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尺寸有点大了?”
“不会~梅莉觉得很方便活动哦!”
梅莉看着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高大男子,现在因为是在公共场所便没有叼着那根香烟,不过是在别的地方,一旦看到她凑近就会立马掐掉香烟这一点,她一直都看见眼里。博士,这个人真的像你说的一样是个温柔的人呢!
梅莉高兴地转了个圈,她穿着崭新的斗牛服猛地停下摆出了一个帅气的姿势,那有点像某个冠军经常摆的胜利姿势,“锵锵!”悬浮在周围的洛托姆似乎早就迫不及待,趁着这个机会围着她拍了个遍,甚至不时的用机械音发出:“太帅了!”“太漂亮了!”“世界第一的斗牛士梅莉碳!”的夸奖话语。
考库斯看着胡闹成一团的一人一宝可梦,笑着搬了个椅子坐下,招呼着梅莉过去,身高差太大导致他没法很好的给梅莉编头发,但只要坐下就没什么问题的。梅莉欢快的凑过去转身,等着考库斯完成最后一步的步骤。像这样穿漂亮衣服的机会很少,博士又不太会买,啊,不过运动装梅莉也很喜欢!
梅莉高兴地磨蹭着双手,感受着头发被轻柔的撩起,又因为梳子划过带过一阵阵的瘙痒感,接着像是想要固定发型但是又怕手劲儿把她弄疼一般小心翼翼的编弄着。梅莉缓缓地闭上眼睛,一位棕发的男子映射在她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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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的同她发色相近的下垂眼温和的翻阅着资料,在注意到视线的那一刻慢慢的转过头,纯白外套下伸出的手招呼着她过去,她跑了过去,扑进那个人的怀里,“爸爸!”她叫着,声音无比的欢快就像一只百灵鸟。
“……?”
“嗯!梅莉最喜欢爸爸给梅莉绑头发了!还有爸爸带回来的新衣服和草莓蛋糕!”
“……。”
“嘿嘿~那爸爸明天一定要早点回来哦!”
棕发的男子抚摸着她的头顶,温柔的,成为了他在梅莉心中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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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考库斯的手指微微一颤,停顿了手中的动作,他沉静动了动嘴唇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粉色的长发一点点编起,让其逐渐变得有序,整洁,再一点点被盘绕在两侧,用发带固定牢固。“嗯…完美。”考库斯看着自己完成的成品,不由得发出赞许的声音,“洛托姆,距离梅莉的入场还有多久?”
“Yes!Master!还剩下三十分钟!”考库斯急匆匆的站了起来,将梅莉的号码牌交给梅莉的手中,便带着后者匆忙的跑到入场口。穿着熊会和梅莉一起入场,他现在得去观众台了,尽管对于刚才梅莉的状态有些不放心,但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在观众席上给梅莉加油了。
反倒是梅莉,注意到考库斯犹犹豫豫的行为,插着腰一脸快活的挥手喊道:“考库斯哥哥!梅莉很强的哦!绝对绝对!不会输掉的!”
“梅莉…”
“请梅莉选手入场!”
主持人的声音,观众的声音,将考库斯的话语淹没下去,穿着熊将梅莉抱起一步步前往舞台,只留下一个静静地看着他们背影的考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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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真不愧是斯凯奇步德最大的古代竞技场,光是望向观众台都有数不清的人坐在那里,那些人的视线紧紧地盯着梅莉,梅莉则紧紧地盯着那只早已等候多时的极巨化肯泰罗,确认了那就是自己接下来要对战的目标。
嗯…不对,应该还有一个人。
战斗区域的位置上还有一个人,梅莉看了看那个人的背影,还有一只宝可梦,偏了偏头,黄色和棕色的身躯,额头上还有五角星——是超能系的勇吉拉,如果真的要打起来,那可是很棘手了。
“啪嗒”被穿着熊放在地上,梅莉抖了抖挂在左手上的斗篷,将其整理平整,看向了比自己高上一点的女性露出一个笑容:“姐姐好!梅莉的名字是梅莉!请多多指教!”也许是因为她打招呼的缘故,对方转头看向她,也打了声招呼。
“那么,新一组的斗牛赛即将开始!首先介绍一下我们这组的挑战者!来自合众地区的梅莉选手,以及来自芳源地区的沈灿选手!两位使用的宝可梦分别是穿着熊与勇吉拉!不知道两位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激烈战斗呢?!”
考库斯匆匆忙忙赶到了观众席,却来不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焦急的听着耳边主持人震耳欲聋的播报声,紧张的看向梅莉。说到底,到底为什么自己的好友会轻易地答应让梅莉参加这种危险的比赛啊!她才十岁啊!虽然自己十岁的时候也挺狂的,但是这还是不一样的吧!
考库斯盯着沈灿的勇吉拉,吸了口凉气。这次的比赛本身就不是一对一对战制,挑战者又要提防对方的宝可梦攻击,又要快速的优先对方击败肯泰罗,梅莉这次对上的对手使用的是克制格斗系的超能系宝可梦,一上来的出道战就对上这种对手,真的没问题吗?
越是去思考,越是忍不住的想要立马打的电话给朋友大骂一番:“你到底是怎么当爹的!”考库斯焦虑的看向梅莉,却只看见一张自信的笑脸,于是只好无奈的重新坐在座位上,祈祷梅莉不会有什么事。
主持人的胡乱解说也已经在考库斯思考的时候结束,巨大的屏幕上已经是战斗的倒计时。
5、4、3、
2、
1、
0。
“穿着熊,地震。”
瘦小的身形猛地跳起,轻而易举的就跃上比她高大许多的肩膀,几乎是瞬间,穿着熊用那看起来可爱却过分凶猛的力量也随之跳起,再重重落会在地面,大地开始摇晃,剧烈到就连观众席上的考库斯都能感受到那种力量,倘若不是影子中的耿鬼迅速的出现将他扶住,他说不定也要跟旁人一样险些摔倒。
这…这也太强了吧。
观众们的热情在片刻的惊慌后立马就被带起,大概是没想到梅莉会一上来就采用这种战术,但接下来就是沈灿的回合了,如果用超能系的技能来攻击格斗系的话,那个一上来就威力强大的穿着熊又能不能吃下一击呢?
梅莉一个后翻从穿着熊的身上跃下,平稳的两脚点地,轻松而又快活,她抬头看向沈灿:“到你了哦,姐姐!”穿着熊也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举起双臂看起来友善的挥舞着。她注视着沈灿,注视着沈灿的勇吉拉,她看着勇吉拉抬起了手,那只手慢慢的汇聚起光芒。
意外的是物攻吗?要用什么?是精神切割吗?以穿着熊的体力应该能勉强吃下,但看来必须尽快把对方解决了。
“薯条,用挥指!”
“……哈?”观众席上的考库斯没忍住发出了声音,就连主持人也微微愣住,马上又转换好工作模式立刻开始播。
“没想到沈灿选手竟然选择用挥指这种非常看运气的技能,那么难道说,沈灿选手对于自己的勇吉拉非常的有自信吗?!哦哦!手挥下来了,会是什么技能呢?!”
“啪!”
一个由念力波形成的礼炮突然喷出了许多透明的礼花,最后化成些许白色的星星消失在空气中——是技能“庆祝”。
“哎呀!没想到一上来的技能就是庆祝,这难道是什么用来迷惑梅莉选手的方法吗?现场的观众们似乎也十分的诧异,但接下来的回合就是肯泰罗的回合了!”
巨大而又狂暴的肯泰罗在话音刚落,便重重的踩向地面,它的尾巴拍打自己的身体,蹄子踢打着地面,猛地以极快的速度向刚刚把自己弄疼的宝可梦撞了过去,直接将梅莉的穿着熊一下掀飞。
考库斯担忧的站起来看向穿着熊摔下的方向,地面扬起尘土,啊啊,该死的完全看不清,梅莉呢,梅莉没事吧。相比起他的担忧,那位中心的少女平稳的站在原地,慢慢的闭上了双眼,深呼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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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的话,要拼尽全力才对,梅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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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先生。”
猛地睁开双眼,方块形的瞳孔因过于专注的紧缩,现在仿佛要将圣人钉死在其上的十字架一般,全无了平时可爱气息,肯泰罗的影子倒映在她的眼中,就仿佛是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
“目标确认。”
甩开搭在手臂上的披风,手指指向的是那头巨大,但在梅莉的眼中却显得可怜的巨兽。
“百万吨重拳。”
烟雾的中心发出高分贝的叫声,那看起来原本笨重而与缓慢的身躯,在展现过自己强大的力量之后,展现了它同样惊人的速度。以极快的速度在拳头上酝酿出力量从烟雾中跃出,毫不犹豫的一拳打在肯泰罗的脸上。
速度和力量都快的过分,该说,真不愧是以惊人的怪力而自豪…在阿罗拉地区也有很多人称之为最危险的宝可梦吗……
“太,太惊人了!梅莉选手这一次对肯泰罗发起了猛攻!效果拔群!”
现场再一次沸腾,重新回到梅莉跟前的穿着熊擦了擦脸上的尘土,看向梅莉,黑色圆润的瞳孔中,映射出纯洁而又强大的方块性瞳孔的双眼。
“博士说过,如果有一天一定要战斗的话,一定要避免伤害到周边的人和宝可梦。有伤害性的群体技能也要少用。”
梅莉将双手背在身后,看向沈灿。
“所以,我不会再攻击姐姐的宝可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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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
天野海斗一直看着天空。
他坐在长椅上,身旁恰到好处地留下了一个人的位置。孩子们在不远处奔跑尖叫,蝉鸣声也很吵。天野海斗什么都听不到,他从早到晚坐在这里,像一尊突兀的雕像。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向蔚蓝天空上的云层,眼神却空荡荡的,像是灵魂并不在此处一样。
天野海斗看起来什么都没在想,但事实上,他的脑海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战争。理性与感性在他的大脑里厮杀,为了争夺他脑内回忆影片播放器的控制权。理性试图将其关掉,让天野海斗从长椅上站起来,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吃个午饭。而感性拒绝理性的提议,并且执意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播放同一频道的影像,这其中也包括了快速眼动睡眠时期。
这个频道的名字是,早津翔。
天野海斗今年二十二岁,认识早津翔十四年,他一半以上的人生里都能找到早津翔的影像。作为天野海斗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早津翔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时常出现。与早津翔有关的画面通常都是明快的,舒适的,只有一小部分充满痛苦,悲伤和绝望,一般出现在回忆的最末部分。天野海斗每每试图在想到这部分前停下,而理性却开始不依不饶,执意要把整部片子放完。
于是天野海斗又一次回到那个晴朗的下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沉闷的房间,早津翔的遗像在房间正中,笑得比阳光更加爽朗。画面在此处定格,从此以后的三个月零十八天都像是被浓雾笼罩般模糊起来。天野海斗开始觉得目眩,他已经感觉不到悲伤,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空虚。世界变成巨大的雪花屏幕,天野海斗走进其中,他只剩下躯壳,切开皮肤也不会流出血液,取而代之的只有喷涌而出的黑白灰三色噪点。
“你还好吗?”
天野海斗回过神来,他迷茫地抬起头,看到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她略微俯下身子,露出关切的神情:“我看你在这里很久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还好……”天野海斗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吓人,赶快清了清嗓子,“咳,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并不怎么习惯被人搭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肚子却擅自代他做了补充,拉着长音“咕噜”了一声。天野海斗顿时脸红了,他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吃午饭。
女孩欢快地笑起来,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对天野海斗心生厌恶。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补充一点糖分会比较好哦。甜味的东西对心情也有帮助。”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天野海斗低声道谢。自己的状态已经糟糕到高中生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吗,他苦笑着想。
“没有啦,我很习惯照顾人哦!在这方面我可是一流的!”
他们又讲了几句话,女孩便挥挥手离开了。天野海斗撕开糖果包装,把半透明的糖果放进嘴里。甜味让他感觉好了一点,他的饥饿感像是突然复苏似的,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吃上热气腾腾的晚饭。他摇摇晃晃从长椅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慢慢拖着脚步离开了公园。
“你去哪里了?”
“散步。”
天野海斗低着头,把咖喱饭往嘴里送,不去看母亲充满担忧的眼神。她大概也是考虑到自己的心情,没办法开口说出什么劝慰的话吧。但是,他隐隐觉得,母亲看向他的目光里,总有些责备的意味。
“为什么还没有好起来”,“到底要多久才会好起来”,她大概会这样想吧。
“为什么还没有好起来”,“到底要多久才会好起来”,这也是天野海斗自己想要知道的事。
“对了,”母亲状似随意地开口道,“你不是喜欢小动物吗,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节目,他们在招收志愿者。我看他们没有什么要求,我就帮你报名了。如果被选上的话,刚好可以去散散心。”
她没说下半句,但其中的期望不言而喻。
天野海斗点了点头。他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他自己也抱着期望,期待着自己能够不再执着于逝去的人,只是这一切会顺利吗?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001
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最近这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时常失眠,做噩梦,半夜醒来动弹不得,有时还幻听。如果幻听的话,我更希望听到你的声音,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只能听到尖叫。我有时候会想,说不定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在我耳边用我听不到的声音安慰我,鼓励我,可那不过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我试图让自己不去想你的事,但这有点难。如果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很担心。我也并不是没有试着做一些改善现状的努力,可惜未见成效,只能寄希望于时间的魔力。这次来参加志愿活动,虽然并不是我本人主动报名,但我也对此抱有期待,期待与动物们共同度过的时光能让我获得一丝平静,至少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很喜欢动物,我记得你也一样。
我们十二岁的时候,一起偷偷养过一条小狗。它是被人随便扔在路边的,刚出生没多久,叫声软绵绵的。我们想带它回家,可是家里人都不愿意养狗,只好偷偷地养。我们给它起名叫小吉,把它藏在神社后面,一到放学就去看它。小吉很乖,不乱跑也不乱叫,很喜欢舔我们的手。它好像跟你比较亲,因为这个我还暗地里嫉妒过你。只有一点点。
有天下雨,小吉不见了,我们打着伞到处找它,后来全身都湿透了。我们找了好久好久,才发现它就藏在附近的车子下面躲雨。因为闹出太大动静,我们的父母都知道了我们在偷偷养狗,一起骂了我们一顿。我们两个低着头,跪坐在你家的榻榻米上,趁大人们不注意互相吐舌头,小吉趴在一边的纸箱里,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
后来小吉就是你在养了。你软磨硬泡地说服了家里人,这让我很是佩服,我就拿我的家人没办法。我们都没想到小吉会长得那么大,但我想你也跟我一样高兴。小吉很通人性,它听得懂人话,会握手,打滚,还会装死。有几次我们开玩笑说,有一天它开口讲话也不奇怪。前段时间我看到它,它还记得我,对我很热情,扑上来舔我的脸,但我不敢多看它,我逃跑了。我好害怕它突然开口讲话,问我:“海斗,翔去哪了?”
你去哪里了?我也想知道。我一直觉得你还会回来。
我也没想到,本来只是来散心的旅途,会变得如此诡异。我和其他的同行者一同被关在白色的房间,门外是人的眼球,内脏和碎肉,通风管里有人的尸体,白色的地砖里都是血。听起来挺像是什么电影里的情节,不杀光所有人就无法离开的那种。也许过一会儿会出现什么怪物,狂奔的犀牛或者哥斯拉,随后超人从天而降,把哥斯拉一拳打倒,带走这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儿,其余的人就被埋在垮塌的建筑物里。我的大脑看似在理性思考,其实已经完全脱离了理性的范畴,往胡思乱想的方向狂奔了。我觉得我在做梦,我还没有醒来,这样超现实的情况不可能是现实,到处都是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我无法醒过来,门外的血腥气息更加浓了。
我开始呕吐。明明是梦,人却会呕吐。一想到我们可能还要继续待在房间里,我没有真的吐出来,害怕我的呕吐物会在这个密室里陪我好几天。我试着思考开门的方法,忍着反胃感思考如何把门外的眼球取进来的时候,跟门口站着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我意识到他意识到我也在想和他一样的事。
“伊藤林叶。”他突然开口跟我说话。
“啊,你好。”我慌乱地应答。
我这阵子都没跟陌生人讲过什么话,社交能力快要完全丧失了,因此就算想多说两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你也在这里,一定能很自然地跟伊藤先生说话吧。事实上,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伊藤先生有些眼熟,名字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是我不想去思考这件事,这意味着我又要想到跟你有关的事。我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暧昧,虽然我很清晰地记得许多事情,但那就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就好像走在路上的时候,鞋底离地一公分似的。看似踩在地面上,实际上却是行走在空中。你离开之后,我每天都像这样走路。
如果你在就好了,我第一百次这样想。
伊藤先生十分可靠,面对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丧失理智,还尽可能地照顾其他人。他把拘束带递给我,我试了试,没能碰到眼球。事实上,是因为感到太恶心了,我没有非常努力地伸出手去。如果你在的话,你一定会比我做得好。你会安慰哭泣的孩子,平复他人的恐惧,让身处困境的人团结起来,不像我,我什么都做不到,只会跟在大家后面说一些没用的丧气话。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伊藤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也应该报上自己的名字。
费了些时间,我们还是把门打开了。门外是碎肉遍布的走廊,比从门缝里看到的更加令人作呕。我感到强烈的反胃支配了我,一瞬间我感到天旋地转,只能努力地撑着墙壁不让自己倒下去。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把白天吃的便当全都吐了出来。我感到自己就要死了,有怪物袭击了这里,不然无法解释满地的碎肉和那些粗暴的抓痕。我已经知道这不是梦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无比真实,我现在只想喝水,我的嘴里都是恶心的酸味。
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如果我在这里死去的话,我就可以见到你了。
我其实想过很多次去死,但都没有真的打算去做。如果我就这么死掉了,又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呢。我想过这样的场景,我死掉之后,见到你的鬼魂,你歪着头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海斗,你为什么这么早就死去了啊?然后我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我死于卧轨,跳楼,服毒,溺亡,烧炭,或者别的什么我还没想到的方法。你肯定要皱着眉头,生气地呵斥我:你把你的生命当成什么了啊!明明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呢!
在这里死去的话,你就不会责怪我了吧。如果我说,自己是被什么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怪物碾成了泥,就这样凄惨地死掉了,你一定会露出无奈的表情,温柔地说,是吗,那就没办法了,你也辛苦了啊。
所以,老实说,我虽然很害怕,但我的确也是对此抱着一丝期待的。
没有想到,我预想的恐怖电影展开并没有发生,但这整件事的恐怖意味更加浓重了。我觉得你这辈子肯定没见过身上画满了彩色〇〇的裸男,我也一样。这家伙的出现摧垮了我紧绷的神经,我放弃了思考,开始觉得怎样都好,甚至期待立刻出现一个什么金刚异形铁血战士一脚把这里踩成废墟。这样的展开事实上与梦境的构成相差无几,混乱,无序,毫无逻辑,梦中出现的角色也像是毫无理智似的,所有东西都一团乱。带着扫地机器人出现的男人,抱着扫地机器人的少女,面不改色的小姐少爷,仿佛什么诡异的事都没发生似的,在令我足足呕吐了两次的场景里谈笑着。高中生们三三两两谈起了学业,好像这里不是满地血肉的研究机构,而是他们学校的走廊。
我原先觉得这不是梦,却又觉得这就是梦。我恍惚地拿走了一串钥匙,把自己锁进房间,蒙在被子里,想逃避这里发生的一切。
只是,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所经历的一切,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梦境。
如果这是我的梦,怎么可能没有你在呢?
tbc
“這個小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荒芜人烟了。”老村長叹气道。 如果有新人來我們村遊玩就好了,老村長抬起頭仰望天空。
『叮咚叮咚』
一定又是来收我租金的别的村长,矿石镇的生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昂贵了啊。 老村长无奈的叹了一下气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小镇难道真的要没落了吗? 老村长不禁感慨到
『叮咚叮咚。 』 妮卡按门铃
奇怪,村长不在吗,过了这么久都不开门。 妮卡摇了摇头
“抱歉啊,小伙子,难得你亲自来探访这个风和日丽的小镇。”妮卡轻言细语的说
“小伙子!?”老村长慌慌忙忙的,不小心绊倒在门关边,手还是缓慢的伸到了门边,打开了门
*
*
*
是混乱极了的前置的流水账,之后可能再做调整(放个卫星在这里)
字数:4580
(一)
伊藤林叶从未遭遇过这种状况。
不过,人生出意外属十之八九。
小到想喝的饮料已售罄,大到意外事故突然带走身边人。一个人的生活毫无意外的持续两周是运气绝佳,超过一个月,可说是令人惊异,再长一点……恐怕只是过长的美梦、楚门的世界。
因此,于伊藤而言,站在大逃杀片场一样的地方看共同受难的神尾千晶挥舞还黏连着神经的眼球虽荒谬,也不至于说难接受到需要像旁边的青年一样撞着墙自我催眠“这是幻觉”。
不过怎么会到这一步?这么多人……是怎么被抓来的?
伊藤试着思考昏迷前的事,立即,被粗暴对待了的身体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肩膀、上臂这些没有受到拘束的部位也疼了起来——大抵是刚才的托举导致的吧。疼痛感多半是由于过量分泌的肾上腺素一时被屏蔽,自己居然一下就得意忘形了,往缺乏肌肉的胳膊里堆积了更多乳酸,真是……
不该用力那么猛啊。
他在一片哭声中轻轻呼了口气,在极为短暂的消沉后牵着不认识的女学生,跟着找起类似“控制密码”的东西,结果,具备最高相似性的居然是段编号——
【集中关押室:21101使用中】
希望“211”是分类前缀,要是再往前进一位,这地方就太令人担忧了。
伊藤这么想。
……不过,被冲撞变形的门一打开,这点儿侥幸就被丢去了垃圾桶。在又长又深的走廊尽头,远处的大门整个脱落掉在一边,留下无限的黑暗,让伊藤回想起中学时听过的“走不到尽头的长廊的怪谈”。走廊内血肉飞溅,甚至有些肉酱是糊在靠近天花的地方,仍在鼻涕虫般地顺着光洁的墙面缓缓下滑。惨白的灯光打在满廊血肉上,勉强让那些渗着血的新鲜尸块看上去不那么……逼真,但也已超出大部分B级片的场景,拉开普通人的认知界限更是不知有多远。
“牵着,眼睛,可以闭上。”伊藤看了眼相对更为活泼的涩谷系少女,她看起来还算有精神,然后向她的同伴——那个有着些熟悉感的乖乖女——递出手。也不是说见过,但每个班上都会有1.2个这样土里土气又脾气很好的女孩子,伊藤班上也不例外。她们大多性格温和,很讨老师喜欢,成绩优良,但又神奇地没什么存在感,中午吃饭时很可能是一个人或和几个同样不起眼的一起坐在角落。她们像多肉植物,只要有阳光和一点水分就能生长得很好……高中时那个叫坂本千花的就是这样。高中毕业后伊藤没怎么联系高中的人,但有打听到她升学念了翻译,现在给大公司做同声传译去了。
……清水寺的外语也很好。
像是在日历表上画了红圈的日期,这条信息跳入伊藤纷杂的念头中。可在这里回想清水寺显然是不合适的。伊藤把它摘到一边,强迫自己去盯着那些肉块,尽量放空大脑不去担心它们到底遭遇过什么、自身是否之后也会如此,等等。
这在以往是他放空大脑的有效途径,数条想法会在脑中相撞,“轰!”的一声全部清空,可惜现在这副地狱般的场景是如此现实,死亡带来的压力按住伊藤的肩膀,逼迫他正视当前处境,让这解压的方法失了灵。
——这种地方没可能被“误入”吧?
什么都没有的纯白关押室太过高级,和一般绑架时会选择的仓库、废弃住所完全不一样,根据塞在狭窄通道的尸体看,从通风管道走也是死路一条。醒来时门口的缝隙是从外侧猛力撞击所致,要是按照通常状况考虑,关在内侧的人以血肉之躯去撞怎么都不会有丝毫用处。有着这么高级的硬装设备,又这么大胆地抢人进行非法实验……为什么从来没有报纸曝光过?
真的还回得去吗?
再者,除开人为方面的因素,这里到底是在用什么猛兽做实验?变异的大象吗?还是狮虎?它绝对是失控出逃了……什么样的动物才能把完整的人切成那种肉块?光凭手持式的电锯大概都没法做到吧?还有如此厚重的的门上的撞击痕迹……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哥斯拉?大白鲨?
……它还在这里吗?真的只有一只吗?
伊藤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但指甲带来的细微痛楚比预想更早地来临。
“呜哇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一直较为镇定的涩谷系辣妹显出了害怕的样子,努力自控的女学生也终于到了崩溃边缘。可能是和伊藤预料到了同样可怕的事情,她边失声大哭、边紧抓住伊藤的手,漂亮的黑发都被泪和冷汗糊在了脸上,修剪得十分平整的指甲浅浅嵌进伊藤的手心,倒让他多少分了神,不用再去硬钻死胡同。
“小姑娘,你说你们是跟着老师来时被打晕……还记得具体是跟到哪里吗?路名、乡镇名之类的……”知道这些其实也没意义,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时间。
“在、在奇怪的村子呜呜呜呜……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与把这当成一场快乐大冒险、正因从血肉残块中捡到一串钥匙而兴高采烈的神尾不同,伊藤与狮堂如今都处于兔死狐悲的恐惧之中。很难说两人此刻的问答是真正的有效交流,还是大脑仅仅为不宕机做出的应急措施。于是,从旁加入的清爽的问好声此刻就显得极为突兀了。
“藤村同学和狮堂同学!太好了,你们都没事吧?”伊藤循声看去,穿着学生制服的年轻男生正从不远处快步走来。不同于哭得一抽一抽的狮堂,和哭嚎到嗓子已经发哑的藤村,他的面颊干干净净,声音清朗,在跨过尸体时轻松得如同越过雨后小水沟,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脚下都是些什么。
“平仔呜呜呜呜呜——!”
“班长——!班长也被抓来嘞呜呜呜……!”
女孩子们齐齐向他靠过去,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没几句话就把自己被绑来的全过程交代得一清二楚。平君说,“我跟着你们来的。”女孩们便放松警惕,压下自身的恐惧去关心他。
看得出来,他平时定然深受依赖,就连在这种普通人终生不能一遇的场合也表现得比其他人更靠谱。就连服饰也比罩在一团白布里的自己等人要正常得多,一身不知哪来的长袖制服十分合身,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方,如同正要去往补习班,而非要从哪里逃跑。
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不害怕吗?
伊藤没有放开狮堂的手,更没有放任她靠过去,拉着她的手安静地观察着。孤身一人的少年短暂地表现出关心后,转而问起辣妹的作业情况。如果说这是为了安抚对方、转移注意力虽然也讲得通,但他看起来更像对自己目前的境况不甚在意。
更奇怪的是,那身反季的学生制服只有裤腿和袖口上沾了少许血迹和灰尘,怎么看都是从走道中间闲庭漫步而来。
……太过干净了。
伊藤的喉结动了动,迫使自己先放下猜疑向其搭话。“这位……请问,你所在的地方还有其他活人吗?醒来时是什么情况,有什么发现吗?”
与他的戒备不同,稍矮一点的平君倒是没有什么对抗心,爽快地就回答了他这个陌生人的问话:“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就只有尸体了,附近大概也是这样吧。”
骗鬼啊……!
如果从昏迷状态中醒来,周边又都是和走廊如出一辙的尸体,怎么能够只有手脚蹭到血迹,更大面积的背部、裤子却都保持洁净?要是所在的房间进行的是有毒气体或电击实验,就更蹊跷了。遭遇前者怎么也不可能独善其身,遭遇后者的话,少年此时应当是正被拘束工具捆缚着,不可能就这么独立脱逃。
……是受到了什么人帮助吗?
“平君……?”伊藤学着那个涩谷系的女孩子称呼他,“你的同学是因为来找一位来栖老师被绑架到这里,你也是吗?有没有看到他?”
“来栖老师吗?恩 ……我并没有见过他,在附近也没有发现相似的……大概还没事吧。”
——太可疑了,“大概还没事”这个说法。
明明声称自己也是被打晕后带到这里,反应却不是“不知道对方是否也在这里”,而是去回忆尸体的样貌,默认对方也在同一地点。
是知道些什么吗……?
“一起行动吧,毕竟是这种地方……你有看到需要钥匙的地方吗?神尾,那边的小姑娘,捡到了一串钥匙。”伊藤慢慢提议道。他还没完全想清楚该怎么办,句子间总是有些停顿,逻辑也有些跳跃,但是毫无放弃搭话、就此躲开的意思。
直视危险。这就是伊藤一贯的做法。
而平君没有表示反对,他甚至好脾气地和直接提出质疑的人解释,““目的吗?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偶然发现狮堂同学和藤村同学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有些担心就跟上来了。”
于是伊藤观察着他,跟着神尾探查起走廊上那些紧锁着的门。有一些房间的房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撞烂,歪在一旁,走廊上斑驳的撞击痕迹延伸到室内,将原本还算整洁的一居室弄得一片狼藉。此外还有些类似于猛兽抓痕的痕迹,像是有什么进过房间四处玩耍。
制造出尸体的那家伙,体型并不特别大,完全靠着爪牙行事……力气却比大型动物更为夸张。到底是什么?
伊藤记下这一发现,继续查看。无论是闭合还是敞开,这些门上本身没有任何标牌,伊藤选了几间敲门也没遇到电影中常有的“一个沉重的声音骤然靠近、将金属门打出凹痕”那样的场景。
……不过,确实也有什么出现了。
例如,那位姓来栖的老师。全裸登场。身后还跟着同样赤裸的美人。
狮堂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再一次崩溃,平君……虽然说着“没想到老师也会在这里”,但伊藤无法不去猜测一开口就规劝男人穿衣需得体的他是否真的惊讶。
他们是一伙的吗?
从全裸的男女出来的房间,能看见堆叠一边的衣物。那是自己一行人的衣服。什么样的人才能随便地接触到那种房间?普通的受害者肯定不行不是吗?
“请问,你们也是昏迷醒来就到了这里吗?”伊藤扯过被单递给那个女人,尽量让目光固定在那位深受学生欢迎的教师脸上。
对方短暂地沉默了一瞬,而后温和地回答到,“回故乡看看,变化太大只能在这里借宿而已。”
在?这种地方?借宿?
搪塞也要有个限度吧?
感性的天平逐渐将理性压过,再开口时,伊藤的口吻不再是那么客气,“请问,【这里】究竟是哪里?”
遗憾的是,这句话被机器的发动声盖过,来栖的视线转移到了走道深处带着一堆机器人……清洁机?而来的两名白大褂上。
片刻后,伊藤注意到来栖、藤村、研究员男女、狮堂、研究员的助手、和这三名高中生……相互间认识。
他们在一地碎尸中貌似正常地闲话家常,偶尔侧身避开要戳到小腿上来的残肢断体,而后恢复原位,就好像只是在给恐怖乐园里的道具让道一样。可伊藤已近距离看过那些腥臭血液包裹着的红白腔体及流落在外的柔软脏器,神尾拾取钥匙的时候,甚至是将连着经络、肌肉组织的瘦肉向两侧拨开,弄得鲜血淋漓才剥到一串,绝无可能再用“这是特效”糊弄过去。
伊藤试着搭了几次话:要不要签保密协议、这是哪里、要自己等人做什么等等,但无一不是遭到无视。倒是狮堂真莉夜被研究员身边一个看似混血儿的人拉住,热络地打了招呼攀谈起来。
“真莉夜是天使!”对方如此感叹道,“怎么可能有人觉得真莉夜是累赘呢,明明一直都是鼓励着大家的天使呀!”
……很有意大利人夸人的腔调。多亏了他,一路上情绪都不太稳定的真莉夜拨弄着辫子,小声给自己鼓着劲停止了哭泣。
另一边,藤村也被穿上衣服了的女研究员捏住耳朵,连声喝问起作业和成绩。
这样一来,三名高中生中就只有平君还待在人群之中。伊藤下意识地看向他,发现对方虽然和名为来栖的老师相识却并没有强行出头,只是在安静地听着。伊藤听见他和身边的人小声交谈:“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引起多余的注意才会比较安全……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小说里确实这么写了,但主角组往往不那么干。伊藤这么想着,继续尝试向偶尔答话的白发男人问清现况。奇妙的是,有了平君提供的这条概念,他的态度显得比之前要好接受许多。
意外事故、之前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没人会来接管,也没有人会提供帮助……虽然这和最好的情况相比差得还很多,但比起朝不保夕已经好上许多。甚至,临走之前研究员们还给出了可住宿的范围。
神尾分发着钥匙,伊藤的耐心没全部用上,其中一部分便转移到了好奇心上……7年后的优等生都看些什么小说?会去什么样的书店?
他看向和藤村、狮堂同班的那个少年——三人之中只有他没被师长带走——却发现在神尾被人群团团包围、商量着要如何居住的时候,他既没有过问钥匙的事情,对于自己要住在哪里也没有任何疑虑,在说了要在周围看一会儿以后,真的就这么独自往走廊深处去了。
*
*
*
【TBC】
关键词:
文体:小说
文:橙子
正文: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有一只银白色的大鸟,它飞过混浊河流、飞过黛色山脉、飞过泛浪的麦田、飞过田边泛着白沫的雏菊,它飞过云、飞过太阳与月亮,大鸟拉长了身子又缩短,穿梭于明黄色、天蓝色和天知道是什么的色彩中,去衔天穹顶端的亮星。
星斗啪地跌落,摔碎了,碎片飞溅开来,扎得人浑身发冷——
“你还在挖墙吗?”一个声音问。
这终于让侍卫捡回了一点对现实的感知。
“你还在挖墙吗?”那是他主人的声音。他挣扎着,企图拉开迅速扼紧自己的胀痛感:断了米面的高塔里没有门也鲜有窗,塔底是黑色的,塔顶仅有一星透气孔带来的光亮。而那被囚禁的王子的侍从,手里紧攥一把餐刀,躺在被他捣碎的砖石间做梦。
努力终有回报,侍卫做到了——他费力地翻了个身,便再次坠入云雾中:
他看见正午的阳光抽打着自己,他抬起胳膊,试图用手肘抹去脸上的汗水,先是左边,再是右边,再是左边。
他的头发顺着汗液流进眼睛里,不过他不能上手揩,这会濡湿掌心的纸鸟,也会让天平上充砝码之用的石子堆受潮,让落入口袋的黑面包短斤两。
那正是一个仲夏,军队刚来过,村人们扎堆守在马路边,向往来贵人展示自己扎纸鸟的手艺,换取往后几日的口粮。王子在这仲夏,在高头大马和铁甲骑兵的簇拥下陪同老国王向他走来。
那天马路旁野花怒放,刺痛了还不是侍从的侍从的眼睛,因此他只看了那些花一眼——他的家人喜欢一种碎星状的小花。
夏花明艳耀眼,如这个空前广袤的国度引以为豪的日照与狮子。他们的国王如此地骁勇善战,活擒野狮竟也是他的游戏。世上奇怪的事千千万,直到被关进高塔,侍从才醒悟过来,他可能不需要去思考:狮子和太阳明明是国家的荣光,为何他们制作得最多的工艺品却不是狮子或太阳?
故事该从哪讲起呢?
那一天,侍卫看见马蹄落下,掀翻了若干小民的篮筐。他看见日光在他头顶消失,村民们颤抖着伏下去贴地行礼,而他钉在那儿仿佛一根木楔子。他扶稳天平和石子,抬头问骑马的老爷:“您要点纸鸟吗?”
逆着光他看不清老爷的脸,只知道他弯下腰,伸手拔出长剑,却被一旁身着华服的孩子按住了。侍卫看着年幼的王子,王子也打量着年轻的侍卫。
“这是什么?”小王子盯着侍卫问。
“这是我扎的鸟儿。您要来点吗?”
“不是……这是什么?”
“这是天平。”
“也不是……这是什么?”
“这是砝码。”侍卫指着石子堆说。
“原来是这样。”王子应。
这时老国王回马走来——好一位好汉!肩宽须长,前庭饱满,一双鹰眼明亮而锐利。他拍了拍王子的肩膀,而目光则将侍卫锁住了。这回是国王发问:“为何不行礼?”
侍卫仰起脸答道:“我要卖纸鸟儿。卖出去,家里肯定有饭吃。”
国王听罢大笑起来,国王的脸因此涨红了,而他胯下的骏马在笑声中发颤。“看看他!孩子,你想要从他身上拿走什么补偿?纸鸟吗?”
“我只想要他的一枚石子,让石头来做我的砝码。”
“好。”老国王说,“那么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忠实的随从了,我的孩子。”
就这样,侍卫正式成为了侍卫,而王子正式成为了王子,故事就是这样进行的。侍卫像一只刚被套上新口嚼的农用马,被银铸的胡萝卜诱着,被刺绣过的马绳扯着,沿那烟尘滚滚的马道一路向前,翻越山丘与石桥,穿越一道道水障与铁门,最后走进一扇金门内。门正中低声咆哮着的,正是皇宫花园里最吸睛的陈设——传言中被国王围猎生擒的困兽。
在侍卫还是匠人的时候,他曾试着扎过狮子。人们说狮子有一头鬃毛,还有细长的尾巴。扎出来,无人不说他的魔鬼做得栩栩如生,镇上的长官摸着下巴端详了半响,勒令他烧掉假狮子。
可当真正的狮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他默默地尾随在王子的马后小跑,眼睛却无法从国王身上挪开了。
国王头顶王冠走在队列前端,他的马儿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依次开出尘花,夕阳下,国王看上去无比明亮,他似乎就是一轮崭新的太阳。在国王光辉的荫庇下,花园里一切草木树石都俨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武士的模样。王子压低声音问侍卫:“你看到了什么?”
“禀殿下,我看见了荣光。”
这回,王子也笑了。“啊……它在哪?”
“我看见的有这些:是狮子的狮子,是树木的树木,是石头的石头。”王子自问自答道。然后他傻笑着从马背上滑下去,一溜烟扑入树丛中呼唤追逐枝桠间藏匿的雀鸟,身后跟着慌张的仆人——在侍卫想出该如何应付王子之前。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国王只有一个孩子安全地同国王的帝国一道长大。
他曾经同时拥有过四个孩子,但第一个溺毙于敌家的汤盆,第二个永眠于海底的舰队,第三个折戟于沙场。国王想让王子继承王位。但是王子告诉国王:今天天真蓝。有一天国王和王子在花园里散步,国王指着花园笼子里的狮子说:“孩子,你要不愿意继承王位也可以,只要你能成为这狮子的主人。驯服它,让它对你百依百顺俯首称臣——若是你能做到这个,我答应你不摘下头上的王冠来给你戴。”
小王子立即说:“不,父亲!我想做点别的,比如折纸鸟。我可以折一辈子……”
“折纸鸟可比驯兽低贱多了。再者,你坐下来动动手指头,它一下子就跳出来了,一直动,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你甚至不怎么用得上你的脚。它仅仅是一个唾手可得的鸡肋理想!”
“或者帮农户摘苹果?”
“或者……”
于是国王说,他觉得折纸鸟不是好主意,而他的儿子心意已决。
“我没有!”王子辩解。
国王说,为了让孩子清醒一些,他决定关王子的禁闭,打造一座没有门的高塔,让他和他的侍卫搬进去,食物全靠绳子与吊篮运输,王子需要在高塔上反思,直到弄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后才能下来。
“我没有……”王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但很快,他的脸渐渐亮起来。他没再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没有。
当然了,史官不敢记下王子具体嘀咕了些什么:太丢人了,在狮子与太阳的国度里,这个国家的王子只想要午睡、摘苹果或是扎纸鸟,换句话说,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干。
国王铁着脸,将侍卫招了去。侍卫匍匐在国王脚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国王问他:“你教他折纸鸟了?”
侍卫如实答:“我已经忘记了如何扎它们。”
故事该从哪讲起呢?
王子唱着歌搬进了高塔。他身后依然跟着侍卫,只不过侍卫不会歌唱。
突然有一天,食物供给毫无征兆地断了。他们等了很久很久,储备粮食愈发匮乏,可篮子始终没再升上来。
终于,侍卫忍不住了。
他对王子说:再不出去,我们就会饿死。与其在塔里干坐着消耗气力,不如想办法逃出去。他开始用原来吃饭的刀子挖掘塔楼的墙,先是墙皮,然后是泥灰,最后扒拉砖头,挖啊挖啊,侍卫不眠不休挖了三天三夜。
然而他低估了墙有多厚——看起来老国王对儿子的越狱能力充满信心。
在侍卫挖墙的时候,王子在干什么?帮助他吗?不。王子躺在高塔唯一的通光孔下——那也是他们曾经取食物的小洞,又小又高,像是天上的一颗亮星——展开四肢晒太阳。
侍卫不言语。他侍奉的主人一直都是这样的,他活在一个他难以窥探的梦里,这个梦里有什么,没有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知道王子梦游,像幽灵一样无所事事地在塔里游荡。他习惯了。
王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小王子喜欢那地方,以前担心漏风漏雨,他的床从来没被允许推到小窗底下去——现在王子干脆躺那了,侍卫实在也顾不着他。
刚开始破坏这座塔的时候,侍卫还能偶尔听见王子问话:
“你累吗?我看着你,觉得真的好累啊……快歇歇……”
“活命比休息重要。”
“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
“因为我不想饿死。我现在只想吃黑面包。殿下你不知道吧?我很久没吃过黑面包了。”
“黑面包?”
“黑面包。”
后来,可能小王子还说了点别的什么。不过,侍卫太专注了,他没有听见。
侍卫挖着挖着也会害怕,他不知道眼前的黑暗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时候他就自言自语(难道还能讲给懒汉王子听吗?他又不在乎),说家乡麦田的颜色,说仲夏夜山坡上小花的颜色,说冬日炉火的颜色,说老人织的毯子的颜色……
第一天,侍卫觉得自己去掉了墙皮,再努力一下马上可以逃出生天;
第二天,侍卫撇去了泥灰,他猜想他能在他昏倒前做到打通墙壁;
第三天,侍卫的眼睛除了石头和石头交叠碰撞处的黑暗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手越来越沉,他的脑袋也一样。
在第三天的午夜,侍卫终于抽噎着倒下了,他捂着脸,黑夜里镜子的闪光从他陶土一样的手指的缝隙间钻出,泪流过手背上的淤泥与伤痕,映出他紧缩的脚趾。
“算了。”他说。
“算了?”侍卫听见王子问。
这一刻侍卫心里隐约亮起一簇愤怒的火苗——王子,那个一根手指都没动的王子,又怎么能反问他呢?但哑火干巴巴地跳了跳,就在侍卫燃枯了的心里熄灭了。他此时只能感觉到一种下坠的死寂。
侍卫没有力气反驳王子,也没力气回答了。
侍卫一动不动地蜷缩着,那个晚上,时间和砖石和寂静像一条溺人的河在他身旁流过、消逝,而他渐渐沉入河底……突然间一声闷响劈开了这红海。侍卫将手从脸上移开,他看见头顶星光一样细小的亮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青空,侍卫的头脸身子全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而那块巨大的——侍卫只能形容它是“巨大的”!——天空边缘,小王子正坐在那眺望远方。
侍卫跳起来,他环顾四周——原先他挖出来的泥土与砖石被一层层靠着墙角垒高,而床板木材则被锤散了自低向高插入墙体裂缝间——
小王子用他挖出的石料搭建了一座通天的高塔,又带着小刀爬上去摘下了头顶的星星。
很明显,上层部分的石料比底部薄得多,一凡的工作不如侍卫的吃力。
此时立了“大功”的小王子像青鸟那样,倚靠高塔新门那破碎的边缘歇息。当然,他可能在完成杰作后又下来过——他手上握着一沓本来应该躺在床底的纸张。伊凡正扎着纸鸟,每扎好一只,就抖一抖手,将它从缺口放出去,滑向抛弃了侍卫的那个世界——侍卫惊叫着跌跌撞撞地爬上去,甚至忘了要带绳子。他想立即重温世界,他还想握住小王子的手摇晃,感谢他创造了一个神迹,并请求他的原谅——但侍卫又错了。
这是他那天探出头所看见的真相——青天之下,只有颓圮的废墟和焦黑的田埂。远处孤零零的,有一根强撑他们国家旗帜的破木棍,踉跄着,在乌鸦翅膀下轰然崩塌,跌入未烬的火焰中。
侍卫张大了嘴,他慌忙转头去观察那个自己突然间窥见其价值的王子,想从他身上读出什么希望来——而亡国的王子只是左脚缠着右脚,低着头在那里折纸鸟,折完了,就信手一掷,让假鸟儿飞出去。在高塔中耗去了如此漫长的时光,此时的伊凡头发蓬乱且迎风飘旋,他看上去确实不像一名王子。空中放飞的纸鸟打了几个转,一头栽进泥土中,伊凡的脚趾使劲缩了缩又很快松开,他挠挠头,嘿嘿地笑了,“啊,啊,没事,反正我没认真放。没事,反正我没认真做。”
最终侍卫是这么问王子的:
“殿下,你怎么还记得如何折纸鸟?”
“——啊,又没飞起来。”
——最终伊凡是这么回匠人的。
故事究竟该从哪里讲起呢?唉,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该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正如过去每个故事中的故事那样——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王国,它有一位开功立业的国王,国王膝下只有一位胸无大志、懒惰傻气的孩子。老国王一气之下将孩子和他的侍卫关进高塔,数年后他们从塔里爬出时,王国早已覆灭。
剩下的内容不归“很久很久以前”管……有些话王子没有告诉侍卫。
他们俩最终还是下了塔,寻找水源、食物和落脚处,从缺席了自己的当下里翻找未来。当然他们不再是主仆,只是最终会分道扬镳的同行者。期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琐碎的、无关痛痒的、细小的话题,就算如此王子也有很多话没告诉侍卫。
比如老国王庭院里乖顺的笼狮是怎么来的。
比如驯兽师是怎么失掉性命的。
比如他讨厌天平,总是小心翼翼维持面包与人们献出的砝码之间等价平衡的假象。
还比如说,他那天摘星星的时候,听到的从自己胸膛向上攀升、雀跃的心跳。
备注:
本来想试试用“每一段’故事该从哪里开始’都基本能概括全篇”的车轱辘话讲一个故事的,最后失败了……当然这就是我写东西不爱打大纲的坏习惯造成的恶果,写《纸鸟》的时候,两个主要角色的性格特质和他们经历的事件在我心里都十分模糊,最终的结果就是:
好乱好乱好乱……
关键字:大风
文:落水
文体:散文
“有的人就像空气,她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着你,当你意识到她在的时候,往往是你已经窒息的时候。
有的爱就像风,它永远都在流动,当你意识到它在的时候,往往是它开始离开你的时候。
你或许可以俘获一点空气,却从来都不可能抓得住一阵风。”
这段话从封邢哲的心里响起。
他不是一个敏锐的人,他自己是想不出这样的话的,当一个人想着一些自己本不能想象的话语时,通常是有别人如此告诉了他。
是一阵风告诉了他。
说完之后,他周围的空气就平静了下来,就如同它们从来都没有躁动过,更进一步地说,就如同它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封邢哲确实不是一个敏锐的人,即使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常常用心去体会,也没能发觉周围的空气究竟和从前有怎样的差别。
他没有闻到不一样的气味,没有感觉胸腔变得沉闷,更没有窒息。
说得不太礼貌一点,那个她的离去或停留,似乎并不是那么的重要,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可以被察觉的影响。
或许也正是因为不重要,才成为了空气的吧。
因为空气是一种复合词,它涵盖了所有气体的组合方式,她或许也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只要无法改变他所习惯的主要成分之比例,她来了,她走了,都不会带来什么不同。
至少,不会是封邢哲能察觉到的不同。
而至多,也不过是带来了一阵风。
他虽不敏锐,却也常为此感到几分悲悯,为她,也是为了自己。
因为若是某个存在的本身是无法被人察觉的,唯一获得注意的方法就是来了,或者离开了,那该是一种多么寂寞的状态。
换句话说,这样的存在来或者不来,走或者不走,又能有什么差别呢?
若能成为阳光,成为餐食,成为水,谁会愿意去做一团空气呢?
而正如封邢哲难以去想象什么样的人会愿意去成为空气一般,他也很难确定现在是否还有别的某种空气存留在他的周围,难以确定哪一阵风是她来了,哪一阵风又是她走了。
他是一个钝拙,却又十分较真的人。
若她是空气也是风,那或者,可以把风看做相对于自己的运动,它从来无所谓来或是走,它只是恰好从他的身旁经过。
正如他无法在平静的空气中感受到风,空气也从来不会在保持静止的他中得到任何感受。
对于彼此,他们从来都是不存在的,直到他们开始进行某种形式的相互作用。
所以,如果封邢哲想要寻找她,那么,他就该去寻找风。
当然,他依然不明了自己是否有着去寻找她的必要,但相比于这个问题,寻找的这件事本身,只是一件简单到了让他不得不去付诸行动的事情。
因为他只要跑起来就够了。
就像是一滩泥土沉积在一汪清泉之中,当泥土开始翻搅时,泾渭分明的水与泥,就开始了交融。
他不为了跑去何方,也不为了逃离何处,他奔跑,只是为了寻找一阵风。
他若是不停,便是风吹依旧。
他越是跑,风就越是吹,风越是吹,他就越是跑。
从微风拂面到风卷长衫,从砂石飞射到江河倒灌。
一直跑到了世界的尽头。
人已如飞,风却不语。
他跑得如此之快,甚至感觉再也没有什么风能够比他还快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周围的风似乎停了。
或者说有一阵风和他以相同的速度向前冲着,于是形成了相对静止的状态。
无论他再怎么样增加自己的速度,又或者是调转自己的方向,这阵风总是和他维持着同步的运动。
他周围的空气本是和他一样高速运动着的狂风,对于他来说,却平静得似乎毫无波澜,仿佛形成了这阵风的空气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他离去。
他停了下来,风也随之停了。
“你是谁,你在哪?”
封邢哲喊道,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不想让我走,就出来吧。”
封邢哲再喊道,而周围依然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忽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并非某些空气化作了风离他而去,而是对于那些风来说,他自己也只是一些空气而已。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与绝大多数的时光和事件毫无关联,哪怕每天都有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之间都不会产生任何的联系。
若一个人对你来说形同空气,那么对她来说,你也一样是空气。
并不是有人愿意去做他的空气,恰恰相反,她们只是不愿意进入他的生活里。
当他可能要介入对方的生活中的时候,当她们意识到封邢哲以风的姿态降临时,她们便就也化作了风,静静地离去。
他寻找,他四处奔跑,只是对那些被他激起的风,带来了无意义的惊扰。
而他面前的这一团空气,或许就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与他产生交集的个体,所以无论他如何运动,她都会化作一阵与他同步的风,来保持相对的平静。
当风吹起的时候,就是某些人来了,又或者走了。
当风平静的时候,就是他们切断了你们之间的交流。
正因为他们不愿为你停留,所以你才怎么也抓不住一阵风。
所以风去风来,都没有必要去迎接,亦或者挽留。
似乎知道封邢哲已经理解了,一阵微风轻轻从他身边吹起。
“再见。”
他说道。
封邢哲不会再去寻找一阵风,也不会再奔跑。
如果想要与谁产生交集,就去做水,做餐食,做阳光。
别做彼此的风,也别在风中相拥。
完
备注:感觉好像写炸了,不太清楚有没有写明白,好像有点乱
不过还是发出来吧,从这篇开的慢慢把以前的作业都刷一遍
这篇献给琳宝!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这是一片平坦的原野,烈日下干燥的热风让楚文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上的水分迅速蒸发又被这阵风带走的过程。
他很清楚这些水分最终的命运,它们将在热气的带领下升入天空,汇入其中后与来自其他类似途径的水分一起组成一片云。
如果这些水分的数量足够,而且其他条件也合适的话,它们就会形成一片积雨云。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那么这些云就会化作雨落下。
“看,那边有个小屋。”许园桉指着右方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惊喜道。
“那就在那里休息一下,等气温降下来再出发。”楚文笑了笑,在这种时候能够有一个阴凉且避开热风的地方修整是再好不过的,这能节省珍贵的饮用水资源。
“好。”许园桉点了点头,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间木屋已经非常破旧了,门板上的漆皮在经年累月的风吹之下形成了粗而碎的龟裂条纹,但破旧只是来源于时光的侵蚀,至少从外部看不到有什么东西闯入或破坏的痕迹。
推开半掩着的门,灰尘扑面,也带来了几分凉气。
“哈。”许园桉满意地呼了口气。“那我先躺一会儿,出发前叫我。”
楚文点了点头,她就自顾着把睡袋铺到了地上,随后迅速地钻了进去,没过多久就开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了。
她总是如此容易放松下来,楚文默默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地板上,木质的地板凉爽而稳固,另一头码放着一些已经被打开过的瓶子,这显然是来自这间屋子的上一任主人的,从这些瓶子整齐的码放方式来看,那应该是一个冷静且乐观的人。
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有这样的闲心,因为每消耗掉一瓶自己积存起来的水,就意味着距离渴死又再近了一步。
“这是……”楚文在墙角边发现了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从俯拍的视角上能够看到,周围数十公里内除了广袤无际的草海和这一栋渺小的木屋以外,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守望站,这座木屋是为了守望这片草原而设立的,住在这里面的人日夜守候在草原里,监控着草海的生长状况,至于目的究竟是为了放牧还是别的什么,楚文无法想象,他只是根据自己所看到的这些线索做出了比较合理的猜测。
而距离这座守望站最近的人烟也在近两百公里之外,楚文知道,是因为他正是从那里来的。
当地表以上裸露出的所有水在某个未知的原因下突然消失的时候,这座木屋的主人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因为地表以下的水分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在短时间内,所有的植物都还像过去一样健康地生长着。
然而就在他度过着自己熟悉的每一天的过程里,这片草海将会把接近地表的大地之中所存储的每一滴水分都抽吸上来,又再随着它们的呼吸散播到干枯了的大气里。
某一天,当他推开这道门的时候,他将看到这片大海在一夜间变得枯黄,而他就算在长年的独居中得到了一个最为疯狂的大脑,也无法猜想到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会试图联络其他人,而在他后知后觉的这段时间里,外界早已因为水的消失而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他恐怕无法联络到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在这里还存在着一个人。
被世界遗忘了的他把自己库存里的水都拿了出来,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一起,然后每喝完一瓶,就把它们码放到另一边去,他或许在等待着谁来带着他离开这个地方,然而从这些水瓶的数量来看,他恐怕并没有等到这一天。
在他每喝下一瓶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里都会有数十个人因为争夺同样的一瓶水而死去,他每过一天,得到救援的概率也就会下降几分。
这堆空水瓶是堆叠上去的,每一行往上都会减少一瓶,这是最常见的堆放方法,楚文数了数,最底下的一行是八瓶,最上方的一行则是三瓶,总计三十三瓶。
这意味着如果他以较为节约的方式饮用这些水,那么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可以长达一个月,在他被世界遗忘的这一个月里,他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楚文意识到他对于这个人冷静而乐观的判断有些武断了。
因为在这片方圆数百里内都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地方,守着自己所拥有的最后一些水而等待着永远不会来的救援的行为,反而更像是一种绝望的选择。
这堆空水瓶上面还留着三个空位,如果把它们摆满的话就会有三十六个瓶子,这刚好是三打的数量,或许那个人原本也只有三十三瓶水,又或者他在消耗掉最后的三瓶之前做出了离开这里的选择。
究竟是哪一种,楚文就不得而知了。
“你在想什么?”许园桉突然出声道。
“你醒了。”楚文看了看门外,天空已经昏暗下来了。“也该走了。”
“那么走吧。”许园桉如她进来时一般迅速地把睡袋收了起来,然后回到了车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楚文的情绪有何异样。
楚文也回到了车里,随着车子慢慢加速,他窗外的大地在不断地后退着,但远方的大地依然平坦且没有尽头,这片大地之上笼罩着深邃而湛蓝的天空也一动不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傍晚时分的彩霞了,由于缺乏水汽,现在的天空总是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放到多年以前的话,这样的天空往往意味着坎坷与波折的结束,以及美好一天的开始。
而现在,这意味着真正的万里无云,更不会下雨。
楚文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扫视周围的路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是什么也看不到,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符合最终的结局。
还是一具风干的尸体,以及堆放在一旁的三个水瓶?
“我想家了。”许园桉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说道。“家里不用吃干粮。”
楚文也想家了,只不过他想念的不是蔬菜。
“找到雨,咱们就能回去了。”楚文说道。“到时候带你去爬雪山。”
“到时候雪山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许园桉笑了笑道。“但说好了,不带我去就打死你。”
两人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篝火。
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平原,来到了丘陵地带,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是已经枯死的树木,这些树木密集而高大,在以前应当是一片生意盎然的丛林,现在却只能枯败地耸立着。
他们还得再往东走上千公里才能走出像这样的已经枯死了的树林,楚文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么广袤的大地上全都是极端易燃的木质,却没有被一场山火摧毁,依然保留着它们生前的部分模样。
随即意识到,在云层不再出现在天空之中以后,也不会再有雷霆这种东西了,再怎么易燃的东西也是不可能凭空燃烧起来的。
他们现在坐在山谷间的平地上,这里原来应该是河滩,干燥了的河底泥沙非常细腻,可以直接躺在上面,当然,他们躺下前已经在泥沙上铺好了毯子,以免皮肤表面的水分被细沙吸收。
倒是不至于省到这个程度,但是他们现在是很少能够用水来给皮肤保湿的,过度干燥的皮肤会引发很多细小而麻烦的症状。
在这片河滩上,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面对着篝火坐着,谁都没有多说点什么的兴趣,实际上,许园桉似乎已经这么坐着睡着了。
楚文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现在所处的现实的,许园桉可能很快就接受了吧,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性格,但他总是那种容易想得太多的人,这让他对一些预期中的事情能够更快地适应,也让他难以面对突发的改变。
而一觉醒来时,整个大海都消失了,所有的河流也消失了,就连云层也消失了,地表以上所有自由的水分子似乎都在那一夜做出了一同逃离地球的决定。
只剩下了冰川、地下水、生物体内以及被封装好的水还存在着。
这样的变故,毕竟不是什么容易让人接受的事情。
他仰起了头,眼睛很快就从火焰的残影中适应了下来,璀璨的星空在他的上空静悄悄地闪耀着,至少,在大气中少了水汽与细小的冰晶这些遮挡光线的物质以后,每一个地方的夜晚都能够看到同样清晰且壮丽的星空了。
就是有些冷,同样因为缺少了水的参与,大气基本上已经失去了灵活的调温能力。
想到这里,楚文从车上再拿了一条毛毯盖在许园桉的身上,在一旁躺倒了下去,仰着头看着天,不知何时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走出连绵的山脉的时候,楚文和许园桉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上千里的路程里,眼前都是同样的由干枯的树木所组成的风景,它们覆盖在道路两旁的山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现在,一下子开阔起来了的视野里同样是枯黄的大地,却没有什么树木阻挡视线了,感觉总归好了很多。
这是他们将要走过的最后一段平原地带,至少从以前的定义来说,这确实是最后的一段了。
“我要上厕所。”许园桉神色如常地把车停了下来。
在他们刚刚出发的时候,由于一路上几乎都是荒野,她还是很害羞的,看来现在已经适应了,在楚文意识到这一点而对她多看了一眼的时候,她又脸红着跳下了车。
无论如何,无论来源是哪里,水分都还是很重要的资源,所以他们如厕时都需要在专用的设备上进行,这个设备可以将其中的水分过滤出来,并进行初步的消菌和净化程序。
如果出现了什么不可预料的意外的话,虽然心理上很难接受,但这将成为他们的备用饮用水。
当然,考虑到心理感受,这种设备是以大小号区分开来了的,尿液过滤后可以考虑作为备用饮用水,而另一个途径的过滤液则多数是作为车辆的冷却液来使用的。
在等候许园桉方便的时间里,楚文检查了一下他们出发前收集到的数据,根据预测,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云!”
许园桉突然大声喊道,楚文转头朝她看了过去,正在提着裤子的许园桉连忙指着另一个方向喊道。
“那边!”
楚文又再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片洁白而柔软的云就这么轻飘飘地在天空中流淌着,或许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它看上去有些孤单,但它并不存在着人类的感受,更不会将希望承担在自己的身上。
它只是出现了,然后飘啊飘,随后摇曳着在风中散去,仅此而已。
如果换给十年前的任何一个人来看,这幅景象都可以称得上是万里无云了。
但在楚文和许园桉的眼里,这片小小的云彩,就代表了他们所渴望的一切,生活,爱,还有希望。
因为他们是寻雨者,他们是追逐云的勇士,也是被云所束缚、捆绑着徒劳前行的可怜人。
在地表之上的水突然消失之后,人们靠着地下水和存储在各种容器中的水撑过了第一轮的灾难,但这片大地上的绝大多数生物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绝大多数的植物很快就死去了,接着是各种食草动物,然后是肉食动物,杂食动物,食腐生物,然后就几乎是全部了。
而地下水资源的采集困难且危险,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绝大多数人被转移到了存在冰川的地区。
这意味着除了部分高原、高山以外,两极附近的冰川承担了全世界所有存活了下来的人类继续存活下去的任务。
也只有这些地区上,还存在着一部分渺小、单一且脆弱的生态空间。
在那之后,第一批死亡的所有生物体内排出的水成为了这片崭新大气中的第一批水分子,而这对于整个地球的大气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存在。
绝大多数人的人,在这之后都再也没有在自己头顶的天空中发现过任何的一朵云。
早在五年前,就有相关的学者推测,靠着近些年来人类的活动,以及地表和冰川缓慢释放出的水分,大气应该已经拥有了下雨的条件。
人类是不可能永远依靠冰川和地下水这样的死水活下去的,只有大气重新开始水循环的程序以后,人类才能够拥有长期存活的基本条件。
于是如楚文一样的人,就展开了追逐云的旅途。
或者说,追逐积雨云。
这么一追,他已经追了整整五年,在多数的时候,他至多只能够看到天空中漂浮着的淡而薄的白色雾状气团,而这些气团多半会在昼夜交替带来的狂风中消散一空。
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大海这个恒温池来为地球平衡昼夜温度了。
在最令他激动的那几次里,他已经追到了让天空昏暗下去的厚重云层,吹动着这些令人难以喘息的铺天巨兽的风狂暴但凉爽,且湿润。
然而这样的追逐往往还是会变成眼看着这巨兽在空中渐渐消融为结局,似乎它本身就是空气,又是一种吞噬空气的生物一般,只在饥饿难耐时现身一番,随即再慢慢融入到空气之中去。
“人类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由无法被我们控制的原子所组成,或被其填充,我们能够短暂地拥有它们,但它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正如组成我们的一切都会消散一般,对于这世界上的一切存在,我们从来都没有资格去挽留。
但我们误以为自己有。”
已经不记得是从何处看到了这样的字句,但每当他看着云在空中形成,又再散去时,楚文总会想到这个句子。
“果然。”许园桉叹了口气。“它散了。”
“嗯,它散了。”楚文点了点头。
“走吧。”许园桉再次神色如常地打开了车门,如之前所说,她对种种变化总是适应得很快,如今已经不会再对每一次的云出云开显得过分激动了。“对了,你不上厕所吗?”
楚文又再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随即迅速地红了起来。
“不上就算。”
车又继续在这片平坦的原野上行动了起来,速度和方向如常,没有丝毫受到刚才的景象所影响的迹象。
只有楚文偶尔会回过头,但他也知道,他想看到的东西不在那里。
越过大陆架的时候,许园桉已经睡着了,楚文没有叫醒她,毕竟也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这段下降的缓坡似乎还是吵醒了她。
“已经到这里了啊。”许园桉嘟哝道。“我想家了。”
“我知道。”楚文把速度稍微提起来了一点,既然她醒了,稍微颠簸点也没关系了,然后在平缓的海底停了下来。
“你要上厕所?”许园桉问道。
“我饿了。”楚文答道。“不是每一次停车都是要拉屎撒尿的。”
“呵。”许园桉轻笑了一声,然后补充道。“咱们现在已经在海底了吧?”
“曾经的海底。”楚文指正道。“深海还有一段距离。”
“哦。”许园桉有些失望,嘟着嘴拆开了她之前吃了一小半的干粮。“其实我不是很饿的。”
“先休息一下,一会换你开。”楚文感觉许园桉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想在这里说,于是有些着急着离开这里的样子。
“那一会儿我就不开了。”许园桉又笑了起来。“接下来的路我都不开了。”
楚文无奈地啃起了干涩无味的干粮,没有再说什么。
这里还是浅海处,或者说曾经的浅海,一些还未被狂风吹散的珊瑚遗骸在厚厚的盐层中裸露而出,宛若一座座孤岛。
这里曾是一片海,现在也依然是纯净洁白的盐所形成的海,曾经的大海所遗留下的一切都被这片新海所包容了起来,让它们得以免受艳阳与狂风的侵害。
但也是因为这片海,这片生命的摇篮在消失的一瞬间就夺走了它所包裹的每一个生物的生命,覆盖其上的厚重盐层迅速而果断地析离出了它们体内仅存的水分,让它们在感受到窒息之前就已经死去。
面对这片反射着强烈阳光的雪一般的死亡之海,楚文没有下车的打算。
几个小时后,楚文把车停在了一艘庞大的轮船残骸所形成的阴影下,阳光实在太强烈了,即使戴着墨镜,他的眼睛也还是在长时间的直视盐海后刺痛了起来。
为了避免失明,或至少短暂的失明而带来的麻烦,他决定还是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说。
“我们现在已经在深海了吧?”许园桉突然问道。
“可以这么说。”楚文点了点头。
“多深?”
“很深。”
“那你知不知道……”许园桉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这句话了。“在这种深度的海里,就算你想撒尿,你也是撒不出来的。”
“为什么……”
“因为水压!”她迅速打断了楚文的问题。“你的膀胱再怎么强壮也比不上这么深的大海给你的压力的。”
“我是说,为什么这种话你要憋这么久?”
“……”许园桉愣了愣,随后不满地推开了车门。“总之,我要去撒尿了!”
“实际上,由于水具有几乎不可压缩的特性,在超高的压力下,你的身体其他的所有组织都会被压成一团,你的体液反而会成为最先因为压力而离开你身体的东西,仅次于空气。”楚文随口说道,他知道许园桉能够听得到。“等回去以后,我得给你再补补物理。”
“没门!”许园桉的喊叫声从车后传了过来。“闭嘴!”
楚文笑了笑,他很庆幸这次出发的时候,他们把许园桉安排成了他的搭档。
他再次检查了出发前得到的数据,根据他现在的大概位置,应该已经靠近他们的目标了。
但是天空中依然是晴空万里,通常来说,这些数据都是参考用的,因为全球的大气模式已经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模式,依照以前的经验来推测到的结果基本上都是有着很大的偏差的。
幸好天空以外的气象卫星都还拥有着正常的工作机能,只是如今的人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条件去进行高强度的观测了。
他们只能定期获取一次来自卫星与一些尚在工作的气象站的数据,且其中大部分数据都需要依靠人工运算,因为现在的电能供应也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无法驱动能够进行大型运算任务的计算机。
楚文的工作本身,也是在为相关的学者们收集更多的资料和数据,以帮助他们更好地了解及推测大气的变化。
从实际的角度来看,虽然人们把他和他的同僚们称作寻雨者,但其余的这些东西,才是他真正的工作内容。
因为没人能把一种得不到的东西当做自己维生的工作,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来说都是如此。
在楚文依靠车载天线与卫星进行最后一次的数据矫正时,许园桉已经跑到了一旁的轮船残骸边查探了起来。
“说不定有什么宝藏呢?”在刚刚看到第一艘海底轮船时,她就如此说道。
然而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曾拥有过的几乎所有船只现在都散碎在海底上,这之中的大部分船只都不是为了运输宝藏而设计的,按概率来说,在这之中刚巧遇到一艘携带着某种宝藏的船只的概率基本上是零。
何况它们都从海平面的高度直接坠落进了海底,再怎么贵重的宝物也没法在这种冲撞下得以留存。
再其次,如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去定义宝藏,本身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不想显得这么较真,楚文没有对她这么说,也不去阻拦她的好奇心作祟。
看着她在这艘轮船的残骸边蹦来跳去,楚文关上了通讯设备。
“咱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楚文说道。
“啊?”许园桉抬起了头。“不是应该继续往前走吗?”
“没事的。”楚文掏出了两个手电筒。“我带你寻宝吧。”
许园桉笑了。
“好啊。”
不出意外地,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这艘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和它本身一般,在数千米的坠落中摔成了碎片,包括船上的人。
不过作为一次兴之所至的探险来说,其过程本身就已经是收获了。
他们知道自己的搜寻终将一无所获,但他们还是会出发去寻找。
正如他们的工作。
至少这次探险并非工作,而这起码带来了些许的乐趣。
此时已经入了夜,他们俩在探险完了之后就点起了篝火,吃饱喝足后,一如往常般对着篝火坐着。
“我想家了。”但这一次,是楚文率先说出了这句话。
“我也是。”许园桉闷闷地点了点头。
在一起跨上轮船残骸的时候,她就显得非常兴奋,也许在上面已经花费了太多精力,当楚文表示已经差不多了的时候,她的情绪也就迅速地跌落了下来。
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一度让楚文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期盼着要在船上找到点什么。
“没有云会来了,是么?”许园桉突然抬起头,她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沉重的情绪。
楚文这才意识到了她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
“嗯。”楚文点了点头。“不会来了,这附近几千公里内,都没有云。”
“我就知道,你怎么会这么好心突然带我玩。”许园桉低下了头,嘟囔着说道,沉默稍许后,她又以更小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还没见过乌云。”
楚文张了张口,却没能再说得出什么。
那叫积雨云。
你小时候也见过,你只是忘了。
这种平时他会说的话,都不适合这个场合。
“没事的。”许园桉再一次地突然抬起了头,她笑着说道。“多来几次,总还是有机会见到的。”
她总是能够很快适应各种情况,但楚文看得出,这一次她适应得不是那么的好。
突然,起风了。
这阵风强烈而汹涌,两人连忙把毯子裹在了身上,强烈的昼夜温差带来的风暴总是很猛烈的,只是这一阵风似乎比以往来得晚了一点。
而且凶猛得多。
他们面前的篝火在这阵狂风下发出了如同革布翻腾一般的声响,烧红的碳化部位在充足的氧气供应下散发着剧烈反应带来的高温,高温又再被狂风裹挟着带走,火焰几乎无法维持其自身的形态,被风拖曳着形成了一道偏斜着卷起的螺旋。
“你看!”许园桉抬手指着天空大声道。
楚文几乎没有听清她的喊叫声,却已经习惯了她的动作所代表的含义,随着抬起了头向天空看去。
哪里有什么天空?
在这十年间保持着永恒璀璨的星空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的黑,深邃得似乎将人世间的一切都吸了去一般。
整个世界所能见到的一切,仅有他们身旁的篝火艰难地映照出的一小片地面。
“我什么都看不见!”楚文大声喊道。
“我也是!”许园桉同样喊道。
在愈发微弱的火光中,他们都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随后篝火就似承受不住强烈的气压一般猛地升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焰,随后彻底熄灭。
整个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楚文抓住了许园桉的手,她也紧紧的将他的手反握住,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感受着狂风,沉浸在呼啸着的黑暗之中。
当淅沥沥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的时候,楚文也感受到了雨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以及许园桉几近全力地紧握着自己手掌的力量。
雨滴渐渐变大,从稀疏的点落慢慢变成了如水盆浇头一般的水柱,倾盆大雨,楚文突然开始回想,自己上一次用一盆水往自己头上浇的时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我看到它了!”许园桉喊道。
“什么?!”楚文晃着头往四周看了看,他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影子!我看到了影子!”许园桉用力地摇晃着楚文的手。“我看到的是积雨云的影子!我们就在它的影子里!”
是的,影子。
一种湿漉漉的影子。
“我也看见了。”楚文笑着,低声说道。
“我……”许园桉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但不知是狂风还是什么,楚文并没听到后面的话。
“你说什么?!”就连手臂也停止摇晃后,楚文不由得问道,同时一阵不妙的感觉从他心底升了起来。
“我们……”许园桉的语气已经不再激动了。“好像在下沉?”
于是楚文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出现在了哪里。
他们现在正站在一片厚厚的盐所组成的大海上,而当大量的水分以这种速度降临的时候,盐海就会变成真正的海洋。
“抓紧我!”楚文用力把许园桉拽进了自己怀里,现在顾不得这么许多了,他已经感觉到脚下难以站稳了。
“我不会游泳!”许园桉惊慌地喊道,同时紧紧地抱住了楚文的脊背。
“现在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许园桉的脸就在他脸侧,楚文不需要大声喊叫了,同时被许园桉高声的喊叫震得有些头疼。“别慌!就算水漫过了我们,盐分还是会很高,我们可以浮起来的。”
同时,一阵撕裂般的金属鸣叫声从他们身边响了起来。
“但那艘船浮不起来。”许园桉放低了声音,但依然还有些恐惧地说道。“还有我们的车也是。”
楚文不得不承认,刚刚还觉得很有几分浪漫的纯粹黑暗,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他竟然希望雨停下。
“听我说,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水能涨到多高,这里太危险了。”楚文尽可能用平稳的口吻朝许园桉说道,但他总感觉她耳朵上的绒毛在蹭着自己的嘴。“我要先放开你,然后你再背对着我。”
“不要!”在楚文说的前半段,许园桉都在跟着点着头,但他一说到放开,她就立刻强烈地表示了反对,这使得楚文再次被尖锐的喊叫声震得偏过了头,而他偏过头的动作又进一步地使得她更加紧地抱住了他。“我不会游泳!而且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知道,听着,我现在要放开双手,但我会抓着你的手,你慢慢转过身,对,就是这样,背对着我。”楚文已经感觉得到水蔓延到自己的腰部了,只好一边说着,一边指导着许园桉做出动作,由于他一直抓着她的手,她才终于慢慢地撒开了双手,然后转了过去。“很好,就这样,看,我还抱着你,没事的。”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们脚下的盐分似乎也瞬间就完成了溶解的过程,一阵强烈的下沉感和浮力一起作用在了他们的身上,并促使着他们以躺着的姿态浮了起来。
“咳咳咳!”下沉的时候两人都不可避免地呛了一口水,许园桉在咳嗽中也不忘喊道。“不许放开我!”
“不会的。”楚文的双手被许园桉紧紧地拽在了怀里,他没有试图把它们抽出来,用脚慢慢地划着水。“我不会的。”
两人就这么缓慢地在狂风暴雨中向着某个方向漂浮了起来,由于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是否真的在移动也未可知。
不过说到底,就算看得到星空,在这种毫无参照物的地方,他们也是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移动了的。
偶尔也有那么几次,他们会被突如其来的浪掀翻,虽然许园桉会立刻手舞足蹈地呼喊起来,但高盐度的水终究是不会让他们沉下去的,在喝了几次盐水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时,她也已经能够沉着应对了。
她确实总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各种情况。
“脚……”许园桉试着动了动腿。“是不是这么划的?”
感受了一下她的动作以后,楚文用腿抬着她的腿动了几次,她就像模像样地划了起来,当然,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是否有效。
她紧抓着楚文的手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这才感觉到手臂已经发麻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楚文很快又感觉到她以轻了许多的力道按压起了她刚刚紧握着的地方。
“你在教我游泳。”许园桉的语气平静了下来。“谁能想到呢。”
“是的。”
“水很软。”她的腿向着两侧伸展了一下。“就像是一张非常软的床,我们现在就躺在一张水做的床上……”
说到一半时,她就停了下来。
就算没有光,他也能看到她的脸已经红了。
这之后,两人就这么慢慢地划着,雨还在下,风还在吹,他们不发一语。
就这么默默地划着。
似乎很快,又似乎没有过去多久,许园桉突然举起手喊道。
“看!”
他根本看不到她的手,但还是看到了露出了少许的星空。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了这片影子的边缘。
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风和雨都已经减弱了。
两人更加卖力地划了起来,不久之后,楚文就感觉到脚下碰到了一些坚实的东西。
一阵深深的,比他曾追逐过的每一次没有降下雨滴的积雨云所带给他的还要深切得多的遗憾,浮上了他的心头。
“我们到了……”许园桉说道。
“嗯,到了。”楚文答道。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都放开了对方,然后各自站了起来。
“下着雨的地方最先开始积水,但很快就会蔓延到这边的。”站在微弱的星光里,楚文朝身后的依然在传来呼啸声的黑暗中看了一眼。“我们还是得快点离开这里。”
“嗯。”许园桉也回头看了一眼。“但我们的车没了。”
“今天出来的距离不是那么远,只要找对方向,应该能在体力耗尽之前找到补给站的。”楚文安慰道。
“嗯。”许园桉点了点头。
“走吧。”
“走吧。”
刚刚向前走了一步,楚文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别忘了带我去爬雪山!”
关键字:审判官
文:落水
文体:小说
我叫萧骁淼,一个普通的书记员。
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检察官都曾做过书记员,但不是每个书记员都能够成为检察官,而我属于注定成不了检察官的那一种。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本也没什么志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书记员就足够了。
然而这终究还是给我带来了麻烦。
这得从头说起,三十四年前,那是人类刚刚从精灵、矮人、兽人等种族的重压之下艰难地实现了崛起的时候。
在那时,我们拥有了完整、稳定且安全的领土,但没人会觉得安全,因为我们都害怕他们会卷土重来,夺走我们刚刚拥有的一切。
所以在往后的头几年里,人类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武装,就连三岁的小孩也要练习刀剑的使用方法,五岁以上的还得学会如何开枪,就连睡觉时也要搂着自己的刀。
幸好他们没有来,否则我相信,我们会让他们尝到更大的的苦头。
如此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之后,我们已经确信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在解决敌人不再成为主要问题之后,其他的之前暂时不那么重要的问题也就凸显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治安。
要知道,在我这辈子里所经历过的所有非军事冲突里,充其量也不过是四个人扭成一团,然后断掉几根肋骨的程度罢了。
而那十年里,这么说吧,那时候的冲突没有非军事冲突的这种说法,任何的争端都是以视对方为敌人的方式得到解决的。
而我刚刚已经说过我们都已经为再次面对敌人做出了什么样的准备了。
或许,正因为我们一直设想着存在一个强大的敌人,才使得我们所见的每个人都带着这位敌人的影子吧。
其结果就是,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比起精灵大军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边境线上,我更害怕我所在的镇子会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被几百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包围,更害怕这些人之中有着那个欠了我钱没还的家伙。
当这一乱局被彻底解决的时候,各大郡县不得不增设了多达七十三座之多的各式规制的监牢,才把那些犯了事的家伙全部关押了起来。
顺带一提,刚刚提到的欠了我的钱不还的家伙叫冯阿九,他一开始就因为抢占他人田产而被捕了,但当时监牢还在建设中,他被迫住进了一座由猪圈临时改造的单人牢房,一直到他隔壁的猪被宰杀了两轮之后,他才被转移到了正式的牢房里。
可以想象如此大量的待审案犯能给检察官们带来多大的工作压力,他们被迫提拔了大量的书记员,这些新晋的检察官已经在相关领域里有了足够多的经验,使得他们能够快速适应当时严峻的状况。
但这也使得原有的书记员被抽调一空。
通常而言,一个检察官会视情况配有一到三名书记员来协助工作,否则他们的工作效率将大幅下降,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绝大多数的检察官都不得不独自完成提高了三倍以上的工作量。
这些原本的书记员成为了他们想成为的检察官,拿着翻了一倍的工资,却不得不去做他们原本的属于书记员的已经翻了几倍的活,所以他们的心情通常不是很好。
据统计,那段时间的检察官总是倾向于以更重的罪名起诉受审人。
再次顺带一提,由于需要优先审判的重案太多,而审判效率又由于条件限制而长期不足,部分案犯的判决不得不多次延期,当冯阿九终于被判处服刑一年零六个月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吃了七年的牢饭了。
现在你应该能够理解一个只能够勉强读写的人——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够得到书记员这个工作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哪怕只能写自己的名字的人,也能被检察官们争来抢去。
他们甚至想以效率低下的罪名来起诉教育部了。
对于我来说,这份工作意味着我不再需要下地干活,能够在某处坐下来(暂且不论是坐在什么地方),还能有不低的、稳定的酬劳可拿,我确实已经完全满足了,从没有奢望过要再进一步。
我从没想过这居然也成为了一项罪责。
在我成为一名书记员之后,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年了,随着治安环境的好转,以及相关制度的完善,现在的工作强度已经下降了很多了,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么多的书记员和检察官了。
相应的,晋升的难度与门槛也更高了。
在最初那几年里的检察官们在最艰难的时期里完成了大量的工作,这是他们进一步晋升的最好资历,却也只有少数最为优秀的检察官能够得到这种机会,毕竟越往高处去,能容得下人下脚的地方也就要越少了。
这就留下了大量已经具备晋升资格却无法晋升的检察官,于是书记员们也就因此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那些有志于在这一行发光发热、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得不付出越来越多了的努力来争取最下层的书记员这一职位。
而无论他们在之后有多大的努力与付出,几年过去后,他们也依然还是一个书记员。
说实话,我能理解他们的无奈与愤怒,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把这些怒火倾倒在我的身上。
我好记得一开始的新人总会喊我萧老师,后来就变了,变成了老萧和小老头,如今已经有人直呼我的名字了,甚至还了着朝恶意的外号去进展的迹象。
想成为书记员的年轻人盼着我退休,或许也还盼着我死吧,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个位子,把机会让给他们了。
而已经成为了书记员的年轻人又盼着我主动离开,因为不求上进的我配不上这份工作,甚至更进一步,不配活着。
就连已经成为了检察官的年轻人也总是找我的麻烦,因为在他们看来,正是和我一样的人们阻碍了他们再进一步的可能,如我一般的蛀虫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拥有等同的权益。
我知道,那些安于做一个检察官的人也面对着和我一样的困境。
而我们根本没有他们所说、所想的那么不堪,诚然,我在刚刚成为一个书记员的时候是不称职的,但在刚开始的几年过去之后,我已经完全能够胜任这个工作了。
现如今我已经能够完好地完成任何被交付给我的工作,哪怕是那些刻意刁难的也一样。
我知道,现在要成为一名书记员需要经过严苛的筛选,其中有很多要求都是我无法达到的,可我们都知道,那些都是在诸多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入职门槛,而非书记员实际的工作需求。
如我之前所说,我可以满足这个工作所实际要求的所有标准,或许我并不优秀,但我并不渴求着要成为一个检察官,我是一名合格的书记员,就连那些对我最为苛刻的同僚也无法否认这一点,而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或者说,我本以为已经足够了。
如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的我已经临近退休,一旦退休,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好做了。
对于书记员退休年龄的多次下调、自愿改为强制退休等领导决议,我实在无法多说什么,只希望能让我继续作为书记员工作下去。
我身体状况良好,也无不良嗜好,还有着妥善完成各类工作的能力。
是的,我无法骄傲地大声说出我如何热爱这个工作,那是奸滑的谎言,但是这个工作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如我一再强调并保证的那样,我有将这份工作做好的能力,也有继续做下去的意愿。
然而即便在我表示愿意以等同于退休金的酬劳来继续工作之后,我的上级领导依然以各种不合理的理由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申诉无门,身边的人也都在冷眼旁观,我们本是同僚,是朋友,没想到只是因为我想继续工作,就让我们成为了敌人。
说实在的,我这一生已参与了三千七百六十七起的审判工作,对于是非曲直,我本自信已经有了清楚的认知,但现在,我已经很难再保持这份自信了。
我是一名普通的、想要继续工作下去的书记员,我叫萧骁淼。
这是一封公开信,诸位检察官、法官、通讯员、医师、教师、学者,及其他任何身份的同胞们,我恳请你们为我做出判决。
想要继续工作的我,是否有错?
——萧骁淼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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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投稿需要,正文已屏蔽
文:落水
文体:小说
真正的流沙并不会挽留陷入其中的旅人,因为这种流沙之外,总还是有着无边无际的、永远看不到头的荒漠。
付大海渴望且热爱着大海,并不是随便一片海,这片大海有着一个让人听到就会心向往之的名字。
它叫星辰。
他无法依靠单纯的渴望和热爱赖造出一艘能够远航的船,相对地,造出一艘能够远航的船也并非必须要有这两者。
所以他知道,造出这艘运载舰的人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它的状况甚至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付大海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形容词,硬要说的话,在安全地度过了起飞阶段的噩梦而进入了平稳行驶状态后,依然在船舱内某个无法找到的角落里不停发出的古怪声音,就是最好的形容。
不过付大海的心情并没有被这些细节影响到,他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他的工作也远称不上做得够格,可他不在意,也没有人会在意。
重要的是他可以拥抱星空,这当然是一种浪漫化的表述,因为生活总是无法令人得到满足,就总需要有一些浪漫来作为补偿的,既然没有人会随手把浪漫交出,那人们就不得不自给自足。
就连这艘破船也被那个并不热爱这一行的建造者起了一个“向阳号”的名字,付大海觉得这名字微妙地踩在了好和坏的边界上,但不论对方起名能力如何,这代表了一种朴素的浪漫情怀。
这是他乐于认同的地方。
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地流走,付大海不断地驾驶着向阳号从一个小行星驶向另一个小行星,在发掘场和空间站之间不停交换着物资,一周,一个月,一年,在重复的工作内容里,在重复的生活基调中,他要么在船上工作,要么就在船上睡觉。
只有货物交接的时候他才会短暂地离开,这个依然单调且乏味的有一天里,他提着一瓶啤酒再一次坐到了空荡荡的观景台旁,等待着卸货完毕了再回去,他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坐在这里看着星空,这恐怕是他生活中仅剩的不多的调剂了。
很多人会说,如果以爱好为生,这份爱好中的狰狞与恶意就会凸显,在这一年来他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当他在漫长的自动导航中发呆的时候,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自己前方的星空,即使这样的景色他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了,他的喜欢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不同。
但今天的星空,他感觉有些许不一样了,他就这么喝着酒,思索着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然后他看到了在他视线中来来回回却总是被他忽略掉的其他舰船。
看着它们从远处划着一条并不明显的弧线而来,又划着同样的弧线离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过的这几条航线几乎都处于行星轨道上,换言之,在这段时间里,他所驾驶的向阳号无论来回都从未朝向过太阳。
这让他联想到了自己,和自己所拥抱的星空。
离开地球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返回过地面上了,与其说他一直都在拥抱着星空,不如说他已经陷入了星空之中。
宇宙群星并无目的,也没有方向,而付大海却是有的,他知道是他的目的和方向让他来到了这里,但他很少去想这两者会将他带到什么地方。
在这一年中,他从未想过要返回地球,那里没有什么好的,诚然,在地球到处都是人,每一天都能遇到各种各样的其他人,每一天都能够发生各种各样的新鲜事,无论想要去一个怎样的地方,至多一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而在星空之中的工作也并没有大多数人想的那么丰富多彩,那么充满乐趣,因为在这里任何一个有价值的目的地都与其他地方有着太过遥远的距离,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除了发呆都没有任何其他的事好做。
而以他的活动范围来看,在这里要遇上另一个人也总是要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和距离。
然而,如果仔细去想一想的话,地球上的复杂并不能确保人们获得的一切都拥有乐趣,在那些繁复多彩的世界之中,人们同样在追求着更简单的生活。
最重要的——这一点甚至与他对星空的爱毫无关系,他本来就不喜欢那些繁复的事。
可是星空真的能够成为一个目的吗?他莫名地开始纠结起了这个他从未设想过的问题,如果他拥抱星空的旅途就是一个简单的航行,那么他至少也该在脑袋中考虑到一个大致的范围,宇宙太大了,宇宙本身根本无法作为一个目的地。
对于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哲学式的问题,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不必拥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每一个人都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踏上人生的旅途的,他们可以在这条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自己明白了该要去哪里。
但对于付大海来说并非如此,他是如此喜欢这片星空,他可以忍受在星空间航行时的无聊,因为对他来说这并不无聊,可他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不明白自己的终点,他就像一只一头扎进了海洋中的无人小舟,没有船桨也没有风帆,他不能确定自己究竟会抵达何处,只能随波逐流。
而这片海是如此地广阔,如果他不能确定一个明确的方向,他恐怕直到宇宙终结的那一天也无法被任何陆地俘获。
恐怕,这才是陷入了星空的真正含义。
他突然想要回去一趟了。
回到地球上去,到那里去看被大气过滤后呈现出的星空,在那里重新考虑自己究竟该如何重新启程。
想到了,他就这么去做了,取消了下一轮的运载任务,预约了返回地球的航线,并在获准通行后立刻起航驶向地球。
驶向地球,他的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居然不是返航这个词,这么想着,他久违地被自己逗乐了。
调整到了他这一年来从未选择过的航线之后,向阳号也第一次地朝向了太阳,不是直面太阳,但从一个宽泛的范围里来看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了,而在这条航线上行驶的时候,付大海再次意识到由于很少面向这个方向,他同样也是久违地直视着这一片星空。
在他的监视器上,虽然因为太过遥远的距离,地球只是一个几乎看不到的小点,但从这个更为广泛的角度来看,地球也是星空中的一颗。
所以他也算是第一次地得到了一个明确的,属于星空的目的。
向阳号里面的那阵无法找到来源的嗡鸣声也似乎有些激动地变得强烈了一些,然后又变得更强烈了一些,最终变成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的轰鸣。
属于地球的光点从他的视野中划出了一条不规律的弧线,然后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无论他如何试图解决这个问题,都无法挽回向阳号已经失去了控制的事实,他现在正朝着太阳全速行驶,如果没有什么奇迹改变航线的话,他将在一周后被太阳的引力俘获,不断加速着改变轨道,然后在足够接近时被撕裂,或者在这之前就被太阳风暴轰成碎片。
他别无他法,只好发出求救信号,信号很快就接通了,空间站要求他执行二级逃生程序,这意味着他必须立刻进入逃生舱并做好弃船的准备,如果救援船无法在72小时内赶到,他就需要弃船逃生,在逃生舱中等待救援船赶到。
付大海手忙脚乱地穿好了宇航服,跌跌撞撞地坐进了逃生舱中,由于逃生舱里没有观景窗口,作为一个在大铁盒中独自生活了一整年的人,他居然在这个陌生的小铁盒中突然产生了幽闭一般的恐惧感。
越恐惧,他就越是冷静了下来。
接受救援,就可能会失去这艘船。
十分钟后,正在准备着启动救援船的空间站收到了来自向阳号的最后一条信号。
“天宫,向阳号已经恢复正常,请取消救援”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雷七郎(成稿於2019-10-29)
鄉外某生未知名
寒窗十年上洛京
閑日輕騎下城去
卻遇風雨侵衫衣
=
風凜凜 雨瀝瀝
躡步飛履急路行
柳鞭繚亂桃成泥
顛顛倒倒
迷了眼 慌了心
滾作個泥人兒跌落花池裡
=
狼狽扶身起
踉蹌尋路疑
卻看四無人蹤跡
只有風笑雨嬉
=
=
重重雨簾隔山徑
徑通簾連小瀧亭
亭外欄杆籠煙輕
輕作羽練奉瑤鏡
=
鏡透玉光似人引
引者翩翩照路明
明月遙遙何處去
去去雲開耀華清*
=
揚袖登雲梯 曳裾踏煙旻
飛廉無心裁天衣
織女牽星繡彩練
蝃蝀引鼓破雲屏
豁然一幅柳陌桃蹊景
=
=
雲髓飛流 龍津爛漫
銀肌堆岫 丹脊疊川
山髻墮玉 淵鬢簪華
珠飾千荑 露妝重芳
=
赤蛉歇綠舟 金鯉舞白浪
翠鸞飲虹霞 雪鶴沐瑤光
荷旋千重瓣 柳搖萬枝芽
芙醉九曲水 蘆掩半葉帆
=
遙空懸璧 璧湖淘玉沙
桂風拂晚 晚波浮金盞
孤光螢月 月落星淪散
雙曜繪景 景墜夕浦殘
=
萬籟沉寂 千蹤滅絕
九音始漏 百色又迴
=
=
飛亭羽帳 浮榭泉廊
金閣玉榭 青軒雲堂
=
有女姣姣 濃紫清黃
拈霞染面 織霧為裳
=
步搖片響 環袖扇花
玫瑰昆玉 翡翠琳瑯
=
纖指揉托鳴彩鳳
吋步旋踏動蓮盤
櫻含三四白珠貝
又引一顆赤丁香
=
檀口笑檀郎
天生得柳弱杏嬌
=
風鬟霧鬢蓬萊近*(典出宋·周邦彥《減字木蘭花》)
香蟬斜臥蛾啼妝
飛紅瑩珠凝雪丘
遊龍穿浪入露房
=
玲瓏玉落弄潮來
燕繞鶯回奉膏香
嘲風詠月陽台客
朝雲暮雨賦高唐
=
=
天之冥冥 爍爍其漢
地之杳杳 灼灼其華
=
日冉冉兮 東來之旭
月泠泠兮 西歸之徐
=
纖雲散淚 細電瑩蟾
曉風流澗 薄霧寒陽
=
虛谷懷蘭 訚訚芊芊
空山廻音 煢煢窅然
=
倒冠棄珮 白鹿蒼崖*(典出唐·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
枕石棲風 飲露玩霞
=
神遊天外 夢戲雲山
精魂既散 靈魄歸鄉
田七公《雲中繁夜錄》載一事,曰:
相傳雲中國有奇葩神華,喜於春夜化嬌姹女子下凡嬉戲,非賢德之人不可窺其形也。
京郊有某生無名,賢達恭謙,通今博古,然鬱鬱不得其志。嘗於立春之日出城閑游,遭疾雨,避於山亭,遇二女,濃紫清黃有謫仙之態,遂引為知己。
正所謂:
春日新晴看天氣,小燕復唧唧。
君子柳,美人櫻,對河相相惜。
小亭雲袖翩翩衣,鶯歌聲聲去。
宿雨恩露惹紅杏,娉婷女,風流兒,
一夜花叢裡。
翌日,書童久喚之而不醒,方覺其已卒於夢中,唯留一「雲山夢戲圖」流世,後人跋之,是曰——《夢遺亭記》。
【完】
文:橙子
文体:小说
关键词:记忆+陷入
720厂早倒了。 但今年秋红和程清要回厂址一趟,为着一场工友会。
“湘湘,来帮妈妈看看,我的碎发多吗?”
计程车拐出街角。 秋树桠刚跳出来在车前打了个晃,巨型烟囱群立即推开残叶,自窗外那突然朝地心跌落的天际线下爬起。
湘湘欢呼着向车窗扑来,玻璃上浮动的影子顿时成了镜像:眼睛发亮的影像属于湘湘,摆弄发髻的影像属于秋红。湘湘瞄了一眼秋红,笑嘻嘻地说:“妈你头发在发光!”秋红又警觉起来,贴近自己的倒影翻来覆去端详,右鬓左鬓、右鬓、左鬓,她眼前晕出一片雾花,镜像散了颜色,仅留颈上珍珠项链的生涩光泽隐约闪烁。“有白发么?有白发么?当真这么——”
“莫照了,太太,你齐整,好得很!”
计程车师傅吐出香烟嘴说,语罢,他点点头,红双喜头儿再坍一截。
太太!
秋红心里登时冷了大半。师傅的话本意不掺半星暗刺,甚至算得上是明晃晃的恭维,可她单顾着听见那声“太太”了,只觉得喉头发紧。她很快抹干水雾,指腹擦过冰玻璃留下新痕迹,再抹、再消、再留,工厂就这样在模糊与清晰的边界里奔驰:灰的墙、红的烟囱、白的废气、花椒色的工厂气味,还有似有似无的瓦菲,十几年前的往昔与当下混杂着一并摊开。
秋红的左耳灌满了风啸,右耳却听到湘湘正半开玩笑式地拍打司机的椅背——惹得师傅吃吃地发笑。湘湘嚷道:“啊呀阿叔,你可劝错了,平常夸人的都不这么夸我妈,她也还没那么贵气呢!”
“平常夸人的不这样夸我妈!”
不惑之年后的秋红确实依旧不缺人夸。
素颜跑去参加湘湘的家长会,小姑娘们会暗暗羡慕湘湘家有位深谙妆奁的姐姐;四十好几了,秋红还敢穿束腰的连衣长裙,专挑具夏日感的颜色,浅蓝粉白,没有阳光的日子里裙裾也能转开一朵旋花——同事圈住秋红的腰惊叹她的身材,她只笑笑说,生了孩子呢,早塌了。
如此这般,整顿风尘后的清晨,秋红自然早早拣了条裙子,让程清帮着系上系带——
“你肚脐眼上面的咕噜肉比以前鼓多了,一塌糊涂。”程清当然就是这么讲的。
秋红当时正摸索着背后的拉链,霎时间她全身的脂与肌似乎都熔化了,五颜六色的烛蜡滴滴答答往下垂落。言刀尚未入鞘,程清便弯下腰去翻找他随箱带来的书,或者用他的话说: “劳伦斯•马奇,布伦达•迈克伊沃. 怎样做文献综述——六步走向成功[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 (书号ISBN 978-7-5444-3037-1/G•2342)”
“你倒想想怎么会一塌糊涂的!”秋红想,话没能说出来。穿衣镜里,秋红身后的程清,其背影是白色的。白色的西装衬衫,空白的背影。
就像是在应和某人……
不,他早已是那种为了工作才刮胡子的人——当然,秋红要是真在乎这个,她倒不必诓程清恋爱结婚。
她半赤裸地站在那里,想着她这辈子看人最优先的标准肯定只有“老实”一个,而且不能单单比自己老实。
她记得十几年前的自己穿厚衣长裤还贴着耳根梳麻花辫的样子,尽管如此,她打过太极的花花口儿流氓肯定比程清拧的铆钉多,也肯定比他掌灯熬油苦攻苦修所流的汗与泪多。
是真的,直到现在程清每念一次书都像烧了一次锅炉:通红的鼻尖上挂着汗珠,眉毛和眉毛微微颤抖着粘在一起,半天抖不开。那时秋红貌似常以一箩筐她尽抛脑后了的借口去厂里的阅览室逮他,具体为什么老早就忘了,大约是去观察他究竟如何让一对玻璃瓶底在汗涔涔的鼻梁上站稳脚跟的?
离开720前的那几年,程清一拍脑袋决定考研。她要给他送书,长时间兜兜转转打探不出情报,一气之下干脆摞了一打书塞过去:底端的,《集成电路》;中间的,《杨家将传》;顶尖尖的,《双桅船》,书还被她特意堆成八角塔的形状。程清见了,脸先木起来,双颊涨得通红,半响他才讪讪喃道:“《杨家将演义》我初三才看过的,好巧。”
像程清这样的木鱼着实不太好找。
可就算是这样一块木鱼,动身回厂前的那天晚上,秋红竟从柜底翻出了一本泛黄的《包法利夫人》。
——“友人”赠。日期是二十年前。
“友人”赠。
秋红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打开微信群,十几个小窗口接连敲下去,她很快摸清了他工人时代的详细女性关系网:东边送报纸的小娃娃、西边管财务的报账……为什么这些人她没有一点印象?
还有一位不时来找程清借书的女工:小程清三岁,温厚纯良知书达礼,又写得一手娟秀小楷,颇受单身职工欢迎,然而至今仍独身未嫁。这次工友会有好事者也帮她报了名。秋红心中一跳,暗叫不好,她赶忙求来女工旧照——果不其然是个知性美人,白裙白帽,眼角一滴美人痣,照相时对着镜头嫣嫣然浅笑。像希梅内斯形容书本的那样,“一些白蝴蝶”——女工年轻时的样子活像是从典籍中飞出的小蝶。
而程清好巧不巧是个书呆子。
计程车开走后,便只剩母女二人独自面对饭店大门了。秋红肩头 发沉,睫毛连着双唇一并打哆嗦。她拉住湘湘说:“你爸还在工作呢,等等他再进去也不迟……”湘湘却先她一步冲进旋转门,“妈快看这盏灯!好有意思!”酒店里发烫的空气瞬间裹挟了秋红。
走出来个福相的男人,先是摸过湘湘头顶,说什么“真是一个模子里刻的”,又走来同秋红握手,嘴上热络地唤着“清嫂子清嫂子”,秋红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被领进了包间。有人特意起身示意,有人嘴里喷着酒气大声调笑,有什么人的手握在一起,又有什么人的胳膊勾上身边工友的肩,觥筹交错间秋红却只能愣愣地望着,心想为何这所有的人与物会如此陌生。
发福男人招待她坐下。秋红扫视会场:标有白帽女工名字的椅子空空如也。这时同桌工友举杯讨酒,秋红只得敷衍着回了,勉强听他们絮叨旧事:
甲说:“阿清这小子命真好。考上研究生了不说,还娶了弟媳,弟媳你不知道,当年你可是我们公认的厂花嘞!哎,前几天是不是连那个……那个什么什么,哎对!连副教授都评上了!大学老师哪,又有钱又有闲。天知道他上辈子榻马的哪儿修的福气,也不告兄弟一声,丢我们在泥里滚喔!”
乙咽了酒便上来打岔:“嘿,老三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阿清记东西强啊,集成电路那么多东西阿清还不是哪在哪页门都清?就算人家看苟子考研究生没动心思,厂没之前也没准早就飞远了,是老三你猪脑子能比的吗?”
“嗝,你又搁这儿损我?阿清都还没来你在这吹他,马屁股都还没影!弟媳,瞧瞧他,快叫阿清来领马屁吃!”
“对不住各位,程清他临时有急事,在旅馆改……材料呢。”
“看看看看,人民教师!咵!他绝对是装的,顶着灵光脑子假装记不得老兄弟,谁信?”
……
白帽女工依然没到。秋红再也听不得半句,忙寻了个借口出来,“你爸爸到哪了?”她急声问门外正打着电话的湘湘。
湘湘捂住听筒,伸手揽住秋红,“妈呀,你放心,老爸的工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秋红抽开身,“你爸到哪了?”
“……在路上了!”
“你爸到哪了?”
“呃,可能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个……不是,是另外一个……”
“你爸到哪了?”
“他他他师傅绕路了!我保证老爸马上到!”
“湘湘!!”
“嗨,他还在酒店呢。”
“湘湘,给我电话!”
这孩子到底像谁?秋红夺过手机打开免提,听筒那边隐约有供暖设施运作发出的细响,一声声仿佛是碎玻璃渣子嵌入秋红紧绷的神经。“已经结束了?”她听到电话那头的程清问——声线平稳。“要,要是实在做不完的话……厂这么大,也不是每个人都熟的……下回在这摆个小点的酒席,让老苟他们一起再聚聚。”
“他们?谁?”
“苟存明啊,领证第一天头个提了保温壶来说要装喜酒的那位,保温壶上的喜鹊不是还断了一截尾巴么……还有我厂里的几个舍友,时不时来找我玩的朋友……”
哦。还有时不时来找他……借书的朋友。
挺好。
“湘湘,现在就回去!”秋红掐断通话说。
程清真就乖乖端坐在椅子上。电脑关着,桌上的文献综述教学开着。程清弯着脖子,发红脑门上罩一层细密的亮光。房间还挺干净。秋红冲进房里去,程清被她推门的声音吓了一跳,头猛地缩进领子里,他木木地说:“嗯,嗯,这本确实挺有意思的。推荐你看看。”
秋红推开他的破资料,她胡乱地扒拉起自己的提包,票据、证件、餐巾、卡包,那本书滚出来落在地上折了角,她捡起它,把它丢到程清面前,拍着扉页上手写的寄语颤声念道:
“此书赠予你,愿你与理性同辉,化作斗星永永远远指引我前行。”
念毕,秋红的目光即刻擦亮了刺向程清。就是现在,她知道她需要一个答案,决不能等。“谁送你的?送你干嘛?居心何在?!”他同样看着她,却微张着嘴,眼神直愣愣的,像看一道招生院新出的怪题。
“……这是什么?”最后他问。
突然间,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嗡鸣声起起伏伏,秋红听见中央空调的扇叶合了又翻。……天知道什么地方,暖气片在响。
第一百八十五次作业【审判官】原创《永恒流浪者之歌》
文:橙子
关键词:审判官
文体:小说
写的时候有放BGM:《旅人》陈致逸
正文:
事情还要从很多年前说起。我与我的家人们并非一直居无定所。曾经我们有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稻田和收获时该庆祝的节日。后来,远方来了几支军队,他们踏破我们的城墙——很多人屈服了,跪下来吻侵略者的脚背,成为异乡人的子民。
但仍有一小撮人不认同这种征服,这其中就包括我。我们的民族历史悠久,传说中不缺被人侵犯的例子,而我们的先祖从未萌生过退却的念头,最后关头他们总会带着守护神一路披荆斩棘,回归故土。一朵玫瑰困于荆棘丛中,若花朵原本属于我们,先祖宁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愿放任牢笼中的玫瑰萎谢。于是我们找出剩余的剑与枪,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离开家乡,去寻找战无不胜的守护神。刚踏上征程,篷车里的女人们就搂着孩子开始唱古老的凯歌,我们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
一开始我们以为不消一年便能够找到神祗回乡,再晚一点认为不会超过五年,再后来,再没有人想要去计算我们流亡的时间。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围坐在火边讨论回城的事。少部分人认为我们应当乘着兵器尚未生锈冲回故乡,但更多人顾虑消耗与实力,决定继续等待。
起初我们并未注意到火焰的光芒之外有不速之客造访,是它们中的其中一个主动从阴影中现身让我们察觉的。那生灵看上去和泥塑没什么两样,身上甚至爬满了各种植物、不知是谁刻下的古怪花纹,行进的速度却异常迅捷。我们操起火把恐吓它,它却在营地中坐下了。我们听见一个声音从泥塑内部发出:“小心火把,这种帐篷很容易点着。”
“你是什么东西?来这里干什么?”我抽出猎刀指着它问。
那具躯壳的主人摇晃起来,它似乎在笑,然而本应该是脸庞的部位却没有丝毫变化。“我们是以太团,和你们一样,也是过路的旅人。”它用平和的语调说,“我们已经走了很久,我们没有意愿去掠夺什么你们认为贵重的东西,以后也会像这样一直走下去。我只是想来看看和我们邂逅的客人。”
“你们不要食物?”
“我们不需要食用五谷与牛羊。”
“你们不要酒水?”
“我们只饮用朝露。”
“你们不要钱财?”
“我们不曾交易。”
“——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听你们的歌。”以太团说,“记录所有旅途中能被记录的东西,这是我们毕生使命。只不过,如果非要交易不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换。”
我收了刀,对它说:“那你讲一个故事给我们听吧,讲一个和所有被世俗放逐的旅人有关的故事。”
以太团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情愿,不过它信守诺言。以下是以太团在那个晚上所讲述的故事:
“我们是记录者,记录和传承是我们的天职——我们保存传说,传说也将会铭记我们每个人。往昔自当下一步步走向日落,此刻我可以透过先人的眼远望过去,竭力为各位勾画它的影子。
“我知道在各位的饮食文化里,食物有前菜和正餐之分,先得让肠胃适应了,才能大快朵颐。我们有许许多多小故事,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先由我挑一朵小花来装点餐盘吧。
“也许是沼泽泥漫过树根的那一年,也许是灰野猪锐减的那一年,我们曾在一座小村短暂地歇过脚。登上山脊,我们看见巨岩将林峰自中部劈开,向上整理出一方青空;而你的视线要随游鸟坠入谷底,才能找见那点针脚般的村落。
“小村的路酷似羊肠——绳结上如此记载,但我还未见过羊肠——跌跌撞撞穿过围栏与泥墙,朝着山腰爬去,最终消隐于密林。我们抵达时恰逢群鸟归巢,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乡道上却有短促而低沉的叩击声:笃、笃、笃,笃、笃、笃。寻声望去,我们看到一名男子:身形魁梧、衣衫褴褛,满把长须遮掩了他的面容与胸膛;他手里捏着一柄荆棘杖,杖头的荆刺缠着一只乌鸦的脚爪与羽毛——这男子便是故事的主角,我们称其为榆木斯通。榆木斯通和他杖上的乌鸦,那时正试探着别人的屋门。(讲到这允许我稍作调整,略去原作者对“漂亮胡子”连篇累牍的赞美)
“乌鸦是聒噪的乌鸦,男子是寡言的男子。每逢好心人家应门,榆木斯通才会开口,彬彬有礼地说明他的来意:他是虔诚的信徒,正在苦修途中。他的神授予他考验,要他敲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扇门,饮下九百九十九十九户人家的井水,方能修成正果——取回他失落的心脏,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届时,神将招他去,做神永久的侍从。
“而他杖上的乌鸦常常打断榆木斯通的话,扯着嗓门嘲笑:斯通,斯通,你个傻瓜!忘了狗屁考验吧,你敲门是为了饕足、为了博得他人的欢心以填满自己的虚荣心,瞧瞧你那落魄又执拗的样子吧,斯通,人家笑话你呢!现在最要紧的是洗干净你指甲缝里的泥巴,好好儿解我下来,我要把你的眼睛啄出来,我要带着它们飞去充满金银脂粉的地方,在那儿我要寻一个如我的旧巢一般温暖的新家,我要把你的眼珠挂在视野最好的地方——啊,这样你才能看清人该是什么样!
“听罢乌鸦的絮叨,榆木斯通面不改色——如若不然,他就不是榆木斯通了。他替乌鸦向主人家道歉,接着,为了不给主家带来不必要的困扰,也为了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烦恼,他只得拄着荆棘杖离开。
“第一位开门的是一个孩子。榆木斯通用野草编了只项圈给男孩的狗儿,乌鸦则大叫着孩子比狗好斗,注定活不长。
“第二位开门的是一位姑娘。榆木斯通祝福姑娘快乐幸福,乌鸦却反问他为何不折下初绽的野蔷薇。
“第三位开门的一名老者。榆木斯通协助他读神书,而乌鸦晃着脑袋点评老人的一口烂牙。
“再后来,两位旅人过了村子尽头,沿着小路走上了山岗。乌鸦从未停过嘴,男人也不再说话。他们穿过密林、趟过小溪、越过碎石,朝寸草不生的岩顶进发。榆木斯通到底是老了,他吃力地趴在岩壁上,蹒跚如负伤的老羊,他的无力自然而然引得乌鸦嗤笑。榆木斯通体力不支,终于松开了手,他与乌鸦随后落在顶峰下方的石块上。
“乌鸦顿时没了声息。山谷间独剩风声呼啸。
“榆木斯通长叹一声,山风掀开他的长须,露出他空洞的胸膛:原先心脏跳动的地方,只剩下一处游走着稻草与绒羽的凹陷——那是一只鸟巢。榆木斯通用颤抖的手举起荆棘拐杖,将奄奄一息的乌鸦送入胸中,接着他开始剧烈地呼吸与咳嗽,再接着他开始打喷嚏,荆棘刺入他的血肉,他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他们大概会在那儿撑过黎明,也许在那之后,他们会踏上一模一样的旅程,重复昨日的故事,但我们无从考证。
“我们走过很多路,自不知何方的山那头跋涉而来,又艰难地迈向不知何途的前方。我们见证过无数生命的悲喜,也与无数生灵擦肩而过——是这样,很多事情我们深深烙在身上,却已然抛诸脑后……但我们还记得,半个脚印里盛着那迢远的画面,我们对之投以的最后一瞥——在青苍的天空下,半哭半笑地,坐着那男子和乌鸦。”
我们礼貌性地保持着静默,也许以太团还想要告诉我们点什么,但是没有。营地中只剩下一点焰火雀跃的声响。一时间我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恰好戳中了吟游者的软肋,可当我抬眼时我看见的只是一张用刻刀划出的脸,连眼睑的纹路都未曾移动分毫。“记录到这里已经结束了。”那只以太团轻轻地说。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那两名旅人之后又去了哪?难道不能有其他的结局吗?”
“记录本来如此。”
“可是传说故事总会有个好结局。主角不会永远流离失所,他总会找到归宿或方向。如果没有,那它绝不是一个完整的传说。”
“那是你想要的吗?”
“至少得让榆木斯通重新拿到一颗心啊。哪怕是木头做的,放在他身上也能发芽。”
以太团的躯壳中传出了悉索的笑声。“那么,我们祝愿你们如愿以偿。”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它的话。“那现在,你想从这儿获得什么报酬吗?这世上理应没免费的,呃,劳动。一晚上的炉火?一把新的雕刻刀?还是简单地来口暖和的?”
“为什么要用这些交换呢?记忆是不会被人取走的,它只会变得更多。听到了,它就是你的,它也一直会是我们的——只要它还活着。”
“但是,难道你不想要……”我本想借着话头问清它接近流亡者们的目的,可刚打开酒塞,帐篷里的男人们立即寻声而来。
有急性子的年轻人将帽子折成酒斗的形状讨酒喝,仓促间帽檐缝隙里躲藏着的欧石楠不慎跌落,失主惊呼一声,赶忙扑向花儿,他十根指头胡乱地交拢,企图靠一张漏洞百出的粗网将宝石色的花朵再次隐匿起来,这引出一片窃笑与口哨。赠予那人信物的姑娘登时涨红了双颊,她劈手夺走酒壶,一股脑用这闯祸的液体泼了闯祸的爱人一头一身。小伙子狼狈地抹过脸,大叫着,捏紧拳头做出一副要捶打的假样子,跳起来追逐那鲁莽的女孩儿。他们一前一后团团绕着营地,分离时像鹿一样欢快地奔驰,相碰时却像狼一般相互撕咬。人群中有人哄笑,劈里啪啦地朝孩子们鼓掌,笑着笑着眼泪便从眼角滚到了嘴角,于是他们顺势将呛在唇边的烟草末吐出去,说,呸,这烟苦得发咸。
在湍急的笑闹中,以太团——这名被放逐者的陌客——只是静静端坐着,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表情和一双说不清停泊在何处的眼睛,面对时间之河这短短一瞬里所有的旅人,摩挲、编制它手上弯弯绕绕的绳结——仿佛一尊亘古的泥像。
你想要什么呢?——它并未回答我,我也没能杜撰出答案回答我自己。
也许它其实已经揭晓了谜底,然而这谜底因为风声而失落——毕竟若是不通过声音猜想,以太团的灵魂几乎无处可觅。
这晚过后,我再也没见过任何一只以太团。
我们听说故土新成立的王国倾颓了,但又有别的什么人爬上废墟顶端,把自己的旗帜插在那儿。这样的传言,我不知听了多少轮。可从未听说有人邀请我们带着剑回去——仿佛那片土地与我们从无半点瓜葛——这也许只是兵甲在劳顿中渐渐生锈了的缘故。每个夜晚当我闭上眼时,我都会想起那只躯壳愚钝的生灵,想起它飘渺的祝福。每当这时我都会爬出睡袋,去听篝火边的女人教孩子们唱家乡的歌,唱先祖如何披着光织就的斗篷凯旋而归,如何扫除家中的一切污秽,如何用双手重铸一座纯净的石头城池。有些音节随着车马碾过的尘埃一起嬗变或遗失了,但大多数曲子还保留着原先的样子。这样一来,我干枯的心便从中汲取了些许新的养分。
我和四十顶帐篷里的流浪者们继续走那条磕磕绊绊的路,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有时候前进,有时候又朝来时的方向溃逃……最终,仅剩下我落在人群之后蹒跚。我甚至遇见了传说里时常被提及的灾厄预言者,他说他必须尽早赶上队伍的步伐,好替星斗传达他们命运的轨迹。我从泥地上爬起来,问他:“是我们的旅途要结束了吗?”他回答说,他也不清楚,他只是追随自然隐秘的感召前来,予流浪者们一个模糊的天机。
我告诉他,旅途只有结束和进行时两种状态,而跋涉仅仅是过渡态,它总会结束。预言者摇了摇头,他大笑道:“我倒是知道点别的事:有些家伙会踏上永恒的旅程,一代一代无穷尽地在路上徘徊。”
这个答案不能算作答案,正如没有好结局的传说那样。我把以太团和它的故事讲给他听。预言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他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至少是讲述故事的以太团所认为的结局。他问:“你做好准备听了吗?”
我说好。
于是预言者靠着我僵硬的肩与肘,面对漫天星光躺下。以下是那个夜晚里故事真正的结局:
“……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他们。
“然而在我看来,自此之后,他们再未离开过我们。”
请各位即将离开地球的旅客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及出境护照,出了地球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护照的朋友们左拐找蛇头补办,真伪自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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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西多
十四岁那年我在昏沉沉的梦中醒来,周身出了一层薄薄细汗。我梦到的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当朝太后李婧,小字绵绵。她是我父亲的最后一位宠妃,生下了我父亲最小的儿子,也便是我。我父亲曾有过两位皇后,先后病逝,也未留下子嗣,母爱者子抱,最终,他立我为太子,去世时,将年仅十一岁的我托付给尚且少艾的母亲,以及宰相苏昰。
母亲虽然年轻,却聪敏机变过于常人。父亲在世时,她管理后宫,井井有条,与父亲下棋,总让父亲全神贯注,又胜得自然而然。父亲去世后,她既要料理后宫诸事,又要安抚前朝人心,众人或有欺她年轻的,她却仍能做到滴水不漏。从父亲大丧时图谋不轨的六哥,到几位倚老卖老的臣子,到看轻我们孤寡的匈奴,乃至今年的大旱,她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我十四年人生中所最敬仰者,除了向有“明主”之称的父亲,莫过于她。
然而,在我梦中,她却全然不是这样。寡妇的灰蓝锦衣换为天水碧的轻纱,主腰上雪肌若隐若现,圆滚滚的藕臂紧拥住我,平日里清宁坚定的眼神现下湿漉漉、水汪汪,酝酿云情雨意。她亲吻我的嘴唇、鼻尖,似笑非笑,水淋淋的腿心蹭着我,直至叫我尝到从未尝过的甘旨,酥麻柔软,难以言喻,温柔乡里胡天胡地。只是黄粱一梦而已,醒来后探手一摸,才发觉自己腿根留了些冰凉黏湿的东西,过去我不明白,现在却懂了七八分。这一夜风雨十分之大,虽然关了窗,那飒飒之声也一直送到我枕边来。若是这雨下在衢州,母亲不知会有多高兴,我想。
衢州今年大旱,母亲为此很是忙碌,好在自从上次我为那里拜祭龙神以来,那里已下了一场雨。祭祀一事,多是祭天或祭地,祭龙神一事宫中还未曾办过。苏昰虽然是宰相,却也精通祭礼事务,母亲索性将此事全权委托于他。一切都很是简朴,这是母亲的意思,她对于求龙神能降雨一事,并不太信服。她与苏昰向来少有龃龉,因此苏昰也照办。所没想到的是,祭礼未毕,即骤降大雨,将其余人身上浇了个透湿,我这边却仍是朗朗白日,不过溅上几滴雨而已。那时候,我心中惊疑,想要走向母亲,她却冲我微微摇头。紧接着,她率领众人,向我行大礼——祭拜龙神,唯有我不受雷霆雨露之扰,我是真龙天子,无可辩驳。她的发鬓都乱纷纷黏在了两颊边,睫毛上挂着雨珠,盈盈如泪,瞳人却湿而冷,黑得阒不见底。
等到衢州落雨一事来报,母亲和苏昰发觉,落雨之时,恰是祭礼结束之时。苏昰面色微有不渝,随口开了个玩笑道:“那么些些祭品,龙神竟真的赐雨,端的爱民如子。先帝当年也曾祭拜龙神,据说曾召得龙神真身下界,大帝果然……”一言未了,母亲忽地瞧了他一眼,缓缓开口:“苏卿,大帝尚且在此,父子之论,不大好吧。”苏昰脸色微变,果然不再提起此事。
父亲竟然曾经召得真龙下界么?不知为何,那时听而未闻的只言片语这时候却在心中翻涌起来。风雨如晦,心中如醉,我又复坠入梦中,却模模糊糊犹记得父亲的面容,虽然苍老,犹可看出年轻时一二风姿。他正与母亲对坐弈棋,凝神思索,母亲则带着春日海棠初绽的微笑,目光追随着他的脸庞。那种微笑,我自从父亲去世,便再未曾见过了。
那晚后,我再没做过那样的怪梦,心口如放下一块大石。我仍旧每日温书,写字,学骑射,上朝,陪母亲看奏折。苏昰偶尔也会来——他极受母亲倚重,向来可以直入南殿。有一日,恰好又值下雨,他求母亲让他留在这儿,母亲答应了他。说起衢州如今已经大为好转的旱情,苏昰道:“禾焦树死,衢州的树皮被扒了个干净,生在衢州与生在京城,本非它们自己的选择,万般皆是命……”
我说:“虽然万般皆是命,但即使大旱,宫中的树依旧不会死,说到底,富贵才有气运罢了。”
苏昰讶异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大帝已经是这世上极富贵之人了,为何要作此叹息之词呢?”
我反问道:“莫非只因为我是这世上极富贵之人,宰相便不许我感怀了么?我以为世上气运一事,本就没甚平均可说,更谈不上什么人人享福,不过是富贵之人占去了他人的气运罢了,树是如此,人更是如此。”
见母亲和苏昰齐齐向我看来,我仍然继续往下说道:“就譬如我,我是大富大贵之人,正因为有了我,世上才有这等扒了树皮果腹之人……”
“迦内什!”母亲高声说道:“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她骤然发难,苏昰却还是一脸嬉笑的模样,道:“太后,你莫生气。大帝,你说因为有了你,世上才有那等扒了树皮的百姓。我且问你,假若——恕臣不敬——假若没了你,你以为世上就不会有这等人了么?没了你我与太后,天灾便不降了么?衢州便无大旱了么?或者说,”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你是觉得我与太后,乃至于先帝贪天之功、自吹自擂么?”
母后并未看我。她脸颊泛着薄薄一层红色,显是怒气未止。我本来张口欲答,看到她那副模样,心头却没来由烦躁起来。我自然不能怪罪她与苏昰,更不能怪罪父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要怪罪谁。盘古开天辟地,以己身支天,是他有大神通,我又何德何能?可那一晚的凌乱梦境,却又确确实实只能怪我。要怪我么?我凝视着母亲的面容。扪心自问,假若我只是别人,不是这劳什子“大富大贵之人”,我会如此执着于忘记那个梦境么?
我道:“娘娘,儿先退下了。”
“先和你的宰相解释清楚再走。”
这句话激得我眼皮一跳。苏昰并不看我一眼,只是悠悠然坐着,我只觉得心头火起,较之被他嘲讽竟然尤为难堪。我下意识要去咬嘴唇,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儿先走了”,径直走出门去。母亲并不应我,出得门来,我还听见苏昰的笑声。
我屏退左右,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走,被细雨一浇,方才觉得心气渐渐平复,只是想到方才苏昰的那些话,仍禁不住咬牙。想到看到母亲时自己的歪念头,又几乎要唾弃自己。不知不觉走到玉兰园中,这时恰逢花开,高挑的树一棵棵孤零零立在御花园中,开放着皎白中透出玉黄、圣洁而孤寂的花朵。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花。母亲喜欢清静,所以这里一向也少有人来,但是我却突然看到了一个小宫女。
她坐在秋千架上,穿一身鹅黄襦裙,水色纱带随风飘拂,连带裙摆也脉脉舞动。花生丹脸,水剪双瞳,这八个字,正是她的写真,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向我看来,我转开眼睛的同时,也听到了她的轻笑声。玉兰苑中下起了细雨,所以连她的笑声也是朦朦胧胧,如雨如梦。看模样她大约只有十三四岁,不知道她父母是谁、这么小年纪离家,有无思乡之情。不过,对于她来说,来京之途总算见了些风景,我却几乎只能留在这京城罢了。
我走向她,她却一声不吭,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只是在秋千飞下时伸出着绣舃的右足点地,让秋千停下来。她的眼尾上翘,瞳孔黑得发紫,眼白却白得发蓝。我说:“你不冷么?”
“这话我应该问你啊。”她说,“你没有带伞,也没有穿蓑衣,就这么在雨地里走,你不冷么?”
“这雨应该下在衢州。”
她捉住我的手,笑着说:“好凉!——衢州么?你不必担心。”
“‘你’,‘你’,总是这么称呼。你叫什么?”
“女琴。”
女琴。我默念这个名字,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她,但她身上却又有种影影绰绰的熟悉感。女琴拉我坐在秋千上,向后走了几步,接着便高高向前荡去。雨中灰白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我几乎感觉自己要冲到那里去,随后便是巨大的回落感,我们被抛回到玉兰之间。
秋千终于慢慢慢慢地停下来。这本来是女孩子的玩意儿,我却玩得十分畅快。直到此时,仍有一种随波逐流的轻松感。女琴转头看我,说:“你还冷么?”她执起我的手,突然倾向我,吻住了我的嘴唇。
第一次,一个女子亲吻我。她的嘴唇柔软,潮湿,冰凉,温顺,就像蚌肉一般,无声无息地张开,露出了珍珠似的皓齿,舌头甜蜜又温柔,在牙齿啃咬后轻轻撩拨我的嘴唇。我有些惊讶,不知道是该推开她、斥责她、惩罚她,还是该顺从她,乃至于压制她。但她已经松开了我的手,嘴唇离开了我的嘴唇。那双美丽的眼睛直视着我,女琴低声说:“我是第一个吻你的人么?”
我想回答说“是”。但我却避开她的视线,望着玉兰苑中无边的丝雨,说:“不。”
她笑了,然后跳下秋千,跑开了。我伸出手抚摸着嘴唇,仿佛仍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秋千仍旧小幅度晃荡着不知不觉,直至雨停。
第二天苏昰来见我,向我致歉,又给我讲了一通“受命于天”的大道理。我并不如何耐烦听,但因为母亲,也一句不回地任他说完了。自此之后好像又一切照旧,我还是那个不多语笑的少年天子,仁宗和李娴妃的儿子。衢州又下了一场透雨,其他各州也风调雨顺。玉兰花谢,海棠和樱桃花开。有时候我到玉兰苑那里去,拾起地上边缘枯萎的落花,日光透过枝枝叶叶照到我的衣服上,恰如水光。
回去之后的中午,我又见到了母亲,她坐在卧榻边瞧着我,媚眼如丝。她又朝我伸出手臂,这次全身一丝不挂,腻白如酥的肌肤、坟起的椒乳连带婀娜蜂腰都尽显于我面前,朝我俯下身来。那一瞬间我几乎忍不住要主动伸出手去,握住她滑嫩丰腴的双峰,但脑海中却忽地闪现这样一个念头:这是梦。
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我用力闭紧双眼,无声喊道:这是梦!
这果真是个乱纷纷的春梦。我坐起身来,低声问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回答说是未时。我穿上靴子,朝外走去。他想要跟上来,我说:“你不要跟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说:“你给我去拿把伞。”
我撑着伞穿过玉兰苑,走到清欢阁,那里只有个老宫女在扫青石上一堆堆的落花。这是父亲以前最喜爱的地方,他去世后,他的一些喜爱之物,如书籍、手迹之类大多堆放在这里。我叫那老宫女用钥匙开了门,里面种的梧桐,枝叶丰蔽,整个院子都笼得阴阴的,此时梧桐尚未开花,只有这郁郁绿影。我对那老宫女说:“你且接着打扫罢了。”然后将门关上,登上缝隙里生满厚厚青苔的石阶。
我一直在清欢阁待了一个时辰。父亲写诗,作画,题书,蛛网灰尘,比比皆是。我出去的时候,雨仍不止,有个人撑着我随手放在梧桐树下的那把伞,站在那里,似有所待。
是女琴。她望着我,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低声说:“你又来了。”我走下石阶,她向我迎来。我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次并未被雨打湿,黑得发绿,滑溜溜,密匝匝,分成两大股绾作垂挂髻,玉兰簪子,花心用了海水珠,隐隐放出宝光。一个宫女自然不可能做这样的打扮,我问:“你到底是谁?”
“第一个吻你的人。”她回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指含进口中。她的面容端正、清秀而稚嫩,却隐隐给人以不可亵渎之感。“眉目如画”,我想起这个父亲笔下的词。用来形容她恰好,但无论再怎样高明的圣手,也必定无法将她那一片空濛的气质落实于纸上。连这一点也如父亲所言,而此刻,她却含吮着我的手指,灼热绵软的舌头小心翼翼包裹着我。
片刻后,我将手指从她口中抽出,缓慢而确定地说:“你并不是什么宫女……你压根就不是凡人。”
不知何时,女琴已将伞撑在我的头上。这把伞有点小,她大半遮蔽了我,半边身子露在雨中,丝毫未湿。她说:“那么,你还愿意亲我么?”
我的胸口一时憋闷,一时又觉得恶心。她开口时,我几乎要吐出来。但是当她说完这句话后,我却觉得尚能支持,虽然胃中仍阵阵作烧,却还能勉强看她一眼。天水碧的纱衣,我说:“我要去找母亲。我有话要问她。”
女琴看看我,随后向前一步,突然亲在我嘴唇上,一触即分。
她带我走出清欢阁,走过玉兰苑,一路走到南殿,却并不停下。一直拐到宫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小阁子,我看到门口守着的正是母亲的两位大宫女。女琴在我耳边说:“别理她们,往前走,她们看不见你。”我穿过她们之间,她们果真对我与女琴视而未见。
阁子的门闭得紧紧。从刚才见到那两位宫女起,我心里便不知不觉有了猜测,这时候并未用手去推,只是转头看着女琴。她伸出手指点到糊着的窗纸上,那里渐渐浸开一片水渍,破出一个洞来。我微微弯下身子,朝洞里看去。
汗水从苏昰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但他却在微笑。母亲的一身秋香色的纱衣乱披在书案上,白皙的脸汗涔涔,两瓣红唇张开如春日的海棠。苏昰侧身对着我,背部弓起,肌肉绷紧,屁股像狗一样有力而迅速地耸动着,我感到一阵反胃。而母亲的口中却发出了呻吟,那样软媚,那样缠绵。
我后退一步,忽然张口,望着地上便呕,但什么都呕不出来,只是干打哕。女琴把伞往地上一丢,连忙扶住我,叫道:“迦内什?迦内什!”她这样叫我,我一时间又想起母亲来,想起苏昰那样叫她:绵绵,绵绵。呻吟与这女子的小字交织,说不出的千般旖旎,万种风情。一瞬间我仿佛又有了力气似的,直起身子,向女琴的脸上掴了一掌。我用的力道颇大,这一掌下去,她半边脸上登时出现五条白痕,而后逐渐转红,一条条浮上来。我们都愣住了。片刻后我哑声说道:“入我梦的是你?父亲写的画的也是你——你真……”她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瞧着我,我心头一阵烦恶,可是忽然又觉得她这样有点痴,有点呆,很可爱。我转身要走,她也没有拦我,眼见得我走过了那两个大宫女。我回头看看那里,宫女的眼睛并未朝我望来,她却依然只是看着我,一瞬不瞬。
母亲与苏昰。父亲与女琴。母亲与父亲。母亲与我。我与女琴——我只觉得心如乱麻,什么也不愿去想。那股醉酒的心绪仍萦绕,只怕我一见母亲便要吐出来。她身上全是苏昰的气味。她的微笑里也莫不是苏昰所喜爱的似水柔情。我梦中见到的她,是苏昰压在身下的她。苏昰竟然这样背叛父亲与我。她竟然这样背叛父亲与我。但是,若父亲并不爱她,又何来背叛?背叛了父亲的,又仅仅是苏昰和母亲么?或者,遭到背叛的,仅仅是我与父亲么?
我不能见她。我托病躲过了晚膳,卧在榻上,一本一本地翻书。母亲来过一趟,我让小太监告诉她,我心情抑郁,不愿见人。我看着那阴阴的日光,从窗户里投到书案上,母亲在窗外叹气,这声音飘进我的耳中,与此同时,可以想见风一吹,那些海棠与樱桃花瓣是如何飘进上林苑粼粼闪耀碎金的湖水。春天为何仍未过去呢?
她一走,我便俯到床边,将下肚的汤药一概呕了出来。
苏昰没有来。我拿过铜镜,细细打量我的面容。如今母亲每天还是很忙,召见大臣,批奏折,忙到深夜,即使偶尔我也会去帮她看看奏折。她最近显得憔悴了些,但是依旧十分美丽,柳眉杏眼,瑶鼻樱唇,乌发如云,肌肤似雪。但是,当我揽镜自照,却看不到我与她的相似之处。
我像父亲吗?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者,眉目间依稀存留往日的精气神采。我像苏昰吗?他比母亲要大上个三岁四岁,已经娶妻生子,但仍旧颇为俊秀,据说年少时曾有“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轶事。
我抛下铜镜,张目望着床帐上斑斓的小团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睡梦中似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我微微侧身,咕哝道:“娘娘……”并无应答。
朦胧中一个吻落到我的嘴唇上。我烦躁地舔了舔嘴唇,并不想多理会,那个吻却不依不饶。外面一声惊雷,雨声接踵而至。我闭目良久,终于睁开双眼。
如我所料,是女琴。她的头发放下来,一直垂到我耳边,堆在我枕头上。我想推开她,却一下子按住了她的一只鸽乳。她原来什么都没穿,就这样夹在我与被褥之间。我只觉得手下的那个器官柔软细腻,虽然小巧,却很是鼓胀,连忙放下手去,低声说:“你快走开!”
门外犹可看见人影,我扳住她的肩膀,推她起来。女琴说:“他听不见。”我坐起身来,咬紧嘴唇望着她。一片黑暗里自然只能看见深浅不一的黑,她却一似能读心似的,握住我的手,放到她的脸上。我白日里掴了她一掌,那里这时候仍是微微肿胀,我听见她轻轻呻吟一声,突然又愤怒起来,一下下用力按着她的伤处。她嘶的一声,却并不反抗,也不再呻吟。我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头,倾身亲吻她的额头,向下一路吻至眼睛,把嘴唇搁在她颤动的眼皮上,舌尖尝到了咸味。
我说:“你究竟在打算些什么?”
“你以为我在打算些什么呢?”女琴轻声问。可能害怕扯到伤口,她的这句话说得调子不清。
“不过是些鬼魊心思罢了。”我突然不耐烦起来。“总是如此。我为何要苦苦猜想你那腌臜念头?春风一度罢了,你是什么打算本就与我无关,如今我也不想问了。你是为痴情所动也好,是为了好玩也罢,愿意说我也听听,不愿意说就滚出去。对你念念不忘的是我父亲,若你心悦他,大可去阴曹地府找他去,抑或于这红尘紫陌间寻访寻访,左不过十几年,何必来此消遣我?床榻之欢我父亲想必远胜于我这十四岁的小儿郎,你与他双宿双飞后,却还能巴巴寻到我这里来,与你相亲,我都嫌恶心。”
说完这一通话,我下了床,点亮烛光。即使在这里,也可听得风声呼啸,雨势磅礴。今夜这场雨甚大,听在耳中,我跣足行至窗前,开窗伸出手去。雨线浇在我的手上,冰凉而沉重,又是一道电光。
雷声自天际传来。随即我意识到有人在笑,还是那样朦胧轻盈的笑声。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女琴在我背后说道:“你总是这样,好像感觉不到冷。”
“方才我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你为何会猜想我与你父亲间有什么事?是那间清欢阁么?我不必对你虚词矫饰,我与他却实是只有一面之缘,是而你说的那些话,实在令我不解。且那一面也早已是数十年之前了,若我当真另有所爱,又为何隔了这么多年,忽然想起你来?”
我眼前一亮。她拿下了手,攥住我伸到窗外的手。烛光下可见她的左颊红肿,眼角也是红的,脸上却挂着一个笑,又不知不觉收了下去。她将我湿而冷的手心放到左颊上,如狸奴般用脸颊轻轻蹭着我的手。我望着她,她亦回望我。接着,她的赤足踩上我的足背,双臂搂住我脖颈,牙齿咬住我的嘴唇。她总是问我冷不冷,身上衣服却比我少多了。
我的手臂总是压到她的头发,每到这时,女琴便吃吃发笑,双唇柔润如樱桃,甜美亦如樱桃。我禁不住也微笑了,在她的瞳孔中看见一个小小的我,闪闪如星。她仰头亲吻我,手指抚摸我如抚琴,身体容纳我如雨落池中。我们身体碰撞,嘴唇碰撞,我握住她的膝弯,将她深深压进枕头里被褥里。她身体极为敏感,一挨我的手指便要发抖,一碰下面那里便不自觉地小口吐出汁液,可是却抵死不愿叫出声来,每当禁不住时,若非亲吻,便是吸吮我的乳头。我半笑半恼地推开她,又上前亲吻她,她立起一条腿,我们又复陷入无尽的追逐中。
待我们云收雨散,外面仍雨声潺潺。女琴疲倦睡去,我却睡不着,坐起身来,窗外隐隐的凉风吹来,霎时感觉有些冷,被子顺着肩膀溜了下去,恰好堆到她脸上。她眨动双眼,用手揉了揉,声音里还带着困意:“迦内什……不冷吗?快躺下。”一边说,一边拉扯我的手腕。力道轻巧,但我却不自觉地顺从了她,又躺了下来。她趁这个机会,把一只圆滚滚的小手臂搭上了我的胸膛,软软的嘴唇也湿乎乎贴了上来,依恋地蹭着我的肩膀。刚才堆到腰间的被子又被她拉到我的胸口。被她拥抱着,我不知不觉又暖和了起来。我低声说:“你还疼么?”
“嗯……”她慵慵哼出一声笑,用气音说:“现在好些了。”而后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我的寝衣本就轻薄阔大,被她压在身下,袒露双乳,她却也懒得拉一拉衣服,只是睡眼惺忪,低声道:“你要告诉我……”
她这副情态,令我想起一个人。还是说天下间女子床笫之间皆是如此呢?而天下间男子也如我这般贪嗔痴、多生妄念么?我想如母亲那日看我一般看着她,但她却只是忍耐不住似的,话犹未了,便伏在了我的胸口,裸露出大半细巧洁白的背。我推推她,低声道:“女琴,女琴!”见她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娇小的躯体抱起来,放到一边。她头发在枕头上摊开,熟睡时无忧无虑,如同一位凡人姑娘。不知为何,我忽然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无论从前与未来如何,而今这烛光下,我的身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