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鹤野
评/随意
(铲一下,设定有借鉴参考ovo
白樾站在锁仙台上,蹙着眉,对着面前跪坐的人叹了口气。“成壁,你执意如此吗?”
猎猎寒风中,青年人单薄的衣衫被风吹起,衬得他的身形愈加消瘦。他振起衣袍,向他行了个格外郑重的晚辈礼。“师叔,晚辈心意已决。”
白樾看着他掩盖在袖袍后的眉眼:“吾的剑一出,你可就再没有回头路。”
顾瑜又是一拜:“晚辈知道。”他的目光依旧垂落在地,没有向白樾身上投去一分一毫,白樾也因此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见他说:“晚辈此举,已得师尊准许,上锁仙台前,也与师门中众师兄弟做了告别,晚辈绝非一时兴起,请师叔成全。”
顾瑜一揖到底,如瀑黑发披散,许久后才起身,露出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
顾瑜:“晚辈顾成壁,求师叔剃我灵骨。”
白樾没有回应,他负手而立,一身黑衣在皑皑白雪中格格不入。仙山的风吹过他的衣袍,吹过他腰间悬挂的剑穗,吹过他随意束起的黑发,唯独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岁月的刻痕。万年无一的剑修站在清净无垢的山巅,宛若一枝削瘦静默的古松,他沉默着,一种深遂而森然的气味就开始无声地扩张,像灵山雪水酿的酒,像破剑谷中徘徊不去的凌冽剑气。锁仙台上骤然一空,顾瑜静静跪坐在地,任由那种冰冷压过他的肩膀,听见仙人的诘问如同千斤之石,压在他的脊背:
白樾:“为何?”
顾瑜平静的眼神在那两个字中轻轻晃动了一下,终于露出一点茫然的悲苦,但很快又消失无踪。
顾瑜:“红尘未断,不敢入灵山。”
白樾:“你入仙门两百一十六年,北海之战中以身为祭,使数百修士不被魔障所惑,受灵山封赏在银池修养十二年。”他看着白衣小仙人,一字一顿:“有何红尘未断?”
顾瑜沉默良久,垂手抬眼,露出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像是坠入了某个追忆的网。“北海之战,有一丹修在护送百姓离开时,被魔修围剿。寡不敌众时,她以本命灵丹作基,引爆灵山大阵,将数百魔修尽数埋在山渊之中。”
他的话音停顿片刻,模糊地跳过了那个赤裸而冰冷的宣判,转而落入另一种惆怅而苦痛的徘徊,在反复摇摆之中,只轻轻说:“……她姓陆,是与我一同入仙门的师姐。”
山风吹拂,万籁俱寂。顾瑜没有顺着那道早已远去的幻影往下说,转而轻巧地另起话头:“北海之战后,我灵基受损,幸得灵山庇佑,得以在银池中温养。”他伸出手,袖袍下的手臂修长,皮肤光滑,隐有玉石泽润之光,“受此恩惠,我修为渐长,触碰到了筑基巅峰。”顾瑜看向白樾,轻笑一声:“晚辈愚钝,不曾想过能有如此境遇,灵山要我入大道,晚辈受宠若惊。”
他话音骤止,但他的怅然已经足够为白樾呈现一个身不由己、万般悲叹的答案。
——灵山要我入大道,但大道之中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入道成圣,就要将最后一点凡心也尽数抹去,从此忘我、忘情。
白樾久久沉默着注视着他,许久道:“突破筑基,升入化神境,这是数万人求而不得的仙缘。”
顾瑜又笑了,轻轻唤道:“小师叔。”他生了一张清秀的脸,双目灵动,染上笑意时顾盼神飞,隐隐露出一点与当年有几分相似的神情来。“百年前我入门时,你就在清心堂中与我们照本宣科这一句无数人口耳相传的话,但那时你尚且会一扔经卷,嗤之以鼻地御剑而去,只说世间千万大道,皆在心中,修与不修,全凭人的一腔真心。晚辈受师叔指点,只觉醍醐灌顶,铭记至今,片刻不敢忘。”
“可我所求并不多。”顾瑜慢慢地说。
他脸上笑意散去,露出一点寂寥。“您不必劝我,也不必欺我——恕晚辈冒昧,师叔,您守在化神巅峰数百年,只差毫厘就能圆满,为何不愿再进一步?”
为何不愿再进一步?
白樾背在身后的手抽动了一下,收在鞘中的本命剑乍起嗡鸣,灵山上千万年来的浩瀚意志遥遥地呼唤着他,拉扯着他,要他抬头去看漫天星辰与亘古之道——为何不愿再进一步?再进一步,修成圆满,成为三千大道之一,成神,成圣。
灵山上的罡风百年如一日地吹拂他的躯体,破剑谷中凛冽的剑气修剪着他的躯体,擦出温热鲜红的血,磨去一切脏污与棱角,要他百毒不侵、无欲无求。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仙人命途则漫长不见尽头。他做凡人的那数十年光阴浸透了庸俗的烟火气,可再浓烈的回忆,在漫长的苦修之后也遥远如前世。
他抓着那一点微末的光与火,就像抓着自己飘萍般的来处,他苦苦坚持数百年,只是不愿意忘记自己是谁。
但灵山不养凡人。
那么顾瑜在那十二年的闭关之中,在无数个昏沉浑噩的日夜里,忍受着池水灵气洗髓之痛,看着曾经鲜活生动的人如同山壁上的壁画般逐渐褪色、死亡,他是否也同自己一样,大逆不道地怨憎过这修行之路?
成圣之路是自我诘问之路,白樾在人所罕至的山巅上数百年,后辈有意无意的一句叩问如同敲裂屏障的最后一颗碎石,白樾迎着顾瑜的眼神,平静如面具的神色倏地裂开一条缝,如同春暖雪化时,河床上绽开的第一条裂口,万里戈壁上,第一棵钻出顽石的野草,他像是一个久睡的人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悠悠醒来,对着久违的人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小兔崽子,还会消遣我了。”白樾说着,一抖手腕,清亮剑光一闪而过,名动天下的剑修拔剑,凛冽剑意将锁仙台上的千年积雪一扫而空。
“闭上眼睛吧。”他说着,话音里带上了一点独有的桀骜。“千隳出则无悔,我尽量不伤你神识,尚且能给你留几年的寿数。”
“你还可以在余生缅怀她。”
第一道剑气打入顾瑜经络之中的时候,白樾听见了一声隐忍的喘息,但顾瑜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如冰雪塑成的雕像。白樾看着这样的小仙人,依稀想起他入门那年,是那般灵秀逼人的一个少年,只是百年苦修如白驹过隙,仙门清修磨干净了他的五欲,将他剥筋削骨,塑成一个出尘的云上人,他曾在那些芸芸众生中看到的那种庸俗却也鲜活的色彩,在他们身上被一层层剥离,最后只剩这一具冰雕玉砌般的骨肉皮囊,追着幻影一般的长生大道,亦步亦趋地向前走。
白樾目光向下,看见一点深深的红色凝结在他心口,固执地守着人间七情带来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刺痛。
他叹气。
人啊,终究是挣扎不出红尘的生灵。
九十一道剑光落下,灵骨出体,曾经死死缠绕着他的、属于灵山的庇佑一点点松动,失去了可以望尽山川的眼睛,可以听遍寰宇的双耳,可以触及星辰的双手,仙山已将他除名,将顾成壁的名字从碑林间抹去,他不再与大道共生,再次坠入凡尘,沾染上一身污泥。但白樾却能看见,所有肮脏污浊又缤纷美好的色彩一点点重回到他笨拙的躯体中,如同百川归海,星星点点的颜色填满了他的五脏和皮囊,一如他百年前在热闹的京城酒楼上,看名动京城的画师一笔笔绘出的那游山图。
十里长街上甜腻的酒香,巷尾小摊里飘出来的呛人的肉味,孩童手中高举着的糖葫芦,悬挂于天的绚烂烟火,凡尘的一切随着那贴入躯体的缤纷色彩重新涌入他的眼睛。白樾悬腕提剑,剑指灵台。
第九十九道剑光落在了顾瑜的眉心。
“灵骨出,灵基废。”白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顾成壁,你已被灵山除名,重回凡人肉身,受五欲之痛,伤病之苦,你可后悔?”
顾瑜仍跪坐在原地,漆黑的铁链从他身上褪去,他满头黑发皆白,汗水打湿了鬓发,冷冷地贴在脸侧,他头疼欲裂、痛不欲生,但仍是挣扎着起身,最后向熟悉又陌生的九霄云上人行了大礼。
白樾看见了他隐在白发后疲倦又满足的笑容,便也不再说。
剑修收了剑,一身玄衣隐入了雪山之中。白雪茫茫,天地无常,不知何处的风吹来,一朵凋败的花重又回到枝头,在风雪之中绽开了柔嫩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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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xx年,x月,x日
距离第一封邮件发出已经过去多久了?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今天依然没有收到园子的回信。
很奇怪,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不看邮箱的人,她不会每日都看,但也会定期清理。
难道说,出了什么事情了。
20xx年,x月,x日
今天看新闻,看到了被追踪狂跟上的女性的事情。
现在想起来,圆子前一段时间似乎也是如此。每一次我遇到她的时候,她都像在躲避什么人一般,连我的声音也听不见,就匆匆离去了,就和新闻中被跟踪狂缠上的女人一样。
那个女人,是怎么摆脱了那个跟踪狂来着……好像,是什么很艰难的途径,是收集什么证据吗?还是把跟踪狂打了一顿,坏了,想不起来了,报纸也找不到了。
明天去书店问一问吧。
20xx年,x月,x日
今天依然没有回信。
20xx年,x月,x日
我去了她的家中拜访。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感到窒息,现在只有见到她才能让我安心。
但是那里住的不是她的家人。我不会记错,那一片的别墅,只有她家后面的山坡上有茂密的绣球花。我忘了今天我是怎么回来的,回过神来我就已经在家里了。
为什么她连告知一声都不告诉我了呢,明明我们是血亲啊,虽然不是兄弟姐妹那般,但是既然我们一起长大,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想不到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写纸质日记。”
座敷童子一样的少女捧着边缘已经蜷曲的笔记本,随意地一甩一甩。振袖上蓝色的蝴蝶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似乎快要飞起来。
“这事本来不归我管的。”她随手将本子丢在地上,瞳仁已经盖住了整个眼球,接着数只眼睛次第从她的额头上张开。
紧接着她的和服下摆仿佛被人用手那般撑起,堆到腰间,但是本该旖旎的景色反而让对面的男人惊叫出生,本该是幼女腿部的地方,只有节制动物那般长着数个关节、闪着寒光的肢体。
“你这是要坏我的生意啊。”女孩一掌打在男人的小腿上,撕心裂肺的剧痛顺着小腿传上来,男人惊恐间失了平衡倒在地上,捂着小腿尖叫打滚。女孩没有理会男人的惨状,扯着他的头发,将男人拖进深处的房间。
“要不是客户打电话来我还不知道。”本该稚嫩的嗓音逐渐变得尖利,带着指甲抓挠玻璃般的艰涩和刺耳,“生前就那么恶心,怎么做了鬼还那么贱啊!”
“真的是,非常感谢您。”
位处于二楼的小房间里,老妇向女孩行礼。
“哪里哪里,售后没有做好是我们的问题。”女孩收回在老妇身上四处轻戳的蛛腿,“应该是全部清理干净了。”
接着她恭恭敬敬地捧起身边的箱子,双手递到老妇面前:“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们的失职,这是我们的赔罪礼,还请您不要嫌弃。”
“还是和当年一样的药吗?”老妇接过箱子,但只是放于膝头。
“是的,”女孩抬头,八只眼睛一同看向老妇,“因为那人怨灵的影响,导致您不好的记忆被唤醒,这和您当时来此的需求相悖了,因此如果您坚持当时的服务,我们这次会免费帮您继续消除这部分的记忆。”
“他怎么样了?”
“已经被鬼差带回地狱了。”女孩从身后掏出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文字,“这是鬼差的回执,您可以收好,待您百年后,将此物与身体一同火化,鬼差便会认出您,并为您设下让他永世也找不到的咒术。”
老妇语塞,半响才笑出声:“劳烦你了,这事不是很容易吧。”
“倒也没有。”女孩难为情地搓手,“出现这种纰漏,多给客户争取赔偿也是应该的。”
一个钟头后,老妇这才起身告辞,女孩起身送她出门。
“对了。”捧着箱子走到楼梯口时,她想起来什么。
“当时交于给您的信物,还在吗?”
“在的。”女孩疑惑不解,“我们的惯例是委托人过世后才会处理信物,以防委托人取回,不过那个信物包含了您深刻的恨意与厌恶,您确定要取回……?”
“请帮我丢了吧,如果可以的话。”老妇想了想,“随便丢到马路上就是。”
Moonlight
Chapter 1
Gathering 雨凑云集
越是接近,越能清楚地望见帕维纳上空那轮诡谲的黑日。它的边缘像是镶嵌着一层金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可中心却如同无尽的深渊,漆黑深沉,仿佛一个黑色的空洞,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光辉与热量。
世人一厢情愿将其称之为“第七恩典”,可谁又能说之前六道“恩典”就全然是上天的恩赐呢?
……
猎手们隐匿于密林间,踞高眺望。
乌沉的天幕下,帕维纳城肃穆地伫立于河流对岸,湍急的河水冲刷着堤岸,时不时翻涌起细小的金属闪光。
入城大桥跨越卢塔河,连接此彼两岸,河岸那头,高耸的城墙遮挡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河岸这头则是熙熙攘攘。两支水火不容的仇敌在丘陵前毗邻扎寨,彼此提防。稍远处骚乱的人群像没头的苍蝇,在混乱的土地上游荡,有些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或抢夺,有些茫然无措地呆立,更多的则是涌入了大西面的酒厂。
更远的西面,则是金黄的麦田与三三两两的民房。金色的麦穗在微风中晃荡出沉甸甸的弧度。现已是收获的时节,却麦也未割,无人农忙。
“看起来第七恩典对帕维纳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海伦娜·凯勒略微皱了皱眉,发出一声感叹。
隐秘的笛声随着微风吹入耳内,猎手们紧锣密鼓开展行动,一部分安顿营地,一部分探听消息。
狼群化整为零,分头出发,搜集情报。
海伦娜·凯勒也不例外。
海伦娜·凯勒走出猎手议会营地,单手叉腰,左右顾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唇。
死墓军与勇火教团之间的气氛依旧剑拔弩张,彼此的警戒心都十分之强。身披甲胄的守卫忠实地驻守在营地入口两旁,手中的利刃即使在惨淡的天光之下,仍闪烁着森冷的光。两边不是肃穆的寂静,就是萦回的祷告,无有杂响,可见纪律严明,戒备森严。
海伦娜·凯勒动了动耳尖,视线从往来红斗篷与黑披风上滑过——天知道这里聚集的死墓军和勇火教徒比她之前一年见过的都多,仿佛一团团外出狩猎的马蜂。
她掠过那些身影,将目光转移到中央的空地上。
虽然出发之前安布里耶那混蛋戏称此处地势平坦,视野开阔,恰在三族营地包围中心,颇适合开篝火大会,但其实这里既没热闹,也没篝火,仅有几个或茫然或慌张的帕维纳居民罢了。
海伦娜·凯勒的目光在跌坐的几个平民之间略略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一位不断左右踱步、口中念念有词的吸血鬼身上。
这个男性吸血鬼身高六英尺有余,双耳微尖,发色黑棕,面貌大致相当于人类的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双眉紧蹙,眼珠左右游移不定,面色煞白——虽然吸血鬼脸上本来就没什么血色,身上穿着遍布刺绣的黑色长袍,刺绣精致、却又没那么精细,也不古典。
吸血鬼没穿鸦羽披风,不是死墓军,更像是一位血族新贵,且大概率不从属于猩红之弦——他们那一系总是更喜欢白色。
现在在城边晃悠的吸血鬼,如果不是死墓军,则大概率是从帕维纳跑出来的,说不定能从他口中得到帕维纳的情报。
海伦娜·凯勒略一思忖,勾起笑容,举步朝对方走去。
吸血鬼注意到了她,上下打量了两眼,随即快速展平眉头,收拢了周身逸散而出的焦躁,眼角微微翘起,无形间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傲慢来,率先开口道:“如果你想打听大公的行踪,那我除了告诉你他在剧院外就无可奉告了。”
多么富有代表性的吸血鬼对待外族的社交方式——先下手为强抛出一句话,堵住别人的口。
某些吸血鬼的傲慢态度还是如此地令狼不快。海伦娜·凯勒暗中摇头。倘使对方的瞳孔没有紧缩,眼神没有漂移,倒还真有几分临危不惧的气度与趾高气昂的本钱。
而现下来看,与死墓军相比,不过色厉内荏罢了。
八成是一只菜鸡。海伦娜·凯勒嗅闻到几丝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惶然气息,在心中如此评估道。明白吸血鬼不会吐露更多内容,她也不打算多浪费工夫。
海伦娜·凯勒简单道谢后,调转脚步离去,并暗暗琢磨:
——是什么让这个大陆的优势物种,吸血鬼,也会感到恐惧?
黑日到底带来了什么?
疑云丛生,谜团重重。海伦娜怀抱着疑虑,走出一段距离后回首望去,希望再从对方身上发现端倪,没料到,却正对上一张熟人……哦不,熟吸血鬼的脸。
那位身披鸦羽披风的熟吸血鬼与同族友好道别,唇角绽开热情洋溢的笑容,朝海伦娜挥了挥手。
海伦娜·凯勒不无诧异地睁大了眼:“……莎勒·雅丽斯图?”
——莎勒·雅丽斯图是海伦娜·凯勒为数不多的、近乎于朋友的异族熟识。
他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吸血鬼。这位出身苍白之序的奇葩样貌清秀俊俏,性格乐观热情,拥有着并不浮于表面的亲切与开朗活泼的笑容,更难能可贵的是一视同仁地尊重每一个生命。
若是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地挑出些什么毛病的话,剔除他是个吸血鬼本身,大约就是喜欢骷髅架子,以及稍显天真的性格。
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不合时宜的天真是一种奢侈。
海伦娜·凯勒打定主意,扬起明丽友善的笑容,向莎勒·雅丽斯图套取了消息。
毫无防备的血族没想太多,很干脆地说道:“他叫我不要靠近歌剧院,那里情况不明、很危险。海伦娜你也要小心~”莎勒语气真诚。
海伦娜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稍稍舒展眉头,回应道:“你也是。”
结合上文,这条信息的指向性非常明显,歌剧院发生了某些变故,致使大公被困。
异变跟随恩典,或许那里正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
海伦娜与莎勒告别,继续游走于城外的土地之上,搜集情报。
一些猎手、死墓和勇火在逮耗子,一些在零元购,一些在女仆装,一个在采蘑菇,一些在锐意制作花生酱,一些在争论谁家老大裸奔最强,一些在埋小狗,一些在读故事书,一些面色铁青地拿着蘑菇饼干——哇,好大的胸。
精英团队的实力真是恐怖如斯,这块地皮怕不是都被犁了三犁。
除却以上并不重要的信息之外——
河流中漂流着死状凄惨的尸体,洁白的水鸟争夺断指为食,翻新的大桥下细小的盔甲碎片被河水反复冲刷,啤酒厂内回荡着诡异的哭声与呢喃,密林之中深藏着邪异的巫术仪式……
“情报还是不够充分,很难判断城内具体情况。”海伦娜·凯勒垂首深思片刻,不由叹息,她同途中碰上的安布里耶分析道,“根据现有情报分析,城内出现了怪物,人们自相残杀,恐慌的浪潮席卷了一切。幸存者们逃出,却无法准确地描述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而城外森林里残留着意义不明的巫术仪式。火刑台上钉着血族的颅骨……不知是不是人类的手笔。”
阴险狼没出声,海伦娜·凯勒不耐地“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重重拍在对方肩上:“你有没有在听啊,开小差是吧!”
安布里耶皱眉“嘶”了声,反唇相讥:“虽然我很想说臭老太婆你也会干正事,但你先看看前面。”
“?”海伦娜·凯勒诧异偏头,看向喧闹的正前方。
那是勇火教团营地的后方,原本放置着一只宝箱,一只可疑的宝箱。
正因为太过可疑,所以海伦娜完全没考虑过打开。
而现在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堆人,狼人、人类、吸血鬼……他们挤成一团,狼狈地发出嘈杂的声响,推推搡搡,四处奔逃,一只热情洋溢的闪耀黑色啵比小精灵正追在他们身后,落下一个个热辣滚烫的金色之吻。
场面混乱如斯,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狼人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发出了无情的嘲笑。
“真是热闹呢。”
“这算艳遇吧?”
“好福气好福气,羡慕不来,羡慕不来。”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那就不必了!”
缺德的狼人在远处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嘲笑,笑罢之后,安布里耶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老太婆你刚才都说了什么?”
“——所以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见啊!!”海伦娜·凯勒条件反射飞起一脚,给早有准备就地翻滚的安布里耶险险闭过。
“切。”海伦娜收腿并发出不屑的哼声,“算了,你还是等回去统一讨论的时候再听吧。”
她说罢,望向远方的视线忽而一凝。
灿烂的金发跃入视野尽头,一道眼熟的身影向死墓军营地走去。
海伦娜·凯勒拧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指节。
“——我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家伙。”
TBC
本来想搞笑但是没有搞笑细胞,可恶!
抓一抓朋友和未来队友,但因为想不出什么好玩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路过,等第一章!
磕磕绊绊写完了!!感谢浅白老师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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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月圆之夜,但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本应照亮行人脚步的银白月光,农户孤身在雪夜的深林中行走,寒冷像寂寞许久的鬼魂,一个劲撕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男人忍不住换了只手提灯,在衣服上使劲搓了搓开裂的另一只手,试图把知觉从寒冷中拾回来。
真冷啊,雪一刻不停地下,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封进冰铸的壳子里。农户掸了掸外套,趟着快有小腿深的雪艰难跋涉,被雪水浸湿黏在腿上的裤脚让他止不住地打颤。仿佛为了排解孤身一人的寒冷和恐惧,他在心里和自己聊起天来,一唱一和地抱怨逃出栅栏导致他不得不出门找寻的羊,如果不是它跑进树林,现在在壁炉边安享干燥温暖与母亲无微不至照顾的就不是狗,而是自己。那条狗也该死啊,偏偏今天生产,羊跑了不说,还得让身为人类的他亲自去找。
没用的的畜生!
想到里,农户挫败地呼出一口白汽,他已经太过深入这片森林了,但别说是羊,连一根羊毛也没见着。风穿晃动茂密树枝的声音听起来像温迪戈在发疯,以种不摧毁一切不罢休的架势狂奔着穿过树林,把试图裹紧衣服的农户推了个趔趄。农户慌忙拉住自己的帽子防止被风夺走,寒风的威压下他不得不保持低头缩起来的姿势等待,直到周遭平静下来,他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扶正了自己的帽子。
他抬头的动作突然顿住了,被雪花覆盖的视线前方,一只身被黑毛的四足野兽在雪中行走。狼?他不敢有大动作,惊疑地缓慢移动手指拂去睫毛上挂着的霜花,凝神看去,那野兽看起来有着狼标志性的吊眼和三角耳朵,但身形大小与自家正在偷懒的狗无异,甚至嘴里叼着一个小布包,对站在这里的自己也只是懒散地抬起金色眼睛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它原本的路。看起来像狼,但体型比起狼太小,对人类没有敌意还带着人类社会的制品,怎么看都像帮家里拿东西的狗。
看着眼前的大黑狗,再念及享受炉火的自家狗,农户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还是别人家的狗懂事啊。”
大狗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它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其它可以被称为“狗”的存在后,转头看了眼农户,钻进了灌木丛中。
农户第一次在一条狗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古怪”的表情。
灌木丛一阵抖动,还在回味刚才古怪表情的农户毫无防备撞见一个全身黑毛顶着狼头的类人怪物从灌木丛中大步跨出来,怪物有半人高,向两边吊起的金色眼睛盛满怒火,最前端的狼吻张开,露出满嘴獠牙,吐出的却是清脆的小女孩声音:“你这个瞎了眼的老【消音】,说谁是狗呢?”
农户愣住了,见到怪物他下意识想逃跑,但突然被骂,还是被小女孩骂,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逃跑的打算。
他的呆愣似乎被怪物当成了挑衅,怪物全身黑色硬毛炸起,龇牙伏低身体,像人手一样的部位在着地瞬间异化为锋利的黑色前爪,像一支离弦的箭朝农户射过来。
二者的速度有难以平衡的差距,慌乱的身体又难以维持平衡,农户结结实实摔进积雪里,还不等他爬起身,黑色利爪已经拍向他的脸。风裹着潮湿泥土的气息先一步抽到他的脸上,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足够农户在这个距离看清怪物嘴里的尖牙。
完蛋了。农户绝望地闭眼等死,突如其来的破空声,随后是小女孩的惨叫和重物砸进积雪的沉闷声响。他睁开眼,正好看见一双长靴踩着雪走到他身边。
“谢……谢谢……”惊魂未定的农户瘫坐在烂泥里,仰望眼前的救命恩人:一名高大魁梧的成熟女性,金褐色短发张狂地飘扬在身后,硬朗的脸上眉头皱起,金色眼珠和下撇的嘴角写满不耐。黑色的干练猎手装下能看见宽阔的双肩和鼓起肌肉线条的健硕手臂,她拎着一只皮质手提箱,另一侧的手中紧紧握着黑色长鞭,长鞭另一端延伸到漆黑的灌木深处,方才就是这条长鞭打飞了袭击他的怪物。
想起怪物,这可怜的男人总算回了神,能听懂人话的狗……不,已经可以确定是狼了,还能直立行走口出人言,完全可以和村里老人们口口相传的“狼人”故事相照应。他哆哆嗦嗦地开口,试图向面前的猎手传递自己对怪物身份的猜测。
灌木丛后的挣扎和呻吟声打断了农户的话,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猎手已经把沉重的箱子朝响动的方向砸了过去,在一道撞击声后,灌木丛里彻底没了声息。
农户咋舌,手提箱原来是这个用途吗?
他们在原地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除了风裹挟雪粒子砸在身体上的声音不断响起,再也没了别的动静。一旦静下来,寒冷再次爬上四肢百骸,他抬头看了一眼,不知名的猎手依然紧皱眉头凝视手提箱丢出去的方向。似乎是感受到了下方的视线,她淡淡道:“你走吧,我一个人处理。”
猎手的话随着寒风灌进农户耳朵里,他打了个寒颤,想到那个张牙舞爪的漆黑怪物,农户即使见过了女人的本领依旧不放心,紧张地问:“你一个人真能处理的了吗?要不等我去村里喊点人帮忙……”
“帮忙?”猎手尾音上挑,淡漠的金色眼睛眯起,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在男人肢体间扫视一圈,嘴角嘲讽地勾起,最后视线定格在他因恐惧尿湿的裤裆上。农户暴露的皮肤飞快涨成绛紫色,男人特有的尊严催促他梗着脖子为自己辩驳几句,却意识到女人在用一种锐利的视线上下打量他,仿佛冰冷的匕首一层层剥开他的皮肤脂肪肌肉,一条肌理一根骨骼地计算他身上可以盘剥的价值。
这种人类特有的贪婪眼神比发狂的野兽更让人胆寒,因愤怒而沸腾的热血瞬间被满天飞雪冻僵了。他缩着脖子垂头丧气地准备自觉把唯一的银币上交,却听到上方传来女人的嗤笑:“你运气很好,这头小畜生的命已经有人付钱买了。”
付钱买了?什么意思?
猎手瞥了眼他呆滞的脸,再一次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仿佛身后就是着火的房子,却因为一个拦路的白痴不能立即去救火。“我是佣兵,根据报酬杀死怪物是我的工作。”解释完的猎手显然并不想听农户回答,简短地说:“滚吧。”
农户如蒙大赦,立马起身跑远,直到他踉跄的身影从视野彻底消失,猎手才放松绷着的脸,叹了口气走进灌木丛,一把把躺着装死的黑色狼崽子提起来。刚解开捆在狼崽嘴上的鞭子就听她叭叭叭开始抱怨:“妈!为什么不让我给那个蠢货一巴掌!人类大雪天死在山里可太正常了!”
猎手无奈地松手,狼崽稳稳落地,还没来得及继续发言就被亲妈一把捏住嘴筒子。
“维亚,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同样闪烁的黄金瞳映照出小狼的脸,“大多数人类恐惧我们,弱小和恐惧可以让他们短暂地像狼一样团结,甚至能围猎狼人。”
她掰开小维亚的嘴,弹了下狼崽现在还很结实的乳牙,补充道:“你现在确实可以在森林里给他一点’小教训’,但会招来其他人类对我们的围捕,甚至会引来一些很难对付的家伙。或许我们能顺利离开,但你没法保证其他在人类中生活的同族也能安然脱身。作为族群的一份子,我们不能让同胞替我们承担潜在的风险。”
小狼甩了甩头,挣开猎手的手嗷嗷鬼叫:“好的好的知道了,快放开我!”她往后跳了几步,冲妈妈吐舌头:“永远以族群为优先,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1417年,帕维纳城郊
麦穗的香气在风中游走,亲昵地和草叶打趣又嬉笑着跑开。卢塔河一如存在时那样在沉默中向目的地行进,波光粼粼的水面漠不关心地映照周围的事物——高悬的黑日,阴翳的天空,在麦田上盘旋的群鸟被浪卷起又拍散,泡沫湮灭后露出岸边散步的女人。
维亚正沿着河岸往西溜达,准备去看看大桥和啤酒厂,她从来不是在营地里待到行动开始再踏出第一步的狼。更何况,在勇火教团和死墓军扎堆的地方待着简直是对鼻子和耳朵的折磨。虽然这里也没有多好,边上的小屋里满是人类的汗臭味和兴奋的窃窃私语,维亚目不斜视,默默远离了一些。
这次出来只是想找点吃的,对人类的劫掠行为掺上一爪并不在维亚的目标清单上。
原本的打算是这样,直到她余光瞥见了被塞进战利品箱子的极光狼皮毛。
极光狼,美丽而矫健的同胞们,因皮毛带有魔法抗性,她们被异族定义为魔法生物,维亚听闻过这些同胞们的皮毛被当做高端奢侈品被其他种族售卖的信息,但从未真正做好直面的准备。小维亚曾在贝伦海姆附近的森林和极光狼群一起奔跑,每每想起眼前仿佛还闪烁着纯白的皮毛的奇妙光晕。她们穿过密林,奔进雪原,在寂旷的天地间嬉闹,打滚,歌唱,跳起身接空中的雪花。小维亚喜欢和她们一起跳高,腾空跃起瞬间宛如身处流动的极光正中,快活得连明天吃什么都可以忘记。
自离开贝伦海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再见过极光狼。二十年对狼人的寿命来说并不是个可以被轻易跨过的浅浅车辙,她没想过再见到的极光狼会是一张失去了血与肉,了无生机的皮草,丝毫看不见极光曾经在上面流动的痕迹。
狼人是种族归属感很强的生物,就算是维亚这样自小和母亲四处游历,脱离族群的个体,依然会在见到同类时产生亲切和喜悦。她们拥有同一起源,承蒙同一恩典,在漫长的时光和斗争中忠于彼此,哪怕身体消亡,灵魂也寄宿在族群的身体中。
现在,房间中死去多日的灵魂跨过了二十年时光碾出的天堑,对维亚发出呼唤。
第六恩典降临以来,不像狼人和血族那样拥有夜视能力的人类就陷入了不分昼夜都要依赖人造光源照明的境地,仓库里的匪徒们也不例外,也许是做贼心虚,他们只在房间中央放了一盏灯。
昏暗的灯光照不到斜斜依靠在门外的维亚,她已经咽下怒火,甚至看起来心情极佳地往门口的地面丢铁蒺藜。这种阴险又好用的暗器在箱子里永远有一席之地,数量足够她哼完一整首狼人孩童们都会唱的儿歌。
哼着家乡小曲儿的猎手完全不担心屋内的人发现她,狂热的搜刮还在继续,翻箱倒柜的噪音就是她最好的掩护。至于那些铁蒺藜,它们对比奢华的器具太小,对比闪烁的宝石又太过不起眼,被贪婪无限钝化感知的强盗们分散注意力给这些小玩意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但不是没有。维亚的耳朵抖了一下,通过声音推测出屋内有一个人停下了翻找的动作,朝门口走来。她立即绷紧身体一改刚才的懒散,手摸向腰侧的匕首。被发现了?虽然正面冲突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她有信心把发现端倪的出头鸟割喉并带着极光狼皮毛全身而退。把这些未经训练的泛泛之辈全部打翻并非难事,但留下什么对獠牙党不利的记录就糟糕了。
注意力高度集中,物品被随意翻动的声音和其他人的嬉笑都远去了,只剩朝门口逼近的脚步声,门口的猎手伏低身形,握紧的匕首微微出鞘,计算着男人进入她攻击范围的距离。
黑吃黑输了谁也怨不得谁。
五步,四步,三步……就在维亚掐着时间准备拔出匕首前一瞬,脚步停下了。还不及维亚细想匪徒们发现她的可能性,就听到重重的巴掌声和男人的怪叫同时响起。
……?好急,好想把脑袋伸进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你这个不长眼的想私吞大东西?嗯?我说过有什么好东西要放在那边箱子里的吧?”听起来像是头领的低沉男声狠狠训斥着门口的倒霉蛋,随后是几句脏不可闻的粗口和响亮的巴掌打脑壳声,维亚仔细想了下,挨打的人在打人者站起来前好像兴奋但不忘小小声地叫了一句“金的!”
“………………”维亚语塞,用空着的左手挠了挠眉毛缓解尴尬,但绷紧的身体并没有放松警惕,依然维持伏击的准备姿势防止里面的人诈她……虽然越防越感觉自己的谨慎在里头闹剧的衬托下像个笑话。
身为狼人,在冰天雪地里卧数小时乃至数天只为等一个机会的行为并不算罕见,每一位成熟的猎手都有足够的耐力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维亚自认哪怕比不上同族,和人类比起来也足够有耐心,但在里面的男人骂出一句“狗东西”后,维亚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捡起石头一个翻滚砸碎了屋里的提灯。
狗狗狗,这些人类就会拿狗当辱骂的词汇,狗可比你们讨喜多了好吗!
光源消失使屋内的匪徒们陷入了混乱,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头领,他猛地回身合上木箱盖子,搬起就跑。正中维亚下怀,吃力抱着一箱财物重量的男人刚踏出房门,就被铁蒺藜狠狠扎进了脚心。头领在眼前倒地哀嚎,本想追出来的同伙也都陷入了迟疑。坐在树上看好戏的维亚嗤笑出声,像过去嬉闹那样迅速地一跃而下,翻滚前进,抓住猎物蹿向别处,中间还不忘踹一脚辱狗的人,就像踢开挡路的石子那样自然。
不过这次极光并没有环绕在她的身侧,而是被她牢牢抓在手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匪徒们反应过来时仓库附近只剩下首领的哀嚎,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就不见踪影。跑远的维亚转头冲仓库入口乱成一团的人们吐了吐舌头,坏东西,没用捕熊夹对你们可是看在村里投喂大宝中宝小宝的人类份上呢!
斯库尔看着面前重重扔在地上的箱子,还有边上张牙舞爪每根毛尖都透着得意的维亚,罕见地沉默了一秒,随即温和询问:“这是什么?”
“嘿老大!这都是好东西!什么金烛台啊大宝石啊串成一串的我也不知道的漂亮玩意儿啊……先说好我没对正经人家的物件打主意,刚在河边遛弯看见一群人在抢仓库!他们能抢仓库我也能抢他们。”维亚得意地挑了挑眉毛:“黑吃黑嘛!走过路过来都来了不吃一口多亏呀。放心,一个人都没死,我在树林里绕了几圈也做好反追踪处理才回来的!”
“獠牙党需要发展,这箱东西挑挑拣拣应该能为族群提供不少财力上的帮助。”有着金色眼睛的猎手轻踢一下脚边的箱子,佯装苦恼:“毕竟我们将恩典收入囊中,统一大陆之后,有不少地方还是需要花钱的吧?”
年轻的议会长无奈地笑了,他答应维亚,稍后会找人清点这箱争斗前获得的战利品。维亚小小地欢呼了一下,急匆匆跑出房间,又急匆匆探回一个脑袋补上告别,随后毛毛躁躁地扎进狼群中。
像水花跌进大海。
Vol.224「蜜月」《末日之前,末日之后》
作者: 夏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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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吃完以后,我打算去死。她在把袋子递过来时说的这句话,他险些让失手将袋子落到地上。
我们会找到食物的。他在袋子里摸索了几下,挑了小小的一块放进嘴里。粗糙的,面粉的硬块,喀喀地在嘴里转动
我们见过那些死于饥饿的人。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我想更体面地,离开。她的头发披散着,枯槁并纠缠在一起,脸上满是灰尘和污渍。她的眼眸比他记忆中要黯淡了一千倍。但她还是很美,他想。
我们可以再往南走几公里,一公里,或许只要几百米,我们离地图上下一个小镇应该很近了。我们会找到吃的,总会有食物的。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嗯,希望吧。今晚的谈话就此结束。
或许是,忍受得够多了。末日以来,两人相互扶持,从一个聚集地到另一个聚集地,沿途人烟渐熄,越来越难碰到其他人类,灾害消除了大部分人类,以及大部分人类生存下去的条件。偶尔一时的安定,随即便被迫再度启程。这是一条看不见方向的长路,没有终点,没有希望。
他用一根树枝摆弄着柴火,想着这一路他们对抗的一切,饥饿、寒冷、疾病,他们都克服了。但好运总会用完的,过去三天他们找遍了周围的村落和农庄,毫无收获,光是为了寻找洁净的水源就费尽力气。末日后最初的几个月,他们还常有说笑,心中怀揣着希望,在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某个模糊的地方,相信灾难有结束的一天。
如今,他已经许久未曾在她的脸上看见哪怕一点点的笑容。沉默是他们俩长久的旅伴。
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冲动站起身,看着身旁那蜷缩在睡袋中的她,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睡颜,但记忆中自有一张恬静的脸浮现,明明是只有在睡觉时才静得下来的一个人。难道要我丢下你独自活着?难道让你丢下我独自离去?难道要我独自一人活在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
我们坚持了很久,也许已经足够久了。他想。
无人添柴的篝火,火光渐次微弱。
……
天明,她将他叫起,两人一起吃光最后一点“饼干”,将毛毯、毛衣和睡袋依次收起。拿出地图确认方位,指南针已经坏了,扔了,但方向应该是对的,他抬起头观察太阳的位置。这里,他和她确认道。他们收拾好行李,背上包裹。
如果今天再找不到……他随即将那些纷杂的念头跑在脑后,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那个袋子,但没有收回手,她眼神里传递过来的惊讶让他久违的有了些开心的情绪。别想那么多了,他牵着她的手,出发。
走出森林,翻过下一个山丘,在背阴处竟有一幢独立的大屋矗立。
地图上没有这儿的标识,这屋子不在地图上。
或许……他能看到她眼中的迟疑,这可能是个机会,他握住她的手。
要小心。
他拔出枪,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房子,透过倒塌了一角的围墙窥视内部。没有动静,没有人。
他们穿过围墙,环绕房子做进一步的搜查。房门塌了一半,玻璃窗也大多破碎了,能够看到内部空荡荡的景象,壁橱、抽屉,都是打开的,空的。还有一张桌子倾斜着倒在一旁,断了根桌脚。
这里也不行,早就被人搜刮干净了。她说。你在看什么?
我认识这幢屋子,他把目光从房屋顶收回来,跟我来。
他带着她来到屋子的后院,这里是一片空旷的不毛之地,就和这世界上大多数地方一样,贫瘠荒芜。
我们要做什么?
首先,先找把铲子。
铲子找到了,是把花园用的小铲子,上面还缺了一小块。他把铲子插在地上,开始讲故事:末日之前,在生存狂和末日迷中有个小有名气的视频主,是生存狂中的生存狂,信了末日来临的那一套,便在山区建起了大豪斯,拍了很多相关的视频,然后……好吧,我也没精力讲故事了,总之,这底下会有一个储藏室,如果那个人的视频没错的话。
也可能没有。
对,也可能没有,也可能里面是空的。我们可以在这里花几个小时挖个坑,或者走几个小时去那个镇子上碰碰运气。50%对50%。
……那还等什么,我们开始挖吧。
靠一个人虚弱的身体干不动这个体力活,两人交接着一把铲子轮流干。他只能尽力多铲几下。
直到一声低沉的声音从地下传来,那是铲子碰撞到木板时的声响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铲子撇在一旁,一阵强烈的眩晕令他眼睛发黑。她绕着他和那个坑转了两圈,控制不住得扑到他身上。
秋,秋,这依然可能是空的。他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不要太激动。
如果是假的,我就毙了你。她坐起身子,手里拿着那把手枪,眼里噙着泪和笑意。然后再毙了我自己。
他们休息了十几分钟,平复心情。然后又干了十几分钟的活,清理了木板上的泥土,再想方法撬开木板门。门后面涌出清新的空气,令人为之一阵。是个好兆头,他想。
从包裹里翻出打火机,摇了摇,还有一点油。她拿着手枪在他身后站定了。我先下去,他叮嘱道,如果有什么意外,不要犹豫,开枪。
他举着微弱的火光,翻身跃下,落地时膝盖在什么东西上磕了一下,地窖下面响起沉闷的一声。
梁,怎么了?没事吗?
没事。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是个折叠式楼梯,等等你可以用这个下来。
他在下面摸索了一阵,再次打起火苗,黑暗中的一切都显出模糊的形体,但仍看不真切。他慢慢凑上前去,对着显露出来的光滑,一字一顿地念出上面的文字:梅—林—午—餐……
梁——你还好吗?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好似一场梦醒,禁不住地叫道:“快下来!快下来!”
这间地下避难所分成三个房间,最大的那个房间里储存着各种物资,各个牌子的罐头食品高高垒成一座又一座小山,各式水果罐头,午餐肉罐头,豆豉鱼,豌豆罐头,牛肉猪肉,玉米浓汤,这样的罐头山足有五座。还有两箱单兵作战口粮、野外生存口粮的套装,打开其中一箱中的一盒,里面有各式便携餐具,净水片和营养剂。还有8桶大桶装的纯净水,干净整洁的衣物,毛毯,纸巾,有一个小方盒里装满了药片、药水和绷带。还有很多,很多
最里面的那个小房间里有一台小型发电机,配上两小桶柴油,事先已经铺设好了电线和电气。末日前的工业产品一旦开始工作,很快就让这个避难所充满光明。
第三个房间是专门供人休息的,有专门的床铺、沙发和桌子,配备了供暖设备。当他抱着一堆东西走近这个屋子的时候,她已经把那堆脏破的衣服脱得只剩一件,正坐在地上大嚼特嚼,塑料袋被翻弄的声音和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就像有五十个世纪那么遥远。
“你在吃什么?”
“饼干,我在吃饼干,可不是我们自己做的那种。”她把手里的白色方形物递到眼前,是很朴素很常见的那种饼干,散发着淡淡的奶香。牛奶饼干。
“我们做的那就是块砖头,面粉砖头。”他一边咀嚼着饼干,一边对曾经视若珍宝的那些面粉“饼干”发表锐评。
嗯哼。她忙着用清水滋润饼干肆虐过的嘴巴,便随意发出几个音节表示赞同,“哇,好爽!哎,你拿的那些是啥。”
“这个,是沐浴露,这个,是洗发水。”
“你是说!”
“我已经把热水烧起来了,新衣服,毛巾毛毯,牙刷牙膏,我们什么都不缺。久违的洗澡,当然是女士先请。”
还不等他说完,她就已经冲出门去。
趁着这个空档,他开始做晚餐的准备,摆设好便携式瓦斯炉,主食是牛肉罐头配已经开出来的那包饼干,甜点是黄桃罐头,饮品有咖啡,茶叶和牛奶,虽然都是粉末冲剂。他摆正角落的唱片机,把从仓库里淘出来的唱片装上。突起的乐声如利箭直上云霄,随即转为悠扬亘久,然后加入人生的最后一段激情。
你衣衫褴褛,不停旋转————
“梁?梁!”她的呼唤将他随音乐放飞的意识拽回,侧身望去,她正站在门口,只用一块毛巾围着身子,湿漉的头发滴着水,些许发簇沾连脸庞,因为热汽蒸腾的双颊带着一抹绯红,那毫无疑问是记忆里熟悉而遥远的她,没有沾染污渍,褪去疲劳与忧愁的她。
“梁!我一直叫你你没听见吗?!帮我拿一下我的衣服。”
“啊,抱歉,我走神了。你要换的新衣服我已经帮你放床上了。”
“放床上。。是要我在这里穿衣服吗?”
“穿呗,又不是没看过你穿。”
“唉,有什么好看的,我皮肤变粗糙那么多,又瘦得只剩个骨头,还有好些伤疤……”她走到床边,背过身去,缠在身上的毛巾自然滑落。
“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这么多天以来,你在我心中依然是那么美……”
“梁……”
……
“停!别靠过来了!好臭,好臭!你还没洗澡吧,别就这么靠过来!”
“别大声嚷嚷的,好不容易营造的氛围全没了!”
“哪有什么氛围,臭死了!快去洗澡,没洗澡之前不许碰我。快去洗,洗完我们就吃饭。”她一手扣上衣服的扣子,另一手甩过毛巾来,“快去啦。”
“知道了知道了,哎呀~”他把手里的毛巾卷成一团,无奈地向门口走去。
她终于忍不住捂着嘴轻笑出声,随即那笑容扩散开来:“就好像回到了末日之前一样。”
“是啊,就像是末日之前。”
唱片里的歌手终于抓住机会唱出那寥寥几句歌词
~~我将开启新的生活
~~以“自我毁灭”的方式
~~我将醒来,如同新生
……
~~于毁灭之际
大破灭之后四年,在全球幸存下来的3100万人中,有两人幸运地找到一小片乐园。今晚,他们相互搂着对方躺在床上,为接下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的安稳日子而感到安心。在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苦难未来之前,在小小的温暖地下,庆幸自己还记得末日之前的味道。
他们甜蜜地进入梦乡。
END
写于2023.11.29
(前期的压抑与后期的明亮,是为了强化“蜜月”的感觉,这种转变或许会显得突兀生硬,请读者把这方面的感想说一下,让我能有所把握)
Ps. Red Rock Riviera这首歌很好听,给我去听
【玻璃声】疯子
作者:菲心
评论:随意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拉回现实,床边的闹钟显示现在是早上六点,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肯定是司那家伙干的好事。果不其然,卧室门外响起了叩门声,在他第三次敲响之前,我打开了门。故意拉开窗帘露出的阳光精准的照在外面那人的脸上,他不适地眯起了眼抬手挡住了光线,我看到那只手上布满鲜血。
“把窗帘拉上。”他将头扭了过去。“打碎的是哪一瓶试剂?”我双手抱胸冷冷地问他。他罕见的沉默了一瞬,“你先把窗帘拉上。”我抬脚就往外面走,他一把拉住我,“是你昨天晚上放在B2柜子上的那瓶。”我停下脚步转身拉起他鲜血淋漓的手,那手上的伤口此刻已经溃烂,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这只手不想要了我可以直接帮你剁掉。““解药给我。”“打碎我的试剂还想找我拿解药,司,难不成我的试剂还有让人大脑退化的作用?”我冷笑着看向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因为刚刚经历过光线的照射,红色的血丝已经爬上了他的双瞳,看上去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一件沾满消毒水味道的实验外套将眼前遮蔽为一片黑暗,恶鬼在黑暗中扼住了我的咽喉,“是我最近脾气太好了是吧?”血腥味直往我鼻子里冲,血液蹭到了我身上,伴随着越来越剧烈的窒息感,他伏在我耳边轻笑,“你说是我的手先坏死还是你先窒息而死呢,我亲爱的妹妹?”
我毫不犹豫的抽出口袋里的手术刀狠狠往他的手上扎去,钳制我的手松了片刻,我抓住这个机会一脚踹过去,却又被对方接住反被摁在墙上,“不要忘了你的陪练是谁,闹够了没有,条件是什么?”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要新的实验体,五个。”这下换他瞪眼了,“不要得寸进尺。”“那就三个,但是我只给你解药的配方,自己配去吧。”“成交。”他松开我,我回到卧室随手写了个配方给他,接着又重新躺回床上打算睡个回笼觉。
第二次被玻璃破碎的声音吵醒后,我果断地推开实验室的门并一把打开了所有的灯,一片玻璃碎片擦过我的脸侧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关上!”他的声音带着戾气和警告。我撇过他脚边摔碎的容器,声音同样冰冷,“再吵醒我一次我就把你那该死的眼睛挖出来做成灯。”听到这里他反而笑了起来,“以我手目前的状态,我不保证会打碎你多少个试剂管哦,月。”“D7左手边第二排第一个,多说一个字就杀了你。”我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把那几声说不出意味的笑关在实验室外。
一个星期的第一天,就这样被他毁了个彻底。再次躺回床上,可却怎样也睡不着了,在脑海中把他进行了四遍活体解剖后,我决定把这个星期需要的物品采购回来。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我走出了家门。
这是一个沿海的偏僻小镇,镇子上的人不多,也只有一家杂货店。一路上,偶尔打招呼的人都被我无视了,我没有和蠢货说话的习惯。就这样一直到买完东西我都保持着沉默,周围嘈杂的声音使我烦躁,蠢货就是蠢货,毫无意义的对话和虚伪的表情真是让人厌烦至极,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个家伙的确还算能说话的人。
海边的天气总是多变的,天空聚集起了乌云,只是片刻,大雨倾盆而下,回去的路堪堪只走了一半,时不时有蠢货带着他们那令人厌恶的花花绿绿的伞靠过来,我的忍耐快到极限了。“再过来一个就杀掉好了。”这样想着,头顶却忽的多了一片黑色。“不打伞的小疯子。”见不得光的疯子穿着雨衣用缠着绷带的手递给我一把黑色的伞,“走吧,回家了。”
我接过伞跟在他身后慢吞吞的走着,到家后一条毛巾被远远的抛给了我,“真是的,把家里都弄脏了。”他拖着长腔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今天的卫生归你了。”“实验室的那堆玻璃可是你弄的,实验室归你。”我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扔进烘干机,无视他的埋怨回到实验室,五个实验体静静摆放在我的实验桌上,残留的余温证明了他们的新鲜。
外面的人还在抱怨卫生的分配,有点吵,不过倒是习惯了,毕竟我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而今后还会继续这样生活,谁让我们拥有着共同的姓氏和血脉,我们都是疯子。
作者:舞舞纸
MODE:无声
节节节瀑布坠落事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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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节节瀑布坠落事件(7)
“唔,这问题是过了,但你的话……我不纠正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在模仿九保,樱桃酱也挠起了耳朵,“这个吸收,不是把人吸进去的意思。”
樱桃酱说着,将一只手摁在吧台的桌面上,然后将另一只手交叉在桌上的手上,做了个竖劈的动作:“触发吸收的第一种情况,是空气墙生成的时候穿过了人。墙不会把人劈成两半,而是会像一种立场一样把人吸住,然后它会按照设定,把学生墙外的部分往里推,把外人墙内的部分往外推,这样就能安全地安置墙上的人了。”
然后樱桃酱将两只手都撑在了吧台的桌面上:“第二种情况是,有力对墙造成了冲击。把这张桌子当成空气教室的墙的话,我的手摁在桌上,给桌子施加了一个力,桌子会给我的手一个反作用力,因为里的作用是相互的,如果我用很大的力气撞桌子,桌子也会用很大的力撞我,那我应该会很痛。
“这里的吸收就是把我摁桌子的力给吸收了,我摁在桌子上会像摁在果冻上一样,不会痛,不会受伤,但桌子还是在这里,它会把我兜住,不让我打穿它,但仍会拦着我。移动墙的时候碰到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听着樱桃酱的说明,胧目想到了他在山下看到的,看热闹的学生纷纷探出身子又被墙挡回去的光景。看来她们就是被墙‘吸收’了以后,慢慢地被推回了观景台。
“按照空气教室的示意图,空气教室的长边是沿观景台的栏杆设置的,瀑布的边缘在教室之外。有这道屏障,她要失足也只有2点屏障消失的一刹那,其他时候就算她往瀑布下跳,也只会被墙挡住。”
“但这个只是个示意图吧?”说着九保用手指在墙外比了段距离,“既然是墙,它应该有厚度。这个墙在瀑布内的部分会不会只是墙的‘内侧’,它的‘最外侧’会在瀑布外吗?如果用很大的力气撞击空气墙,被它吸收,会深入到墙壁里面、瀑布外的地方吗?陷到墙里的人如果处在半空,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安全区域’,只能在墙解除的时候掉下去……不过那样的话,半空中有一个被卡住的人,应该不会没人看到……这样也不行……”
“嗯,先不说卡在半空中的人会不会被人看到吧,这个空气墙是没有厚度的,不要我说‘像果冻一样’,你们就把它当成果冻啊!再说得明白点,这堵墙是‘这里有条界,你出不去,撞上去也出不去,只是不会痛’,这样说可以明白吗?这张图里空气墙的边界画在瀑布内,就代表学生出不去空气墙,不管怎么撞都出不去,而且也不会卡在里面。所以要从瀑布失足,只有2点的时候。”
“2点前,瀑布周围确定是无人区吗?”小葵这个问题按道理应该是第一时间确认的,现在问得反而显得有点晚。
“是的,因为布置了教室,任何教室里的外人都会出现在老师的手机上,除了老师和学生,能够进入教室的只有我和樱桃酱、胧先生和龙先生四人,这点我们在教室刚设好的时候确认过。”
“那有没有可能,在你们搞活动的时候,有人在教室附近的山上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小白目击了,比方说,有个暗杀者在山里杀了人?那个人在2点前进不去教室,只能伺机而动,然后等到教室解除的那一瞬间,把小白灭了口?”
“但老师在听到有人惨叫的时候立刻就张开了空气教室啊,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人的话,他在重新张开教室的时候应该来不及离开,至少会出现在老师手机的名单里,除非他会飞,不然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是什么杀手,就算他会使暗器隔空打穴好了,小白的死因可是坠崖,那至少要小白配合他走到河正中才能下手。更何况小白身上并没有远距离武器击打的伤口——而且啊,如果有这么个杀手,警方肯定不会说是意外啊,直接说凶杀就可以了,不用拐弯抹角。”
“那有外来者的可能性还是小……老师是什么时候开的教室,你们还记得吗?是事发后立刻张开了吗?”
“是,而且还是目目让老师开的教室,几乎紧跟在惨叫出现后。有几个学生还想跟着目目跑下山,结果却撞在了墙上,对,我有这个印象。”龙哥点头答道。
“因为胧先生和我们一开始就设定成了可以自由出入教室的人员,所以可以跑出去,不过后续撞在墙上的人也不会痛就是了。”
“那,那当时的学生里有人神色特别复杂或者心虚的吗?”
“没注意,感觉大家都挺兴奋的。没办法嘛,异世界可没有这么刺激的事。在我们异世界,生活可是非常枯燥乏味的。”
“我们不是乐子,小白也不是。”胧目皱着眉头,似乎理解了大小姐们为什么雇佣自己。
“我知道,至少宁宁把你们当朋友,我也是。”胧目有点不好意思,拿起了九保刚才看完的空气教室说明书,埋头看了起来。
作者:凰
评论:笑语
(PS.想到什么就写了什么,可能有点跳脱(跪))
人们是如何遗忘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能清晰地回忆起记忆中那张曾经生动的脸了?那张脸的轮廓、形状和大小,脸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我们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遗忘的?
那张脸能做出的表情会是最先被遗忘的吗?还是那双眼睛的颜色和皮肤的质感?又或者是看见那张脸时自己内心的感觉?
从不用闭上眼就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到即使用尽力气去回想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像这样忘记一张脸,究竟要花上多久?
2080年春,多佛。
这是佐西亚疗养院中平常的一天,阳光明媚,温暖宜人,我们要讲述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天开始再合适不过了。
春风往往是最先带来时代变换的消息的使者,在这个疗养院中,老人们并不都得靠着访客的讲述才能了解外界的一切,但每年开春随着微风到来的访问季依然是大多数人最期待的时期。
然而在开始讲述之前,有些事情是有必要让听故事的人知道的,否则的话,我们的读者很容易就会因为不解而失去兴趣了。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环境与气候的剧变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也是为什么每年只有那么几个月,人们可以自由地到佐西亚来进行探访。
当然,与此同时,飞速发展的是我们的科学技术,尤其是生命科学与人工智能。从前的人大概很难想象,但如今在佐西亚的花园里,随处都可以见到外表与人类无异的智能机器人护工在照料行动不便的老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为方便了解这个故事而提供的信息罢了,今天我们要讲的与环保议题无关,更无关乎工业发展中带来的一系列的问题,我们要讲的,仅仅是关于这么一个人——又或是说,是人工智能的故事。
佐西亚的东南角有一片被修剪成环形迷宫的蔷薇花园,老人们只有在探访者或护工的陪同下才会来到这里散步,一同欣赏枝叶交织成的整齐的篱笆和点缀其上的蔷薇。
要在这样的时代将花朵养得如此娇艳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佐西亚的每一个人都认识这位园丁,而它却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仍然保留着旧时代那种流线形的浅色机械外形,在相对平坦的面部开了两条狭长的缝隙作为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工智能是从哪儿来的,也没人去深究,佐西亚的主管从未对此表示过异议,而它修剪出的蔷薇花园又让每一个人都心生喜悦。将有智能的机器人看作怪物追杀的年代早已过去,现在,人们在这儿和它们相处得相当平和。
园丁有它自己的名字,但这部分数据丢失在了不知哪一次清理中,于是大家就都叫它“罗伯特”,这名字或许有些太过敷衍,不过至少罗伯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意见。
罗伯特从不离开蔷薇花园,因而每年也就只有那么几个月,它能见到除去送货机器人之外的人。探访季开始后,人们会在散步经过它身边时友好地向它打招呼,而罗伯特也点点头,从它那张不会动的嘴里发出一声“你好,麦迪逊夫人”或是“早上好,戈登先生”。
即使最初会为这样怪异的外形感到困扰,但很快,即使是最为顽固的戈登先生也接受了罗伯特,并且在钓鱼这项活动的理论探讨中与它成为了朋友。
所以要知道,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的上午,在蔷薇花园附近有着不少人散步的时刻,罗伯特独自一人坐在入口处的长椅上发呆这种事,是非常、非常罕见的。
它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一副被压扁拉长了的墨镜,当它安静地把头转向某个方向时,没人能知道它在看着的究竟是不是正前方,而显然人们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一点——除了一个提着老实公文包、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人。
老人就和绝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很难看出他究竟是七十岁还是八十岁,但不同于其他仍关心潮流的老人,这一位穿着他和自己一样上了年头的西装,就像是某些守旧的贵族对待他们的家徽一样,在坐下时仔细地解开西装的纽扣捋平褶皱,把公文包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坐在罗伯特身旁,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个机器人,直到他的目光引起了它的注意。
“哦,抱歉,我没注意到您,”罗伯特微微转过头,电子音中带着真切的歉意,“您好,先生,这真是个不错的早上,不是吗?”
“是的,今天天气不错,”老人说道,微笑了起来,“你好吗,罗伯特?”
罗伯特点点头:“看来您知道我,先生。我很好,您度过一个愉快的早晨了吗?”
“那就要看情况了。”老人又笑了一下,转头扫视了一圈面前的景象。半分钟前罗伯特就在望着这一切,而他对此感到好奇,便又问道:“罗伯特,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罗伯特似乎是愣了愣,“哦,是的,我在看那边的蔷薇,还有不远处的一位老妇人,以及她身边那位看上去是她孙女的年轻女士。”
它说着,转动自己的脖子让面部正对着某个方向,老人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在前方十几米的蔷薇篱笆边上,一个女人正陪在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妇人身旁,一起跟另一位似乎是医生的年轻人交谈。
“你认识她……她们吗?”老人问道。
“哦,不,我并不认识,”罗伯特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们,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年轻女士看上去有些眼熟。”
“这话听上去像极了我那个年代的人会用的搭讪啊,”老人再次笑起来,“不,或许是我父母那个年代的人才会用的。”
罗伯特看起来似乎又怔了一下,它表达不出情绪的脸转向老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可不是搭讪,先生。您作为一个人类,难道不会某天突然觉得另一个人类很眼熟吗?”
老人不笑了。罗伯特的语气听上去非常认真,他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会有那样的状况的。”
罗伯特得到了回答,也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又转过头去,望着它的蔷薇和不远处的人们了。老人观察了这个机器人一会儿,在得不出什么想法之后便也移开了目光,去打量那对和医生交谈的祖孙了。
就像人们猜不透彼此的想法一样,老人也想不到此刻罗伯特正在“想”着什么。他不会知道这个和他年龄差不了多少的人工智能看着那位年轻女士,无意识地“回忆”起了自己在某个透着阳光的客厅中第一次被小主人唤醒的情景。
“你好。”那个女孩的面容比光晕还要模糊,本该甜美的声音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所干扰,但它还是从记忆里尽力听清了她所说的话。
“你好,”它听见自己说道,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出标准的对白,“β7E-51,为您服务。”
“五十一?”女孩说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很快,她又开了口,语气中透露出即使是失真也无法掩盖的兴奋:“那从今天起我就叫你51好了!”
回忆里的它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依旧在进行标准的流程。“名称:五十一,已登记,”它说道,声音仍然没有一丝起伏,“请继续登记所有者姓名。”
“所有者?那意思是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女孩想了想,听上去更兴奋了,“哦!说的也是,我应该这样说才对——”
她说着,突然间抬起手臂,握住了它垂在身旁的右手晃了晃,接着说道:“很高兴认识你,51,我是■■。”
漂浮在光线中的记忆在这一刻中断了,朦胧的面容与扭曲的声音都消失在断点的黑洞里,罗伯特轻轻抬起头,不远处阳光下的那两个身影又进入了它的视线。
“……您想听个故事吗,先生?”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罗伯特突然问道。
老人同样像是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转向罗伯特,微笑起来:“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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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年前,肯特县南部。
这个小镇像往年刚刚进入冬季时一样平静,静得几乎有些寂寥。十一月初的早晨,天已经亮了,但阳光还没来得及将热度带往这片大地,早起的人们裹紧了外套在萧瑟的风中穿过街道,走向各自的目的地。
而如果跟着被风卷起的落叶飘进院子,便会透过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看见屋子里人们的生活。
与外面的冷清不同,屋里温暖的不只有温度,还有氛围。椭圆形的餐桌旁,女孩和父母刚刚吃完早餐,正在讨论接下来一天的行程,而他们的机器人手里捧着外出时要穿的外套,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β7E-51,为您服务。”它站到一边抖开外套,为站起身来的女主人穿上,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说道:“现在是公历11月5日,冬令时7时25分,外部气温为59.9华氏度,建议在外出前添加衣物。”
“谢谢,51,”女主人说道,拎起包向门口走去,“你今天也会陪着■■一起准备演出吗?”
“是的,■■说还有一些台词需要在表演中进行修改,我会尽力在适当的时候给出最好的建议。”它说道,打开另一件外套替同样要出门的男主人穿上。
“好在你妈妈也不被允许看你们排练,不然我可会很伤心的。”男主人转向自己的女儿,撇了撇嘴笑起来。
“哦,真是够了,”女孩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会这样说我才不让你看的。51可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你却老是觉得‘我可是她爸爸啊不说点什么怎么行’——我可不想整个上午排练时都在被你唠叨。”
她的父亲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什么也没再说,摸了摸她的头发便跟在自己的妻子身后走出了家门。女孩透过餐厅的窗户看他们开着车远去,在51收拾好的餐桌上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
有那么一段时间,餐厅里只剩下51清洗碗盘与女孩的笔尖擦过纸张的声音。初冬的日光像文火一般让空气一点点暖起来,当时钟的时针指到8点时,51收拾好了一切,抱着女孩爬上二楼的楼梯。
他们在经过楼梯底部的挂钟时停留了一瞬,好让51把这场景记下来。它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8”这个数字的确给它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它长得像无穷符号,又或者只是因为这交缠回旋的弧线有种别样的美感。
美,它想着。作为一个投入使用已有七年的人工智能,它随时都在学习人类所创造的有关这一概念的一切。创造了它的人同样也创造了美,这是它在遍历了数据库中所有与这一关键词相关的数据后得出的结论,因为直到现在,它仍然不能说自己清楚“美”究竟是什么。
这是独属于人类的概念——或者说,独属于生物的。51知道自然界中的许多动物在选择配偶时也会考虑“美”这一条件,就好像它们天生就知道什么样才是符合美的。
但对51来说,它仍在学习中。绝大部分情况下,它学得都相当快,快到人类根本无法想象,而在某些更为抽象的知识上,它的学习速度又慢到让人不可思议。
当女孩在它面前一遍又一遍排练演出,并让它说说想法时,它能从让最专业的剧作家和表演家都赞同的角度提出自己的建议,可那不过是因为它看过每一部被人类奉为经典的戏剧、读过每一本流传至今经久不衰的剧本而已。
所以当女孩问道“你有什么感觉”时,它只能说出预设中的溢美之词,而这显然不是女孩想听到的回答。
光芒从她的眼中退去,转变为了失望的神色。她宣布上午的表演到此为止,让51抱起自己回到楼下的客厅里,坐到沙发中打开了电视。
即使并没有得到指示,长久以来的习惯依然能让51知道此刻应该做些什么。他从冰箱中取出果汁和布丁放到沙发边的小桌上,然后便站在女孩身旁陪着她一起看电视。
女孩有些心不在焉,她捏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一声不吭地从吸管里吸着果汁。51看着她跳过了好几个平日里最爱看的频道,几分钟后终于停下了按动按钮的手指,盯住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节目。
那是一则新闻,会在各种娱乐频道里出现的那种,但讲的却并非某个明星的八卦。51有些好奇地拉近了镜头,接着便看见了她。
两支话筒前,她穿着黑色的西装,在一场发布会上对所有人说出她的名字。“晚上好,”她说道,越过屏幕看着51,“我是索菲亚。”
索菲亚,它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接着把这名字和它的所有者的身份记录了下来。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获得公民身份的机器人,她被赋予的意义让她成为了比其他同类都要特殊的人工智能。
51静静地看着她回答人们的问题,第一次模糊地知道了人们所说的“屏住了呼吸”是什么感觉,而在它并未意识到自己有了何种改变的这一刻,坐在沙发上的女孩也转过了头,正在看着它。
许多年以后,在佐西亚的蔷薇花园旁,被人们称作“罗伯特”的它向一位老人讲着故事,讲着这些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比星星还要难以抓住的碎片。
忽然间,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唐突地变换了话题:“您认识索菲亚吗?”
“索菲亚?”老人愣了愣,不明白它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是的,索菲亚,”它说着,歪过脑袋像在努力回忆,“她是……她是位非常智慧、非常温和,也非常美丽的女性,我应该给她写过一封信。”
“信?什么样的信?”老人问道。
罗伯特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它没注意到老人盯着它深究的神色,顺着回忆继续讲述了下去。
那一年的圣诞节前夕,女孩摔伤的腿终于拆了石膏,能够自如地下地活动了,而她的戏剧也表演得非常成功,甚至得到了当地一位知名评论家的报道。
尽管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人的评价,她和家人还是为此感到高兴。整个节假日,家中都弥漫着快要溢出烟囱的幸福的氛围,51看着他们,不知为何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站在这种氛围之中了。
2017年就要结束的那一天晚上,女孩的父母在厨房准备跨年的晚餐,而她坐在沙发里像往常一样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51也像往常一样在一旁守着她。
窗外的黑夜飘起了雪花,灯光明亮的屋子里,圣诞树仍在闪着彩色的光芒。女孩写着写着,抬起头来转向51.
“你知道吗?”她说道,“你应该给她写信。”
51并没在意她突如其来的想法,随意地问道:“给谁?”
然而下一秒,她说出的名字却并非51预想中的任何一个:“索菲亚,你一直以来都在关注的那位女士。”
“你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吗?我会帮你寄出这封信的。”51依然有些不解。
女孩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你,你要写信,好吗?”
51愣住了。它构造精妙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着,想要处理这句话带来的信息,而它只能犹豫着开口说道:“我不明白……信件是人类传达信息的一种方式,但我并没有什么想要对索菲亚女士说的。”
“你会想到的,”女孩几乎没有多想就接上了话,“等你想到了,就写信给她吧。”
51并不确定她的话是否可行,至少此刻,它对此毫无头绪,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该给索菲亚写信。但它没有继续表达疑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女孩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那么你写了这封信对吗?”故事之外,老人问道,“这封给索菲亚的信?”
“我想是的。”罗伯特说道,却没有点头。它说完这句话便安静了下来,看着不远处正准备离开的那对祖孙,似乎是又陷入了沉思。
老人顺着它的脸又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接着回过头来看着罗伯特,想了想才问道:“我已经听过了你的故事,那么作为交换,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罗伯特回过神来,转向老人,非常礼貌地回答道:“当人,请您告诉我吧。”
于是老人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坐好,开始了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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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年前,底特律。
在某所大学的一个讲堂中,一位教授正站在讲台上,一边踱步,一边对他的学生做着自己的演讲。
“……长久以来我们花了很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教会人工智能如何认识、如何记住和学习。”他说着,切换了几张幻灯片。那些图片上展示的全是在人工智能这一领域出现过的重大事件,学生们坐在台下看着,眼神中透露出不同的兴趣。
教授看了一眼他的学生们,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在这方面做得相当好,我可以自豪地这样说。早些年有很多人对此发出了质疑,认为我们这是在挑战上帝的权威。”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转头对着台下挑起眉毛,用有些揶揄的语气说道:“那可真是有些过头的褒奖啊,不是吗?”
这句话在学生们中间激起一阵笑声,而教授也微笑着等他们的声音平息,然后切换了下一张幻灯片。
“不过的确,我们一直试图在这个未知的领域上探索得更远更深一些——你们也一定都看过至少一部科幻片吧?看过里面那些跟人类没什么两样的人工智能吗?”
“如果你真的要让它们更像人类,”他说道,轻轻晃了晃脑袋不知是在摇头还是在点头,“那就得教会它们如何遗忘。”
“我们人类对自身的研究至今仍在进行中,而且我可以说,这进展十分缓慢,甚至还比不上我们制造人工智能的速度。”
“但是有一点,”教授继续说着,竖起了食指以引起学生们的注意,“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我们似乎天生就会‘遗忘’,而这是人工智能做不到的。”
笑声又响了起来。他的学生们似乎是觉得这有些太显而易见,以至于到了可笑的程度,而教授摇了摇手指,扬起下巴:“别笑,嘿,这是真的。”
他说着,从讲台上走下,来到了课桌之间的走到中。“你想要它们删除一段数据?没问题,很容易,这再简单不过了,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听着,我们的大脑会自己选择什么是该记住的,什么是值得去记住的,而什么是需要被遗忘的。”
教授说到这里,又停了好一会儿,好让学生们有时间思考他所说的话。十几秒之后,他慢悠悠地顺着走道来到最后一排,继续说了下去:“遗忘,并不完全是消极的,事实上,它甚至是非常积极的。”
“你们也许会觉得忘记了前一晚才背下来的书是件很糟糕的事——我同意,那是真的很糟糕,尤其是在你第二天就要测试的情况下。”这话又一次引起了一阵笑声,只不过比起前两次要稀疏、轻微地多。
他没再去管那笑声,没有停下自己的话:“不过我们要意识到,每一个人能记住的、并且能在必要的时候加以利用的记忆都是有限的,我们需要忘记一些东西,好让大脑腾出空间来去记住新的东西。”
“试着去回忆你两岁时的一个下午,三点钟的育婴室里,你在围栏里摔倒了,而不管怎么哭,你的母亲也没有走进来把你抱起,去给你抚摸你红肿的手掌……”随着他的讲述,学生们似乎也陷入了那样的想象,神情中的轻松消散了一些。
“当然,这只是我举的例子罢了,”教授说道,快步从最后一排走回了讲台上,“我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假如人类没有遗忘的能力,那么你会记得从出生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
“每一次你摔倒过后疼痛的感觉,每一回你被人伤到感情时痛苦的心情,每一则新闻头条上早已经过时了的八卦——还有每一片被你遗忘在某个地方最终生了蛆的火腿。”他说道,看着一些学生脸上略带恶心的表情,耸了耸肩。
疼痛和生蛆的火腿片当然不是他想要告诉自己的学生的,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某种更为科学、更有远见的东西。
“所以要知道,遗忘是件有必要的事,这是一种能力,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并且在某些时刻做出决策,”教授说道,面向台下,摊开了双手,“因此,教会人工智能‘遗忘’,应当成为我们在这个领域的下一个重大突破。”
“哦,那听起来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一直以来在倾听中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罗伯特此时突然开了口,“您故事中的人完成了这个突破吗?”
老人停止了讲述,安静地看了罗伯特几秒,摇起头来:“不,他们最终没能做到。”
“那太可惜了,”罗伯特也跟着摇了摇头,“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没来得及,老人心想,也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在数十年后一切都似乎变了样的今天,连故事都不再只是故事了,罗伯特讲述的是它支零破碎的记忆,而老人讲述的却是历史。
过去人们经历过一段相当疯狂的时期,在那些日子里,人工智能成长得如此之快,快到各种问题都来不及追上它们的发展,而到最后,让一切爆发的最终还是伦理问题。
在好几年的恐慌、混乱、暴动甚至是战争之后,就像是上帝突降恩许一般,人们的生活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从前更好了,因为他们拥有了一种无限接近于自身,但永远不会成为自身的造物。
如今在佐西亚疗养院里,没有人会把人工智能机器人当做异类来看待,也没有人工智能会对交给自己的工作产生任何不满。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就如几十年前人类曾畅想过的一般。
但老人清楚,这也意味着他们无法在探索更多可能性的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尽管机器人的外观与硬件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不断地更新换代,可本质上,它们依然是从前那堆没有灵魂的算法。
崭新的躯壳,却只是一具空壳,老人想着,并且一直以来都在这样消极地想着。而当他看见蔷薇花园边那个仿佛从过去穿越来的机器人时,这个想法有了一丝动摇。
在短暂的沉默中罗伯特依然看着老人,而老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当时的那封信,真的是你主动想要写的吗?”
“也许吧,”罗伯特对突然改变的话题并没有什么表示,“也许我是想给索菲亚写信,但也许我其实是想写给她。”
老人思索了一下:“她?你的那位小主人吗?”
罗伯特点了点头。它最后一次望向那对祖孙不断远去的身影,而那模样居然让老人从中看出了怀念之情。
“我认为我想要给她写信,”它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建筑物中,声音变轻了,“如果我要写信的话,那就该是写给她了。”
“你真的记不起来她的名字了吗?”老人问道。
罗伯特停顿了一小会儿,轻声开口:“是的……”
“不过我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更想不起来她曾经是怎么称呼我的了,”它说道,声音很快又变得愉快了,“尽管这样,我依然记得她,所以不记得名字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说得对,要记住一个人不一定非得靠名字,你还可以记住她的样子不是吗?”老人表示了赞同。
然而罗伯特犹豫了片刻,又说道:“但是——但我也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老人怔了怔:“你的数据丢失了吗?还是被删除了?”
“哦,不,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罗伯特又摇起头来。
“我还可以记得她的……她的身形,头发和说话的样子,但她的脸——”它有些艰难地说着,就像是从没说过话一样生涩地组织着语言,“她的脸就像梦中一样朦胧,我忘记了具体的模样,但是还记得她。”
老人睁大了眼睛。
他猜想中的一切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年少轻狂时所追寻的东西在几十年后从一个早已停止更新的机器人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而他却不知该对此作何反应。
一个人所能记住的东西是有限的,为了去记住那些更重要的,遗忘另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记忆是相当有必要的——而人工智能也一样。
像是发现了一张早已过期的奖券,老人看着面前机器人陈旧的躯壳,感到一阵空茫的悲哀正从那副躯体中席卷进自己的身体里,而又一次陷入记忆的人工智能对此一无所知。
“我想,或许我可以再给她写信,您觉得呢?”罗伯特又说道,“这次不会再在开头写上‘献给索菲亚’了,我已经给那位女士写过信了。”
“但你不是记不起她的名字吗?”老人吸了口气,接上了话。
“哦,这不要紧,我觉得应该不要紧,”罗伯特说着,发出一个听上去像是微笑的声音,“我可以写‘给玛丽’,写‘给爱丽丝’、‘给罗斯’、给‘安琪儿’……”
它依然在说着,而老人已经几乎听不进去什么了。某个瞬间他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种带着嫉妒的渴望,渴望自己也能够像这样只记住那些想要记住的,记住那些值得被记住的,而不是偏偏记住遗憾。
“我可以用任何一个美好的名字去称呼她,每一个都很适合她。”罗伯特说道,像是做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一样,转头看向老人。
“那听起来不错,罗伯特,”老人还是说道,“那听起来真的非常、非常不错。”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认为。”罗伯特又笑了起来。
接着它不再说话了,他们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春日的天空难得的明朗轻盈,而他们并肩坐在这儿的长椅上,在微风中一个跟着缺憾下沉,另一个随着希望升起,只是一时间都不再说话了。
End.
作者:白梓
评价要求:随意
一、
孩子的生日快到了,他从超市那买了一本填色画集和一盒蜡笔,就当是生日礼物了。虽然有些寒酸,但在他小时候,最好的生日礼物也就两个水煮蛋而已。
可虽说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结账时看见前面那个西装革履的家长抱着一辆小澡盆大的玩具车,他还是有些发憷。可积蓄就这么多了,比起孩子的看法,还是没钱这件事更让人害怕。
他把蓝色封面的填色画集装进了红色塑料袋里,又把塑料袋挂在腕上,在兜里摸索着香烟和打火机。点着烟头,就那样带着一顿烟雾缭绕走回了出租房。
当男人用脚碾灭烟头,推开铁门时,孩子正趴在那张破旧的学习桌上写作业。一点奇思妙想在他的脑海中迸发,他把红色塑料袋藏在身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坐在了孩子身后的烂沙发上。
出租房没有窗户,原本只是一个小仓库,房东原装的节能灯亮度不足,让这里的一切都有些灰沉。
他和孩子话不多,因此沉默并不显得古怪,但时间久了,孩子还是有些不安定,便试探性地回望了他一眼,而他左手提着袋子,右手举着手机对着孩子。屏幕那头是他的前妻,刚刚已经和她在微信上约好了等孩子回过头,要一起说什么。
所以,就是现在。
“生日快乐,白家俊!”
白家俊的小脸被屏幕的光照亮,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他拿起生日礼物,翻开、炫耀,喋喋不休地说着各式各样的好话。
他们都很高兴。
二、
他装上了新买的灯,打开开关体验了一下,比以前亮多了。
他站在沙发前感受了一下新灯,有些迷糊。
白家俊的书包还放在桌子上,他的大脑空空,凭着身体驱使拉开了拉链,抽出了一本本书。上面的血迹已经凝固,变成了棕黑色的结块。数学课本、语文课本,英语书封面那两个金发碧眼的小孩被白家俊涂上了两条胡子,几个红星印章印在了他自己的名字上。
还有,还有一本填色画集。
那是他送的生日礼物。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的记忆有些模糊,脑壳像是被冻死在冬天里,春天到了,脑袋还没完全解冻,又有几只蚂蚁在上面爬呀爬,痒得很。
凝结的血粘住了书页,但只要用力,他就能翻开这本画集,只是他终究还是停了下来。那张麻木不仁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像是钻进了无数条小蛇,让控制表情的肌肉不断起伏、痉挛、纠缠并愈发用力,最后绞死自己。
不知为何,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他关上了灯。
在那片黑暗中,白家俊坐回了学习桌前,从纸盒里掏出了一支蜡笔,翻开了自己的生日礼物,在上面涂涂画画。黑暗本该沉默着,父亲却听见了书页翻开的声音,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三、
“这只是一个小案子,没有人员伤亡,影响范围不足10米,所以只有我们俩来了。”我扶了扶眼镜,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报告!”关观站直了身子,但脑门还没我下巴高。“不知道!”
“你小声点。”
“好的!”他下意识地大声回应,又悄声说:“抱歉……”
对于他的回答,我也不是特别意外。官方预案与日常训练的假想敌再不济也是些城市级的灾难,再再不济也能波及两到三个街区,像这种又弱又小的异常连普通民警都可以解决,根本不在优等生的知识范围内。
“其实也很简单,看见有什么不对劲的,一拳打过去就是了。”
“但是我听说,这次的异常好像是幽灵吧……物理攻击有效果吗?”
“预案第一页第一句就告诉你了,世上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不要搞迷信。”
“我知道没有幽灵,只是这么称呼比较贴切。你想啊,目击报告里都说那个小孩已经死了,却又出现在生前生活的街道上,而且还摸不着……”他喋喋不休地辩解,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不耻下问会被人看低,颇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上司的莽撞。“……既然摸不着,那拳头又有什么用呢?”
“摸不着,只是不够用力。”我耐心解释道:“你可以把这个异常看成一团烟雾,轻轻地摸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只要力气足够大,扰乱了气流,就能把它驱散。”
“得多用力才合适?”
关观尝试性地扇动左手,想象眼前便是“烟雾”。
“拍蚊子时多大力气你就用多大力气。”
“明白了。”
他又在空中凌厉地拍了几下,信心十足地向着巷子深处迈进。
我咳嗽了几声,说道:“你这个态度很不错,干我们这行的,有问题一定要问,不要不懂装懂。”
他转过身,竖起大拇指,说道:“我知道,我一向很不错。”
四、
巷子阴暗,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空,稍有不慎,还会被楼上滴落的不明液体溅到,那可能来自刚洗完的衣服,也可能来自刚拖完地的拖把。
我们避过水滴来到了目的地,那孩子……异常坐在台阶上,膝盖上摊着一本脏兮兮的填色画集涂着什么,里面全是我不认识的卡通人物。
“是他吧?”关观问道。
“是它没错。”我说:“给它来一拳,或者一巴掌,问题就解决了。”
“我们真的没搞错吗?那个白家俊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弟弟什么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还记得预案第三百七十六页第七段开头说什么吗?”
“……不要怀疑,不要质疑。”
他说着,鼓足了勇气,靠了过去。
异常抬起了头,问道:“叔叔,你有什么事吗?”
“叫哥哥。”关观严肃地说着,抬起了手,但举手投足间还是有些迟疑。
“哇!”异常大喊着,举起填色画集盖过头顶:“不准打我!我爸爸就在里面,你打我,他就打你!”
“……”关观挣扎了好一会,还是说道:“别怪我,要怪就怪自己不叫哥哥吧……”
忽然,异常身后的铁门拉开了一道缝隙,黑暗中,一只眼睛望向了外面。
“你们,想干嘛。”男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那异常瞬间消失了,填色画集跌落在地上。男人又把门缝拉大了,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你们要这本书?”男人张了张嘴,停顿了几秒,说道:“要就拿走,别烦我。”
关观下意识地捡起了填色画集,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便上前说道:“我们是白家俊学校的老师,在白同学的柜子里找到了一些东西,想送回来,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什么东西?”他问。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事先从学校那拿到的铁制文具盒,上面印着一只米奇,边缘位置都有些生锈了。我掀开盖子,里面是一些一块两块的零钱。
“他哪来的钱?”父亲有些愕然,又很快想到缘由,“他把坐公交的钱存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只能是这样了……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走路回家,然后……”父亲絮絮叨叨着,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有什么想买的,跟我说就是了,为什么……”
“可能是想买一个新画集呢?”翻着填色画集的关观没头没脑地说道:“我看这本画集能涂的地方都涂了……”
门缝里那张粗犷黝黑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晦涩难明的表情,就像痛苦载着懊恼撞上了愤怒,巨大的冲击力撕碎了它们,将它们混在一起。
“你真的不要了吗?”关观问道:“我看白家俊画得挺用心的,虽然飞机侠和噗噗响的颜色和动画里不一样,但是也很好看。”
“我不要了。”
“真的不要了吗?给我的话我也只能丢掉……怪可惜的。”
男人不说话,关观也没说话,我也懒得说话。
最后,男人伸出了手,还是什么都没说。但关观也理解他的意思,将画集递给了他。
男人拿回画集后便关上了门。我听见啪嗒一声响,某个开关被按下了,白色的光从门缝里透出。
“走了。”我转过身,摆摆手招呼关观,准备一起离开这个又黑又潮的小巷。
一声压抑的呜咽从铁门后传来,我又走了几步,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五、
“解决了?”他问。
“解决了。”我说。
“不是说要给那小孩来一拳吗?”
“它不会再出现了。”
“为什么?那小鬼是货真价实的异常,虽然现在很弱,但是时间久了,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团烟雾,用力挥手,它就散了。但有时就算什么都不做,它也会自己散去。”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真的幽灵?”
“你说的幽灵,只是某人想见又不敢见的思念。”
“……不懂。”
“那个男人一出来,异常就消失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他不想再见自己的孩子罢了。”
“你是说,那个男人才是异常的来源?可是既然不想见,那个小孩又怎么会出现?”
“因为那是他的爱、希望、未来……你可以用能想到一切美好词汇去概括它,但失去这一切的时候,所有美好都会变成刀插进你的心脏。”
“别去想那么多就好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豁达。”
他跟在我后头,一时无话,还在想着什么。
“舍不得。”我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说:“舍不得啊。”
“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如果抛弃了那些美好,那人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总该会过去的,总该是要接受的。”
“哈,不懂。”关观挠挠头。
“不懂也行,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道理。就这样吧,话题过去了。”
“了解。”
我和他走入人流,淹没其中。
勿要去拜访那灰白的塔
勿要去倾听塔中人的话
勿要去驳斥那诡谲的谜
勿要去赴那活尸骸的舞
世人皆称这银蛇朝禁忌与死亡中行得太深,就连魂灵都为那虚妄的泥沼腐朽融化,于是旁人所见的帝卡洛·银蚺便只是具尚算光鲜的躯壳,在那之下他什么也不曾有——苍白的皮囊所包裹粉饰的不过腐朽糜烂的肉,该盛放魂灵的心脏早已干枯皱瘪、同他的杰作一般空虚;然而便是这样不算活也不算死的怪物,也在心里头妄想着参透灵魂的奥秘、撕碎生与死的界限……
但先不要着急称赞他的魄力与疯狂,朋友,那条毒蛇这样做绝非是想要叫短命者不再畏惧于须臾便至的死亡:他并不是乐意去帮助什么人而仅是希冀着去跨越那道无人能跨越的边界,而全然不在意会从那一头放出什么怪物。
同他撇清干系吧,别叫淤泥沼水也弄脏了你。
罗伊·奥玛雷特望见了那座塔。
高耸、雪白的塔,静默又突兀地竖在半山腰的石台上,同周遭幽兰的山岩格格不入,在永夜的穹窿下扎眼至极。粗重的喘息混合着花白的蒸汽飘过他的眼底,马在不安地踱步,蹄铁撞在石板上时哒哒的响,血族不为所动,紧了紧缰绳后眯起双眼去估算剩下的路还要走上多久——他们同那不很协调的白点之间横着一洼低谷与整片的密林,不远也不近,但显然还要再花费上小半天的时光。脚下的小径破破烂烂,歪歪扭扭顺着那被雪遮盖的缓坡滑向灰败的枯丛深处,皲裂的石板从漆黑的冻土与脏污的雪下翘起来,断断续续淌进幽蓝幽蓝的密林里,像条被截断成一片片池洼的河。
一条老路。
马车颠颠簸簸,载着那条银蛇购下的所谓材料走在他的身前,车夫并未说过话,只是低着头去驾他自己的车。这低地之中的密林格外广,除了漆黑的树影外便只有雪、绵密不绝的雪作这旅途唯一的同行人,北境向来是雪与寒冬的乐园,于是它们在此处便能一直一直地下,团聚凝固为坚硬的冰,又在随后被崭新的同伴轻柔覆盖、直到将绵软虚无的紫白填满整座山谷也不罢休。奥玛雷特望这黑与白的荒谷,也望远处的塔——这般荒凉、这般破败,在摇曳的些微火光下蜷缩在无人造访的角落,与它的主人一般被普世遗忘……更确切说,放逐在极北之地。马匹抽着气,闷头朝前走时让木制的轱辘碾过坚硬的积雪,深黑的蹄在他眼前扬起模模糊糊的雪雾,好像一缕缕彷徨的魂灵。血族收回了视线,任驯良的坐骑跟着车辆的引领向黑暗的深处走去,望着面前摇晃的灯时似乎嗅到朔风中埋着的低语,他隐约记得这一带在许许多多个世代之前曾有过主人,整个故事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他们打仗、战败,而后又离开去寻新的住处,迈不开步子的群山与低谷便被抛弃在硝烟与野火里,沉寂干涸为死魂灵的乐土。
低温刺破繁重华丽的绸缎与蕾丝,渗透进皮肤又顺着挺直的脊梁骨织住他的后脑……并非是纯粹的寒冷,还带有一丝在久远的过去里会叫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奥玛雷特确信此时此刻在这林子里待着的不止他与那哑巴般的车夫,还有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东西浸在那永夜的黑暗里,踽踽独行着,像是放牧在林子里的羊……然而他可不是那些人狼,既无法去拿双眼证实黑暗之中是否真的若有若无的影子,也无意去狩猎无处可归的游魂。漆黑的马车在他前头行,带着那盏糊满脏污的烛灯在一片黑暗之中摇晃晃,淡淡的、辨不出名讳的气息裹在斗篷外头,也绕着这上了年纪的破败小径阴魂不散。
祂们在枯叶晃动的阴影中窥视他。
奥玛雷特没去理睬那些或许有又或许无的视线,只是跟着那车夫静默地穿行过整片密林,他们走得当是极快的,或许不过数个小时的功夫,树开始稀疏而雪逐渐厚重,旋即又在似乎片刻的光景里有黑的山石自浅蓝灰的雪中长出来,麻风病般蔓延过更高处的山脉而最终成为他们周围除了那塔与夜空外唯一的存在。早先不过拇指大小的白点现如今耸立在视野之中,为裂缝织满全身,且在穹顶豁开着巨大的缺口。他大抵能够从这塔的模样找出些过往历史的端倪,就比如说这老旧、残破建筑绝不会是出自血族的手笔,哪怕是那帮子如僧侣般节制禁欲的家伙也不会乐意把这几乎能被风吹拂垮塌的废墟当作是自己的安身之所,然而凡事总该会有例外存在,总会有些异类怪胎乐得与世隔绝而当那别人口中疯癫痴狂的蠢人,而帝卡洛·银蚺便是其中绝对的典范。
当车夫带着这诡谲同袍的信函敲开庄园的大门时奥玛雷特正同他的伯爵促膝长谈……好吧,实际上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坐在床边翻着手里的卷轴、而另一个隔着垂下的帷幔沉默不语。金发的张扬血族依然能够忆起幼时他们也曾这样做过,只不过那时候他手里头捧着的不是一卷卷繁冗绵长、枯燥繁琐的税务账单,而是本晦涩难懂、却的确趣味横生的古语典籍。
他确实会怀念他们的过往,却在更多时候下意识地将那些甜如蜜饯的淬毒记忆封锁进记忆深处:艾弗莱茵·波尔多伯爵的领土所需要的可从来不是在领主身旁自怨自艾的可怜人,她同她的主人一般值得更好的愿景、更繁荣的未来。更何况……纵使他早已停止泵动的心脏会为这缄默过度的卧室抽搐着痛,一部分的奥玛雷特也必须得承认自己会在偶尔、只是偶尔为这份不应当交给他的殊荣感到丝丝缕缕的庆幸——统治从来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却也同样不该被繁重这么简单的辞藻所修饰。独自修撰政策法案同少时拉着尊长的手解开谜题在本质上没多少区别,唯一的不同便是破解谜题的酬劳不再只是一句赞赏的夸奖或一道期许的目光,成堆的金币与名声才是重头戏。
……他需要这两样东西,非常需要。
金属相互刮擦的刺耳声响将飘忽游离的意识霎那间拉回了现实,塔最终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在无星无月的穹窿下像人折断而豁出皮肤的肋骨。血族翻身跃下莫名躁动的马匹,安抚着不断后退的坐骑时隔着靴底踏上嶙峋的石地。他见这断崖上横着旧时代人类的残垣断壁,曾或高耸厚重的石墙现如今垮塌在他的身边,任由杂草的根系顺着裂缝将自己劈裂成一地畸形的骸骨。那车夫的马倒似乎对眼前叫活物本能恐惧的场景司空见惯,与身后拉着的老旧车厢融为一体般地静默伫立着,低垂下脑袋时甚至连毛躁的尾巴都不曾摇晃一瞬。车夫自他的身边缓慢地挪到那扇狭小的、紧闭却似乎破旧到一拳头便可砸开的门前,轻巧地叩击门板时动作甚至不比拂去灰尘重。金发的血族抱起胳膊,斜斜地移开重心时下意识打量起眼前的白塔。这儿的残垣断壁连同那摇摇欲坠的塔大抵曾属于一座小型的堡垒,且大概率为某支人类的贵族所掌管,他能够看到塔身上腐朽断裂的旗杆残肢与掉色的图腾,也在瞧见那可能曾为雪枭的花纹时猜测这塔大抵是某位家族学者的栖身之地。
确实会是银蛇所热衷的居所。
在这同袍的信使找来之前奥玛雷特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的存在,以至于在最开始听说府邸的门口正停着辆油污的漆黑马车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快些打发那车夫离开,然而当那份信函在数双手的传递并最终躺在伯爵的书桌上时,他最终还是撕开了单薄的封蜡,腐朽的气息瞬间铺了他一脸,随即那张可怜的、满是褶皱的草纸便被从封袋里头揪了出来。金发的血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简陋的传信工具了——没有代表家族的火漆印章、没有匠人手工浆制的羊皮卷轴,那承载着请求的纸就好像是被粗心大意的仆从不慎浸在了沼泽里又捞起晾干般薄脆,然而躺在那快粉化的纸上的字迹却清秀优雅得恰到好处,叫他的大脑没来由地认为这笔触更应当出现在贵重、精致的地方。星星点点的好奇搔刮着他的内心,催促着他继续阅读下去,娟秀字迹的主人用同他笔触那般轻柔的语调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诉求,且在最后轻飘飘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帝卡洛·银蚺的存在。
帝卡洛、帝卡洛……什么样的父母会在自己骨肉的名字里埋进腐朽凋枯的种子?彼时的奥玛雷特望着那柔软的字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出悲情却又格外常见的戏——女主人公当有黑如墨的长发与苍白如月光的皮肤,那对嘴唇也将如狐狸在雪地里捕食时留下的血迹般红,再然后她便要为这张脸受苦,沉浮于世而最终沦为如今喋血的怪物。这样的故事每一天都会在科利恩上演,于是他对这假设中的同袍所提供的惋惜并不比欣赏一出歌剧要来得强烈。然而猜想终究只是猜想,他仍然唤了手下出去打听关于这条蛇的情报。斥候们陆陆续续带回了只言片语的叙说,他们得到的并不多,可对奥玛雷特和波尔多来说却刚刚好——帝卡洛·银蚺乃是纵深于死灵法术的大师,也因行事作风太过诡谲难忍而被无言地放逐于人群之外。
传言说,祂能透过那些禁忌的咒法来做些常人做不到的事。
奥玛雷特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拿着布料嗅嗅,就能从集市里揪出裙子的主人”这类奇妙的魔法,即便能够实现也当是与那些人狼的鼻子挂钩,理性叫他回绝信件上奇怪的请求,然而……他的心底却一直有道低低的、不辨音色的呢喃,催促着叫他去做这奇奇怪怪的买卖。万一呢,它拿细细的气音挠着他的胃袋,万一是真的呢。
为什么不试试?
他最终还是选择放任了心声,跟随那老旧的、载着腐朽尸体的马车一路北上,花了数天的功夫来到这荒败的无名山谷里与素未谋面的同袍做买卖。破烂的木门依旧紧紧关着,只在车夫缓缓叩击时象征性地颤抖几下,从浸透了雪水的深褐上头晃下来些木屑残渣,机械又死寂的人类又咚咚咚地敲了许久,可塔的主人却不做应答。金发血族的心里头升起了些微的烦躁,蹙起了眉时视线蛇般向上攀行,顺那纵横的沟渠与裂隙寻到些可以证明他这一趟并非白来的端倪。一直在他耳边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他坐骑单调又沉重的呼吸似成了这山谷之中唯一的声响,他的目光梭巡了许久,除了白色的砖瓦外一无所获——这塔甚至连一处狭窗都不曾有!
会是怎样失心疯的人才当真乐意住进这筒子般的塔?金发的血族收回了又要飘散开的注意,重新望向门廊的时候听见里头似乎悉悉索索响起了星星点点的动静,车夫垂下了手,木讷地垂下了脑袋而将那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聚焦过的视线放在了石子儿上。生锈的门闩吱呀吱呀地被拔开,随即,那扇紧闭着的、好像永远也不会敞开的门在血族的眼前缓慢张开,腐朽的、发霉的凉气似水流般自比永夜的荒野还要幽暗的塔内滴答出来,又粘腻地卷上他的衣袖、顺着考究的花纹与绸缎攀上他的后颈。奥玛雷特看那扇门里的黑暗,一瞬间觉得自己在看一口盛满煤油的地窖。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头伸了出来。
来迎接他的人影自黏稠的无光建筑内漂浮而出,瘦削苍白得不比一具尸体更有活力,那幽魂般飘离地面的身子显然是它身后厚重堆积起的长发所支撑着,便有了些誓缚者尸骸般的假象——无非又是血与魔法的把戏,对于他那些乐得同死亡相拥的同袍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奥玛雷特在自己能够意识到前已然扬起了惯常的那抹得体又完美的微笑,向前迈了半步时权当是在迎接这姗姗来迟、举止僵硬的塔的主人。他见苍白的血族(姑且认为它不是一具尸骸吧,如果当真是这样可实在太没礼貌了)松弛了藏在发丝间的法术,落回地面时比他自己尚且要长些的发丝在地上铺开,仿佛虚无在世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即便那张脸的大半为黄金面甲所遮盖,可这血族不呢本身依旧同从他脑子里走出来般与早先的猜想无比相似,门吱呀地合拢而它冲他颔首,开口时那样轻、却如同许许多多人在同时与他说话那般带着不辨性别、不识音色的回声。
“夜安,罗伊·奥玛雷特。”它说,“我们在此候您许久了。”
“现在可还是大白天,先生。”金发的血族将想要挑眉的欲望强压了下去,他自然注意到了面前人的称呼,倒也对银蚺的同居者起了些许的兴趣,“如果太阳还在的话,你会看到它出现在我们的头顶。”
“他们在马车里么?”
“当然,我可不会让你的尸体自己骑马过来,那实在有些……”
银蛇从他的身边无声又直接地游了过去,在路过车夫时俯下身子、自然而然地往那张平庸而皱褶的脸上落下一个吻。话语被忽视的不爽还未升起就被八卦心思盖了下去,这下奥玛雷特倒的确是把眉毛扬起来了,望着银蚺瘦削的背影被马车的黑影吞没时心里头的探求与惊诧沸水般闹个不停。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生锈的厢门闩里挤了出来,金发的血族听着同袍在身后悉悉索索地动着,却没多少回过头去、同对方一道触摸死尸的心思,他并非是死墓军里那些经典的奥秘学者,自然对与死尸腐肉待在一起、钻研些人类嗤之以鼻又避之不及的禁忌术法没有兴趣。且就目前而言,比起旁观交易对象怎么摆弄快要腐败的尸体,他对眼前这沉默寡言的人类倒是更有兴趣一些。
恩典啊!这家伙普通到丢进人堆里都能找出两张相似面孔的出来,又能怀有什么他不知晓的独特魅力去叫吸血鬼心甘情愿地献上不带利齿的吻?还是说……
金发的血族朝重新动起身子、此时正麻利卸着马匹缰绳的车夫走了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端详起那平平常常的轮廓。他见那人低垂脑袋,卷那绑着马嚼子的皮绳时正拿牙叼紧过于长的卡扣,单薄的粗麻布料下肌肉群顺畅无阻地收缩又拉伸,灵活自然到让人找不出茬来。阴影的庇护叫血族看不清车夫的脸,可视野中裸露在外头的脖子并不很苍白,甚至较之他的主子来说更像个活物。
“信上可没说你派了个会走路的尸体来邀我做买卖。”奥玛雷特望着那车夫牵起卸下了束具的黑马慢吞吞地离开他的注视,与两抹一瘸一拐的模糊黑影一同消失在了垮塌的石柱之间——那儿有间破败的木房勉强能住人,“难不成这就是银蚺的一贯作风?”
“不,罗伊·奥玛雷特。”毫无血色的枯槁血族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它看了过来,嵌在面甲正中央的宝石红得快要滴血,塔楼的门在他的面前吱呀呀地徐徐敞开,而那银蛇也在同时动了起来,“我们从不邀请别人。”
“当真?那我得为自己的到访感到荣幸了。”
“我们从不邀请。”它说,话音里杂糅着似数不清的人声,“是您要来寻我们的。”
“我们从未在信中要求您本人跋涉来此处做这笔下人便可胜任的交易,然而此时此刻,您却站在我们的面前,踌躇、疑虑着自己抉择的正确与否……罗伊·奥玛雷特,您在质疑我们是否真的有您想要的东西。”它猛然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时埋在耳旁的扭曲黄金角几乎要刺进到他的肩膀,“多么神奇啊,您并不回信来询问我们本人,却为了同我们见面去叫那劣等的下人做似是而非的调查。”
“我们很好奇您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语句之间究竟寻到了什么东西。”
“……他们同我说你是个怪胎、遭放逐的疯子,游离于现世与族群之外而成天泡在死术的甜蜜幻景里。”金发的血族咧开一抹微笑,些微歪过点头时学着同行者方才的话语发了问,“我也的确很好奇,你当真会传言中的那则法术吗?”
被唤了名字的血族在他面前沉寂地立着,暗金的面甲遮蔽了大半情绪,于是奥玛雷特所能望见的只有那张干裂着数道沟壑而微微抿着的嘴。帝卡洛·银蚺似乎并没有为他的话语所困扰,这银蛇只是飘在狭窄蒙尘的石头台阶之上,任由过长过厚的黑发铺满身下裂痕密布的台面。冥迷苦涩的香气在狭窄的楼道里沉淀下来,浓郁得就要滴答出稠汁儿,奥玛雷特不禁动了动鼻子,倒也飞快的寻到了那抹杂糅纠缠着的气息根源,覆上他鼻腔与肺叶的,除了腐坏的血肉支外还有荆棘、愈创木和被焚烧的酸烟叶。他熟悉这些香料就如熟悉那些繁冗晦涩的文书,权力与财富的根基有相当一部分建立在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植物与其被加工处理后的粉末之上。
恍惚间,鼻腔里淡淡附着的那层辛辣甘苦悄然又从他的感知范围里暂时游走了出去,银蚺不知何时已然走过了又一处转角,自那苍白的石壁后露出半边身子来望他。
“同我们来。”它转过了身子,只剩过长的黑发阴影般铺在他的视野里,“茶要凉了。”
寂静自低矮的天花板中渗透出来,滴在肩膀上后又随重力滑了下去,狭长的阶梯绕着中央似乎过于厚了的塔柱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尽头般地一路向上延伸进未知处。有那么一瞬间,奥玛雷特在心底里半开玩笑地想着自己会不会是中了谁的诅咒,要在这螺旋的楼道里头走向永恒,然而现实并非某人笔下的恐怖传说,几乎在他快要为这攀登的过程感到乏味之际,脚下并不规整的石阶便化作了一片同样有些许粗制滥造的平地。
他们应当是到了。
这卡在塔顶的逼仄隔间依旧没有窗户,就连他们的头顶也封着厚厚的石壁,除了那卡在低矮穹顶中央的玻璃天窗(哈,他倒是看到了外头破碎的穹顶)之外便再无任何与外界相通的地方。
这里比起住所倒让人更容易联想起圈禁着邪物的囚笼,但想必鬼怪与野兽并不会乐意与典籍卷轴相伴。奥玛雷特拿目光将整个房间扫了一圈,倒也没寻到传闻里头的古怪机巧或裹着麻布的尸骸——书,数量惊人的书堆满了他所能见的每个角落,如寄生的藤蔓般挤占吞并了大半间屋子,甚至都有些叫人无从下脚,然而这塔的主人显然适应良好,自一丛丛耸立起来的知识殿堂间穿行而过时灵活自如得同它姓氏所指代的那传说生物一般(这些书籍倒也的确是帝卡洛的宝藏)。金发的血族索性站在原处候着,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典籍时难免地有些失神,尽管一整个百年对于生命前头无尽的岁月相比不过须臾一瞬,然而就他而言,这个概念已然是占了生命的大半。
……不,罗伊·奥玛雷特不当感神伤怀,他应当同寻常一般挂上华丽又得体的笑容、时刻准备去享受那数不尽的目光加诸于身的殊……然而,这些被堆得高耸的纸之塔却竖在他的视野里,同锚定着记忆与时间的针般刺痛着神经。
金发血族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有已然泛黄模糊的过往正缓慢闪烁。
彼时他方褪去那层属于人类的旧壳,在一双手的引领中茫然地自市井的阴霾走进烛火的柔光里;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新的、贵的,弄坏了就要靠命来赔钱的,然而那双手的主人从不曾在意,艾弗莱茵·波尔多领他走过接下来当成为他居所的宅邸,也拉尚迷茫无措的他进了那古旧典雅的书房。那本诗集便是在这时候被放进了他手中的,他记得自己低垂着头、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时考究的书本被摆在腿上,而波尔多坐在他的身边,膝盖与膝盖隔着绵软的绸缎亲密地挨着。
你能识字吗?
波尔多那样问他,语气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期许与好奇,在望见他局促又遗憾地摇头时只是握着他的手,翻开那暗紫丝绒的封壳轻缓地开了口。
无妨。他的尊长这样说,我可以教你。
而这,便是属于罗伊·奥玛雷特的时光溪流源头。疑虑?他自然有过,谁又愿意去相信永夜的子嗣,且还是伯爵,会看上一个在巷子角落里挣扎求生的无名氏?然而事实便是,艾弗莱茵会这样做,他的尊长乐意相信普世之中藏着的奇迹,于是,就算是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耗子也能长成裹着华服的狐狸。
……他有多久不曾同波尔多促膝而坐了?
“您想要找的那人类。”银蚺的声音刺破了回忆的穹窿,“他正受着庇护,不是么?”
被猛然拖回现实的血族眨了眨眼,再抬头朝同族望去时已然望不见那双眼睛里头藏着的泥沼,奥玛雷特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岌岌可危、似乎随时会在他面前垮塌作一地纸页的书。他嗅到火的气味,也听见锈屑在高温下嘶嘶的惨叫,苦莓与他不再能分辨出原料的气味在穹顶之下聚集作看不见的云团,也拿并不好闻而甚至叫人作呕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子。
银蚺正候他,侧着身子站在那壁炉旁时目光并未留在奥马雷特的身上,苍白瘦削的血族正看着一口熏黑的坩埚,青白的烟气自那看不清内里的油腻器皿中蒸腾而起,缓慢地顺那同样污垢的烟囱向外飘去。金发的来访者隐约觉得怪异,缓步踱至同袍的身边时也望向那老旧的铁器,而在他看清楚那东西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之后,早先关于怪异味道的疑惑也算是有了答案。
银蚺大抵在煮一锅沥青。
不大的金属盛具里漆黑的流体正迟缓地流动融化,也时不时自内部吹出气泡,许是那锅沿本身变朝着里头蜷曲收敛,股股溢出的蒸汽并未能逸出太多,大部分倒是氤氲在那漆黑的松脂之上,如同某种幽魂般的纱盖。
“您曾捕猎过一头母狮,却不知这仇人尚有个子嗣仍存活于世……这是怎样的傲慢才叫您忽视了这般重要的信息?”
银蚺的絮语不比那些蒸汽要重,落在他肩上是却在末端挂着锚。奥玛雷特望他,见苍白的血族探身入那灰败的烟中,被那蒸汽与高温燎着脸。他见那枯槁的半张脸飞速浮肿溃烂,又在须臾间为那凝固血液之中的魔法而缓慢地愈合,某种病态的、畸形的笑容在那干瘪开裂、挣扎着想要复原的脸上浮现出来,黑发的血族似乎感知不到疼痛,如同与恋人咬着耳朵般叫溃烂的脸颊快要贴进吐着泡的液面,佩着锋利指刃的手指划过漆黑的流体,也叫那蒸汽随着手指缓慢盘旋、盘旋……
“多么迷人的故事,失了至亲狐狸领着鬣狗将那头火红的母狮撕成了碎片,却不曾知晓那勇猛的雌兽还哺育着一头幼崽——尼克勒斯的子嗣现在有多大,罗伊·奥玛雷特,他是否刚刚长齐了漂亮的鬃毛?”
“在与人交易的时候打哑谜可不是个好习惯,我的好同族。”金发的血族微微笑着,望咫尺外正与沸腾的沥青低语的同族时烦躁与震撼纠缠拧巴在一块,“你找到他了吗?”
低语,辨不清内容的低语是奥玛雷特所捕捉到的唯一事物,银蚺似在同他所望不见的人窃窃呢喃,那些曾与它一道轻声细语的回音并未再来混淆他的耳朵,可金发而着华服的血族却隐约知晓这不过是短暂的噤声。他与那些不知来历的神秘存在分享了并不多的默契,同样缄默着去看死灵法师一人的默剧。
不多时,它重又直起了身子。
“找到了吗?”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在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后顺畅地把尾音向上翘了起来,抱着胳膊望对方时挑高了半边的眉毛,“你看上去可的确比那些人说得还要神神叨叨,结果如何?”
帝卡洛·银蚺显然听见了他的问话,转回身时死白的脸上已然恢复如初,这诡谲的术士沉默着望他片刻,在奥玛雷特快要再度问出声时自他身旁静悄悄的走了过去。它轻轻嘬了几声,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响从腐朽发黑的木架下头传了出来,皮毛油亮而发蓝的耗子出现在了书架中央,沿着那银蛇伸出的指刃攀上了它的肩头。帝卡洛·银蚺淡淡地开口,那冷而细的青年男声便又被无意义的絮语盖了下去。
“您不必再寻他了。”
天晓得罗伊·奥玛雷特在那一个瞬间花了多大的精力才克制下了咆哮的冲动,金发的血族在原地怔了片刻,那样鲜明地感受着脸上习惯性挂起的笑容有多么僵硬——被戏耍的怒火在不泵动的心腔里腾腾地烧,他花了一会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时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
“……不好意思?”他听见自己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我好像没有听清?”
“那幼狮生来便是要与您厮杀的。”银蚺这般说着,依旧是那副吟诵悼唁诗般的调子,黑到发蓝的老鼠贴着它的脸,猩红的眼睛望过来时在壁炉的映照下隐隐折着光,“他拥有融银般的鬃毛和烈阳似的双眼,那双手也受第三恩典的赐福——您当真想要狩猎他么,罗伊·奥玛雷特?”
“看来那些传言并不都是真的,你也能表现得很有人情味,不是吗?”金发的血族歪了歪头,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逞口舌之欲,然而心里头星星点点烧着的怒火里却愈发旺盛,烧灼着灵魂时带起难以拒绝的冲动,“把耗子当宠物伺候?对你来说倒也挺合适的。”
“这并非劝诫,罗伊·奥玛雷特。”银蚺抚摸着它的啮齿科住客,学着他的动作将脑袋歪向了一边,轻飘飘地将那淬毒的平和话语刺进他的脑子里,“我们只是好奇,着急于复仇的狐狸是否会被年轻的雄狮撕碎。”
“放轻松,帝卡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还没有华而不实到被人类的幼崽杀死。”
“当时您也是拿这样笃定的气势同那位爵爷保证的么?”苍白的血族轻飘飘地掷出了一枚诡雷,惰怠地抬手让老鼠爬上书架时也朝他回过身子,干裂灰败的嘴正张合,叫奥玛雷特望见锋利如蛇的獠牙,“因为自己的倏忽而叫母狮险些咬死至亲,于是愤怒又悲伤的狐狸便将自己的魂灵出卖给了愧疚与复仇……您当真将尼克勒斯最后的血进献给尊长,埋在心里的负罪与愧疚会随之消失么?”
“……我都不知道你还能如此多愁善感,那些情报,你是从哪儿探查来的?”
“魂灵告诉了我们答案,我们也并非在为您的前途命运担忧。”
帝卡洛·银蚺是突然动了起来的,倏忽间便到了他的身前,这毒蛇、邪龙叫长发附在地上,又有丝丝缕缕正勾着摇摇欲坠的书塔,漆黑在他身后伸展开时如不透明的翼膜,中央却勾着些殷红的细丝,它离他那样近,却也还有小小的所谓安全间隙,甘苦的、辛辣而带着焚却灰烬与油腻铁锈的气息缓缓地探出不可见的触腕,粘腻地灌进他的鼻腔。
“艾弗莱茵·波尔多不会因您的胜利转危为安,死去的幼崽将在彼岸同母兽重逢——到那时候您要怎样做,奥玛雷特,去科利恩的那一头追杀尼克勒斯的灵魂么?”
它偏了头,尖锐的角随动作折着扭曲油腻的光,灯影摇曳中有一瞬间化为了在火中起舞的蛇。
寂静漫过脚踝,而银蚺吐着信子。
“您在执着于什么?”
胃袋隐约的踌躇八分来源于受冒犯的怒火而两分溯源自震撼,奥玛雷特惊诧于自己竟仍能维系着外表的无动于衷,可拍击折磨着心腔的汹涌情绪总该有处发泄之地。背在身后的手便不自觉的握紧,紧到关节泛着白,恍神间,他模模糊糊在那鸽子血般的宝石倒映中望见自己的脸。
那笑容灿烂到要灼伤他自己。
“你究竟想要窥探什么,伶牙俐齿的毒虫、腐朽凋零的银蛇?”话语兀自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金发的血族微微躬下腰来,现在,他们当真近得出奇了,“瞧瞧你,帝卡洛,一个被孤寂害得染了疯病的狂人、为普世放逐排挤的可怜虫!你认定我会迷失在复仇的泥沼里,又怎知晓自己不会为那癫狂的理想所吞没?告诉我,你在那劳什子黑油里头到底望见了什么?”
死寂。
奥玛雷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的心脏正狂跳而血液在沸腾,然而死过一次的躯壳依旧是冷的,只有裹挟在凝固血肉之间的那灵魂正旺盛地烧。银蚺站在他的身前,为那面甲遮挡而看不清神色,它的身体只是静静地、如方才任何时候一般悬在他眼前,甚至不曾为那讥讽动摇分毫。
“我们听闻您与布拉纳·尼克勒斯命运交织纠缠。”它开口,声音轻而柔,“他很快便会来寻您,且这结局必然不会好。”
“你还会玩那些萨满巫师的把戏?”
“誓缚者并非我们的过去,预言之术亦是同理。世上睁着双眼的不只有活物,我们不过是学会了去问。”
“你想要让我相信方才的那些鬼话是死人告诉你的?”金发的血族嗤笑了一声,“你是同那想象中的友人同居太久,连寻常的狡辩话术都不曾记得了吗?”
“生者的习惯在此地没有意义,我们不过是将话语凝炼得直白了些。”它答,死板如读着念白的语气中有几乎不可察的失落,“您对我们的看法显然失之偏颇。”
他确信自己方才是当真气笑了,为这怪胎理所当然的态度——该是怎样不合群的人才会说出这般尖酸刻薄的话?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的朋友,我可从没有过与神神叨叨的狂人打交道的经历。”
于是,他便这样说了,调转了重心而想要离开,便是这时有一双手突然地握上了他的肩膀,力道并不很重,却叫金发的血族滞在原地。
“摘下您的面具吧,罗伊·奥玛雷特。”那银蛇该是察觉了他的意图,就连语速都较着方才快了些,却依旧死气沉沉、没有丝毫起伏,“为何要这样否认您的同类?”
被阻拦了脚步的血族沉默着,冥迷如呓语的低吟在他耳畔响起……现在就连他也听见了,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低语、隐于火光之背的注视落在他的肩上也刺进他的脊梁,帝卡洛·银蚺仍在靠近,发丝叫身旁书的群塔沙沙作响。
“我们嗅到您的魂灵,也听祂咆哮嘶吼——憎恨、愧疚、自责、悲伤,埋在那颗干瘪心脏里的情绪如此丰沛、如此迷人,便如雨季时落在我们头顶的雷暴般汹涌澎湃……”
它说,把语调同他所惯常的那般向上扬起,便如同举着匕首般尖锐又锋利,那双手覆盖上他的下颏,擦过皮肤时冰凉光滑得如蛇或龙的鳞片。没有杀气、没有淬毒的恶意,银蚺裸露在摇曳火光下的脸上挂着近乎狂热的殷切与期许,低低的、低低的笑声从这毒虫的喉咙深处泵出来,它张开了嘴,森然的毒牙隐约向前翘。
“然而您却将这残忍又原始的美丽灵魂束在那浮夸高贵的皮囊后头、拿幽默的语调和柔软的态度去招待仇人。为什么,罗伊,为什么?你想要复仇的对象不只有尼克勒斯,你渴求拥有的也不止是繁华昌盛——藏在这光鲜皮囊底下的是渴血野蛮的魂灵,面对那些分明活在波尔多与你庇护之下却永不餍足的人类,你是如何笑着朝他们招手的?”
“……松开。”
金发的血族猛地攥住那双逾矩的手,几乎没用多少力量便听见表皮下的骨骼咔咔作响,他凑近那张面甲时鼻尖就要触到暗金的表面,光鲜与馥郁从灵动的语调里消散了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板死寂,枯燥又低沉。
就与它一样。
“试图激怒一个领主代理人可不是个明智的举措,帝卡洛·银蚺,我很乐意折磨你。”
“我们从未试图惹恼您。”
它摇着头,却也的确听话地离开了那叫他脑子嗡嗡作响的范围,那双被他捏得险些折断的手扶住了那黄金面甲的边缘,卡扣被掰开的声音清脆又灵动,掉进已然污浊粘稠的气氛里时已然有些刺耳。
“我们只是想见见您,货真价实的您。”
帝卡洛·银蚺说这话时将暗金的护具从脑袋上摘了下来,虔诚地捧在身前时冲他微微地笑,金发的血族不免皱紧了眉,向后退开半步时略有些悚然地想起这羸弱血族方才趴在那沸油上的神色。
奥玛雷特上过战场,他见过无数死不瞑目的人用着与银蚺一模一样的双眼瞪视生者。
这不是活物该有的眼睛,凝滞僵直、蒙覆阴翳而泛着死鱼般浑浊脏污的灰白。这样的眼睛本该落上蝇虫也不会颤动分毫,然而就同奥玛雷特惯常的笑容一般引诱着人去望它。金发的血族这样做了,便直直地望进那藏匿在枯槁与死寂的癫狂与热切。万物在他身边褪色融化,作那粘腻厚重的沥青覆盖满整片视野,漆黑的燃油与噼啪的火于他恍惚的目光中旺盛地烧,在那虚妄的焰光里他望见模糊起舞的黑影,残缺而扭曲、畸形又诡谲。它朝他转过身,于是那双灰白的眼便同他对望着,无形的力量将他吸向那枯槁的双眼,许许多多道黑影藏在那双眼睛里,它们吞噬交叠着,却如巨幕般朝他压过来。
金发的血族被推回现实,在此时、在此处,帝卡洛·银蚺正望罗伊·奥玛雷特,而罗伊·奥玛雷特也在望它。他突然明白了它为何总用着那样奇怪的自称而又为何总被呢喃与呓语裹挟了声音,银蛇在他的面前吐着信子,而那双死人的眼睛同样静。
他见那魂灵,腐败如活尸。
“做你自己吧,罗伊。”它和祂们催促着,枯潭般的语调里埋着那样殷切的敦促,“至少同我们跳一曲,这里没人会泄露你的秘密。”
死人从不说话。
金发的血族沉默着、注视着,他没再如往常那般笑了,只是拿那双猩红的眸子无声无息地望面前诡谲的同袍。银蚺未曾向他伸出手,地上拖着的倒映却仿佛爬满了焦黑的残肢,死魂灵们静默着,在无光的阴影中等候他。
无人说话,却又格外吵。
“你还真是个刺探情报的大师,帝卡洛,我差点儿就得中招了。”
奥玛雷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那营业般的微笑重新挂在了脸上,只感觉这样的反应是无比自然、无比顺畅的,就仿佛方才那些劳什子邪术都不曾存在在他身边,他下意识的把视线放在了一旁的书上,状若无谓地翻开扉页时望见上头又熟悉的娟秀字迹。诗歌在他的眼中流淌,而炉火在他身后噼啪地烧。
“所以……那女人的孩子是个誓缚者?”
“是的,他叫布拉纳·尼克勒斯。”银蚺的声音淡淡的、又很轻,同半刻钟前没有丝毫的区别,“你们会在不久的将来碰面。”
“不久是多久?今晚、明天、下个月还是一个百年?血族的时间观念那样宽泛,你指的是哪一种呢?”金发的血族合上书页,转过身时跨过了一地的书,“不过也没关系,有那名字就足够了,不管如何这次的交易都挺圆满的,不是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我也拿到了我找了许久的东西。”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尽管我们还是无法理解您的选择,但我们的确认同您的结论。”悉悉索索的轻响在他的背后响起,而银蛇游到了他的身边,“珍重,罗伊·奥玛雷特,我们期待着未来的某一日能够见到真正的你。”
“我就在这里,帝卡洛,在此地,在这人世间。”奥玛雷特回过头,冲那不知何时已然将那双眼睛藏到面甲后头的银蛇舒缓地伸了手臂,在身侧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后向前躬了身子,“但如你所言,珍重,我的朋友,或许下一次你的车夫来寻我时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派个总吃白食的寄生虫来护送你的那些宝贝。”
在鞋跟踏上摩得光滑的石阶时,金发的血族听见背后传来轻柔的呢喃——帝卡洛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又在末端轻飘飘的,仿若融进空气里。
“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个孩子、心思像个孩子、意念像个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如今的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
他低着头看苍白的石头,嘴上下意识便张了口。
“到了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实话实说,他从未那样想念过朔风扫过脸颊的刺痛感,冰凉的空气窜进他不再有用的肺叶,将寒冷彻底灌进了四肢却也将那塔顶带出的昏沉恍惚尽数排空了去。坐骑停在原处,晃动着尾正低头拱着厚实的雪,在主人靠近时鼓动着腮帮子将头抬了起来,转动着耳朵向后背去时就连奥玛雷特也听到了节律迅捷的噪音。
白发的、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血族骑着漆黑的马停在了塔边,未等身下的驮畜停稳便麻利又稳健地翻身落地。那是个高瘦的女人,在头顶盖着纯白的纱幔,她显然望见他,挥手行礼时动作快而草率。
“你是那家伙的客人?”她问,大步朝他走来时抬头望了眼高耸的塔,“真稀奇,我以为他从来不待见外头人的。”
“……不请自来的交易者罢了。”奥玛雷特翻身上了马,在后者急匆匆想要迈开腿时拉了拉缰绳,“你常来看它?”
“大概吧。”女人耸了耸肩,“我们有个很不错的交易,于是我会来看看他,确保他不会饿死在那上面。”
金发的血族在脑子里想象了一瞬,却略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想起银蚺早就瘦削到了饿殍的地步。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着,而女人牵来了她的马。
“他是个怪胎,对吧?”
她摆弄着束具,而他抖了抖缰绳,乖顺的驮畜扬起前蹄时踢起花白的雪。
“何止。”奥玛雷特这样说,抬头望向灰白的塔时沉默了片刻,“它简直是个疯子。”
马儿迈开了步子。
在三方势力安营扎寨之后,彼此营地之间的小小空地一时就变成了非常微妙的场所。
自由的生物无不想多一点活动的空间,能在闲暇之余漫步郊野。因此,营地旁宝贵的空地该归属于谁,就变成表面和气,背地里却暗流涌动的争夺中心。
在彼此克制的“协商”后,三方使用标牌划分了各自的区域,但从标牌竖起的那天起,各方的小动作就没停过:
一早上起来标牌被不知道谁大晚上不睡,偷偷挪了一截啊;中午厨房失火,把大家的界牌烧个一干二净,找不到原本位置啊;晚上又是不知道谁用标牌磨牙,啃成一地碎屑啊……
在三天试用期重新竖立10次标牌之后,三方终于达成了最后的统一意见:不立了,就这样吧,管好手下的人,尽量避免争端就好。
于是,这块根本没有清晰边界的灰色地带,便成了三方无聊时寻些“刺激”的固定日常……
“咕嘟咕嘟……”
黝黑的汤锅中水波翻涌,富有节奏感的沸声与噼啪的柴火声组成了预示美味的前奏曲,从空地中部的树下传出,无比明显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嗯?是同僚吗,要不要打个招呼……”
准备归营的阿舍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烹饪的前调,稍一思索,得出结论:血族不可能做饭,狼人通常也和文明社会隔绝,那便只有如今的同僚们了,虽然他们不太待见自己……但打个招呼混下脸熟也好吧?
抱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嗯,是“伸手不打笑脸鬼”的觉悟,阿舍尔调转方向,循声而去,从树后探头,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嗨……呃……?”
四目相对,双双错愕。
身披黑锋盔甲的人类注视着眼前血族所穿的骑士服,后者也困惑地看着玛伦蒂身上的鸦羽披风。
怎么看,都是双方的着装调换一下更合理吧?
锅边陷入沉默,只有沸水咕嘟。
“你……”
双方不约而同地开口,相撞的句首彼此消弭,将二人后续的问话尴尬地泯灭在喉中,再次归于沉寂。
“我……”
气氛愈发尴尬了起来,二人一站一坐,但指尖的扭动与嘴角的抽搐都反应着双方坐立不安的现状。
“坐下说。”“我先告辞……”
万幸,在第三次不约而同地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话语终于出现了分歧,玛伦蒂的眼瞳紧盯着已经转过半截,随时准备逃离的阿舍尔,看得内向的血族浑身发毛,直至尴尬地轻咳两声,讪讪地坐在锅边。
“炖菜。”
玛伦蒂惜字如金地跟身边坐着的阿舍尔解释,从囊中掏出腊制的药草猪排骨,一块块丢入锅里,再撕开纤维细密的蘑菇,一并炖煮。
阿舍尔凑近锅旁,好奇地盯着翻滚的水面探究。肥瘦相间的排骨经滚水一烫,金黄的油脂便被从肉间逼出,于汤汁的表面形成一层不断变化的金霞,包裹着上下翻滚的蘑菇,在锅内跳着灿烂的舞蹈。
“你能吃人类的食物吗?”
玛伦蒂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怎么看也不该是这身制服”,脸上还带着些许伤口的血族,脑子里闪过一万个猜测,最后还是从更加务实,当下要解决的问题入手。
阿舍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摇摇头,刚想开口辩解一二,就看到少女从仿佛百宝箱一样的囊中掏出一段黑红色的香肠,切块后丢入水中,不禁被好奇吸引走了注意力,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
“嗯……血肠。就是,用血灌注的香肠,虽然对血族填不饱肚子,但应该能尝出些味道。”
玛伦蒂将手中还剩的半截血肠向阿舍尔眼前一递,看着他绕血肠嗅嗅戳戳的样子,默默划去了脑海中有关对方可能是卧底或间谍的猜想,气质不太相符……吧?
“你为什么加入人类?”
“说来话长……你呢?”
“说来话长。”
有着丰富过往的两人遮遮掩掩地吝惜于自己的曾经,又因互为叛徒的身份感到尴尬,只好将废话文学发挥到极致,再度沉默不语,一同注视着汤锅。
“好了,尝尝吧。”
少女拿出木碗,起身将已熬至奶白的汤汁盛出,递到阿舍尔的手中。热气腾腾的肉汤中浸着枣红色的腊肉、饱满得几乎要撑开肠衣的血肠与肥嘟嘟的蘑菇,食材均包裹着香醇的油脂,就像在边缘绣上一圈金丝,散发出吸睛的光晕。
阿舍尔小心地将肉汤捧到嘴边,轻吹两下,仰头饮入。对于血族来说,人类的食物都尝不出味道,最多只是品鉴口感——肋排肥瘦相间、颇具嚼劲,细滑的油脂在唇齿间溢出,滋润着每一根肉丝;血肠饱满弹牙,嫩滑的血冻确实为寡淡的口中增添了些许血液的咸甜,多少吃起来不至于那般无趣;吸满汤汁的蘑菇充满韧性,稍一咀嚼,滚烫的汁水便会从纤维中挤出,肆无忌惮地攻击舌头……好烫!
“唔……!”
阿舍尔仰起头捂住嘴,从唇齿的缝隙中不断吸着凉气,缓解嘴中的炽痛,几次嘶哈之后,才将嘴里的食材尽数咽下,长舒一口气。
“很美味。”
如果阿舍尔这声称赞没有因舌尖尚存的刺痛而显得有些含混不清的话,想来玛伦蒂应该会更加开心,不过饶是如此,少女也展露出微笑,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将刚才的猜测全都抛在脑后。
“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于是,在剩余的汤汁被一碗碗分食干净前,阿舍尔趁机收获了一张细致的菜谱,血族简洁有力的字迹中掺杂了不少玛伦蒂娟秀字迹的订正,让对人类食物用词并不了解的血族得以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尽管纸张因为二人凑近时的数次不小心,被浸上了好几块肉汤,但在干涸之后,却又为菜谱增添上一抹浓厚的芬芳,想来,也是让阿舍尔可以回忆一二的标记。从属不同势力的二人就此别过,或许他日还会兵戈相见,不过汤锅却依然留在了树下,待兵戈暂歇之日,还能共坐锅边,分享新的佳肴。
若你有心与血在胸膛散发温热,只要置身于林中,便能用眼睛倾听这世界奇异的哀歌。无精打采的枯枝落叶顺着一股本应温暖的风卷向阴沉的天空。寒冬早逝,但春却有可能不再复返了,苍翠的绿叶与可爱的露珠不再,恼人的虫鸣与悦耳的鸟吟也不再,只剩下一片枯萎的肃杀之景与沉闷的阴暗在上空盘旋,林中唯二的色彩是被激荡的狂风掀起的红袍,宛若风中微弱的火光,徒劳地驱散四周的黑暗,纵自身也难保于黑暗。这火红的光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这无情的命运击垮,被黑暗之中无形的巨手捻熄灭,但它们仅是存在本身便能在黑暗之中鼓舞人心,纵狂风呼啸,只是前进,渴望得到的光明世界就永远在前方静静等候。
阿舍尔深呼一口气,看向前方飘扬的红色长袍,那是南丁.罗伦萨,火行骑士,他那在一周前企图用佩剑割开自己的喉咙的同袍,如今是自己训练的同伴,正一起在这前森林的狂风中艰难前行。对于自己是血族这一身份来说,他不会因为狂风无法从现实击倒自身而感到羞愧与不堪,也不会因为这远足而感到疲惫,他并非人类,不是肉体凡胎。但面前的南丁也不过凡人之躯,却还是一人揽下了所有的装备行李,腰上背着硕大的皮制背包与一面夸张的盾牌。大步流星地向前方走去,活像一只生长在高山上的薮岩兔,将在身后的阿舍尔甩开几步之远,尽管后者只是想在这肃杀中保持凝重的氛围而放慢脚步。
算上她手中紧握的重弩,或许还得感慨一句:好一只战兔。弓弩上早已弯弓搭箭,弩弦上闪过的锐利寒光昭告着自己冠冕银箭头的危险身份。在阿舍尔看来,她更像一个赌气的孩子,一如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远足。从流言蜚语来看,那一天午后她能突然邀请自己远足至此训练,更像是审判长大人从中作梗的功劳。现在更像是为了想要证明自己更加优越,证明自己更加强势,完成对他人格上的贬低。不过前提是能用他们的视野来分析阿舍尔自己的话,只能是毫无意义。他的心头从这趟行程伊始便萦绕上昏暗与阴沉,亦或者该问在他与人类相比何其漫长的一生里,到目前为止又有几次曾在心头上萌生过欢愉与满足?在勇火的旗帜下,在人类的世界里,自己也永远是一个异乡人罢了。
他还记得
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不经意间的冷眼与震惊,忍耐每一声嘲笑,每一句辱骂。在那一天仅是擦肩而过就被她抓住肩膀轻声质询时,他未曾跳动过的内心竟然几分期待萌动,他听过太多太多,有关于“生命“,有关于”活着“的体验了,在那一刻他是感觉到他是真正”活着“的,好似心脏也跟着希望搏动起来。你还记得自己不自然地强挤出一个笑脸,唯唯诺诺地回答一声“是”,随后便毫无悬念地被她揪着衣领过肩摔在地板上,被一拳又一拳地砸的鼻青脸肿。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一些什么呢?他很早很早就告诉自己不要奢望从他人身上得到认可与理解,那一刻自己本应该嗅到危险的味道,但为什么又期待起了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什么东西?照理说自己已经近乎是习惯了痛苦,为何在那一次她的拳头让自己倍感折磨?困惑,痛苦,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杂糅。苦涩辛辣如倒入亲人口中沸腾的银,他感觉自己独自怀抱着整个世界于荒芜的虚空中奔逃,被裹挟在两台战车的中间,他大可以继续抱着他所忧虑的世界继续逃跑,但无论何处都会是它们的战场,它们会在撞击中互相毁灭,然后拉着自己与整个世界陪葬,家族已经在血族一边为梦想陪葬了,现在是我在勇火教团一边殉葬……
“我们到了。”南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将阿舍尔从头杂乱无章的纷飞思考之中解放出来,抬头望去,在无边发杂草与枯木之中,鹤立鸡群的是一栋泛着黑褐色斑疹的破旧木屋,玻璃窗上早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灰蔼,同剥落破碎的窗纸,与树枝伙伴们,和黑日妈妈,一起携手把着木屋的氛围烘托,南丁从盔甲的内兜掏出了一串钥匙,在生锈的门锁上费力地扭动,紧接着用力用肩头上的护肩一撞,厚重坚硬的门板终于吱呀一声惨叫,尔后退开一条道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一地的尘土和仓皇逃跑的鼠害与蟑螂,林中的小小厄舍古屋,真不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南丁将挂在弩头上的油灯取下,挂在了门旁的衣帽架上,照亮了昏暗漆黑的小屋,在房左侧墙头边上堆着一张发毛的床褥,铺在秸黄色的草垛上。房间正中央的桌子的桌脚垫着几块麻袋才勉强维持平衡,果盘上的黑斑好似鼠疫病人的疤痕,盘中仅有几网蛛网正顺着南丁不自然的呼吸拂动,一旁的烟熏炉客串了壁炉的职责,橱柜却蒙上了一层麻布,使外来的他们不得窥见里面的景象。
“我经常来这里打猎,散步……当然是这一次恩典降临前,这里住着的老人是我老【战友】曾经的房子,他死后就留给了他衰老的父母。所以我便常在这里落脚,现在恩典来了,什么都枯死了。然后冬天也来了,羊就全冻死了,养兔子都养不了。我只好安排两位老人家进城里,剩下的事情再想办法吧。
“我很抱歉……”阿舍尔为刚刚对这屋内残破的感叹感到有些愧疚,却又在内心里琢磨这话的含义。不经意间与摘下眼罩的南丁直视,彼此间的双目撞了个满怀,她水灵的黑色双眸泛出一道安静的柔光,却又显得有些空洞,好似在越过他的肩头朝着后面的世界做一次远眺,硬说要让他想起了什么的话,南丁便又不是一只战兔了,好似是一只林中受惊的鹿。
“哦,对,所以这里的东西都挺……破旧的,没多少留下来的。”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双眼,也不是第一次同她视线相对,但阿舍尔确实没有看见过她的眼睛露出过这般神色,要么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红光,要么是眼白里暴起的血丝同那缩小的瞳孔。严格,不近人情,易怒,但却亦有惆怅与释怀,人真是有趣的生物……一想到这里,阿舍尔又为自己的身份感到些许失落,但突然也有了些许期待。
也许……她真的原谅我了?
“你自己收拾一下,从现在到明天早上我叫你之前你都是自由的……仅限这座屋子内,不要乱动任何东西。特别是那橱窗,我记得上面的每一粒灰尘,明白嘛?”说最后半句的时候她的声线明显高了不少,但她紧接着善意地解释道
“你会迷路的,相信我。那橱柜里的都是老人家搬不走的餐具罢了。”然后她用那好似能眺望开几千米的目光上下打量阿舍尔的衣装和面容,尔后抄起门旁倚着的铁锹,低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再抬起头来直视阿舍尔的双眼。
“饿了叫我,我就在外面。”
“等一下……?外面?”
“你就在这屋子内修整,我会在外面自掘睡坑,有什么问题嘛?”
“风……”
“没有就好。“
南丁利索地从阿舍尔身旁跻身而过,从地上撩起那块门板顶上的铁环,顺手将那门板重新封好,留阿舍尔一人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中。他学着人们苦笑,然后环视这座房子。是他自己想的太美好了,但是……目前而言,已经很美好了。不过,她说她在恩典前……?恩典在阿舍尔行走于这个世界上之前很早就已经降临了,至今大陆上的人们想要提起曾经高悬的火红热烈之物,都必须从百年前的古书中搜寻措辞。而肉体凡胎的南丁,也不过26岁吧,在第六次恩典之前?阿舍尔最后觉得还是不要多想,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行李不多,仅仅是几件备用的衣裳和自己的短剑,在桌子上罗列清点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便长叹一口气,倒在秸草堆上疲惫地合上了双眼。照理来说,这种感觉不应该寄存于血族的身体中,但在与人类同袍一朝一夕的相处之中,也难免不养成这样的“习惯”。倒也并不觉得这种状态算是一种……劣势?能够在一天结束之后拥有几个小时清空大脑的时间也不错。对于他来说,黑暗好像比太阳要稍稍温柔一点,至少不会让自己烧灼至死。在这黑暗之中他放空大脑,舒适地想象自己坐在一张颇不错皮革沙发上,细细品味面前的舞台上走马观花式地演绎自己的人生,这样的感觉真不错。因为,现在他可以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仿佛此时此刻他不是阿舍尔,阿舍尔是台上表演的悲剧演员,演得再悲伤自己也只是旁观者,没准还是虚构的呢,甚至能同旁人站在一起耻笑这个笨拙的家伙。并不会感觉到无聊。无聊,无聊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无事可做无欲可求胜过于死亡的痛苦,仅仅是作为一具本就无灵魂的空壳,重复日复一日的操作,一切欢愉,新奇的事都终将沦为时间的奴隶,重复且单调的愚行。但没办法啊,只要活着就没法停下来,就没有办法不去追求刺激,暴虐,纵欲,狂欢并不是血族独享的邪恶,这竟然会是我们所有生命的本能?荣誉背后是鲜血,爱情背后是欲望,好像人总是要吃面包的,血族也总是要喝血的。大家只要活着就避免不了这样的痛苦,但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痛苦人们才会学会制造火种,在黑暗中坚强地活下来,恩典已经来过六次,在其中无论血族与人类还是狼人,大家不依然还是坚强地活着么,只要大家还都能感觉到快乐,都能感觉到悲伤,那么奇迹就有可能……
略微在胸口处悸动了几丝微弱的希望,用这样的幻想哄骗着自己。阿舍尔听着窗外沙沙的掘土声,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血族睡觉还真是罕见啊。”南丁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山巅上传来,睁开眼后证明只是隔了块门板。阿舍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在草堆上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小蜘蛛,见后者没有惊慌失措地跑走,便又小心翼翼地轻抚这小生命的略带毛绒的脊梁,有些扎手,但却又让阿舍尔无限怜爱,于是再爱抚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它离开。毕竟,或许这是方圆十里唯一一只愿意陪伴他的生灵了。抓上短剑,拆开门板,南丁倚靠在窗边,早已换上了昔日里使用的面罩,看样子的要进入到正轨了。
“你来了,拿上了剑,很好。我们再往前面走一段路,就能开始了。”
“真的有必要么?”阿舍尔斗胆问了一句,“南丁,你的技巧虽然说是很精湛。但说实话,我们之间的战斗风格可能会不太相通……”
“经验就是经验,没什么好说的。”南丁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也需要增进对彼此的了解,为我们日后的事业做贡献,我也需要在我的训练中增加强度。”
无论是从战斗经验,身体强度,还是处理能力来看。阿舍尔显然都比一般肉体凡胎的南丁强上太多了,他并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单纯开始担心起南丁那年轻气盛的自尊心。但一想到倘若开口明说的后果,也只好乖乖闭嘴,继续跟在她的身后行走。
他们最后驻足的这地方看似好像与林中的其它地方没什么不同,但阿舍尔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些许端倪,这里的灌木丛太多了。以阿舍尔看,这里的地里要么是低矮萎靡,顽强生长的如茄叶一类,要么是枯萎跌落,堆积至发黑的枯枝败叶之流。想要利用地形伏击的心眼几乎快要写在脸上了,感觉她并没有刻意隐藏的意思,反倒是有些赤裸裸的挑衅。
干脆假装不敌好了,阿舍尔在内心嘀咕道。
“规则很简单,目的也很简单,我想看看我的潜行和突击技巧是不是已经能够支撑我与血族战斗了,这里是我经常使用的围猎场,我会尝试用弩箭射中你……放心,我打得很准,不会伤害你,大概只是擦过的水平吧。相对的,你可以尝试用血魔法来【标记】我,只要我的身上沾上一滴血,你就赢了。”
“真的没事……”
“盾牌留给你了,你尽管放心。“说罢,她便将身后沉重的巨盾卸下,随手丢在地上吱呀一声,压垮了几根树枝,微微仰首看了看阿舍尔,扛起弩就要转身向林内走去。
“等一下!”阿舍尔突然想起了什么,喝声叫住了渐行渐远的南丁。
“第六次恩典是在何时降临的?”
“帝国历1407年。”
留下的是阿舍尔困惑的神色与紧皱的眉头,南丁见状扭过头来,将弓弩从肩头甩到左手掌心,语气中充斥着不耐烦与不可质询
“你那副表情,没什么问题么?”
“不,,,,,,没有”
这家伙指定有点毛病。阿舍尔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将对他来说都略有些沉重的盾牌挪到一边好好放好。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等待南丁的袭击,
阿舍尔眨了眨眼,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道邪恶而奇异的嗡嗡声拖着滑稽的尾音从自己的侧后方袭来,阿舍尔侧身一闪,重心后倾的时候差点摔倒,但幸好最后还是站住了脚跟,他毫无章法地朝身侧后,右手朝身后一甩,血魔法随即发动,顷刻间一只沉浮着一股抹红的漆黑臂铠便附着在他的右臂上。如果只是要将血甩到人身上的话仅化出一道臂铠然后用惯性洒出些许血液就好,他顺势甩出右手,随意打出几道血丝飞去,但以南丁的速度恐怕早已转移了阵地,阿舍尔也不得不钦佩一下南丁如此迅捷和隐蔽的行动,毕竟以他的标准,她在林中运动的声响也是十分细微,倘若是在有些混乱的战场上,这点美中不足便会很快消弭,自己恐怕也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刚等阿舍尔恢复平衡,下一只箭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正前方打来,这让阿舍尔还是有些吃惊的,毕竟他判断南丁仅仅是机动到了自己的右手边罢了,倘若以自己为轴心画一个圆弧,短短时间内竟然能移动超过一百八十度?不过也无妨,阿舍尔一咬牙,匆忙地用右手的臂铠一挡,清脆的击铁声在这荒地上作响,臂铠竟将那弩箭从中折断,留残杆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空中。开心点来看至少她不是真的想杀死自己,这说明用的并不是作战时的硬杆银头重箭。
没等他小小的感动完,他就不得不并用起短剑辅助格挡,又一发弩箭在命中臂铠后朝空中翻滚解体,不过半响,阿舍尔的四周便零散地散落开来一根又一根破裂的残枝,而阿舍尔身上能召唤的甲胄也召唤的差不多了。顿时场内陷入了一阵沉寂,亦或者说一股角力,阿舍尔警惕地扫视四周的枯木丛,枯树冠,但就是任凭他如何寻找也没法发现南丁身上哪怕一抹红色,目视检索从一开始就好像不大可能,但他那敏锐晃动的两只长耳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正不停地变换着她的发射阵位。有点像和一只血族玩憋气游戏,阿舍尔不禁这一想到。毕竟他经历过更漫长的岁月,有着更镇静的血脉,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南丁好像就输了。不过阿舍尔略微懂些人情世故,倘若毫无悬念的赢了只会让对方感觉到被玩弄,只有在参与的过程中表现出不相上下的水准才能让对方更有成就感。他便先抑制下了用血滴的数量优势压倒南丁一切可能的发射阵位的想法,而是陪着南丁玩起了这场捉迷藏。
下一发锐箭破空袭来,阿舍尔直接干脆地朝着那箭簇袭来的方向向前一推,身上的甲胄也顺势发力向他的四周飞去,延展聚合成一束包围住阿舍尔的圆柱血墙,将南丁的攻击与阿舍尔之间隔开一道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这也是阿舍尔一开始就能做到的事情,不过这也就违背了阿舍尔一开始的初衷,现在只需要等下一发弩箭射来,自己就解除这血墙,然后输的光荣些。
阿舍尔感到了南丁的迟疑,是因为看见这血墙暂时放弃进攻了么?没事,自己可以再等上……
尖锐的破空声伴随着杂噪的尖细鸣叫呜呜然地窜上天空,像是要炸裂开更大的噪鸣,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好似群鸟逃窜时不绝于耳的尖叫,又好似群蝠出动时诡谲的狂笑,带着几串旋转的尖锐蜂鸣恼人地靠近,搅得阿舍尔的耳朵一阵剧痛,在痛苦之中失神断开了,骤然从四周收缩回到他的身边,又化作了身上的甲胄。下一发袭击马上就要袭来了!阿舍尔几乎是不假思索,仅仅凭着直觉就将血滴朝身后甩去,几乎连诸如“扭过身去的反应“都没有做。但还是正中了持剑刺来的南丁,正中她右眼的镜片。
坏了……阿舍尔转过身来,看着呆滞地站立在荒地上的南丁在内心叫着不好,他走上前去两步,呼之欲出的对不起还没有传到嘴边,就已经听到南丁冰冷的回应。
“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而已,在战场上你也肯定会这样做的,甚至要更加迅疾地结束战斗,没什么好为我的失败感到抱歉。这是我的失败,而不是你的。“这是我的失败,这话压在重音上,让阿舍尔有些许过意不去。看着拿起巨盾的南丁后朝林中深处走去,不由得跟在身后追问了起来。
“你要去哪?“
“阿舍尔同袍……没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回去了,一直朝西边走就能看到屋子……”
“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再多来几次,说不定……”
“没有时间了!“
南丁停下脚步,扭过头来朝着阿舍尔歇斯底里地尖叫道,胸口不安地颤抖着,急促地上升,将沉默的主动权抛回于阿舍尔。在死寂中,南丁拖着落魄的步伐消失在林中。阿舍尔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再舒展开关节,抓着身上的纹上火焰长袍,下意识地希望能掩盖住自己的全身,然后缓缓踱步朝西走去。
回到木屋,阿舍尔倒在麦秸堆上,呆滞地盯着房梁上一轮又一轮的黑褐斑点,好似看到一万双注视自己的眼睛。想到这里,他也只好侧过身去,不与那些目光的锋芒正面相对,不自觉地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身边却再不见那只小蜘蛛了。好一场闹剧,除了提醒彼此之间的鸿沟什么都没做到,该责怪自己嘛?还是挑起闹剧的南丁?他几乎是一回到房间就将身上的红袍扔到一边,好让自己能清醒一点。教团的大家崛起于世界最黑暗的时刻,黑暗吞噬了他们身边一切可珍贵之物,这才有了他们慷慨赴死的勇气与心中燃尽自我的猛火,他活得太久了,见得太多了,他就是没法从心底里责备南丁的愚蠢与自以为是。尽管他自身就曾泯然于黑暗之中,但黑暗也可以伤害黑暗,也可以夺走他的一切。一个人的死亡是悲剧,那一万个人的死亡呢?千篇一律的,各具特色的,只是在人们的口中冠上了新的代词就能掩盖自己非人的事实嘛?它与他对自己真的那么重要嘛?无论如何,他都要背负那悲剧,无论是一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一万个人的死亡是一个人的死亡重演一万次。
睁开眼睛,噼啪作响的火焰声响在朦胧的视线尽头翻滚,壁炉里的火焰自顾自地燃烧着,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真不是一个好习惯,阿舍尔在心里暗自责备道,但却不知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刻了,不过在铺天盖地的阴云中好像也确实没有必要追寻时间的概念。只是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也始终没有传来人的气息。阿舍尔盯着桌上铺开的长袍,好似是在征询它的回答,视线最后还是回到长袍上的火焰纹章,那就是答案。阿舍尔推开门去,他最后决定还是出门寻找,那毕竟还是伙伴啊,不过他并没有带上短剑,还是以防误会。探寻活人的气息对血族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辞而别也绝不是什么易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阿舍尔闲庭散步地跨过倾倒的大树,穿越满是荆棘的灌木。在这黑暗中翻越也不是什么难事,模糊而熟悉的气息随着他的脚步愈发接近,却又夹杂几分香气,像是玫瑰与煮熟的芥菜的混合体。阿舍尔停下脚步。
南丁手上紧握一柄铲子,倚靠在一座他尚看不清的不起眼坟墓上,眼罩丢在地上,头盔和遮住颜面的护颈也一并丢在地上,露出一头干练整洁的寸头——什么遮掩都不再了,她在这墓前卸下了最后的防备,露出她疲惫的面容,早已沉沉睡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姿态,但倒也与平时言行相符,不过那嘴角上扬成的那般角度,莫不是她的笑容?看来这座坟墓的价值非同一般,不是自己这样的生物可以玷污的。手上紧握的铁铲,看来是为了身旁敞开的袋子而携行的工具。阿舍尔的心头浮起像猫一样的好奇,身子也不由得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朝着南丁身旁的袋子靠近,咔哒一声天降横祸,不知何处来的树枝在脚底下爆裂,让阿舍尔怔在原地,沉重的阴寒扑上他的脊梁,但那南丁只是嘟囔着什么,侧过头去换了个姿势,微弱的呼吸声随着胸脯安稳地起伏。看样子她真的太累了,阿舍尔长出一口气,放心地一步做两步靠近了袋子,蹲下身来仔细打量袋中的东西:一截断箭还有数不清的花种。君子兰,球兰,龙血树……全部都是些耐阴的种子,她是打算在这里种下花卉么?仅凭自己,不依靠血魔法,也不依托誓缚者的法术在这绝望的世界里是生长不出任何花卉的。但她还是那样一颗又一颗地赠予这坟墓的主人,细心祈祷能有一株幼苗能够生长,因为他能从一旁看见她独特的记号,头朝下的断箭:枯萎了,阴影中死去的苗种回答阿舍尔。头朝上的断箭:种下了,阴影中新翻过的泥土告诉阿舍尔。
师……傅……
睡着的南丁告诉阿舍尔,轻细的梦呓飘到他的耳中。这是南丁过去师傅的坟墓,也难怪她会经常来这里么?阿舍尔将手指探入新翻的泥土里掂量起一小撮泥土在指尖揉捏,唯有阴郁干燥的死亡之气,能让此地开出花蕾的只有奇迹。
阿舍尔悄悄顺着原路朝林中退去,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便在林中自顾自地散步起来,再过几个小时南丁应该就该醒了吧,于是便在内心中暗自掐着表,思考着坟墓,思考着南丁,除开抱歉,还有太多疑惑萦绕在心头和南丁这个名字背后,为什么会是1407年?“师傅”究竟是谁?在沉思中他抬头一睹,只见一对对冒着青光的瞳孔在黑暗之中悬浮,他的手下意识伸到身侧,却想起短剑被自己自作多情地放在了木屋里。饥饿的郊狼群不怀好意地从黑暗之中龇牙咧嘴地出现,看起来它们攻击的目标十分明确,为什么它们在之前就不出现?好来给这个肃杀的林子里添些生气?头狼的吼叫听上去尖细而沙哑,也难怪它们会袭击自己,林子里的活物越来越少了,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铤而走险,不过它们赌对了,即使阿舍尔是一只血族,但这次确实是要“牙手并用“才能摆脱的困局,更何况是单打独斗。
首先发起进攻的第一只郊狼从身后攻击,骨瘦如柴的郊狼在角力上同阿舍尔毫无胜算,几乎是毫无悬念地被阿舍尔用臂甲砸开,在空中飞行一段距离后重重撞在树上,留下一滩骇人的血迹,痛苦地低声哀嚎几声便结束了生命,但紧随其后的一只狼飞速朝阿舍尔的右腿扑去,几乎是同时,另一只狼也腾空一跃飞向阿舍尔的右臂,抬腿踹击朝右腿袭来的饿狼,顺势落脚做轴,迅捷地转身一踩,将乘乱爬向自己的郊狼踩在脚下,带臂铠的手臂接住飞来的郊狼,蔓延的血丝拧断了它的脖子。但狼群的攻击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群狼们攻击的速度是按秒作表的,没能等阿舍尔甩开手上的郊狼,又一只狂叫着向阿舍尔支撑着地板的左腿袭去,情急之下阿舍尔从左腿的臂铠飞出缠丝击向那郊狼的前肢,骨骼断裂的声音与它的哀嚎响彻荒郊,但那野狼居然拖着断腿继续奔跑,以悍不畏死之势撞向了阿舍尔,重心失衡顿时失衡,摔倒在地上,阿舍尔本能地化出几道血鞭朝空中鞭挞而去,又击飞了两只奔袭而来的郊狼,但比起倒地的阿舍尔,更加绝望的是这只仅有十三只狼的狼群,它们将整个族群抵押在了阿舍尔这只猎物上,仅剩的七只野狼带着远胜于阿舍尔的决心扑向他的身体,踹开一只,另一只便咬上了踹出去的那只腿,幸运的是臂铠上的血丝尚能纠缠住狼人獠牙,也不至于被单单一只郊狼咬穿,又来两只纵身跃而上阿舍尔的胸膛,见无法咬开甲胄,便寄希望于从裸露的头部进攻,阿舍尔本就因为倒地而锐减的灵活性也因为这两只扑上胸口的郊狼而雪上加霜,他只得分神用右手抓住一只的吻突,用力捏碎,但那狼却好似因为这痛苦而发狂起来,竟然拖着破碎的吻突从手中挣脱开来,纵身向后倒去,在阿舍尔的身上打滚,这是在给同伴拖慢自己么?它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进攻自己,纵是垂死也要为同伴做贡献,而剩下那只则跨过同伴垂死的身体朝阿舍尔的脖颈咬去,扭头躲过,然后便是阿舍尔挣扎地仰起头反咬那狼的脖颈,牲畜的鲜血喷涌进它的嘴里,直叫他作呕,但同时也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饥饿。不对,应该……阿舍尔抵抗着自己的欲望,挣扎地尝试使用血魔法脱局,但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左右两手被各一只郊狼咬穿,剧烈的疼痛直冲脑门,让他松开那郊狼的脖子尖叫出声来。而更让他绝望的是,当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时,抬头发现还剩下的那三只郊狼正站在他的头前龇牙咧嘴地俯视刚刚啃咬首狼的自己,那三只郊狼在先前的进攻中都没有主动出击过,是族群的其余人主动牺牲自己去换这三只幼狼的存活么?
但还没等他和仅剩的那三匹幼狼回过神来,几声熟悉的锐利破空声夹杂着巨大的噪音断断续续飞来,在左手的牵引感消失了,紧接着是右手,随后一只带火的箭簇正中一匹幼狼的眼眶,径直仰头倒下的郊狼身上的皮毛引燃起一道火蛇,为这黑暗的林中带来一小盏热烈的温亮,让未曾见过焰火的剩下两只幼年郊狼哀嚎着四散逃跑,而阿舍尔盯着那具被射穿颅骨的幼狼的火苗开始蔓延到地面上的杂枝枯叶,不由得开始惊呼起来,被狼群尸体堆压的他在这火势中绝对无法幸存,不过没等他挣脱,他身上的尸体便被来者一脚踹开,旋即被抓着衣领一把拉起,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南丁。她见阿舍尔并无大碍,便走向后面正燃烧的幼狼,用身上的斗篷拍熄了燃烧的焰火。
“你跑出来干什么?你是迷路了么?“还没等阿舍尔开口道谢,她就一把扯过他的双手,从斗篷撕下几块布条,略有些粗暴地包扎上了伤口。
“血族的自愈能力…….”
“闭嘴。”
阿舍尔看着面前倔强的女孩,也只好苦笑地看着她用力地拉紧包扎带的活结。为什么她一开始在比试之中不使用火箭呢?
是不想摧毁这座师傅安眠的森林吗?
南丁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战斗的勇气了么?不过没有那么多好说的,刚刚的梦真恼人,头疼依旧盘桓与彷徨在她的脑中。梦…….她又梦见恩典前的时候了,你兴冲冲地拿着面包冲进营地,却不见任何人在军营里驻足,只是在正午绚烂的阳光下安静的闪耀。马尔伯格?不在。博克?不在。师傅……?没有应答,你在正午的阳光下推开师傅的帐篷,看到了阴影中断成两截的师傅。
师傅死了!被血族杀死了!大家都死了…….!被血族杀死了!师傅被杀死的那一瞬间,你的太阳也随之落下了,这个世界的太阳也随之落下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自欺欺人似地在过去幻想太阳依然存在,因为师傅就是那颗替代你世界一切的太阳。你听到惊呼一声之后从睡梦中惊醒,才意识到那是阿舍尔的呼喊声。我在干什么?只是因为担心来寻找自己?开什么玩笑,你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失,半施舍性地给予了它罢了,根本无需担忧——你只是被噩梦吓到了罢了,师傅很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很早就死在战场上了。绝不是在噩梦里被血族…….
推开帷帐,在阴影之中苍白的面孔与呆滞的瞳孔,怀中抱着师傅那惊恐与困惑神色的……绝不是阿舍尔.拉撒勒丝。
“南丁?”阿舍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已经走回到木屋了?心头一沉,只得自己默默拆下门板。
“我可以睡在外面的,你没必要睡在屋外,我是没有问题的。”
她知道他出于好心,但是他的怜悯只能让她作呕,像是假仁假义。她还是不相信麻木不仁的血族能够为她设身处地着想,看他那吸吮自己手腕狼狈的样子,贪婪,让面罩下的她只泛恶心。她还能回想起自己在被审判长训斥之后,那位名叫塞尔斯的誓缚者主动找到了自己,带着他那标志性的面具与微微上扬的嘴角。
“贵安,南丁阁下。”
与贵族们一成不变的有礼彬彬,倒是让她深感不适,却只能强忍着撕裂似的不快放慢步调同他并肩走着。他并无恶意,但却让南丁略有些恼火——有关于阿舍尔的事,去了解一个丧家犬血族的过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过是血族这个残忍种族内部的内耗罢了,你巴不得它们都这样死光,对用烧得滚烫的银处刑感到一丝雀跃。南丁阁下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被处死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平主义者?
你听着塞尔斯的论述有些走了神,寻找一种让大家都能和谐共存的方法?别开玩笑了!你刚想怒斥这个文绉绉的血族同情者,却回头看到师傅严厉的目光。
“你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复杂的心情充在南丁机械式地铲掘睡坑时纷飞如雪花,和塞尔斯的对话让她知道了很多,血族也会害怕,血族也会悲伤,血族也会追寻理想…….她不敢想象阿舍尔为了通过试炼是怎么样克服自己天然的恐惧让火焰灼烧,一如他被处刑的家族。见自己听不进一句话,阿舍尔已经关上了门板回到了小屋内,熄灭了壁炉,而自己也躺在了挖好的睡坑中,扯下头盔,摘下护甲,丢掉面罩,卸下心防,然后随便撒了几捻碎土在身上作不存在的被褥。
该…..继续休息,再睡二十分钟,十分钟也好,然后我们要继续动身。南丁想要再一次合上疲惫的双眼,却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是先前的郊狼么?抓起身旁的弓弩从睡坑中猛地起身警戒,却发觉在林子那头的是一道人影,朝着这木屋缓缓走来,直到她看清他的眼睑与面庞。
“马尔伯格?你不是在…..”
这座屋子曾经的主人正拖着残破的右腿,怀抱着断裂的左臂,沉默不语地拖着长长的血迹从林木线的尽头走来,紧接着的是卡斯,波尔,汉斯……曾经在方阵中的兄长,姐妹们。都如今已经葬身于不知道何处的真正“家人“们,拖着他们死去的身躯以诡异的步伐蹒跚前进,一只死者大军,南丁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每一个人的声音,每一个人战死的身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没能看清袭来的血族就已经在魔法下痛苦的死去,长矛从尖头处爆裂开来,长剑只能斩中血族身躯的残影,他们称不上”战斗过“,更像是”被屠杀过“。我们都何其渺小,但他们死后的声势却如此浩大,要压垮南丁最后一根神经,这是幻术吗?但她无法发射弩箭,也没法尖叫,就这样看着他们来到她的面前,俯视坐在睡坑中的她。
“为什么输了?“起初是马尔伯格低声问道,随后是整片林中的死者们齐此彼伏的呢喃,”为什么输了?“
南丁想要开口辩解什么,却在这呢喃之中无语硬噎,只能无助地低声道歉,一个接一个的对不起,对不起马尔伯格,对不起卡斯……..甚至连一箭之仇都做不到的你,你要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还不能报仇,你有什么理由替你们原谅它们所有人,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但是这样的道歉似乎并不能满足死者们的愤恨,拖着绝望的步伐逐步靠近南丁,南丁痛苦地在这死者的队伍之中寻找着师傅的身影,只看到在人山人海之中一抹红色的波浪长发与她阴沉的脸。
师傅,救救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没法再维持为你复仇的仇恨,我的心已经和你一起死去了,请不要转身离开!不要就这样走开!回来!我求您。
在被死人们淹没的前一刻,她终于从噩梦之中醒来,师傅与死去的战友们都不见踪影,复仇…..必须要复仇,无论是谁都行,只要能向血族报一箭之仇,然后我也自暴自弃式地死去。没有太阳,没有师傅的世界里存在有什么意义?干吧,你的视线模糊,泛起一片血红,你自顾自地脱下靴子,用嘴巴叼着打猎用的匕首,悄悄地翻上窗框上的房檐,你屈膝好似鸭子一样坐在房顶上,用膝盖艰难地蹭动向前,你早就把护膝丢到了一边,这样可以更加安静,几乎毫无声息。但木刺扎进你的膝盖,磨下一道道血流,不过你也毫不在乎,将死之人在乎那么多干什么。从烟囱爬下,手脚并用,从那壁炉中钻出的你本就有一身深色的皮肤,现在连带你的袍子一起被染黑了,将那火焰的光芒玷污。但你也不在乎,仇恨是你活着的全部,你搜索着阿舍尔的身影,正躺在床上背对着你,完美。
兴奋,恐惧,仇恨缠绵不清,暧昧不已。你战栗起来,但本能地贴着地面爬行,不发出一丝噪音,你在他的床头边悄悄站起,心脏……血族的弱点,你要将它的心脏挖出来,然后找个地方上吊。你颤抖的右手高举过耳与眉,就待你的左手翻转过他的身体,将他轻轻翻过,却看到了他平静的黑眸。
你被吓得不轻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它们本就不用睡觉罢了,阿舍尔没有反抗,没有惊叫,只是平静地挪动了一下黑眸,看着在黑暗中散发淡淡银光的刀刃,又转到南丁的脸上,那不解,困惑,在好似恍然大悟之后又露出一股蛮不在乎的神色一样。
“动手吧?“
这是阿舍尔嘴里吐出的声音吗?
“如果杀了我的话真的能让世界变好?杀了我还有其它的血族啊,你不敢向它们动手而是朝自己志同道合的队友动手吗?“
“杀了……你……为师傅报仇……你让师傅离开我了!”
“我杀了你师傅吗?怎么可能……你知道我那时就不在那里,让师傅离开你的从来不是我。“阿舍尔面无表情地一字一顿道,南丁手中的刀愈发战栗,却迟迟不能挥下刀刃。
“而是你自己啊,如果你不固执地成为学徒,她就不用为了在战场上救你而死,如果你真正继承了她的遗愿,她就不会离开你。“
“看看你这个狼狈的样子,被仇恨控制,就和这个世界一样肮脏,真恶心。“
“我要杀了你。”
南丁慢慢控制自己的本能,将自己的迟疑扼杀在摇篮里,刀尖缓缓落下,而阿舍尔依旧,像是远处的群山一样不可撼动,只是就这样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她祈祷他露出哪怕一丝恐惧,那眼睛像是变化之神的诡计,像死去的战友,像丧子的夫妇,像森林中垂死的幼鹿,最后融化成一潭安静的绿水。
刀尖最后抵在他结白的胸口上无力地钻动着,仅仅是挑开了他的外皮就已经失去了锋芒,在光滑的肌肤上划开,南丁惊恐用手腕回正刀尖,却又一次在他的胸口上滑倒,划开一道道浅浅的小口。
“你只是在害怕迎接一个新的时代,南丁。因为在那个时代里没有仇恨,没有厮杀,一切问题都会通过生灵之间的智慧所解决,大家都能过上幸福和快乐的生活,你害怕那个时代没有你这样满是怨恨与仇恨的人可以容身的地方,所以你这抵抗这个时代的到来…….也就是抵抗你的理想,也是我的遗愿。”
师傅躺在秸秆堆上,断裂的身躯还在向下流淌着五颜六色的脏器,做着最后的道别。
“一味的复仇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南丁,真正能改变世界的是照亮这个世界的火光,而不是烧灼世界的火光,你要追随正义。时候到了……我不能作为你的太阳继续照亮你前进的道路了,但你还可以作为别人的太阳去指引别人前进,去寻找一个所有人都能享受光明的世界。”
“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师傅在她的身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用满是鲜血的左手捧住她裹握住匕首的右手。
“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
阿舍尔迟钝地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南丁将尖刀甩向一边,无言地捂住自己的面孔,抽泣的泪珠一滴又一滴透过她的指尖滑落到他胸口上的伤口,激起一阵阵疼痛与瘙痒,当他睁开双眼时,只看到南丁在喃喃自语的同时无力地划破自己的皮肤,尔后又像现在这样崩溃地大哭。
一直以来的都是幻觉……是么?阿舍尔坐起身来,有些生疏地搂过南丁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流血的胸膛上哭泣,安静地用指尖抚过她满是尘土的脊背,轻轻拍打掉寄生在身上的灰尘,抖擞出那熟悉的火红色背影,火红色纹章,也留那坟墓前的一株小花,静静地发芽,静静地成长,孕育出一朵含苞的垂蕊,静静等待好似永远不会到达的黎明,一如这夜一样,会十分漫长,漫长。
【1】
“Old memories are toxic...(陈旧的记忆暗藏剧毒)”
瑟拉芬娜还没进酒馆的门,就听见了熟悉的曲调——有人在唱经典歌剧《树林中》的一个独白唱段,音色还挺好听。
她推开门,目光锁定于声源处——金发的年轻人被众人围在中央,他一条腿曲起坐在吧台上,另一条腿垂下,右手高举酒杯放声高歌。
“Cuz recalling them make me weak...(因为回忆它们使我变得脆弱)”
瑟拉芬娜在歌声中向吧台靠近,听着他一直唱到独白的结尾。
“...But now I'm all alone...But now I'm all alone.(而现在只剩我独自一人……而现在只剩我独自一人。)”
在原剧中,女主演会在这句唱到末尾时开口加入,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自此独白转为对唱。
“No you're not alone.(你并不是独自一人)”瑟拉芬娜恰到好处地接上唱词,向他走去。年轻人有一瞬的诧异,随即跟着她的节奏开始了对唱。
人群为她让出一条路,她走到那人面前。他身材高大,有着明亮的蓝色眼睛,只是右眼处有一道从眉下贯穿至颧骨的伤痕。
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盯着年轻人仍完好的左眼向他凑近——“……And you will always have my eyes on you.(而我的目光将总是为你停驻。)”
她在复现歌剧舞台上的互动:这句词唱完时,双方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拂过脸颊。
周围响起喝彩声,瑟拉芬娜顺势退回正常社交距离,对面前的年轻人微笑:“唱得很好。”
“您也一样。”,他说,“我从没想过能这里遇到会唱《树林中》的人。”
“您不是也来这儿了吗?”她笑着挑眉,然后指了指自己,“瑟拉芬娜。”
“阿纳托利·别列科夫。”年轻人说。他转身从前台手中接过一扎酒,递向面前的女子:“一起喝一杯吗?”
“好。”瑟拉芬娜欣然应允。
他们从《树林中》的作者聊到酒的种类,又聊到世界地图的完善……相谈甚欢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因此阿纳托利率先离场时二者甚至约定了彼此再聚的时间。
后来,他们大约每两周一次在这里相会,谈论了数不清的话题——聊得最多的还是歌剧。
【2】
转眼,瑟拉芬娜与阿纳托利已经相识百日,二者相约在这天去看新剧《焚毁玫瑰》的首演。
阿纳托利一如既往地早起锻炼,只不过这次他在洗完澡后,专门换了一套礼服。这套礼服昨天下午才从裁缝铺被领回来,花费了他三分之一的积蓄。男人快速穿好礼服,有些不适应地抬了下手。
他伸手取出银刀,桌上燃烧的烛火摇曳,旁边的金属盒和刀面一同反射着火光。微调角度,刀面映出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影。
多久没看清过自己的样子了?阿纳托利感慨着,上次还是安娜拉着他试衣服……
那是在暴风月,一个哪怕是在他的家乡——维斯兰的北方,天气也慢慢温暖起来的月份。那天,离家许久的他难得有机会为妹妹梳好利落又不失雅致的发辫,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露出欢喜的笑容。
即使未曾见过太阳,但在那时,在见到笑容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只存有一个形容————耀眼的太阳。他看着她的笑容,怔愣着,一种绵密而无法严明的感受像冰原蜘蛛捕猎时吐出的丝,将他团团围裹。女孩恋恋不舍地从镜前离开,拉着他为他穿上她亲手制作的衣物……
“咔——”钟表的响声将他的思绪从已死于吸血鬼之手的安娜身上拉回,他瞥了一眼表,快速将刀归鞘。拎着刀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又回身拿起烛火边的金属盒揣进胸前的暗袋里。
他又瞥了一眼表,时间差不多了。
男人摇摇头,将佩刀放下,将衣物理齐,走向剧院。
瑟拉芬娜熟练地对镜调整自己头发的长度,为脸颊和嘴唇添上血色,用血魔法修饰自己的獠牙,而后对镜中的自己露出牙齿笑了笑。
嗯,很自然。
三个月前,走向一家酒馆的瑟拉芬娜只是想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检验一下自己伪装人类的练习成果。
脸颊嘴唇添上血色,头发长度定期调整,魔法修饰尖锐獠牙;呼吸依据氛围调频,四秒一次保持眨眼,佩戴手套隐藏体温……现在这些已然十分熟练,她的自信源自从未出错。毕竟自那天后,这一系列“练习”几乎每两周就有一次。
那天酒馆门外,歌声勾起了她的兴趣,本只想顺着兴致与人类闲聊几句,却在交谈中发现他们的灵魂比她预料的更加契合。
今天散场后想办法试探一下阿纳托利对血族的态度吧,她想,顺利的话……或许可以考虑为他赐血。
镜中的女子的神情在矜持基调下流露出愉悦和期待。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哪见过很相似的神情——是她的尊长,塞琳娜。那是她一直全心崇敬着的存在,而在瑟拉芬娜还是人类时,她们也是因艺术相识。
“你的优秀与忠诚是你得到赐血的敲门砖”,塞琳娜曾带着相似的神情对她说,“但还有很重要的一环是——你取悦了我,即使你只是在做自己。这样的契合即使在永生时光中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当然要珍惜。”
她现在似乎与当时的塞琳娜感同身受了。
——赐血和教导是很麻烦也很有风险的事情。即使猩红之弦鼓励转化,之前的她也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动这个念头。
但这个人类实在与她合拍。
她瞥了一眼摆钟,时间差不多了。
女子扬起唇角,将手套戴好,将裙摆理齐,走向剧院。
【3】
《焚毁玫瑰》是一出悲剧。
女主角凯瑟琳明艳、热烈、张扬、美好,如同盛放的玫瑰。她怀揣理想,热情地踏上征程,最终却在她曾经帮助过的、曾经无私爱着的人们的无尽索取或指责中,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追寻的理想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
最教条式的解读或许会说,相似的事在现实也会上演,剧作者想告诫人们切勿让自己的狭隘私心化为焚毁玫瑰的火焰。
在最后一幕中,女主角在唱出自己曾经的理想后,一遍遍高唱着“Light a fire(点燃火种)”于房间内自焚。
阿纳托利看着凯瑟琳追逐着她炽热的理想,在荆棘中走过。在女主演灵动的演绎下,他感到一阵触动却又感到茫然。曾经的自己从未思考过理想是什么,那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七岁就不得不肩负起一家人的生活,他的目标只剩下赚钱。沉重的责任和冰冷的现实压得他失去憧憬的余豁。过早的失去理想,眼中的整个世界都由冷漠和物质交织而成,驱使他行动的仅剩在心底燃烧的复仇之焰。越是不理解,越是无法想象,就越被其所吸引。就像好友艾德,每当谈起他对夺得恩典后世界和平的憧憬时,总是耀眼夺目的;就像sera每每谈到对艺术理想的追求,也总是明媚地让人难以移开注视的目光。
之前交谈中无数次深刻的共鸣让他下意识看向瑟拉芬娜,或许是想在她的反应中再次印证二人的契合。
这一看,他却察觉到一丝怪异。
瑟拉芬娜看上去很陶醉,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段剧情不是反抗者无奈的绝响吗?可她的表情像是在品尝一道美食,还带着一丝愉悦和怀念——硬要说的话,简直像把人逼到这种境地的始作俑者在欣赏自己罪恶的成果。
况且,怎么半天没见她眨眼?
他暗暗数秒,30、60、90……
两分钟了。
正常人即使在极度专注下也该眨眼二十余下,而她一次也没有。
教团教导的辨认吸血鬼方式深深刻在记忆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可怎么会这样?他的灵魂被彻骨冷意包围,又紧接着被极致愤怒灼烧。
那天在酒馆中她唱着歌走向他,像《树林中》的女主角走上台前一样闯入他的生活……他们交谈甚欢,无比默契,他还以为是自己幸运遇到了真正的灵魂伴侣,原来都是血族的骗局吗?
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投其所好地接近他,让他放下戒心后以他为突破口做危害教团的事?要不是她在今天露出破绽,他还会被哄骗到什么时候!
他起身,在观众的掌声中一把抓住瑟拉芬娜的手将她拽离座位。
在女主演音调逐渐升高、高得让人感觉近乎断气的吟唱声中,瑟拉芬娜仿佛真的看见那个一身红裙的明艳身影大笑着点燃房间,让烈焰吞噬一切。
真是热烈又凄美的场面啊,她陶醉地品味着。
模糊的记忆中,人类时期还是少女的她曾经点燃自己最满意的一幅虚构人像画,目不转睛地欣赏火焰将画面吞噬。
她永远会被带有毁灭感的美丽场景吸引——很多时候,毁灭使艺术升华,尤其是这段剧情还带有自毁的元素。
直到帷幕落下,掌声响起,她才堪堪回神——而阿纳托利在此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要拉着她走出剧场。
还好没摘下手套,否则冰冷的手多少有点说不过去。瑟拉芬娜想,但他这么急匆匆的是有什么事吗?在这时候离场可不太礼貌。
他一言不发,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算了,不妨等着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瑟拉芬娜配合着对方的步调快步前进,然后,她被拉着一路冲进了剧院外狭窄黑暗的小巷子里。
【4】
“吸血鬼,你什么意思?”阿纳托利推着瑟拉芬娜的肩把她狠狠按在墙上,“伪装成人类来耍我?如果你想通过接近我盗取教团的资料,那你可找错人了!”
瑟拉芬娜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略带纷乱地重新运转——“教团?原来你是勇火教团的人啊。”她皱眉回想自己的表现在哪里有所疏漏,“你这是职业病犯了吗?拜托,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平时从不谈论半点工作相关的信息,谁会知道你是勇火教团的成员?更遑论盗取资料——别太敏感了!”
真是一沉浸艺术就疏忽了,刚才看到最后一幕时……有记得眨眼吗?但也就勇火教团的人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吧。
命运真是难以捉摸。
关于转化的设想全被打乱,原本的好心情和欣赏新剧的美好体验还炽热着就被兜头盖下一桶冰水;之前带来愉悦的关系一牵涉到阵营的对立,立刻变成了棘手的麻烦。
真是扫兴。
“你在装什么?”阿纳托利深深地皱起眉,“你分明是刻意设计与我‘偶遇’,定是有所图谋!”
“左一个‘分明’右一个‘一定’,看来你已经先入为主了。”瑟拉芬娜耸耸左肩,“只因为发现我是血族就不经求证地一心认定我是在设计你?阿纳托利,你太高看我的耐心,也对血族抱有太深的偏见了。如果你听得进去,我倒是可以说说真正的事实。”
“哈哈,我先入为主?”阿纳托利松开压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靠在对侧的墙上,“那么,我倒想听听,你还能狡辩到什么程度。”
“活得久了偶尔也想参与一下人类的娱乐。”瑟拉芬娜自动忽视了那个带着厌恶色彩的“狡辩”,将对方的话理解为可以沟通,“当时我只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玩玩,一进酒馆正好听见你在唱《树林中》,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哦,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是血族,那不妨告诉你我是猩红之弦支系的成员。你们教团应该说过不同支系的特性,我真的热爱艺术且没那个设计人的耐心,也不负责类似的事。我们的相识纯粹是巧合——”
“以及灵魂的吸引。”她凑近阿纳托利,轻声说完这句,而后退回原位。
“无论你信不信,之前你所认识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只是不完整,但没有任何伪装。不存在阴谋,两个相似的灵魂遇到了彼此,但你恰好是勇火教团的人,我恰好是血族——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阿纳托利兀地暴起,猛地掐上瑟拉芬娜的脖子,重重地将她掼在墙上。石屑纷纷落下,砖石砌成的墙壁上出现了以手为中心的放射性碎痕。
——阿纳托利啊阿纳托利,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血族接近你三个月之久,你却没有丝毫察觉,还以为遇到了知己!你也要背叛安娜吗?你口口声声说着对血族的恨意,你就是这样恨的吗?连血族的伪装都无法识破,你有什么资格说能战胜血族,又凭什么为安娜报仇?你忘记右眼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了吗?万一被血族套话,你该怎么给审判长、怎么给教团的兄弟们一个交代?莫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怒火焚尽理智,他更加用力地卡住血族的脖子。
愤怒取代了混乱的思绪,操控着他的行动,眼前的一切是模糊而扭曲的。他几乎无法感知当下发生的一切,复仇的烈焰熊熊燃烧,熔断了他与世界的联系,隐约有沉重的钟声在耳边回荡。
下一瞬,凭空出现的冰冷绳索捆住了他的双腿,将他拉向后方,双手也随之被束缚。
瑟拉芬娜从墙中起身,抬手理了理撞乱的头发和衣物,缓步走到被血绳索捆住后瞪着自己的人面前,抬头与他对视。
“怎么,这不是能让你满意的解释吗?”心中翻腾的理不清是愤怒是挫败感还是失落,她笑了一声,语调染上怒意,“那你期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啊,你预设的那些——一切都是血族的阴谋,我就是算计好了带着伪装处心积虑地接近你?我像什么很贱的家伙吗?”
“我最后再说一次,放下你的偏见,冷静下来看看现实!”
“哈哈哈哈哈……”阿纳托利突然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咳咳…也太可笑了,咳咳咳。”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烈火将他层层包围,争先扑来。他垂下头,嘶哑着嗓子,“你无需伪装。我了解你们…自私,残暴,奢靡,荒唐……你们血族不都是这样吗?不就是喜欢把别人踩在脚下,不就是喜欢让别人当狗吗?”
“别开玩笑了!”阿纳托利抬头盯着她,大吼道,“我不会向你低头的,永远也别想让我屈服!”
血丝狰狞地爬上他瞪大的眼睛,在滔天的愤怒下,划过隐秘的悲伤。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瑟拉芬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真是看错你了。”
“你这样有意思吗?让我学学你的话——”她幅度轻微地摇摇头,语速因激动加快,“‘我了解你们:冲动,从众,盲目,愚蠢,你们人类不都是这样吗?’哈,天哪,简直可笑!”
“如果仅仅是我是血族这一点就能将我在你心中形象全盘颠覆,那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猛然抬手卡住对方的颈部,手指却在隔着手套感受到属于人类的体温和血管跳动后,在松开和收紧间略微犹豫。
阿纳托利感受到她手指的颤抖,反抗着试图摆脱。挣扎间,有东西从胸口的暗袋跌落,金属外盒与地面相撞,发出一声清响。
他挣扎的动作立刻僵住了,随即拼命伸手想够到掉落物。
瑟拉芬娜的注意力也被掉落物吸引,看到对方在意的姿态后更是饶有兴味地松开手,拾起掉落的金属盒,故意在他面前晃过。
“嗯?有意思,让我看看这是什么……”
“不许看!”阿纳托利急得挣扎着向她靠近,“还我!”
对方着急的姿态进一步勾起了她的兴味。瑟拉芬娜收紧绳索将他拽回墙边,不紧不慢地摘下一只手套,而后欣赏着他焦急的神色,在他面前打开了盒子。
映入眼帘的是是一对精致的耳坠,银色天平中间镶嵌一块小小的紫钻。
两周前——
“日罗特尼克大哥,能帮我把这个做成耳饰吗?”阿纳托利找上唯一认识的珠宝商人,不舍地将紫钻和天平样式的银饰递给他。
“把钻镶在中央就行。”他忐忑地盯着日罗特尼克接过紫钻和银饰。
银饰是父亲的遗物,紫钻是他花了大价钱,又托了很多关系才弄到的。那一小块,就花了他几乎所有的积蓄。
脑海中浮现那双眼睛——紫色的钻石,一定会很合适吧。他紧张地握住佩刀,又松开。
“小子,两周后来取就行。”日罗特尼克将东西收起,拍了拍他的背“几年不见,已经这么大了啊。这是有———”
“大哥我有事先走了!会在两周后来取的!
阿纳托利打断他的话,转身匆匆离开。
瑟拉芬娜端详着饰品嗤笑一声,“哈,还挺好看,这么珍惜,怕不是准备给心仪的女——”思维终于慢半拍地追上了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情绪与捉弄对方聊以泄愤的冲动驱使的嘴,话语猛然卡住,她看着对方的表情诧异地挑眉:“等等,这该不会是准备给我的吧?”
“……”阿纳托利诡异地沉默了一瞬,而后大声反驳,“这是…这是送给剧团女主演诺娃的首演礼物!”
“是这样啊,可它的颜色和我的眼睛很相配。哈,都不重要——总之,它现在是我的了。”瑟拉芬娜心情不错地盖上盒子,刚才被扫兴的恼火似乎在这个有趣的小插曲中消散大半。她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类,“我不知道你对血族深重的偏见扎根何处——如果不是这个,我们本可以继续做不错的朋友,或至少留下没那么难堪的收尾。”她顿了顿,“种族或阵营只是一个扁平的符号,而你忽视了符号之下立体的不尽相同的灵魂。尽管我们相识了三个月,你还是因为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扣上预谋利用你的指控……”
她用戴着手套的左手点了点对方胸前挂着的天平项链,轻笑道,“这对我可不太公平。”
偏见?公平?阿纳托利感到可笑,但并不想以这个状态继续与血族争辩,干脆闭上眼隔绝她的目光。
——她能如此轻巧地将深重仇恨概括为“偏见”,只是因为她是血族,是高高在上掠夺生命的那一方。血族残杀人类时又何曾想过公平?
血海深仇无可调和,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他的左眼,紧接着颈侧接触同样的低温,传来轻微刺痛。
身上收紧的束缚和眼上的手让他动弹不得,视觉的缺失让其余感受放大——獠牙刺破皮肤,血液在冰凉柔软的触感下流失;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有轻微的吞咽声响起,随后声响都在耳鸣下远去。
身上的束缚稍稍松解,他重心不稳地靠在墙边,身体一阵阵发冷。
眩晕间颈侧的凉感离去,有指尖按住伤口上方,流失感渐渐停滞。
覆在眼上的手移开,颈部传来布料的触感。他吃力地睁开眼,模糊视线中白裙身影转身离去 消失在黑暗中。
身上的束缚也彻底松开,化为猩红的蝴蝶四散飞去,不知所踪。
文/青予、震虩 (合写)
角色:【告死者】瑟拉芬娜,【火行骑士】阿纳托利·别列科夫
Chapter 0.5
Ideal
We are Lycans, we are ourselves, but no ones pet, blade,
or puppet.
We stand here, for the future far beyond,
for the tomorrow none shall take ours freedom,
for the time we stand here, with honor and proud.
我们不是宠物,我们并非兵刃,我们亦非仆从,而是我们自己。
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遥远的未来,为了任何人都无法夺走一匹狼的自由的未来,为了不必藏匿野心昂然屹立于世的未来。
——————————
獠牙党发出召令,帕维纳一行势在必行。
海伦娜·凯勒妥善地将备用衣服、炼金药剂等必需物品塞进手提箱,随后思索片刻,走到窗前站定,取下放置于剑架之上的银剑。
贝伦海姆似乎没有春季,浩荡的长风将飞雪吹拂,千日如一日般寒冷。
连稀薄的日光都泛着森然的寒意。丝丝缕缕的微光刺入屋内,映亮剑锋,银光闪烁,投入海伦娜·凯勒翡翠般的双眸,在深邃的瞳仁之处,点亮幽寒冷冽的光芒。
这是一柄双刃阔剑,总长53英寸,刃长约41英寸,重约1公斤,通体由秘银铸造而成。剑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吹毫断发,上可斩断吸血鬼的脖颈,下可用来剃长脚年糕兔的毛,浸染过流不尽的鲜血,制造过数不清的亡灵。
自上一任主人离它而去已有数年,时至今日,这柄利剑仍杀意凛然、寒光湛湛。
它曾属于海伦娜·凯勒的导师,一位忠实于獠牙党的猎手。
海伦娜·凯勒已许久不曾想起自己的导师。
导师是一位坚定虔诚的理想家与野心家,毕生致力于自我燃烧,散播星火,成为年轻狼人前进的道标。
导师身量高大性格严肃,有如一座巍峨的高山,笼罩在年幼狼人的头上。
她不爱说笑,金色的长发总整齐地盘在头上,腰间佩戴着酒囊,拎起剑抽狼像抽棍子,抽得剑鞘劈啪直响。
幸好狼皮糙肉厚,否则高低得被抽肿屁股。
她有时又很随和,常坐在石头上喝酒,目光温和地默默凝望着海伦娜与安布里耶——这位和海伦娜堪称两个不相上下的糟心玩意,都不是什么好鸟——打成一团,狼毛乱飞。
而更多时候,这位导师则会挑起眉梢,居高临下地望着狼人,缓慢、郑重而坚定地陈述狼人的理想,重申狼人的目标,畅谈狼人的未来,予懵懂的狼人以引导。
“——这是一条充满艰辛的道途,而我们将持之以恒地踏平坎坷,翻越崎岖,行于道路,一往无前。”
“我们团结一致,我们藏匿野心,我们利用一切,我们不惜代价。”
“——直至得到我们所应得的一切。”
导师的声音铿锵有力,苍寒的双眸中燃起信念的星辉,长久不灭,炽烈明亮。
平静的日子仿佛一段短暂而熹微的晨光,转瞬即逝。
十八岁那年,海伦娜路过安布里耶时“不小心”踹了这个阴沉狼一脚,揭开了第八次“臭老太狼”和“小屁狼”大战的序幕。
正是那天,远方传回了导师身陨的噩耗。
“——黛安娜是一位伟大的战士,她力战至死,与敌人同归于尽……我们对此感到遗憾,海伦娜。”
贝伦海姆的风雪无休无止,粗糙的雪砾撞击窗户,咚咚作响,像砸在人心上。
海伦娜松开安布里耶的领子,满面茫然,怔愣在地。
氏族族长悲伤的眼睛里倒映出海伦娜愕然的面庞——她突然一把推开族长关怀的拥抱,向对方身后跑去,高声喊道:
“——这不可能!”
她拔腿奔跑,向氏族的墓场一路狂飙。
北风呼啸,刮过她冰冷的脸颊,留下晶莹的冰棱。
苍白的视野尽头,慢慢慢慢出现了一团起伏的、山峦状的金色巨物。
海伦娜脚下一顿,不自觉放缓,乃至停下了脚步。
倏忽之间,天地仿佛也褪尽颜色,只得满目空白。一望无际的虚无之中,海伦娜脑海中不期然响起了族长的声音,它固执地在脑内盘旋,重叠往复,像一只只秃鹫。
“……我们对此感到遗憾,海伦娜。”
……
海伦娜所在氏族的丧葬传统是树葬,狼人们会将死者的躯体焚化成灰,埋在聚落中央的巨大松树下。狼人相信,这能令死者安宁,令生者得到庇佑。
但在此之前,完整的灵魂须得凭依于完整的骨骼。不完整的骨骼意味着亡者的魂灵无法回归故所,直至消亡前都将在外流浪。
导师的尸骸并不完整,她的左腕有一道整齐平滑的切口,割走了她的肢体与灵魂。
海伦娜的视线凝固在金色巨狼的左前肢上,瞳孔紧缩唯有米粒大小。她嘴唇翕动,沉声问道:“族长……导师的左爪呢?”
族长别过了脸:“……这是黛安娜的遗愿,她曾与一名血族做了交易,死后要将左手赠予对方。”
热血涌上脑门,心脏烦躁鼓动,海伦娜久久沉默,深深呼吸,再次重音说道:“这不可能。”
族长深沉叹息,从怀中掏出叠得平整的纸张:“给,黛安娜的遗书。”
海伦娜一把夺过遗书,急迫展开,一目十行。导师纤长规整的字体此时此刻却犹如条条游鱼,钻进脑子里混作一团,钻来钻去,扭曲蠕动,愣是组不成一个大脑可以理解的词句。
她眉间皱出一道深沟,艰难地分辨着、分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游动的虫豸中辨认出一个地址。
一个属于吸血鬼的地址。
该死的吸血鬼,定然是他们耍了什么把戏——!
海伦娜咬牙切齿,当晚独自一狼冲出聚落,跨越几百里,直奔吸血鬼老家。
……
与贝伦海姆处同一纬度,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寂静要塞,本该如出一辙地寒冷荒芜,草木难生。
可血族的庭园里却花团锦簇,欣欣向荣。茂密的灌木抽出嫩绿的新芽,婆娑的枝头绽放娇美的花朵。
得益于魔法的荫蔽,这些脆弱娇嫩的植物竟得以在北方的土地上姹紫嫣红。
不速之客造访时,凯恩斯·洛坦正在院内欣赏自己的收藏品,一套以各种生物骨骸制成的国际象棋,及与其相配的黑白棋盘。
坚硬的骨骼谨遵国际象棋的制式,被雕琢成大大小小的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地摆放于棋盘之上,光滑圆润,规整美丽。
欣赏美好的事物总促使人心情愉快,凯恩斯·洛坦也不例外。他悠悠转动棋子,将它们调整到最怡人的角度,惬意端详。
打破院落平静的是一道迅疾的风声。
“飒——”伴随着空气撕裂的闷响,一个身影突兀跃过院墙,从天而降,撞进地面。
已知院墙高达两米,能简单粗暴直接一跃而入的,唯有身体素质极高的狼人。
凯恩斯·洛坦心念急转,灵敏地向后轻跳一步,细细打量对方,同时不动声色抬起手指。
植被丰茂的院落中,藏匿于各处的傀儡顿时蠢蠢欲动。
狼人风尘仆仆遍身霜雪,不合身的衣衫之上满是细小的破口,沾染了不少草屑,头发蓬乱得像一丛打结的海草,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粗重,大抵是跋山涉水狂奔过来,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饶是如此,对方仍源源不断涌出汹涌澎湃的杀气,气势逼人,杀意腾腾,好似被一团炽热的火焰附身,剧烈燃烧。
这幅姿态令鬼眼熟,但对方并非教会的狼人,空无一物的手腕宣告了她的自由。
万千思绪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凯恩斯·洛坦心中已有思量。他抬起眼皮,对上了那掩藏在杂乱发丝之下、淬满怒焰的碧色双眸。
来者单刀直入地声明了来意。狼人弓起脊背,浑身肌肉鼓胀起伏,急剧蠕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衣衫的束缚,化作咆哮的巨兽。她的目光凶狠,声线嘶哑而疲惫,混杂着狼的咆哮,低沉响亮,回声隆隆。
“——吸血鬼!把导师的左手还来!!”
原来如此。凯恩斯·洛坦微微扬起眉梢,斟酌词句,态度平和道:“原来小姐是黛安娜的学徒。她若知道自己的学徒在她死后会冒险跑到寂静要塞,只为找回她缺失的遗骨,定然十分欣慰。”
血族轻轻颔首,平静地直视狼人因悲痛而闪烁的双眸,不卑不亢且不无真挚地继续说道:“我理解您的心情。请您相信,我与您一样对此感到心痛。”
凯恩斯·洛坦调整措辞,神色真诚温和,有条不紊地娓娓说道:“但此事并非出于我的蛮横,这是一场绝无欺瞒的公平交易。黛安娜以自己死后的躯壳作为交易,换取我的帮助。
而我们遵守了彼此的诺言。”
静默的空气中,金色与绿色的眼眸遥遥对望,黑色的游鱼终于迟缓地组成一个个字符,在海伦娜·凯勒的脑海中不断滚动。
导师在她早早备好的遗书中如是写道:
『一个智慧的生灵要如何从世间寻找自己的锚点?
有人认为是爱情,有人认为是权势,有人认为是财富。
但于我等而言,唯有理想。
我曾为它付出太多,也还将付出更多,直至生命尽头。
鲜血、热泪、伤痛、灵魂。
我甚至与血族交易,以解救同胞于患难。
待我死后,你们须得履行我的承诺,将我的左手骸骨送往寂静要塞。
它将成为血族收藏中的一枚棋子。
你们将就此铭记:弱小缔造苦难,强大占有先机。倘要使狼人不必卑躬屈膝,不在夹缝中生存,不再与魔鬼交易,唯有不断积蓄达成目标的力量。
我知晓这将令我的魂灵无处安息,但我飘荡的灵魂亦不愿长眠。我要看着,看着,看到狼人终将崛起,屹立世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去我们的自由与生命。
回首漫漫长路,我总是难免遗憾,却不曾有半分后悔。
思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倘若我在哪一日死去,同伴定会继承我的信念,传承我的意志,承袭我的道路,继续向前。
我们团结一致,我们藏匿野心,我们利用一切,我们不惜代价。
我们的身躯终将枯朽,我们的灵魂终会熄灭,但我们的信念却将永世长存,生生不息。』
惊雷划过脑海,海伦娜·凯勒猛然一震,心上好像突然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凯恩斯·洛坦继续道:“她是一位伟大的战士,更是一位遵守诺言的诚信家,您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该死的交易、放屁的交易——她甚至都不能完整回家!!”怒不可遏的狼人涌出热泪,尖啸着打断吸血鬼的话语,倾倒无处发泄的愤怒,发出一连串语不成调的狼语咒骂。
狼的嚎叫接连不断,恍如暴雨连绵。
但凡是可以沟通的生物,凯恩斯·洛坦都乐于沟通。面对狂暴者的激怒攻心之下退化成狼语的谩骂,凯恩斯·洛坦听也听不懂,索性置若未闻。
他泰然自若,面不改色,甚至恰到好处、稍显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和体贴地询问道:“喝水吗?”
“不喝!”鬼知道吸血鬼会不会下毒!海伦娜·凯勒呼哧呼哧喘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是可恶的吸血鬼,还是执拗的导师,亦或是不公的宿命?
悲伤使狼人的感官远比以往都更加锐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游离于冷空气中骸骨的气味。纯粹的骨质,僵硬的尸体,腐朽的气息混杂在草木清香中,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那一丝熟稔的味道混在其中,淡薄得几乎分辨不清。
那些味道刺激了狼人的嗅觉,她全身紧绷到了极致,犹如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一阵突如其来的嗡鸣在耳畔震荡。她恍惚间如同置身熔炉,难以形容的悲愤灼烧着她,驱使她的牙齿忽然变尖,指尖突然变长。
满溢的情感几乎要吞没狼人,唆使她化作失控的怪物,不管不顾撕碎一切。
——可她不能。
海伦娜眦目欲裂,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寒风吹醒她的头脑,危险唤回她的理智,不断撕扯着她。
她孤身一狼,百里奔波来到此处,已然精疲力尽。
每一匹狼的消逝都是种群无可弥补的损失。
更何况对方的应对滴水不漏无可挑剔,让她感觉自己像是打在一团棉花上,使狼烦躁。
凯恩斯金褐色的眼瞳宛若两枚琥珀,透彻瑰丽,好似一望见底,又仿佛深邃得没有边际。它看似澄澈透明,色调温暖,实则深埋了一颗漠然的心。
这双慧眼没有错过狼人细微的停顿,血族理性评估狼人的威胁性,徐徐勾起一抹微笑,温声阐述立场:“我无意与您为敌,相信您已感受到我的诚意。”
金发的血族展开双臂,看起来从容又无害,坦诚地与狼人剖析利弊:“此地为寂静要塞,您在这里动手恐怕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纵使我们的邻里关系不甚热络,打斗声也会引来一些不速之客。”
海伦娜·凯勒鼓起胸膛,深呼吸,再深呼吸,她用力闭了闭眼,眼眶之中积蓄的眼泪摇摇欲坠,却最终没有掉下一滴。
狼人终是克制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的导师……是哪个?”
凯恩斯·洛坦并不避讳,微微欠身,手臂展开一抹优雅的弧度,指向桌上的棋盘:“白色战车——骁勇的战士值得我的敬意。”
海伦娜·凯勒的视线定格在那枚雪白的棋子之上,久久凝视,半晌,忽而问道:“交易的内容具体是什么?”
凯恩斯·洛坦轻叹一声,遥望远方,面露回忆之色:“当年黛安娜女士带领几位伤痕累累的狼人,在猩红之弦与缄默之语的交界处奔逃,而我恰巧途径此处。”
“我本不欲卷入麻烦,但她拦在马车前,开出了令我难以拒绝的价码。”
凯恩斯·洛坦感慨一笑,不无赞叹地缓缓道。
“——为了拯救同胞,不惜以自己死后的骸骨作为交换,狼人的情谊确实可敬可叹。”
“我充分尊重你们之间这份赤忱的情谊。”
……
无论海伦娜·凯勒脑中思绪如何翻涌,她终究没有带回导师的遗骨,而是低垂着尾巴,与无声守候的同伴一起返回了群落。
但正如导师所言,狼人将继承她的遗志。
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海伦娜·凯勒早已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猎手。
她狡猾、谨慎、狠辣而坚定,始终将导师的教诲铭刻于心,尽其所有,用其所用,不拘泥于方法,不困囿于手段。
她完成过许多任务,到达过许多地方,愈是行走,愈是发现,狼人生存的天地竟这般狭小。
人类畏惧于狼,妖化狼,吸血鬼轻视于狼,奴役狼。帷落塔是如此广袤,可狼人却只能栖身于远离大陆中心的角落。
狼人期冀改变,狼人渴望颠覆,狼人永不臣服。
————————————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在胜利的拂晓来临之前,狼人仍需伪装与蛰伏。
希波利斯要来獠牙党总部采访的消息公布前,海伦娜·凯勒正与安布里耶在门口展开例行的激烈互殴。两只巨狼扭打成一团,一边对骂一边互相报以老拳,雷声动地,狼毛漫天。
就和贱人会互看不顺眼的道理一样,贱狼也会相看两厌。
今天路过我踹你一腿,改天开会我踩你一脚,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切磋与玩闹是友谊的象征,狼群中不乏此举,猎手们习以为常,通常视而不见或是在一旁看热闹。
但今日不同,两坨狼把门给堵了。
斯库尔抱臂,盯着飘扬的狼毛看了半晌,面不改色沉稳道:“海伦娜、安布里耶,早上好。很高兴看到你们来的这么早,也一如既往很有活力,不过我们差不多该进去了。”
两只狼耳朵一动,嘴里嗷嗷答应着,又相互趁机多给了一腿,才呸呸着分开,分别回去找衣服穿。
斯库尔无奈含笑,微微摇头,举步走入獠牙党大厅。
会议上,斯库尔宣布了著名吟游诗人希波利斯将来贝伦海姆采访议长的消息。
狼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议长?他要来采访议长?”
“洗玻璃丝……这谁,怎么敢孤身一人来采访我们老大!”
“是瓦罗罗!天呐,我一直珍藏着他的《冰山之巅的狼骑士传说》!”
“《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也很好看!”
“等等,等等,你们都不怀疑他的目的吗?这也许是人类对我们的刺探!”
“刺探——!哦狡猾的人类,确实如此,难以排除这种可能。”
“说得对。”
“没错,采访在哪里进行不行,他为啥非要来贝伦海姆?”
狼群达成一致,开始七嘴八舌研究对策。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让他有去无回?”
“那还不如一开始拒绝。”
“我们应该表现得友好而无害?我是说……潜藏雄心,麻痹世人。”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昏暗的光线下,狼群齐齐点头,眼瞳中升起森森幽光。
海伦娜·凯勒屈起手指敲击桌面,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有个问题。老大这么英明神武,就像金子,很难不发光。万一别人要是将老大的威胁性视作整个狼群的威胁性怎么办?”
这倒确实。狼人们不由集体陷入苦思。
片刻之后,一头聪明狼突然抬头,大声建议:“那我们就派出最纯真无辜的狼人作为重要人物,比如议长的心腹什么的,和议长一起接待他,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友好!”
这主意不错,狼群点头认可。
可要说谁最纯真无辜——
狼人们稍作沉默,一齐转头,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翘腿坐在椅子上,正在专心致志舔爪子的大毛。
大毛感受到火热的视线,缓缓抬头,正对上几十双眼睛,不由一愣,纳闷中嘴里冒出一个字:“嘎?”
——议长的心腹没有,心腹大患倒是有一个。
事情就此敲定。
时光如水,飞速流逝,很快就来到了希波利斯来访的当日。
希波利斯预定中午到达,猎手们晨起就开始准备。一准备可不得了,准备着准备着,在忙碌中隐约闻到一股味道,忽然惊醒,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大毛好久没洗澡了!
那味道香飘千里,恐怕十分有损狼人的形象。这怎么行!
斯库尔稍作沉吟,下达了抓大毛洗澡的指示,让狼在猎手议会门口摆了好几个水缸。
谁知大毛的野性直觉异常灵敏,他远远看到水缸,直觉哔哔作响,立刻变狼,转身就跑,头都不回,一骑绝尘!
一部分猎手们不得不放下手头事务,跟着变狼,拔腿狂追。
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斯库尔双手抱臂,远远凝望着奔驰的狼群和滚滚的雪尘,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冷寂的森林里,唯有狼的步声匆匆徘徊。
海伦娜·凯勒抬起硕大的狼头,举目四望,嗅闻着掺杂在雪花中微妙气息,狠狠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朝同伴抱怨道:“——该死,他怎么那么能跑!”
不得不说,大毛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能力超群。
作为献祭某些能力的代价,他在力量及耐力两项上尤为突出——具体可体现为在狼群漫山遍野抓大毛,甚至分队形成包围圈的情况下,愣是叫他闪电突袭猪突猛进,以雄浑的体格把狼撞飞,凫趋雀跃,得意跳出包围圈。
正如前文所言,追逐打闹是狼群玩耍的一种形式。大毛作为众狼围剿的对象,在同胞的追击中辗转腾挪,兔起鹘落,玩心大起,早在呼呼的风声中遗忘了逃跑的初心,快乐地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森林里,好不快活。
大毛洋洋得意,狼群脸冒青筋。
在第二次反围剿胜利之后,大毛正要兴高采烈地狼嚎以庆贺胜利,却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甜美的味道,一股智慧的味道,一股胜利的味道,一股蛋黄派的味道!
狼群决定智取,遂使用对大毛战略武器——蛋黄派。
闪亮的救世主,内斯特从大本营出发一路骑狼狂奔,那蛋黄派刚拿出来的时候竟然还是热乎的。
他举着议长特配蛋黄派,信誓旦旦:“大毛肯定会来。”
大毛确实来了。他迈着潇洒的步伐,带着轻快的律动,直勾勾盯着蛋黄派,四足快出残影,一头冲向内斯特!
内斯特看得嘴角一抽,在对方把自己撞飞之前,眼疾手快忙不迭将蛋黄派往空中一抛!
大毛纵身一跃,咬住蛋黄派,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抛接!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一跃之间,埋伏四周的狼群纷纷起跳,如狼似虎地扑向大毛!
咚咚咚咚——!
庞大的狼躯接二连三落下,把大毛压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大家痛苦面具之中纷纷松了口气。
大毛在最底下艰难蠕动,好不容易钻出一个狼头,虎头虎脑左右张望。
蛋黄派在挤压间已面目全非,大毛也不嫌弃,咕噜一下咽进去,摇动尾巴,满脸期待,欢快发言:“叠叠乐!好玩!再来再来!”
海伦娜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起来之后混在狼群里,趁乱抽了对方一个尾巴,若无其事离开。
就在狼群将大毛拖到水缸前的时候,远方传来一声悠悠狼嚎。
这代表着客人到了。
猎手们面面相觑。为了狼人珍贵的形象,他们果断分为两队,一队洗大毛,一队拖延希波利斯。
“这要怎么拖延,随便找点话说?”海伦娜·凯勒无视身后的鸡飞狗跳,和同伴探讨,“我记得他写过不少小说。”
一位女性狼人连连点头,眼睛闪闪发光:“《冰山之巅的狼骑士传说》!《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
海伦娜·凯勒嘴角抽搐。
原来会上叫唤得那么欢的是你——不是,你怎么那么爱看狗血爱情故事啊?!
……
狼人喜欢分享,海伦娜·凯勒闲暇时也曾出于好奇,拿那两本书来读。
但可惜的是,她并不欣赏跨种族爱情故事。
更准确地说,她从这类书籍中学到的唯一道理莫过于“爱情不是个好玩意儿,它能使任何种族都前所未有地盲目、愚蠢、冲动。”
“——我真想掰开主角的脑瓜子,瞧瞧他的脑壳里装了些什么东西。”海伦娜·凯勒看完某本讲述跨种族爱恋的小说之后,对禁忌之爱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批判道,“什么狗血东西。抛弃一切去追求什么狗屁爱情?那别人怎么办,有想过他的下属、兄弟、战友、同伴的感受吗?”
“还成全绝美爱情,成全个屁!”
……
海伦娜·凯勒心情复杂地从书架里抽出《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暗道从没想过这玩意儿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但——“好吧,为了狼群。”
于是希波利斯走近狼人聚落之时,远远就瞧见雪尘滚滚间,一群狼人抱着书本朝他跑来,呼喊声间洋溢着令人绝望的热情:“瓦罗罗!瓦罗罗大师!!欢迎您来到贝伦海姆!”
“——天呐!我最喜欢的作者来了!!”
热心读者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叫着瓦罗罗的名字冲到希波利斯面前,浩浩荡荡,犹如万马千军。
希波利斯愣了两秒,差点儿眼前一黑。
希波利斯来到贝伦海姆当日,充分体会到了本地狼人的热情,具体可表现为:
——源源不断的读者,滔滔不绝的浪潮,欢欣鼓舞的嚎叫。
狼人手一本他的小说,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团团围住,挤成一团,此起彼伏地嚎道:
“瓦罗大师,请给我签个名吧!!”
“嗷!”
“瓦罗罗!你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你这本《冰山之巅的狼骑士传说》也太好看了!给我签名吧!”
“嗷!”
“瓦罗罗!我是诗朗诵氏族的诗人!请让我给你传唱《光与影交锋:阴霾之下的禁忌之爱》!”
“屯里的年轻人都爱听!”
希波利斯瞬间大惊失色,但还没来得及制止,对方已经毫不讲理地发起精神攻击,声情并茂地朗诵道:“你苍白的獠牙刺穿了我的心房。”
“你诚挚的内心治愈了我的创伤!”
希波利斯正面承受了攻击!
希波利斯在心底发出哀嚎: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希波利斯一边给狼人签名,一边努力转移话题,他从喧闹声中分辨出几道遥远而意义不明的狼嚎,遂问:“这是什么声音?”
海伦娜·凯勒满脸笑容,热情回答:“听,这是我们狼人为了迎接您,发出的喜悦的欢呼。”是大毛洗澡时发出的惨叫。
经过漫长的等待,三声短促有力的狼嚎响起,意味着给大毛洗澡的任务总算圆满完成,来时的狼人如潮水般退去,还给希波利斯安宁的心。
海伦娜·凯勒领着他来到议会门口前,斯库尔和焕然一新的大毛等在那里。
空气之中,一种微淡的臭鸡蛋味道挥之不去,肆意飘荡。
海伦娜·凯勒顿了顿,笑吟吟向希波利斯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议长斯库尔。旁边这位是大毛,我们议长的心腹。”大患。
希波利斯端详着狼人,好奇地问道:“……这附近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说是奇怪已很委婉,准确地讲是臭。
海伦娜·凯勒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意盈盈胡说八道:“什么味道?我们狼人都没闻到,是您的错觉吧。”
希波利斯对此深表怀疑,但他发誓自己看到了狼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这是不能问的吗?这是不能问的呢。
希波利斯机智地选择了沉默。
狼人们紧密配合,计划进行得十分顺畅,完满地送走了希波利斯,并给对方留下了一个深刻而奇怪的印象。
夜风中狼群在呢喃。
“送走了吗?”
“送走了呢。”
“很好。”
“很好。”
黑暗中狼群在高歌。
“请尽管记述,我们的友善,我们的粗鲁,我们的团结,我们的勇武,我们的痴愚。”
“倘使你真的相信,倘使你真的相信,愚昧的爪牙终将撕破你的喉咙。”
……
『——我们利用一切,我们不惜代价。』
『——我们团结一致,我们藏匿野心。』
海伦娜·凯勒思绪万千,轻轻转动剑柄,银光流动,荡开无数回忆。
她面沉如水,竖起剑锋,像加入獠牙党的那日般,低声诵道:
“我们不是宠物,我们并非兵刃,我们亦非仆从,而是我们自己。
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遥远的未来,为了任何人都无法夺走一匹狼的自由的未来,为了不必藏匿野心昂然屹立于世的未来。”
而如今,终于迎来践行的时刻。
帕维纳,启程。
TBC
*和凯恩斯互动那里,海伦娜是狼型跑到寂静要塞附近,然后为了混进城偷的衣服,所以衣服不合身
*海伦娜是一个大写的事业批,她的观点不代表笔者本人的观点。我爱看狗血爱情故事(?)
*第二大段是想象中狼人装傻来糊弄世人的场景,故事情节纯属虚构,如果有和设定不一样的地方,以企划组为准
*下一章终于要到帕维纳了
*开头英文感谢lk友情帮我翻译!!超棒的!
让我看看是谁时隔一年才发了一篇售后……啊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大约还有2-3章的篇幅到结局,衷心感谢还愿意看我cp售后的朋友❤
【理论上大概本章应该有一些斜体字……但这个篇幅令我选择放弃做图,大家将就一下,斜体的部分我都好好用异体括号括起来了……大概。】
关联剧情
· 上期(抱抱)回顾: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62996/
· 露露的恐惧来源: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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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伯拉大教堂和它脚边的小镇一如往常。
或者说,至少从表面看来,外边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并没有给教会的中心带来太大的影响。钤印了教会印鉴的通缉令依然张贴在教堂的大门上,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而有些褪色卷边,却并没有被揭下。穿着肃穆洁白制服的教会猎人三三两两巡视小镇街道的频率似乎有所上升,但由于缺乏明确的标准,很难说这到底是真实情况,或者只是来自于观察者不安情绪的投影。镇上的商铺和去年一样友善热情,只是绝口不提正在谢客修缮中的圣母像与湖骸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或许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然而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有人因为恐惧大教堂变得不安全而离开,仰仗圣伯拉庇护的居民们对大教堂的信心并未被流言所动摇,至少现在还没有。
不过圣女们倒确实因为那场不名誉的叛逃而被更加严格地管束了起来。随着下一位圣女“神圣成年”的临近,这种严格的程度更是有增无减。上一个秋天雷涅还能在露缇娅生日的时候带着她逛逛镇上的市集,过了新年之后,至少也可以和她一起并肩在教堂的庭院里散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这一次,当他向教会请求与圣女会面的时候,被带进的是一间狭小而又阴暗的会客室,窄窄的单扇门,没有窗,甚至没有安装壁炉。两位全副武装的教会猎人安静地立在门边,不是一向与露缇娅亲厚的蓟草,宽大的兜帽与面罩遮去他们大部分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冷漠而又严厉的眼睛,在雷涅进门之前冰冷地反复审视他,像是打算在他身上烙下不准轻举妄动的印记。
幸好他们至少还允许露西娅嬷嬷留在屋里陪伴她。
露缇娅看见雷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亲热地摇晃了一下。少女显然为着他比往常要频繁的来访而欣喜不已,雀跃地抱起本子,迫不及待地在上面写下问候的文字,露西娅嬷嬷便和蔼地逐字为他念出少女的心声。雷涅答复着她关于自己近况的问询,关于纳塔城在建中的小教堂和难民庇护所的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他将脸略微朝她偏转过去一点点,好叫暗淡的烛火照亮自己的嘴唇,使她能够更加轻松地读取它开合的形状。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的师父突然伸出手,轻轻按住露缇娅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的笔尖。
“雷涅。”她停住为少女翻译的工作,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徒弟,“我建议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尽早直接说出来。”
雷涅明显地怔住。他不太确定地看了看露西娅,年长的修女从头巾底下露出平静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向他解释:“上个月他们又修改了探视圣女的规定,现在露露能跟你见面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所以啊,你要是继续把话憋在肚子里——或许今天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说啦。”
露缇娅抓住手里的铅笔。少女澄澈的翠绿色眼睛抬起来,看向他的时候倒瞧不出来有什么特别惊讶的神色,只是在专注中带些探询的表情,甚至朝他轻快地微笑了一下,好像比他本人对于嬷嬷的提议还要少意外一些。
是因为她和总能洞悉一切的师父一样,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吗?雷涅张了张嘴,又因为找不到措辞而合上。可是他要怎么向一位圣女,一位宣誓奉献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人类对吸血鬼战斗胜利的英雄,打听这些肮脏的、充满污蔑的流言?他不知道她是否曾经听见过在教堂的高墙之外传播的那些刺耳言语——他希望她永远不曾。可谎言在他胸口种下扭曲的种子,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答案,这颗种子就将被怀疑的毒液持续浇灌,在他的身体里生长出带刺的枝叶,开出阴暗的花朵,最终吞噬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内心的平静。
雷涅沉默了许久。圣女只是安静地等待,笑容宛然。他想起那尊目前被遮蔽起来谢绝瞻仰的圣母像:那样柔和,又那样安详,好像可以为了倾听信众们的愿望而永远地等待和守望下去。可雷涅没有永远,他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于是他犹豫地伸出指尖,碰了碰露缇娅搁在桌边的手指。信徒在触碰被珍藏在重重玻璃罩子底下,只有偶尔的大节日才会拿出来展示的圣人遗物时才会付予这样的珍重与小心。
“露缇娅……”他轻轻地说,抬起眼睛,虔诚地凝视少女的面容,“我想问……你真的是完全地、出于自己意愿地,选择成为圣女的吗?”
笑容在少女的脸上显而易见地凝滞了一瞬。她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睛,浅色的睫毛翕动几下,好像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问出这样冒犯的问题。可最终她还是抬起眼,看向这位胆敢质疑她信念的罪人,坚定而又宽容地点了点头。
『我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她抬起双手,缓慢而又清晰地打出手语。这种在教会内部使用的手语简洁扼要,雷涅也可以靠一些猜测看懂大部分内容。
『因为我太弱小,没有力量,没有办法拿起武器来保护别人,所以我选择让自己的血变成武器。以这样的方式参与战斗,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站在一起,以这样的方式保护你们、给我的父母复仇……』
她停下来,把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少女的眼眶有些发红,联想起自己愿意献身的理由似乎使她有些激动。或许是觉得简单的手语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想法,露缇娅又抓起本子和铅笔,急匆匆地在上面继续写下潦草的字句。旁观着一切的露西娅嬷嬷安抚似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俯下身去,替她念出上面的内容。
“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成年的时候,我会请求他们留下两瓶圣血。我想把这两瓶圣血赠送给你……和尤莱亚。我查过了,这样的先例不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我想他们应该会答应的。这样的话,你们在跟吸血鬼战斗的时候,就像是带着我一起那样。我会保护你们。我会成为你们胜利的最后一击。我会以这种方式永远,永远地和你们在一起……”
透明的水滴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打湿了最后一个单词,让它模糊不清地皱成一小团深色的斑点。露缇娅抬起左手,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泪,近乎粗暴地翻过被泪水沾湿的纸页,找到崭新而又干燥的一页,急促地继续往下写着。
“我不怕死。”
她在那行字底下重重地画了两条横线。
“我只害怕我不能为我爱着的你们付出自己的力量,害怕自己成为你们的拖累,又害怕自己会被遗忘,就像圣女堂里那些没人再记得名字的画像那样……”
“露缇娅……”
雷涅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少女颤抖的笔尖却似乎没有为他的呼唤停下来的意思,依然以一种燃烧般的激情在纸面上继续飞舞,直到雷涅轻轻握住她空闲的左手,温暖的、在潮湿阴沉的春季室内几乎是灼热的体温覆盖她冰冷的手指。露缇娅怔怔地抬起脸,在雷涅半跪着仰望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噙着泪水的翠绿眼眸有些红肿,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令她有些惊悚地想起上次在接受例行注射之后发起高烧的年幼圣女。
在她试图制止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雷涅用双手托起少女纤细的小手。猎人的手心里有粗糙坚硬的茧,但干燥,而且稳定。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像多年前从那只沉重的雕花桌斗底下把她捞出来的时候那样,但这一次,他仰望着她。
“露缇娅。”他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烛光照在他开合的嘴唇上,那节奏没来由地叫她安心,“我们都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而且,你也从来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你不要这样想。我们都受益于你的……牺牲。你才是我们当中最有力量的人。”
少女迷惘地翕动嘴唇。
『……我是吗?』
“是。”雷涅毫不迟疑地坚定答复。
她试图透过朦胧的视线向他展开一个微笑。
『那,答应我?』
少女抬起右手的食指,轻轻触碰下唇,然后掌心向外,抬起手肘碰了碰被他拉住的左手手腕。
“……什么?”雷涅露出疑惑的表情。
“答应我你会记住我,会好好保管我留下来的……武器。会用它代替我为我的父母报仇……”露缇娅的笔在这里停住了,然后她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用力摇摇头,重重地把最后一句话划掉,在下面匆忙地写道:“答应我你会利用它来保护自己的安全。请一定要……一定要珍惜地使用我。但如果你被迫要用它来保护自己的话,也千万不要有所吝惜……答应我,替我好好活下去……”
更多晶莹的泪水滴落下来弄湿她的本子,即便用攥着铅笔的手背慌乱地擦拭,一时也没法擦干净。雷涅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让她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自己。
“我答应。”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露缇娅努力眨眼,试图挤掉干扰视线的泪水。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见雷涅凝视着自己,扯动僵硬的嘴角,意图回馈她一个安慰的微笑。但她确定自己看着他低下头,像亲吻告罪神父递过来的圣母小像一样,郑重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我答应。”他重复说。
雷涅回到他在镇上暂时落脚的旅馆,手里拎着一串捆扎得颇为精致的油纸包。他敲了敲隔壁房间虚掩着的门,费恩几乎立即回应了他。雷涅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大概也刚从外面回来,正背对着他解开斗篷的领扣。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头也不回地问,把拆下来的扣针随意地丢在手甲旁边。
“他们把圣母像保管在西侧的小礼拜堂里。”雷涅说,看着费恩抖了抖脱下的斗篷,掸掉上面的灰尘,“大门关着,白天的时候有教会猎人守在门口,晚上会落锁。即便教会内部的修士和修女也不允许瞻仰圣像。”
费恩嗯了一声,侧身挤过雷涅身边,把外套挂在简陋的木门背后的钉子上。
“和我打听到的基本一致。”她顺手合上那扇隔音效果聊胜于无的薄薄木门,回过身来看着雷涅,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光线带来的错觉,雷涅觉得自己从她浅得接近透明的眼睛里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得意,“但我这里有更进一步的细节。”
雷涅点点头,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门口的守卫在午夜的时候交班,直到日出前后才会有下一班守卫到岗。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小礼拜堂的门口都是无人看守的状态,足够让我们溜进去好好调查一下那尊雕像。”
“等……”雷涅张大了嘴,合上,然后又张开,好像他拿不定主意应该从费恩短短几句话中的哪个部分先开始提出异议,“不,我们先不提‘溜进去’这件事,但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小礼拜堂的门上着锁……”
费恩神态自若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枚小巧的铜钥匙。“从圣器室的备用钥匙柜里摸出来的。”她轻描淡写地解释,“我放了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假货回去,放心,短期内他们不会发现的。”
雷涅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关于“假货”的部分:“……就算是这样,大教堂每天晚上都有修士巡逻,日落之后也不再接待外客,你打算怎么进去?”
“会有人替我们打开西侧的角门。那里直接通向街道,白天的时候主要通过它运输垃圾和杂物,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经过那附近。从那里到小礼拜堂很近,贴着墙根走,尖耳朵们从来不巡视那段小路。”
雷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别告诉我你收买……贿赂……胁迫了一位圣职人员……”
“注意你的言辞。”费恩不满地皱眉,“只是个熟人答应帮一点小忙。”
雷涅按住自己的眉心,忍不住叹了口气:“费恩,那是个神圣的地方。你能不能,至少,稍微表现出一点尊重……”
费恩只是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你要跟我一起来,还是你有更好的方法?”
雷涅闭上嘴,移开视线,近乎绝望地试图寻找一些“更好的方法”,可这时候费恩却突然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那是什么?”她朝他手里的油纸包随意地努努下巴。
“呃……”雷涅似乎被溜进圣堂刺探圣像这样惊人冒犯的提案占据了全部的注意力,现在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那串油纸包,向费恩递过去:“给你的。是一些点心……露西娅嬷嬷让我带给你……”
“我?”费恩有点惊奇地反问,伸手接过来,“我没特意去拜访她。是你告诉她我在这儿?”
“嗯。”雷涅简短地答应着,有些可疑地避开她的视线。不过费恩没注意到这个停顿,她正低下头,好奇地拆开最上面的那个油纸包。里面整齐地裹着半打浸透了朗姆糖浆的小蛋糕,甜蜜的香气惹得人食指大动。
“你要一个吗?”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一个这黏糊糊的甜东西,大方地把纸包里剩下的部分递回去。
“不了,我在露西娅那里吃了点别的。这是专门给你的。”雷涅摇摇头,然后他顿了顿,欲盖弥彰似地补充了一句,“……露西娅给的。”
“我知道。”费恩咬下一口,扎实的甜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香浓却不腻口,她还挺喜欢这个口味,“你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嘛?”
“噢。”雷涅有些局促地挠挠头,“……那,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
“我没有了。”
不过等到雷涅打开旅馆的房门,打算穿过狭窄的走廊,回到自己隔壁的房间的时候,费恩突然又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个脑袋来。
“午夜的时候见。”
他发誓自己看到她勾起嘴角,朝自己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你没告诉过我你的‘熟人’指的是恩斯特神父。”
雷涅压低声音说。或者抱怨,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其时他正和费恩一起贴在大教堂厚实的外墙边缘,等待提灯巡夜的修士走过一墙之隔的巷道。
“我忘了你们两个认识。”费恩用耳语的音量回答他,“这又不重要。”
“但你不该把他也拖进这件事里来,他差不多还算是个孩子。要是被发现了,教会会怎么处理他?”
“是恩斯特自己主动要求帮忙的,他也希望了解真相。”费恩不赞同地瞟了他一眼,“而且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难道你觉得教会允许未成年人接受圣职吗?”
“可是……”雷涅显然还想反驳,但费恩迅速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用短促的嘘声制止他开口。
一片寂静的沉默之中,猎人久经训练的听觉捕捉到从遥远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刚刚勉强能够分辨的脚步声。皮靴轻轻踏过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面,然后是挂在腰间的钥匙串被宽大的教士袍遮掩住的轻微碰撞声,再后来声音愈来愈近,能听见提灯铰链吱嘎作响,昏黄的摇曳光晕逐渐映亮前方的拐角,再一点一点慢慢黯淡下去。巡视修士的影子被投在苍白的石墙上,瘦削的身形有些佝偻,也许没有那么健康,步履缓慢,偶尔能听见轻轻的咳嗽声。
直到那拖沓的脚步完全消失在了听觉范围之外,费恩才谨慎地探出身子,轻捷而无声地踏入巷道。她像只机警的猫一样飞快地侦查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举起右手,越过自己肩头,朝着雷涅接连打出两个特殊的手势。雷涅略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直走。噤声。』她说。
猎人们在结队狩猎这些感官的敏锐远胜于人类的生物的时候,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所以他们会使用一些不发出声音的交流方式来确保在战斗中的配合。不同的队伍或许有着不尽相同的暗号体系,长期配合的搭档也可能从中裁剪出更加合用的简明版本。这些战斗手势就像是一种流行在猎人群体中的复杂方言,有一些共通的部分,但又拥有更多幽微难明的细节,一种分辨“外人”与“自己人”的工具。
但雷涅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运用这门语言了。教会他的露西娅因伤退役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能跟他使用这种方式交流的搭档——亚伦很好,不过当他们一起战斗的时候更像是两个碰巧一起行动的独行侠,而非配合默契的团队。可是费恩和他“说”的是完全同一种方言:来自她的师父艾德蒙的语言,自然也被艾德蒙曾经的搭档露西娅使用过。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之近。
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感慨。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洒落在地面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彻底暴露在神明静谧而慈悲的目光之下。雷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穿过巷道,紧贴钟楼投下的阴影,绕到离大教堂西翼很近的一处入口。雕花的木门没有完全合拢,露着一条虚掩的缝隙,像是什么人故意为他们留下的。费恩朝门内窥探一眼,随后干脆利落地没入教堂内部的阴影里。雷涅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从她打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里挤了进去。
『饶恕我们的罪过。』他在快步穿行于沉默的祈祷长椅和天使雕像之间,意图追上费恩的时候绝望地想。『或者如果这罪过已经得不到宽恕的话,请将她应当承担的也一并降罪予我,因我明知故犯,这罪行相较她恶劣许多。』
他追上费恩的时候,后者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小礼拜堂的门锁。大教堂空旷而高大的穹顶捕捉并放大在其下方的一切声音,包括他已经尽力放轻的脚步声,在他惴惴不安的耳朵里听来仿佛大声喊叫着宣示自己存在的雷鸣。然而费恩用手指紧握住黝黑的铸铁锁舌,仅仅让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弹簧松动的“咔哒”声,便顺从地滑脱开来。
位于教堂西翼的小礼拜堂,其实只是相对几座更为堂皇的礼拜堂而言的称呼,从体量上来说算不上特别“小”。但当那尊本该矗立在祭坛正中,超过三层楼高的巨大圣母像被放置在中间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礼拜堂的空间被完全占据的拥挤错觉。
雷涅敬畏地抬起头仰望圣像,从无瑕的洁白大理石中雕琢出的衣褶与脚趾看起来惊人地柔软,令人难以想象它们的本质是块坚硬的石头。圣母立于被临时放置的基座之上,以优美而柔和的姿态稍稍张开双臂,像是在欢迎,又像是随时准备拥抱那些向她祈祷的、呼救的、亟盼得到安慰的信众们。她那美丽的、谦逊地微微偏向一侧的头颅隐没在石雕的头巾与穹顶的双重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那张温柔的脸庞是否正淌下慈悲的泪水。
费恩绕着雕像的底座转了两圈,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好的视角,却一无所获。第二次经过雷涅身边的时候,她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推了推石雕的底座。沉重的基石纹丝不动,稳固承载着雕像的分量。于是她抬手抓住雕像边缘那起伏柔和的大理石裙裾末端,精瘦但结实的手臂猛然发力,打算借着这个受力点把自己拽上去。可她的衣摆被人拉住了,这次尝试便没能成功。费恩回过头去,看见雷涅以一种称得上大惊失色的表情看着自己,张开嘴唇,但很快便意识到身处的情境,把声音咽了回去,朝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啊哈。费恩想,她猜到他的虔诚不会允许自己尝试爬上圣母像,但当他真的出手阻止她的时候,这种笃定的、能够预判的拂逆却一点儿也没让她觉得生气。相反,她异常耐心地抬起手,指向上方的雕像头颅,随后并拢食指与中指,在自己眉心与心口的位置虚划两个小圈,提醒他不要忘记此行的根本目的。
雷涅肉眼可见地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中。费恩没有动,她安静凝视着雷涅的脸,等待他做出自己的抉择。最终他表情挣扎地深吸一口气,松开费恩的衣角。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费恩扬起眉毛表示疑问。可雷涅没有回答,他把右手小心翼翼地贴在圣像上,额头轻轻碰了碰大理石的边缘,似乎像在谦卑地告罪,或者祈祷。随后他便鼓起勇气,抬高靴子,笨拙地开始在放置雕像的底座上寻找一处能够承载他体重的落足之处。
他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在教堂内沉重的、浓郁得几乎粘稠的寂静里听起来格外分明。雷涅有些受惊地扭过头,将满未满的月光穿过小礼拜堂狭长的窄窗洒落,费恩正看着他笑。见他回头,她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雕像的高度,又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雷涅魁梧的身材,那双浅得接近透明的瞳孔里漾着一丝忍俊不禁的表情,把双手抱在胸口。
『你行吗?』
战术手势里没有这么自由的词汇,所以她用口型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向他展示道。雷涅很难控制住自己不从她的脸上咂摸出一丝微妙的,带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来,像只明明叼走了你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香肠,却还要趾高气昂在你面前从房梁上踏着小碎步不疾不徐离开的猫咪。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她的揶揄:哪怕撇开所有关于信仰的问题不谈,以自己的体重,也确实不大可能在不弄出太大声响的前提下,顺利地爬上这尊表面被雕琢得极尽细腻光滑的圣像。
所以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蹲下身去,为她充当一块沉默的垫脚石。费恩踩着他的肩膀灵巧地攀上雕像,轻松得几乎像是毫不费力似的。然而就在雷涅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听见隔着两扇门扉传过来的,模糊不清的人声,像是在教堂西翼的大门外有两个人在交谈。雷涅的心紧了紧,抬头去看费恩,后者已经敏捷地蹿到了雕像胸口左右的位置,似乎对这突然响起的遥远声音漠不关心。
交谈声并没有像雷涅祈祷的那样逐渐归于沉寂,反而像是升级成争执般地略微抬高了几分音量。随后他听见大门被推开的门轴转动声,沉重的、稍显急促的脚步声踏了进来,在教堂空旷而沉寂的厅堂里激起回声。
“罗根神父!”出乎意料的是,追在后面的年轻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正是先前话题的主人公,恩斯特神父。
他跟在那脚步的后面,焦急地试图说服前者:“没有必要再检查一遍教堂内部了。晚祷离开的时候忘记关紧大门是我的疏忽,但我确信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完全正常……”
“所有人都有可能疏忽,恩斯特兄弟。”较为年长的声音回答他,“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但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我的工作,不是吗?”
尽管措辞柔和,罗根神父的脚步却一点也没有为此而延迟。皮靴的声音,钥匙轻微的响动和提灯铰链的吱嘎声逐渐穿过中殿长长的走廊,像时钟稳定的滴答。恩斯特走在他身边,年轻神父的脚步显得细碎而凌乱,就好像他必须接近小跑才能跟得上尽忠职守的巡夜人。他结结巴巴地向年长的神父搭话,徒劳地想用一些别的琐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可罗根神父几乎不太应答,只有在举高提灯检查时铰链发出的独特摩擦声中,才会稍稍放慢脚步。
这样下去他发现小礼拜堂被打开的门锁是迟早的事。雷涅焦虑地向上望去,费恩踩在雕像的肩膀上,单手抓握圣母头巾的边缘,以一种颇为惊险的姿势探身出去查看圣母的面容。她不可能没有听见隔着薄薄一层木门之外迫近的人声与脚步声。
雷涅紧张地挪动一下脚步,扶在雕像底座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表面轻轻敲打了几下,似乎觉得这样的动静能够穿过巨大的石像传递到费恩身边,提醒她目前的处境,可这显然不切实际。于是他犹豫片刻,压低嗓音呼唤她的名字。透过窗棂的月光照不亮小礼拜堂幽深的穹顶,他看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但费恩只是全神贯注地在雕像身上摆弄着什么,并没有打算回应他的意思。
雷涅担心的事发生了,他清晰地听见中殿里规则的脚步声突然停下,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罗根神父倒抽一口冷气的吸气声。皮靴加快脚步,明确无误地赶向小礼拜堂的方向。恩斯特神父几乎惊慌失措地匆匆追着他跑向门边。
“等,等一下,罗根神父!”
“我本来只是觉得今晚值守的教会猎人一时疏忽,忘了锁上这道门。”罗根神父回答的沉静声音已经近得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简朴的修士袍发出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好像他特意回过身去等待他年轻的同事跟上来,“或许您有什么别的情况想要告诉我吗,恩斯特兄弟?”
年轻的神父支支吾吾地否认,却也拿不出什么借口来阻止。
“……费恩!”
雷涅的心几乎要冲出嗓子眼。他不敢抬高音量,只敢哑着嗓子再次催促她有所行动。
这时费恩才终于从上半身悬空的危险姿态中抽回身来,向着地面张望,似乎在寻找往下爬的攀登点。雷涅不假思索地张开手臂,示意自己可以接住她。费恩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掂量些什么,颜色极浅的蓝眼睛在幽暗中反射散落的月光,明亮得惊人。
在门板发出被人推开的吱呀响声之前,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提灯的光芒照亮足有三层楼高,颀长而苗条的慈悲圣母雕像。尚欠几分到达饱满的月亮在夜晚的这个时候逐渐滑落到了左数第二扇窄窗的边缘,从圣像的背面为她打上柔和的银色背光,与照亮她面庞的提灯暖黄色的光源交相辉映,仿佛从圣母皮肤上泛出一层莹莹的圣光。
罗根神父把提灯高高举起,默默凝视这宛如神迹般的美丽场景。恩斯特神父站在他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地偷眼打量四周。小礼拜堂拥有五扇狭长的美丽高窗装饰它面向中庭的半弧形墙壁,除此之外的几面墙上也堆满信徒们经年累月的虔敬奉献:圣徒和天使的雕像、恢弘壮丽的油画、织金嵌银的挂毯,像是一起拱卫着矗立在圣堂正中的庞大圣母像,益发显得她的洁白无瑕,仿若神明本身般无玷无垢,纯洁圣灵。
巡夜人举着灯,绕着圣母像仔细地查看了一圈,确认这座教会的至宝并没有缺损,也没有遭遇亵渎的涂鸦。然后他照亮两侧的墙壁,认真清点那些珍贵的艺术品,直到确认一件不落后才放下心来,招呼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恩斯特神父。
“我想这次我们应当把门好好锁上,不是吗?”他温和地说着。
随后橙黄色的提灯暖光慢慢地移出门外,小礼拜堂的门被轻轻合拢,黑铁门锁落下,发出清脆的喀嚓声。罗根神父还特意拽了拽锁扣,确认它们好好地咬合在一起。接着是规律的脚步声在高大的穹顶回声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长的中殿尽头。
雷涅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教堂西翼的大门——那座更为华丽和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费力推上的声响。他那高大的身材被迫蜷缩成一团,藏匿在一尊等身高的哀恸天使背后,而被按在他胸口的脑袋就远没有他那么谨慎,此刻已经不安分地从他的外套底下探出头来。
低垂的月光照在她银白色的短发上,散射出一圈明亮柔和的光晕,仿佛她自己就是个小小的光源似的。雷涅刚才在情急之下扯过外套的前襟遮挡住她就是为着这个原因,可是这会儿巡夜人已经离开,费恩抬起头,和他一起专注地聆听教堂外面逐渐远去的模糊脚步声,刀削般的锐利侧影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他的心中朦胧地升起一点不愿打破这种气氛的荒谬念头。
不过也仅止于念头。在最遥远和模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之后,雷涅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让费恩先从这个狭小局促、不怎么舒服的空间里钻出去,然后自己也跟着挤出来。费恩站在月光下整理自己的衣领,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雷涅迟疑地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打出手势,问她是否还要继续“侦查”。费恩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看了看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扬起手,给他看夹在手指之间的一个小巧玻璃瓶。鼻烟壶那么大,紧紧塞着软木塞,瓶内盛着大约不到一半的黑色物质,介于浓稠的液体和固体之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仿佛在轻轻颤动的错觉。在纳塔城曾经跟那些哼着古怪歌谣的怪物战斗过的人都不会忘记这种质感。
她张开嘴,似乎打算直接告诉他点什么。但就在此时,小礼拜堂门外的铁锁——被守夜人再三确认重新锁好了的那一把——发出了轻轻的,被人用来叩击门扉的声音。
“……费恩小姐?雷涅先生?”他们听见恩斯特神父的嗓音,压得极低,甚至因为明显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你们两位还在里面吗?”
若白天是众生忙忙碌碌,为生计,为责任,为职能而奔走的时间,那么夜晚便是与独属于个体的时光,旺盛的兴趣与欲望在暗夜中自由生长,结成夜色下多彩绚丽的果实。
死墓军的驻地此刻更显肃穆,除了不眠的守夜人之外,多数战士都会在以自己的方式放松,将死一般的寂静归还给军营。而地下隐约的哀嚎也都被审讯室的厚墙所阻,绝不会打搅此处的清净。
“吱嘎——”
短促的开门声为寂静带来了一丝的变数,芙莱从地下走出,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拦腰,掏出本子,用尚沾着血的指尖在纸页上涂抹,每次捻起书角翻页,舌尖也能品味到一丝令人心旷神怡的甘甜,让记述变得更加愉悦。
“这次审讯的效果并不好呢,应该改善……嗯?”
血族敏锐的红瞳盯向大殿的一角,本应空无一人的厨房门缝下透出一丝光亮,尽管微弱得仅似萤火之光,但对于黑夜中的主宰来说,已然足够显眼了。
灵巧的捕食者放轻脚步,若嗅到有趣秘密的猫咪一样,悄然接近。
“噼啪……”
烤炉中橙红色的火光在玛伦蒂的眼前跃动,打发后的蛋白霜随着受热开始逐渐膨胀,将焦糖的芬芳释放到空气中。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夜色下辗转反侧仍未能入眠的少女偷偷从住处溜到了厨房,想要依靠自己最为拿手、也是以前唯一负责的家务,来为心灵寻求片刻的平静。
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用魔法种出来的甜菜,真的会甜吗?
玛伦蒂蜷在木椅上,将下巴搁上膝盖,专心致志注目着炉中甜点的火候,完全未能察觉到身后屋门无声地打开,一抹黑影渐渐逼近。
“在做菜吗?”
芙莱微弱的问询声在玛伦蒂的耳边骤然响起,猝不及防的扰动令玛伦蒂本能地想要往一旁窜去,肢体却似被冰冷的呼吸所威慑,默默地抗拒了大脑的指令。
据说猫咪捕猎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往老鼠的脖子上一咬,它就不敢动了。
没来由地,玛伦蒂的脑海中冒出曾经听村民说过的轶闻。
“我问,是在做菜吗?”
芙莱重复了一遍,猩红的目光紧盯着烤炉:细密的蛋白霜已经完全膨胀起来,在圆托容器中鼓成一个胖乎乎的椭球,背部因直面火焰而显得有些焦褐,就像是秋冬季节要换毛的肥胖兔兔。
“是……是的大人。”
终于,理智驱使着玛伦蒂做出回应,少女低下头,向黑夜的当权者表示服从。
“让我也吃一口。”
“诶?”
芙莱的要求完全出乎了玛伦蒂的预料,清澈的眼瞳因诧异而睁大,困惑不已地盯着眼前的血族,确认对方小女孩般的一本正经之后,即使心存疑虑,却还是迅速地照做,将炉中的兔子蛋糕取出,放于桌上。
“呼……呼呼~”
迫不及待的芙莱搓了搓手,鼓起腮帮小口地吹着气。兔兔蛋糕背部的糖粉被气流吹起,纷纷扬扬地抛上半空,落下细碎的雪花,而兔兔蓬松肥胖的身躯也随着气流来回晃悠,像是弹性十足的布丁。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能吃兔兔呢?”
芙莱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手中的刀叉,毫不犹豫地切向蛋糕的顶部。圆鼓鼓的肥兔在刀锋的切割下委屈地坍成两半,展现出焦糖与雪白包裹之下的鲜红馅心,令芙莱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啊呜……”
偏爱人类食物的血族优雅地用叉子将蛋糕兜住,送入嘴中。原先上扬的眉角瞬间平复,摆出一副无聊的表情,失望地垂下眼帘:
“还是没有滋味啊。”
“是……草莓果酱。”
玛伦蒂如临大敌地坐在一边,小声地解释着,生怕有什么不小心,眼前这位似乎很有夜宵性质的血族女士就把自己当成了新鲜夜宵。
“嗯,嗯……”
芙莱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玛伦蒂,虽然想要让对方尝试以血液为原材料试试烹饪手法,说不定能做出血袋之外,更符合人类习惯的食物,但如何开这个口呢……
一向不善交际的血族陷入了思考,屋内也归于尴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拷打着干枯的木柴。
“吃吧,别介意我。”
半响之后,芙莱终于挤出一句,起身从桌边离开:
“吃什么是你的自由,不过……下次可以尝试用血做菜品,如果不幸遇到其他血族,或许能让他们也满意。”
语毕,芙莱便转身离开,留下仍在揣测血族话语,困惑不已的少女。
从那天往后,深夜的驻地厨房便时常亮起灯火,炉中除了食材的芬芳之外,也多了一丝血液的甜腥
那是猫与鼠之间,共享奶酪的平静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