学弟学妹....这幅校园图景是他忙碌的高三生活里最喜欢的调剂。毛蒙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一个个人物。
“那个姓谭的麻花辫,眼巴巴地期盼着她的‘好朋友’能帮她解个围,没想到都对上眼神了,你还能视而不见。”
“嗤,那群围着她阴阳怪气,还乱翻人家书的女生不就是毛大人您的‘鹰犬’?我用脚后跟都能猜到是你,不然毫不相干的两拨人,怎么突然就…”停顿片刻,王折瞥了他一眼,“你该不会想说,是在帮我制造机会吧?”
毛蒙扬了扬眉毛,玩味地说到:“如果我说是呢?”
“那就,连一瞬间的犹豫都不会有。”说着,王折皱起眉头,猜想到了他的另一个用意:破坏自己的交际关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为毛蒙鼓起掌来,“呵哈,精彩的设计!我都忍不住想给你颁发个奖杯了。”
毛蒙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无视掉他做作的表演:“学艺不精,不好好搞,怕堕了师傅你的威风啊。”
王折不阴不阳地回敬:“不敢当,我会有这种恶癖还是师承您啊。”他的目光穿透毛蒙的躯体,似乎看向了世界之外的地方。“其他的也不用点评了。看你在这儿挺不自在的,我也懒得跟你纠缠,直接去最后一站吧,我大概知道会是什么地方了。”
即使对下个地点隐隐不安,王折面上也没有半分露怯。
心念一动,整个世界像背景图层一样被揉成一个点,然后新的图层自虚空中浮现。
"你也是能提出些建设性意见的嘛,让我们期待接下来的好戏吧。"毛蒙脸上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王折感到局面有超出把控的趋势,不安感愈发沉重,疑心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而毛蒙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事先声明,就算你等会儿后悔了,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怀着疑虑,等待新的世界逐渐成型。正如他所想,是大学时期的学生会外联部部室。破碎的色块和纷乱的线条间隐约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打理房间里的花花草草。
是她,柳卉。王折的大学同学兼前暧昧对象。
王折忽然明白了不安的来源:自己竟是在害怕——害怕面对她。不声不响地瞟了毛蒙一眼,他凝视着柳卉,丝毫没有移开目光的迹象。
被不安所驱使,王折迅速地翻找起回忆。
部门新生欢迎会。
高谈阔论的自己。
崇拜的视线,前辈的赞许。
悄悄拉扯自己袖子的她。
细声细气的温柔语调。
刺穿虚荣心的话语。
顺势产生的好奇心。
自那相识之后,回忆都变得鲜活起来。
因为经常在部室里相处,王折与她日渐熟络。柳卉是个很小只的姑娘,精神状态也不太好,性格还比较弱气,在部门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她的爱好是盆景,除了部室里原本就有的几盆绿萝、君子兰,她还带来了七八盆花花草草。王折不认识那些植物,但看得出它们给她增加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作为部门里跟她说话最多的男生,其他人偶尔会打趣他俩是不是在一起了。这种时候王折就会摆出他经典的清者自清脸,柳卉则会不好意思地否认,让他们别开这种玩笑了。
王折知道她大抵是喜欢自己的。
有一次他问柳卉:“你这么内向、不敢跟人搭话,当初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些?”
然后优游自如地欣赏了她脸色涨红的全过程,结结巴巴地找了好些个理由,最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解释,以王折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告终。
事情的诱因,出现在毛蒙来他们部室玩的那天。
房间里只有三人:王折在处理表格,柳卉在摆弄花草,百无聊赖的毛蒙突发奇想,把带给王折的百○可乐倒了小半瓶给一盆绿萝喝。见状,柳卉勃然变色,壮着胆子,跟外貌有些凶狠的毛蒙据理力争,毛蒙逗了她一会后才施施然地道歉。旁观了全程的王折自那天后,每次去部室前都会先绕路去开水房打一保温杯的开水。
也是自那天后,柳卉逐渐发现自己精心照料的“孩子们”莫名地萎靡不振起来,甚至有的开始枯萎。不过好在王折注意到了她的失落,也开始对它们有了兴趣,他们的聊天里多了很多花草的话题。王折还会关心她对每一盆植物的感情,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能说会道。
王折对此也很满意,和柳卉一起小心呵护着这段关系。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手法用太多次之后,柳卉逐渐起了疑心。于是最后一次,他一次性赐死了好几盆精心挑选的花草,实现了合理性、隐蔽性和杀伤力的完美平衡。
后来的日子里,即使有他尽心安慰,柳卉的情绪也一蹶不振。一个多星期后看着彻底死亡的花草,她请了很长的一个病假。王折尝试过联系她两次,均没能成功。
暂停回忆,王折捏了捏眉心,他忽然意识到柳卉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相信他。而毛蒙恐怕就是从她这里知道了那些信息。另一位观众依然在注视着柳卉,王折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回忆不断展现。
柳卉告病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毛蒙约他去部室玩。到了地方,一推开门,王折发现毛蒙在将一株君子兰的叶子拉长、弹回。注意到王折来了,毛蒙直接抛出一个炸弹:
“听说柳卉跳楼了,自杀未遂。”
王折一惊,眉毛挤成一个“川”字:“你怎么知道的?”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他不由得满腹狐疑,“这种事不能电话里说?还特意约我来这。”
毛蒙嘻嘻一笑:“得了得了,看你这屎样你爹我就知道没猜错。”语气有所顾忌般严肃了些许,也放开了那颗君子兰,“再告诉你,我还知道柳卉休病假就是因为这些花花草草。”
面对含沙射影的指控,王折倨傲地微微后仰,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毛蒙。
双方大眼瞪小眼,王折终于是没信心把毛蒙糊弄过去,也找了盆草薅了起来:
“猜猜我是怎么做的?”
见他认了,毛蒙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我哪懂这些,只是了解你这狗比罢了。身边有什么人伤心倒霉啊,八成就是你干的。”
王折噗嗤一声:“就算我有八成的锅,七成也得仰仗您教得好啊。”说着,作了个瓶子倒水的手势,“记得吗?你,百○可乐。”
“人都死了还他妈找借口,你怎么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呢?”
“搞得这么义正辞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王折不明白今天的毛蒙怎么扮演起愤世嫉俗的检察官来了。仔细端详他的表情,试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却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了…怜悯?不安和焦躁将他的心攥紧。
毛蒙缓缓地开口:“…那我也不说啥了,迎接惊喜吧。”
“嘎吱——”
墙角的储物柜发出历经沧桑的金属摩擦声,一个缩在下层储物空间的女孩子扭动了几下,钻了出来,用阴郁的表情看着王折。
那之后的回忆变得抽象、破碎起来。
平头青年面带讥讽,对着女孩侃侃而谈过去的事。
她蓝色的视线将回忆冻成冰。
长发青年突然爆发,神色狰狞地抓起椅子。
……
整个世界又回到了一片虚无。
“…一切都明白了。”毛蒙幽幽地出声,“原来‘你’是这样美化记忆的。”
王折几乎都要忘记他的存在了,身体微微颤抖,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但王折似乎看到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早就明白了,我们会在这里对峙,是你想要我忏悔认错,不是吗?”
语气已不如之前从容。毛蒙的眼神从刘海间透射而出,插在他的心间。
“都说了…”王折不能再忍受这种沉默,他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心里的痛苦。但刚开口就被毛蒙厉声打断: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他?”
“为什么你能装得风轻云淡?”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视死如归?”
“毛蒙”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些话,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连绵的炮火轰在王折的心理防壁上,慑于毛蒙的气势,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瞳孔震颤,心被名为可能性的野兽撕咬着。
“…不,不可能!”
下意识地,他全力挥动右臂,整只手如鞭子般迅猛地抽在毛蒙的腰间,试图把面前的东西腰斩。
“...”
但山峰没有被撼动分毫,徒劳的一击反而震伤了自己。
毛蒙一脚把他踹开,抬抬手,在他身后弄出一扇白色的门。
王折一脸惊惧地看着从门内散发出的光芒,脑海里涌入一些无法理解的片段:大雨滂沱的高中校园。
头破血流、倒在自己身下的柳卉。
倚靠着楼梯扶手,赞叹不已、为他鼓掌的毛蒙。
全身的细胞都在嚎叫,哀求着他远离那扇门——就算在这里虚度到意识消散,也不要接近那里。他尝试让那门消失,却发现自己已影响不了这里分毫。
毛蒙缓缓地靠近那扇门,他感到的痛苦只比王折更甚。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目光呆滞的后者,自言自语道:
“去面对真实吧。”
一脚把他踹进了那片光芒中。
“!!”
如同从噩梦中醒来,王折猛地睁开眼。
他看见那个负责注射的医师摘下了他的医疗护目镜和口罩,露出跟他那恶友毫无二致的脸,面带讥讽地笑着。
他看见只有自己一人的部室被猛地推开门,柳卉带着其他部员涌进来,将他团团围住,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灵魂颤抖着。
最后,他看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婴儿车里,母亲木然地注视着他,父亲缓慢地将他掐死,亲戚、朋友、所有他认识的人鼓起掌来。
意识熔断于黑暗。
西行后志企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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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像新打的棉花被一样盖住了土地上的血污,目光所及白皑皑的一片里不知道藏住了多少人的泪水。
好在对于劳苦百姓来说没什么大事比得过春耕秋收,这雪呀浸入土地里也许能给来年带个好收成。
小狐院里那几棵胡桃木光秃秃的,点着几丛雪花,和白毛狐狸一样,唯唯诺诺的。
燕辞歌留在厅堂里养伤,行尸抓伤的手臂还有些黑肉没剔除,只能等长好些又剔掉些。
这估摸着刚及碧玉年华的小道长对着自己手臂就是一刀,姑娘家家的娇软性子一点没生在她身上,仿佛出生就和那石头一样动手干脆利落看得门外回来的令狐匆牙酸垂耳。
他把早上干活结的物资丢在地上,蹦着进去嚷嚷:“没上麻药你就不怕疼吗!”
“是死肉。”
好嘛,狐心当成驴肝肺,她实在是不懂旁人的关心为何物。
黑发的青年从取暖的火炉边提起一直温着的茶壶给自己到了杯茶。
脏兮兮的手套被他丢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小小的翠绿茶杯汲取着这点温暖。
“你手怎么了?”
乌黑的烂肉被小刀剔掉,那点腐肉星子被她刮在刀上伸进炭火里,难闻的味道噼啪刚爆开又马上被桌上放着的火云符点燃成灰。
令狐匆松开茶杯看着自己的手,上下翻转又虚抓了几下,然后才笑笑回答她。
“没事,帮那菜贩阿伯搭棚子不小心摔倒了划了一下,洗过了。”
燕辞歌不悦,又听他叨叨说着上午帮忙的琐事。
什么给人帮忙搬东西撞到了马车好险没把货压坏,什么帮人送衣被自己被松树泼了一头雪,还有那被走失的女童抓住衣服哭着喊叔叔又火急火燎在难民中找她家人。
狐狸说得轻松有趣,趴桌上烤着火,嘴里碎碎说着还好大家看他面善又勤快,不然家都不能回。说起好笑的地方那双如蜜琥珀的桃花眼都笑弯了,只有看见他身上才知道这人半晌就落得如此狼狈。
细碎刘海贴着额头半干半湿,马尾尖湿漉漉的扫在外褂上,衣摆裤腿全是雪泥干了的斑驳。
就连那双堪比女人一样漂亮的手上也是被冷水泡白了边的刺眼红痕。
恼火的想法不知道怎么出现在燕辞歌心里,像猫抓一样挠得她烦躁。
白瓷瓶被她摔在令狐匆面前,命令道:“上药。”
“诶我是妖,不要浪费药呀,明天就好了!”
“碍眼。”
“啊?”
不知道自己是在生气的小道士离开了厅堂,走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她手上那几道伤口划开了好几次了,估摸着没办法恢复好,再怎么样也会留下狰狞的疤痕。她无所谓,绷带护腕一绑谁也看不见。
但是伤在令狐匆手上会让她焦躁,就好像是画符时被打断没办法一笔勾完那点朱砂。
“令狐匆。”她轻念了一句,知道那双耳朵听得见。
果不其然厅堂里传来清朗雀跃的一声答应。
“诶!”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帮忙。”
“那不成,你伤这么严重,我们五大三粗的,帮忙都干的是体力活。”
小道士倒是被这句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回头看着厅堂门口给自己上药的妖,小雪飘落模糊了人的视线。
摇摇晃晃的狐狸清秀的脸上是漂亮的桃花眼,要不是挂着那显得软软弱弱八字眉,他换上书生长衫也能说的上丰神俊朗。
实在是和五大三粗沾不上一粒米。
“三天就行。”
“嗯!”令狐匆应的快,但也不傻,“三天后找大夫给你看看,好了再说。”
不枉费十六年间不断受伤对自己有足够的了解,燕辞歌说三天就三天,手臂的抓痕都恢复了,除了碍眼的疤。
她倒是无谓,只是聒噪的狐狸缠着大夫问有没有什么祛疤的药啊,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最后给老大夫念得挥墨甩下一个方子,说下次别找我了之后飞快离去。
伤好了就该干活了,忙碌重建的人们像是工蚁,小小的,一群一群一簇一簇,在年关的寒冬里抱团取暖,修补自己的蚁穴,只为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冬去春来,长安城似乎逐渐恢复正常,如絮的白雪化成水滋润着这重获安宁的土地。
小狐院的胡桃木发芽了,嫩绿的叶片装点着冷冷清清的小院。
令狐匆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家常小菜走进厅堂,花满堂少见的以男身出现,抱着封着红纸的深色酒坛坐在桌边。嘴角咧开到脸颊,非人非狐,眯着眼又诡异又慵懒。
“小酌小酌,好酒好菜好日子呀。”
三人围着吃饭,桌上的小火炉摇曳着点点火光,温着杯里的烧春,八仙桌上飘着温暖的菜香和撩人酒香。
一人二妖和谐得不像话。
酒足饭饱后,令狐匆把喝醉了的花满楼扛去别院,回来就看到坐在石桌前的燕辞歌在发呆。
她盯着胡桃木上的新芽看了一会儿,直到令狐匆被夜里的北风吹得打了个不懂气氛的喷嚏才回过头来。
“开春了。”
“对啊,胡桃树发芽了。”狐狸看着自己的树傻乐,“我跟你说,它年中开花可好看了,秋收前还能收到果子,核桃很好吃,还能做糕点。”
“我要走了。”
离别的话语很轻,被风一吹就散,像是没出现过一样。
令狐匆此刻只恨自己听力那么好,想听的不想听的都跑进耳朵里。
“嗯……呃……啊……也是……”尴尬让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你们游方道士……是要到处走走,多见识也好!”
“嗯,我去收拾行囊了。”燕辞歌起身,腰间挂的香囊球在令狐匆眼前晃荡了一下,“这段时间多谢照顾了。”
令狐匆没回答她,也不知道回答什么 燕辞歌也没期待他的回答,背对着他回了房。
也许降妖除魔的道士和为非作歹的妖物背道而驰才是正确的,只是一段时间合作罢了,为的也只是普通人的安宁。
隔天一早,天有雨水,燕辞歌拎着她根本没几件东西的行囊,撑着方便好用的八卦伞遮着身形走出小院。
小狐院门口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令狐二字被风霜磨砺的有些模糊,燕辞歌驻足看了眼,准备像那个家伙一样不辞而别。
院子里传来的哐当响声拽住了她,只见令狐匆绑着个行囊跌跌撞撞跑出来,见到她时还被门槛石绊倒摔了个狐啃泥。
他撑起身子露出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不是我的笑容对着燕辞歌说道:“等等!等等!劳驾,小道长,借个伞呗,我去洛阳城。”
初见时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夹杂着一些令人难以琢磨的情绪。
燕辞歌闭了闭眼,字正腔圆。
“我不去。”
“哎呀这不重要,可以先去你想去的地方,然后借我伞去洛阳。”
“八卦伞不外借。”
“那你我同行。”
“……你这是死缠烂打?”
“哪能啊!”狐狸挤进了伞下,“你可是有求必应的小道长,我是没伞有要出远门的可怜‘人’,你说呢。”
青年清新俊逸,又摆着一副乖巧的笑容,让燕辞歌吞下了拒绝的话。
“走吧。”
“好!小道长我帮你拿东西!”
小狐院没了狐,白狐妖也不是妖,小道长也不是道长,只有落了锁的院落和同行的二人。
到底会不会去洛阳呢,燕辞歌不清楚,令狐匆也不确定,只是一起的话,这人世间如此之大去哪都行。
西行后志企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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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匆跑了,八仙桌上丢了一堆散发药草清香的白润瓷瓶,一句话也没留,像那山间野狐狸一样夹着尾巴溜走了。
留她独自养伤这几日别院的黑狐表兄花满堂倒是来露了个脸,难得今晚身上没飘着酒香。
黑漆漆的桃花眼在屋内扫了一圈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女子样貌的他拈着衣袖顶着燕辞歌平静冷漠的双眼笑了许久。
“小丫头,他被他自己吓跑啦!”
燕辞歌不语,目光掠过竖起的黑色狐耳之后便给自己手上换药。
“哎呦呦……”黑狐狸绕着桌子转了两圈,看着小道士手上的伤咂咂嘴,“啧啧啧,小葱那怂包还能下这么重的手啊?”
“不是他。”燕辞歌抿抿嘴唇驳了一嘴。
手臂伤的伤确实不是倒霉狐狸能够做到的,绷带缠绕下的伤口就算撒了厚厚一层金疮药也透露着尸腐气息。
花满堂凑近嗅了嗅,漂亮的眉毛蹙起,晕着朱红的指甲尖点在燕辞歌手腕上,语气不善地说着:“你遇到那些玩意了?”
“……与你无关。”
“说实话!小丫头,你要是出事了我那傻弟弟得疯了去!”
“他早走了!”燕辞歌脚尖踢倒花满楼单膝压着的圆凳,借着对方失去平衡那一下抽走了自己的手,“再说了我出事与他有何关系!”
“嘿,你们俩之间的事我就插手——”
花满堂一卷身上黑色的琵琶袖作势就要和燕辞歌打起来,刚踢开脚边凳子时就被推门而入的人打断。
“燕道长!燕道长!不好了!”
推门的男人被圆凳绊倒连滚带爬骨碌碌扑在燕辞歌面前,披头散发,身上朴素的短打也是一片血污。
“燕道长!行尸!!行尸又聚集了!!”
听闻此事的燕辞歌胡乱扎起绷带,牙咬着尖端打了个结,起身看了眼花满楼。
身着袄裙的美女狐狸遮着脸变成了短衫老者,那人弯着背幽幽地说:“别看我,我可是吃人的混蛋妖怪,现在只是个可怜的老人家,行不得打打杀杀。”
小道长甚至连嗤声都不屑留给他,抓住放在墙边的八卦伞夺门而出。
她不需要那城门口的茶棚贩夫指路,行尸汇聚的地方是哪她清清楚楚,身上的伤也是因为令狐匆离开那日小狐院闯进了几个和他相识的逃难人求助留下的。
正气凛然的小燕道长放不下苦命人,安抚了几人之后便冲去协助疏散,没想到正巧遇到了眼熟的耀天京的人。
她尽力护了几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充斥着绝望和痛苦,无为的平民百姓哪能抵御这种事情?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皇室动荡不安,渺小的民众更加难以自保。
守护自己家人的百姓扛着锄头镰刀锅碗瓢盆,伴着侠义之士和些许不计报酬的耀天京从属冲散行尸,想在这城墙脚下闯出一条逃生路。
没想到突围几日只换来小半日安宁,也仅仅只够燕辞歌包扎一下伤口。
等到她再来时幸存者的哭喊声像是利剑刺破黑暗的天空,魔气侵蚀,让人满眼是触目惊心的红。
四周全是死人,完整的、残缺的、碎烂的混在一起,杀红了眼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打中的是死人还是行尸。
肉块被击打的沉闷响声和悲鸣哭喊交织在一起,也许这就是炼狱的样子。
布鞋浸了血水,燕辞歌从震惊中醒过来,试探的脚步转变成奔跑。
灵敏躲过砸过来的几斧头,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叠宁神符,大哥留给她的只有这些存货了。
不知道能有多少作用,也不是可以取舍的时候,黄纸朱砂被她贴在近身的几人身上,陡然燃起一簇火焰化成白灰放倒了那几人。
“不够……还不够……”
燕辞歌黯然,红眸沉了沉。想带着大家逃走只有这点宁神符不够,不够她把被魔气侵蚀了的疯狂百姓放倒,除非她下死手……
手掌紧紧握住,指节都泛起挣扎的白,然后又被放开,一瞬间脱力的虚弱让她晃了晃,她不想选择最后一步的……但是背后还有啜泣的普通人啊……
“对不起。”八卦伞撑起,黄符悬空翻飞,燕辞歌的眼角好像落下了什么晶莹的东西,又在这风中消散。
“小燕!”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然后是一抹白闯进视线里。
令狐匆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半拥着燕辞歌阻拦她的前进。
“对不起我来晚了!没事的你不会伤害他们的,人我来,行尸你去?”
诧异的表情出现在燕辞歌脸上,她甩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愤怒起来。
“你来做什么! 你又想入魔吗!”
令狐匆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如果不是比她的要大上些,抓着她那带着伤痕和茧子的手还不知道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可以控制了,而且我只是用能力让那些人晕倒,不会见血的!你信信我吧!就像之前一样!”
令狐匆丢下这句话就害羞似的撒开了燕辞歌的手,跑向自相残杀的人群里。
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完整的露出本体,接近十尺的六尾白狐优雅美丽,在尸山血海里奔跑跳跃不沾染一丝脏污。
他们俩像是默契的双手一样,单独一只手做不到什么,但是一起就能解决两边的问题。
入魔发狂的人被一口妖气弄晕,行尸被暴戾的符咒击破,看似困难又无望的事情被他俩解决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则被还有气力的人给分走了。
城墙下点起小撮篝火取暖,受伤的人按伤情严重排着队让被护在最后的医师治疗,安静,但并不死气沉沉,似乎是已经知道可以逃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这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色似乎是最暗的时候。
远离人群的树林里,令狐匆还维持着白狐样子,枕着爪子趴在地上,黄金色的眸子担心地看着自己身侧包扎伤口的人。
“小燕……要不要我帮你包?”
“不要。”
“那我给你去拿点药?我跑得很快!”
“不用。”
“那我带你回城里你洗洗?”
“不必。”
“……”
倒霉狐狸比受了伤还颓废,头已经低伏到了地上,前爪盖住他的眼角,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燕辞歌看了他一眼,身体挪动了下向后坐了点,小半边身子埋进了雪白的长毛中。
狐狸依旧盖着自己的脸,只是巨大柔软的六条尾巴不安分了起来,晃了晃停在半空中,然后像是豁出去了一样温柔盖住靠着自己的少女。
“令狐匆,我信你,但是我没原谅你。
你的不辞而别和你的烂摊子让我差点违背了师父教我的信念。
还有,花满楼也气我。
天快亮了,只是很冷我才接受你这么做的,听明白了吗?”
令狐匆没回答燕辞歌,只是弯了弯身体,把她圈得更紧了,像是手掌轻轻握在一起留了个看得见星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