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世界是一片混沌,最初的神(造物主)在虚空里抓了一把尘埃,那些尘埃凝聚起来,变成了永生之树的种子。神把种子抛了下去,种子发芽,扎根的地方变成了土地。神在种子的周边画了一个圈,于是圈外面有了水,那便是海洋。在世界完善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各司其职的众神。
神造出了各类生灵,并依次造出了精灵,人鱼和人类,并在这期间以永生之树的果实作为食物。永生之树的果实形状各异,里面的种子落地便长成了不同的植物。最早的世界以永生之树为中心,大陆是未分割的一个整体。
后来人们争夺力量,摧毁了永生之树,并屠[]杀精灵和人鱼。神在大陆上画了一道,许多人类落入深渊而丧生。大陆被分割成东西两块,因此而碎裂开的部分变作岛屿。
神最终不知所踪,精灵大多栖息于最北部碎裂开的岛屿中的森林里。远古时代结束。
旧历元年
炽照星诞生。
永生之树诞生。
世界的第一块大陆诞生。
神创造万物,并依次造出精灵,人鱼和人类。
旧历620年
神隐藏永生之树。出现秋季和冬季。
旧历842年
人类摧毁永生之树。神把大陆分为东西两块。
远古时代结束。
旧历2690年
15岁的洛弗在白砂海边缘的岛屿上发现帕西亚,次日遇婕丝提斯。
旧历2700年
婕丝提丝失踪。
旧历2702年
帕西亚失落于赫格尼亚边境山脉的深渊。
旧历2832年
光精灵女王伊萨收回帕西亚,并以此夺回统治地位(『当她回归时,群星高唱着圣歌为她加冕』),后将其安放于光精灵的玻璃塔中。
旧历2900年 新历元年
冬之旅人艾林慕旅行至东大陆北部,并创建新历。
新历146年
魏绯初在玻璃塔内获得光明之剑帕西亚。
《玻璃塔》(新历146~152年)
新历156年
9月 《Fall down》
新历161年
1月 预言实现,魏绯初用帕西亚刺中苏梓莞心脏。
3月 城墙倒塌,叛乱停止。
7月 魏绯初携苏梓莞消失(隐居于德洛瑞塔北部边境),同时帕西亚被埋入德洛瑞塔北部边境附近的雪地。
新历604年
芮卡朵获得风暴之眼。
新历742年
芮卡朵在广场遇婕丝提斯,并聆听无名骑士的故事。
我,终于写完了
字数: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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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啊——如果你这么认为。’对面的女人笑得有些刺眼,话语中的肯定与傲慢让人有些恼怒,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一双高跟鞋踢开了倒在四周围昏死的人仿佛只是挪开了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你的嫉妒从前就有些奇怪。’
‘不,那甚至称不上嫉妒。’她说,‘你只是很无聊。’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加上了一句,‘和我一样。’
那双眼睛犹如深渊。
倒映着的自己则是深海中的塞壬,是地狱中的魔鬼,夜深处的恐惧。
那并非是什么‘好’的代名词,至少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她并不是一个正常人,可是怎么办呢?BOSS也不愿意给她适当的道德教育,说到底,如果真的有那种无所必要的东西,她也不可能全须全尾地活至今日。
对于弗莱茵而言,所谓的幸福家庭和普通人生只不过是由她的善良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幸运所支撑起来的东西,她过得不可谓不幸福,只是举例世间所认为的幸福相差甚远,不论是温柔的家人还是严厉的师长,落在她手中其实都等同于一具可以随意拨弄把玩的人偶。
不把人当人是她的行动准则。
现在这个情况下不把人当人或许是最正常的操作。
那个不详的黑色影子将一群怪物交由他们之后就不见了,他自称引路人还是什么,总之弗莱茵还是没能见到在她脑子里说话的那个人。
来到这片大陆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虽说对方给与了他们几个自由活动和交流的空间,但是在这片什么都没有地方实在无聊,到了外面又没有钱和吃的,全靠坑蒙拐骗。
虽说这样的日子也颇为有趣。
少女一个弹指赶走了试图落在她肩膀上的蝴蝶。
脑海里显露出影子的是那个穿着军装,在黑夜的森林中穿梭的身影。
对于那段意料之外的惊喜,弗莱茵的记忆已经有些暧昧了,她只记得远处的灯火和那只手心的茧子。
如此好上钩的存在已经不多了。
还要说的话,就是最后尝到的冰糖葫芦。
很甜。
弗莱茵摸了摸被自己拽在手里的猴子,她毫不费力地将那只动物拎起来晃了晃,像是在晃悠一个缀着链子的钟表,模仿所谓催眠。
对面似乎露出了一个有些困扰的表情。
“你好吃吗?”她问。
猴子像是听懂了,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尖锐的爪子在少女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血痕,衬得那只手更为骇人。
“你知道吗?同样是一个国家的穿越者,也是大相径庭的。”
金发的少女用手比了个数字‘三’,她细数着自己遇见的人,“那个看上去就很好骗的男人,总是在我面前晃悠的梅子糖——”弗莱茵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云启在黑夜中倾倒下去的表情,以及,“以及我的半身。”
猴子的叫声有些刺耳。
“不对不对,她不是。”弗莱茵鼓着脸颊,她的脚下还是那些干枯的植物,四周围是灰紫色的环境,而面前是成群结队的怪物,以及黑色的不详裂缝,“世界上一定有另一个自己。但不会是她,我和她的差别还是挺大的。”弗莱茵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自己的肉体和至今为止的行为举止。
否定,否定。
潺潺流出的液体映衬着小姑娘漂亮的面颊,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好看且稀有的冰蓝色眼睛。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最讨厌的人有相似点,还不止一两个——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同性相斥。弗莱茵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到,她厌恶对方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讨厌对方总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厌烦对方和自己一样微微翘起的唇线,甚至连带着讨厌起了那个总是粘着她的小鬼。
这两者之间本来不应该有什么关联,毕竟按照常人的逻辑而言你讨厌的是那个人,而不是喜欢那个人的任何一个存在。
猴子的声音弱了下去。
“我看上去需要看医生吗?”她单手撑住了侧脸,“可是我觉得好极了,身体轻松,思路明晰。”
血腥味。
“你看上去更需要去见医生呀!”女孩跳了起来,裙摆飞舞着,如同一朵山茶,“我们去看医生好吗!”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快乐,以一种奇异的语调描述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医生会用针把你的伤口缝起来哦!你肯定见过人们缝衣服,不然不能解释你身上的缝痕——只不过我们没有钱呢?”弗莱茵自问自答,语气颇为委屈却又无比流畅,她似乎听见了脑子里有谁在笑,那个声音在逐渐地放大,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话语和声音,她的身体像是一片即将融进夜空的云朵,慢慢地——慢慢地——“不要紧,可以以物换物。”她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能听见不间歇的笑声,只能看见那只眼睛里的恐惧和自己一开一合的嘴唇,“把你的眼睛给医生吧?一定可以的,你的眼睛很大很好看呀!”
变黑了,藏青色云彩的边缘,落下了一滴红色的雨。
这应该不算是弗莱茵第一次穿梭时空。但是当她穿过那道缝隙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种感觉太过于陌生,就好像是有人把你扔进了正在运行的洗衣机的瞬间,你能感受到水打着旋扑面而来,却不能感受到周遭景色的旋转。
“哇啊!是半空——!”她一脚踏空,发现面前是漂亮的冰川地区,而自己则是在自由坠落的途中。
显而易见的,女孩选择的降落地点不太好,但是她的表情上只有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兴奋和好奇。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是第一次跳楼。
弗莱茵只能看见自己的长发在半空胡乱飞舞,发梢有些打结,金黄色的阴影中透出的是地面的冰蓝。
她抓住了一只蝶。昆虫猛地振翅下带来的是不小的风声。
士兵看见了扑面而来的黑,听见了那种不详的声音,半空中落下的阴影是大片的怪物,在这片从天而降的深海中只有唯一一抹亮色
——肤白若雪,黄金般的拖尾中,裙摆如若一朵白椿花,那张脸开心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眯起来,又像是被风吹得睁不开,淡金色的长发弯弯绕绕地从那片黑海中滑落,一点点一丝丝,闪着耀眼的光。
似梦似幻的场景中正在步步飘落的却不是公主,也永远不会是所谓的神明,众所周知,那只是用来骗小孩的把戏,神明从来都只是代表剥削的那一方,但是在眼下的情况中,士兵也说不出到底是遇到哪一种更好更幸运一些。
惊恐、混乱、迷茫和绝望混杂在一起。
“早上好各位——”被蝴蝶抓着手轻轻放到地上的女孩子提着裙摆,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在这个空隙便有子弹横空飞来,“这里很漂亮,所以你们要交出来哦。”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士兵们训练有素,极快地列队举枪,试图将这个从天而降的奇怪女人一举歼灭。
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漆黑的,泛着油光的东西。
节肢动物横空出现,两三个转身便已经把所有的子弹都挡了下来,仅仅是士兵手中火药的推力和子弹的金属外壳似乎并不能很好地破开那只节肢动物的防御。
弗莱茵单手抱住了那只带着她降落的蝴蝶,又试图单手解开自己发尾的结,她只是挡下了第一波子弹后就松开了握着长鞭的手,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惹人心烦。
列阵射击的喊声如同一阵风,从冰川的高处吹落,又轻轻抚过她的面颊。
这里太冷了。
弗莱茵想,她需要一点东西暖脚。
冰川倒影着成片的怪物带来的黑影,也倒影着士兵们慌乱而坚定的表情。
少女搓了搓自己的手掌,试图从中获取一些热量,但是收效确实微乎其微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空投到这种地方,对于女孩子来说或许不太合适。
她在脑中呼唤着那个黑色的影子,对方像是信号不太好的样子,除了两三个音节之外,弗莱茵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
“能找来吗?”揉了揉猴子的脑袋,只能摸到一手的脑浆,长相可爱的少女也没有住手,只是固执地将那半个脑壳里的东西搅得更加均匀,“把他们剖开就好啦!人的体温高达三十七度,一定很暖和。”弗莱茵向身边围着的猴子做出了一个手势,看上去像是在解释应该如何剖开一条刚捕捞上来的鱼。
耳边瞬时响起了无数的摩擦声,那些怪物兴奋极了,被摸得有些狼狈的猴子绕着她的小腿转了两圈首当其冲地迎着炮火扑了上去。
真是乖孩子。她捂着自己的嘴角微微笑起来,又甩干净了自己指尖上的脑浆残骸。
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这种举动甚至不能用如此天真的寓言故事来指代,领头的军官似乎听见了她的话语。
面前的人似乎已经不是表面看似的可爱,而是拿着滚烫细针穿透蝴蝶翅膀,用沸水浇灌蚁穴的孩童。队长拿着枪的手微微发颤,却也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小腿。
弗莱茵没有躲开,只是看着自己小腿上的血痕和滴落在冰川的红,她笑起来。
果然很暖和。
只是那些士兵似乎也不是吃素的,眼看普通的枪子只能解决那些怪物,立刻换上了刺刀队。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一批毫无计划扑上去的怪物,战线胡人就往她这边推移了一大截。那位士官长看着自己成功找到了攻击的正确方式,几乎是喜出望外地大喊着自己手下的士兵好好努力,势要保下这片总是战火不断的区域。
弗莱茵忽地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他似乎笑着说酸国的士兵也并非无能。
“谁知道呢?至少我觉得这个时候还想冲上来就是错的哦。”
怀里的蝴蝶挥了挥翅膀,那束打了结的头发终于被流弹整根打断。
穿插在换弹夹声音中的是细小而尖锐的,甲壳类爬行的声音。
“会很快乐的。”弗莱茵抛起那只蝴蝶,看着它飞远,“在我获得这片土地之前,先来消磨一点时间吧。”
潜伏在猴子后面的并不是惹眼极了的,飞在半空中的大量蝴蝶,而是别的什么。
是罐子,长着鱼头和蟹脚的罐子。
一个士兵看见了迎面扑来的猴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当他一脚站定的时候才发现前后都已经被罐子堵满。
它们仿佛是一支不知死活的机械军队,一股脑地涌上来,将士兵的脚步不断向前推进的同时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那些罐子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包围圈,且极为有序,永远都是当士兵好不容易斩落一只猴子就发现自己的退路以及阵型早就被罐子堵死。
那个士兵猛地击落那几只只有半个脑袋的猴子,而当猴子的躯体重重落在蟹罐子身上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
弗莱茵早就顺着怪物隔开的路线绕远了,她两三下踩着自己的蜈蚣和蝴蝶爬到了高一点的地方。
指甲被冻得发紫,呼出的热气变成白雾缭绕,那股恶臭才开始逐渐散发出原本的威力。
“要离那里远一些。”弗莱茵随手抓起了一只还愣在原地的怪物,拍了拍猴子的背,像是一个知心姐姐那样说道,“会摔下去的。”
她降落的地点不能说是完全不利——即便前有军队,脚下是悬崖的地势也给她带来了许多便利。
冰川本就是液体,被大量腐蚀过后的结果便是融化,人体被猴子的利爪剖开,缓慢地与灰黑色的液体混合,渐渐地渗透进那块本就不厚实的冰崖。
蝴蝶振翅,带飞了那些还活着的怪物,带飞了它们的指挥着,剩下的是已然不能动的尸体。
轰隆的响声回荡在山谷间、冰川上。
少年人被派遣来到冰川地区的时候并未显露出太多的情感,对他来说现下最重要的并不是这片大陆会怎么样,他更在意的是如何回到现实世界。
冰川地区已经接近酸国边界,那块土地被漂亮的冰蓝色包裹,如同一块上等的托帕,各处都是亮晶晶的,少有动植物存在,就连人类的痕迹都变得罕见起来,视线可及之处都透露着自然的美和残酷。
“最近这里也安分的很啊,没有看见过怪物。”
云启难得得像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那样,撑着脸坐在钓鱼人的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身边狗子的毛发,感受着少有的平静。
“城市里怎么样了哇小家伙?老头我好久没出去过了。”
云启张了张嘴,吐出一口白气。
“军部已经派人出来了。”他答,“不用太担心。”
那位老伯倒像是一个热情的亲戚一样,不再关心自己国家的繁华地区,反而是问起了身边小辈的状况来。
“哦——那你是来这里维护秩序的嘛,了不得呀小家伙,今年几岁了?谈朋友没?”
他的熟络难免有些突兀,带着的却不是恶意,而是难得有人可以聊天的寂寞和兴奋,云启眼角一抽,看着那根挂着鱼线的长干,从他坐下来摸狗开始过去了一刻钟,完全没有鱼上钩的迹象。
“二十出头。”他说得有些轻,像是不好意思,“在谈了。”
那名老人听见了云启有对象之后显得更为热络,侃侃而谈一些人生道理和相处的诀窍。
云启像是寻常小辈那样还未脱离稚气和青春的冲劲,大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或许是面对陌生人更是肆无忌惮一些,他问了一句。
“大伯呢?”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真诚和正直,那名钓鱼老伯的话顿了顿,紧接着叹了口气。
“死啦,全走啦——小伙子不是这里人吧,有机会呀去看看图书馆的历史介绍。”他咳了两下,像是要把那些陈年旧事变成一股浊气全部吐出来那样咳,失败了之后也依旧长吁短叹地抒发着胸口的一腔悲怆,“老伯我年岁大了,也不怕死了,神鬼都不信,也只有到了这个岁数才敢说两句真话来。”
云启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不觉中那只狗已经把肚子翻出来给少年人抚摸,鱼线颤了两下,像是在哀叹那些过往。
“怎么不说说你的女友?”那老伯呵呵笑起来,像是在报复云启怼他的那句话,“过得不好?”
“我把她弄丢了。”云启说,抿了抿自己的嘴角,两颊被冷风吹出的红色也消下去一些,“来之前,有一些矛盾,还没来得及说开。”
他讲得煞有其事,那老伯‘哦’了一声,只说是小孩子的事,别总是愁眉苦脸的,总能过去,就继续专心看着自己的鱼线。
那上头沾了点亮晶晶的冰渣,一尾鱼只冒了个尾巴尖,咬了勾,逃了。
“这里啊,人迹罕至,是个美差。”大伯像是安慰似得说着,一边把那条已经反过来吐舌头的狗敲醒,“最上游的地方是一个驻站,你去那里看看,指不定又瞭望台能看见冰川全貌。”
正当云启站起来活动筋骨的时候远处降下大片的影子,隐约似能望见那其中包裹着的白色人影。
“去吧,注意安全。”大伯头也不抬,俨然一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样子。
少年人迈开腿,完全不怕滑倒,只是一股脑地往冰川上方奔去。
然而当云启抬起头时看见的是将双脚浸入剖开尸体中,那仍有温度脏器中的景象。
生与死的对比有些刺眼,冷风将他的手脚冻得冰冷,一张脸也白得吓人,寒意似一根细针,穿透他的皮肤和肌肉,从血液开始将他整个人冻在原处。
他并不是没见过那些凶残的杀手,也没少抓过那些令人作呕的罪犯,事实证明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甚至会随手捡起你掉落的皮夹,帮助走失的孩童,然而当夜幕降临,他们或许就成为了披着人皮、拿着鲜花,用你的鲜血铺路的恶鬼。
倒在地上的士兵双目失焦,嘴唇发紫,看上去像是被活活冻死的,然而除去那张已经有些结冰的皮囊,里面的鲜血与肉体依旧冒着微微热气,在这个冬天,温暖着所谓的‘人’。
不得不说,弗莱茵确实生得好看,或许是混血儿的缘故,这人表面无害,笑起来更像是书中描绘的邻家少女。她如同云启所听闻过的那样可爱而天真,做事干脆利落且全凭兴趣,浑身上下不带有一丝恶意,却能给他人带来最原始的恐惧。
她招了招手,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说你无能为力。
“那些人呢。”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听上去像是生气了,“驻军呢——!!”
“唔——我只留了这一个。”她说,脚趾挑起一截白骨,“你要吗?很暖和哦。”
少女的邀请诚挚且真切,她像是看出了云启的冷,又像是没有看出他的恨。
拳风骇人,在手背上裹了一层晶体的云启一拳没能挥到底,他击中的是别的东西——一只猴子。
吱哇乱叫的声音和皮肤被利爪撕裂的感觉一瞬间侵入脑内,使得少年不得不挥手往后退了一点。
“我的朋友给了我一个消息。”弗莱茵踩出一阵水花,鲜红色的液体沾在白色的小腿皮肤上,留下一道蜿蜒且暧昧的痕迹,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那只被打飞的猴子,“那个女人也来了哦。”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换作别人大约不会想到他们在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但是不远处的云启却清楚得很。
他咬紧了牙齿一拳打出,竟是将那只皮糙肉厚的猴子打飞出去五六米远,在冰面上爬不起来。
“我一直很奇怪。你明知道她只把你当做可有可无,为什么还这么忠心耿耿?”
这个描述根本不是在说一个人,更像是在说一条狗。
“总有人前赴后继。”她似乎是有些冷又有些委屈,将双脚拿了出来,吸了吸鼻子,手指一勾,那条黑亮的蜈蚣便乖顺地缠在了她的手腕上,“我只是想知道,同样是疯子,为什么你会选择她。毕竟,她间接害死的人,可不比我少呀。”
“闭嘴!”
云启像是被激怒了,那双被遮挡在黑色布料下的眼睛瞳孔微缩着,上勾拳带着亮晶晶的粉末在一瞬间袭向看似柔弱的女性。
噹——
这个声音本不该出现在搏斗中。云启惊讶地看着弗莱茵甩动手腕,那根黑色的蜈蚣背甲快速摩擦过那些晶体,将它们系数挡下。
藏在快速滑动黑影后方的人,像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轻松,微微侧过身子,露出整张脸,一头金发披散着,悠悠滑落肩头,仿佛是会撒娇的晨间剧那演员那样,对着敌人吐出了舌尖。
“你看——你根本碰不到我呀。”弗莱茵完全没有因为自己只是陈述了事实,却要被攻击而感到愤怒,反倒是像找到了心仪的玩具一样开心,她一脚踹开了那具已经没了作用的尸体,扑通一声落入底下冰川中的声音如同被擂响的战鼓,“嘻嘻——你要报仇吗?”
云启抬起膝盖,踢腿的速度快而狠,他似乎是想接着冰面的低摩擦力将人直接踢下悬崖,弗莱茵的反应更快,她一下跳起,一下轻点云启的小腿朝另一个方向用力,硬是跳起躲避的同时躲开攻击并滑开了一点距离。
一瞬间云启看见了对方脚底满是结成了冰渣的鲜红色块状物体,黑色的蜈蚣卷上少年的脚踝借力一拽,不仅仅拽停了弗莱茵滑动的趋势,同时带得云启一个趔趄。
猴子扑来的速度很快,就在弗莱茵还在试图保持平衡的同时,那只只有半个脑袋的猴子挥动着爪子试图将云启脸上的布料拽下来,它的利爪闪着寒光,带着刚死去士兵的怨恨一般恶狠狠地试图挠花云启的半边脸颊,后者也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向前扑倒,双手撑地,硬生生躲过了那只该死的猴子,只是过长的爪尖依旧划破了一点少年人的袖口。
在同一时间坚硬的晶体愣是在厚实的冰层上打出几个洞之后迅速消散,以保证足够的摩擦力,云启一个鲤鱼打挺,靠着紧贴冰面的动作躲过了那只该死猴子的二次进攻,又借着腰腹力量从地上弹起,他双脚并拢曲起,而后用力往前一弹,像是一个被拉到了极限的弹弓忽然反击,一下把那只猴子直接推下了悬崖。
猴子的惨叫声和冰雪冷风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呼呼作响的同时给人带来一种刺痛的紧张感。
云启一回头就看见了弗莱茵还和刚才一样安安稳稳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和那只矮了不知多少的猴怪搏斗。她仿佛是一个站在斗兽场边缘的观赏客。
只不过经过刚才的一番活动,他和弗莱茵两人的站位硬生生被换了过来,她似乎也从观览台上走了下来试着加入这场肉搏。
少年人迅速站起的同时,面前吹来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弗莱茵的指间夹着的是从士兵手上抢下来的刀具。
全然没有想到对方会选择这种攻击方式的云启一个闪身,还是被划破了脸颊,细长的伤口只差一点就能割断那根眼带。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自己的命,她只是想要在某种意义上,在她所认知的范围内极尽所能地——
云启在疼痛的间隙斟酌了一下用词,似乎这并不能被称为羞辱,而是,戏耍。
对,弗莱茵是在耍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少年人被刺激得血液沸腾,被小看的不甘以及与生俱来的狠劲一口气吞没了他的理智,使得他脑内那争强好胜的心态不断升高,最终达到顶峰。
弗莱茵右手腕一转,刀刃直直向下落去,云启不甘示弱,也是右手握拳,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打,一下击中少女腹部。
这是实打实的。
云启也因为这一下而被划破了肩头,那里率先涌出来的却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一点奇怪的紫色液体,之后才是他的红细胞。细微的不同让云启下意识地觉得事情正在往他所没有预料到的,较为糟糕的方向进展着,且如同一只闻到了肉味的狗,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血腥味上涌,金发大片飘荡着,宛若是夕阳下的云彩,她滑开老远,也只是抱着小腹微微弯下腰,并未倒下。
“呼呼——”
那个笑声太过于诡异,云启下意识地扎着马步保持着警惕。
在握住拳头的瞬间,少年人觉得自己的手腕有些发冷。
“你说,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弗莱茵摸了摸那根黑色的蜈蚣,细长的触须将那张脸分成了两半——甜美笑着的嘴角,以及透着疯狂的蓝色双眼,“我只是个没什么力量的小姑娘呀?”
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上一句还在问云启能撑多久,下一句就是辩解自己的无力。
这仿佛——
“你连我都赢不过的话,该怎么办呀?”
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弱小。
云启舌尖一疼,最觉得口腔泛起一阵奇异的腥甜,手腕只是被那只蜈蚣擦过挂掉了一块皮,即便只是这样也能感受到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的微麻和酸软,和他肩头的触感相得益彰。
回想起那天晚上初次遇见弗莱茵的场景,不难判断出那条形状奇怪的鞭子一定有不一样的作用。
“你现在效忠了谁,要这么对待士兵。”云启握住了那个受伤的手腕,试图让自己变得冷静,他开始从根源寻找其两个人的敌对关系以及理由,“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效忠?”弗莱茵和脑子里的声音一起笑起来,它们回答道,“我只是做我想做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环绕起来,云启觉得不仅仅是面前的人在笑,也不只是周遭的怪物也在笑,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中也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回响着肆无忌惮的声音。
“你还是太善良,为什么人一定要带有所谓的目的?”弗莱茵拍了拍自己裙摆上的污渍,“为什么一定需要由谁领导?我只是想让自己快乐,这里并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那我凭什么要讲这片大陆的活物当做同等的存在?看啊,神救了那群士兵吗?恶魔来和他们做交易蛊惑人心了吗?问问你自己。”
云启只觉得呼吸一滞,胸口胀痛。
“你相信那个神了吗?”
他没有。他确实没有。
“那我反过来问你,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效忠了谁?”
少年张开嘴试图回答,很快又被堵了回去。
“别和我说是那个女人。我已经听腻了。说说别的吧。”她抬了抬手腕,指向了悬崖,“你想和他们一样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倒映着的是金发女子的笑容。
“你不想。那又为什么站在这里?”她像是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恰如午后闲谈,亦或者是醒来的一句早安,弗莱茵说道,“跑啊。”
‘我们确实相似。’黑发的人曾说过,用亲昵的手法抚摸着他的脸颊和眼睑,‘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便如此你也没必要和她有所关联,只是如果你有幸遇见,记得不要打招呼。’
“她没有和你说吗?”弗莱茵将长发拢了拢,像是有些冷地捂住了自己的侧脸,“记得不要和我打招呼。”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启迈开步子,手背上聚集起的晶体在阳光下变得晶莹剔透,猛地挥出一拳的同时他侧了下身体避开了从地上弹起的蜈蚣。
弗莱茵话音刚落,手腕往后一甩,硬是将错开的蜈蚣往回捞了一截,致使坚硬的背甲击中了云启的肩胛骨。这一击的冲力不小,加之冰面湿滑,云启一时间没能刹住车,金发女子快速往右侧挪了一点,直拳穿过飘扬起的金发,细密柔滑的触感和背脊上尖锐的疼痛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冲击。
“生气了?”那个声音柔软,弗莱茵抬手,指尖隔着眼带摸了摸云启的眼角,有些凉的手掌贴住了他的侧脸。
从被抚摸过的地方腾起的不仅仅是一瞬间的红晕和鸡皮疙瘩,还有那种熟悉的麻痹感。
少年在刹那间做出判断,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抬脚就是一踹,大量糖晶在一瞬间散开,像是一片被洒出的钻石。
弗莱茵一时间只能抽回还咬在他背后的蜈蚣,勉强挡下这全力一击,即便如此也依旧被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只能重重地砸在背后的冰山上。
少年人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一下,他像是被气到了极点,又像是在那个奇怪的临界点中找到了与理智的平衡,他并不是一直想地朝着弗莱茵跑来,而是打着弯,借着冰面的低摩擦力,跑出一道蜿蜒曲折的道路。
弗莱茵动作也不慢,她捂住了自己几次三番被攻击的孱弱侧腹部,咳出一口血的同时挥动手腕,抓着蜈蚣鞭子的尾部狠狠地往前一抽,即便是没有击中那个试图与自己拉近距离的敌人,也还是在冰面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白色裂纹。
云启跑到了距离弗莱茵还有半米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将糖晶聚集在自己的手背上,少女猛地抬手,原先落在他身后的鞭子发出了吓人的破风声,硬是将那越来越大的风雪豁开了一道口子,坚硬的背甲一节节擦过云启的背脊,粗糙的触感让人不由一愣,虽然没有预想中的麻痹和迟钝感,但是下一秒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奶白色蜈蚣的腹部就让他重新调动起所有的感官试图躲开。
只是弯腰晚了那么一秒,云启就看见那根鞭子横着抽了过来,他竖起自己的小臂,又将左手垫在了后面,不那么具有杀伤力的蜈蚣腹部隔着他的衣料磨掉了云启的一层皮,也让他重新退出了鞭子所能到达的两米外。
酥麻、酸软以及钝痛。
云启没有去查看自己的袖子是不是被蹭破了,在那一瞬间他确实没有来得及将糖晶聚集起来,以保护他的手臂。
少年人在暂时停顿的风雪中甩了甩自己的手,像是在试着将那些让人恼火的触感赶出身体。
“据我所知。”云启像是试图停下来喘口气那样开了口,“怪物大多数都聚集在国家边界。”
“哦——被你们发现了呀?”弗莱茵也乐得有喘气的时间,她似乎还有更多的打算,微微眯起眼睛,做出了一个乖巧的表情,“是哦,就‘他们’说起来这是为了我们不首先进入防备森严的首都。”
“‘他们’?”云启抓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如同看见蛛丝的罪人,立刻抓了上去,“是你效忠的人。”
“效忠。”
弗莱茵重复着,她脑内的那位也重复了一下,而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他说效忠。’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愉快极了,‘你效忠了吗?’
“如你所见,我的效忠就连一条狗的摇尾乞怜都比不上。”弗莱茵张开了双臂,展示着自己,前一周,她脖子上的淤青甚至还没有消退,“‘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不是吗?”
云启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忠义能拿来干什么呢?你能拿他来吃饭吗?能拿他来获得幸福吗?能用来换取钱财吗?”弗莱茵指了指自己完好的脖子,“我的忠义换来了他们的警惕,获得了一次名正言顺,不用坐牢,却需要立刻死亡的机会。”她的眼睛里酝酿着火,那并不会灼伤人,反而像是一捧冰,将所有的东西都禁锢其中,“我没有效忠谁,我效忠的始终只有我自己,永远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愉悦而行动。”弗莱茵向前踏了一步,又踏了一步,像是在不断缩小着自己与云启之间不可逾越的常识性鸿沟,“我杀人是为了自保,我陷害是为了活命,我现在站在这,只是为了,一个发自心底的笑。”
少年人似乎被这惊天骇俗,却又被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大逆不道豪言壮语所震惊,他的瞳孔微微缩紧,脑子里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意识混沌,上下颠倒,所有的伦理纲常到了眼前这人手边,只是一朵可以被随意踩踏撕碎的花瓣。
少年人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似乎不太对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些晚了,弗莱茵的脚步声像是一声声惊雷,明明那样遥远却震得他几乎无法反抗。
就在弗莱茵试图抬起手,用鞭子将人直接裹着扔下悬崖的时候,云启猛地挣开了那中晕乎乎的感觉,咬碎了自己的嘴角,用疼痛强行召唤了即将离他而去的意识和理智。
弗莱茵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人能在这种时候挣开她的负面效果,躲闪不及,被人一下拽住了手腕往前一扯,上勾拳堪堪擦过她的下巴,如果再近那么几毫米的距离,因为脑震荡而倒在冰川上的人就应该是她了。
“你不属于六国,对吗。”云启前后不着边地用肯定句问道。
“你早就已经意识到了,何必再来和我确认。”弗莱茵的轻笑回荡在冰川上空,那些蝴蝶振翅的声音和猴子们的叽叽喳喳的叫声逐渐远去。
云启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这人吸引了注意力和目光,全然忘记了还有那成群结队的怪物。
少女猛地一震手腕,时隔一个月,再一次干脆利落地卸掉了自己的手腕,从少年人的掌中救出了那只阵阵发烫的手。
云启没有就此放过这个人,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女人自己主动缩短距离,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皮制的厚底靴子踩在冰面上,与那些碎裂出来的冰渣摩擦着发出了嘎吱的响声,拳风与杀意裹挟着甜滋滋的糖晶迎面朝着弗莱茵袭去,少女反应迅速,手指一勾便让鞭子缠上了自己的手腕,下一秒那条蜈蚣黑亮的躯体挡住了云启的拳头,冰晶碎裂的同时弹射出去一些,擦着弗莱茵的脸颊过去了,在女孩漂亮的脸上留下了几道粉色的痕迹。
少年并没就就此收手,而是接二连三地向着自己的敌人发起进攻,弗莱茵一只手手腕脱臼,体力也不如云启这名男子,即便是从黑手党的血池子里摸爬滚打着混出一条路来,也实在是经不起这般的穷追猛打。
她的额头逐渐冒出冷汗,云启见状微微勾了勾嘴角,他知道这人已经快没有后手了,或许她的傲慢和自信赶走了那些怪物,也正是因此她失去了自己的唯一一条退路。
蜈蚣鞭破空的声音和云启低沉的,聚力的闷哼混在一块,他一改攻势,不再是只注重于手上功夫,左手一个虚晃,弗莱茵只能侧着身子去躲,好歹多年来修罗场里摸爬滚打,给这位姑娘留下了点称得上是念想的保命技能,她猛地一低头看见了云启膝盖微微网上抬了一下的细微动作,迅速抽手,那根鞭子顺理成章地挡住了云启的一记侧踢也因此在糖晶的坚硬攻击下寿终正寝。
云启看着那根被自己踢断的鞭子,嘴角微微扬起,只是在下一瞬间又忽的睁大了眼睛。
金发少女瞳孔只是一瞬间的缩放,那种惊恐的表情停留的时长或许连一秒都没有,她笑起来,带着一丝得意和疲惫无力,束起的食指摆在唇角边,堪堪遮住了溢出的一丝血液。
“嘘——你听,是谁来了?”
“什——”还没来得及将自己从踢断了对方武器的喜悦中抽身出来,云启虎躯一震,僵在原地。
“既然你能来这里,为什么,她不可以?”
少年人看见了对方让了让身体,白色的裙摆和金发飘扬而起,暴风吹散那如梦似幻的迷雾后,出现的便是站在她背后的小姑娘。
一头黑发长至腰际,白色的衬衫下隐约透出纤细的骨骼,高腰的红裙垂到膝盖,正被冰川的冷风吹拂。她回过头来,那是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带着盈盈笑意和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突然怀念起那些和恋人一起走在路上的夜晚,暖风阵阵,转头就能看见不顾及形象,在路上边走边吃面包的人,半边脸颊鼓起,咀嚼的时候还会缓慢地眨眼睛,细长而浓密的黑色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是被甜口的馅料取悦。看的时间久了,她还会回过头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自己。
就像是在问你要不要吃。
但是如果真的凑上去了,会被轻巧地推开,转而得到一句,裹挟着暖风和红豆味的拒绝。
云启看见那个小巧的人被匍匐在地上的,被他踢断的蜈蚣缠绕,黑色的雾气如同锁链一般牵住了她的手脚,带得人缓慢向后倾倒,而她则是缓缓开口,带着一成不变的笑说道——
‘再见。’
“前辈——!!”
嘶吼、轰鸣、笑声、讥笑、疼痛。
所有的东西都在一瞬间轰然炸开。恋人在自己面前变得四分五裂的绝望和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的遗憾。
那就如同黑夜的一朵烟花,慢悠悠地攀升,在下一秒将所有的理智和常识一起混杂成黑色的火药粉末,砰地一声,变为鲜红的光线。
俯视着一切的却只有黑夜和那轮金黄色的月亮。
面前的影子缓缓消散,而那条弯弯绕绕的蜈蚣也不再是环绕着,而是直挺挺地穿过了自己的腹部。
“咳——”
有谁伸手抹去了自己嘴角的血迹,指尖微凉,带着咸腥味不容拒绝地伸进了口腔,以指腹抚摸着牙齿的表面,轻轻地用指甲抠挖着喉口。那像是恋人间的热吻,细致而全面地抚摸着他的口腔,以白皙的手指挑起那条温热的舌头,摩挲着淡粉色的味蕾,缓慢而小心地拉扯,故意搅出细微的水声,又将晶莹剔透的唾液涂抹在他的唇瓣与嘴角,滋润着被痛白了的柔软唇瓣,小心翼翼地拉出一根银丝。
而他甚至连咬断的力气都没有。
“你瞧——你只是一条被调教好了的狗。”她说,带着轻蔑,“那只是一个影子呀可怜的梅子糖——”少女拉长了尾音,充分表达了自己的遗憾和可惜,“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找到与我对立的真正理由,你为了那些士兵感到悲伤吗?你因为我的行为而感到愤恨吗?不是,都不是——你只是一只想要给主人叼回猎物的狗。”
反胃、呕吐。
这所有的感官都干扰着云启去反驳她。
在她的手指抽走的瞬间,少年猛地咳了起来,但是不管怎样都只能吐出混杂着唾液的鲜血。胸口像是被碾压过无法顺畅呼吸,腹部则是被牵拉着一样疼,从前到后他甚至能感觉到拂过骨骼的冷风。
“她……前辈不是——”
“嗯,她确实不是,直言不讳地养宠物从来都不是她的性格。”弗莱茵肯定道,她像是对那个伤口起了极大地兴趣,将边缘的皮肉剥开,伸入一个指节,触摸着里面的肌肉纹理与缓缓渗出温暖血液的横截面,满意地听着如同呜咽般的呻吟,“她只会潜移默化地,一点点地驯养、调教。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已经是那条摇尾乞怜的小可爱了。”
少女的嗓音有些哑,像是被冻的,又像是因为刚才的伤。
“你并没有多重要不是吗?”
不是——
“那我们来说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闭嘴——
“你喜欢的,一直以来爱护着的。”
我不想听——
“她说过爱你吗?”
云启猛然惊醒,又像是被梦境的海浪拍打得七零八落,他本想反驳,大喊些什么,却在弗莱茵的背后看见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
颜•格维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身上穿着一件自己披上的黑色西装,一条深红色的连衣裙,脚上踩着的还是那双最常见的高跟靴。她的黑色长发飘飘荡荡,柔软地如同上好丝绸,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暴风雪间隙的温暖阳光,女人一言不发,只是勾着嘴角看向自己的恋人。
她看着云启被洞穿,颜看着云启被羞辱,恋人看着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
这一切都化作一片缥缈无涯的夜空,缓缓地包裹着他的疼痛,渐渐地将他的理智推入深渊。
即便知道这是一场由面前的金发少女带来的虚无缥缈的幻觉,云启还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鲜红的指甲有些裂开了,绑在指根的那些绷带也在不知何时松散开,只留下淡粉色的印记。
他像是那副著名画作中的人,伸长了脖子、伸长了手,只期望能抓住一根一定会断裂开的蛛丝,以寻求一时半会的安慰。
风呜呜作响,吹走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那如同冰川的悲鸣,又像是死去士兵的哭嚎。
蜈蚣蠕动着,轻轻地将他举起,弓起一个弧度,将少年从半空,推下悬崖。
眼带松开了,他能看见的是漂亮的天空和那片遮住了太阳的云朵。
“你比我想的,还要不堪一击。”金发少女捂住了自己的侧腹如此说道。她没有回头去看,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还活着,只是像一只失去了好奇心的猫,缓步离开。
云启觉得身体一轻,他无法回头去看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托住了,他们柔软而温暖,那或许是没有散尽的毒所带来的错觉,也或许真的是那群士兵对他的感谢和最后的救赎。
或许弗莱茵是对的,他确实没有什么目的,但是至少,他不是为了别人而站在她的对立面,而是为了这些毫无瓜葛的,甚至没有一面之识的士兵而感到愤怒。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如同节拍器那般精准的脚步声,他早已分不出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只是如同殉教徒看见自己的神,恶魔看见利益那般,再一次地,第无数次地伸出手。
“比我想的要好一点。”她说,红茶香混杂着冰雪的气息,“如果有遗言,记得早一点说。”那人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短促,像是急匆匆赶来却看见了如此悲惨结果的郁闷和庆幸,“睡吧,睡吧。醒过来的时候,就全都好起来了。”
“颜……”少年人的嗓音嘶哑,嘴角因为对方难得一见的温柔,而牵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随即陷入黑暗。
另一边,全然失去了兴趣的少女一边玩弄着自己的长发一边命令着还活着的怪物去搜寻四周围可能存在的物资或者活人,她的命令无非是掠夺和杀戮。
待所有怪物都离开之后,弗莱茵才像是累极了一样坐了下来。
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露出一副疲惫的样子。
“好痛。”只是弯腰,她便觉得自己的小腹一阵闷痛,云启那一拳不轻,如果落的位置再不巧一些,她或许就已经输了。
‘真是惊险。’脑子里的声音说。
弗莱茵早就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所谓的引路人还是那个将他们召唤而来的男人了。
“你好狡猾啊。”她气鼓鼓的,“躲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会把我们扔到各种战场上。”
‘说的好像我罪大恶极。’他笑起来,快乐极了,‘那么,你开心吗?’
少女没有作答,只是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凝固的血液尝起来是咸的,在口腔的温度下融化,有点冰。
她再一次确认起自己的伤口,肋骨骨折和脏器损伤是最糟糕的后果,弗莱茵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才有了一点点的犹豫。
弗莱茵就着下坡路,动了动腿,让自己一路往下滑。这一行为的成功与新奇感似乎大幅度愉悦了她,即便张开嘴呼出的气全都带着血腥味,少女依旧乐此不疲。偶尔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还能看见像是云启一路跑上来时留下的脚印。
“哟,那边的小姑娘。”有谁高声喊了一句,弗莱茵回过头看见的是一个手里提溜着鱼的老伯,“你不冷吗?过来喝杯茶?”
弗莱茵吸了吸鼻子,有些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本想大声应答,张开嘴却猛地咳出一口血。
“诶诶!姑娘你没事吧!”
弗莱茵摆摆手,弯下腰接着过长的头发挡住了脸。
她摸到了自己扬起的嘴角和温热的血液。
真是奇怪,明明很痛,她还在无意识地笑。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名老伯看见的只是长相可爱的少女,嘴角沾着一点红色,面色苍白地朝着他微笑点头。
她没有穿鞋,皮肤被冻得有些发红,圆润的膝盖上似乎有一道细长的血痕,而她如同全然不知的样子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老伯是在钓鱼吗?”她像是颇为感兴趣地弯下腰对着那条还在垂死挣扎的鱼说道,“这种地方还能钓到鱼呀。”
“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哇。”那老伯急急忙忙给她倒了杯热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问道,“那,你来自哪里?”
弗莱茵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微微眯起带着笑意,在朦胧的热气中透着危险。
那如同一直鹰隼正盯着自己面前的草地判断着是否有野兔潜伏其中。
“苦国。”她咽下了热水答道,“我从苦国来的。”
“苦国?那可远啦,小姑娘不容易啊。”那老伯感叹着,又指了指山头,像是下定了决心那样问道,“那你下来的时候,见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小青年没有?”
“青年?”弗莱茵歪了歪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才摇着头否定,“没有,我只看到了一群军官。我……我有些害怕,就一路躲着下来了。”
这是明晃晃的欺骗,弗莱茵没指望着老伯相信,那老伯也没想着全然相信面前这个带着伤的人。
她问那老伯喝了两杯水便想着辞行。
临走前那老伯一边给鱼竿重新挂上饵一边问她,“你知道那小青年谈了恋爱吗?”
“不知道啊。”弗莱茵头也不回,只是慢悠悠地走着,“我没见到过什么蒙着眼睛的小青年呀,您在说什么呢?”
恶寒从他的脚底一路爬到眉心,直至鱼饵被叼走那人也没有反应过来。
弗莱茵喝了两口热水好歹是把气撸顺了,走远了才听见了背后似乎有犬吠,她身边不知不觉黏上来一只猴子,小心翼翼收起利爪,用柔软的皮毛碰了碰现在才开始红肿的脚腕。
“嗯,大概骨裂了。”她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毕竟冰面很滑呀,落地的时候没站稳。”
猴子叽叽叫了两声,弗莱茵顺势弯下腰摸了把它的后脑勺。
“谢谢你呀。”她撩开自己的长发,试图从口袋里拿点什么出来给小猴子玩,碰到的却是空无一物的布料,“可惜。”
谁知那只猴子原地蹦了两下,竟是递出来一粒亮晶晶的东西。
弗莱茵接过一看,是云启落在战场的糖晶,放在舌尖上缓缓化开带着丝丝甜意刺激着大脑皮层。
“好甜呀。”少女凑上去亲了亲猴子的皮毛,“走吧?”
弗莱茵动了动脚腕,刺痛感顺着神经末梢一路窜上来,终于是耗空了她的体力,使得她一头栽倒在冰面上。
在一旁的猴子看见自己的领头人晕倒在冰面上一动不动记得抓耳挠腮,几次三番想要拽着她的手臂将人拖走,奈何除了在她的手臂上留下几道血痕之外没有任何成效。
“叽——叽!”
迷茫中,弗莱茵看见远处似乎有谁踏着雪花走来,身边的猴子有些恐惧地迅速离开原地,躲在阴影处看着。
“谁……?”
弗莱茵张了张嘴,除了吹散了附在自己脸旁的雪花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有谁伸手将她抬起,用厚实的料子包裹住裸露在外的皮肤,脚步稳健地往回走着。
‘运气不错。’
脑子里的声音留下这一句之后就缓缓的扯着少女的意识陷入黑暗。
阿瑞斯捡到被埋在雪中的少女已经是十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被派遣而来的酸国穿越人不见踪影,而冰川顶的驻地已经空无一人,除了周遭的血腥味只剩下了冰雪的声音。
当弗莱茵醒过来的时候正巧是晚上八点左右,她睁眼便看见了被漆成白色的天花板,上头有一条细巧的裂痕,被一旁的白炽灯照得看上去正在逐渐扩大。活动一下手臂,感觉到的是被柔软的皮料包裹住的触感,以及在伤口上多出来的绷带。
“醒了吗?”
弗莱茵猛地一颤,没能挣脱开身上裹着的披风,反倒是差点摔下沙发。
“别动。”
男人的声音炸响在头顶,弗莱茵猛地仰起脑袋,看见的是大片阴影笼罩下来,下意识闭上眼睛的同时,盖下来的手掌是微凉的,手心似乎还有一些薄茧。
这个触感和声线颇为熟悉。
“还没有退烧。”
“唔……先生?”她开口,却觉得自己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发出的声音细弱极了。
“你至少在冰面上被雪盖了一个小时。”男人松了松盖着她的披风,“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弗莱茵抿了抿嘴唇,毫不意外地将已经干裂的皮肤扯开一个口子,里面渗出的鲜血滋润着她的嘴角。
“我,遇到了怪物。”弗莱茵半真半假地说着,“我看见他们正在把尸体往冰川下面扔,想去阻止……”
在阿瑞斯看来,面前的少女欲言又止,透露着浓厚的自责和沉默。
“你的左小腿骨裂。”他抱着双臂如此说道,“没有能力就不要去做那些做不到的事。”
“可,我没办法看着他们被那样糟蹋。”
“你还看见别人了吗?”阿瑞斯打断了弗莱茵的话,“比如和你一样有能力的穿越者。”
弗莱茵沉默了一会,她知道这人应该不是普通人,开始只认为是一个比较好的消磨时间的对象,只是没想到他意外的敏锐,在这里抖出自己遇到了云启绝不是什么上上策,只要对方随便一查又或者云启没有死,两边一对口供就能知道自己在撒谎。那就更别谈什么消磨时间。
面对如此不知底细的敌人,自己现在这个状态,恐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弗莱茵选择对云启的事情避而不谈,只是说看见了穿着统一军装的人被怪物扔下悬崖,而后又加了一句,“我看到了黑色的裂缝。”
“裂缝?”男人重复道,他的眼睛看着弗莱茵像是想要从中读出些什么,“在哪?”
“已经消失了。”弗莱茵缓缓地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指向了窗外,“半空中,好像有谁踩着蝴蝶一样的怪物走进去了,然后就不见了。”
弗莱茵语焉不详,又说得煞有其事,描述了蝴蝶、猴子以及奇怪的罐头三种怪物,看着站在自己对面军人越皱越深的眉头以及对自己的信任忽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先生似乎很相信我呢。”她说,不动声色地捂了捂自己的侧腹,“为什么?”
“之前也解释过,我不过是路过。”
“您不想和我解释这件事对吗?”面前的女孩子歪着脑袋,嘴角勾起的笑容可爱而真诚,她用一种善解人意且止乎于礼的措辞说道,“我们或许都存在着共同的敌人先生,您无法判断我是不是您的敌人,所以即使下意识觉得我可以信任,也不愿意我知道不是么?我也一样。”
“不是的,我只是——”阿瑞斯急着开了口,又在奇怪的地方闭上了嘴。他作为前一代的穿越者,在这个世界停留了这么长的时间,大多数时候其实还是在办公室处理事务,已经有多久没和这样的女孩子推心置腹地交谈过了?不说女孩,就连一般的士兵或许都是躲着他和剩下的一些穿越者走。
交流都鲜少,更别说交心。
“我叫弗莱茵,先生。”金发的女孩拨弄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摸了摸手臂上的绷带,又有些感激地看向自己,“您叫什么呀?”
“阿瑞斯。”他答,一边看向了墙上挂着的时钟,“阿瑞斯•摩根斯特恩。”
“阿瑞斯先生。”弗莱茵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手边,“感谢您的救助,我该走了。”
“你有地方去吗?”
“总会有的。”
“很晚了。”
“借着月光我总能看清路的。”
“你还没吃饭。”
“您在留我是吗?阿瑞斯先生。”
阿瑞斯一愣,他看见那个女孩满脸笑意,似乎还带了一点得逞的愉快。
男人似乎有些难堪,他以拳抵唇轻轻地咳了一下,像是在清嗓子,又像是在遮掩刚才的一系列行为。
本想一句话带过的阿瑞斯最终还是晚开口了一秒,被人抢去了先机。
“为什么呀?阿瑞斯先生?”
军人定定地看着对方端正的坐姿,膝盖并在一起,小腿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映衬着皮肤更白。
“不为什么!”他像是恼羞成怒,又像是真的被烦透了,一甩手快步走向房门,“来吃饭。”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弗莱茵捂着脸笑起来。
可爱,这也太——
若是有人看见,或许会试图抄起手边最值钱的东西连连后退试图逃跑。
少女的表情一改以前的天真无邪,嘴角咧开,露出一个骇人极了的笑。
“先生——等我一下先生!”
大抵是真的气急了,阿瑞斯走出了几十米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人腿骨骨裂。
一转头,对方已经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壁跟了上来,或许是手上太过用力,绷带上已经染了一点红。
“你!”
“阿瑞斯先生?”
“上来。”男人快步走来,在她面前转过身蹲下,如同命令一般说道。
弗莱茵歪了歪身子隐约看见了他的侧脸有些发红。她没有选择多问,轻而稳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谢谢先生。”阿瑞斯听见背上的人说,紧贴着他的身体温度比常人高一些,然而手掌碰到的皮肤却是冷的,“谢谢您。”
他抿紧了唇,嘴角崩出一条向下的弧线,一步一步往前走,试图稳住自己的步伐不让它听上去过于急促。
应该把披风带上的。
男人想道。
弗莱茵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阿瑞斯的衣领,似乎对其产生了极大地兴趣,一会将他抚平一会又用两根手指撵一下想要查看这是不是厚实的料子。阿瑞斯倒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行为。直到弗莱茵开口和他搭话。
“这里会有新的士兵驻扎吗?”
“.…..会的吧,要等上面的报告。”
弗莱茵叹了口气,微微支起身体试图去看一扇开着门的房间。
里面摆着两个桌子,和一个顶天立地的文件柜,两把椅子没有被整齐地塞进桌子底下,而是显得极为凌乱地散落在房间的两头,得以看出这里的主人离开的时候该有多么匆忙。
“可是……一般不是会有留守士兵……?”
“你说你看见了怪物。”
弗莱茵点了点头,而后才想起这个姿势阿瑞斯看不见她的动作,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般士兵并不会像你我一样……”阿瑞斯说到这里忽然停顿,就连走路的步子都停下来了,“你的能力是什么。”
弗莱茵的瞳孔略微一缩而后有些支支吾吾地用指尖点了点阿瑞斯裸露在外的后颈。
皮肤上突兀地传来如此冰冷的触感,那种触电一样的麻痹感如同一闪而过的星光,顺着他的神经介质一路火花带闪电,末了还不能确定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这样的感觉使得阿瑞斯忍不住缩了一下,他似乎有些紧张,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既没有阻止弗莱茵的动作也没有开口问话。
“对不起阿瑞斯先生,我不能说。”弗莱茵在编织一个谎言和索性一问三不知之间迅速选择了后者,她摸了摸对方颈后的刚冒出青色发茬的地方,有些扎手,“或许,我不应该把我的能力告诉你。”
阿瑞斯听了这句话,思路九曲十八弯,从山路赛道一路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最后觉得自己问这种事情确实触碰了她的底线,两个人甚至只是第二次见面,刚才交换了姓名,不知道是敌是友的情况下确实不应该把自己家底全部透完。
弗莱茵知道自己这一下不太标准的欲擒故纵生效了,阿瑞斯看起来好骗,实际上在正经的事情上并不是那样,如果真的想要藏什么东西,就得直说。
完全摸清了这时候应该如何应对的弗莱茵八九不离十地猜中了阿瑞斯此时此刻的思考回路,顺利地撇清了自己的嫌疑,即便是想要趴在他背上搂着脖子说两句可爱,饶是现在的弗莱茵也做不出来。
所以她只好一直撑着,故作烦恼地闭口不言。
阿瑞斯又走了两步,像是终于想通一样,在四下无人的走廊里说了句抱歉,就接上了刚才的话题试图将这一点有些尴尬的过往一手抹掉。
“那些怪物闯进来了。他们并没有能力傍身,所以你看不见人。”
“你……”弗莱茵的手指在阿瑞斯肩头敲了两下,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你把他们埋了吗?”
“没有。”阿瑞斯否定了,缓慢地步入了驻地食堂,那里和整栋大楼一样冷清,还能看见几个椅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看得出慌乱程度,“这里没有土,不方便。”
弗莱茵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从办公室到食堂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是这人终于有了点纤细的心思,好心地避开了所有有血迹的地方。
当弗莱茵被放在椅子上做好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所以阿瑞斯先生让我在死了人的建筑里睡了一个下午,还让我来吃饭。”
阿瑞斯显然没有料到这姑娘上来就是一记直球,好不容易从工作缝里冒出来的那一点点对待女士的绅士行径全部都被抹平,只剩下了自己是不是应该照着同事的做法把人扔进冰天雪地里让她自生自灭。
没过几秒,阿瑞斯就看见那个金发的小姑娘捂着嘴角笑起来,眉眼全部舒展开,颇有一种寒冬冰雪中一朵野花的意思,冷清的食堂里弗莱茵呼出的热气变成缓缓上升的白雾,她像是许久没有开心过那样笑得前仰后合。
“抱歉阿瑞斯先生。”她说,脸上满是笑意根本没有所谓歉意,一张脸都带了点红晕驱散了刚才的冰冷和苍白,“先生,您真可爱。”
弗莱茵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要是那群士兵的亡灵还没有往生,且能够发声一定是群起而攻之,指着这个女孩大喊骗子。
可惜他们终究是已经不会说话了,阿瑞斯也没有沟通天上地下的能耐,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笑有些好看。
“嗯?阿瑞斯先生,你脸红了吗?”小姑娘仗着自己长得年轻可爱,毫不犹豫地开口调戏着这个有些刻板的军人先生。
“不。你看错了。”阿瑞斯视线一瞥,伸手试图挡住自己的脸,临头觉得过于欲盖弥彰,转而拉了拉自己的眼带,试着转移这人的视线。
弗莱茵果真停了下来,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伸手就去摸那个绣着罗马数字的布料。
“这下面是什么颜色?”她问。
有一瞬间,阿瑞斯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在问自己,而是透过自己,或者说自己的眼带,在询问另一个人。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拍开了那只细长白皙的手。
后者也不生气,只是自顾自地坐了回去,撑着脸颊继续问下一个问题,“阿瑞斯先生……看不见一边是什么感觉?”
“你很感兴趣?”
“不。”弗莱茵移开了视线,双手扣在一起试图温暖自己的指尖,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则是看着对面倾倒的椅子,“我只是,有点好奇。”
阿瑞斯没有再问,转身进了厨房。
好在这个驻兵地是今天下午才荒废的,里面还有不少成品菜,只是简单地热了一下他就获得了一桌子的食物。只可惜这种冰天雪地里的驻地本就流动性大,能获得的资源也少之又少,随之带来的结果就是菜式千篇一律根本找不出什么特别好吃的。
弗莱茵看着面前的一盘青椒土豆丝,一份烧焦了菜叶边的卷心菜和粉丝肉圆,对着白米饭扒拉了两口呼出带着碳水化合物香味的热气。
“.…..我再去看看。”
“唔?阿瑞斯先生不够吃吗?”
还没来及放下筷子的军人先生愣住了。
对面人的反应实在是太过稀松平常,甚至看上去有些幸福。他禁不住回想起当时第一次见到时候看见的脖子上的淤青。
“你……在原来的世界过得不好么?”
弗莱茵吃饭的手停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难堪,她原本红润的脸颊都褪去了血色,只留下一个怪异的笑容。
阿瑞斯顺理成章地会错了意,用手点了一下脖子的地方,“那个淤青。”
“我不能说过得不好。”弗莱茵低下头,借着有些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一点表情,“我父母很有钱,不然也不会在阅兵式的时候见过您。”她显然没有忘记自己第一次遇见这人的说辞,“可能是生活压力比较大吧,嗯……”
同之前一样,弗莱茵只说了一半,将思考的空间全部留给阿瑞斯。
实际上她也没有说谎,毕竟黑手党BOSS的压力确实挺大,这个需要处理,那个需要观察,还有无数个小弟等着他帮忙,数不清的势力想要合作吞并。连带着弗莱茵也少有几天休息日子。总是扮作奇奇怪怪的角色跟在边上。
且在来之前的那段日子过得也的确不好。禁食禁水先不提,脖子上的淤青是个确凿的暴力证据。她生来长得白,看上去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阿瑞斯没有停很久,像是一个正常关心小辈和异性的雄性生物一般,即小心又直接地把话说出了口:“家暴?”
弗莱茵抖了一下。
她想过不少别的可能性,不管是校园暴力或者是别的一些什么,实在是没想到这人就这样正中红心地往最常见的最简单的地方想。
她是忍不住笑了。
在阿瑞斯的角度看来,则是面前的小姑娘双手紧握,整个人都绷紧了,连带着圆润的肩膀线条都变得像是动物幼崽炸起的尾巴毛。
“抱歉。”
“阿瑞斯先生今天一直在和我道歉。”弗莱茵抬起头,一扫之前的紧绷感,抿着嘴角笑得有些牵强,“我能不能有些实质性的补偿?”
这两人显然早就已经把之前的不信任对话抛之脑后,也把是‘阿瑞斯把弗莱茵从雪地里救回来’的事实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呃——”
“我想看极光。”弗莱茵厚颜无耻,目的和要求提得极为明确且顺理成章。
阿瑞斯咬着唇角在她的面孔上梭巡了几秒钟,最后还是像放弃了一般点了头。
“好。”
得到答案的少女开心地就差蹦起来,一瞬间和他回忆中的女孩重合。
阿瑞斯垂下脑袋,机械性地夹了一口菜。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弗莱茵眼中闪着一点危险的水光。
——END
*诚征美貌大姐姐共进晚餐
1.星期三,加西亚
“他可真像你,不是吗?”
“保持安静,亲爱的。”
屏幕上的黑白光影一幕又一幕闪过。布莱恩坐在最后一排,微笑着对女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加西亚仍然想说些什么,布莱恩却抢先一步吻上女孩柔软的嘴唇。荧幕上的男人与女人交换戒指,又是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
电影院里的灯光亮起来。
“你觉得如何?”布莱恩问她。
“你说的是电影,还是……?”加西亚指指自己的嘴唇。
“我都想知道。”
“感觉很不错。那么你呢?”
“我也觉得不错。”
“是电影,还是……?”
“两者都是。”
他对加西亚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加西亚挽着布莱恩的胳膊,缓步行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那个男主角,你跟他很像。”加西亚又说起电影院中未能继续的话题。
“为什么这么说?”
“有很多女人爱你,”加西亚的眼神像是要将他洞穿,“除我之外,你还同时与很多女性约会。”
布莱恩耸耸肩:“如果你把正常的社交称作约会的话,那的确如此。”
“正常的社交,好吧,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加西亚显然已经对他的说辞习以为常,看不出一丝生气的迹象。
“我只是尽可能地让她们感到满足,包括情感上。”
“那我呢?你对我也是这样吗?”
加西亚停下脚步,注视着布莱恩,仿佛这样就能让谎言无所遁形。布莱恩笑笑,低头去吻她的额头:“当然不,加西亚,我是认真的。”
加西亚笑眯眯地抚摸他的脸。
“好吧,你这不折不扣的骗子。”
2.星期五,米兰达
米兰达睡眼惺忪,心不在焉地与观众们一同向台上的演员鼓掌。
“结束了?”她问。
“是的,结束了,”布莱恩笑着说,“很无聊对吗?我想下次我们可以去个别的地方,我听说最近会有马戏团巡游,你喜欢吗?”
“不,”米兰达摇摇头,“我想也许我再多看几次,就会喜欢上。”
“我不会强求你像我一样喜欢这里,”布莱恩向她伸出手,“来吧,我们去外面吹吹风。”
“布莱恩,对我说说你为什么会喜欢戏剧吧。”
“那我可有太多的话要说了。”
“没关系,我很想听。”
“与其说我喜欢的是戏剧,不如说,我喜欢的是舞台本身。无论扮演罗密欧演员是怎样的人,是赌鬼,酒鬼,还是杀人犯,只要站在舞台上,他就是罗密欧,每个人都会相信,他就是罗密欧。他会爱上朱丽叶,他会死去,直到大幕落下才能变回他自己。舞台是有魔力的,在舞台上,你可以成为任何人。”
“是这样吗?那,布莱恩,既然你喜欢舞台,你想不想成为演员?我有位叔叔在剧院工作,如果你想的话……”
“谢谢你的好意,米兰达,但我没有成为演员的打算。”
“为什么?”
“并不只有剧院里的舞台才是舞台。知道吗,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庞大戏剧中的演员……”
他们停下脚步。米兰达向布莱恩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消失在一扇漂亮的木门后面。布莱恩独自慢慢走回自己的住处,笑容从他的脸上慢慢褪去。
“这远远算不上真正的表演”,某个声音在他头脑深处响起,于是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3.星期一,洛斯塔
布莱恩为坐在窗边的女士送去一杯冰咖啡的时候,瞥见一位女性客人推门进来。他习惯性地说了声“欢迎光临”,却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唇。
“你真贴心。你记得每个客人的喜好吗?”女士轻抿一口冰咖啡,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布莱恩。
“想要留住客人,就要在细节处下功夫,”布莱恩笑笑,“何况对于漂亮的女士,我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晰。”
他从桌边离开,向刚进门的客人走去。
“这是本店的菜单,”他微微躬身,假装自己没有发现面前这位客人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为您推荐——”
“不用了。”客人轻轻摇头,显然是很清楚自己的需求。布莱恩回到吧台,片刻后为那位女士端上一杯咖啡。
“请慢用,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随时找我。”
他紧盯着客人的嘴唇,直到确定她除了“谢谢”并没有什么其他想说的,才转身回到吧台。即便是在吧台里,他也感觉得到,那位女士不时向自己投来有些关切的目光。
几小时后他与同事交班,推开咖啡店的门,便看到加西亚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见他出来,加西亚亲热地迎上前来:“让我猜猜,今晚你也有约?是琼斯还是葛来娣?还是哪个我不认识的姑娘?”
“我可不认识那么多姑娘。”布莱恩否认。
“那我想你不介意今晚跟我一起来一杯,”加西亚挽住他的胳膊,“你可以与我共度一个忘却烦恼的美妙夜晚,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谢谢你的好意,加西亚,”布莱恩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你知道的,我从不喝酒。”
“意思是,你并不会为我破例,对吗?”加西亚问。
“抱歉。”
“我以为我是最特别的那个。”
“你指什么?我不明白。”布莱恩用最诚恳的声音表达疑惑。
“好吧,好吧,”加西亚叹了口气,将她的手包狠狠砸在布莱恩脸上,“你这个大骗子。”
布莱恩捂住发痛的脸颊,沉默地目送她离去。直到加西亚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走进一条空旷的小巷,身后传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布莱恩回过头,那位一直注视着他的客人,名为洛斯塔·格罗夫纳的女性站在他面前,略显担忧地开口:“这位先生……”
“你可以叫我布莱恩。”
“好的,布莱恩先生。你需要帮助吗?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量开口。”
他应当认为她莫名其妙,他应当拒绝她的帮助,但‘她’知道她值得信任。
于是布莱恩用他惯用的,彬彬有礼的语气回答她:“谢谢您的好意。事实上,我在找一个人,您……见过与我很相似的人吗?”
洛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但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你留意。”
“您心肠真好。”布莱恩笑笑,同她道别。
4.她
布莱恩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对着镜子缓慢地摘下金色的假发,露出一头乱糟糟的棕色短发。他又将手伸向自己的眼睛。
他摘下一只镜片,右眼的绿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瞳孔,冷冷地注视着镜子外的一切。
他又摘下左眼的镜片,于是布莱恩彻底消失了,那个细致周到的咖啡店员变成了一顶金色假发和两枚绿色的隐形镜片,而坐在镜子面前的这个人仿佛被抽离了灵魂,只是疲惫不堪地,沉默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不,她收起桌上的东西,仰面躺在床上,渐渐陷入梦乡。
她梦见熊熊燃烧的房子。墙壁和家具在火焰中变成咆哮的魔物,他推开它们,向着宅邸深处用尽全力奔跑。
“布莱恩!”她大喊着,“布莱恩!”
耳边传来火焰窸窸窣窣的低语。
“可怜的菲尔德太太,已经烧得看不出人形了……”
“她唯一的儿子也失踪了,从火灾那天开始就没人再见过他了,大家都说……”
“不会吧,那个孩子可是个好心肠的……”
“谁知道呢,我曾听说他和他母亲吵得厉害,总说要搬出去住……”
“肯定是他杀了他的母亲,那个年轻人有许多秘密……”
“不是这样的!”她大喊着,试图盖过那些声音。她路过一具焦黑的遗骸,但她并不打算再多看一眼。她向前飞奔,向着宅邸的最深处奔跑,那里有她想见到的人。她大喊他的名字:“布莱恩!”
布莱恩站在那里。他的周身似乎没有被火焰波及,仿佛火焰都主动避开他一样。他的脚下散落着许多纸张,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故事,那是他的故事,是她的故事,布莱恩站在那些故事里,微笑着点燃一根火柴。
“不要!不要这样!”
她扑向布莱恩,试图阻止这一切,但为时已晚。火焰吞没了那些故事,也将布莱恩和她彻底吞噬。她听到许多声音,火焰的私语变成了咆哮,一个充满怨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醒了。她觉得头痛欲裂。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倚靠在床头,随手拿了一本小说翻阅起来。那是一本布莱恩不喜欢的书,布莱恩说过,写出这本书的人一定没有经历过真实的苦难。那什么是真实的苦难?她问。布莱恩没有回答,如同她问过的许多问题一样。
她合上书本,想,明明这是个很美满的结局。
·姓名:绵绵梅子
·姓:绵绵
·性别:女
·年龄:不明
·身高:155
·持有:粉红色电锯
·爱之天使
爱神的天使,是得力助手。
·可食用
头发像沾着糖豆的棉花糖,但尝起来是酸的。
·三胞胎
在云端诞生的一窝小可爱。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我在河滨快速路和九十六街口看见太阳消失。这天曼哈顿很冷,警官带我小跑穿过街道,去认领一具存放了好几天的尸体。我往掌心呵气,用力搓着手指尖都不见暖,一声咒骂在此起彼伏的惊叹中无处着地。古怪的事情在于无论是警官还是我,谁都没把太阳的消失放在心上。我跟着他朝前走,费劲地从激动的人群中挤过车道,只听他仍在絮絮叨叨地描述三天前鉴定尸体的法医是如何朝他们发脾气,把手提箱甩在他的桌上逞威风,砸得一时尘风四起,零散纸张飘了半晌。他边说边无力地朝路人挥手,像驱赶鸽群的孩子。我拨弄着口袋里怀表的银链,猜想他表格上填写的内容无外乎这些:姓名未知,男性,身高接近六英尺,体型偏瘦,发现尸体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六分。这不是个发现案情的好时间。法医和警官们都被迫加班,这也是他们并没有好好对待那具尸体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样,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听上去并非是罗伯特·诺里斯想象中最体面的归宿。
对我来说,诺里斯的失踪已经接近半个月了。这算不上罕见,如果放在平日里,我猜测他八成是去了其他地方旅行。美利坚对他来说太崭新,也太庞大,横在他算不上漫长的人生里,突兀得像城堡里永远来不及拆开拾缀的集装箱。但他从来不是个会爽约的人。我们预定了二十三日晚上八点,在四十街口大都会歌剧院附近的达邓餐厅共进晚餐,但他迟迟没有出现,也没托人给我带个口信。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去他的公寓,电话局那儿的家伙们也没能成功让我与他说上话,只有我指尖下面一个旋转的红色按钮仍旧蠢蠢欲动,回以我一阵阵无法接通的沮丧。曼哈顿的警官正是在这时候找上了门,盘问我近期是否见到过一个叫罗伯特·诺里斯的男人。我摇摇头,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警官便告诉我三天前他们从哈德孙河捞上来一具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说明其身份的证件,唯一一封信也被水完全泡烂了,无法分辨字迹。如今,他们合理推断这个人就是一桩市民报案中疑似失踪的罗伯特·诺里斯,而在他电话机旁的记事本上潦草写着原定要在二十三日与我共同商量电影剧本,而我恰巧又正是他联络薄上的第一个人。
讽刺的是,第一个找上警局说诺里斯可能失踪了的人并不是他的那些女友们,也不是我,而是他的私人医师。这年头究竟是哪些人需要去所谓的“私人医师”那儿按时报道已经是个人尽皆知却秘而不宣的共识。我点头,花了两分钟找到我的钥匙,随后锁上门,跟着满脸烦躁的警官走出公寓,试图表演出一个身处纽约常见的中年白人男子应有的模样:那通常是忙碌的,里面有一丝丝恰到好处的傲慢,未能跻身更好街区的遗憾,与面对对方尚可自处的坦然。我成天见到这些人,要饰演这样的角色也并不难。更重要的一点则在于,委身于这样的角色可以很好地掩饰我平日生活里难以告释的空白。
警官半拧过头,一口焦黄的牙齿,我注意到他在说话,街上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他说,快跟上,我可不想在一个八成是醉鬼的人上头浪费更多时间。我从这时开始隐约感到愤怒。愤怒代替先前的空白,从我的胸口滋溜一记,滑出一滩难堪的痕迹。眼前,我的警官显然也很恼火,在他的辖区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得不劳烦他来敲我的家门。我们的愤怒像两簇不一样的火焰,各自燃着。这反倒敦促我收紧下巴,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祈祷不要让我的邻居看见这足以令人误解的一幕。
你也许会说我没有良心。在这时,我确实表现得过于镇定,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但相信我,这股滋味大多是由于一种被背叛的愤怒。这股愤怒和警官的不耐无关,也和诺里斯的失踪或者疑似死亡没有任何干系。这是我不得不强调的一点。饶是如此,我也花了一整路的时间来解剖我的愤怒。如果你也是个导演,或者是个剧作者,你便知道很多时候我们并非栽在灵感的头上,而是栽倒在人皆有之的感情脚下。纽约和伦敦没什么两样,伦敦和巴黎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人都在毫无意识地欺骗人,也都在毫无意识地欺瞒自己。我愤怒的是我叫诺里斯失望了,所以他才会独自去见他的私人医师吗?我愤怒的是诺里斯擅自离世了,抛下他在异国他乡唯一的挚友吗?我愤怒的是直到诺里斯死了,他也没有再看到过一部真正属于我的电影了吗?还是说,我仍旧在愤怒其他的东西呢?我与警官的背影忽远忽近,甚至顾不上感叹阳光是如何在白日里彻底消失的,只是不断按捺并质疑着这种来得匆忙的愤怒,以至它同我的担忧、迷惑、划不清边界的孤独感搅和在一起,最后只让我也想一头扎进诊所,抢走所有高价处方背后的劣质酒精。
对了——
到了。警官说。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打断了一个真相的萌芽,一瞬间,几近燃起的信子就被紧紧捏住,又被他微微震颤的腮帮捻灭了。我走进警局,迟迟地发现我愤怒的原因其实是诺里斯这一次没有想过要带上我一起。我愤怒的是他独享了某一件东西,在每一个昏聩的夜里,在每一个我难耐得撕咬自己虎口的时刻里,我的友人却在他的豪华公寓里安然地灌下一杯又一杯威士忌,指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粗雪茄。
我攥起掩在袖管里的手。我已经戒酒一千零一天了,我不该有这个念头。
后头就是临时停尸间,就那一具尸体,躺在桌上。警官领我到门口,不再进去,眼睛至始至终都盯着我的脸。他的脸全被帽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声音压得很低,甚至飘飘忽忽的。我能感觉到他很困。因为我困倦的时候也是这样,更多的还有些不耐烦。说来也是,又累又困,步履不停,暴躁不堪,简直是曼哈顿的代名词。我想。
是他吗?警官问,他是不是罗伯特·诺里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句话我没有回答出来,在这个时候,任何脱口而出的答案都是可疑的。然而,这位曼哈顿警官带我来指认尸体之前并没有猜想到一个可能性——或许我会认不出诺里斯。河水把他泡得肿胀起来,皮肤发烂,却在冬末的空气里透出一股冰块冻结后的颜色。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先嗅见了气味,在我看清楚他的长相之前我先嗅见了他的气味,这并不是诺里斯常用的那些香氛的气味。苦橙、葡萄柚、香根草,不是!罗勒、雪松、檀香,不是!广藿、胡椒、肉豆蔻,不是,不是,都不是!我嗅见的是雨后合欢树下淤泥里翻倒出蚯蚓的气味。烧焦的烟草味。喝下一杯灌在没有洗过的咖啡杯里的凉水的酸涩味。在雨里燃起的火柴味。
我不知怎地抬起胳膊,用手背揉揉右眼眼角,往前走了几步。我眨眼,黑屏,恢复光,又黑屏,残留的白炽灯落在我视野里的黑暗中,覆了一层变幻莫测的光影,不规则的形状,然后才是一张脸。世界上最凄凉的死相。尸体,双眼上头微微鼓起,嘴唇全白,双手堆叠着仍旧泛着湿气的褶皱,就像套上了戏团里拙劣的皮囊。我回过头去,警官仍旧注视着我,用眼睛继续问我:是他吗?
他是一个吹着口哨的独行侠。罗伯特·诺里斯有过一头深金色的长卷发,碧蓝的眼睛,过于透明而泛着血丝的皮肤,习惯性微抿的薄嘴唇,耳朵有些尖地朝后削出一道不太自然的弧线,圆下巴上的胡茬和鬓角总是推得干干净净。而如今,这典型英格兰人的模样都被河水毁于一旦。闲话里诅咒他终将死于梅毒,可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是河水带走他的。一切都把他冲刷得干干净净,甚至过于干净了。身上一些划痕令他脸上的皮肤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脆薄,以至让我想起博德利图书馆中的珍贵书籍。我从没触碰过那么昂贵而古老的纸张,但我猜测也不过就和此时的诺里斯一样了。如果我再继续掀开旁边桌上一顶软趴趴的毡帽,一件件褪下他身上的衣物,一个个翻开他的口袋,逐个展现在我眼前的会是从多塞特寄出的来自勋爵夫妇的问候,每半年来一封的信上总是一模一样的寒暄,一笔足够普通纽约人生活上二十年的“资助金”,我,一个与他同样都来自英格兰的外乡人,从这个时候起学会应该称呼他叫罗伯特·诺里斯阁下。继续朝下翻,象征着新大陆与新时代的物件会慢慢变多,我们忘记伦敦街头失去工作徘徊数日的贫民,找到一架哈因利费·艾尔莱蒙产的大口径相机,一柄做工精致却缠着一绺红发的拆信刀,一枚巴斯的罗马古钱币,还有一本我猜测原本是我放在他那儿的剧本。算不上厚的一百多张稿纸,上头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什么都看不清。比起其他任何东西,这剧本此时都显得太笨拙,太沉重了,放在他昂贵的物件之间格格不入,总该被清整出去。
我盯着那叠浸透后风干的稿纸愣了一会儿。它们不再是我熟知的模样,而是自顾自地蜷缩起来,像枯死后一碰即裂的干花。我看了一会儿,也许很久,警官都等不及了。我猜想是我的表情太古怪,愣得太久,让他开始怀疑这场原本被认定为失足的意外死亡活像是场有预谋的谋杀案。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灯亮起来。我忘记了什么。对,我依旧在对诺里斯生气。我比走在路上时更愤怒了。我的愤怒令白昼如夜。见鬼的、该死、你这肮脏的小人、诺里斯,该死!你不能就这么溺死在这条河里!如果你非得淹死在那儿,你也得先把我的剧本从你的口袋里掏出来,恭恭敬敬地用石头压好,放在河滩边上有人的地方——或者,诺里斯,也许你就该把剧本完完整整地留在你那套能塞下一百个人派对的大宅子里,亲自给我个电话,叫我去那儿取一趟!你要是非得去死,不得不死,有一百个不毁掉剧本的方式——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
警官狐疑地看着我。你还好吗,你看上去很糟糕。他接着愣了愣,语调更迟钝,眉头皱得紧紧的,身上紧绷的衬衣随着他举起手臂的姿势一同冲我龇牙,你是不是……?
他知道我的名字。从他敲开我公寓大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先生吗?我趿着一双旧鞋去开门,看见这个警官一脸麻木,口中喊着我的名字,于是我知道他不认识我。曼哈顿这儿没那么多人认识我。这是好事,这是好事。这里不是旧金山,不是我们的电影工厂,不是索福克勒斯剧团,也不是我第一次踏上美利坚的土地时走进过的美分剧院。他不认识我,他最好永永远远都别认识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同样困惑的口吻反问,我是谁?我的后手掌紧压在捧着诺里斯遗体的那具木板桌边缘,看着警官移开了视线。还是说,罗伯特·诺里斯,你是如此憎恨和鄙弃我的剧本吗?你是如此难以启齿将这一真相告知于我,以至你不得不,你必须,你被迫带着它去死,而后才能不动声色地毁掉我的剧本、我的下一部电影吗?
我吞了吞口水,我怀念酒精灼烧食道的刺激。我怀念很多此刻我知道我不该怀念的东西,温暖的胃袋,昏黄的飞影下乍见跳跃的动作,眼神,手指,抖动的小腿,醉酒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秒十六格的慢速映像,夸张的细节,电影,电影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没有规规整整的剧本,没有挑拣重组的对白,电影,或者说悲悲喜喜的闹剧,就是在这些时刻从我的手中出现的。我杀死K先生。我试图抠出石缝里的便士。我被困在城堡中。
警官问道,所以说这到底是不是罗伯特·诺里斯?
我们就在荧幕里,诺里斯,我们置身在那片黑暗中唯一亮着光的地方上,我们滑稽地喊人放慢动作,张大嘴巴,说出没有声音的唇语,直到间幕把那些令人尴尬的、夸张的、莎士比亚式俗气的话语砸在人们的眼前,把不会说话的声音描摹出来,而我们藏在物景之中,直到一切落幕。
我扭过头看着警官,“是的。”我说,“它曾经是罗伯特·诺里斯。”
第二天,曼哈顿上空太阳消失的故事上了纽约时报的头条,有人在上面写到,月亮来得既不准时,又不在轨迹上,遮住太阳的时间晚了四秒钟。我卷起报纸,把它同那沓字迹模糊的稿纸一同丢进废纸筐。
现在,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去。拨回到一九二五年开始的时候,这一年我三十五岁,我的朋友罗伯特·诺里斯三十一岁,我还活着,而他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当我在试图谈论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死。简短地用一句话概括说:我们都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男人。以至十多年前我们都在旧金山电影工厂里那会儿,所有人都猜测我们是一同被英格兰那些女王册封过的什么什么勋爵家庭出生的纨绔子弟,跨越大洋来到新大陆试图洗刷过往的耻辱。这标准的概论确实适用于诺里斯,但却不适用于我。不过从我所站的立场出发,我一贯没有什么动力用干巴巴的事实去终结谣言,毕竟漫天飞舞的谣言创作了过多信息的泡沫,过多的泡沫形成神秘的同义词,而神秘,则是你在这个年代立足的根本。但现在不一样。诺里斯,在谈论你之前,我先得向你说说我自己。
与您,高贵的罗伯特·诺里斯阁下不同,我出生在一八九零年的初冬,十一月份时在萨默塞特郊外的地方乡绅家中坠地,着实是一部传记电影的开头。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声音,如果后人知道——如果让那些好事的八卦者、那些写得天花乱坠的记者们、寥寥无几的真实批评家们知道,他们恐怕一半人会说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从出生起就是个沉默的婴儿,没有啼哭也听不到呼吸,注定会成为一个默片的演员或是导演;另一半人会说我就该永远地陷入沉默,并最终早早夭折为好。沉默。在生命的一开始,沉默是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它一旦落在婴儿的头上,大抵上就可以代表死亡本身。
但婴儿的我迟迟地发出了一声喘息,虽轻,但也从此茁壮生长起来。我的父亲詹姆斯·法尔是个体面且普通的男人,通常来说,这一类人在任何年代中都只能缓慢地朝下滑去,由于不懂得抓牢时代的机遇而逐渐失去声音。他也并不拥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或天赋,在十九世纪的末尾同整个法尔一家呆在被猫头鹰与狐狸的啼鸣所包围的农地边,逐渐走向不被重视也未被完全忽视的境地。
此时打破这股沉寂的人正是伊芙琳·爱希,我的母亲。她是个典型的下层女子,当时伦敦东区常见的歌女,徘徊于码头工人与流窜至此的外来移民之间。她的梦想,和绝大多数如今纽约家庭餐厅里的服务生,以及倒闭酒馆里的香烟女郎们一样,不外乎是那些歌唱家啦、女演员啦之类的幻象。我之所以称其为幻象并不是出于我如今三十多年来的判断力,亦或是身为一个多多少少还算闻名的导演所积攒的经验,而是我母亲和这些人其实都一样,打心底里也认同这些无非是悬在眼前永远无法抓牢在手心里头的重雾。即便如此,她们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断然不可能成为那被选中的万分之一。我猜测,这是由于一旦否认了梦想,她们也同时失去了用以解释她们被围困在油腻的厨房间,簸箕与沾着污垢的啤酒杯林中的唯一借口。
自然,往后头说,当我的父亲由于事务关系前往码头,第一次遇见我的母亲时,一切就从一个漫长平淡的家族没落史转向一个相当落入俗套的流行故事,恐怕比简·奥斯汀笔下的情节还要更荒谬和现实一些。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一见钟情,这通常代表着某一方觊觎起了另一方的美貌或者才华,在我母亲身上,我时常认为前者占据了多数。与我的父亲恰恰相反,我的母亲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拥有着她这个阶层常见的小聪明与罕见的意志力,击败了我祖父母的竭力反对,令我的伯父伯母反目成仇,成功脱离那些狭隘拥挤的街道,跻身于多多少少算得上小富有的阶层,从此摇身一变,几乎就要把过往所有寒碜的口音和局促的动作一齐从自己身上洗刷掉。
那会儿我的父亲和刚刚出生的我都不曾知道在她身体里面,更深的地方,存在着一种怎么都无法抽抹干净的东西。一开始,当我长大至约莫六七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我都一度以为母亲是在效仿从前那些贵族人家的太太们,装作身体孱弱,脸色苍白,浑身上下柔若无骨,以便博得同情和喝彩。至少在她头脑清明的时候,这模样看上去还饶有架势,叫人不得不严肃对待。几年后,我们逐渐发现伴随着那种柔弱而来的还包括没日没夜的哭泣、哀哀干嚎、高声责难,她用那双蓝绿色的眸子——每当我看向水盆里镜面般的湖色时我总能看见同样的眼睛——仇恨地瞪着我,责怪我的父亲将她从伦敦带走,从此她便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歌唱家了。甚至在某些时刻里,天生的癔症令她坚信自己在考文特花园剧场里获得过万众喝彩,而被迫嫁给父亲令她不得不放弃在伦敦的一切。那从未抓紧过的梦想穿过重雾,将她紧紧裹在其中,变成了她的现实。直到这时,我的父亲才发现她就跟祖父母们所说的那样,向来都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她的双亲从未在霍乱流行时过世,也从未将她独自留在街头。他们至始至终留在东区拥挤的棚房里,等待着离家出走的少女有朝一日归来。甚至,谁都不知道她原本的,真实的,不光彩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她几乎欺骗了她生命中的所有人——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她自己。她唯独没有欺骗我。她没有欺骗过我。她在癔症发作的时候是真实的,她在平日里也是真实的。她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歇斯底里症在我身体里就跟在她身体里一样顽固,带着她血脉中的诅咒,肮脏地贴着我的血管和我的头颅内侧,迟早也会把我变成她的模样。为此,我也将不得不去欺骗他人,以便让自己也获得一个容身之处。
那是我第一次接受了自己实际上有可能生而便不健全的事实。我询问她道,那父亲的爱是真实的吗?她的爱是真实的吗?我们都知道父亲深爱着她,以至愿意为了她同家中决裂。她告诉我说她从未真正欺骗过父亲。父亲爱着她那具躯壳,于是她也用那具躯壳去爱他,那之外便不能再多了。爱恋从一见钟情的第一秒起便有了固定的形状,固定的容器,那之外,他们第一次都没有考虑过爱情的方式。这对九岁的我来说实在太复杂,以至我陷入了轻度的困惑。但我想,我之所以后来成为剧团中的一员,成为一个剧作家,成为一个导演,一定跟那时候我的母亲脱不了干系。我的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说谎,我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她唯一的血脉,于是我自然也就顺着我的血脉,编造更宏大的谎言。
再往后,一切倒也顺理成章。父亲再一次爱上了其他女人,她出身良好,是伦敦西南郊外萨里郡的怀特一家最小的女儿,拥有着同她赫赫有名的珠宝商外祖母一样体面的名字。他们的结合让我的祖父母也终于原谅了父亲离经叛道的这十年,接纳了詹姆斯·法尔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爱丽丝·法尔的回归。而我的父亲也就这样被迫成为了时代中的重婚者。可但凡是任何一个见过爱丽丝·法尔的人,恐怕都会说连上帝都会原谅我父亲的选择。我的继母是个堪称完美的女人,比起我的生母,她实在是过分完美了。这令那才华不出众又生来伴着癔症的可怜人相形见绌,无路可退,眼见就要落得个千夫所指的下场。于是她瞒着我父亲,把我从他的身旁带走了。出人意料的是,我实际上并不记得离家的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任何一个孩童一样,对我的母亲怀有一种天生的毫不质疑的信任,这信任让我的记忆在这种时刻,无法去记住一些我并不想记住,或者我在那会儿压根无法理解的事情。后来从他人的回忆中,我得知她连夜将我送去几十英里开外的贫民习艺所,谎称我是一个伦敦东区的孤儿,把尚还一无所知的我留在那儿。到别处去吧。她说。雷,光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光是这样活着是不够的。她注视我,紧紧贴着我的耳边说。与这亲密的耳语相反的是,她松开了牵着我的手。站在这里,不要动,雷。她说。我的好男孩,听着,把我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一遍——光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光是这样活着也是不够的,你必须记得清清楚楚的。然后她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八个月后,圣诞节前的数十天,我的父亲辗转多处,托人到处打听,最终和我的继母一同找到我。我迟迟得知我的生母,那个自称伊芙琳的女人已经死了。她在偷偷带走我后独自回到萨默塞特,当着我父亲的面发下毒誓,说要让他为他的背信弃义付出代价,随后便投河自尽了。谎言让她得到一个说谎的家庭,癔症让她得到满堂欢呼与喝彩,但这两者始终没有帮助她弄明白,她的自杀让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恐怕算得上她并不长的一生里做过的最果断的一件漂亮事。
我再也没有问过父亲究竟是否是以不同的方式爱着爱丽丝的。我想无论他是和对我母亲一见钟情一样地爱着那个人,还是以其他的方式爱着那个人,这都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他们的结合给我带来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与她并不亲近,事实上,当我被伊芙琳送去习艺所之后,“法尔”这个姓氏也开始变得像是别人的东西了。在我人生中,有八个月的时间里我都被叫做“老鼠”。老鼠是我第一次在儿童剧团里得到的角色,只有声音,没有形体,吱吱吱,吱吱吱地,从后台的左侧跑到右侧,又从右侧跑回左侧,吱吱吱,吱吱吱。我用不同于真正老鼠一样响亮的声音喊道,演技拙劣,嗓子半哑,跑得满头大汗,可背脊上都是凉的。舞台背后,我站在剃了头发的孤儿群中,面对着手持木板的老师,一字一顿,用我所能坚持的最标准的发音高声说,我不是个孤儿,我是伊芙琳·法尔和詹姆斯·法尔的儿子,我的名字叫雷蒙德·法尔。他们嗤笑我同我母亲一样得了癔症,是个天生的撒谎精,就缺少一些结结实实的教训。看样子,我不但应是个孤儿,还不该有雷蒙德·法尔这个名字,我就是一只谎话连篇的老鼠,在他们口中,倒是刚刚好好地应证了我母亲的预言。在那八个月里,我打心底里坚信着我的名字就叫做老鼠。雷蒙德·法尔是一个漫长的谎言,我的父亲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自以为的母亲也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他们是我臆想中的双亲,是从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人,我是老鼠,我生来就该被人人喊打,只配在舞台后头东窜西跳,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往后,无论是当我不情愿地被从习艺所带走,直到第二次离开法尔家,被不知如何是好的父亲送去男子寄宿学校,还是摆脱了贫童剧团,跻身于伦敦真正的剧团之中,我都久久地饱受着这种矛盾的侵扰,以至不同于母亲的癔症开始在我身上发作。夜游症于我而言并不危险,却像是一副圣露西亚的面具,依附在我拉长的脸庞上,掀开半闭的眼睑,在如墓的黑夜里支配着我,表演着我的默剧。它同样地帮助我从一只老鼠开始进入一度在伦敦闻名遐迩的索福克勒斯剧团,并阴差阳错地早早踩准了时机,跟着剧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便远渡重洋,来到美国。于是我,带着我并不真实的名字,成为了留在这片新大陆移民记录上的一员,自此往后,直至如今,一九二五年,便再未离开过。
诺里斯总是管我叫雷·法。大多数熟稔的人也都会这么喊我,雷,或者是法,非常简单的单字节发音。从事我们这一行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个漂亮的艺名,有时候和本名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也有的时候会玩一些小小的文字游戏。但不管是在剧团中作为配角、还是作为索福克勒斯前导演的学徒、抑或是在旧金山真正成为我自己电影的导演时,我都在使用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对我来说,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从那八个月之后便已经成为了我的艺名。我真正的名字叫做老鼠。这就是我真实的名字。剧团里的人是这样说的,我们从来都不拿真实的名字去告诉我们的观众。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懂得在错误的地方里,正确的话也会成为谎言;反而言之,如果在正确的地方,谎言也能成为正确的话。前者对我而言便是那习艺所,而后者,便在日后成为了我的电影。正是我的电影,让无声谎言成为万众瞩目的珍珠。
诺里斯,这些你都读过了吗?我所说的这些。我所说的这些都是我从未告诉过你的事情,也是那些大批评家们一无所知的事情。你说这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电影?这些便是我写在那份被淹没的剧本上的全部内容了。没错,它并没有一个结尾。往后……往后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书写。我的一切从来到新大陆之后才重新开始。而我的前半生,我的前半生就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霍乱一样,最终也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这不是个好电影。”
罗伯特·诺里斯躺在棺材里。我站在我谈不上是至交的男人灵柩旁,把来自巴斯的古钱币偷偷盖在他的左眼上,看着它在那浮肿而苍白的气球脸颊上滑稽地凹陷下去。他的家人们没有来纽约替他送行。恐怕他们在遥远的海岛上也松了一口气——就像我的母亲溺死时,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似的。对他们来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呢,罗伯特·诺里斯阁下?他们会亲昵地喊你叫罗伯,就像我的家人喊我叫雷一样吗?还是说就同你轻描淡写用一句话同我讲述的那样,你的家人们,多赛特勋爵与勋爵夫人,视你为耻辱,因此用那世袭贵族们城堡底下取之不尽的金钱把你打发到这块咆哮着的野蛮陆地上来?
这不是个好电影。
我听见诺里斯的声音。他会这么说。我想,他一定会这么说,不然他没理由带着这份剧本淹死在河流里。这不是个好电影——就跟他往常好多次都这么告诉我一样,信誓旦旦,笃定得很。我耳边仍旧响起他不断絮絮叨叨的声音。跟其他很多人说的一样,你后来的电影彻头彻尾全是无聊的货色。你从前默片里那些叫人啧啧称奇的灵艳都消失了,《杀死K先生》里光怪陆离的多重曝光,《石缝里的便士》中长达二十秒钟阳光落在硬币上眩光的挪动,《蜘蛛之墓》中群鸦般从上空闪现的黑色闪电,这些都不见踪影了。只剩下《城堡》的间幕上冗长而古怪的对话。没有声音,只有一小段一小段令人尴尬的对白。评论家和批评家们有一百个理由来欺骗我。谩骂和故弄玄虚并非他们的职业病,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能,因此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抵得上一个末流的创造家。而你,诺里斯,你从来都没有理由欺骗我,你是真诚待我的,我相信你只会同我谈论真相。但我仍旧有不明白的东西。我向你发问——他们究竟试图从电影里看见什么?无线电里的全国广播,巴拿马运河,泛美公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期待,死亡进展中的达达,电影院中的交响乐队,冒着尾气奔腾咆哮的未来。是这些吗?诺里斯,我给他们呈现出来的东西还不够吗?
你能回答我吗?
这不是个好电影。诺里斯说,这充其量不过就是掌握了间幕的手段,就匆匆忙忙把一辆突突作响的豪华轿车开上了五美分剧场的舞台,自以为和往常不同就能掀起一股更高的狂潮。但这绝不是你的电影。
什么是我的电影?
我问他。我想,这些年间,我同时在问纽约时报,在问北美评论,在问那些稀稀拉拉徘徊在剧院门口倒喝彩的人,在问撤掉资金的旧金山投资人,我在问,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开口在问,我也没有在听。我仍在找寻一个正确的答案,我知道这是我需要自己去找到的东西,递来的答案太轻易了,从来都不是真相。可我仍旧想问,我不停地在发问。
我只知道什么不是你的东西。诺里斯说,堆砌。他说,把所有东西都堆在一起,刷上一层漆,这就是美利坚。但不是你的电影,我的老伙计。
是我的,不是我的,我弄不清楚。我说,你到底想看谁的电影,诺里斯?
诺里斯在那口棺柩中冲我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是我不知道,诺里斯,你、他们、纽约、美国……究竟想看到什么?是老鼠的电影?还是雷蒙德·布莱德利·法尔的电影?
晚饭很丰盛,但几乎没有肉菜,对此牙显而易见的不太高兴。
精灵们对肉类兴趣不大,就以前和叙泽特同路的经验来说,牙觉得他们大约只要吃蔬菜水果就能保持生龙活虎。莫德看起来倒是对那些肉很渴望,但他没能抢过牙。这家伙吃相太斯文了,活像有谁在他边上举了把尺子丈量他每一次吞咽的幅度似的。
活该抢不到!
牙自长出乳牙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吃饭时你不去抢,就什么也吃不到,谁能指望海盗学会有序谦让呢?他早就习惯和别人抢食,无论是木板搭成的餐桌上还是别的什么斗争中,他总是会去抢其中最好的那部分,而且总是能抢到。
就像此时,他看了两眼叙泽特,似乎担心她会因为看不下去自己这么得意的样子而动手抢肉。
叙泽特也吃得很斯文,她将垂落的金发别回耳后,叉起一小块切好的蔬菜饼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动作和她打架时一样优美。对于牙的行为,她以嗤笑进行了回应。
牙眉毛一抽,腿在桌下一个横扫,除了目标人物以外的几人也遭飞来横祸,桌子下顿时传来一阵叮铃咚隆的响声。
莫德:?
他低头一看……什么也没看到,就是牙的长靴上好像多了几个鞋印。
晚饭很快就被解决一空,牙扫荡了剩余的水果。它们看起来都新鲜而饱满,还滴着清洗过的水迹,看起来像是在清晨的露水中刚刚摘下。
虽然最终他只又吃了一个苹果。
房间很充足,可以每人分到一间,虽然好像有两个人进的是同一间,不过牙并不是很想去关注这件事。他抱着没吃完的那堆水果进了自己房间。
牧师每天有固定的祷告时间,牙的祷告方式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毕竟坎通斯是在海上漂泊的渔民、商人和强盗,他们讲求实用性,没有太过多余的精力去考证费尔法尔无尽深渊旁最原始的祷告仪式应该如何进行,对他们来说只要有用就好,他们甚至还会把宵银和梵的祭祀仪式合并在一起创造出一个新仪式来。
但无论如何,神给予回应,即表明这份信仰被予以认可,信者即成为牧师。
起初,那个女人是以诗章来进行祷告的。
每天,她在夜色、海浪声与她所制造的血腥味中虔诚地赞美宵银,赞美战火与鲜血,赞美能够死而复苏的不死生物,并允诺会将更多鲜活的血液敬献予神。
在牙还小的时候,她让牙背诵后也跟着祷告。不过在很多年的时间里,这种亦步亦趋的行为并没有让他获得宵银降下的回应。 这大概也不难理解,牙背诵那些赞美的话的语气,堪比岸上学堂里被老师喊起来背书的学生,磕磕绊绊又干巴巴,宵银不理会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那个女人不这么想。
“看来朔月的孩子不受祂的青睐。”那个女人叹息道。她长长的头发拖曳在地上,月光给她镀上一层银色的轮廓。“因为精灵吧。”
那时候牙已经很讨厌被和精灵扯上关系,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不像精灵。虽然他本人没有见过那种生物,但许多人都用各种各样的词汇向他描述过他的父亲。
将其中最不粗俗的部分总结起来可以概括出,那个精灵纤细美丽、举止优雅,并且是个素食主义者。
真是个听起来就脆弱无比的形象,随随便便就能被咬碎咽喉吧。
牙不能理解。
为了维持体力,自然是多吃鱼和肉类更好。
“好看”这种特质根本屁用没有。是能用好看打败敌人,还是能用好看填饱肚子?美丽的艺术品只会被当成战利品掠夺。适当的无害可以降低别人的防心,但最终还是要靠实力决定一切。
其实没有人要求他必须和那个女人一样成为牧师,他的战斗技能已经受到认可,成为战士一样能够发挥他的实力。但他已经看到神赐力量的强大,那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被通向死亡与鲜血的寂静所萦绕。
他向往那片空无一人的静谧。
——“啪嗒”。
血珠沿着刃尖滚落,击打在地上。
被铁链环绕的囚人猛地抽搐了一下,额间缀满冷汗,被堵住的嘴让他只能剧烈喘息。赤红的涓涓细流不断滴落在地。
“献给宵银。”牙默念。
一个人不够吗?没问题,还有。
尖锐的匕首刺破一个个囚人的皮肤,血流交织在他的脚下。
我向神祈祷,依神的教义行事,传播神的福音——请赐予我力量。
锃亮的匕首平放桌上,牙从包裹里掏出一个细颈小瓶,打开瓶盖,血腥味就飘散了出来。
他习惯在祷告时伴随血液,但血并不是时时都能随手取到,所以他平日里储存鲜血,正是为了在祷告时使用。这个小瓶子里装的血是他早上捕捉了两只野鸭后放的,顺便一提放完血后那两只鸭子被他烤了吃了,正是与莫德初次见面时吃的那些烤野味。
在暗月城要获得人的血是难了点,要动物的还是挺简单。
他用血在地上画了一个五角星和套在它外围的圆形,将随身那把带有宵银之力的匕首放在圆心。双目微阖,脑中一遍遍回忆着、推演着各式各样战斗的场景。
他曾经从哪些人身上汲取过鲜血?
他如何才能在对战中更快地令对方丧失战斗力?
如何才能用更便捷的招数削开对方的皮肉、割断对方的血管?
他以这样的推演作为自己向宵银的祷告方式。
而在他祷告的同时,另一幅耸人听闻的画面缓缓浮现。画在地板上的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匕首的方向缓缓爬行。赤红在银刃上蔓延,寒意越发弥漫。鲜血在匕首上越聚越多,却并没有滴落,反而竟然像被吸收了一般渐渐消失!
待到牙再次睁开眼睛时,地面上已经一丝鲜血都不剩了,只余下空气中逐渐散去的血腥味,以及那隐隐透着血光的银色匕首。
他这时才听到有人在敲门。打开反锁上的门,外面站着的是切洛。
“我在厨房里看到了几包肉脯,”切洛举了举手中的东西,笑眯眯道,“我想你可能会需要一些——”
“哦?那可真是谢了。”牙挑了挑眉,不客气地接过。
在抬眼的瞬间,切洛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把房间的角角落落打量了一圈,他没有在这个动作中流露出任何异样,自然地点点头:“那我也回房间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可以喊我。”
牙敷衍地点点头,等伸手反扣上门才继续开口。
“我想不会有这个需要的。”
半夜,窗外的风似乎越发大了起来,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牙在陌生的地方不习惯睡在床上,所以索性将窗帘合拢,侧坐在窗台上浅眠。这样如果有人想从窗外闯进来,他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动静,如果有人从门那边进攻,他也可以打破窗户跳到外面,拥有更宽广灵活的空间,可谓是得天独厚。
这样坐着当然睡不沉,他几乎是在风声大作的同时就被吵醒了。
这风不对劲。
他睁开眼,偏头去听,草木的沙沙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
“回去!”一个细细的声音说道。
“离开这里!回去!”这是另一个声音。
牙勾开一丝窗帘缝儿,抵着窗户侧目向外看去,下午还郁郁葱葱的竹林和果树此时就像一团被打了结扔在那里的蛇,一抽一抽地扭动着。
看来想“守卫”法什矿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
不过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外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准备进一步行动,只是吹风喊话。
光靠这些就想吓跑他?
他的视线在匕首上顿了两秒,稍微移远,停留在放在桌上的果盆。
夜色沉沉,从竹林里看去,这栋暂住了客人的小房子安安静静,没有来人想象中惊慌失措的动静,甚至没有任何行动带来的声响。
“你说,这样会有用吗?”一个声音被刻意压低。
“怎么会没有用,半夜里听到声音又看不到人,那多可怕啊!不可能会有人不怕的!”另一个细微的声音语带颤抖,像是被自己的话给吓到了。
“那他们怎么没有声音,灯也没亮。”
“可能是……可能是还没醒?”
“是我们声音太轻了吗?我们异口同声,再喊得响一点试试?”
“好……哎哇!好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有人打我!”
“谁?是谁!”
“房子里有人往外扔东西!”
“哇!”
混乱中他们接二连三地被打中,迅速溃逃而去。
牙颠了颠手上的苹果,随手往后一抛。果盆里的水果还没扔完,窗外已经没了动静。
牙:“……”
……太菜了吧。
他推开窗,一脚跨上窗台,手撑窗框一跃而出。后院寂静空旷,方才不断扭动的树木此刻已经恢复了正常,就像刚才所见都是幻象一样,只有地上留下了一串凌乱的脚印。
“哟,你也来了?”
叙泽特的脚步悄无声息,但牙感受到了动静。其他人应该也早在风声响起时就醒了,只是选择了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牙蹲下身,拨开草丛。
脚印看起来明显不是人所留,而是兽类的爪印,乍一看和毛德的足迹一模一样,只是稍小一些。“看来这里有人不太欢迎我们。”
“那也多亏你把这条线索给吓跑了。”叙泽特瞟了他一眼,伸手捻下一根挂在树枝上的线——应该是狸猫人逃跑时留下的。
牙耸耸肩:“我左等右等,他们也没有靠近的意思,我就先下手为强了呗。”
“你的耐心恐怕只有芝麻粒那么大。”
“那又怎么,我总不能白白被吵醒。”
“祝你睡成莫德。”
“……?莫德怎么回事?”
牙撩了撩袖子,这倒是个好时机,也没有人打扰,他准备把想了一路的架给打了。
诺艾尔的声音适时传来:“观察得怎么样,两位?能追踪吗?”
她和切洛也从房子里走了出来,莫德摇摇晃晃打着哈欠跟在后面,三人一串走了过来。
牙:“……”
追踪是没问题的。
后院为了种竹子和果树,有大量泥地裸露在外,逃跑的狸猫人的行走路线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跟着这脚印从竹林里穿出来,即使上了石板路,那泥泞的足迹也在继续给他们指引方向。他们甚至能看出脚印的主人怎样慌乱地跑错了方向,急急忙忙地回头,途中还摔了一跤。
最终,脚印延伸进了一处小木屋。
屋内,烛火暗淡,阴影掩盖了一阵阵窃窃私语。
“怎么办!我被他们攻击了!”
“好可怕好可怕!我都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在打我!”
“外来的冒险者原来这么厉害吗?”
“竟然能识破我们的幻术!”
“就算这样我们也一定要阻止他们!”
“对!一个人不行就两个人,两个人不行就一群人!”
“赶跑他们!”
“可是要怎么做呢……”
深夜寂静,冷风穿过窗缝发出呼呼的声音,实力难测的外来者就像阴云笼罩在了他们的头上,令他们担惊受怕。
就在这时。
——“笃笃”。
“有、有人敲门?”
“半夜有谁会敲门?”
“是鬼吗?”
“是他们!是他们来了!”
“救命快跑!”
窗户被大咧咧地推开,几个毛茸茸的团子像下汤圆似的一个接一个从窗户往外跳。
守株待兔的牙一把捞住一个:“我看谁敢跑!”
“咿呀!我们拼了!”
这群窃窃私语的毛团子果然是一群狸猫形态的狸猫人。他们见被发现,一不做二不休呐喊着冲了过来,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然而他们的实力与气势却远远不对等。
没等跑到牙跟前,他们就因为混乱的队形自己绊倒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中,一半好不容易跑到了牙的面前试图攻击他,但不是拿反了刀差点戳到自己,就是手上的绳子自己绕住了自己;另一半则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被叙泽特、诺艾尔抓住了好几个,她们顺手用狸猫人自己带着的绳子把他们意思意思捆了一下。
诺艾尔摇摇头:“……我都觉得有点可怜了。”
切洛也哭笑不得:“怎么好像我们才是作恶的一方似的……莫德呢?”
莫德在刚才的混乱中被一个狸猫人绊倒,两个人一起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此时正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一抬头,正好大眼瞪小眼。
莫德:“……不许跑!”他一把薅住对面。
“救、救命!”狸猫人拼命挣扎。
总而言之,没跑掉的狸猫人都暂时被顺利镇压了,几人围成一个圈,把狸猫们围在了中间。毛团子们挤作一堆,瑟瑟发抖。
“那么,”切洛温和道,“各位可以说说看为什么如此慌张吗?”
狸猫人纷纷别过头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们,还发出了轻微的“哼”声。
坐在切洛对面的牙危险地笑了笑,威胁道:“不老实交代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你们知道的,毕竟我们可是危险的外来冒险者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匕首,慢悠悠地在几个狸猫人的鼻尖前转悠着。
“咿!!”狸猫人发出受到惊吓的声音。
他们不是人类状态,所以个体之间很难辨认,但与毛德变回原型时的体型相比,这群狸猫显然要幼龄很多。
莫德似乎被幼崽毛茸茸的模样迷惑住了,急急忙忙地劝阻道:“牙……不要这样吓到他们!”
牙无视之,继续享受小朋友们瑟瑟发抖的样子。
肉眼可见的,所有的幼崽在默默挪动身体远离牙的方向,悄悄挤向切洛和诺艾尔的方向。不过片刻,牙和幼崽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切洛无奈叹气,试图安抚:“不必慌张,我们可是约定好来帮助你们的。”
“是呀,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呢?”诺艾尔的语气也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果无视她不停地在幼崽脑袋上揉来揉去的话。
被她揉的幼崽一着急:“我、我们才没有和狐狸合伙阻挠你们呢!”
牙、叙泽特、切洛、莫德:“……”
“……哦,”诺艾尔淡淡,“你们和狐狸合伙了。”
“笨蛋你说出来了!”
“呀!”狸猫人惊恐。
虽然得知了搞事情的真正幕后黑手,但眼下的氛围实在让人难以严肃起来。
诺艾尔摸完毛又捏了一把幼崽的脸:“毛德知道这件事吗?”
这一问,毛堆里可谓是炸了锅,“不要告诉毛德大人啊啊啊啊啊!”的惨叫此起彼伏。
切洛又是好一顿安抚,保证绝不会把今天的谈话内容告诉毛德,这才开始下一步的打听:“那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呢?你们不是需要彩虹吗?”
这群狸猫人幼崽在他们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煽动下,不仅没要他做出什么实在的保证,连象征性的毒誓也没让他发一个,就七嘴八舌地把事情都讲了。
“需要彩虹的是人类!我们才不需要!”被莫德薅住的那只生气地蹬了蹬腿。
“所以狐狸们打算用那个啥啥矿,和佩特洁克交换东西。”
“他们说,以后彩虹出不出现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牙皱眉,不太懂:“狐狸想交换就和佩特洁克商量呗,这和让你们大半夜来鬼叫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是不会把矿石交给你们的!”
他们的喊声很有气势,可惜这件事不是靠气势所能决定的。看来狐狸是想先把教会找来的冒险者吓跑,再慢慢进行谈判,这主意倒是打得不错,可惜找错了打手。
叙泽特似乎不能理解:“你们居然敢相信狐狸的合作,难道不怕狐狸在骗你们吗?”
有一个被抓住后就很少开口的幼崽忍不住辩驳:“但、但是,我们从小就玩得很好啊!他们怎么可能骗我们!”
牙对这句话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就今天所看到的场景而言,他觉得所谓的“玩得很好”可能是狐狸把狸猫耍得团团转,而狸猫被卖了还帮数钱。
叙泽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进一步分析道:“可是和佩特洁克打交道的是你们,不是狐狸。佩特洁克拿不到矿石,只会向你们追责,你们也不在乎吗?”
现场一时静默,幼崽们好像被吓住了,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呜……这……”
“……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做的吧……大概……!”
也不知道这份自信是哪来的。
“然后呢?”牙不耐烦看人犯蠢,他就想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招,“现在你们的计划失败了,还有什么后续计划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幼崽们一个个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仿佛在问“什么后续计划?”。
牙、切洛、诺艾尔、莫德:“……”
“看来是从来都没想过呢。”叙泽特一锤定音。
牙用手掐了掐眉心:“最后一个问题,狐狸的战斗力和你们比怎么样?”要是狐狸也这个样子,他对未来战斗的挑战性也不抱什么期待了。
幼崽们眨眨眼睛,天真无邪:“他们很厉害的,一个狐狸能把我们几个都打倒。”
那好像听起来还行。
……不对,还行个鬼!就刚才那样,就算狐狸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儿,这群幼崽都能自己全军覆没啊!
————【九十九奇谭③ 纽约1925 企划作品相关目录】 ————
别看了暂时什么都还没有呢
◆多尔玛丽 -《钢铁与多尔玛丽》◆
* “你要让我做一个梦吗,盖因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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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红杏出墙』:酝酿.jpg
第一章 - 『』:
◆ 埃森 -《钢铁与多尔玛丽》◆
* 他突然看到了另一个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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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 『那叫做自由』:酝酿.jp
第一章 - 『』:
◆霍尔·詹姆斯 -《栀子花》◆
* 感性浪漫的爱情小说家哈维·洛佩兹与理性傲慢的富商霍尔·詹姆斯因霍尔的妻子多尔玛丽而结识。他们观念冲突,毫无共同语言,长久以来对对方兴致缺缺,不甚熟悉。然而这种冰冷的关系却在某一天悄然变质:哈维·洛佩兹突然发现了詹姆斯充满矛盾的另一面,他不由自主的沦陷,爱上了自己好友的丈夫,一个恐惧着同性爱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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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 『在梦中相会』:酝酿.jpg
第一章 - 『栀子花香』:早着呢.jpg
第二章 - 『怦然心动』:早着呢.jpg
第三章 - 『』:
终于登上e站了
感谢hnb给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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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丝安塔出生于一九零零年,约是秋冬,世纪之交的末尾。大人带她出去时,总要对着陌生人介绍道:“她出生的那天很不巧,漫天大雪,所有的车无法开动。她母亲在朋友家生下她,还好一切顺利。”他们千篇一律,代替她母亲显露出庆幸和谦虚,以便更好地掷出这块敲门砖,取得对方的连声附和,“她可是我们漂亮的小女孩。”
母亲则对赛丝安塔说:“无论多机敏的人类,在家精和女巫面前都一样很好骗!”她双手环绕赛丝安塔,有时是在松软的沙发上,有时是在床榻上,有时是在书桌前,哼唱着很多让孩子痴迷的无名旋律,“你出生的那天天气凉爽,非常温和,风连猫的毛皮都吹不动。”
“哪只猫?”赛丝安塔问。她年纪尚幼,奶声奶气,还以为全世界只有家里和常去的店铺里存在猫,总共有九只,两只小手并在一块,堪堪数得完。
“是我呀。”母亲很耐心,“我变成猫,让你的黑猫阿姨抱着,她的跳跃魔法和飞行魔法都很熟练,我在路上差点睡着了。嗯,他们后边也不算说错,我的确是在朋友家顺利地生下了你。”
“但是谁都不知道。”
“是的,因为你是小女巫,”母亲低下头亲吻她,“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有魔力了,掀翻了整个屋子的书。”
帐幕低垂,烛火跃动,影子如灰尘般总也扫不干净。被褥在数次洗涤后不可避免地显得暗沉,小小的空间里仿佛只有母亲的白衣与金发是耀眼、纯净的。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们身边总是摆满故事书。这样一来,无论是家族成员还是女佣无意听到,都只会把荒谬的情节当成哄睡孩子的一环。只有她们两个知道,魔力、巫术、神秘事件都并非以讹传讹,她们一脉相承的异类血液就是证据。同样的存在还有许多,街角中文书写店名的小铺子,隔壁街道上供女巫们集会的小屋,不为人知的家精在街道上捉弄迟钝的普通人,所有的缄默成就如此的地下世界。
不是所有人都像母亲这样亲切,黑猫女巫对赛丝安塔就显得急躁,冷漠,像是找不到面对孩子的要领,开口念叨的全是她的挚友,赛丝安塔母亲的事情。她往往避开床铺上的空地,躲在角落里开口:“我真怀疑你从小觉醒魔力就是因为她在临盆前胡乱使用变形术。”
“为什么?”孩子都对自己的妈妈充满兴趣,赛丝安塔爬过去,趴到黑猫的背上,猫毛很暖和。
黑猫使劲一抖,迫不及待地甩开让她不快的亲密,转而跃上窗台,“不为什么。”
“妈妈还有一会才回来,你答应她在这里陪我说话的。”赛丝安塔朝她伸出手,却够不着窗台,无法缩短被拉开的距离,她无奈又失落,重新倒回床上,任凭头发在脸庞表面胡乱铺开。
“我现在不就正在履行诺言吗?”对方十分不满,语气不善,“真气人,她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心细如发,居然猜到自己的孩子可能会是个女巫,还让家精给她圆谎。要我说,她要是真的谨慎,就不要嫁给一个普通男人。”
“妈妈想结婚,”赛丝安塔反驳道,“她说了,自己穿婚纱很好看!”
“那至少也不该嫁给一个说话带着意大利腔的黑帮,”黑猫的牢骚无穷无尽,没完没了,“她的婚纱那么好看,也没有能赢回一场公开的婚礼。要是嫁给任何一个我们这边的人,我可以为她把所有和婚礼有关的家精请过来。”
“那我来做花童,我可以做最好看的那个。”赛丝安塔想了想,流露出一丝赞同之意。带给她比安奇姓氏的男人是这个家族忠诚的螺丝钉,总是出门在外,最近还被什么人暗杀,死在荒郊野岭。她对父亲这个称呼印象模糊,想不出真正的轮廓。诚实地说,属于“那边”的人们也不算清晰,只有被教导的女巫低唱和巫术有实体,但既然一个概念所代表的东西本身就空空如也,她也不介意别人假设如何取代这虚无。
“……”
“赛丝安塔,你在和谁说话?”门外探出一个女孩的脸,她叫翠丝特,比赛丝安塔大三岁,手上拿着一块小蛋糕,“厨房做了小点心,你为什么不来吃?”
“我在读童话书。”赛丝安塔乖巧地回答。她别眼看了看窗台,那个被委托监护她的人早就抓住机会从这屋子里溜走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黑猫女巫正大翻白眼,盘算着如何转身和赛丝安塔的母亲辞去带孩子的工作,并且还要警告她:她费尽心思安全生下的孩子不仅没心没肺,还有点傻。
她的计划难以成功,彼时是一九零六年,比安奇,这个拮据弱小的黑帮正在经历食品加工业的动荡,掌权者是移民的第二代,血统和野心都被稀释了一半,又碰上新生的移民潮,涌入的异邦人带着结实耐用的组织和人手涌入街道,挑战本地势力的统治。
各类新老帮派操着不同的语言明争暗斗,在每个街区的角落争夺和包揽见不得人的工作。可靠且分散的资金来源是比安奇们的必需品,这滑铁卢出现得不巧,像是命运煽风点火,硬塞进许多焦虑和尴尬。人手不足,赛丝安塔的母亲需要接管丈夫遗留下的一部分工作。
黑猫在夜晚的屋檐上和好友碰头,月色被烟雾笼罩,屋檐潮湿,却仍暗淡无光,仿佛整片砖瓦都为青苔覆盖,残破,露出这座城市颓唐沮丧的面貌。她话里敛去许多抱怨的色彩,那是面对小孩时特有的态度,此刻被担忧取而代之,“你现在忙得连集会都去不了,别否认,这和你生赛丝安塔的时候不一样,你的任何一次缺席都可能被人类发现。”
“你说得对,”女人的神态很疲惫,但仍然挂上微笑,“没关系,缺席集会的女巫大有人在。”
“你也没办法陪着她,太危险了,”黑猫语带嫌弃,把赛丝安塔当成沉甸甸的拖油瓶,“她太小,还很傻,恐怕下一秒就要为了当上孩子王,在人堆里用魔法。”
“她今天又说什么了?”对方立刻兴致勃勃,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连睡意都冲走不少。她伸出食指,胸有成竹地对着空气一点一点,“哈!哈!哈!你是不是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
“好啦,这不是还有你吗?”注意到黑猫愠怒的神色,她连忙弥补似地讨好道,“再说,这六年足够让她知道不能随便释放魔法了。”
“是吗?”黑猫要确认这话是否可靠,“你是怎么做的?”
“赛丝安塔一用魔法,我就把她变成猫。”伟大的母亲自豪地说,“隐秘又安全,还很长记性,你也可以这样做!”
当然,黑猫并没有认可这做法,她格外正经的个性将此举划分在胡闹和玩笑的类别里,并不得不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赛丝安塔看得更紧。
赛丝安塔对这场对话一无所知,不然她一定会大声支持她母亲的论调。无数次,她将玩具,或是蜡笔悬浮在空气里,母亲警告无果后,在女仆到来前把她变成举步维艰的幼猫。
往往就在下一秒,门把转动,女仆进入房间,用粗重的嗓音问:“赛丝安塔去哪了?”
“不知道,她不是去厨房找东西吃了吗?”母亲平静地搬出疑惑的神情。赛丝安塔不喜欢这个高大的女人,幼猫的视角里连拖鞋和丝袜都被放大得有些恐怖,抬头只能看到缺色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依然格外庞大,好像能挤压她呼吸的空间一般。别无选择,她只好扭着腰逃进床铺底下。几句敷衍把人打发走后,一只手会探入黑暗,精准地把沾满灰尘的小猫捞出来。
“灰猫咪,脏猫咪,邋遢猫咪。”母亲吟唱咒语一般煞有其事。
“别把我变成猫了。”赛丝安塔半带恼意地说,“头好晕。”
她倒在妈妈怀里,既是长辈,又参杂教师身份的女巫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许诺只要她不在普通人面前暴露自己和他们代表的秘密,就教导她更多有趣的魔法。把癞蛤蟆变成金币的恶作剧,能爆炸的药剂制法,千里之外诅咒某人的邪术,母亲对昏昏欲睡的女儿说,自己在她出生时便决定一直陪伴她,她等不及要看到赛丝安塔参加女巫集会的样子。因此,这样的小惩罚还是必要的,快快懂事,才是摆脱它们的捷径。
赛丝安塔相信母亲的话,她陪伴所带来的财富是无尽的。相拥时的肌肤热度塑造了她对骨肉的概念,大约自出生,这爱意便化作无形的羊水,深深将赛丝安塔包裹其中。同样,故事书也能证实母亲所言非虚,为了让小女巫早日领会魔法,许多字句被偷偷修改成精灵语,龙语,地精语,还有咒文,前三者或许在一生中都用不到,但至少该是女巫的基石,许多古老的咒语都来自于这些久远的历史主角,失去踪迹的种族,比混杂在人类都市的她们更需要被记录和口口相传。
黑猫质疑过这太容易暴露,赛丝安塔却觉得正能体现母亲的聪明之处。意大利后裔的家族事务繁杂,佣人整理房间已经太累,懒得翻儿童用品,就算他们偶尔翻开,大多数人又不识字。其中一小部分能读写英文的人认为那是意大利语,懂得意大利语的则以为那是古英语,而能熟练使用两种语言的人不会屈尊降贵干杂活。赛丝安塔没有同龄人,家族里再有新的小孩是三四年后,那时候,母亲早就把这几本教科书处理妥当,两个世界依然界限分明。
当然,在一开始,也只有这条界线格外分明。魔法世界算得上古怪,毕竟这个世界本就十分隐蔽,与人类社会并不相似。普通人类在聚会时会递上名片,自我介绍,许多标签被一一陈列:出身,姓氏,学历,穿着打扮之中体现出的阶级,像是阳光照射下的叶脉,即使有着背光的一面,却仍旧体面清晰,易于分门别类。与之相对的则是被宽叶遮挡下的一切事物,昆虫,藤蔓,寄生植物,绒毛。
女巫,人造精灵,家精,清净师,贴着这些标签的存在往往很少真正介绍自己,展现出的也往往只是点,就算是最好的侦探,也很难把这些点连成线。年轻,或者突然觉醒的普通人若是缺少可靠的引路者,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而历史悠久的,代代相传的存在则受人崇敬,因他们往往知道某个真相,某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人们不去主动招惹后者,前者则需要十分努力,赢得助力或是青睐,以确保立足之处。
对于一个年幼无知的魔女来说,要让魔法世界变得清晰起来,第一步就是参加魔女之夜。夜晚是漫长的,多变的,但只有一个特定的日子,作为全体女巫的信仰,还有家精的生日。四月三十号。
赛丝安塔四岁时初次参与魔女之夜,许多女巫对她表现出了兴趣,有人过来掐她娇嫩的脸蛋,询问她母亲如何不要生下哑炮女儿或是没用的儿子;也有的人斜着眼睛打量这个小女孩,担心她会发出尖利的哭声,玷污神圣的仪式。一开始,这些人来去得太杂乱,人头攒动,让赛丝安塔眼花缭乱,一度以为这个魔女小屋里塞满了全世界的女巫,像百货大楼那样拥挤不堪。等她稍大些,就发现女巫数量稀少,出席不定,行踪不明的占大多数。再后来,她就像所有女巫一样明白老去的女巫远少于死于非命的,熟面孔难得一见,生面孔源源不断。
魔女的歌声消散在空气里的同一时刻,这个世界变得吵闹起来。总有一个女巫立刻兴奋地夺门而出,女巫们对此见怪不怪,用她做闲聊的开端,谁叫她缺席呢?
一个口吻漫不经心的声音说:“K那家伙最爱抢劫家精,大家最好还是看好自己的小宝贝。”
另一个女巫连连应声,推测:“她迟早有一天要和徒然堂打起来。”语气扭曲兴奋。
她的话被延续下去,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抱怨明明不远处就是徒然堂,怎么一次都没看到龙争虎斗的好戏?还有几个女巫并不参与这场会话,正穿梭在人群里,紧锣密鼓地开盘,赌一把这次是徒然堂收到的新家精多,还是K更顺利。
她们步出大门,街道的黑暗之中会有许多人走出来。大多数是无主的人造精灵,想要趁魔女之夜与女巫做做交易。但愿意正眼看他们的女巫少之又少,因为强大的人造精灵往往早就有固定的客源,不愁生计,他们要是出现在这个场合,女巫反而会驻足攀谈,交出几滴血液,免得他们走投无路或是仇恨攻心,转而成为猎手。
赛丝安塔第一次交易就在这里完成,那只人造精灵高大冷漠,寡言少语,事实上,他不是守株待兔的一员,而是恰巧在这个晚上完成了她母亲的委托,顺路来收尾。
“就让我的女儿给你血吧。”母亲对男人说,“等到我不在了,她会愿意继续和你们合作的。”
那男人偏着头,似乎总在神游,过了一会才点头同意,在赛丝安塔面前蹲下。他用一把小刀轻轻割破女孩的手指,几滴血珠沁出,这么直接公开的交易似乎不多,吸引了许多贪婪的目光,但看清男人的脸后,这些不加掩饰的欲望便识趣地保持了距离。男人用一个说不清材质的小瓶装上了赛丝安塔的血液,他捏着受伤的手指,示意交易已经完成。母亲覆手接过她的手,用治愈魔法安抚了阵阵疼痛。
“很好。”男人评价,“再见。”
母亲抱着赛丝安塔离开。在随后两年的魔女之夜,母女二人都是这样回到家的。然而,六岁之后,以那次食品加工业的动荡为开端,母亲开始早出晚归,疏于对赛丝安塔的陪伴。那些日子过得很平淡,漫长,日历都像是翻不完。
八岁,母亲终于回到赛丝安塔身边,但是是虚弱的,病痛的。她总是在昏睡,短暂的清醒可以维持几口水还有几句话的时间。有时赛丝安塔在病床边打瞌睡,感到有一只手关爱地抚摸自己的头发,等她揉着眼睛抬起头,病人已经再次合上眼睛,沉睡不醒。
黑猫时常来探望。她不再选择化身为动物,第一次在小女孩面前现出人形,长长的黑发和黑珍珠般的肤色让黑猫仍然显得特别。
“妈妈是怎么了?”赛丝安塔堵住黑猫,“巫术为什么没有用?”
黑猫甚至懒得低头,垂着眼睛看她。她平静得出人意料,说:“巫术在试图让主人躲过死神的镰刀,但是一切要看运气。”
“女巫的知识救不了她?”赛丝安塔出离愤怒,“别骗我了,你说过,巫术能做到一切!”
“我的确说过,巫术是伟大的,几乎能做到一切。”黑猫回答,“但是人总归是人,女巫可以永葆青春,却逃不了死亡。”
第一次,她的冷漠指向的是母亲,而并非女儿。后者被刺痛了,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妈妈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道巨力猛然将赛丝安塔抓住,扯着她撞上天花板,又重重落回地上。全程安静得诡异,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有无礼的女孩受到制裁,痛苦地蜷缩着,发出被疼痛镇压着的喘息。在最难捱的那阵窒息感消失后,赛丝安塔无助地放声大哭。
在她面前,黑猫的瞳孔奇异地放大,她警告:“管好你的嘴,小朋友。我知道你是太爱你母亲而口不择言,但也别把我想成冷酷无情的机器,随意冒犯我。”
赛丝安塔只是哭泣,抽噎,打嗝。她仿佛是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结局,又仿佛害怕直面这结局,崩溃地哭泣。她原本以为黑猫已经冷酷地离去,但是在擦眼泪时,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磨蹭她的脸庞。那是重新变回猫的女巫,用毛替她擦去了一部分泪水,当然,比不上用手指擦拭,不是很精准,还很痒,泪水被蹭得薄薄铺满脸颊,略有些刺痛。
赛丝安塔靠着黑猫,这是她小时候最想做的事情之一。黑猫不说话,背对她,直到离去的时候才回头看了一眼赛丝安塔。猫的眼睛似乎一直都那样,并不能确定里边是否包含泪水。
九岁的一个深夜,似乎总是在深夜。赛丝安塔又是被一双手唤醒,这次抬头看向母亲时,她面对的不再是紧闭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母亲的双眼难得充满神采,像是回到了以前健康的时候。赛丝安塔甚至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这是现实。
母亲轻轻微笑着说:“你长高了,头发也变得好长好长。”
“妈妈,你的病好了?”赛丝安塔问,她惊喜地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好开心!”
“还没有,但是我们来聊天吧。”母亲伸手把女儿抱上床。她散开赛丝安塔乱七八糟的小辫子,拿起梳子为她轻轻梳整齐,“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
“是小学,还是女巫的事情?”
“对,你已经上小学了。”母亲恍然大悟,“是和翠丝特做同学?你们一起上学吗?”
“嗯,她挺好的,走得也快,和她一起不会迟到。”赛丝安塔心虚地说。
母亲在她身后了然地微笑,却没有戳破调皮孩子的谎话。赛丝安塔趁机和母亲说许多烦恼,魔力的增长,恼人的变化。然而,她往往说一两句,就被母亲的回答打断。母亲的话很长,语速不慢,有的是在以前就反复和赛丝安塔说过的,有些则是在回答过新烦恼后,引申出的更多的东西。赛丝安塔隐隐不安起来,回头看母亲的脸。果然,母亲的脸色又逐渐枯黄,败落,像是她的活力随着话语泄出,消散在空气里。
“妈妈,不要说了,”赛丝安塔害怕地说,伸手想要捂住母亲的嘴,“你说得太累了。”
她的手被接住,母亲侧着头,似乎在确认过没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才重新将温柔的目光落在赛丝安塔身上,“是的,我们该睡觉了。”她掀开被子,让赛丝安塔躺进自己怀里。
“这次你又要睡很久了,对吗?”赛丝安塔小声询问。
“没关系的,赛丝安塔,”母亲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富有技巧地引出孩子的睡意,“妈妈一直陪着你。”
她的话语在越来越朦胧的意识里沉淀,那温情像是能触及人的灵魂底部。赛丝安塔惶然而乖顺地睡去,在黑暗里,母亲的声音仍然不断回荡。当她再次醒来,身边空空荡荡,床边的座椅歪斜,房门半开,露出光亮的走廊,十分安静,大概是人们离开时过于匆忙,最爱省电的女仆都忘了熄灭电灯。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到来,看上去过于娇小,打灭了赛丝安塔的希望。
“翠丝特,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把半边脸探出来?”赛丝安塔开合自己的嘴巴。她感受到对方的试探,露出无奈的微笑,作为回应和安抚。
对方安静地走进房间。翠丝特有和黑猫女巫差不多颜色的眼睛,像是翠玉一般闪亮,但翠丝特的眼神温和,哀伤,此时此刻像是贴向丧母者的药膏。她坐在床边,握住赛丝安塔的手,那双手极温暖。
死神的镰刀终于降下了。
下葬的日子在周末。女佣为赛斯安塔换上黑色的衣服,她系腰带时用得力道太大,逼出了女孩的一声闷哼。
“抱歉。”短短五年过去,这位老资格的佣人已然不复青春,脸上平添了许多刻度似的皱纹。只有她的声音依旧沙哑粗重,叮嘱着葬礼上该有的举止,不能大哭,不要大闹,也不要试着跳进土坑里抱住棺材……这些禁项一一被列举,如果除去代表劝阻的词汇,简直就是勾勒大悲大恸的长卷。
赛丝安塔独自站在人群的最前端,低着头想:可是只有我有魔法,我可以把这些事全做齐,但你们一个个全部不记得我做过。她放眼望去,苍松翠柏郁郁葱葱,花朵盛开,春风喜顺,与人们低沉暗淡的氛围全然相反。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母亲被她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有黑色的人层层叠叠,阻断视线。嘶哑的摩擦声先后响起,伴随着泥块击打棺木的声音,男人们正沉默地填补好为死亡留出的空间。阳光斜照,赛丝安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直直落在肥沃湿润的泥土之中。
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这样的好天气似乎有许多,这几年间如此,以后想必也不会改变。她哽咽着想道,竭力控制下巴的抖动。牙齿轻轻碰击,敲出破碎的声音。
葬礼过后,黑猫女巫便很少主动和赛丝安塔见面。她似乎真的无情,冷漠,失去了平常费心改善两人关系的朋友,便把赛丝安塔化为普通的同类看待。赛丝安塔要想和她见面,就需要长途跋涉,去另一个城区上课,她倒是不想过去看黑猫的臭脸,却难以割舍任何一个和女巫,和母亲关联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可怜赛丝安塔孤独的内心,一段时间后,一个意外降临:翠丝特变为了赛丝安塔的同类,一个女巫。
翠丝特是在初潮那天觉醒为女巫的。赛丝安塔觉得命运让人琢磨不透,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巧合,让翠丝特彻底成为女性的同时,又在女性这层身份外裹上新的包膜。然而,无论是性别还是女巫的身份,都只是与生俱来,这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诅咒,需要人类穷尽一生追寻答案。
那时候,赛丝安塔还远远称不上一个成熟的女巫,不同于小时候的顽皮捣蛋,应该算作她和魔法世界的磨合期。入睡后,她的魔力会失控,如果有人靠近她,她会像沙漠里的蜥蜴那样惊慌失措地醒来:她不受控制地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那个晚上不一样,她是被手摇晃着叫醒的。赛丝安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翠丝特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辨别不出上面是否有惊慌,也许是黑暗稀释了女孩的脆弱。
“怎么了?”赛丝安塔揉着眼睛问。她为对方悄无声息地靠近感到意外,却没有太惊讶。母亲去世前告诉她,等她逐渐成长后,脱缰的能力也不再会困扰她,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一道分水岭。
“我流了很多血……”翠丝特睁大眼睛。她粗粗的眉毛像炸毛的画笔,"我初潮了。"
“哦……”赛丝安塔含糊地应声,爬起来为后天女巫去找月经带。她们的头领,大家长,是个热爱铿锵玫瑰的男人,他要家族里的女性成员教育女孩们不要恐惧月经,因血是荣耀的,男人在战场上流血,女人的血则为了男人和后代流淌。赛丝安塔私下觉得他根本不知道被自己的身体折磨是什么感觉,但至少在他的政策下,女孩们不会在来初潮后大声尖叫了。
翠丝特拉住了她的手。她说:“不,不要出去,我觉得我疯了。我现在看上去正常吗?”
赛丝安塔仅存的困意被她短短几句话驱赶得毫无踪影。她看着翠丝特问:“什么意思?”她心想,在说这句话之前你很正常,这句话显得你真的像疯子,“人不会因为月经疯掉的,特别是女人。”
“我不是指那个,”翠丝特把睡裙撩起来,展示自己系好的月经带,赛丝安塔这才迟缓地意识到后天女巫的手冰凉潮湿,应该是刚刚洗去了内裤上的污渍,“我自从醒了之后,开始不断地听到什么声音。”
她说:“我在走廊上走,走过一扇一扇门,一间一间房间,有的只是杂音,有的却是人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我都知道,佣人的,大人们的,我靠近门口,听得就更清楚了,而且全像是他们在和自己说话……就像是我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一样。”
赛丝安塔隐隐约约地感觉她所说的和女巫的读心能力很相似。可是这怎么会呢?翠丝特的双亲都只是普通人,他们都在帮派斗争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从小认识翠丝特,她从来没有像是个女巫。她在如夜色般巨大的茫然中听对方逐渐崩溃的倾诉:“我在走廊里,不敢说话,也不敢走,窗台上……走过了一只黑猫,黑猫开口了!黑猫说话了,它让我来找你,赛丝安塔,我来了,站在你的门口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是唯一一个我听不到声音的人。为什么?我是被恶魔附身了吗?”
“不……”赛丝安塔喃喃道。黑猫的出现已经证实了翠丝特的身份,一个女巫,诞生于没有血统的家族。但她还在犹豫,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和盘托出。她面前竟然有个后天觉醒的女巫,而自己已经对她隐瞒了好几年自己的真实身份。要对她诉说真相,必定要揭穿自己的谎言。
与此同时,大颗的眼泪从翠丝特碧绿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她扑进赛丝安塔的怀里爆发出低声的啜泣,“我不要被送进疯人院……”
赛丝安塔反手抱住她颤抖的身躯。在如此恐惧前,她不得不坦诚相待:“你不会被送进疯人院的。放心,你只是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你是女巫。”
赛丝安塔回忆起母亲,竭尽全力轻声细语,像是讲睡前故事一样对一无所知的后天女巫叙述起女巫的一切。她讲述得很缓慢,却没有给出询问的空隙,那是因为她也同样面临着慌乱,必须用如此的惯力督促自己不断开合嘴巴。当她结束时,不知道是这段时间被话语填充得过于饱满,还是因为所说的内容超乎现实,沉默显得格外突兀。
翠丝特仍然死死地抓着赛丝安塔的衣服,她偏过头露出脸,那神情像是喉管塞满饲料的餐鸭。在走廊的黑暗里徘徊了那么久,她一度觉得血管都被冻结了,如今靠在他人身上,温暖的体温催发起一阵一阵的睡意。
翠丝特也不清楚困意是否代表她在逃避自己的变化,她可比赛丝安塔大上几岁,一直是姐姐般的存在,现在却只是个懦弱的幼童,离开双亲羽毛的雏鸟,寻求另一对手臂的庇护。
“……我会逐渐变回正常人,对吗?”她最后挑选了最关心的问题。
“不会花很久的。”赛丝安塔知道翠丝特仍然惧怕失控的读心术,安慰道。她轻轻拍打对方的后背,等着下一个问题,不料对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安稳悠长。赛丝安塔轻轻摇晃了一下她,翠丝特沉重的头逐渐从赛丝安塔的肩上滑落,她睡着了,趴在好友的大腿上,昭示赛丝安塔得以暂时从难以回答的质问们里逃脱。
抱着睡去的翠丝特,女孩孤单地坐着。她的被褥都是干净的白色,同样缺少颜色的月光让它们更加难以与黑暗交融,这样看上去,床就像是个方形的,被粗糙打好光的舞台。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道阴影悄然爬上,割裂被窗台公平划分好的月光。赛丝安塔没有说话,阴影也不动,它的肃立似乎不详,诡秘,几乎能做死神的代名词。
在和理性短暂的对峙后,赛丝安塔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睛,黑猫女巫果然在外边,用冷酷的绿色眼睛窥视一切。
黑猫开口:“一周后的集会在老地方,带她过来。在她来之前,不要让她乱说话。”
赛丝安塔仰着头问:“你是早就知道翠丝特会觉醒吗?”
“所以我才让你妈教你预知术。”黑猫原本已经站起来,准备甩着尾巴自顾自地走远,听到这句话露出不满的神色,“天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继承一下她的性子,好好给我认真学习?”
“她爱学习。”赛丝安塔指向熟睡的朋友。
黑猫不屑地抖动胡须,显然对小辈的花言巧语没有兴趣,跳下屋檐消失在黑暗中。她的速度远超一般夜猫,简直和幽灵鬼魂之列没有区别,赛丝安塔心想,就算有区别又怎么样?平常人还是会把我们划去那个类别里。
翠丝特正发出甜美的梦呓。床还算大,至少够两个小女孩安睡。赛丝安塔看着她,仍然感觉不可思议,在母亲去世后,她已经许久没有和一个女巫如此亲密,即使翠丝特成为女巫只不过短短数小时。然而,这毕竟是个新人女巫,还需要教导她多少事情?小女巫为今后的繁重任务头疼。如果黑猫愿意常来,倒是会轻松很多,可那说话怪里怪气的女巫不喜欢和她见面,所谓母亲的密友,是一点都靠不住。
赛丝安塔无可奈何,叹气后把翠丝特搬上枕头,自己也乖乖躺好。犹豫半晌,她侧身小心地把后天女巫圈进怀里,这幅保护者的姿势让她变得安心了一些。
伴随几次放松的呼吸,赛丝安塔也进入了梦乡。女孩们在被下共享温度,相依相偎。睡裙纠缠,这个夜晚伴随着鲜血,惧意和冰冷的空气,靠着美梦和温暖落幕,即使前路漫漫,福祸难卜,这结局或许也勉强称得上美满。
好,我爽到。
淳淳好人渣的一个IF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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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无雪的巫女来时,手中握着一柄素色无装饰的太刀。
太刀的一端落在地上,就这般被毫不珍惜地拖着走了一路。拖拽的痕迹在雪地中留下深而长远的裂痕,倒比一旁非人的异类那轻飘飘的脚步还要更加明晰,割开无瑕无伤痕的雪,仿若存有意图一般,在雪原上留下不容忽视的印记。
巫女来时,是这样顶着风雪,小步、小步的走来的。
她提着一柄太刀,这是在这附近所能找到的,勉强还算是像样的器具。非人的怪异用不着这种为人之子所锤炼出的铁器,咬合、贯穿、撕裂,这些正是这一代继承了土蜘蛛血脉的巫女与生俱来天赋与本能,她的爪牙比寻常利刃要更致命,她的毒素甚至能融钢铁,对于捕猎者来说,这些已然足够,实在不需旁的什么。
因此,来无雪的巫女从不用刀。可尽管如此,巫女还是带着太刀缓步来了。
因她知道,有人需要使用这样东西。
雪山之上,在常人难以分辨方向的山峰深处,那匹雪见村人人叩拜的白色野兽在更深远的洞窟中徘徊。野兽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叫,脚步令山麓也震颤。
它已忍饥数日,此时正该是饥肠辘辘,笑纳信者奉上的祭物的时候。可唯独今年不同往常,鼻尖的香味犹在,触手可得的佳肴却四散逃离,野兽的头脑无法解读这样的情状,被溶解在饥饿与渴求中的理性逐渐消弭。
饥饿,饥饿,饥饿,雪山的恶神发出无法忍耐地咆哮,携卷着暴怒,追迹着食物的香气奔跑起来。
而恶神巢穴的出口处,巫女抖落肩头的积雪,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即便不用双眼去搜寻,也依然能够凭借被强行刻入的本能,准确地锁定那个令她欢喜的气息。那是沾染着雪花的凉意与古怪的腥涩气味,无法遮掩的,香醇的、甜美的、蜜糖一般的那个人。
来无雪的巫女向前踏出一步。
在这急迫的跨步之间,巫女裹上一层柔软的皮囊,短暂地重新变为人。
变为人的神堂加奈惠向前踏出一步。
蒙蒙的月光自她的背后洒入阴暗的巢穴,姿态姣好的黑色影子逐渐拉长,那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男人于是在这时才终于转过身,任由黑色的少女圣像从袍袖到衣襟,最终缓慢地爬上自己的面颊。
“……您在,这里。”
神堂加奈惠发出浮游而虔诚的,如谓叹一般的声音。
在这时,她已完全像个合乎年纪的少女,苍白的双颊首次染上薄薄的红,眸中印出浅浅的悸动。而下一秒,贪婪的思慕与爱恋即撑破皮囊向外满溢,四溢流淌倾泻,毫无遮掩地欲念如蛛网般细细缠绕,寸寸舔舐,密密相拥。
“您已让我看到,人亦可以战胜神明。”
她轻声说。投在男人身上的影子,一会儿是加奈惠少女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另一种神圣的东西,交织着最纯净的渴慕,支棱出尖锐的鳌爪,亲密地轻轻磋磨。
“久我大人……久我大人。”
逐渐失去姿态的那东西发出嘶哑的声音,肢节异样的涌动声骚然而起。
“您并没有说谎。”
神之子说。
“您已令我看到,您还将让我看到……”
人能够战胜神明。
人能够杀死神明。
制造工具,使用道具,就算孱弱无力的人类,也能够——
也能够……
“……加奈惠。”
被蜘蛛的鳌足勾笼,被异形的蛛女织在阴影下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加奈惠。“
他这样唤道。只在这时,男人才换了这样亲密的称呼,不再用彬彬有礼的尊敬口吻。
他终于像神堂加奈惠曾期盼过的那样,伸手抚上她的颜面,那是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扣住怪物所有的神色,嵌在甲壳上的数对黑亮的复眼一转不转,只注视着眼前的人。
蜘蛛女郎温顺地低垂头颅,竭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压低一些,再压低一些。只要他还呼唤那个名字,它便依然还是加奈惠,离开家的加奈惠,有了心仪之人的加奈惠——神堂加奈惠,不论实际她已变成何种模样。
久我大人。
蜘蛛的发声器官艰难地动作,自硬质的喉管中,破碎的气音难以拼凑出完整的腔调。它收敛着能轻巧地将面前的人碾碎的长足,隐藏起能将对方从皮到骨,连同那颗空洞的心脏和每一根神经末梢也完全融化的毒液,温顺地雌伏下来。
它小心翼翼地将难以感受到温度的坚壳递送到男人的手掌下,残存的类人的前肢轻而再轻地落在对方的脸面上。
月光再也无法洒入这样的地方了。
那怪物雪样的丝线自头颅上垂下,以驯服的姿态拂过男人的面颊,平伏在地面上。它以亮白柔顺的蛛丝和最柔软无害的肢体,来描摹爱人的轮廓,最后一丝脉脉温情藏在那些缠绵的发丝中,垂在男人眼角唇瓣,落在男人颈窝,轻轻厮磨。
这虔诚的“亲吻”,谨遵爱人曾有的旨意,缠绵而谨慎,一直持续到对方再度开口。
“时间快到了。“男人这样说。
他轻声唤她:
“该开始了。“
“——かなえ。“
一瞬之间,怪物停止了所有的骚动。
神堂加奈惠的皮囊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四下溃散,化为乌有。似人的东西不再是人,却也不再是怪物的姿态,神圣一寸一寸重新贴合在那具肉体上,月光洒落于细白的皮肉,不需任何遮掩,冰冷地拥抱所有来自天上的光。
来无雪的巫女便这样站在明亮的雪中。
巫女的脚边落着一把素色的、无装饰的,只锋利一点尚还可取的太刀。
巢穴深处,野兽的咆哮声愈发近,恶神的震怒令荒山也不禁颤动,尘土细细密密的落下。终于将身姿洒晒于月光下的男人移动脚步,他弯下身,衣袖垂落,那些附着在白衣上的冷硬发黑的污渍惊心触目,令那看似挺拔光洁的身姿,在荧光中染上最深重的灰。
男人的影子和幽暗的食人之巢融为一体,好像天生便贴合无比,做好准备要吞噬所有明亮的或美好的东西。
站在那儿的正是人类,正是愚蠢族群自我划分层级后的产物,象征毫无道理堂而皇之的支配本身,通过正当地消耗、无意义地浪费、蛮横地占有来显示其权威,肉身从淤泥中来,灵魂便也自这块软泥中诞生。
“你也期望这样的结局,对吗。“
有着美善皮囊的支配者温和地说,“我明白的,当然。你早就同我说过,是不是?“
久我淳捡起太刀。
他看向面前的巫女,看向无暇的神之子,纤尘不染、纯白的惑神之物。
“久我大人的期望,便是加奈惠的期望。“
那物件给予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久我大人没有说谎。“
巫女郑重地宣判,“久我大人已经令加奈惠见到了,脆弱的人,也可以杀死神明。“
人能够战胜神明。
人能够杀死神明。
制造工具,使用道具。弱小却狡猾的人类从来不甘愿伏身于异类,于是想尽办法,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也仍不放弃挣扎。
该准备的东西,已经全部备齐了。
“雪男大人就快要到来了。“
来无雪的巫女说。
神明的孩子,来无雪的かなえ说。
温顺地垂下头颅,坦露出雪白后颈的少女说。
盛装美酒的酒盏说。
“请使用かなえ。“
“——淳大人。请您,使用我。“
该有的工具已经全部在这里了。
而被请求的人类则微笑着回答:
“谢谢你。”
他略微停顿,然后轻声说:
“睡吧。加奈惠。”
月光在此处微微晃动。
那来自天上的光倏尔明亮,一瞬之后,复又仿若被蒙上一层薄纱,或被缠上细密丝线,终于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
芳醇的香气缓缓飘散,酒盏歪斜,神明也陶醉的美酒细细缕缕地倾淌。
最纯净香甜的神酒,经由男人的手,终于安静撒泼在洁白雪地上。
——天圆地方,有陆成形,以众星名划诸地,是为天宿二十八洲。
--------------都华--------------
【天宿二十八洲】
故事的发生地、主舞台。
【承者】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承担责任,担负重量,一州之主。
--------------芳叶--------------
【尸堕仙】
在很久以前的灵解之变中不愿离去、妄图常留于大地的仙人被称为尸堕仙。
CHAPTER·01 调查任务0109
紧急通知来到的时候从来不会给人留足反应时间。传呼机的滴滴声一旦响过就表明你是个被选中的幸运小子,该去大圣堂的小偏殿集合听出发前动员了。
留给自己的准备时间大概勉强够塞满一个手提行李箱,乔西·阿蒙从宿舍的床上整个弹起来,梦里的一切都显得浑浑噩噩不知所谓,瞥了眼枕头片跳得像个被扣上玻璃盖的跳蚤一样的传呼机,又看了眼床头柜上被倒扣在海绵垫上的闹钟。
乔西发了足足一分钟呆,被宿舍门板那惊天动地的敲门响动唤回了神志。
行李箱就在床边胡乱大开,里面的衣物和个人用具从沙发一路落到地毯,乔西下床开始捡起一路滚到棉拖旁的喷雾式圣水瓶子,然后是旅行套装的洗漱装备,踢开脏衣篓,捡起地上还能穿的白衬衫,最后是不知道为什么挂在了沙发边沿的修女头巾。把所有东西囫囵团成一团扔进箱子,最后粗暴扣上合上搭扣。磕哒的金属碰撞后,乔西捏着鼻根,提着箱子走到门前。
“乔西乔西,乔西——乔、啊!”门外的小姑娘大概是被猛然打开的房门吓到了,门缝里露出的苍白面孔全然是磕嗨宿醉又缺觉的模样,红发的男人低头眯眼瞧了一会,才让宕机的大脑重启。乔西打了个困顿指数超标的呵欠,软下了声音:“史黛拉?”
粉色双马尾的小姑娘背着巨大的十字盒子看起来不伦不类,她拽了拽肩带,将拖到地上的背袋努力朝上提了提。憋了老长的一口气哼哼唧唧地出了口:“我拍了一分钟门,还多了二十秒,为了喊你我要迟到了。”
“是是是。”乔西满口揽下所有责任,对于自己这个年龄完全满足童工标准的共事者,总不好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欺负小孩。集合地点距离他们的宿舍不远,但对于背着重物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距离显而易见不够人道。大概是想着怎么都是迟到,不如大家一起迟到,这样不仅有人垫背还显得团结和谐又友爱,甚至还能很好的掩盖一下自己的不好意思,实在是小姑娘居家必备的最优选择。
乔西知道史黛拉脸皮薄,十分钟里有十一分钟在不好意思,难得紧急集合一次没及时到还得面对领队面瘫脸的摧残,这已经不是招童工就能解释清楚的非人待遇了,确切来说这应该是教会恶意虐待儿童。
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胡乱扒拉着头发,胳膊里夹着那个修女制服的头巾,乔西难得沉默地走着,身前走着一路吧嗒吧嗒的史黛拉。小姑娘两根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蹦着,乔西没忍住提了提小姑娘背后的十字木箱子,厚实的分量差点没让还在行走中的他闪了老腰。
这位可敬的小女士到底怎么长这么高的?
“怎么了?”史黛拉回头,似乎不能理解乔西的小动作。
她来教会的时间显然不会有乔西长,身后这个常年蝉联玛利亚部队问题成员冠军的家伙虽然总是显得消极处世得过且过,还总之纵情享乐极尽消费主义之能势,大部分时候却是相当好相处的。史黛拉只觉得,虽然总有不少人对这个靠着父母恩泽与走后门进来的家伙看不顺眼,可呆在玛利亚部队的人无论是谁都值得多获得一份容忍和关心。毕竟没人会以进这个地方为荣,代价一点不有趣,也让人承受不起。
“你看起来脸色真糟,沃斯克列先斯基先生看见了一定会问你昨晚去了哪里。”史黛拉用着全然超出自己年龄的成熟,有模有样说说教起了身后似乎永远长不大也不听劝的大小伙。她闷头朝目的地冲,嘀嘀咕咕列举出所有熬夜不归与纵欲过度的坏处,唠唠叨叨的样子让乔西仁慈地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爆笑。
“我刚出任务回来啊,老师他当然知道。”乔西非常自然地甩了过,直接无视自己回来当途叉出去泡吧吹瓶的经历。
“奇怪。”史黛拉总觉得哪里不对。
“为什么现在还要你参加这个任务?”
一般来说,连续出两次外勤是不会出现在玛利亚部队这样特殊的作战小组中的,疲劳和过度紧绷就是最容易造成意外的原因。所有加入教会,了解其中关键的家伙都明白这样的道理,恶魔喜欢趁虚而入,恶魔喜欢在坚不可摧的灵魂露出破绽后,将人拉入地狱。
“不知道,喊了就喊了吧。”乔西无所谓的回答换来的是史黛拉无声暴怒,小姑娘大概觉得自己满腔关怀都被冲进了下水沟,气得闷头超前冲,大箱子在背后吨吨吨的响。乔西不得不加快脚步和她一起冲过走廊,飞速拐歪进了集合的地点。
站着的都是老熟人,领队能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两人的确是最后来到的,屋子里的家伙甚至都做好了出发的所有准备,一整排排列整齐的棺椁在平静的灯光下反射出阴冷而寂静的光,乔西进屋的时候还能感受到那从冷库里刚取出时的强冻气息,防腐药剂的刺鼻味道在空气的每一个角落里挥之不去。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吐,剧烈的头痛和浑身肌肉的疲乏在这个瞬间似乎有被推向了一个新高度。和史黛拉那几乎熟稔地认证开关与其中的骸骨建立强化灵魂链接不同,乔西的行为几乎称得上抗拒。
“我很累。”乔西小声解释,对就站在自己一旁的奥列格·沃斯克列先斯基解释。这个姓氏长得让他一度崩溃的俄罗斯佬是他的老师,一个从小将他带大,却年轻过头的队伍负责人。表情也足够像是西西伯利亚掘来的冻土层,白得透明的皮肤与近乎白色的头发让他整个人都在灯光下放光,那双漆黑到毫无反光的眼珠成为这张面皮上唯一的颜色。
“所以我就先不对接了。”乔西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解释如此心虚,在面对奥列格的时候他永远都像打翻糖罐还死不认错的小孩,既心虚,又充满了有恃无恐的自暴自弃。
奥列格的回答完美秉持了自己的风格,只是点了点头,矜持高贵到令乔西感到后颈发麻。他永远无法从自己对面这张可敬可怕的完美面孔上看出什么,只有直觉能够在有些时候悬崖勒马似的告诉他一些危险的信号。
“这次任务……”乔西将来时路上的问题重新提出,史黛拉的疑问他也同样有。奥列格似乎想到了什么,至少他的眼皮掀了掀,递过来一个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这位领队的英语口音甚至带点伦敦口音,完全听不出他出生地的特色。每次的目光对视都能让乔西自发反思一会自己是不是最近又捅大篓子了,但显而易见大部分时间里奥列格并没有闲工夫和他置气,那副死人脸皮上揭下来的表情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有事。
“任务地点在伦敦。”奥列格偏头,余光扫过身边忽然被变得乖巧听话的小孩,只言片语就明白了对方想问什么。果不其然身边小孩的表情都像是被揍了两拳,眉毛拧着就差没有直接骂出两句脏话。大约估计自己在场,乔西所有表现都出奇好,甚至连粗口出现的频率都直接跌到负数。奥列格收回目光,垂下眼皮,隐晦的视线扫过屋子内的所有人:两位圣人灵魂和三位玛利亚,同样的也就配有三具神圣骸骨,加上提前出发的后勤部队与探测部队,这绝对称得上是个大任务。
三具圣人骸骨的棺柩在灵魂链接重启后,就提前登机送入托运舱。除去乔西,剩下的两位玛利亚都是女性:之前的史黛拉,还有此时正在史黛拉身边同她说话的塞拉·罗吉德里女士。玛利亚部队的名字听着让人误解,但队伍里并非全为女性,尽管就连乔西刚加入教会的时候,也曾对这种偷工减料以偏概全式的命名方式表达了不满——玛利亚只是持有神圣骸骨之人的尊称,仅此而已。教会从来不吝对那些挚友亲朋遗骸被制作成对恶魔武器的人们,致以最崇高也最虚伪的敬意。
塞拉是三人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可敬的女士。乔西刚进入教会时候塞拉就已经在玛利亚部队,现在他都不急的过去了几个年头,塞拉仍旧在这里呆着,没有丝毫想要退出过上安稳日子的打算。对于新加入的,年龄小得有些过了分的史黛拉,塞拉或许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母爱与感性全都注入了其中。而乔西站在奥列格与两位女士之间,进退不得。
他既不想和自己老师就这么呆一路,也不好意思去打断两位女士的话题。
哪怕他已经习惯了乱穿修女制服,能够面不改色地和所有人好奇询问的人说出:是的我就是玛利亚。但这也不代表他那护城墙一样的脸皮足以支持他插足一个和谐的美好的女性间的友爱谈话。
这一瞬间,乔西不得不承认自己竟多少感到些许,所谓的,女性之间的友情上的独占欲——这该死的挨千刀的傻逼队伍呆久了之后果然连脑子快要被同化了。乔西悲伤地为自我哀悼,到最后不知怎么变成了在心中谴责史黛拉见到新想好就忘了一个任务一个任务拉扯她的自己。
见鬼,我一定是缺少睡眠。
乔西头疼得无以复加。他的动静已经大到引起奥列格注意,作家长时,奥列格是个擅长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管的控制狂,换位到领导时,他就热衷于对乔西所有举动恨不得提前半小时察觉以消灭一切意外于无形。最先发问的不是奥列格,大概是感到了一丝教导主任查岗的危机,乔西几乎尽自己平生所能随意朝身边的谁闭着眼开始瞎搭讪。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被他搭上话的男人看起来是个热心过了头的小伙子,乔西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上两个单词,金发小伙用那口不怎么标准的英语唱出一连串逢年过节三姑六姨式的关心:“哦宝贝,你脸色看起来可真糟。是昨晚没睡好吗?我这里有维生素、蛋白质粉还有安眠药,也许上了飞机你会需要一点。”
乔西“呃”了一会,在对方蒙着黑纱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给出了一声更长更加迟疑的“呃”,抬手表示了拒绝:“谢谢,我想也许我不是那么需要。”
“不要害羞,小伙子,如果你还需要随时可以 问我要。对了,我是赫文,赫文·克里斯蒂亚。”已经将手伸进了自己随身小口袋的赫文看起来颇有点失望,很快又振奋精神,冲乔西自我介绍。伸到面皮底下的手裹着长而雪白的手套,配合着蒙眼的黑纱还有教会标配的黑色长袍,乔西觉得这位同僚看起来像极了所有葬礼上都必不可少的某位奔丧远亲——他应当是血缘极远,日常从不会与棺材主人一家有什么联系,却有幸收到葬礼邀请函,并且极其幸运地得到了一份遗产的表表表表亲。乔西龇牙咧嘴地拉开笑容,伸手准备和赫文友好握手,就在两人手掌即将贴到一起时,赫文猛地打断。
“等等。”
乔西原地顿住,他看着赫文从那个神奇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瓶喷雾,看起来并不知道是什么,应该是旅行便携装的小瓶子。随后这位小伙子细心地给乔西手心手背甚至每根手指缝隙里,都喷上了一股子散发着花香的消毒水,从黑暗中微微发光的表现来看,这瓶自制的消毒水里,一定没有少兑圣水。
“现在就万无一失了。”赫文满意地叉腰,结结实实握上乔西的手,大大方方摇了两下,语气快活道:“初次见面初次见面,虽然久仰大名,你是乔西·阿蒙对吧。”
“……是。”乔西想,果然能够在奥列格手底下过得舒坦的家伙,没有一个正常人。
“这次任务你就当回家看看了,我还没去过伦敦呢。”赫文已经自来熟地和乔西攀谈起来,奥列格也就放任了这边的发展,他正在和某个看起来非常不好对付的圣人灵魂谈话,两人似乎是这次任务的主要负责人。乔西瞥去的所有求救信号全都被无视,反而是那个从来不认识的家伙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是个白发,乔西心底猛翻白眼,有时他觉得教会的收人标准里一定置顶了某条,比如:色素寡淡者择优录取。奥列格是个白发,那个圣人灵魂也是个白发,面前的赫文·克里斯蒂亚则是个金发,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阳光让这个队伍闪闪发光,充满了圣洁洗涤世间的氛围。
“天啊宝贝儿,你这么和该隐对视会被他记住的。”赫文注意到他视线后猛地凑到乔西耳边说起了悄悄话,他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两人刚认识还没有三分钟的事实,倒豆子一样分享起自己在教会收集多年的信息:“要记住啦,他就是条疯狗,小心他觉得你哪里不符合教会大义,立刻冲过来——”
“你是不是在吓我。”乔西看身边张牙舞爪瞎比划的赫文,觉得有哪里不对。
赫文看样子像是伤透了心,他捧着自己胸口狠狠抽气,比了比自己眼睛:“我为什么骗你?上帝见证,千真万确,看到我眼睛没有,就是被他打过。”
乔西觉得哪里不对,但似乎也说不出哪里对。
“Cain?”乔西决定自己抢救话题,他自认为自己找了个最贴切的切入点:“真的有人叫这个名字吗?”用典虽然常见,但如此直白的取名着实让人感到摸不着头脑。赫文也不在乎对面是不是相信自己,满脸都是“这下你可问对人了”的自豪,分享自己多年八卦所得经验:“当然是代号了。”
“特殊部队所有人都用代号呀,防诅咒用的,你的老师也不是真名。”赫文抻直大拇指与中指,用这一拃距离表示奥列格那长得叫人胃疼的姓名。随即并拢两根手指,比划着表示:“虽然是最常喊的那部分,但这部分其实是假名呢。”赫文乜了眼乔西,感到不可思议:“你居然不知道吗?”
“我该知道什么?”乔西总觉得受到了鄙视,他不否认自己对教会的不在乎,甚至于排斥,但这份仿佛自己是个不孝顺儿子的表情着实叫乔西头疼捉急:“……也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名啊?”要是觉得能从他这边掏出点惊世八卦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吧。
“哦……那可真遗憾。”果不其然,赫文显露出一丝失望。
话题到这就已经足够证明是场失败的对话,乔西秉持着自己英国人最后的尊严是不是该聊点什么挽回这场无药可救的对话,以尽礼貌,他们之前的话题中心人物已经来到了身边。赫文瞧上去显而易见是有些怕这位顶着“该隐”头衔的同僚的,大概容貌精致好看并不代表脾气也好,虽然笑得完美无缺,乔西觉得拿着量角器去这位先生嘴角笔画一下,就能得出笑容弧度完美贴合教会招人标准的结论。
“任务说明。”该隐将手中的文件袋一人发放两个。乔西说了谢谢,心想对方看起也没有那么可怕,也不知道赫文到底做了什么,搞得对方能够对他眼睛痛下杀手。
登机的过程漫长无趣,和航空局的对接也做到了完美,去往任务地点的空域已经做好了航线规划。小队的人全部落座后,乔西脸朝着小小的舷窗,裹着空乘发给自己的绒毯,一副准备自闭到底的模样。
他身边的位置没人,坐在前方的是塞拉与史黛拉,正在认真地看着任务书;身后的那排位置坐着赫文,后面很安静,光凭听觉也不能察觉对方在做什么。机场另一侧是一场餐桌,奥列格在整理文件,该隐躺在桌旁的沙发上,姿势像极了躺在棺材里安眠的吸血鬼,乔西能从窗户玻璃的反光里瞧见对方捏着十字架摆放在胸口的乖巧样子,一时间说不出是古怪多一些还是好笑多一些。
飞机飞行的轻噪音还是让他头疼,乔西甚至没有去看任务书,奥列格的目光让他意识到这一定是个老地方,否则不会让他匆匆加塞参加这个活计。
“安科萨教区。”赫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乔西抱紧自己胳膊的手指捏紧又松开,已经料到对方的下一句话:“那是你的出生教区吧,乔西。”
“是。”不仅如此,他甚至从小在安科萨教区的教堂长大,拖父母工作繁忙的福,教会的老教父承担了抚养和教导他的责任。
“这次任务岂不是都是你的老熟人?”身后传来保险带搭扣松开的轻响,不一会身边就坐了个新熟人。乔西恨不得把自己全身蜷缩进板凳里逃避这个话题,只可惜赫文从不给他机会——哪怕只认识了不到两小时,乔西也已经摸透了这位伙计的脾气。“任务书还没看吗?”
“……没。”乔西不得不采取消极抵抗政策,展示自己非暴力不合作的坚决态度。
赫文的交流欲望永远高涨,没有共同话题显然和肮脏共同列在这家伙的讨厌榜第一名。他看着快要缩成一个球的乔西,沉默一会,才轻声问:“你需要维生素,蛋白质粉还有安眠药吗?”
乔西想把自己脑袋钻出舷窗玻璃一了百了。
“那我读给你听吧,飞机降落后我们得直接投入工作宝贝儿。”赫文抖了抖手中的纸,正襟危坐,像个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调查任务NO.0109,任务地点:英国伦敦安科萨教区,任务目标:马西·洛伦佐……”
“哪儿?谁?”心中的不安全都变成了现实,乔西从椅子上弹起来,安全带差点勒吐他,哪怕他从早到晚一口饭都没吃。
“马西·洛伦佐?”乔西无意识重复了遍,神经质地开始摸自己被发到的文件夹,牛皮纸袋子冰冷而磨人,指尖划过有种微涩的刺痛。乔西飞快绕开密封线条,抽出那几张纤薄无力的打印纸,表格里将一切内容写得十分明了。乔西一目十行飞快看完,心中生出的不可思议灭顶而来。
“安科萨教区?疑似出现恶魔活动痕迹?”这句话怎么读都通顺,但乔西的脑子怎么都绕不过弯来:“……没可能啊。”赫文挑眉,乔西的反应再次印证了他对这次任务非同寻常的猜测:一个调查任务出动了清扫任务级别的队伍,无论如何都显得非常有猫腻。
原本生无可恋的航程顿时变得焦灼难安,乔西很快看完了第一页,目光短暂停留在某个过分眼熟的名字上几秒,对事件记录的所有内容轻啧。无论是古怪的死亡,分尸或者其他邪教仪式现场,怎么看都像是和恶魔离不开关系:但世纪末的恐慌笼罩着整个世界,近段时间以来各种癫狂疯子搞出的离奇事情也不算少。谁知道脑子疯了的家伙会做出什么,大部分时候乔西都觉得疯子和杀人狂的危害可比恶魔大多了。
“死了26个人。”死亡人数惊人,案发时间也短的吓人:“不到两周时间,简直是屠杀。”乔西大致算了一下所有受害者的可能遇害事件,就已经能初步排除连环杀手作案的可能。即使团体作案也很难想象是怎样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干掉两打多人,简直比屠宰场开工还高效快捷。对方不过是将确定后的牲口送上了屠宰的传输带,是饥饿还是单纯的为了晏饮狂欢。乔西看着书面的表达,从死亡地点的仪式多少能看出一点端倪,硫磺和不符合死亡时间的高度腐败几乎就是恶魔附身的铁证。
“奇怪……”乔西反复咀嚼字里行间的内在含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是我的错觉吗,这群人真的是因为恶魔死亡的?”
“到现场后才能更好判断。”赫文优雅地将文件整理好,塞进牛皮纸口袋,严丝合缝地缠绕上细麻绳。随后摸出随身口袋里的喷雾,冲自己的手心手背手指缝都喷了几下,末了不忘冲乔西推销:“你需要吗?”“不了谢谢。”乔西抬手试图推开,赫文便趁机冲着朝他摊开的掌心按了几下喷口,滋了乔西一手月桂香圣水。
“……谢谢。”乔西维持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冲身边人道谢。赫文优雅颔首,随后探身到前排,隔着椅背,喊了前排的姑娘们。
“嘿女士,要消毒水吗?”
乔西懒得听那三人愉快地聊了什么,直接将毯子拉过头顶,开始补觉。
飞机落地灯时过了零点,从特殊通道出来的一行人很快就遇到了站在停车场路边焦急等待的神父。好巧不巧又是个老熟人,乔西在见到那张刻薄寡恩而毫无表情的面孔后从后槽牙开始一路疼到脑神经。卢卡斯·安默生神父是安科萨教区的现任负责人,这个现任已经持续了足足有七年。乔西想这张充满了日耳曼式严谨的面孔已经成了自己的青春期疼痛,还有大部分不堪回首过往记忆的门锁,但礼貌和面子工程是一定不能在奥列格面前少的。卢卡斯是个典型的金发碧眼日耳曼式长相,抿嘴时的嘴角纹能从嘴边一直拉到下巴颏,顶着死亡凝视的乔西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冲这位中年早衰的老神父问好,也只换回了安默生一个耷拉着眼皮的点头。
上了suv后气氛几乎要在这辆车内凝固,驾驶与副驾驶坐着安默生神父与一道来的司机小哥,第二排便是乔西奥列格还有该隐,赫文非常愉快欣然坐去了第三排和两位女士讨论空气清新剂的选择问题。
乔西坐立难安,从侧后方看着安默生神父那笔挺的腰杆和打了发蜡油光滑亮的侧脑勺,藏在鞋子里的脚趾都觉得不自在。奥列格觑了他一眼,示意他立刻停下这种无意义的骚动,乔西抬手捂住脸几乎想要抱头痛哭,大概是一种连自己家长都不站在这边的委屈感,他几乎哀求地看了眼奥列格,只换回对方无情的眯眼,这个冷酷无情的领队无声地用唇语冲他询问:你几岁了,乔西·阿蒙?
“……”如果可以我不介意现在立刻说自己才三个月。乔西伸出手指点了点安默生,忧伤地,近乎于悲戚地同奥列格小声解释:“我上次来出任务的时候,安默生神父接待的我。”
“哦。”奥列格冷酷无情地给出了一个音节的回答。
“你的行为看起来不像是接待和被接待这么简单。”奥列格等了会,没等到往常最常见的忏悔和自我认罪,憋了句话出来警告乔西坦白从宽。
“……我错了,我会道歉的。”乔西被掐住了命运的脖子,虚心认错,死不坦白。
一行人在惶惶夜色里来到了教堂,所有东西都从车上取下后,乔西看着安科萨教堂这与记忆中几乎 一般无二的景象,浑身不是滋味。安默生神父无视了他的存在一般,将所有队员带去了安排好的屋子,乔西自己提着行李箱轻车熟路地跟在一行人身后,卢卡斯·安默生比他记忆中老了不少,尽管才过去没几年,但这个之前风华正茂咄咄逼人的教徒似乎也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纪,穿着漆黑教袍的背影在教会宿舍区走廊的昏暗灯光下也显得佝偻起来。
乔西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才极小声地问了晚安,站在卧室门前,他似乎有些迟疑,门口的神父板着脸相当有耐心地等他开口,在等了许久之后才语气古怪地抢答:“如果你要找亚撒·杜克,就去方济各街513号的圣心医院,他就在icu里躺着,现在去你大概还能说两句临终告别。”
“不,我不是……呃,谢谢,我之后会去的,不过我现在不是。”和卢卡斯·安默生对视需要巨大的心理承受力,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黑暗里挖出的两个小孔,透出亮得吓人的光,乔西浑身冒冷汗地嗫嚅着:“七年前的事我很抱歉,虽然你的确做得很混蛋。”
“哦,我不认为我有做错什么,教堂不会收容杀人犯,这是传统。”安默生毫不在意:“同类操戈也是大忌,不是只有我这么举得,赶走他是所有人的意见。”安默生神父眨了眨眼,以他的年纪这时候还不入显然有些过于勉强。乔西撇嘴,对面前人的说辞也不反驳,大概是年纪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想要当面劝说一些老顽固是不可能成功的事,而直接扑上去揍两拳也早就不是他这个年纪能干的事——无论再怎么放肆,乔西多好还是害怕在犯事过后去面对奥列格的死亡问话,尤其是过了这么多年东奔西走的社畜生活后,他彻底失去了青少年时期的冲动莽撞。
"反正离开后他遇见了自己的伯乐,亚撒·杜克能够用着杜克这个姓氏得仰赖当初他户口上得早,老杜克是个善良的人,他把自己的学识、见解还有遗产都赠给了这个杀人犯,可惜却没有教会他人类该有的良知。"安默生飞快地,近乎于叱责地诉说着,每个单词几乎都在朝乔西的心口扎刀子。“我忠诚地向你提出建议,去看亚撒·杜克的时请不要让多米尼克·杜克知道,他不管喝醉没有都会冲过来和你同归于尽。”
“……晚安。”乔西微笑着道别,冲神父道了晚安,合上了面前这块似乎能够隔绝一切烦恼的屋子门。
指针慢慢指向了凌晨两点,乔西将行李箱丢在一边,打开翻找了许久才从箱子的某个夹层里找出自己市区老家的钥匙。收拾了衣服还有武器,乔西看着被提前送入自己屋子的圣棺,漆黑的木板吸光,在阴影里显得昏暗冰冷,乔西蹲下身将厚实的棺材盖板推开了一条缝隙,沉默一会。
“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老哥?”
乔西安静等待,屋子里的指针滴答滴答走过半圈,灵魂链接的重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时快时慢,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只手从缝隙中钻出,石灰一样惨白的手指摸到了棺材盖边沿,将这块厚重的木板推向一边。
乔西看着自己兄长从里面慢吞吞地坐直,像是重启后关节卡住的机器人,无机质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又过了一会,这具骸骨才开始摸出棺材里摆放的鸟嘴面具,给自己扣在脑袋上。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乔西有点摸不准,但下一秒面前已经失去了约书亚·阿蒙的身影,他那个前圣人灵魂的哥哥已经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口一跃而下,准备直接从教堂后的院子翻墙而出了。
“……”乔西感到心肌梗塞,毕竟本来想着靠老哥将自己带出去的他,从没考虑过自己怎么从五楼直接跳进院子里。
视野中似短暂又似永恒的黑暗笼罩了一切,化为长了翅膀嗡嗡叫嚣的小虫,蹦跳着欢唱着叫嚷着向我走来,企图偷走脑海里那一点声色与理智。
“海边,无边的海岸,被埋葬的海鸟尸体,破旧的盘子。盘子上长出一棵树,树上长着五只羊。”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春暮白実躺在墙和床的缝隙之间,背诵着从纸条上记下的内容,等待来人的回话。不过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关上了门,然后移动到了沙发附近。
’ TA昨天一定杀人了。’
春暮白実这样想,接着开始猜测来人的身份。休战日,他并不打算和对方见面。
TA走来的脚步很轻,不是女生就是身材较小的男生,空气里有浅浅的“苹果”味,还黏着一些铁锈的腥气。
“说一个应景的故事吧,鱼深市,一个为了财政而接受了某项政策的小城。在许久之前,岛上的居民打败了从海里来的怪物诺罗罗,于是人们便把诺罗罗塑造成一尊雕像,作为神明来保卫这里。”
“但是古老神明的庇佑需要代价,在每年的祭祀上,会有两个人牵手从悬崖跳入海中,只有那个心地善良的,被诺罗罗认可的人可以活下来。”
“从悬崖坠入深海,等待神明的救赎。或者……”
“伟大的主愿意原谅恶人们的过错,为他们熄灭罪恶的业火。你是其中一个吗?还是说你更愿意当个蒙尘的夜明珠。”
“粉红色的故事?我想不出来,或许我还得再长大一点才能会说。”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啊。”
太阳东升西落,沉进幽深的谷底,月光升起,又清清冷冷,让人感觉炽热得不太真切。影子黏在脚跟上,灯光刺进眼眸,她的指尖抓住本子的页边,它却发出质问。
电子屏上的时间跳进23:00,春暮听见撕纸的声响。
今天的广播是由那个春暮讨厌的船长播报的,安全时间一到,坐在沙发上的人就背起背包准备离开。春暮快速地跳起来,他看见那个瘦小的背影。
春暮白実想起某个庄园的苹果树,但是他已经离开很久了,以前每天都有人来浇水的。于是苹果树开始变得羸弱,不停枯竭,蜷缩的树叶,噤闭的蓓蕾,渴求于每一次辛辣的季节。
当晨星坠入血湖,她就不再是晨星。
“我喜欢你,别让我失望。”
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顺序会很混乱,因为照着时间的顺序一件一件码放记忆里的事件会把故事变得很没有趣味。伊莉莎·雪风不希望自己的故事像历史年表一样整整齐齐,她认为她的故事是一张乱糟糟的书桌,只有书桌的主人能准确地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头,是在苏古塔的一间出租屋里。
这是预言之年501年。
伊莉莎·雪风来到苏古塔后做的第一件事和大部分人一样,就是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她从广场布告栏的广告上找到了这间出租屋,它位于愚者区,和图书馆之间的距离适中,最重要的是价格也非常适中,很适合从深林城远道而来的伊莉莎。
这间屋子位于一座老屋的二层,面积不大,刚刚够一个人宽裕地生活,享有单独的楼梯;它的一层被租给笔墨商人做仓库,除了定期的进出货,不会有多少噪音。向她介绍这间屋子的中间人非常热情,似乎非常擅长和初来乍到腼腆年轻的学生打交道,说这间屋子接待过不计其数的学生,其中不乏后来功成名就的大学者;屋子虽然古旧,但屋况良好,只要注意用火,足以再用上百多年……此后需省略很长一段冗长没有意义的推荐内容,因为伊莉莎不知道在深林城和雪精灵社交圈以外的地方应该怎样礼貌地表达“我已经不想听了”,只能一直听到对方没有更多套话可以说为止。当有人缺少社交礼仪知识的时候,交流的双方都会变得很累,因此社交礼仪实则是一种效率工具。
伊莉莎付了租金后的第二天,也就是这个故事正式开始的日子。前一天住的旅馆的主人借给她一辆小推车,让她能轻松地把行李运去出租屋。她推着小车,在距离那件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遇到了锡里昂·暹罗德。
“您好,需要帮助吗?”锡里昂说。
当时的情形和锡里昂的发言并不非常相称,因为伊莉莎轻松地推着小车,而锡里昂双手提满了大小箱的行李,看上去急需一匹坐骑或一辆小车来帮他分担。引发对话的起因是伊莉莎的小车险些碰到他的箱子,锡里昂则像是受到冒险者的条件反射作用似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伊莉莎打量了一番比她还要矮上几分的锡里昂,说道:“你要去哪?如果顺路的话,你可以把行李放在我的车上走一段。”
锡里昂露出了有几分尴尬,有几分孩子气的笑容。他指了一个和伊莉莎同路的方向。
接下去的路程由锡里昂推着车。黎曼从伊莉莎的斗篷下面钻了出来,跳到她的肩膀上打量着锡里昂。
这倒是挺罕见。伊莉莎想。
“你好啊,小鸟。”锡里昂发现了他。黎曼是只安静的小鸟,很少在陌生人面前钻出斗篷。“噢,是煤山雀,我还没见过这样黑的煤山雀。”
“他叫黎曼。”
“真好啊。”锡里昂说。他的样貌和言行都像个半大的孩子,唯独说这句话时语气像个老人。
他们到了第一个路口,锡里昂要去的方向还是和伊莉莎同路。
到了第二个路口,他仍旧要和伊莉莎去同一个方向。
他们一直同路到那座老屋的楼下,锡里昂说:“真巧,你也租了这幢楼里的屋子吗?我还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呢。”
伊莉莎回答他:“我也以为二楼只有一间房间。那么我们就是邻居了。”
接着他们把行李搬上了楼,再接着,他们发现二楼确实只有一个房间。
锡里昂·暹罗德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不同于伊莉莎在其他人(比如她的姐姐奥菲利亚·雪风)的故事里和无名路人一样不被提起,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是显眼的角色。锡里昂·暹罗德的身量不高,看上去尚未脱离少年的身形,面容也是介于少年和青年间不分明的模样。他确实还没有成年,但却参与了两年前的暗月城大战,在他这个年纪来说,这份经历简直不可思议,也因此他能被苏古塔魔法学院破格录取。
由此可以说,锡里昂·暹罗德是普通的反义词,差不多也是伊莉莎的反义词。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深林城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很普通的,所以伊莉莎也成长为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
伊莉莎自小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由于父母一方(尤其是母亲这一方)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离家出走,或是去改嫁,或是去冒险,或是自此人间蒸发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罕见,所以家中没有母亲这一情况,也是普通的。父亲是一个乐器工匠,有着很符合雪精灵形象的外貌和沉稳性格,在深林城经营一家成员只有他本人的乐器作坊。父亲的工具箱里有一把旧斧头,斧柄陈旧的裂痕里嵌着洗不干净的红褐色污渍,结合了从不被父亲和姐姐提起的消失的母亲,暗示着这个家里有些陈年隐秘。好在伊莉莎是个雪精灵,她沉着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很久以后她收到了来自不知所踪的母亲寄给她和奥菲利亚的礼物:非常敷衍的一大一小两条花缎带,像是旅行到热带时突然想起自己有两个女儿而买的便宜纪念品——她才忍不住去问了奥菲利亚关于母亲的问题。
伊莉莎的姐姐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戏弄了她几回后就出卖了父亲的把戏:斧头上陈旧的红褐色是母亲走后、奥菲利亚在伊莉莎这个年纪时,父亲和她一起用颜料制造的,为了在许多年后戏耍一次伊莉莎。提起这个例子是为了更形象地表明她们的父亲在拥有典型雪精灵冷峻沉稳性格的同时,也有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幽默;但又由于在雪精灵以外的种族来看,雪精灵们的幽默整体上就非常难以理解,因此父亲的幽默在雪精灵中又是非常普通的了。
前面提到了“奥菲利亚在那几年还非常清醒”,在那之后的不久,奥菲利亚就渐渐沉迷进了只有她自己明白的“事业”里。很难说一个人的疯掉是否会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至少伊莉莎不记得奥菲利亚是在哪一天从一个聪敏好学的学生变成疯人的。如果说有什么让伊莉莎感觉到“她不对劲”的契机,大约就是奥菲利亚开始制作各式各样音色奇怪的乐器。她们的父亲实在没有更多技艺值得传承,只好教她们做乐器,其中奥菲利亚表现出了不错的音乐天赋,而伊莉莎则只学会了对付木头。从某一个寻常的下午开始,奥菲利亚制作的乐器都只会发出准确但过于尖锐的声音,她说这是充斥在他们周围、来自神秘之地、看不见的怪物用来交流的音调,她正在制作能够用来和它们交谈的工具。
伊莉莎是个普通的雪精灵,但她也有极好的判断力。这一刻,她敏锐地确定了:奥菲利亚不会按照大家的预想成为不受尊敬的诗人或哲人(当一个地区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人们就来不及去尊敬思想过于高深的人),而是会成为更加不受尊敬的疯人。这一点伊莉莎判断得还不够准确,因为最后奥菲利亚成为了一个更更不受尊敬的疯诗人。世事总是难料。
最终奥菲利亚最满意的作品是一个小巧的手风琴。它的音色尖锐,音域很窄,能把最温柔的曲子演奏成阴阳怪气的讽刺。在另一个寻常的下午,奥菲利亚带着她的手风琴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同样的,在这个世界上家庭成员忽然发疯并离家出走也是常常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寒冷的地方。
父亲大概已经很习惯家人的突然离开,又也许“离开”是伴随着“雪风”一起传承在这个家中的事物,他询问了邻人们奥菲利亚的去向,平静地接受了“她拉着手风琴,哼着歌(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像个吟游诗人(贬义)一样往北边去”,然后对伊莉莎说:“莉萨,你可以有双倍的学费去魔法学校上学了。”——这就是伊莉莎能够远行去苏古塔求学而非继续留在深林魔法学院的原因。
“人们总是会离开的。”这是父亲对奥菲利亚的离去发表的另一句感想,“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
在气候过于寒冷,生活过于艰辛的地区,人们虽然不怎么尊敬哲人,却常常表现得像哲人,雪精灵们大多都是这样。
而直到很久以后,伊莉莎自己也离开深林城的家之后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地方,亲近之人的离开(无论生离或死别),大多不是她所熟悉的这样的情形,人们大多会表示悲伤,尽管有一部分是礼貌性地悲伤;而人们离开家去远游时大多会有个仪式,会有鲜花,至少会让亲人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们会怀念离开的人,离开的人会怀念留下的人。
伊莉莎将这一切归结于寒冷。当一个地方过于寒冷,当雪与风常年笼罩着大地,鲜花和怀念都会太过奢侈。她想,北方人就是这样的,这没什么特别。
但偶尔,极偶尔的时候,伊莉莎会想起深林城的父亲。她会想对她说“人生是独自进行的旅程”的父亲,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深林城,将本属于精灵得天独厚的漫长生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打磨木头、制作乐器上,像一段首尾相同,可以永远循环唱下去的诗歌。她想起父亲,总是因为难以想象度过这样半生的父亲会将人生称为“旅程”。她接下去又会想到,住在同一个家里的她和奥菲利亚,她和父亲,奥菲利亚和父亲,也像这样从未互相理解过。也许这就是父亲说人总是独自离开的原因。
锡里昂·暹罗德在很多人的故事里都很重要,在这里也不例外。预言之年501年的一月,在他遇到伊莉莎·雪风的前一天,他也在同一个广场布告栏上看到了同一则租房广告。
广告上这间出租屋的条件看上去很不错,因为伯伦希尔早就过了能在城市中心不引起骚动的年纪而被他寄放在城郊的德鲁伊之家,所以这间不大的单人出租屋对于锡里昂来说刚刚好。
他第一次见伯伦希尔时,伯伦希尔实在是太小了,小得能被装在毛领外套的兜帽里不被发现,让他错觉伯伦希尔永远都会这样小。很多父母都会有这样的错觉。于是直至今日锡里昂看见在不知不觉里长到能占据半个房间那么大的伯伦希尔,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也会想起伯伦希尔曾是一个铁冰骑士的白狼,他本来会成为那个骑士的坐骑,他本就会长到这样高大健壮。
总而言之,锡里昂找到了发布广告的房屋中间人。中间人是个和善的中年男人,名字大概是玛尔兹或者玛尔科之类的,有着让他感到略微亲切的半精灵的尖耳朵。第二天,也就是他遇到伊莉莎的这一天,他打算一早就把行李从德鲁伊之家搬到出租屋。
当他把行李堆在门口时,他发现他带了过多的东西,因为以往的旅行里伯伦希尔会帮他背着大部分箱子。他觉得有点儿尴尬,虽然周围并没有别人,却有一种考虑不周被抓了现行的错觉。这种错觉促使他做了第二个错误的决定,他赶在有人发现他的尴尬前,一股脑抓起自己的所有行李(而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伯伦希尔疑惑的送别声里迅速地出发了。
当他在距离出租屋两个街区的路口,险些撞上推着小车的伊莉莎时,这种错觉仍未完全消退,于是他再次发出了错误的问候:“您好,需要帮助吗?”
然后他们走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路程,直到锡里昂和伊莉莎发现他们租到了同一间单人出租屋。
没有人搞错住址。他们确认了很多遍,拿出了同一个房屋中间人写给他们的地址小纸条,报出了差不多同样的房屋中间人名字。
“所以结合这些事实和客观推论,”是冷静的雪精灵伊莉莎先说出了这个事实,“我们被骗了。”
锡里昂点了点头。他说:“我们该去维护自己的权利,让他给我们两个人的房间,或者退还一个人的租金。”
当他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卡进了一个道德的高地,不论是礼貌、道德,还是他所受到的“尊重女士”的教育,都在促使他继续说:“……当然,是退还我的租金,这间屋子归您。”
他看到伊莉莎突然笑了。即使在以后的相处中,他也很少见到伊莉莎用笑表达喜悦,当然,其他的表情也很少,仿佛这世上没有事情能惊到她似的。据她自己说北方人都是这样的,而她是雪精灵中是非常开朗的那一类。由于锡里昂并没有见过几个雪精灵,所以对这番说法存有极大的疑虑。
伊莉莎说:“你还真是挺有趣的。我们先去给那个骗子点教训再说后面的事吧。”
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但伊莉莎·雪风作为精灵来说才算刚刚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生命(实际上这非常奢侈,已经长过了一些智慧种族的一生)作为一个故事的话,讲来讲去总是离不开深林城、家、父亲、奥菲利亚,直到最后才勉强加上苏古塔、锡里昂。这也是世事中吊诡的部分:家人是彼此旅程里的过客,却要占据对方人生故事的重要篇幅。
但这个故事是伊莉莎的故事。
伊莉莎·雪风出生在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家庭,成长成了一个普通的雪精灵。她的故事大部分都乏善可陈,或者在世界上并不罕见,她的个头不高不矮,容貌也很寻常;她的成绩不错,但从来不是叫人亮眼的优秀;她不擅长音乐,木工手艺也很平庸。仔细遴选这些素材,却也不是完全无话可讲。比如,如果有一日,伊莉莎·雪风出名到她的故事变成诗歌传唱在大地上,后世的诗人一定会这样开头:她出生的黄昏夕阳如血,群鸦盘旋在深林城之上……这虽然不是事实,但在伊莉莎离开深林城时这项谣言已然初具规模。精灵们的寿命虽然漫长,不代表他们不会记错几十年前的事情,当然也很擅长以讹传讹。
实际上这是伊莉莎·雪风在这个故事里最喜欢的片段。黑漆漆的群鸟聚集在一起,然后一齐振翅而飞,成为一场葬礼最后的音节——群鸦是在一场葬礼上而非是在她出生时到来的。那一天是一个陌生远亲的葬礼,因为父亲他们的父辈来自同一个雪精灵部落,所以有些微不足道但值得被邀请至葬礼的血缘关系。
那也是伊莉莎第一次来到墓地。北方人的葬礼通常很简单,人们聚集在一起,牧师(如果逝者和在场大部分人都信仰同个神的话)祝逝者安息,棺木落葬,葬礼就结束了。她在听牧师讲话的时候看见了乌鸦。乌鸦与墓地和葬礼很相衬,伊莉莎这样想。到牧师讲完话(“愿他回归沃玛兹的风雪”)的时候,墓地里聚集了十几只黑色的鸟。这让伊莉莎很高兴,她很喜欢这一瞬间的氛围:群鸦停在墓碑间,像什么诗歌里的画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奥菲利亚在她旁边低声咕哝着“乌鸦……有意思”。
在葬礼的最后,群鸟飞了起来,在墓地上空盘旋。准确地说,是在伊莉莎周围盘旋。现在说起来时,情形好似非常浪漫,仿佛命中注定的神谕,诗人们传唱这个故事时也一定会穷极浪漫地描绘这个片段。但这类场景放到现实里就完全不是这回事,群鸟开始盘旋的时候,人们四散而奔,为了躲开落下的鸟粪,只有伊莉莎因为高兴而站在原地没动。黑鸟一只一只地停到她面前再离开,她发现它们不完全是乌鸦,其中混着好几只乌鸫、鹩哥和不知道名字的黑鸟。黎曼也混在它们中间,像一只会飞的煤球。
在这一天,伊莉莎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只要她想,就会有动物出现,来(大致上)配合她的想法。最喜欢响应她的是乌鸦、蝙蝠、秃鹫、黑色的猫,还有黎曼。不管她喊来了什么动物,黎曼都会混在其中。
她以为自己将来会做一个德鲁伊,像北方传统的德鲁伊那样,有一头大熊伙伴。再后来,她到了法师学院,那里的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你是个法师”。
又从这一天开始,再也没有动物会随着她的召唤来到她身边了。这项才能忽然就消失了,在她的幻想被现实替代的这一瞬间。世事的运行常常遵循玄妙的规律,尤其是有关法师的事,更是玄之又玄。
但是黎曼还是会来。因为他是她的魔宠。
好了,伊莉莎的故事即将讲完了。这听上去好像她已经死了似的。当然,她还活得好好的,还有很长的岁月还没有来到。
这个故事的结尾仍然在苏古塔的出租屋里。
一个(大概)叫做玛尔科的房屋租赁中间人,正在他用来接待房东和租房客的小出租屋里,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在前一天里,他把同一间单人出租屋分别租给了互不相识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干,每年都会有很多为了前程来这里租房念书的穷学生,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和女人不能拿他怎样,只能自吞苦果。他像熟悉推销一样熟悉推脱责任,而他的打手就呆在隔壁。
他打算喝掉杯子里的茶再回家。在他嘴里灌满茶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他的屋子的门被一只巨大的狼头取代了——严格来说,是一只巨大的狼头撞掉了他的门。这头白色巨狼挤进了他小小的屋子,一瞬间就塞满了他的半个房间。
这头白狼把目瞪口呆的玛尔科按在地上, 泛着生肉气息的狼吻差不多贴在他脸上,并从那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噜咕噜声。
他连尖叫都忘记了,更没发现茶水从嘴里漏了出来。
这时候另外两个脑袋从门框里挤了进来。他认出了那两个脑袋,是租了同一套房子的女人和孩子。
“您好,玛尔……玛尔科先生?我们在您这里租到了同一套单人房。”是孩子先开口,礼貌的语气让气氛显得极为怪异,尤其是高等精灵这种像唱歌似的说话调调,“相信您应该是弄错了什么吧?”
然后玛尔科被人从狼嘴下解救了出来。女人用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说:“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我们还是把他送去……”
还没等女人说完话,玛尔科尖叫着大喊:“这是误会!是误会!那间房子能住两个人!我会负责帮你们装修成双人间!”
玛尔科所指的“能住两个人”,是指这间出租屋有一个因为年久失修而封死的小套间,还附赠了一个像地下城遗迹似的阁楼。老房子的构造经常难以用外观判断。
“我竟然觉得,”晚上,他们在阁楼探险时,伊莉莎说,“这个阁楼真是物超所值。”
锡里昂捡起一本标题难以辨认的旧笔记本,说:“深有同感。”
于是他们开始了新的冒险。
一切都未完待续。
这就是伊莉莎·雪风的故事。
——END——
字数6526
我打包票女王没想到我们三个直接拆地图
账单我是不会付的!!!!
字数:6009
“弥迦先生。”女人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几乎没有他人来到陌生地域的紧张与恐惧,“他们如此称呼您。”
“你好。”他回答得简短,只用眼神示意对方到面前坐下。
“我觉得您或许在赶时间。”女人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问这是哪里,只是用细长漂亮的手指示意他看向门口颇为紧张的士兵。
弥迦本想说我们先讨论你的问题,毕竟对方也是初来乍到的,女性。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这位确实是不认识的人且与他的来历有些相似。
包括那种无法装出的上位者的气势。
“那就走吧。”与其在这里磨磨蹭蹭还不如直接去解决实际问题,并在途中解释。
颜看着那位红发的先生用严肃的语气与士兵交流了一会随后朝她示意跟上。
来到这片大陆是有一些意外的。
在颜的人生中意外可谓少之又少。包括她那意外失踪的男友,她问了那位乍看之下无害的神明,对方给出的答案也算得上是模棱两可。颜只是确认了她的到来和云启的消失或许并不是没有关联的偶然。
现在也只能感叹一声自家男友的运气确实不太好,但是既然牵连了自己,那么她就绝对不会让事情变得太过无趣。
更何况。
颜跟着所谓接引人上了交通工具,两人坐在车后座,中间隔了一个既不尴尬也不显失礼的距离。
“你来的不巧。”
“似乎确实是这样。”颜笑眯眯地应下了这句有些像抱怨的话,“它们不是阁下所熟知的东西。”
那是一句肯定句。
弥迦抿紧了嘴角,他意识到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好在她不是敌人。
“你对这里了解多少。”他问。
颜像是在选择措辞一般沉默了一小会,随即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话说得满是诚意,就像是在给弥迦一个尽职尽责的机会。
“总之——”弥迦推开车门一脚踹开了扑上来的怪物,“先解决这些。”
颜•格薇塔此人从小生在贵族阶级,即便现代社会早已不讲究这些,他们一族依旧富得流油。不论是工于心计的交流亦或者是亡命一搏,都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女人看着对方下车得果断,也没有犹豫。她透过车窗辨明了这里是类似于工业园的地方,推开车门的同时撞飞了一只奇怪的东西。
“呀!这是什么热烈欢迎?”她手腕一转,银色的光辉从只有半个脑壳的猴子爪间闪过,直接劈开了那个毛茸茸的前肢。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被吓到了,但是当弥迦转过头想要支援对方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一直被剃去了四肢,正面朝下被踩住脑袋的猴子正在吱哇乱叫。
“我想问——”她一刀捅进飞来的蝴蝶身体里,脑袋一偏躲开了锐利的口器,“贵国需不需要样本以供实验?又或者,你们没有研究室。”
“这里不是你原来的世界。”弥迦指尖一甩,鲜红色的三角形瞄着颜的耳边飞出,击中了另一只想要扑来的猴子,使得它后退了几米,“你的常识不管用。”
“哦呀。”她笑起来,在蜂拥而来的怪物中显得突兀,“那可真是——”
弥迦愈发觉得这个女人口气古怪,行为异常。
她鞋尖一点,竟是踩着半死不活的猴子跳了起来,直接落在了俯冲过来的蝴蝶脑袋上。
“送你。”
弥迦也不慌乱,山楂尖刺贴着指尖射进被抓住的另一只蝴蝶脑袋中,他微微弯下腰,背后飞奔而来的黑影踩着男人的背跳起来,细长的吻将那只被女人借力送过来的蝴蝶咬成两断。
“唔……”颜愣了一瞬,躲开了样貌奇怪的罐头蟹吐出的液体,指了指那只毛茸茸的生物,“您的狗?”
“……?”弥迦察觉到了对方奇怪的停顿,余光瞥见了那只被剃了四肢正在地上扭动的猴子,它没有流血,四肢的断面像是被酸类腐蚀,正在缓慢地扩大伤口,“是我的。”
“很抱歉,但是。”颜转过身,后撤一步躲开了扑过来的罐头和俯冲下来的蝴蝶,用小刀挡开了口器,发出叮的一声,“我可以摸摸她吗?”
不合时宜。确实不合时宜。
或许是意识到这个问题,也依旧忍不住自己的冲动,颜笑起来,那个声音不响,更像是在谈判桌上会听见的自信的声音,“不,只是我太久没有看见我的狗了。”
弥迦总觉得她说的不是狗,而是人。
不论是什么,弥迦都选择避而不谈,先面对眼下的情况。
“这里的怪物似乎比街上多出不止一倍?”颜粗略点了点数量,“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有。”弥迦回答得很快,听不出是欲盖弥彰,还是真的没有,“低头!”
他将扑过来的蟹罐子一脚踹开躲开了那些溅出的腐蚀液体的同时,射出了很多尖锐的山楂刺,颜正和一只半空中的蝴蝶缠斗,听到如此提醒迅速低下头的时候被口器划了一下肩头。
尖刺的攻击力不低,加上速度的加成,那只蝴蝶几乎是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尸体,迎面扑来的几只猴子也被半空中落下的尸体阻挡了脚步,男人喊着她走,那只猎犬一口咬住了颜的衣角往前带了一下,好让她迅速恢复平衡。
女人在猎犬从身边擦过的时候撸了一把背毛,手感好极了。
“去哪?”她问,对上弥迦有些担忧的视线毫不怯弱,“有地图就帮大忙了。”
“现在没时间去找。”弥迦跃起踩在了一只猴子头上,将它的脑浆踏得四处飞溅,颜则是眼疾手快地抓过一只蝴蝶塞进了猴子的嘴里,顺手将猎犬拉到了身体另一侧,“你喜欢?”
“是。”她承认得很直爽,“犬科是一种令人心情愉悦的生物。”她在奔跑途中又摸了一下那一对竖起的耳朵,“大型犬会黏在你身边,只可惜他好像走丢了,希望不会被坏女人捡走。”
颜没有停,又加了一句,“那是一只粉色眼睛的稀有品种,死在哪里的话我或许会失落一阵子吧。”
弥迦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长官,那里似乎有人。”颜的话题转换得十分之快,还没等到弥迦在心里夸奖她体力不错,后者就拽着他躲进了水箱的阴影中。
后背敲在金属上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弥迦也来不及龇牙咧嘴,他看见了一只猴子跑到两人刚刚站着的地方挠了挠自己仅剩的半个脑壳,似乎很疑惑。
“你看到了什么?”弥迦问她。
“一个,被围在怪物中间的人。”她回忆了一下,“似乎是白色的。”女人斟酌了一下,似乎像是在判断对面是敌是友,她忽地听见了藏在怪物爬行声中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和弥迦讨论是不是要往别的地方躲藏,就被男人塞上了楼梯。
那是一个巨大的铁皮储水罐,又似乎是一个气体储存罐,外部有一个直达顶端的梯子。
“你上去,我吸引注意力。”弥迦说,又把狗子一起塞给了她。
“我一会往那个方向引走怪物。”颜指了指相似罐子密集排列的区域,“我怀疑那是敌人。”
“谁在那?”
钢管敲击的声音和含含糊糊地说话声混在一起,逐渐靠近,两个人都知道没有继续商量的时间,颜抱着狼狗一路往上爬尽量不发出声音,梯子藏在罐子的背后,如果不绕过来看是看不见有人在攀爬的。
弥迦也没有停留,在看见颜爬了两层楼高之后迅速从阴影中窜出,留给背后的人一个红色的影子,钻进了另一个巷子。
怪物的数量很多,颜一边爬一边小心地探出头去看,弥迦的速度很快,她爬到半途的时候已经发现对面似乎已经失去了追击目标。
安静趴在她怀里的猎狗扬起脑袋舔了舔她的下巴,后者正在观察这片区域的管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罐体四周没有写具体内含物,各种管道四通八达也看不出具体的使用流程。颜索性拿出小刀往罐子上划拉了两下。
那把银色的小刀带有一定的腐蚀性,外部铁皮很快就被划掉了一块三角形的缺口,里面似乎还有一层银色的物质。
怀里的犬科动物凑上去闻了闻没有得出个所以然,只是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颜拿着刀的手。
当小刀终于将那层足够厚实的银色内胆划开,里面涌出的是液体。
“热水?”她掰过了猎犬的脑袋试图不让它去舔。
与其思考炸了这里会不会有太大的区域性损失,还不如考虑如何把眼前的问题解决。
更何况,装满热水的罐子应该并不会引起多大的问题。
颜顺着梯子爬到顶端的时候才发现上面有一只漂亮的蝴蝶等着她。
女人压低了身形从背后靠近,高跟鞋踩在罐子上几乎没有声响,当她一跃而起的时候那只蝴蝶才反应过来背后有人。
不得不说,这些怪物的智商似乎普遍不高。
她没有选择杀死这只漂亮的东西,而是割断了它的口器,又戳破了翅膀,夹在腋下准备一块带走。
罐子的顶端似乎装有控制器,弥迦的猎犬在解决了蝴蝶怪之后就一直在用爪子扒拉那个开关,颜伸手拧开了阀门,不出一会就听见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这是好事。
她奖励一样地揉了揉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将蝴蝶塞进了她嘴里,“帮个忙。”
那个笑容看上去有些可怕。
狗子的耳朵往后躲了躲,还是乖巧地咬住了已经没有了攻击性的怪物。
颜则是退到了罐子的边缘,顺着直线加速方向奔跑而后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越过了五六米距离跳到了另一个罐子上。
动物的跳跃能力明显比人好多了,挡颜拧开第二个罐子的时候,猎犬已经咬着蝴蝶接连跳到了第四个罐子上,它在那上面转了两圈,既没有接着奔跑也没有去扒拉开关,反而是发出了低吼。
颜没有多想,两三次跳跃已经基本耗光了她的弹跳能力,当她落在第四个罐子上确认里面没有液体的时候地面已经腾起一片白雾,热得熏人,哗啦啦的流水声也响得小半个园区都能听见。
蜂拥而来的怪物冲进白雾的时候,颜正顺着牢固的管道一点点离开罐子,这里的地形有些复杂,流水声和雾气很好地掩盖了她的行踪,虽说在管道上跳上跳下跑酷的行为并不符合她的性格。
那条聪明的猎犬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颜侧耳停了一会怪物踩在水里啪嗒啪嗒的响声,没能分辨出她是不是已经安全落地,只好自顾自地先轻巧地搭上另一个楼梯一路爬下去。
地面上的水已经形成了小型的水塘,落地的瞬间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响,颜甚至觉得自己周遭的怪物声音停了一瞬,但是很快另一头就传来了一样的声音。
是那条狗。
颜勾了勾嘴角,没想到有一天还真的和动物一起并肩作战。她没有犹豫,也不后退,而是直接跑向了烟雾中央。
踩着水塘的声音异常明显,割下猴头的瞬间,黑色的长发就重新回到了烟雾当中,那只没死透的怪物挥动着爪子却只抓到了裙角的一点布料。
尖锐的指甲像是无头苍蝇的翅膀一般胡乱挥打,最终抠进了满是热水的地面。
看来水温并没有想象中的高。
颜摸了一把带着水汽的长发,手中的小刀也凝着不少水珠,混杂着猴子的血迹一路低落,形成了粉色的液体。
另一头犬类的嘶吼声愈发靠近,却也不是一直在响,和自己一样,那只看不见影子的猎犬同样是选择了咬死一只就退的战术。
颜附身向前,踩着两个罐头蟹的脑袋抓住了飞在半空的蝴蝶,刀刃锐利,一下割断了蝴蝶的翅膀,口器扎进手腕的同时,漂亮的手指将它牢牢抓住,一把扯下来,挡住了飞溅出来的腐蚀液体,从侧面扑上来的猴子共有三只,牢牢拽住那根还插在手腕中的细长口器,沾着腐蚀液的蝴蝶连带着最近的猴子被一块甩开两三米远,小刀顺势插进另一只猴子的脖子里,刀刃上的酸性液体使得伤口无法闭合,潺潺涌出鲜血,正好喷溅在第三只猴子的身上和脸上。
被鲜血遮挡了视线的猴子勃然大怒,尖叫着冲向还在研究手腕的女性,后者脚尖一挑,柔韧的腰线向后仰,一只蟹罐子的尸体从猴子的后方撞出了大量腐蚀液,颜则是抓起了那只死在地上无头猴的尸体挡住了大部分的体液。
尖叫声和水声响成一片,当怪物扑到白雾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跟丢了目标,随即就从阴影里冲出一只毛色靓丽的猎犬,带起一片水珠的同时叼走试图往上飞,看清地形的蝴蝶。
它跑得快极了,两三下躲闪就带着几只速度快的猴子躲进了阴影。
随即又是一片尖叫。
长靴被地面的水打湿了一半,鲜红色的布料染着同样颜色的血迹,裙摆被利爪撕开了一个小口,反而更方便了活动,衬衫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有些凌乱,漂亮的手指扯开了最上方的风纪扣,解了那根有些松的领带,黑色的长发纠缠在白雾中映衬着沾有血液与脑浆的脸庞,她的嘴角翘着一个好看的弧度,黑色的眼睛里只能看见反握着的小刀反射出的银光。
那片蒸腾而起的白雾仿佛是专门为她而准备的白雾,又像是死神为爱女披上的婚纱。
当水雾散得七七八八,地面躺满了尸体的时候,颜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猎犬早已不知去向,大约是找主人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浑身沾着水汽,立在那片尸骸之中。
“很精彩。”
“多谢夸奖。”颜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女人,她手中的钢管上有颜色发暗的痕迹,由衷祈祷那不是弥迦的血液的同时,颜收起了小刀,摆出了一副亲人的模样。
“来谈一谈吗?”
对面似乎并不想和她多说,钢管裹挟着腥臭味的风一起袭来,颜往后退一步不幸踩中了脚边的蟹罐子,腐蚀液体喷溅而出。
贝塔本没想多说什么,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比较天真的姑娘,而在她瞥见那个藏在液体后面翘着的嘴角时却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的同时,贝塔觉得自己的左半边小腿像是被烧着了一样的疼,对面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右半边的衬衫料子被腐蚀得有些眼中,手臂上是一块一块的伤痕,肩头似乎还有一开始被蝶划开的伤口,现在正在流血。
比起一开始看见的神采奕奕,现在是显得狼狈极了。
吃了不清理战场的亏,颜不怒反笑,她借着那些还在缓慢流动的已经降温的水,在还未散尽的雾气和阴影中清洗伤口。
穿着白色高领上衣的少女似乎是在观察情况,红色的眼睛隐在不远处,仿若一只猛禽,随时都可能向敌人张开尖锐的喙。
“刚才和你打的男人呢?”
“你在关心同伴?”
她的钢管敲击了一下地面,发出的声音刺耳极了,那似乎是一种讯号,颜觉得周围的怪物又要聚集起来了。
“如果这样理解会让你比较开心。”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只是如果他死了,我一个人想突围有些困难。”
钢管从斜上方叮的一声撞在颜的小刀上,腐蚀的声音滋滋作响,却对这根金属没有多大的作用,还想说些什么,颜就看见对面的姑娘往嘴里塞了一根糖果一样的东西,她的力气忽然增强,颜只能顺势滑出去几米远。
站定的时候还觉得手腕隐隐作痛,但是战况并不允许她停留。
笑声如同气音消散在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中,没想到看上去彬彬有礼的大小姐模样的家伙也如此能打,贝塔一口咬碎了嘴里的糖果,钢管猛地转换角度甩向颜的左侧腰腹,这个力度下如果要挡只能将小刀换手,颜没有听漏身后的响动,当她勉强反手挡住钢管,手臂渗出血迹的同时,一直蝶猛地弹出口器扎进了她完好的右侧后腰。
女人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踩住了贝塔,她鞋跟细长,被用力踩住绝不是什么好现象。贝塔来不及呼痛,猛地反应过来这人的刀尖已经顺着光滑的铁管一路滑了过来,借力打力一般地在最接近她的时候挥出一个半圆。
迫不得已只能后仰,贝塔手里的钢管横着挥了一下,挡开了还想砍第二下的颜。
女人退了一点的同时反手抓住了那只偷袭的怪物,割下了它的脑袋,又拔出了还在吸血的细长器官。
“后退!”
弥迦来得晚了一点,他放出的山楂尖刺也裹挟着真正的子弹,两三次扫射后成功逼退了还想靠近的贝塔。
从后面来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些伤口,他扶了一下还在试着给他止血的女人,一点点打着掩护让人后退。
“呀,弥迦先生。”颜笑道,“英雄救美。很帅气。”
弥迦没有答话,两人之间持续了一会尴尬的沉默,只剩下了呼吸声。
“如果你说的。”弥迦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如果你说的粉色眼睛的猎犬,名字叫云启。他被分配到冰川区的斯佩尔斯。”
“呀,怎么想到现在告诉我?”颜神色一凛,顺手解决了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猴子。
“这里是很重要的地方。”他像是有些生气,“不能再让你继续毁下去了。”
“说的好像我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颜捂嘴笑起来,“不过是几个水桶。”
“账单会寄给你的。”弥迦催促她,“快走。”
颜在原地站了一小会,直至重新听见了钢管与地面的摩擦声,她像是终于休息够了,平稳了呼吸,“谢谢您。”
弥迦只感觉到耳边扑来一点夹杂着血腥味的红茶香,那是一个很标准的贴面礼。
再回头,还没有自我介绍,名为颜•格薇塔的黑发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