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作为定金的妖丹。”腾蛇对李子仁露出笑意,她们非常满意李子仁的效率。“今天是我们合作的第五天,给你一个好消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陶启起床梳头时李子仁一直看着他,他眼里那股震惊、质疑又奇痒难耐的劲头让陶启放下了扒拉头发的手:不就是没用梳子梳头吗?
“那你帮我梳?”陶启只是随口一提,李子仁竟然欣然接受了。于是乎,陶启展开竹卷一半自己看一半递给李子仁,而李子仁一边替陶启梳理卷发一边与陶启问答,两人形成这样一幅融融之景。
霍燕儿为寻一本功法用以突破境界前往西海。在西海,她改名换姓,与一位人首鸟身的女海妖喜结连理。两人恩爱缱绻,霍燕儿也在西海生活中寻得所求之功法。她专心修炼,加之女妖乃是她的正缘。故而正道与双修加持之下,她的功力飞速攀升。但等霍燕儿功法修成,她突然翻脸以正邪不两立的论调主动揭开自己的身份,称与海妖虚与委蛇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而现在她要替天行道。最后霍燕儿斩了海妖的翅膀和头颅,飞升至六段,携满船珍宝回到了珠光宝气阁。
“正缘也敢斩,真是个狠女人。”陶启看完之后感叹。“但光狠不行,她西海图志没看全。”
“西海的事你也知道?”李子仁放慢了手上的梳子。
“西海人首鸟身的女妖,名为塞壬,通常群聚一处,哪怕分散也有姐妹联系。霍燕儿杀了苦主就以为万事大吉,结果苦主的姐妹搭上腾蛇的线,腾蛇又找到你。”陶启将手一挥,竹卷化作一团蒲公英随风散去。
陶启话音落下,李子仁也正好将陶启的头发梳完。
“此事算因果报应,聚仙盟找不上你。”陶启看了看镜子里自己被抚顺的头发,对李子仁笑了笑。
“这么说来,腾蛇叫我干的几件事虽然都是杀人越货,实际却都阴差阳错合上了正道。”李子仁不再躲避陶启的目光。
“她们也怕聚仙盟找麻烦。”陶启笑意盈盈,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襟。“更怕比聚仙盟更麻烦的人。”
“比如你们龙族?”李子仁看向陶启。陶启走到李子仁身边撩开他的发丝,咬上他主动凑过来的腺体。完事后陶启也帮他理了理衣领。听李子仁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陶启喜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的手顺着李子仁脖子爬上他的耳侧,把李子仁耳边的绒羽狠狠揉乱。
“啧。”李子仁立马低头躲开,瞪一眼陶启。“你做什么!”他的脾气在有点生气和非常生气之间,身上的气味变得酸酸甜甜的。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陶启喜欢李子仁绒毛的触感,更喜欢李子仁现在的表情,他笑得十分开心。
“你幼不幼稚?”李子仁皱起眉头,目光灼灼,精神奕奕。只是他的精气神是被陶启气出来的。
“这就叫:比聚仙盟更麻烦的手段。”陶启说话间时不时还漏出两声笑。
“那能不能请你把这种手段用在对手身上,别整我啊?”李子仁不耐烦道,他脾气尽显。
“说得不错,腾蛇第五日问你要了什么?你且告诉我,我琢磨琢磨,争取好好发挥。”陶启四两拨千斤。
李子仁本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手还没抬起来就被陶启用正事堵住手脚。小小乌鸦没有办法,只好叹一口气:“她们要我取一头虎精的软肋。”
“厉害啊我的鸦,老虎你都能杀。”陶启故意逗李子仁。
“我没杀。”李子仁哭笑不得,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和第一桩事相似,我替当事人出了口气杀了头猪,当事人自己动手抽的骨。”
“虎精大都勇武,她是遭了什么变故?”陶启找到了腾蛇选委托人的规律:都是女流。
“她是个孩子。”李子仁答。
陶启没料到这点,他端正神色,欲重新开口。
“现下她与我妹妹同在一处。我正好打算今日送妖丹过去。等到了地方,你可以自己问她。”李子仁已经听懂陶启未说出口的话。
陶启点点头。看着李子仁理顺了自己的绒毛收拾好东西,陶启自然向李子仁伸手。李子仁看了陶启一眼,心领神会将陶启的手握住。运气吐纳间,陶启周身已有李子仁的灵气围绕。
“你结账了吗?”李子仁裂空之前,特意问起。
“放心,掌柜管的就是我的账。”陶启一脸自信,心中暗想: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羽落之时,陶启已随李子仁来到淮谷饶河旁。
饶河在上古时是一片绿洲,但大洪水将此处的泥石冲去大半。屋漏偏逢连夜雨,因水文大变此处水势锐减。数条河流瞬间枯竭,如今只留一片白沙光土和一根涓涓细流。原本此地的丰饶之像也随之远去,成了世间少有的密话。
陶启正奇怪此处天象如此不佳为何会有小妖聚集。睁眼时却看到一片白沙之中,长着一小圈红林。陶启眼前是一片成群的红胡杨。虽然这些红胡杨大都并未成精,但看长势就能知道它们生长得不错。林间有修仙者穿行其中,他们核查土壤,探究五行,研判要如何扩大这片林子。这行人都穿着形制相似的服饰,腰间挂着唐字玉牌。
陶启对此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大嫂主持的宗门,单名一个唐字,也被称作唐家。唐家主要收留天赋一般但愿意相信勤奋之道的普通修士,以剑术,体术为长,修固本培元之法。普通人最为缺少的就是机缘,故而唐家常让门中子弟成组出行领聚仙盟的功德榜做。
像这样集体种树,还是头一遭。陶启看着唐家人来来往往,既想到了大嫂,也想到了一件要事:他已经两月有余没有寄信回家了。
遥想上一回,他有三月又十五天没有写信回家。他的大哥踏进幽冥诡狱一剑削开了寒铁牢门,提着他的脖子把他拎了回去。陶启因为赌博欠债典当魂魄之罪,写了七天的检讨,被关了三个月禁闭。
遥想上上一回,他三月零七天没有写信回家。他的大哥冲上九天极乐宝鉴,直接把演奏丝竹管弦的神君们吓停了手。他单手提着醉酒的陶启就回了家。陶启因为沉溺酒水之欢,不思进取之罪,写了三天的检讨,被丢去沧海中流镇了一年的河涛。
等得空了还是早些写封信寄回家吧……陶启脸色一紧。李子仁瞥见陶启皱眉,心声疑惑,站定脚步,定睛看这条龙。
“你一开始就是想来这里吧?”陶启为掩尴尬,选择旧事重提。李子仁随即笑笑,点了点头:“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也没必要藏着了。”
陶启伸手顺势作请的姿势:他心知李子仁觉察到了自己折肘捉襟的情态,以李子仁的洞察力,深究下去难免要露一些破绽。于是陶启赶忙转移李子仁注意,让他继续引路。
李子仁扬了扬眉,旋步走到陶启半个身位前。陶启顺势跟着李子仁走。
相处久了,陶启摸到了李子仁的一个特点:此人虽少言寡语但极善于顺势推舟。陶启也遇见过不少爱慕者,他们心有算计或是恋慕钱权的,大都会认为刚才时机正好表现他们的温柔体贴,往往口若悬河开始说些地方偏僻,望君勿怪,神君莫怕,我必跟随神君左右的话,借此与陶启攀谈,再使些夺目术法将林障劈开。但李子仁却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在陶启身前领路,遇到荆棘和泥石也只是轻挥锁链将其撩开。
陶启沿着李子仁开出的林路,来到一处相对平整的洼地。中间有几个木桩,四周摆放着一些鲜花,东西南北四角悬着退避邪祟,警戒凶恶的咒文。不远处有一位仙长带着四个孩子在河水上行走。孩子们互相手牵着手,小心运气凝于脚下。年长的仙使走在他们中间,他左手两个孩子,右手两个孩子,跟着孩子们一摇一摆。表面上他是最不稳当那个,实则他的气韵围绕在四个孩子脚底不远水下几厘,使得他们几个在水中的倒影不断摇曳。
陶启已经在书中读过无数遍洪水之前的仙道是何其绚烂,但洪水之后众仙陨灭,绚烂之景终成绝景。他今日才真正见到一位不入神道,也不从邪修的古人。陶启定睛细看,他气韵绚丽之余带着飞扬跳脱之兆,活性更近现今的邪修,却并不似如今的邪修有吞啃贪靡之象。等他们走近了,陶启终于听清这群孩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咿咿呀呀了些什么:
“我要变成一只白色的鸟儿,飞出窗子,好在晴朗的天空翱翔,飞向灿烂的太阳光。”
他们唱得并不在一个调上,有个孩子甚至每一个调都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但这群娃娃们并不在意这一点,他们每一个都唱得很大声。
他在教这些孩子踏水而行的法门。陶启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哟,来客人了。”仙使好巧不巧在这时开口,打断了孩子们的歌声。孩子们跟着仙使停下脚步,顺着仙使的目光看向陶启这里。
“哥哥——!”其中一位金发碧眼的小姑娘立刻亮出了翠蓝色的翅膀,临空飞起,顺着大好阳光,扑向李子仁。李子仁伸手将摇摇晃晃,飞出一个坠落弧线的小鸟接住。
陶启笑看着李子仁怀中的小姑娘用脸蹭着李子仁新衣服上的毛。想来这位便是李子欣。她身上的北山特征更明显,证实了李子仁也是北山而非中原的妖。李子仁眼中柔情万千,抱着自己的妹妹不撒手。
“龙!”李子欣随即眨巴眼睛看向李子仁身边的陶启。其他孩子被仙使一同带到岸边,纷纷跑着围到陶启身前,叽叽喳喳。
一只小灰鼠率先出声,拿着树枝就要戳陶启一戳:“真的是龙!”被一边的虎妞立刻收走了树枝,握住了双手。
“老师怎么教的!”虎妞责怪了一声。李子欣听到虎妞的声音后,便在李子仁怀里蛄蛹了两下,李子仁心领神会将李子欣放在了地上。小小李子欣落地后就跑进孩子们之中,一齐和朋友们用好奇又警惕的目光盯着陶启。随后几个小娃娃抱成团,在大人们面前开孩子会。
“第一件事:看有没有危险。”一只灰鼠一边说一边回头盯几眼陶启。
“他是子欣的哥哥带来的人,而且老师也不赶他,他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吃我们,应该算是安全动物吧?”虎妞似乎是这群孩子的头头。
“是吗?”“是吧?”“肯定是的!那可是我哥!”
“如果没有危险,接下来应该……自我介绍。”虎妞想了一会儿,找到了答案。她作为表率走到陶启面前,鞠了好大个躬后,再次开口:“你好,我叫王斑斑,也叫虎妞。你叫什么?”
“我叫陶启。”陶启觉得这些孩子很有意思,就顺着他们的话答。
“你好,我叫李子欣,你可以叫我子欣!”李子欣跑到虎妞的身边给她撑腰。
“我叫……我叫小纯。”灰鼠被李子欣和另一个孩子一推一拉做了介绍。
“我叫何团团,刚刚就是我带大家唱歌的,我在河上就看见你了。”这个声音与刚才那个走调的孩子相同。
“我能摸摸你的龙角吗?”何团团是只火凤,故而没有其他孩子那么害怕龙族,他主动走近陶启,开口问道。
“摸一次,500金。”陶启笑着低下头,饶有气势地露出奸诈商人的嘴脸。何团团立刻退后回孩子群里,不过他们并没有被陶启这幅样子吓到,他们个个面带忧虑,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难题。于是乎,这几个孩子再次团在一起开新一轮孩子会。
“唬他们做什么?”李子仁在一边憋笑。
“我没唬他们,我认真的。”陶启煞有其事。
两人一问一答间,孩子们似乎有了决定,他们开始掏各自的口袋,随后将手伸向围出来的圆圈中心。
“一,二,三……”虎妞伸出手指点着数。“我们手里这些加起来一共十金……”
这些孩子都垂下头,失落了须臾,之后不约而同抬头看向立在一边静静观察李子仁与陶启的仙使。
像是编外人员收到召唤,仙使一激灵,挠了挠头不情不愿走进孩子们的圈圈,孩子们自觉给他让出一个圈圈中的位置。仙使在孩子面前翻遍了自己的口袋,掏出了几枚金粒,放在手心也伸到孩子们的圆心中。虎妞再点了一遍,郑重宣布:“我们手里这些加起来一共十七金……”
“那还差……多少金啊?”灰鼠用另一手试图掰手指计算,掰了半天也没明白。
“五百减十七等于……等于……”孩子们落入了新的难题。
“一百三十七?”“肯定不对!”
“如果是一百的话,我们还差九十三呢!如果是五百的话肯定要比九十三更多啊!”虎妞强调。“对啊对啊。”李子欣附和。
“一百三十七确实比九十三多啊?”团团疑惑。“对啊对啊”李子欣又附和。
“老莫你没教三位数加减法。”虎妞年纪看上去确实比其他几个孩子大一些,她愤愤扭过头对仙使提出她的质疑。
“好像是哦。”老莫摸了摸下巴,认真回想了一下,随后大手一挥招呼孩子们:“那我现在就教,来来来,上课了——”
老莫快步跑起来,跑向泽地中心的木桩:“第一个到的有小蝴蝶。”孩子们也跟着老莫快跑赶向木桩,争先恐后,嘴里念叨和争论起今日小蝴蝶的颜色。路上李子仁给了老莫一个眼神问题。老莫也专门在等他这个眼神,仙君瞟了一眼西方,便专心和孩子们追打起来。
“老莫你赖皮!哪有老师抢学生小蝴蝶的!”虎妞看老莫三两步腾飞而起,根本追不上,第一个不服气。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哈哈。”“你耍赖皮!我也会飞!”“哎嘿这不巧了吗,小纯抓住我!”“啊——何团团!你抓我耳朵干嘛!啊啊啊放我下来!”
“往西走。”李子仁出声提醒。陶启从李子仁慢慢皱起的眉头看出这只乌鸦开始觉得场面有些吵闹,所以才想快点赶他离开。放平时,陶启可不答应,这么精彩一场打闹他定要一看到底。但李子仁不习惯同小孩子喜乐一堂也不难理解,陶启点了点头,跟着李子仁渡泽。
“那位仙使与你关系不浅?”陶启在路上主动问起。“仙使?”李子仁反应自然,他难得没有理解陶启话题的指向。“那位老莫。”于是陶启小作补充。“哦……他姓莫,名在意,是当年被灭门时,我带子欣在逃亡路上遇到的。后来我得知母亲已经战败身死,我就将子欣托付给他,我自己引开望潮去了。”李子仁介绍道。
陶启原本想问李子仁为何对这位老莫能生出这么多信任,后来想到当时望潮为他而去,他年纪尚小又家破人亡,除了这位老莫已经无人可信。这算是李子仁生命中下过最大的一次赌注了——还好他赌对了。
陶启自己找到答案后,为了绕开李子仁的伤心处,又问起别的:“你和你妹妹又是怎么躲这儿来的?”
“我与妹妹自家里出事后就一直寻些小妖的落脚点住。中转漂泊时子欣收到了唐家的请帖,唐家人请子欣帮他们种一种叫太阳草的水植。我深入探了探才知道他们是想在饶河做什么植树造林的工程。”李子仁脚步减缓。“就你旁边这种草。”
“这是子欣种的,还是你种的?”陶启认得水中的草木,它五行主水,主要在于舒经活血,更重要是它能保水固土。李子仁笑了笑:“我们兄妹一起种的。他们留在这里植他们的树造他们的林,我留在这里睡个好觉。算各取所需。”
陶启了然,轻轻点头。李子仁带他来到了一片水生药园里,除了太阳草,这里还有菖蒲,荷花,莲藕,芡实等等。三四个药炉摆在陶启眼前。有一炉正亮着火光,其中有药香徐徐飘来。
“李大哥!”负责炼药的是个活泼女人,一只蜜蜂。她也是这片水泽中,第二个已经与陶启相熟的人。特别是她看见李子仁来,立马掐了个诀,把扇子丢给刚被诀窍催出来的小荷叶精,让其替自己看炉火。而她踏着欢快的步子三两步来到李子仁面前。李子仁露出略带礼貌,略带讨好的笑颜,朝她微微点头。
她的医道也算上乘,足够让她看出李子仁身上的蛇蛊和雌化,也足够让她看到跟随李子仁一同前来的雄龙。
“陶猫猫!”“海幺幺。”陶启与海幺幺互相指着对方,念出彼此的名字。
“你们二位认识?”李子仁看看陶启又看看海幺幺,眼中还有几分对陶猫猫这一称呼的疑惑。
“哦,他是——”海幺幺对李子仁是有问必答。陶启赶忙出声打断:“我们在沧海都是精诚堂的大夫,只是研究的病症不同。”
这回轮到海幺幺看看陶猫猫,又看看李子仁:“啊——对!”
李子仁对于两人起了怀疑,但他一如陶启所想,他并未追究,而是把腾蛇壳从怀中取出来,交到海幺幺的手中:“新的妖丹。”
看来替李子仁炼化妖丹,凝聚李子欣神魂的大夫就是海幺幺。陶启解开了李子仁身上所有的谜。
海幺幺见到赤红腾蛇壳时退了几步,随即很快明白陶启和李子仁身上的蛇蛊是怎么一回事,郑重上前接过腾蛇壳,还不忘再借此机会牵住李子仁的手。
气氛一下沉入低谷,三人谁也不开口说话。
“我没事。”最终是李子仁打破僵局安慰起海幺幺。海幺幺只握住李子仁的手,神思凝重,默然不答。
陶启不止一次看这只蜜蜂为帅哥情动神伤,他静静等着看好戏。谁知海幺幺突然眼神严肃看向他,牵着李子仁走到陶启身边。她一只手抓住李子仁的手,另一只手抓住陶启的,将两人的手牵在一处,随后用老成的语气嘱咐:“陶猫猫,你要对他好。”
陶启与李子仁的头上双双弹出两个问号,同一时间快速把手抽走,各自整理下衣衫。李子仁假装看向别处,左右打量张望。陶启扭头就对海幺幺甩出大牌,争取几招内把她管住,不能让这个地主逍遥法外:“你的研究做好了吗?实验顺不顺利?”
海幺幺本来因为见到李子仁精神焕发,经此一问神魂受到重创,精气神瞬间散去大半,开始支支吾吾:“额,这个嘛……也就是养出来的三十条鱼全是雄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哈哈……哈……”
“约法三章,我不问你,你不问我。”陶启凑近海幺幺小声补充。“我们谁也不能先彼此一步把这事告诉我嫂子。”
“你给家里写信了吗?”海幺幺也凑近陶启小声。
“最近忙忘了,等事情了结就会写。蛇蛊的事会一并在信里交代的。”陶启回应。
“可是师姐就在附近,你能保证你们不会被她发现吗?”海幺幺很为难。
“嫂子也在?”陶启睁大眼睛,差点压不住声音。“啊。”海幺幺确认一声,对陶启投去担忧的目光。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多了几分紧张。李子仁看着陶启与海幺幺表面交头接耳,心中的疑问有一部分得到了答案。陶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模糊的自己逐渐清晰。但现下这不是最紧要的问题。
最紧要的问题是:如果嫂子知道,那大哥就会知道。被李子仁绑走,受腾蛇蛊惑,结合了只雌性,还没有写信回家……陶启的脑袋使出全力试图寻找一个万全的诡辩之论。可他大哥训诫的声音一点点一丝丝浮出水面,最终响彻陶启整个脑袋。
李子仁的事还好解释,与这只乌鸦结成正式的伴侣关系算是双赢。只是这么大的事没有知会家里……这个目无尊长不敬兄嫂的罪名要是落下来……那不得去沧海姻缘树理红线?!陶启木在原地,全然不在意李子仁对他投来的狐疑目光。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陶启猛地握住李子仁的手,神色凝重,如临大敌:“李子仁,裂空!”
“去哪里?”李子仁皱着眉头看陶启难得激动的模样。
“哪里都行,总之先跑!”陶启拽住李子仁,还晃了晃他的手,示意他抓紧时间。
“我妹妹在这里。”李子仁并不情愿。
“等下次回来,我亲自治她。这次是江湖救急。”陶启连忙给出高价,可惜为时已晚。
一只戴着圆框眼镜,气宇不凡的龙自工整展开的空间中走出,最后一步精准落在陶启面前。随后,一片祥云从东方弯下,鹤羽纷飞,衣袖翩舞间,一位九段女神君走向龙的身边。两人互相点头,相视一笑,最后同时看向陶启,海幺幺以及李子仁。
海幺幺先拱手行礼,称呼道:“海主,师姐。”李子仁听到海幺幺的称呼,跟着海幺幺对两位神君行礼。
“兄长……大嫂……”陶启这下无处可逃,只好低头,先把礼数做全,盼望大哥能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我近两月先赶走了南山的旱魃,又在山中布云施雨,而后去落霞集市郊野助聚仙盟斩杀了大魔望潮,最近忙着追踪一伙杀人越货的腾蛇……所以还未得空给家里回信。这两月间我无一日不在挂念兄嫂。如今得见兄嫂平安,心中一宽。”陶启一开口就吐出他全部的求生欲。
“小启……”陶启的大哥,沧海现任的主事人,姓刘名昶,表现倒没有太过严厉,他两步走近陶启身边,神情关切。“你如何中的蛊,身体可有不适?”
“此事说来话长……”陶启看向一边的李子仁。“目前身体康健,多谢兄长。”
顺着陶启的眼神,刘昶看向李子仁,发现李子仁身上长了腺体。他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事成后,莫要再忘了回信。”
陶启听到“忘了”两字,两只眼睛牢牢闭起,诚心悔过,感恩不已,连连点头。
交代完关心事,刘昶抬了抬手示意在场众人自便,不必过多在意他。随后他走到女神君身边小声问李子仁的身份:“他就是莫仙使的徒弟?”
女神君微笑点头。这只大鹤名为唐铭,是唐家当代家主,也是刘昶的夫人。
刘昶转身对李子仁行礼致谢:“多谢侠士替饶河生灵斩杀巨蟒这一祸害。我沧海龙族商路由此便能向北而去。侠士义举我等龙族亦钦佩之,借此良缘,在下想与侠士交个朋友。”他姿态标准,神色认真,叫李子仁一时无措:“举手之劳……李子仁……”
“在下刘昶,字书豫。”
“之后就有劳侠士继续照拂舍弟了。”刘昶这句话里有叮嘱之意。
陶启可不认同:“兄长有所不知,是我照拂他。”
“互相照拂也不错。”唐铭捂嘴窃笑。海幺幺也躲在唐铭身后裂开嘴,她二人到底在我度难关这期间聊了多久悄悄话。陶启仔细想来,思考刚刚才与海幺幺立下的君子协定到底有没有破,自己要不要反过来参这妮子一本。但李子仁此时用眼神投向陶启求助:他不知道该如何答这一问。
为承长嫂之言,陶启也要照拂李子仁二三,他走到刘昶身边,做一个亲切弟弟,也表表他关切兄长的心:“兄长不是正忙着拓海之事吗?怎么到饶河来了?要是公务烦闷,我可以给兄长说些路上的趣闻。”
“是我叫他来的。”唐铭笑着解释。“饶河有几个娃娃刚刚找到我,说要借四百八十三金。他们告诉我说他们遇到了一头龙,非常想摸一摸他的角。但是这头龙要他们付五百金才能让他们摸一下。于是他们上了一堂算数课,总算明白他们差了多少钱,明白的第一时间便来找我借。”
“我一时间没有那么多现钱,手上有事也没法去钱庄,既不好叫帮忙种花的孩子们失望,又不能因为这种事盲目调遣龙族的兵将。我只好密信传音给你大哥,问他有没有空,愿不愿意给孩子摸摸角了。”唐铭说完看向刘昶一眼,两人眼神相对,如寻常夫妻,彼此支援。
我怎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回要是没写家书,看到唐字牌就应该跑!等写完家书寄出去再回来!陶启笑容僵硬:“原来如此。”他深知这是嫂子故意为之,主要是为了让大哥有个理由能见见他。
“小启你又是怎么来的饶河?”唐铭接住陶启抛出的问题丢了回去。
“来给他的妹妹看诊。他带我来的。”陶启急中生智,指向李子仁,眼神同时也对李子仁说:你也帮我一下。
“是。”李子仁收到了陶启的暗示,出声肯定。
“原来如此。”唐铭与刘昶异口同声。夫妇二人显然并不相信陶启的说词,但两人相视一笑,共同选择对陶启闭上一只眼睛。
“子欣的脉案你都有整理吗?”唐铭转过头对海幺幺提问。
“师姐!我好歹是个正道医修!”海幺幺聚气唤出一个六边形胶盒,打开后第一页放着饶河奇趣豆五折券。小妮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一页拿走揣进自己的兜里,并拿出了写着李子欣名字的脉案。
唐铭拉了拉海幺幺的手,缓和一下姐妹情谊,随后以眼神示意海幺幺。幺幺是个聪明蜜蜂,将脉案恭敬递给陶启。陶启行礼后郑重接过,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神魂不全的诊断。
陶启投入进脉案,他研究起既往的病程和用药。他脑海中多出了几个更为具体的猜测,排除了几种原先认为的病因。李子欣原是早产儿,在温养期间横遭变故,此事已过去数百年,但李子欣的神魂却仍像六七岁的孩童。海幺幺首诊在71年前,在她之前还有妙手医过李子欣,不过海幺幺并未寻得其人留下的脉案。他们两人用的方法相同,皆为借形补形,由气生气,即借用他人妖丹催生李子欣自身的灵气并使其周转。此法稳妥有效,但妖丹离开妖族身体后便会开始衰枯,再被这么一用……随着时日进展再好的妖丹也会变成顽石一块。就海幺幺所记,就已经用了一千多丸。无论这些妖丹是李子仁亲手取来,还是收购而来都足够证明这位杀手有多勤勉。
陶启不由叹了口气。这一口气让李子仁有些紧张。陶启看了看李子仁,示意他并不是在感慨李子欣无药可治,让他放下心来。海幺幺则跑到唐铭身边,在她耳边小声细讲李子欣的病情。刘昶看着面前四人,扶了扶眼镜,静待时机。
“我要去切个脉。”陶启看出大哥是在等他先开口。
“我们也一道去,正巧给孩子们摸摸龙角。”唐铭笑着。
“我也——”海幺幺刚想说她要同去。但很快她就被唐铭的危险笑脸挡了回去:“掌门托我问你,那几只鲛人遗弃的鱼苗养得如何了。”
“啊……我想起来我还有药要煎!”海幺幺飞快跑回她的丹炉面前。
“我带路。”唐铭挽剑走到最前,担起东道主的责任。唐铭挥袖间众人眼前升腾起几朵彩云,祥云散开后,他们已然回到放满花朵的木桩水泽前。孩子们正在播种下新的种子,见到彩云,纷纷跑到彩云脸上,都顾不上将种子放下:“唐姐姐!”
“我来赴约了。”唐铭挽上刘昶的手,两人先李子仁与陶启踏出祥云。
“是新的龙!”“好气派啊!”“我也能长这么大吗?”
在孩子们惊呼声里,李子仁和陶启也跨出了云幕。
“围成圈再摸。”唐铭笑着指挥孩子们排成一个半圈。孩子们踮着脚尖等摸龙角的时刻。刘昶不用唐铭多说,半蹲下身子,侧过头让龙角离孩子近一些。娃娃们一时间全都静下来,将手高高升起,轻轻碰上龙角。
新鲜的感悟在孩子们目光中放出光华,像接触到世界的一角,世界也对孩子们轻轻微笑。
“……谢谢。”最先提出想摸龙角的团团也最先表达感谢。随他之后,其他的娃娃们也对刘昶鞠躬。
娃娃们又唱起歌,找回被丢在地上的种子袋,向水泽继续进发,老莫走到孩子们中间,摸着下巴,好奇一问:“摸起来怎么样?好摸吗?”
“硬硬的。”“滑滑的。”“感觉很有灵气。”孩子们认真向他介绍起来。
“老莫。”李子仁在孩子们走远一些的时候才开口。
老莫左手拉住两个,右手拉住两个,站定在原地,回头看看李子仁,没有停下话题:“今天种花要种几株?”
“种五十五株!”
“要种什么颜色的?”
“姹紫嫣红的!”
“好,最先到的有小蝴蝶!这次蝴蝶是什么颜色?”
“红色!”“紫色的!”其他三个孩子又一次像是脱缰野马冲了出去,他们已经可以在水面上快跑了,尽管他们还是会深一脚浅一脚的。
李子欣乖巧拉住老莫的手,等朋友们全都出发后,转身往回跑向李子仁。
“我们合作越来越愉快了。”帷帽客轻扭了几下身子。“今天是我们合作的第三天了,希望你再接再厉哦。这次我们要的东西有一点难,不过对你这位老手而言,应该也不在话下吧?别心急,妖丹在这里,作为交换,我要你替我取一张面皮。”
“她们要珠光宝气阁阁主的脸?”陶启听到目标的名字,着实吃了一惊。
“你小声点。”李子仁提醒陶启,他二人正走在落霞集市的街面上。“毕竟人是我杀的,我不想惹麻烦。”
集市人来人往,不少修仙者穿行于此。街面两侧是街边铺子,商贩们各自在摊位上叫卖兜售自己的宝贝:有法器,有丹药,有功法秘籍,有地图消息,还有各类装备器物,机巧文玩,称得上是无奇不有。远处还有正道聚仙盟的旗子,此处是他们防卫管辖维持秩序的安全区。
“那第四日她们要的东西就是……”陶启开始在脑中回忆珠光宝气阁传到了谁的手里。
“霍燕儿的命。”李子仁答出了这一代珠光宝气阁阁主的名字。
“霍阁主曾经出过一次海……”陶启眯起眼睛。“说不定真遇到过瀛舟飞岛,和她们产生了什么过节……”
“我问了一嘴。”李子仁回答陶启的疑问。陶启有些惊喜:“哦?你问了?她们怎么说?”
“她们说是受人之托。”李子仁答。
“和第一日异曲同工,是个案中案。”陶启继续推算。“那在你得手之后,这群腾蛇可有取走霍阁主什么?”
“那倒没有,她们取走面皮后,就爽快让我把尸体吃了。”李子仁回忆后照实回答。
“珠光宝气阁呢?”陶启连忙追问。
李子仁摇头:“我是在阁外动的手,所以没见到这座藏宝阁。”
脸皮是解除藏宝阁重重机关的钥匙,她们此举是为了取走了一整座珠光宝气阁。陶启推理出了腾蛇的目的。
“走一走,看一看嘞!五行灵珠了解一下!随手点火!吹气吐水!挥手成林!踏步碎石!最重要的是撒豆成金!不要998,不要698,只要188,五行灵珠带回家!”不远处的摊贩用扩音符大声叫卖道。周遭的行人对其不太感兴趣,但陶启不在其中。他原本推算的思维立刻停了下来,脚步已经朝着摊位方向大步迈开,丝毫不在意身边李子仁不解的目光。
“老板,这个五行灵珠怎么卖?”陶启走到了小贩的面前。
“客官是识货的,您还是本店第一位顾客。本来要188金,今个我给您再打个折上折,只要您166金。”小贩很热情。
“能给我看一看吗?”陶启问小贩要宝珠一看。小贩面露不舍:“今日你我相聚,实属天数注定。既然你与这枚宝珠有缘,那便借你一观吧。”小贩打开了镶嵌着珊瑚和珍珠的盒子,里面枕着一块暗红丝绸,绸上的暗色珠子闪出灵气。
这不是什么五行宝珠,是一枚佛眼。来自于洪水时陨落的神仙。虽然不能吞吐水火,开山劈石,但其上有大功德在,说不定哪日就能替人挡灾救人一命。陶启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老板,这灵珠我要了!”
“好嘞!”小贩很快答应了下来。“166金。”
“老板啊,看你英姿不凡,气宇轩昂,威风八面,有玲珑心菩萨象,不知能不能……”陶启开始讨价还价。
“这位小友好会说话,但我这已经是折上折,再低可要亏本了。”小贩不吃这套。
“我也知道老板做生意不容易,这样讨个好口彩,66,以后六六大顺,天天开张大吉。”陶启猛砍一刀。
“小友,真的不行,我们这儿是一口价。您若是实在给不起,那就只能请您到别处去了。”小贩的价守得很严实。
陶启看这小贩心思太稳,也就松了口:“那160嘛,我出门没有带零钱啊。”
“166,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小贩已经将盒子关上,收回自己怀里。
这小贩确实有些本事,知道自己手里拿的东西有点来头,更看出了陶启想要拿下的念头。陶启正准备掏钱,李子仁拉了他一手。
“我知道你这珠子是哪儿来的。”李子仁迈步走近老板。“这是葬花岗天水湖底捞上来的石子,你抛了光磨成了颗珠子而已。”
老板被李子仁这一句话吓到了。看老板反应,李子仁说的是真话,他知道佛眼的来路?陶启忙瞟一眼身边的乌鸦,他也不想错过好机会,赶紧回正面战场趁胜追击:“既然老板你这么绝情,那就别怪我们不讲道理了。聚仙盟就在前面,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你卖假货。”
“别……”小贩按住陶启的手。“就66卖你。你们别把刚才的话说出去。”
陶启欣然同意正要掏钱,李子仁密音传音道:这种石头,这贩子带了25颗,66确实便宜,趁他被唬住了你可以多买几颗。
你怎么看出来他的库存的?陶启又惊。
功法。李子仁简短回答。
“老板,你看你这东西销路也不好。这样,我把你25颗灵珠全部吃进。一口价:1250金。如何?”陶启拿出一千金的钱庄兑换票给自己压阵。
最终陶启以单价50每颗的价格拿下了25颗佛眼。他掏钱时四周的商贩都投来的艳羡的目光,一跃成为了集市的风云座上宾。陶启享受别人误把他当冤大头,其实给他多多的优惠让他占多多的便宜的感觉,才走完半条街就收了许多宝贝。
“没有看上的东西?”走到一半,陶启停下脚步,回头问李子仁。陶启看了他一路,他一样也没拿,甚至没有买衣服。李子仁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他淡然笑了笑,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
觉察到李子仁眉宇间的一丝局促,陶启对于李子仁的猜想也越来越完整:他替他人消灾,是为了拿人钱财。他拿人钱财是因为经济拮据。看他身手不凡,要价肯定不低。再加上他行事处处露着老江湖的作风,跑过的单没有过千也肯定过百。他既不好赌,也不磕丹。这样的人还能一贫如洗只剩一个原因——他家人的重病耗干了他的财产。
这病可能比他原想得还重些……陶启看着李子仁。他又处处搜寻妖丹……难道是神魂不全?
“怎么了?”李子仁见陶启一直不动。四周的商贩也在起哄,鼓动陶启再买一点。
“葬花岗天水湖,你还记得怎么走吗?”陶启走近李子仁。
“记得。”李子仁点了点头。“……你不会要去捞石头吧?”
“知我者,子仁也。”陶启拍了拍李子仁的后背。“不过不是现在,等我俩手头的事了结,我打算去那里捞一捞宝贝。规矩我也知道,我先给你买几身衣服做定金,你看如何?”
李子仁是聪明人,他很快明白陶启是在顾全他的面子,给他台阶下:“好……”
两人走向买衣料做裁缝的铺子,陶启原本只打算赔李子仁一套衣服。毕竟一开始那套确实是自己动手撕坏的。但在李子仁试穿上成衣后,陶启改了主意。李子仁先穿了一套与陶启一样的正派君子装,上身之后衣服在这只乌鸦身上猛地长袖翩翩起来。考虑到他是个刺客,两人又选了套干脆利落的。裁缝是只雌鹭,看他同是鸟类一族,特地合了他的身形修了修,还添了些羽毛上去。
“还合身吗?”雌鹭手搭在李子仁肩膀上,整个人身都更贴近李子仁,看李子仁的眼睛都直了。
“合身。多谢。”李子仁故意凑近雌鹭,凑到她唇畔,对她礼貌微笑,眸光发亮,末尾放出了一丝丝杀伐气以示距离。
“钱在这里。”陶启刚巧在这个时机走到裁缝身侧,伸手将金袋送进她的手心中,帮她握好。
最后李子仁自己看上了一套侠客打扮。不同于修仙客讲究仙气飘飘,这套侠客行头更像是无名小妖自在游行于天地之中,遮风避暑防雨躲风之用,但细看上绣有暗纹。老板看李子仁穿完,也非常满意,乐意替他修改。尺卷在李子仁双臂和臀腿间游走。老裁缝将旧衣修出了新样。
“小友,借你几根羽毛。”老裁缝问李子仁要毛。李子仁抬眉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子仁将改好的衣服穿上身给陶启看时,陶启下意识起身走到李子仁身边,伸手捋平他脖侧的黑羽。
他身上淡淡的酒味让陶启不由笑起来,李子仁现在真像一瓶夜色之中沉静又凌冽的好酒。
“我与小友有缘。”老裁缝也很满意最终的成衣。“这套便送与你,我们交个朋友。”
李子仁刚要推谢,陶启抢在他前面开口:“他是我的人,要雇他充你的门面,得按天算钱。”
“你就这么把我卖了?”李子仁从裁缝铺出来第一句话就是质问陶启。
“每个时辰80金,三七分成。”陶启看向李子仁。“你想四六啊?”
李子仁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是我没时间。”
“我只是随口问问……”陶启停下脚步,正对上李子仁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缺钱了,你还会接单杀人吗?”
陶启看着李子仁因为意外他何有此问微微睁大双眼,正要开口,两人同时看向集市人流之中的一点。
七段,灵根混沌已经入魔,这半阴半阳的东西混在人群里隐匿气息,因为路过的聚仙盟察觉到不祥之兆,念咒探查,它才跳出人群,化成一缕青烟,隐藏到别处去。
“望潮?”李子仁提了一嘴。“你认识?”陶启心中一紧,他与这位望潮有很深的过节。这厮原是八爪鱼,本有些天赋,耐不住他在莱水为祸一方:他是雌雄不分,通通掳来,先强迫别人双修,后直接把别人吃掉。弄得鱼鱼见之生畏,最终报团来沧海拜请龙族将它诛杀。陶启奉兄长之命与他交手。他本占上风,要将它就地正法之时,它舍去了一条腿,又使出不知从谁那里学了的吐雾之法,用金蝉脱壳之计跑了。看他突破了六段,成了魔头,应当是来找自己寻仇的。陶启这样想着,脸上不显山水,只像平常一样与李子仁闲谈。
“有些过节……”李子仁垂眸。
“你接单杀过他?”陶启小猜一手。
“我杀过他,没接单。”李子仁有钩就咬。陶启经过集市观察李子仁行事后,认出这是李子仁与自己相处时才有的表现。他被摸出底牌后越发坦白。
“那我要仔细听听,你与他有什么过节?”陶启握住李子仁的手,将他揽在身边,状若兄弟一般。
“没那么复杂,不过是他杀我全家,我杀他全家罢了。”李子仁简单概括。
“据我所知,他没有家。”陶启一条龙露出狐狸的狡黠。
“他曾在暗域养伤,借收徒为名吸食其他精怪的气血,组了个叫蜃楼的教派。”李子仁进一步解释。
“你把蜃楼拆了?”陶启原本查到暗域蜃楼,正要动身去捣毁这个窝点,没想到它不攻自破。陶启当时判断是分赃不均导致了内乱,现在他阴差阳错遇到了内乱元凶。
李子仁点头回应陶启的问题,而后看向青烟方向,他似乎看出了望潮的寻仇对象不是他李子仁而是陶启,他重新看向陶启时带着疑虑,但最后他还是把问题咽了下去,变成了:“小心些。”
两人继续集市闲游,但李子仁时时刻刻都绷起一根筋。他想要借此机会将望潮结果了,陶启闻得见他身上逐渐变重的酒味。于是陶启伸手挎上李子仁肩膀:“我打算杀他立个功回去,这样我兄长也能给我更多零花钱。”
李子仁脑中的思绪如陶启所料被他此举打断了。陶启故意对李子仁露出亲昵些的微笑:“我看你是老手,帮帮我的忙呗?这回我们五五分账。”
“……好。”李子仁答应前吸了口气。
“再往前有家客栈是我朋友开的,我们先去那里落脚修整一下,然后即刻出发。”陶启指了指前面的客栈。李子仁没有推脱。
陶启带李子仁进了客栈后就与店小二简单攀谈两句,要了一间上房,带着李子仁住了进去。
“你先前请我一顿鱼,轮到我请你了,想吃什么?”陶启大方问起。
“我吃肉不吃菜,今日不喝酒。”李子仁回答。
“好,等着。”陶启笑了笑,被李子仁看着下楼。
“来盘咕咾肉,加碟小菜。”陶启低声吩咐小二。小二点了点头。
“查查霍燕儿出海做了什么。他吃肉。”跟着菜名,陶启将真正来客栈的目的一并在小二耳旁低语。小二也像听到了菜名一样点了点头。
“不喝酒就喝茶,我带了好茶来。”陶启带着一盘茶回到客房。李子仁在房间里将新买回的衣服叠平整。陶启在桌上放下茶具,替李子仁搬开凳子。李子仁撇了陶启一眼,给了他这个面子。坐定后陶启给自己和李子仁分别倒茶,随后举杯道:“这是我朋友从云边花海专程带回来的茶。有花香味,快尝尝。”
李子仁喝了一口,点头称是:“是有花香。”
“你再细尝。它前调是甜的,中间有橙子香,最后是花香。”陶启也喝了一口,再对李子仁说。
李子仁看陶启的动作,只好跟着他的意思先闻后尝仔细品味,然后再点点头:“是有橙子味。”
“你是不是吃不出来?”陶启猛地凑近质问。李子仁被陶启凑近吓了一跳往后移开,一时间不知回答什么。
陶启看他反应,爽快笑起来:“我诓你的,这就是普通的花茶罢了。”陶启对李子仁微微举杯。李子仁见陶启开他的玩笑,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两笑,跟陶启碰杯。
小二端着食盒悄悄上来,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两盘肉,一盘菜,随后疾步退下离开房间。陶启对李子仁比了个请。李子仁拿起筷子,也不客气。
趁着李子仁吃饭,陶启特意坐近了一些:“好吃吗?”李子仁本想挪远,却被陶启拉住手,他只好点头。“那我也尝尝。”陶启坐在李子仁身边也开始动筷。两人将餐食吃完时,李子仁已落入躲无可躲之地:他脸未红,气不急,却已然被陶启验出了真心。
陶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刻让李子仁动了真情,但此事对他极为有利。陶启准备将李子仁调离战场,以免李子仁与望潮之间生出不可控的事端,乱了陶启逮腾蛇的计划。抱着这样的算计,陶启贴近李子仁身边,故意踏过同路人的界限,触碰他的脸颊。
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陶启端详着李子仁的眼眸,主动送他一个他喜欢的吻。他身上的腾蛇蛊在一边按兵不动坐壁上观,他的真心随着陶启的吻飞扬起来。两人已经口舌相融过一回了,彼此早有了默契,陶启深知要如何回应这只乌鸦的期许,要怎样吞吐他传递而来的爱慕,要用多少温柔引这只飞鸟落巢,要借多少激情卸下这名刺客的刀。
李子仁被陶启褪去了衣衫,同样被陶启褪去的还有他的心防。在陶启勾着他倒进床榻时,陶启出了手。
谁能想到夺魂的是陶启翻过身后落向眉间的轻轻一吻呢?陶启在吻上李子仁时,看全了他的心:淮谷饶河边,你病重的亲人正等着你带回妖丹。她的名字是——
李子欣。
陶启握住了李子仁全部的动机,将他的意识全都锁进梦里。随着陶启轻轻一推,李子仁睡了过去。
“好生照看他。”陶启下楼时步履很急。小二恭敬点头:“属下遵命。”
“望潮往何处去的?”陶启快步走到掌柜面前。
“东南。”掌柜将手上的算盘停下。“迷津。”
“霍燕儿出海的事呢?”陶启接着问。
“她出海本为寻宝,实际却骗了个婚。”掌柜眼神复杂。“其中曲折离奇,要花些时间确认。”
陶启点了点头:“那就按老规矩。”
“等你回来,必见文书。”掌柜答复。两人简短交接完毕,陶启便走出客栈,腾云飞出。
龙游天地,百里瞬行。转眼陶启就落到迷津,立在青烟面前。青烟在迷津中团聚不散,见陶启现身,凝成了人形。他手脚的皮肤上带着彩环,衣袍如烟似水飘荡于空中。
“你追得可真紧啊。”望潮笑着。
“不是你追的我吗?”陶启也不甘示弱,跟着笑他。
“我只是好奇你过得如何。”望潮身影轮廓开始模糊难测。
“托你的福,我好得不行。”陶启伸手唤出一把弩,朝着望潮处即刻发箭。箭光如雷,眨眼间飞向望潮脸上。望潮化作青气顿时散开,在陶启眼前骤然凝聚,猛挥一爪。陶启后撤躲开,再射一箭。随着数道天雷齐声落地,望潮被渐渐逼退。
两人双双立定。陶启发丝微断几根,望潮手上流下蓝血。两人身周都有电弧闪烁。陶启给了望潮一记重击。但陶启并不敢懈怠,这一击明显是对方主动吃下的。
他在引导我伤他。陶启看穿了望潮一部分的行动。他这么做的目的是……?
下一回合转眼即至,望潮对陶启甩出数道长鞭,陶启先退,再挡,最后握住斩断。鞭子在缠上陶启前被天雷劈断,落在地上化作焦黑的触手。
“你知道吗?”望潮身上的蓝血越来越多,他整个身形都变得污秽不堪。
“你原本可以没有弱点的。”望潮突然化作青烟,瞬身到陶启眼前膨胀出巨大的烟障团块。陶启掐诀定神,挥袖对青烟撒去十二道惊雷。天光频闪后一声声雷霆巨响使得天地震动。在光暗明灭间,地上的蓝色血渍如嗜血的飞蝇试图抓住陶启的脚踝。陶启抽腿时血化成了李子仁的模样。
在李子那张脸浮现出来的时候,陶启原本不咸不淡无惧无畏的态度立刻出现了变化。愤怒从陶启的心底源源不断渗出来,很快浸染满陶启整个脸。
陶启看着那双在无垠星空下也毫不逊色的眼睛沾染上污秽和浑浊,那副纯粹的好皮囊露出即使于腾蛇蛊惑下都不曾露出的魅态。陶启看着望潮扮作的李子仁扶上他的腿,侧脸贴近他的下身,心中没有升起半点情欲,取而代之的是自头顶贯通到脚底的厌恶。
你怎么敢借他的脸?陶启闭眼收起心神,将满腔怒涛封锁在心中。望潮与他一样,修的是善于攻取心神的功法。要在今时今日将其挫骨扬灰,就不能让他摸到自己任何一个破绽。陶启聚精会神,眼神明亮。
他想要借此攻取他的心神。陶启的脑袋高速运转。他决定引蛇出洞。作出被吸引的样子,陶启停下了动作。望潮顺着陶启的腿慢慢向上爬。幻化而出的李子仁伸手扶上陶启的分身,将侧脸轻贴其上,慢慢滑蹭。
此举当然没有效果。这个李子仁身上根本没有清甜的香气,也没有淡淡的酒味。哪怕长着与李子仁一模一样的皮囊,面前此人的行为举止也与李子仁相差太大。李子仁本该是更为轻盈的,柔软的,冷冽的,爽快的。陶启回忆起与李子仁的前两次交欢,回忆起李子仁承欢时流畅如流水一般美丽的肌肉和躺在书画藏品中也毫不逊色的身形。
望潮以为自己得逞,向着陶启伸出触手,带着彩环的粗肢小心翼翼攀上陶启的手脚,一点点靠近他的心。在这位假李子仁要咬上陶启分身时,陶启抬起一脚踢向望潮伸出的那根含有性器的触手,回身拉弩将其射断。
望潮发出一声号叫显出本相,连忙向后退去。雷电构成的电网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誓要让它知道什么叫跳过轮回,直接成灰。雷网发出耀眼的白光,但青烟自网中熄灭,又在地里冒出。原本落在土地中的蓝血重新升腾出魂魄,望潮又一次由青烟聚拢在陶启面前。
“六段与七段之间,是神魔之界。境界攀升至七段也被称为化神或成魔。神与魔之于修行者有一天壤之别:寿命。此时若想要让其陨灭,不仅要伤其体肤,毁其元神,更要寻到他在天地之间的命脉将其砍断。命脉,是此方天地所藏最深的玄机。”陶启兄长的话犹在他耳畔,此时他心中所想是如何诱望潮自断。
他此时正发了疯想要我的命。陶启冷静地看着望潮分出十八只手,握住十八柄刀,刀刀向陶启的罩门。若是我融入他的心魂,他要杀我便只能杀了他自己了。
“有朝一日,你若使融入神魔心魂与其一同陨灭的计谋,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会来到你的面前,把你押解回家,让你做一百年的沧海百事通,去劝和一百对夫妻,帮一百件痴梦成真。”兄长那张木脸仿佛也在陶启眼前,打消了陶启的念头。
陶启自认打不过他九段的大哥,只好另寻他法。
陶启飞腾向后躲开滚刀,凝神静气关注望潮。摆尾时,尾首自发绕过飞刃,击打上望潮的阴市穴。一瞬间,龙尾周似有灵力浮动。这些稀碎灵气化作锁链,先是缠上,最后刺入望潮的梁丘和丰隆穴。望潮当即停下了脚步,蹲身苦吟。眨眼一瞬,陶启看到一棵自地而生,通达天际的参天水脉,如千年古树一般,有其中一枝正巧经过望潮全身。另一枝正蓬勃生长要穿透陶启的眼睛。
陶启再一眨眼,眼前神景已然不见,而龙尾已经回到自己身边。
刚才那是……?陶启思索时望潮的多根触手向他袭来。此招甚是凶险,它们顺着陶启的雷电之径却比雷电更快,很快卷至陶启眼前。
好在陶启不是第一次见。曾经李子仁的锁链正是如此穿过电网抓住了他,而望潮远比李子仁慢。
神庭,百会,巨阙。陶启由于离开李子仁太远太久,加之他对付眼前之敌用上了全力,腾蛇蛊没了压制在此时于陶启脑中喧嚣起来。不过腾蛇比望潮高明了好几个层次:她们引了真正李子仁的心魂。
陶启架弩,射中了望潮的神庭,那幅水脉奇景在眨眼间像是水墨晕染一般绽放在他眼前。百会——在陶启射向望潮的百会时,那棵大树的枝丫已然发生了变化,穿过望潮的穴位交点也随之而变。
这是一棵每时每刻都在生长的“树”,故而每时每刻的命脉都不相同,若想要将其人命脉斩断,就需要在同一时间以十足十的威力击中当时当刻所有的穴位交点。陶启才见此番光景,却已经领悟了其中门道。
他还不够快。
不急,下一次。上星,迎香,地仓。
陶启这时还未看到水脉但他相信李子仁的判断。毕竟这本就是他的功法。陶启躲开望潮一刀,一箭射中他的上星,立刻又搭弓放矢,射中望潮的迎香穴。
一道惊雷随后落地,正巧落在望潮的地仓穴。但,就算是天雷也赶不上命脉的变化。
他还要更快一些。
这次机会不好,流经有二十个穴位。先躲开攻击。
“二十个?!”陶启不禁大呼这也太累龙了!
“孽徒!”望潮显然破了心防。他对着陶启哀嚎,也对着陶启身周李子仁的气息使气。
好机会。李子仁与陶启心生一念。陶启伸手一握将望潮的心神握在手中,望潮此时强烈的情感流入陶启的脑海。
太阳。李子仁此时提醒。
陶启搭弩射箭。天雷随箭穿透望潮整个脑袋。随着命脉被断,魔气将它包裹,猩红的气血反过来将它分食,不管是断肢,毛发还是蓝血,它们一丝一毫都不放过。望潮发出惨烈的喊叫但中途他的喉门也被血气融掉。静默又诡异的血腥之兆没有持续太久,望潮就这样在这个世界里自我消解了个干净。
这份天地异动惊动了聚仙盟赶来,众人见陶启斩杀了邪魔,纷纷行礼以示敬意。陶启略略点头,简作交代便腾云飞去。
回到客栈,掌柜看陶启迈步进来,拿出准备好的案卷,又见他步履匆忙,心中了然挥手将文书变作竹卷。陶启路过对她伸手,她自然将竹卷放在他的手心。两人见面相互点头示意,各自的事都办得妥帖后,便不再多言,继续各自的事了。
登上楼梯,陶启进了客房后回身合上门,行至床榻边,李子仁仍安详睡在榻中。
就好像方才战时与陶启同心之事并未发生过,也好像与陶启欢好的意外从未发生过,更好像从未拆过蜃楼,从未入过蜃楼也从未遭过灭门的横祸。
李子仁静静躺在梦乡之中。
可这些事终究全都发生了。陶启抚上李子仁的脸颊。他曾想等腾蛇之事了结后送李子仁回沧海,让他在沧海找个闲职,踏实生活。所以才会问他:若是有机缘会不会放下屠刀。如今陶启明白了,他手里的刀并不是取决于他想拿还是不想,是他的命数把他的手磨成了刀。
陶启看到了望潮找上李子仁的理由:他自出生便是天地命脉随手点中的水灵根。出于占有,侵吞,支配,把玩的目的,望潮杀死了他的父母。此后,望潮成为了他的师长,他的主人,他的所有者。
修仙路漫漫,在这无数个日夜里,尚未长大的李子仁被早早推入寻欢作乐的场合。他被蒙住眼睛,在望潮身下,在不知名的其他人身下行堪称为折辱的房事。在这个过程中他被伤害,被揉捏,被掌控人心智的邪术浸染。
但每每他被解开束缚,每每望潮取下遮在他眼前的纱带,那双眼睛仍然锋利,甚至越发锋利。
他小心护着妹妹的秘密,偷偷学了足能斩神杀魔的功法,好好活成了一柄好刀。
陶启吻向李子仁的嘴唇。李子仁自梦中醒了过来。他的眼神一如往昔一样锋利,质问陶启有什么权利锁他心神将他甩下。
但很快这样的眼神被惊异取代,因为陶启抱上了他。不同于之前带着挑逗或者带着责问的意思,陶启这一次的拥抱很实,他用了劲。
“……怎么了?”李子仁只好轻轻回抱陶启。陶启没有回答,但他的尾巴缠上了李子仁的腰。李子仁又一次闻到了陶启身上的甜味,不过这一次这股气味没有使他迫不及待想要寻欢作爱。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李子仁说不上来。好像他在寒冷中行走千日,有人来替他裹了件衣服,又好像大雨淋湿他的全部许久,有人来替他撑了伞。而他庆幸这个人是陶启。
陶启很久都没有说话,李子仁并不介意。两人就由着彼此抱住自己。这条龙就这样半盘着李子仁睡了过去。
李子仁无奈地笑着。看着身边的床伴,李子仁终于有勇气和机会抚摸他的发丝和他的脸。无关于蛇蛊,无关于雌雄,李子仁也吻了吻陶启的眉间。
两人在床榻之上,相拥入眠。
有这么样一个世界:数千年前,洪水掠过大地,众生沉入水底。修仙者或散尽修为,推众生而行,或闭门守关,护一方安宁。最终洪水褪去,世道重归太平。可此时,人已不成人,仙也不成仙,众生为求一丝喘息最终都练成了非凡人所能为的本事——成为了妖。
由此,凡人不在,众仙殒命。世间唯有神魔两道。
“你们要我抓的是一头龙?”李子仁,一只乌鸦精。由于天赋异禀,骨骼惊奇,加上修行邪术,小小年纪就达到了六段之境。若不是头上和耳后的绒羽,你怕是要把他认成一只鱼妖。
他正从波涛奔涌的川流中露头,身形一跃稳稳落到地面。他身上的水滴滴答答沿着他的身形和衣衫落下,以示他走水路而来。
“龙又如何?别忘了,你与我们签的可是生死契。”答者戴着帷帽,不露真容。“况且我们等得起,你的妹妹等得起吗?”
洞中水声潺潺,帷帽客的反问也在其中回荡。
李子仁沉默半晌,最后背过身去。看着水中模糊的倒映,他还是没有忍住:“为什么是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只需要知道,这是第七笔也是最后一笔买卖。事成之后,你要多少上品妖丹,我们都能给你。”帷帽客给出的条件李子仁没有一丝拒绝的余地:他的妹妹由于早产又遇变故,神魂脆弱,若不定期服用妖丹,就只能失去意识,失去人格,化为一丝魂魄回到天地之中。
虽说生老病死是世间常理,但她是李子仁唯一一个在世的亲人了。李子仁没有选择。
“喏。”帷帽客看李子仁还未拿定主意,从袖中掏出一粒朱红色的妖丹。“老规矩,这是定金。”
李子仁看着妖丹闪出光华,最终没有多问,将妖丹收下,藏在怀中,留下一句:“希望你也记得,我们立的是生死契。”
“我们瀛舟从不失信于人。”帷帽客很自信。
李子仁拿到了承诺,点了点头,重新跃入水中,穿过奔流的水路,他要去找一条黑龙。
龙乃是至宝,龙心龙胆,龙骨龙筋,龙皮龙鳞皆有妙用。就是龙的一口吐息都有不同的威能。这些益处对于龙自身也有效力,故而龙族相较于其他生灵更易得道。想要对他们下手风险极大。另一方面,龙族几代主事人都以苍生为己任,出过不少救世英杰。再往前算,数千年前散尽修为以图救世的大能神仙之册,龙族便占了半本。现世小妖大都尊敬龙族。只有图谋成魔的邪道才想要猎龙吞胆,以进修为。虽说李子仁本就是邪道,但这事上了台面会造成诸多麻烦:他与妹妹尚没有居所,大多时候窝在小妖之中,蹭大能的庇佑。若是一朝事发,被赶出去,外头鱼龙混杂,妹妹妖力尚弱,只怕会成为他人的口粮。
正这么想着,李子仁便找到了目标。他将帷帽客给他的书卷以妖术展开,露出了一副画像:画中之人,高五尺七寸,形态修长,姿态清冷,身后有一墨黑龙尾,鳞片苍翠。另有墨绿鳞片在他脖颈和脸侧。一副不怒自威之象,配得上他六段的境界。这条龙正在李子仁眼前,真身比画像多了几分雅静。他正在山中施雨布云。李子仁本想趁其不备,打个先手,一只小雀却捧着山珍飞到这条黑龙面前。
“请问是陶启,陶神君吗?”小雀态度恭敬。
陶启回应并不热情,但语气柔和。按李子仁的话说,就是他们正道说话特有的不卑不亢慢不远不近:“你有何事?”
“福生无量,我乃是这山中的一只野雀,在此处饱受久旱之苦。若不是神君降下恩泽,我不知要如何熬过劫难。如今渡劫升阶,不敢怠慢神君。”按李子仁的话说,小雀说了一堆客套话,核心在表达:我升阶不顺,你帮我,我谢谢你。
“只是我们山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棵野山石斛,也算被我养了百年,我想赠予神君,望神君莫要嫌弃。”小雀说着奉上了这座山的灵宝。陶启点头收下,小雀还十分高兴。只有李子仁眯起眼睛:这只小雀凭自己多熬两日也能飞升三阶,根本不缺陶启这场雨。这种道行,他也能算得明白。陶启肯定也知道。于龙而言,下场雨不过是抖抖身子,如此小事却换得一棵百年石斛……这厮就是吃准小雀境界不高见识不大来占便宜的吧?
算了,这与我何干?李子仁躲在不远处,静等小雀行礼回去。陶启看小雀走远,打了打哈欠,转身要走。李子仁抓住好时机,引剑刺去。剑尖还未到陶启面前,龙已摆尾。陶启在李子仁飞向他这一刻便转过身来直面他。剑到陶启眼前时,陶启并没惊慌。李子仁眼中的龙,冷笑了一下。随即只听金属声清脆一响,李子仁的剑被陶启捏碎了。
天雷在剑碎时正落到李子仁头上。李子仁也不知道怎么了,嘴角不自觉也扬了起来。惊雷落地,又是一声巨响。但地上除了两三根黑羽,什么也没有。
“啧,裂空。”陶启在李子仁闪身时就认出了李子仁的功法——能一瞬千里,眨眼无踪的邪功。之后雷声大作,黑羽满天。李子仁数次在陶启身周出现,出现下一秒天雷必至他的头顶。天雷还差一寸就要摸到李子仁,李子仁又瞬身不见行踪。在李子仁一次次试探中,陶启淡然的表情慢慢淡去,他的眉头开始慢慢皱起。天雷也自从天而降的直雷开始变化——从弧变环,从线变圈。雷中也开始变化,一道雷又可以分为三四道小雷,小雷与大雷一般多变灵动。这些天雷组成一张活动的诡网,每次都离李子仁越来越近。
他越来越认真了。李子仁没有察觉自己以身犯险迎向天雷时,脸上笑开了。黑羽振出强风,李子仁穿过雷网,跳动的小雷一瞬间爬上李子仁全身,随着一群黑羽散开,李子仁身上的闪电被小小的红丝绊住。像是从曼珠沙华中穿过,李子仁对陶启甩出了锁链。
“你?”陶启的龙眼中映出李子仁的身影。手上已经比出掐诀的架势。若是李子仁慢一点,真就被他腾云跑走了。还好李子仁的锁链引着水,链尖化作巨浪漩涡缠住了陶启的手指,随后绕过他的脖子,缚住他的腰尾。淹没与滔天巨浪中,陶启一时间失了神。
他不会水。李子仁的卷轴末端写着这条龙的弱点。李子仁第一次看的时候还觉得好笑,堂堂一条龙竟不会水,现在只觉得庆幸:要不是他不会水,今日未必有这么顺利。
等陶启再醒来时,李子仁正在他的身前。他似乎身处于一处山洞中,四周的咒术阵法倒不为惧,但周围都是湍流急滔,他很难出去。再加上他被李子仁的锁链捆着,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怀疑过李子仁捉他是为了修炼邪术,又见他并没剐他的鳞肉一时有些纳闷。当帷帽客自山洞高处出现时,陶启全然明白了:这是腾蛇一族的手笔。腾蛇一族属于龙的偏枝但本身并不属于龙。她们一族皆为雌性,善蛊术,性狡猾。种族繁衍主要靠诓骗其他妖族吞下腾蛇蛇胆,再哄其与龙族交欢。这是要借陶启精气让面前这只傻鸟生个蛋来。陶启不再多想其他,现下他只想在无可挽回前让身边这个会水的带自己先出去,哪怕是用骗的。可惜李子仁的捆仙锁捆得实在太紧,他连嘴都张不开。陶启挣扎了两下想让李子仁给他个开口的机会,李子仁眼神对上了陶启。
他明白了!陶启看李子仁眸中闪光,知道读到他懂了他的意思。但是李子仁没有照做。
“做得好。”山崖上的帷帽客从上至下看着李子仁和陶启。
“那也请你遵守承诺,把妖丹给我。”李子仁对着帷帽客伸手。
他是为了妖丹?陶启见动嘴的计划落空,思索起其他的方法。
“好说好说。”但帷帽客没有给陶启这个机会,一条蛇从水底窜出,沿着陶启的尾巴爬上他的脖子,一点不客气就咬了他一口。
“你说过你不想吃他。”李子仁见状心有动摇。陶启感受到捆缚自己的锁链松了松。
这只乌鸦还真是傻的。看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陶启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热,他的尾巴超过了理智的束缚,开始扭转翻腾。
“我确实不想吃他。”帷帽客的语气里多了笑意。“但我不排除他想吃你。”
李子仁闪开了水底腾蛇的第一下啃咬,身手倒还不错。陶启心想:说不定还有转机。
“乌鸦!”他也挣脱开一部分锁链的束缚,得到了开口的机会。“我与你联手,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李子仁再次看向陶启,虽然对他来说两边都是骗子,但陶启庆幸李子仁现在更相信他一些。陶启身上的锁链松了一半,他正要抓住机会。就在这个档口,李子仁心口突然爬上一只朱红的细蛇,一口咬上了李子仁的脖侧。
为什么这只傻鸟敢随身带腾蛇褪下来的躯壳?虽说状若妖丹,功效也比一般妖丹好上许多可但凡有些门道都知道:腾蛇褪下的皮鳞乃将死未死之物,算作腾蛇的第二个身体。直到腾蛇驱使一次后才算回归天地,这时才能称作灵宝。问题在于:腾蛇用没用过,只有腾蛇自己知道,换言之,这东西就是腾蛇一族天赐的陷阱。
陶启的心怦怦直跳,伴随着异样的情动,愤怒的情绪流淌遍他的全身。他越生气,就越能感受到李子仁身上散发的气味。那股清甜又醉人的气息让腾蛇刚种下的蛊咒更惹人心烦。
帷帽客脱下了帽子露出了女性的模样,她脸上也有鳞片但并无龙角,她张着蛇眼,吐出信子。其他帷帽客也与她一起出现在高处,她们全都是蛇的模样。
“有没有觉得身体热热的,心里痒痒的?不要害怕,对于龙来说,你已经是一位可口的雌性了。”她还怪好心的,还给李子仁讲解了一番。李子仁很受用,他爬远了一些拉开了与陶启的距离。看他的样子,他对现在的糟糕情况有过预期,陶启不理解既然知道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这只鸦为什么非要趟这个浑水?
“瀛舟的腾蛇姐姐们。”看李子仁也就是个打手,还是个蠢笨入套的,陶启转变了谈判目标。“好久不见。”
“沧海龙族,别来无恙。”腾蛇露出得胜的微笑。“对于我们给你找的这位配偶,你可还满意啊?”
“不太满意,能不能换一只啊?我不喜欢鸟。你看我中了你的蛊术都没什么兴致。”陶启一边对抗蛇蛊一边佯装淡定。
“我算过你们的八字,看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才把你们凑到一起的。”腾蛇绕起自己的头发。
“姐姐算错了吧?”陶启眯起眼睛,装出乖巧又邪气的模样。“要不你把你的算筹借我,我算给你看。”
“不借。你就是想逃跑。”腾蛇并不吃他这一套。
“我跑什么?我又不吃亏?”陶启笑起来,目光撇了一眼李子仁。这傻乌鸦怎么还没把腾蛇皮丢了?现下哪怕是没筑基的也看得清蛊术正由他心口牵制他的全身,正常人都会把它丢了。
“是啊,你又不吃亏,干嘛要强撑呢?”腾蛇的声音忽然从上方变为从心底传来。蛊术乘着陶启的怒气进入他的心里。要不是这只乌鸦,他怎么会露出这种破绽!陶启试图闭锁自己的心,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这只乌鸦把你捉到这里来,是自讨苦吃,你就不想给他一个教训?”
陶启再睁眼时,李子仁已经在他的面前。他与他一样喘着气,红着脸。像是被什么蛊惑,又像是真的心甘情愿,他率先亲上了陶启的嘴唇。清甜的气息顺着口唇流入陶启的心田,带着微微的酒意,好巧不巧落在陶启最软的心尖,被撩拨的一瞬间,陶启的尾巴缠上了李子仁。
腾蛇算的还真准……陶启确实喜欢李子仁身上的气味,也确实想给他一个教训。于是,陶启用力咬了一小口,把李子仁的嘴唇咬出了一点血。陶启瞪着李子仁,他希望痛觉能让李子仁恢复一点理智。好歹他也有个六段的水平,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蛊术拿下——只要把腾蛇躯壳扔掉就行。
好消息是:李子仁确实醒了,也确实意识到他如果再不有所作为就真要长出逆鳞和雌性腔室了。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脖后已经长出了腺体,陶启意想中的清甜气味正在变成现实。他的呼吸也开始从急促喘息变为间歇性的吸气——李子仁也开始真切闻到陶启的气味。
坏消息是:他好像不全是被蛊惑的。李子仁抹了抹嘴角,把血色擦上嘴唇。他低头看向地面时,陶启看到了他的犹豫:也许是尊严,也许是廉耻,也许是他个人的安危,他的这些思虑很快被一个执念淹没。他带着决然的眼神再次抬头对上陶启的眼睛,澄蓝的眸子也在这时被红色浸染逐渐变紫。陶启近距离看着李子仁为了另一个未知的选择放纵也放弃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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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来想备份一些能发的部分,但是不把前因发过来就不连贯(挠头)。所以截了一部分能发的起因
“又见面了,这位老板。”钱来从旁边的小巷子里慢悠悠地出来,面具挡了上半张脸,藏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就在刚刚,他还坐在万贯商行的如意赌坊里和他口里这位“老板”对赌。最普通的赌大小,钱来完全把主导权交给了对方,反正对方喊大他就喊小,他也懒得仔细想。
暗阁接悬赏不问缘由,收钱办事。钱来不知道这人是干了什么惹上仇家,但既然人在赌场,那大概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赢得多了得罪人,或者欠了太多债无力偿还,都随便。今晚不急,钱来有兴趣陪他赌两把。
钱来是新客,没有让新客输的道理。当然,也可能是这哥们实在点背,连续两轮大小都输了。这人恼羞成怒,又在同庄家商量借钱的事。钱来是不会把这两局赢到的钱还回去的,在赌场最忌讳的就是上头。于是钱来见好就收,推说今日钱没带够,改日一定再来,及时走出了赌坊。
说是走其实也没走——他猜得不错,不多时他的悬赏对象就被赶了出来。这人一边走一边骂,恐怕战况不是很好,又输了一大笔。钱来靠在旁边的巷子里,甩过去一枚金钱镖。
他并不常用金钱镖,这东西太奢侈了,还是前段时间在风月城中碰上了镖师,从对方手中拿过来的。太承镖局那傅伯远虽然低调,但并不是什么好惹的,钱来也就没动劫镖的心思。只是恰巧看见对方钱袋里有钱,就去摸了两枚来。
这几日风月城管得严,入城都要缴纳二两银子,不少人出不起,只好做工抵债。钱来的黑店生意也跟着不好起来,唯一来的顾客还是那个一看就没有钱的别无恙。这人也是没有二两银子进城,绞尽脑汁决定易容成钱丢丢的样子进去,装得人模人样,问他店里有没有万贯商行掌事的行头卖。
谁没事收藏这玩意,黑店再黑毕竟也不是卖衣服的地方。不过别无恙本来也没钱买,钱来顺水推舟地把人砸跑了。
事后还收到一张账单,别无恙非说钱来弄脏了他的衣服,要索取五百文的赔偿。钱来认钱不认情,懒得理他,把纸拿去画王八了。
话说回金钱镖。金钱镖飞出,显然把那人吓傻了。钱来就也不出去,在巷子里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比起暗杀,倒更像是光明正大地折磨。
但这只是赌场旁边一条没人会路过的废弃小巷,有个欠了赌场债务的赌徒死在这条阴暗小巷里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钱来把那悬赏牌抛着玩,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命还挺值钱,也许能偿还上刚刚赌输掉的债务。
“把命卖给赌场还不如卖给我。”钱来很诚恳,“毕竟给赌场了这钱就到不了我手上了。”
说话间就抽刀了结了此人性命,想了想又有点肉疼,把刚刚甩出去的金钱镖又捡了回来。再怎么说这玩意也是真铜钱,他拿悬赏对象的衣服把血擦干净,铜钱重新揣回了兜里,拎着悬赏牌回去领赏了。
走到一半,想起今日血华教大宴宾客。反正醉满楼和如意赌坊隔得也不远,钱来决定去蹭顿饭吃。钱来坚称是受血华教付幽的邀请,来此处赴宴。
刚进去就看见有舞蹈,钱来倒了杯酒,本来只是看看热闹,碰到有相熟的侠士还能一块品鉴一下:如此这般的舞蹈,城中也确实难得一见,今日算饱了眼福。
没想到那舞女下了台又去了易容准备离开,居然是老熟人别无恙。
也太热闹了。
“想不到有病你还有这爱好。”钱来上下打量,露出赞许的目光,“不错嘛!真是风韵犹存!”
“贫道只是来此处接悬赏!”别无恙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自己正名一下,低头看身上的裙装。
说一半才反应过来,怎么想他好歹也跳舞了,又没有白吃白喝,关于“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明明是他钱多财不占理啊!
“你个进来蹭吃蹭喝的怎么好意思说贫道?”
作者:伊西多
评论要求:笑语/求知
Aimee和J曾经是一对。Aimee是谁?Aimee就是我。绝世放浪婆娘,哈哈。J,一个喜欢绝世放浪婆娘的人,你可以想想他是什么人。别名J伯爵先生,他说自己是伯爵后裔。可能类似于萨德侯爵。也许我在妖魔化他,他只是个平常男人,就像我只是个平常女人,我俩都没什么骇人听闻的兴趣,我确实尝试过一些多人啊,手铐,sp..ank之类的,但都不是很喜欢——仅仅是尝试而已。至于J,他更加温文了,我俩唯一的共同爱好就是成..人视频(简称AV,为了方便,我下文都会这么叫)。并非是通过AV认识的,虽然也差不多,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很野生的小视频,那个视频的记录者兼男主是J线上的朋友。
说到这里你一定想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吧。不耐烦而又有点好奇。可我一开始就说了,Aimee和J曾经是一对,这就意味着现在已经完蛋啦。一对已经完蛋的情侣——你真没什么需要好奇的。我到底想说什么?我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很多话本来就没什么意义,都是信口发出。随口一提,在房事前,我们经常一起看AV助兴。从这里就能看出我们对彼此的兴趣其实没那么大,更像是被唤起的欲..望需要一个出口。我确实是一个绝世放浪婆娘,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向来认为:对我不感兴趣的男人,多半是肾亏。J不肾亏,可他确实有问题。他对我,我想大约一开始是很感兴趣的,后来这份兴趣里掺杂了很多知音之情。那是因为,我俩的阅片口味是一样的,一样的可笑:我们追求真实一些。
我是个现实的人,虽然这份现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知道,想要真实,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自己来一次,或者加上镜子,或者旁观别人。随口一提,这三样我都做过,但是,做过,不足以满足我的需求,我仍然想要真实,就像即使我自己生了一个孩子,我依然会在乎影视剧里一些可笑的孕产环节——这只是比喻,不管是真孩子还是假孕产我都不在乎。你得懂,你不能当真,不能不懂装懂或者反之。
但是J,他很细致。也许将来会成为一个AV导演。他指出,女演员们的叫声和喘..息,都太假了。叫声太娇太尖细,喘..息太连贯太粗重。一听就是假的。
“那还不是男演员太没用?”我诚恳地表示。哎呀,随口一提,我精通娇..喘低吟和假高..潮。我的好些男伴都知道,不仅知道,还会主动要求我叫得骚一点呢。所以,我结合自身经验,做出这个回答。
“……这是演员素养问题。”J说,“不仅仅是素养……”
“干嘛要求素养?你知道有些专业的演员哭戏都会失手。”
“我说了不仅仅是素养!拍摄和实际做..爱不一样,这不是男演员的问题……”
“是你的问题吧。”我捏了捏他。“真的,我们在床上,本来是要做什么来着?然后在这里谈论什么问题?谁的问题?”
半小时后,他承认是他的问题。
别责怪我,这种废话,你平时能说一百遍,床上能说一千遍,他自己也没当真,该说是置之度外。
下一次他又抱怨了。他说,即使是素人,是情侣,这些性..爱看着也很刻意。
“这种骚话——”他作势欲呕,“真是没创意。”
“等等,”我说,奇怪自己怎么真要和他讨论了,“没创意?天啊。”我真想说,你咋不看看你自己呢,又放了些什么好屁?确实,没有“叫爸爸”之类好似在cosplay某种东北亚舍友的,也没有对性器官的某种奇特昵称(bibi、bangbang,诸如此类仿佛韩语歌词的东西),但是“我真想把你的x像冰淇淋一样舔着吃了”也绝不是什么很性..感的话。我说出口的是:“这种话,大家都是看AV,看黄..色文学学的而已嘛。”
“所以啊,如果性..爱这种东西还需要学的话,就不能说这不是刻意了。”他的手指慢慢地、若有所思地搓着。“这种话应该是自己说出来的,我不相信在没有书、没有视频时大家都不说骚话。”
“对我说一句吧。”我转移话题。幸好他回应得很快,眼睛真挚地盯着我的胸口。随口一提,我穿的是一览无余的白色真丝睡裙。他凑上来,在咬嚼的间隙用妥协的语气叫道:“妈妈。”
以防你忘记,我叫Aimee。Ai-Mee,这个Ai当然不是AI,Mee当然也不是Me,我是我但不是me。我很喜欢我的名字,因为很像Aimer。他叫J——只是代号,他也可以叫ABCDEFG。这也只是顺口一提而已。你知道我的名字,并不会改变什么。Aimee接下来还是要说更坏的部分。
那天,J很狂..野。就如同瓢泼大雨,我是土地。完事后,我陷入了往常的那种贤者时间里,看着这个男人,略带厌恶,意识到我没那么爱他——或许根本不爱他吧?——这样的话似乎又太重了一些。J的脸带有某种“不接受美丑评判”的气质,这股不妥协的气质让我此刻对他更加厌恶,而他就一定要这时候开口:“我们看的那个视频,你觉得怎么样?”
“嗯?一如既往的不错。”我发出赞叹。
“那就对了。”他侧过身,腿伸..进我的腿间,手搭上我的胸口,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宛如阳光下的纽扣般闪闪发亮:“那是偷拍的。”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许我也被偷拍了,他也一样,但是我不在乎。
“我想,只要有摄像头介入,人就会表现得和平时不一样,所以,只要演员知道摄像头的存在,那无论如何都不会表现得真实。”
“但是,”我一边提醒,一边打开他的手,从床头柜拿了杯水,早先是冰水,现在已完全化开。“如果没有摄像头,怎么调度镜头?怎么切换角度?怎么拉近特写?要让AV里的角色们不知道摄像机,那视频就只能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模糊,声音听不清,没法自成一体地尽善尽美。而且,既然你想要真实,我不得不说,角色们对有摄像头这件事的不知情,就是最大的弄虚作假。”
“我没有要一切都真实。如果一切都真实办不到,那我愿意退而求其次,选择我想看到的部分真实,最重要的真实。
“而且Aimee,想象一下吧,一对夫妇在家里某个角落里安装了监控,这本来是为了防止小偷进门的,但是他们或许习惯成自然,渐渐忘记了这件事……这也是真实。”
“然后被真实的人真实地偷出来发到真实的网上。”
“我是说真的。”J坚持,我也知道。但是,这感觉就像你问,抽屉里面有什么?对方回答,请拉开抽屉。你拉开抽屉,看到里面还有一个尺寸刚好套进去的小一号抽屉(不巧这里的抽屉是后空的那种)。于是你继续拉,直到拉到最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实心木块抽屉,于是你明白了:抽屉里的东西就是若干小抽屉。摄像头介入不够真实,于是就让它对某个人,或者是所有人,是未被知晓的……
“好吧。”我平心静气,转过脸去,想看看他有没有打开手机摄像头什么的,就这么手一滑,把那杯水打翻在地板上。“哦。”我说,“地板——真实。绝对的。”
我知道我说过我不在乎我们之中的谁被偷拍了。这种废话,你平时能说一百遍,床上能说一千遍,我自己也没当真,该说是置之度外。
那次性..爱很棒——这只是顺口一提。不久后,我们就分手了。我想看到的抽屉里的东西,并不是若干小抽屉……对我来说,抽屉里是若干小抽屉,这等于说,抽屉里是空的。而抽屉里不需要那么多小抽屉才能是空的。
或许也可以说,我不想要哪天醒过来,发现我在某个色..情网站上,热情洋溢,丝毫不刻意,真实得像七月份海滩上热辣辣的阳光。也不想成为AV导演的女友——或许J真的做了导演,但是,我跟AV导演试过,我真的不喜欢。我不喜欢那些摄像头之后的人,他们一个个全都置身化外。唉,Aimee和J曾经是一对,随口一提,我并不惋惜。早就跟你说过了,这都是信口发出的话,而我是Aimee,同时J可以是ABCDEFG,这是个代号,你需要记住的只有Aimee。
fin.
后记:一个半小时多一点写完的,写这种水文就是快哈。没怎么修改。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米哈伊尔·卡佩鲁斯带着老实的随身听,模仿着那部古早的超级英雄片中的主角,挥洒着鸡饲料,在鸡笼间滑出自认为很帅的步伐。
“嘿诶——哇卜的马特,嘿诶!”他抓出一把精选饲料,宛如撒盐一般,令其落入标注了“鸡辅”的笼子之中。亮黄色的鸡仔们嗷嗷待哺,或是张嘴接住金色的食物,或是在垫板上寻找饲料。
“康姆get油拉夫——!”带着浓厚的俄文混中文口音,米哈伊尔唱出这句歌词,一个转身,利索地抽出“洛杉基”笼子下面的隔板,用脚勾来垃圾桶,抖掉粪便和羽毛。
“嘿诶——嘿诶——”他换上新的干净的垫料,插回隔板。一个侧滑来到“阿伯克鸡”。拿出喷壶,将稀释过的抗病药剂喷洒其中,为这些小生灵的健康保驾护航。
“康姆get——嘎嘎!”高亢的歌声被耳朵的剧痛打断,米哈伊尔发出鸭子一样的大叫。他一个趔趄,撇过头去。余光里,一只鸭嘴兽正咬着自己的耳朵,死活不放。目光向下望去,那个蓝色的圈圈头正高举着它,嘴边憋着笑。
“我知道你在找我了,菈蕾卡,让鸭鸭大王住嘴,嗷!”卡佩鲁斯扯下耳机,双手高举,向鸭嘴兽投降。得意的鸭鸭大王终于松开嘴巴,被蓝发圈圈头的前卫厨子(现在的养殖同行)抱在怀中。
“所以是什么事儿?”米哈伊尔揉了揉发红的耳朵,呲牙咧嘴。菈蕾卡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轻轻拍了拍挎着的小小机器人TM-III。辅助机器人发出一声猫叫,投出全息影像。
“警告,警告!羊鬼子已经越狱。”菈蕾卡一脸正经地用机械音解说。录制的视频中,米哈伊尔看见那头吃掉了好几个同窗的毕业作品和论文,让自己被迫变成共犯,不得不畏罪潜逃,连滚带爬地来到索纳思基地的大肥羊,欢快地跑在房间之外,冲向种植组的田野间。
他的脑中不禁浮现出了大快朵颐的羊鬼子,从震惊到痛苦,最后到绝望扭曲,追查罪魁祸首和主人的同僚。一阵恶寒从他的视线蔓延到了全身,最终让他的口齿中迸发出了那句最为标准的母语——
“苏卡不列!”
“你要不最好去.......”菈蕾卡话音未落,米哈伊尔便已经飞奔而出,期盼着犯人制造出无法挽回的恶果之前能制止它的恐怖暴行。
“看看?”蓝色圈圈头看着一骑绝尘的背影,对着鸭鸭大王说完下半句话。后者晃了晃爪爪,眯眯的眼睛仿佛在笑。
要是得罪了索纳思的种植组同事,那米哈伊尔得如何是好?
毕竟现在已经远离地球,深处太空。面对扭曲同僚们的怨气和扭曲,他现在可是无路可逃。
先前菈蕾卡便听闻过羊鬼子极强的战斗力,以及其对米哈伊尔极强的逆反心理,还有坚决的斗志。一边是顽强不屈,勇武过人的羊鬼子,一面是退无可退,背水一战的米哈伊尔。究竟谁能在这次对决之中胜出?
“TM-III,启动录制模式!”菈蕾卡心潮澎湃,哼着意大利的民谣小曲,快步跟上。
To be continued
钱来看见那张寻人悬赏,单纯是因为钱多。此人悬赏上的字是一个也没看进去,自动检索出报酬数目,满眼只有那黄金万两。这要是能把人绑回来,那真是赚大发了。
于是钱来又仔细地把那张寻人悬赏上的字读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
钱多多长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这也不能怪他,那悬赏上的字写得实在是太抽象了,观赏价值极佳,参考价值全无。唯一能看的就是旁边附上的那张画像,不过钱来还是更喜欢画像上面的铜钱。
思来想去,反正提供线索就能混到百两,这么划算的事情不干白不干。钱来随便撕了一张悬赏下来,带回了自家黑店。
说是黑店,牌匾上还真就挂了黑店两个字,黑得光明磊落,生怕别人不知道。毕竟满大街的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身材高大发型中分的也多了去了,上哪找那个莫名其妙的钱多多去。
不过暗阁有自己的情报网,线人遍布各地,找找总能问出点什么来。钱来坐在店里想了想,干脆去找线人问问有没有钱多多的情报。
这线人好像叫张三,随便起个名字,钱来也不太确定,反正张三李四王五总有个名字是对的。他煞有其事地把悬赏给对方看,问最近有没有在风月城中听说过这人的消息。
张三盯着悬赏看了半天,问钱来为什么要在人像旁边画那么多铜钱。
钱来说看到钱就忍不住给他多画了两笔。
“钱多财不是我说你,你要不把头发剪了伪装成他吧,我看你俩长挺像的。”张三又看了钱来两眼,“你看啊,你叫钱多财,他叫钱多多,摆明了就是亲戚嘛。你俩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再给你下巴点个痣,包以假乱真的。”
钱来没好气地把雁翎刀拍在了桌上。
张三立马说前两日在东边某家货铺里见过这人,好像在采买。
“然后呢?”钱来追问。
“然后你就伪装成钱多多去冒领吧!跟万贯商会攀个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
钱来服了。
最后钱来还是把这条线索提供给了万贯商会,拿到了许诺的百两赏金,有钱不赚王八蛋。
备注:致郁向,心情不好不准看
评论要求:随意
最近她的日子不怎么好过,可就旁人眼光而言,其实也就过着一种平凡而又重复的生活而已,每天两点一线,坐着地铁在公司和家之间来回,收点工资,攒点积蓄,享受一些无益却也无害的娱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生活就是如此,真实而又麻木,不是吗?
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是真的,她总是期待着忽然有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带她过上另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或者,就那样死掉也好。要么变得更好,要么直接死掉,人就该如此。
但现实嘛,就像刚刚说的,真实而又麻木,她呆呆站在站台前等待地铁的时光多如凡尘,又混合了过去那些模糊不清如污水般的平凡过往,浸透了她前半生。
地铁来了,轮轨的噪音由远及近,白亮的车灯洞穿黑暗,就像夜里提着灯的骑士。
终于可以回家了。
于是她迈开了腿,向前一步。
“您好,您已经快到站了。”
莉子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在车上睡着了。也不仅仅是睡着那么单纯,而是整个人干脆横躺在了椅子上,流的口水甚至沾湿了座位。
“抱、抱歉!”
她抹了抹嘴,慌慌张张地从小包里掏出了纸巾,擦了擦椅子。而乘务员也并无太多恼怒,毕竟负责车厢清洁的另有其人,于是,她也只是重复了刚刚说的话。
“您好,您已经快到站了。”乘务员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希望您能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享受人生。”
这话实在不像是一位乘务员该说的,莉子鞠着躬道着歉,眼光还是不由自主的望向了眼前的人。高跟鞋与黑丝袜,并非乘务员日常的装扮,深蓝的工装裙与外套搭配白色内衬更加重了那种感觉。继续从鞠躬的姿势站直,莉子终于看清了乘务员的脸,更确切的说,是经过了分明的锁骨与纤细的白颈后看见了乘务员的脸。
该如何评判呢?
只能说莉子有些嫉妒了。
无论如何,如此肆无忌惮的审视陌生人的外观总是有些失礼的,于是她收起了心思,交出了疑惑。
“你……知道我要在哪下车吗?”
“毕竟您的日程总是固定的。”
莉子皱着眉,抿了抿嘴,望向了列车门上循环滚动红字的led屏,不知是不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缘故,她发现自己有些不识字了。她迷茫自己身在何方,呼出了肺部所有的气,坐在了椅子上。
“抱歉,我想再坐一会……去其他站看看。”
“您是有什么心事吗?”
“只是突发奇想……”
她原想就此敷衍了事,但乘务员歪着头,那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眨了眨眼,莉子便感受到了些许压力,只能继续说道:“因为每天都是这样……应该是有些无聊了吧,我想……要不要去终点站看看。”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乘务员似乎觉得说两句就熟悉了,按着身后的裙底坐在了莉子身边。
“您有什么心事吗?”
像个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乘务员望着对面车窗的两人倒影,说道:“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抱歉,我们两个不是很熟吧。
虽然原本是想说这句话,但最后莉子也只是“啊……嗯”了两声。
“不想和我说吗?”乘务员笑了笑。
长的好看的人自然有特别的魅力,但那温柔的语气才是让人难以招架的点。
“……我确实有些累了,可以坐在这休息一会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不会拦着您。”
莉子深吸了一口气,身体下沉,瘫在了椅背上。不知过了多久,列车仍未停下,乘务员也一直没有离开。她眨了眨眼,对面的车窗里便被无数的身影重叠,一个个疲惫、红着眼的人,挤满了镜子中的车厢,而镜子中的她也瞪眼张嘴,机械性地扭过头。
“嗯,这辆列车和您平时坐的不太一样。”不等莉子提问,乘务员便先开口解释起来:“这里是一个供人休息的列车,那些疲惫的、痛苦的、无能为力的人都能在这里熬过自己最痛苦的时光。”
“什么意思?”莉子愣了愣,又站了起来。
“人生,消耗一些人生作为代价,你就能用时间治愈自己的伤口。”
环顾四周,空空如也,只有车窗中的车厢是充实的。
随后,莉子望向了乘务员,说道:“你一定是疯了……再怎么说,我也没有说过要消耗什么人生……”
“可你已经无数次登上过这趟列车,在你放弃向前时,所有代价都已消费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莉子茫然地望向乘务员,却被她身后车窗吸引住。车窗之内的身影有些模糊,但她却分明看见自己的脸上多出了几道皱纹。
又是一些平凡过往钻进了她的思维里,填补了时光的空缺,她做了什么?她应当做过什么,但一切又毫无意义,不值得为自己所记。慢慢的,又有至亲好友离去的记忆逐渐清晰。
那些离去的人……无论她接受或是遗忘,所有的记忆都因他们的离开有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那时母亲还没离开,那时喜欢的人仍能一起聊天,她的时光飞流而逝,唯有苦难的锚点清晰如故。
她想逃离,她坐上了急速奔驰的列车,但没到一个新的站点,总是会失去更多,只为人生仅有别离。
“就像我之前说的,去终点站吧。”
列车飞驰而来,她如樱花散落。
还在等车的路人似乎没预料到莉子的突然的行为,最后一刻,她听见了无数尖叫,但她全然不在乎。
她出生的那一刻,她也无法理解过父母为何笑着。
他们不知道吗?他们把她带到了一段不断失去的事故里。
vol.230「绿豆糕」《人是怎么没的》甄栩瑶
感谢阅读
事情要从那个(em……)的上午说起,原谅我无法找到可以描绘它的词汇,毕竟每一个层面都昭示了那一日的不凡,那一日,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天,也是我漫漫人生中最为惨重的灾难。
我还清晰的记得,那时候不是清晨也不是傍晚,大上午的,天上竟然布满火烧云。
我还在其他呆萌室友赞叹自然壮观景象的时候就惊觉不妙,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于是正在扒着手指头心中狂算的时候,一把被江江薅住命运的后脖颈直接关进厨房,直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传来时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究竟是错过了什么人生仅有的,珍贵的活命机会而被囚禁。
没错,就是被囚禁!想我大名鼎鼎的顶级灵厨,灵厨公会高级顾问甄栩瑶,竟然也有被逼吃黑暗料理一天,这算是什么事?孽力回馈吗!
话说吃就吃吧好歹给我个痛快不行吗?江江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做什么?用炼金术师那一套提炼咩咩兽奶粉???
WTF?有没有搞错,那是人类的肠胃能够消化的东西吗?你但凡有那么一点尊老爱幼和怜悯之心,都不至于拿我天山童姥开刀好的伐?
此时,又一股复杂而又古怪的味道悄悄钻入鼻孔。“阿,阿啾!”好像是有符咒万能石之称的凉岩砂带点素甲蜥蜕皮的味道,隐隐约约中又好像有一点震天芽的香气和发酵后的四方榴的酸味?但是不管哪一个,都是人不能够,不允许,也不可以吃的好吧?阿!
em……不确定,再闻闻。
“阿啾!阿啾!阿啾!阿啾!阿啾!”一连十几个喷嚏就活像那放挂鞭一样噼里啪啦打得我脑仁直疼。
好的破案了,经过本灵厨的亲自鉴定,江江还没有丧心病狂到直接投毒的份上,我俩的关系倒也不至于她给我下这猛料,出现这种这味道的原因应该是她之前没有洗干净炼金工具导致的。
那没事了…
虽然但是,喂喂喂!用刚切完生姜的刀切西瓜,这种不洗干净工具就做饭的行为,和直接投毒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破!”魔力震荡之下竟然没有破开这道禁制?
“???什么情况,给我开!”
我方了,真的,连我天山童姥一击之下都稳如泰山的禁制那得是什么等级的?不是吧不是吧,江江竟然为了实验她的黑暗料理,竟然动用了禁咒?阿??这个世界终于癫狂成我不敢想象的样子了吗?
“唉?”江江,我说江大美女你是不是疯了,这种顶级禁制多珍稀多贵重,你用在哪里不行,竟然用在吃你黑暗料理的人身上?你没事吧?你们导师知道了会打死你的!不要说你们导师,我都想打死你阿!
“你不是想薅我的魔法材料?快别做饭了,去阿,我家魔仙堡的材料库大门为你大开呢,你倒是去阿!”
我可知道江江眼馋我材料库好久好久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活命我也是豁出去了我,就当买命钱了,那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大不了破财免灾。
呜呜呜但是我的心好痛。
“江江,江江?”哭了半天才发现并没有一点反应,抬头一看,好家伙,江江过于沉迷黑暗料理,压根就没听到我说什么,但看到她脸上狰狞可怖的微笑,一时之间不知道我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好像越来越恐怖了呢。“阿米豆腐,我的小钱钱保住了。”管他呢,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材料给江江。
“呜呜呜呜,哇哇哇,救命啊,来人救救我,我钱还没花完我不想死阿呜呜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有人听到了我的求救并迅速赶来,坏消息是,那个人是江江。
妈的,天要亡我是吧!阿?
“瑶瑶我来了,快尝尝新鲜出炉的绿豆饼。”
……行吧
“瑶瑶,你好些了没有?”
江江声音如晴天霹雳般从边响起,吓得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陌生的地点陌生的环境,什么情况,江江囚禁我喂我吃黑暗料理还不够,还要做活体实验了吗?不是,我是想当你老师,但不是大体老师阿!
“瑶瑶我是江江阿,你看看我。”江江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你不要过来!来人啊!救命阿!有人要毒死我!”我惊恐万分,挣扎着后退,江江慌忙喊来了大夫。
“我不吃,呜呜呜,我不吃,呜呜呜,妈妈我要回家。”抱住小小的自己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谁也不要过来,离我和我的钱远远的!
“啧啧啧,患者这个精神状态,很难评阿。”
哈哈,咕了好久
以每天100字的时速终于写完了老实人大战小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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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雅尔丁几乎四季常青的气候不同,梅斯邦这种偶尔会划过几道凌冽寒风的气候显然更受这只白隼的喜爱。在这寒冷的鼓励下,月雾·洛维格不由得仰起头,望向天空那白色的、厚重的云层,这几乎让他回忆起了过去在冰川孤独的岁月。
被戴在他胸前的花敏锐地感知到了他微弱的伤感,问:“你要去天上飞一会吗?”
“才不要!被你千里迢迢骗来这里,身上脏兮兮的全是灰尘,我才不要给他们看到我灰扑扑的样子。”月雾低吼着抱怨,“而且我一只鸟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想到还要打架,又要弄乱我的羽毛,啊真讨厌,讨厌死了,我想回去了……”
当那小小的信函远渡重洋来到雅尔丁时,森林王国的成员们谁都没有把梅斯邦的战斗祭典放在心上。他们不想也不需要对外展示武力,甚至连收到邀请的女士也只是简单向君主汇报此事后,就习惯性地将信函收到了匣内,谁也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除了那只坏心眼的捣蛋鬼。
从女士说出第一个词开始,月雾就对竞技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甚至悄悄飞进拉弗雷西亚分身所在的内庭,试图说服君主允许他以雅尔丁的名义前往。
“当然,最重要的是去观察一下外界生物的战斗方式,”月雾一边整理羽毛一边煞有其事般说,“我已经▇▇年没有出过森林了,希望他们已经进化出新的能力。”
拉弗雷西亚赞同道:“确实,收集情报也是作为观察者的乐趣之一。如果你愿意,可以带上我,且希望这次旅行不会让你脆弱的自尊心受损。”
起初月雾没有理解拉弗雷西亚在说什么,不过只是占去观众席的一角,观察外界诸国人民战斗的姿态罢了,难道他在君主的印象中是如此幼稚吗?脆弱的自尊心?受损?
回想到这里,月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也在竞技场斗士名单中时,他雪白的长发更是像蓬松的羽毛般炸开了,擅长恶作剧的月雾竟然也在这里栽了跟头!他一把扯下戴在胸前的花,与拉弗雷西亚那鲜红如血的眼球对视。
“我还在想鲜少踏出森林的花为什么突然愿意跑这么远,原来在这里等着捉弄我呢!如果你想打架的话自己来打不就好了?再说了,森林里有比我更适合、也更厉害的鸟,为什么是我?”月雾甚至一连列举了好几只鸟的名字,这话在他心中已经酝酿许久。
“你要观察外界生物,不就是这样么?其他鸟可不会掺和这种无聊的事情。”花眨了眨眼,不解地问:“你不也是很期待吗?虽然很微弱,但我感受到了你的心跳。”
“如果你早告诉我,我肯定会先做好一切准备,以最优雅、最美丽的姿态登台!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狼狈……”月雾手抓着红花,小声嘀咕着。
***
森林的鸟群都以展示自己柔顺光泽的羽毛为美,然而月雾是其中特立独行的存在。他喜爱过度装扮自身,即使因为过于花枝招展受到了鸟群的嘲笑,仍执着于展示自己游刃有余的模样。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华丽与优雅,否则就会……
月雾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过去因为丑陋而遭受的幻痛甩去,然后毫不迟疑地走出拱门来到场中央,他的对手——何塞巴伦科特早已在此等候。
“贵安,水里的居民。”
“我和那些粗鲁的野蛮人不一样,大开大合的动作实在是太不优雅了。”月雾带着笑容微微躬身行礼,那把朴素的施法匕首在他摊开的右手上悬浮。“让我用**这个形态**向你展示我华丽的术法吧。”
在月雾对面的男人身形高挑,单手握着一把金色的三叉戟,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威风凛凛。见月雾开口,男人也将手放在胸前,向对手行礼。“……我是何塞巴伦科特,请指教。”他说。
代表战斗开始的啸声甫一响起,何塞便抄起手中的三叉戟一个箭步朝着月雾冲去。他面无表情,神色果断,手上那把金色长戟在雷属性的附魔下显得格外闪耀,像一道迅猛的闪电。
面对何塞的先手进攻,月雾只是站立在原地,他打心底觉得这样的攻击方式过于粗鲁,既不优雅又不精妙,但现在正是展示自己能力的时候了,尤其是在众多眼睛面前。
那把三叉戟带着滋滋雷鸣自下而上向他斜挥而来,这速度在月雾看来慢得几乎有些令鸟昏昏欲睡。月雾后撤扭转脚步,姿态优雅,轻松侧身躲开这莽撞的试探,同时轻轻晃动在右手上悬浮的匕首,用突然迸发的寒冷气旋把何塞的长戟往上一带,让他的身体往后仰。
月雾总爱用这招,逼迫对方上举武器,然后他再紧跟着刺出冰柱。施法与吟唱的动作已熟稔于心,然而他的敌人立刻就想出了破解方法,靠着后仰的力道一手将三叉戟立在地上作为支撑,抬起一脚把疾飞而来的冰柱踢个粉碎。
冰柱破碎的瞬间,月雾立刻本能地向后闪躲,但何塞的反应却比想象中的快上许多。如同月雾操控匕首那样,那把金色的三叉戟也是何塞意志的延伸,他很快就调整好身形,再度挥舞手中长戟逼近,当头劈下月雾无法回避的一击。
“铛!”
月雾翻转右手,握住他的施法匕首挡在面前,两把武器相击,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竟然能凭借那只纤细的手,单手挡住他的进攻吗?何塞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当一股寒气顺着武器飞速蔓延至他的手上、甚至使他的三叉戟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时,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也是对方法术的一部分。
不过,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近法师也是一个机会。下一刻,微弱的元素波动从二人头顶上方的空中传来,月雾甚至嗤笑了一声,他觉得对方在法师面前卖弄这些招式过于幼稚。一个诡计在他的脑海中划过,他抬起了一直在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左手,手指弯曲成爪状,向何塞的胸膛掏去。
这是一只与月雾光鲜外表大相径庭的丑陋的手,关节扭曲,手指焦黑,却同样富含魔力。那尖锐的指尖触碰至何塞的胸膛时,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随后拱起的五爪又摊平为掌,结结实实地给他来了一掌。
这纤细的手腕所拥有的力量本不该能撼动何塞这个战士分毫,但是被击中的瞬间,何塞仿佛感觉自己像是被坚硬的雪墙迎面痛击般一瞬间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才靠手上的三叉戟稳住了身形。
而月雾脚尖一点,借着这股力量轻盈向后退,再度与对方拉开了距离。与此同时,何塞召唤的雷电也已成型,自上而下蔓延的树状闪电在二人之间炸开,金色雷击劈下光辉照亮了月雾本就苍白如雪的脸庞。
“你看,这就是你和他们的不同之处。”被月雾戴在胸前的花说,“不管是鸠、雀还是鸦、鹭,都不会有收手的意识,他们不会思考那么深奥的东西,只会竭尽所能杀死猎物。”
“别会错意,我只是不想弄脏母亲大人为我新编织的羽衣罢了,攒了好久的毛呢。”在这一掌过后,月雾的左手又被藏在长袖的阴影中。他重新摊开右手手掌,让匕首在其上悬浮,做出预备施法的姿态。
而在月雾对侧,靠三叉戟支撑身体才未倒下的何塞显然没有对手那样游刃有余。寒气裹挟着风暴在他的体内乱窜,他的四肢开始变得无比沉重,一切都模糊且缓慢,唯有剧烈的心脏跳动声伴他左右,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在某个瞬间失去了意识。
显然,能登上竞技场之人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在刺骨严寒中,何塞深吸一口气,用他那惊人的意志重新操控身体,与他的对手对视,而月雾则回以一抹隐秘的笑容。
作为战士的直觉感知到了危险,何塞猛地一跃而起,向下挥动长戟用力甩去。这行动无疑是十分明智的,就在何塞跃起瞬间,他原本站立的地面猝然长出了数十根冰柱,相互交错形成一片晶莹剔透的冰荆棘。这些冰柱在长戟的挥击中一碰就碎,飞溅的冰片突然爆开,在他的周身形成了挥散不去的冰雾。
下一刻,无数根细密的银色冰针如绵延细雨般朝何塞袭来。这些冰针同样十分脆弱,但似乎被附加了追踪魔法,在那些萦绕何塞身边的冰雾的引导下,它们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划开敌人的皮肤,或是被长戟击碎。
相比于何塞的狼狈,月雾则显得游刃有余,他动作优雅地指挥着冰魔法的流向,并不时添加一些佯攻和诡计。他确实从这攻击中获得了短暂的快乐,然而,当月雾看到自己的术法被对方尽数击碎、最多不过是留下几道血痕时,那微小的喜悦火苗又被尽数掐灭了。
在朦胧的愠怒中,月雾晃动着右手上的匕首施法,一个闪烁着耀眼蓝光的魔法阵在他面前忽然显现,一股强劲的、夹杂碎冰的寒流风暴从魔法阵中喷涌而出。这招式对于月雾来说并不实用,也不是赢得胜利的最佳选择,但他如今一心只想要何塞出丑。
风的呼啸与雪的漩涡交织成一片混沌,空中的碎冰变成锋利的冰刃,撞击着阻挡它们前行的一切物体,一道道白色的旋风模糊了何塞的视线,视线所及,唯有雪白一片。
自上而下的雪花在接触到他的身体时迅速凝结成冰,也带走了所剩无几的温度,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已结上一层莹白的雪霜,手上的武器仿佛已经与手冻在了一起,指关节的每寸移动都需要经受意志的考验,而在他的脚下,已经开始积攒出了薄薄的白色雪层。
在极寒的冲击下,何塞的思想开始变得迟钝,只是凭借肌肉记忆挥动长戟打碎狂风中暗藏的冰刀,这并非长久之计——这充沛的冰魔法仿佛没有尽头,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因失温而脱力。想到这里,何塞用力握紧了他的三叉戟,碎冰也从他的指缝中迸出。
作为一只生于极寒之地的白隼,月雾的视野并未受风雪阻挡,他自以为能观测在风雪中的一切,因此当何塞那把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长戟向他直直飞来时,他也只是轻轻后撤一步,躲过了这看似无谓的攻击。
在月雾分神躲避的那瞬间,他没有意识到何塞已经顶着风雪、来到了一个与他相当靠近的距离。
“什——!”
一道道带着寒气的拳风向月雾身上招呼过来,试图找出他的破绽,而鸟类敏捷的反应使月雾也同样迅速地施法,用冰气挡住了对方前冲的拳势。何塞冷不防一个侧身,抬腿侧踢踢向月雾正在施法的右手,但这同样强劲有力的体术没有撼动月雾分毫,反而像是踢到一块冰墙,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作为反击,月雾的施法匕首射出一股寒气旋——他要把何塞胆敢伸过来的腿冻成冰块。
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战士的本能再次操控何塞的行动,他借着踢击的力道弯腰抄起伫在一旁的三叉戟,及时侧身一挥,对着月雾再度当头劈下一击。
攻守瞬间转换,月雾急忙翻转手腕施法应对,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无法在连续快速施法的前提下施放足够抵御这蛮力的魔法。
“噼啪”,一声尖锐的爆裂声猛地响起,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碎掉了。
月雾大喘了一口气,快速后退一步,与何塞拉开距离。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刚才那一击的影响,身姿依旧优雅,可他左手的长袖不知为何突然被染黑一片,黑色的血从袖口缓缓滴落在地上,很快又被日光蒸发成烟。
“你的冰碎了,按照鸟群的规则,你已经输了。”旁观者拉弗雷西亚用它那僵硬且明亮的声音提醒道。
月雾装作没有听到花的话。比起这不容缓颊的失误和众目睽睽落败的耻辱,月雾更讨厌自己这只受到诅咒的左手,尤其是当它以这纯白之躯滴落漆黑之血时。
月雾的视线随着左手衣袖一路向下望去,他发现落到地面的除了黑色的血以外,还有些白色的碎发——那是他引以为傲的羽毛。丑陋的左手不足为惜,他柔顺的、蓬松的羽毛怎么会这样飘落到地面呢。
投到地上的视线缓缓向前延伸,与对侧因为失温而脱力、正在不断喘息的何塞对视。冒着风雪接近法师同样耗费了何塞不少体力,好在他的攻击起了效果,风雪骤停,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看到对手的狼狈姿态,月雾冷哼一声,在心里快速地做了一个决定,并且决定即使是花也不能阻止他。下定决心就要马上执行,月雾紧握自己的施法匕首施法,刺眼的蓝色光芒也从匕首中迸发。
“你竟然……让我美丽的羽毛零落……!”他大喊,“我要让你好看!”
生自冰川岛屿的白隼以其坏心眼、爱耍小孩子脾气闻名雅尔丁,上至森林王国其他动物成员,下至他的鸟群同伴,无不对他的顽皮颇有微词。森林的评价模糊了月雾在外人面前的印象,但拉弗雷西亚可不会忘记,这是一个曾经在恶劣生存环境下讨生活的术士,他的嗔怒能如冰川般冻结所见一切。
伴随着月雾的怒吼,一个更加巨大、花纹更繁复的蓝色魔法阵出现在地面上,它不断旋转着,发出了足以照亮整个竞技场的光芒。何塞一看到这个法阵,心脏就突然剧烈跳起来,这个法阵每转动一圈,他就会感到一阵恶心,他不知道这是对手附在法阵上的法术在作祟,还是自己战斗的本能在警告。
身体比意识先开始行动,何塞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打断对手,然而法师的施法速度更快,一个巨大的、发出耀眼蓝光的冰块凭空出现在场中,炸开的寒气席卷整个竞技场,它将月雾记忆中的冰川风暴再次重现了。
顷刻间,地面和墙壁上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风雪再次模糊了何塞的五感,比刚才的寒流更加刺骨、更加无处可躲,他不得不调整呼吸,以免吸入碎冰冻伤肺部。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在这低温环境下坚持多久。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何塞摆出了攻击的姿态,与紧握匕首的月雾对视。
两双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彼此。月雾召唤的冰刺从侧面划过,何塞则用长戟把它们挡开,他那闪烁着金光的三叉戟穿破风雪,朝着月雾的方向快速刺去,大部分的对手都会被这招击倒,可月雾翻动手腕,将萦绕在他周身的寒气冻结为坚硬的冰墙,轻松接下这招。
两物相击,发出一声响亮的撞击声。长戟上附着的雷电魔法快速加热,让何塞的武器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但他面前的冰墙始终纹丝不动,甚至以不可抵挡之势朝他压去。何塞见状正要往旁边闪避,而月雾的冰刺再次从侧面刺下,他被迫退回,挥动长戟挡住攻势。
月雾故技重施,指挥冰墙向前撞去,接连使出许多巧妙狡猾的招式,何塞却也接下了他每一招,使月雾所付出的努力只换得长戟击打冰块的铿锵声,不过法师仍然在灵活翻动着手腕,何塞只能痛苦地抵挡着。
突然,月雾暂缓了攻势,因为感知到电流波动猛地后退了几步,躲过了几星藏在积雪地面之下的雷点,而何塞则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压低身子全力俯冲过去。
何塞知道自己优秀的体术技巧将成为制胜关键,准备纵身翻滚过法师,用脚飞踢法师的背部,等对方匆忙转身、失去方向感时再从另一侧发动攻击。可他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当他跳到一半的时候,月雾仿佛早有准备一般挥动左手衣袖,让藏在袖子中的寒气旋直击他的胸膛。何塞闷哼一声,竟然被打飞数米,重重地跌到地上。
“多么有力的一击,只可惜准度不够。”一个僵硬的声音传来,是拉弗雷西亚在说话,“如果你的左手没有流血,现在已经结束战斗了。”
按照以往,孩子气的月雾早就该对拉弗雷西亚这略带讥讽的话语进行反驳,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了几下,却他始终只是抿着嘴唇保持了沉默。他并非不想开口,作为在生在冰川中的族群中一员,月雾与其他同族一样能在施法时降低自己的体温,以便更好成为冰元素载体,发挥更大威力,然而,他们始终是肉体凡胎,置身于这种极端环境中时,就连月雾也需要减少无意义的行动,以保持体力。
低温、风暴与寒霜似乎冻结了何塞一部分感知,动作也变得更加迟缓,他靠着自己坚强的意志从地上慢慢站起身,接下来迎接他的,则是细雨般密集的冰刺。密集而频繁的攻击不仅能击碎所有防护法术,还能一层一层削掉对手的体力与血肉,这是月雾的惯用伎俩,他显然精于此道。
在无坚不摧的暴风雪中,再炽热的温度都会冷却,在法师的操控下化为碎冰。何塞顶着风雪一步步向前,三叉戟在空中飞舞划出金色的轨迹,将尖锐的碎冰拍到一边,直至再度靠近法师,武器以对方最难以抵挡的角度急击,与月雾的匕首相碰,撞出一声脆响。
何塞以奇袭取得的优势不及预想的大,寒流带走了他太多体力,他自认为的全力挥打在法师眼中不过又是一次慢动作,月雾向右旋身,匕首回转下划,撤步避开他逐渐下压的力道,把架在面前的三叉戟往侧边带开。
低温同样麻痹了月雾的感知,他没有发现一团若隐若现的电光藏于风暴深处,正悄悄翻腾涌动。
为了吸引月雾的注意力,何塞用巧妙的戟法逼迫他凝结冰块进行反击,连续施法让月雾自顾不暇,等他后知后觉感受到明显元素波动时,雷电已经成型,在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望着这声东击西的诡计,法师厌恶地眯起眼,何塞则准确地抓住了对方分神的破绽。他的长戟与劈下的电光一同闪耀,金色的光芒直奔对手而去,他坚信这一击将成为他致胜的关键,然而,他又再一次想错了。
面对这凶狠的攻势与近在咫尺的电光,月雾仍显得游刃有余,他嘴唇嗡动念动咒术,盘旋在四周的寒流随即化为无数冰针,一部分向上飞去,与被召唤的雷电相撞,冻结成冰,让它逐渐在冰冷的蓝色中湮灭;另一部分则切过冷风,穿入战士无法防御的肋骨缝隙。
伤者发出闷哼一声,他维持住平衡,继续前劈,挡住施法匕首的尖锋,再次发出一阵眩目而迅捷的连环招数。三叉戟舞动出一片金光,从各个方向攻向月雾,法师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些攻击,施法匕首毫不逊色,将数次劈砍一一封挡,匕首迅疾回刺,冰刺紧随其后,试图何塞的攻防中破出一个缺口。
若是在全盛状态下,月雾的近身战术对他而言不过只是小孩子过家家,但在极寒风暴加持的现在,法师每次附着魔法的进攻都令何塞不禁感到一阵压力,长戟与咒术旗鼓相当,任何一方都无法取得丝毫优势。
拉弗雷西亚用鲜红的眼珠注视着二人,由于感知到了月雾隐秘的得意,它比所有人都要更快察觉到月雾的诡计:法师一反常态开始使用自己并不擅长的体术,不过只是在拖延时间,他所有真正强大的法术都藏在左袖的黑暗中。不过,它对月雾能使出一点真本事乐见其成,这有助于它重新评估这只只知道玩乐的白隼的战斗力。
在金属的碰撞声中,月雾佯装不敌后退,朝试图乘胜追击的何塞挥舞左袖,何塞早有预感,侧身翻滚躲过了这一击,袖中的冰魔法扑了个空,落在地面上,扬起阵阵冰雾。
这招同样不过只是在拖延时间,在何塞捕捉到法师脸上那丝似有若无的得逞微笑时,他迅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月雾再次伸出了那只丑陋的、漆黑怪异的手,不合常理般扭曲的手指间闪烁着蓝光,一颗凝聚着纯粹冰元素的圆球正在他的指尖融化,变成一个蓝色的漩涡。
何塞心中警铃大响,身体感知到了危险却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这道气旋从正面掀飞,又狠狠地摔落到地面上。法师用扭曲的手指做了个复杂的手势,他手上的旋涡又变化为一个巨大的魔法能量球,在他的示意下飞速朝何塞袭去。
出乎法师意料,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何塞竟然会选择举起三叉戟,朝着那道光直刺下去,当他的长戟刺入魔法球的核心时,冰霜立刻沿着长柄传到这个战士的手臂上,雪花与冰碴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但这并不能阻止何塞的决心。
三叉戟一层层撕开月雾的魔法,风暴也被这蛮力劈成两半,魔法球颜色由蓝变黄,最后变成白色,发出如玻璃破碎般尖锐的爆裂声,蕴含其中的魔法被全部释放,迸发出无与伦比的风暴,直接将场中的二人吹退。这风暴是如此的强劲,就连拉弗雷西亚也不愿意直面,它甚至短暂地断开了与这个分身的连接。
而月雾,作为显而易见的失败者,更是受到了法术的反噬,那只被诅咒的左手猛地淌下一大片黑血,将雪白的地面染黑,又在日光的照耀下蒸腾为黑烟,发出嘶嘶声响。
怎么可能……
极地冰川的暴风雪本该能让所有勇者屈膝,是他与故土的链接已经被削弱、身体懈怠了吗?还是说他待在森林太久,已经忘败北的滋味了?如此可怕的蛮力……
一瞬间,诸多思绪从月雾的脑海中划过。他因脱力而浑身发软,但预想中的倒地蒙尘却并未到来——几条柔软的棕色枝蔓不知何时从地下悄然伸出,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已经是强弩之末。”
拉弗雷西亚平静地昭告着法师的失败。它从一开始就作出了预言,只可惜月雾向来很难听得进去那些与他思想相悖的话语,如今,到了应证它话语的准确性的时候了。
花评价道:“你看,这就是局限之处,如果你愿意转变形态以发挥更强的力量,未尝不会有胜算。”
拘泥于人型躯壳中的鸟类以力量大打折扣为代价换来了更灵敏的身体,如果能够解除限制,冰川的白隼就能召唤出更强劲的风暴,瞬间冻结一切生命。过去月雾曾把这种秘法视为自己的杀手锏,收割生命不计其数,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回忆过去那些冰冷且残酷的漫长岁月了。
“哼,反正你就是等着看我笑话的吧!让我美丽的羽毛蒙尘,如此狼狈……”月雾一把甩开拉弗雷西亚的支撑,重新站稳身形。
他低头看向安静悬浮在自己右手掌心的施法匕首,本该因魔力充盈而闪耀的刀尖已经开始变得黯淡,花说得没错,他找不到任何反驳花的理由,可他不会在这种无谓的小事上违背对母亲的承诺。
于是月雾蛮不情愿的说道:“好吧,我认输了。”
胜负已定,法师挥舞沾染血污的衣袖,将仍在竞技场内盘旋环绕的冰元素纳入袖中,顷刻间,风雪停歇,墙壁和地面上凝结的雪霜重新化为水,又在魔法下蒸发消失。当然,他不会忘记在他面前,收起武器正向他行礼的对手。
月雾又用手指了指对面被冻得半死不活的何塞,一道白光簌地朝他飞去,融去他身上的碎冰。这白光比月雾任何一个法术都要快,在何塞的意识反应过来前他已经被击中了,过了好半会他才感受到逐渐回温和身体和向下滴落的冰水,他惊愣地望向对手,发现月雾已经把施法匕首别在腰间,在手指之间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根洁白如雪的细长羽毛。
“回去了,我要好好洗个澡。”
法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把观众们后知后觉撒下的惊叹声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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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外休息室
海妖因为骤冷骤热哆嗦+打喷嚏
鸟:(不怀好意)要不要我再给你冻一冻呀?冻了就不会难受了
海妖:谢谢,不用了(呆呆)
海妖:抱歉刮了你的毛(掏护发套装)这个效果很好的喜欢再来买
鸟:(炸毛)你什么意思!@#*¥%@#*%
(鸟晚上睡鸟窝里说梦话都是要啄烂海妖的皮)
Dear Evan Hansen
(一)
“如果可以,我死了之后,我想把自己的葬礼办成party。最好是循环播放AC/DC,放一整天,大音响,或者随便什么都好,喇叭也行,从Highway To Hell到Problem Child,大家坐在一起,听着重金属摇滚乐,吃蜀大侠。我不想要别人哭哭啼啼地来参加我的葬礼,虚伪的更不要,谁都不许哭,谁都不许怀念,谁也不能评价我——但是大家要嗨起来,边听歌边吃蜀大侠边嗨!”
夏天,空调的声音很大,即使关了窗户也能听见蝉鸣。叶明蕴第一次提起这件事,声音兴奋而真挚,说得像是在筹备什么隆重的聚会,邀请各路能人异士欢聚一堂,最后结束时大家一起去KTV唱一首难忘今宵。眼睛亮晶晶的,让人想起夜空。
柳庭风那天重点抓得很奇怪,他问:“不准别人评价你,原来你想当武则天?”
叶明蕴听完抄起手边的遥控器扔他脸上。电视机里投屏播放着《Haikyuu!!》第一季,乌野与音驹的初次相聚,体育馆里,影山与日向配合,后来被别人称为初见必杀的球出现,震惊了包括教练在内的音驹众人。遥控器砸在柳庭风脸上,按键碰到他的鼻梁,疼得他差点哭出来,他愤怒地叫了叶明蕴的名字,质问她为什么要打自己的脸,电视机上的惊讶的画面也应声停止。
第二次叶明蕴提到葬礼,她和柳庭风隔了大洋彼岸和几个小时的时差,电话那头,叶明蕴小声地抽噎了一下,说:“如果我死了,你能说服我爸妈吗?”
凌晨一点左右,柳庭风还在熬夜写论文,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他拿出手机,推算了一下时间,叶明蕴那边应该是下午一点,他忍住打哈欠的欲望,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柳庭风问:“说服他们把你的葬礼变成派对?”
叶明蕴说:“对。”
他能听见她那边呼啸的风,太满太空太真实,都快要吹到他脸上了,柳庭风坦诚地告诉她:“有点困难。”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但我会尽力。”
叶明蕴轻轻地笑了:“好。”
柳庭风的手颤抖着,不小心把整理的文档给关掉了,他还没来得及保存OneNote上的笔记,电脑就卡了,气得他想当场把它给砸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叶明蕴说:“你写遗书了吗?”
“还没,不知道写什么。”
“没有遗言就死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可能我没有遗言吧?”叶明蕴认真思考起来,“要不就写‘如果今年IG能拿第二个S赛冠军请一定烧纸给我’?”
柳庭风笑出声,不知道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被她气得想笑:“你怎么不写‘如果服部平次给远山和叶表白了请一定告诉我’呢?”
“你不看好IG。”叶明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青山刚昌不会让服部平次好好告白,那么IG今年也很有可能拿不了冠军,“你觉得我的想法不能实现。”
“确实。毕竟队伍里野辅状态起伏不定,英雄联盟是五个人的游戏。”柳庭风说,“我看好FPX,他们团队配合很厉害。”
“明明他们小组赛状态起伏那么差。”叶明蕴嘀咕了一句,反驳他。
接下来的聊天成了两支队伍的优劣分析,聊到这些的时候,柳庭风比她更像一个理工科的学生,又或者是因为学法律的人已经训练出来如何成功说服别人的方法。最后柳庭风先是问她,你吃饭了吗?叶明蕴说吃过了。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柳庭风又说,要不你回来休息一年吧。
说得很轻,像叹息,像安慰,柳庭风说:“要不你回来休息一年吧,就算哪天你真的坚持不下去,我也能溜进你家把你的日记本和笔记本全烧掉,把你的电脑和手机恢复出厂设置,你就能彻底不存在。读书很重要,文凭很重要,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把自己本身放在第一位。”
事实证明,柳庭风的眼光一向毒辣,那年的半决赛中,FPX3:1战胜IG,又在总决赛中3:0打败G2,拿下了最后的冠军,干净利落,势不可挡,甚至国内的观众还能赶上双十一活动。
也就是那一年,叶明蕴办了休学手续,从大洋彼岸飞回国内,已经离婚多年的父母齐齐来接她,一路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那天正好是四强赛,飞机落地,回家,叶明蕴在楼道看见蹲在自己家门口的柳庭风。背倚着墙壁,一双手自然垂下来,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说是自己家门口也不准确,因为她家对门就是柳庭风家。出生那天,他们见到的几个人依次是:医生、妈妈、爸爸、护士,然后彼此,所以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认识对方。一起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终于在大学时分开,避免从相看两相厌的状态变成一旦见面就要互相挖苦。
这种关系,中文里叫青梅竹马,英文里叫Childhood Sweethearts,日文里叫幼驯染,假名是おさななじみ。
柳庭风在门口瞧见她和父母,颤颤巍巍站起来——他蹲得太久,有点麻了,差点摔了一跤。
“叔叔阿姨好。”他露出礼貌的微笑,没有好奇这对离婚多年的夫妇为什么又突然出现。
“怎么一个人在家门口,没带钥匙吗?”叶明蕴的妈妈问。
叶明蕴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她说:“他是来找我的。”
“嗯。”柳庭风点点头,“我找她。”
叶明蕴把行李箱放回房间,柳庭风也跟着帮忙拎起她的背包,那里面有一台电脑、一台pad,一台游戏机和一台单反,还有数不清的数据线和充电头,单手拎起来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费劲。
离婚后,叶明蕴跟着妈妈叶昙生活,妈妈是个女强人,事业在生活中排上TOP 1,工作太忙,马上又要离开,正值项目开发的重要阶段,能来接她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费了不少口舌和人情。叶明蕴从小到大都见惯了他们忙碌,离开前是这样的,离开后依旧如此,她没有说什么,在对方略显愧疚的目光下表示理解,还贴心地催促她赶紧回去。
“要不让你爸陪你吧?”叶昙说,“他今天没有工作的。”
离婚之后爸爸就搬了出去,房子给了叶明蕴和妈妈,叶明蕴在国内的时候,他抽空会来看看她,买一些叶明蕴早就不喜欢的零食放在客厅,吃一顿饭,然后离开。韩锦瑜是大学副教授,数学系的,今天是周末,他可以不用去学校。
“没关系。”叶明蕴说,“我都这么大了。”
“真的没关系吗?”
两个人脸上露出同样担忧的表情,放以前叶明蕴还会有心思思考这算不算夫妻相,可现在不会。她在机场看见他们时,没有感动,只有麻木,被紧紧抱住道歉时也只是遵循一种法则一样安慰他们,我没关系。
“没关系”,这三个字她说过很多次,过去是,现在是,叶明蕴想,可能将来也是,这是她一生的写照。
没关系、别担心、没事的,一些敷衍却有用的词,不管对方听没听出来背后压着的情绪,一般人都会选择忽略。很少有人会在意。
“真的真的没关系。”她压下心中涌出的烦躁情绪,但还是刻薄地从嘴边溜出一句埋怨似的话,“反正以前也是这样的,死不了的。”
叶昙和韩锦瑜默契依旧,齐齐叹气,外界定义为成功人士的两位大人神情充斥着愧疚、无奈,可能还带着一丝被当着别人面忤逆的愠怒。
柳庭风在边上突然大大咧咧地揽过她的肩膀,叶明蕴撞进他的怀抱,温暖把她拉回人间,他笑着打破逐渐古怪的气氛:“放心吧,我看着她呢。”
两人齐齐看向叶明蕴,她迟钝地说:“……嗯。”
进了房门,把行李都扔在一边,叶明蕴转身看着他:“找我干什么?跟你爸妈吵架了?”
“他们一前一后支教去了,都不在家。”柳庭风拿出手机,点开一条微博,在她面前晃了晃,“去我家看比赛?今天四强。”
叶明蕴的眼皮跳了一下:“你想我死是吧?”
电视电影和动画片里常有气氛暧昧或者欢喜冤家类型的青梅竹马,但叶明蕴和柳庭风又有些许不同。他们会共享秘密,分享趣事,痛苦时互为支柱,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可从小到大,他们能同时喜欢上某个圈子,却又几乎没有一次达成过一致的意见。
在这方面,关系说不上水火不容,也说不上亲密无间,只是总能在很多事情站在对立面上。
看侦探小说,叶明蕴喜欢马尔普小姐,柳庭风偏爱福尔摩斯;接触了布袋戏,叶明蕴追着金光,柳庭风只看霹雳;一起去美漫期刊店,叶明蕴径直走到DC专柜,柳庭风的书柜上摆着的全是漫威;被约去吃火锅,叶明蕴只吃脆山药,柳庭风总等被煮软后才动筷;音乐软件里的听歌排行榜,叶明蕴排行榜上排第一的是blur,柳庭风听了超过八百次的歌是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买游戏机,叶明蕴被柳庭风骂索狗,柳庭风在叶明蕴鄙夷的目光下充满感情地表示任天堂能带我上天堂;被询问最喜欢的科幻电影是哪一部,叶明蕴脱口而出《2001太空漫游》,柳庭风在旁边两眼发光地夸《银翼杀手》;打游戏看个比赛,叶明蕴支持IG,后来喜欢上他们的ADC选手Jackeylove,柳庭风却是RNG辅助Ming的十年老粉;就连日本特摄电视剧,叶明蕴选奥特曼,他就要看假面骑士,为了抢占电视机使用权大大出手。
和他俩一起长大的唐挽曾经疯狂追过星,从东方神起到SMAP,那时候她表示,如果叶明蕴和柳庭风追星,那必定也是四叶草大战行星饭的程度。可惜作为地地道道的二次元,叶明蕴和柳庭风为数不多迷上的小偶像是AKB48,分别单推前田敦子和渡边麻友,专辑发售后为了交换到自推生写,表现得格外和平,内里暗潮汹涌,具体情况只能用“没有硝烟的战争”来形容。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几乎没有哪一次,在任何细节、任何方面,他们能统一意见。就连高中文理分科,叶明蕴学理,柳庭风选文,这都不一样。
漫威超英电影火起来的时候,柳庭风被叶明蕴压着和她一起去看了《绿灯侠》,绿光护眼,瑞安·雷诺兹长得还行,奈何剧本不合胃口,看得他几度昏昏欲睡。想睡过去,又怕被叶明蕴发现,而且对电影也不尊重,转头一看,发现叶明蕴已经不耐烦地看了好几次手机。出来之后他果断表示,DC不行,还得看漫威,叶明蕴瞪他一眼,说,我心里哈尔·乔丹应该是艾米·汉莫来演!
后来瑞安·雷诺兹去演了《死侍》,还在影片里阴阳怪气多年前演过的《绿灯侠》,柳庭风乐得把这个片段每天发她一遍,附赠一句你们DC真的不行,气得叶明蕴那段时间单独看见“沈”和“昼”字,就想冲到他面前去揍他。
他们维持着差异,步调一致地平行前进,没有交集,但永远在一起。
直至高中毕业,一个出国学了人工智能,一个在国内投身“天龙八部”的怀抱学了法律。自此,他们正式分开。
时间回到11月2日,2019年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半决赛,法国巴黎,IG vs FPX,柳庭风在叶明蕴家和她一起看到了最后。主队输了比赛,叶明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生气,以前恨不得连发十条微博怒骂,锐评选手状态,顺带愤恨地问“管泽元为什么不闭嘴”,现在却连话都没说。第四局,基地水晶被点掉,她心平气和地拿起手机,点开美团,又发现已经很晚了,不说有没有骑手和商家接单,等外卖送过来,怕是人都饿死了,于是柳庭风骂骂咧咧地起身给她煎了两个鸡蛋。两面金黄,边缘有点糊,戳进蛋黄不会流出来溏心,是她最喜欢吃的那种。
临回家前,他在楼道里对走出来送他的叶明蕴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在柳庭风的手轻轻碰到她脊背的瞬间,叶明蕴没有回抱他,可泪水已经浸透他的外套。她掉眼泪却不出声,倔强至极,咬破嘴唇也不肯认输。柳庭风没有说话,直到站得僵硬了,叶明蕴回退一步。
楼道里的灯昨天刚坏了一只,不太明亮的白炽灯洒下光芒,温柔地亲吻他们的头顶,似上帝投来的怜悯目光。
柳庭风说:“晚安,叶明蕴。”
于是她也说:“晚安,柳庭风。”
那天之后,叶明蕴住进医院,又在半年后出了院,休整过后,重新回到了学校,修完课程顺利毕业回了国。
说来也是巧合,柳庭风和叶明蕴同一天出生,住在同一个地方,上同一个学校直至高中,叶明蕴在海外读本科和硕士,他在国内读本科和硕士,按理说会比她晚毕业一年,可因为她休学,他们在同一年毕业。
叶明蕴回国那天,柳庭风又一次在家门口等她,不同于上次,他倚着墙,和刚走出电梯门的叶明蕴四目相对。
“没能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我很遗憾。”他这么说,脸上却一点不见可惜。
叶明蕴太懂他,知道这是他有求于人的征兆,她问:“又做什么?”
“忘带钥匙了。”柳庭风双手合十,鞠躬祈祷,“让我去你家坐坐呗?”
柳庭风长得很好看,叶明蕴很早就知道,遇见帅哥撒娇求人,尽管故作姿态,但并不会觉得厌恶,必须要承认,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初中的时候,情窦初开的年纪,叶明蕴最熟悉的就是两类人,一类是因为她和柳庭风结伴回家而好奇他们关系的人,一类是对柳庭风有好感找她打探消息的。
很多年前的夏天,电视里还在放《还珠格格》或者《一起来看流星雨》,大家会聚在一起讨论剧情,也为了开学之后能有一起聊天的话题,柳庭风却喜欢来找她,和她一起看《武林外传》或者借她的PSP玩弹丸论破。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能买游戏机,只能去叶明蕴家玩,所以特别不要脸地开发了一套求人技能。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意识到他这张脸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帅哥的势头,眉眼都有点像金城武,丢在人堆里绝对显眼。叶明蕴第一反应是凭什么,某天放学,她盯着柳庭风看了好几秒,不客气地问:“凭什么你比别人长得好看点?”
柳庭风先是一愣,而后更加不要脸地发问:“在你心里,我只比别人帅一点?”
眼下,叶明蕴沉默地看着他,想起了他当年那句极具柳庭风自恋风格的话,半晌,拿出钥匙:“别恶心我。”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过来啊,你搬行李。”
因为父母工作的特殊性,叶明蕴从小到大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空无一人的家里,或者是在柳庭风家里度过的。小时候,大家都还没长开,柳庭风的妈妈和叶明蕴的妈妈是从初中到大学的好朋友,说一声闺蜜也不为过,所以即便是女孩和男孩,密切接触起来,也没人在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期来临,第二性征开始显现,不可能再躺同一张床上。可当叶明蕴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几乎没有拒绝过柳庭风串门的请求。
唐挽曾经问过叶明蕴,为什么能这么放心地让一个男的进你家?叶明蕴说,可能因为我时常忘掉他是个男的。后来叶明蕴想,可能因为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见不得人的。
面对一个你知根知底,甚至互相拥有对方最丑陋秘密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柳庭风又一次帮她把她又重又大的行李箱拖到房间里,叶明蕴躺在床上装死人,他环视了一眼已经很久没住人的房间,问她:“你不起来收拾一下?”
叶明蕴在床上翻了个身,紧紧抱住枕头,发誓与被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要,懒得,明天再说。”
柳庭风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将行李箱平放,蹲下来:“密码还是原来那个?”
“我靠!”叶明蕴惊得坐起来,“做什么你?”
吓得她都用了倒装句。
“给你收东西啊。”柳庭风翻了个白眼,“你是海龟了不起,指望你干点活比登天还难。”
“天哪。”叶明蕴夸张地惊呼,“柳庭风,你是田螺姑娘吗?”
柳庭风没有感情地“呵呵”一声:“谢谢你,叶明蕴,我是男的。”
“你要是以后不准备谈恋爱结婚,你干脆住我隔壁好了。”叶明蕴说,“认识你也太方便了。”
空气安静下来,海关锁“咔嗒”一声被打开,柳庭风先把她明显因为赶时间来不及整理直接丢进来的文具和化妆品拿出来,放在书桌上,又看着她叠好的衣服,站起来:“衣服你就自己收,赶紧的。”
叶明蕴显然也在那一瞬间明白过来,行李箱里还有她的内衣,再怎么不在乎,她好歹是有男女意识的,何况柳庭风几秒钟前才强调了他是男人这件事,还是得给点面子。
她“哦”了一声走到行李箱旁,一件一件把衣服拿出来,柳庭风背对着她,开始收拾她杂乱无章的书桌。柳庭风应该是有点强迫症的,叶明蕴很早就想过,不是病态的医学词汇,而是普罗大众常用的那个意思。从小到大每一次他进她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书桌皱眉,问出一句妈妈经常会说的话——你这里是猪圈吗?但不同的是,说出这句话的叶昙会让她赶紧从床上起来自己收拾,柳庭风则会一脸嫌弃地走到书桌前给她整理。
衣服在行李箱里就已经整理好,收拾起来很快,叶明蕴关上衣柜门,很轻的一声,柳庭风没在意,他还在思考到底把她的欧布圆环放在书架上的哪个地方。
“你到底为什么在国外还要买这个玩意啊?”柳庭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不去日本买?”
“因为这个是美版,我想要很久了嘛,和同学逛街的时候看见就买了。”叶明蕴从他手里抢过来,模仿宇宙浪人红凯的动作,在空气中夹起并不存在的奥特曼卡片,插进圆环中心,“光の力——”
柳庭风:“……”
无语过后,柳庭风配合地喊出接下来的台词:“お借りします——”
随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俺の名はオーブ。闇を照らして悪を撃つ!”
叶明蕴把欧布圆环装进原包装的盒子里,放在书架的右边:“你为什么会知道是重光形态。”
柳庭风想说那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欧布重光,刚播出那会你在商场里连买五包卡片就是为了抽到一张欧布重光形态的卡。可话到嘴边,他却故作神秘地笑了,说:“我就是知道。”
冷不丁地,叶明蕴突然问他:“你怎么还没谈恋爱啊?”
柳庭风幽深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你希望我恋爱吗?”
“但也不是催你,我自己也没谈啊。”叶明蕴说,“只是觉得你如果谈恋爱了,有点可惜。”
“可惜?”柳庭风把玩着这个词,咄咄逼人起来,“为什么?可惜对方还是可惜我?”
“好问题。”叶明蕴思考起来,“应该可惜谁呢?可能还是你吧?”
“你舍不得我?”柳庭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叶明蕴转过身,睫毛颤动着,好像有蝴蝶停在那上面,她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明明没有地震,明明固定得好好的,她却觉得吊灯天旋地转,是魔术师催眠用的怀表,晃动着,把她带进深渊。
轻轻地,像是呢喃,她说:“是有些舍不得吧?”
只一句,柳庭风却觉得她攥住了自己的呼吸。
其实在高一的时候,叶明蕴搬过家。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和柳庭风解绑,微妙的心情一闪而过,随后是独自美丽的喜悦。秉持着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秘密的高高在上的怜悯,她对柳庭风温柔了不少,即便是对方发现异常后问她“你是不是有病”,她都没有回以拳头,而是故作姿态地微笑,说,我最近在改变风格。
结果搬家当天,新住宅的那栋楼下停了一看就不止一家人的搬家公司货车,和妈妈一起上楼的时候,叶明蕴多嘴问了一句,叶昙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叶明蕴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电梯停在二十八楼,门打开,她和背着书包架着滑板的柳庭风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叶明蕴如临大敌,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柳庭风看起来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心情舒畅地看着她:“我今天搬家啊。”
叶明蕴两眼一黑,站住脚跟又问:“你住哪里?”
柳庭风指向她对门:“这里。”
回想起搬家前的种种,叶明蕴只想穿越回去掐死自己,此种羞愧增长了彼种不满,看柳庭风那张脸愈发觉得他面目狰狞是魔鬼,要不是顾着大人们都在边上,她真能冲上去掐死柳庭风。
当天晚上,柳庭风上赶着给她找不愉快,在她耳边旧事重提,是可忍孰不可忍,叶明蕴实在受不了了,在两家人庆祝参加的聚餐中把他拉下饭桌,关上房间门转身就要去揍他。
柳庭风没有躲,他只是伸出手,握住她挥过来的拳头,包裹着她,掌心紧贴她的皮肤。潮湿的,躁动的,不安的。他好像出汗了,室内温度有些高,外面还有大人们的笑声——然后柳庭风对她说了一句话。只一句。
说了什么呢?叶明蕴怎么也想不起来,难道是那天喝了点酒?但是怎么可以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二)
柳庭风的大学生涯一路顺风顺水,GPA3.9,院学生会副主席,新国辩优秀辩手,保研名单里的第一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研究生毕业前他已经找好工作,在一家科技公司的法务部门,公司背靠商业资本,实力雄厚,他再次顺利捱过实习期,在许多人中脱颖而出,正式毕业后就能正式入职。简历优秀,样貌出众,五院四系本硕毕业,待人接物老成持重,很少有人会想象他失败。
吃饭的时候,唐挽感叹了一句,这不就是活脱脱言情小说里男主标配之一吗?学法律、学医、学金融,体面而自带滤镜的耀眼工作。毕竟陌生人不关心你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和眼泪,只关心你的工资具体到小数点前几位数,吃米其林三星还是街边的重庆小面,逛路易威登还是美特斯邦威。
在她身边坐着的周以砚说:“其实还有一个职业吧。”
“是什么?”
周以砚看着唐挽说:“比如你这种博士啊,高学历人才,谁还没点慕强心理?”
唐挽冷漠地说:“呵呵。”
小时候,她和柳庭风并不能算是双人行动,住在一个小区、一起长大的还有两个人,文理分科后仍旧和她同班的唐挽,以及分科之前在一个班后来分开的周以砚。
四个人里,她的爸爸、柳庭风的双亲、唐挽的妈妈和周以砚的妈妈,都是大学老师,离学校近,小区里有不少同事,几家父母关系不错,也因此从小就认识,升入同一所学校,成了互相照应的朋友。
高中文理分科时,只有柳庭风选了文科,再分班,叶明蕴和唐挽被分到三班,周以砚则去了隔壁的四班。毕业后,四个人的选择又截然不同,叶明蕴出了国,柳庭风学了法,唐挽跑到北方学心理学,申博成功,留在本校继续读书,周以砚留在本市,学的新闻,本科毕业后就进入地方电视台工作。
叶明蕴回国,几个发小聚会,美其名曰接洗风尘,其实也就是一起吃饭喝酒吐槽最近的生活。
晚饭时间的烤肉店,香气和烟气弥漫着,嘈杂而热闹,座无虚席,四个人占据一方靠窗的卡座,能透过落地窗观察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周以砚工作得最早,侃侃而谈平时上班遇见的人和事,甚至讲起了一些奇葩新闻。有那么一瞬间叶明蕴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即便是后来她和柳庭风搬了家,他们还是会一起走出校门,共享一段回家的时光:她和唐挽放学,收拾完书包走出教室,周以砚和楼上的柳庭风会已经在楼道口等她们,有时候也是她们等人,然后四个人一起走。周以砚是个话痨,还是个极其八卦的话痨,那个时候年级里的新鲜事每天更新,他绝对是掌握一手资料的那个,从老师到学生,应有尽有。然后他们在路口分别,她和柳庭风往右,周以砚唐挽往左,走向不同的地方,周而复始,直至毕业。
就像现在这样。
一顿饭吃完,夜色攀上天空,夏天的黄昏黏腻,蝉躁动着,叫嚣着不安,他们在路口互相说再见。成年之后、进入社会以后,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想见面就见面,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四个人都有空的机会是在哪一天。
路灯下,叶明蕴与柳庭风并排而行,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几乎要一样高,叶明蕴的目光追逐着漆黑的影子,然后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柳庭风问。
“不想找工作。”叶明蕴说,“也不想读书。”
“你也不着急啊。”柳庭风说,“叶阿姨多久回来?”
妈妈因为项目忙,几乎住在公司了,也没有具体说要多久,叶明蕴没想过打电话,因为十有八九是静音或者关机,根本联系不上。
“不知道。”叶明蕴回忆起了一下,“走之前她好像说过,但我记不得了,最迟也要一周吧。”
很久以前也这样,家里常年是她一个人,爸爸在学校带课题或者比赛,妈妈在公司加班,打电话过去,要么不接、要么敷衍、要么是助理的声音。叶明蕴小时候被称为孩子王大姐大,雷厉风行小弟无数,独立得很早,也经常被邻居夸奖懂事听话,现在想来如此渴望被人关注、被人惦记,无非是因为自己在父母那里感受不到。
“看电影吗?”柳庭风突然问。
叶明蕴一愣,抬起头,和他一起停下来。
小区外面的生活广场,有一家万达影城,存在时间有些久了,入口的台阶上,换了无数次广告,能瞧见斑驳的痕迹。霓虹灯高高挂起,闪烁着、闪烁着,晃动着、晃动着,比月光还夺目,夜晚的风如丝绸,掠过脖颈和耳廓,安静的门口传来塞壬的歌声,如同黑洞,朝着这里伸出了手。
“……算了。”叶明蕴收回目光,“最近也没什么能看的电影吧。”
夜色下,她看不清柳庭风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让她想到在百老汇舞台上深情款款对着镜头唱情歌的Aaron Tveit。脑海中有什么在爆炸,噼里啪啦,乘着火箭直冲云霄。柳庭风说:“你现在不想回家吧,你想做什么都行,我陪你。”
“回家吧。”叶明蕴觉得自己的声音逐渐沙哑起来,“回家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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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叶明蕴家里点开了《壁花少年》。
叶明蕴并不喜欢《壁花少年》这部电影,但她却看了很多次,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后甚至买来了原版小说《The Perks of Being a Wallflower》来看。
一开始柳庭风以为她是喜欢女主角珊的演员,毕竟那是出演《哈利·波特》系列的艾玛·沃森,漂亮自信又优秀,很少有人不喜欢她。后来他才知道,她只是单纯喜欢穿过隧道时珊探出车顶篷,张开双臂,大声地喊出一句“We are infinite”的那个片段。风扰乱她的头发,她的裙摆,甚至她的妆容,昏黄的灯光落在脸上,忽明忽暗,又团团覆盖住她的身体,Heroes的歌词回响在耳边。为了这个片段,她会看完整部电影,然后泪流满面。
“你多久去上班啊?”电影开始滚动演职人员表,黑底白字,叶明蕴打开灯客厅的灯。
“周末结束,下周就正式开始。”柳庭风坐回到沙发上去,刚才看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坐在了地板上,“我都在考虑在公司那边租房子的事情,过几天就去看看。”
叶明蕴“哦”了一声,又问:“需要帮忙吗?”
“你要来帮忙?”柳庭风一掀眼皮抬头看她,“你是不想跟你妈在一个家里待着吧?”
“对啊,就是不想。”叶明蕴回得理直气壮,在他面前她向来如此,从不遮掩,“帮个忙啊,请你吃饭。”
“班都还没上呢,有钱请我吃饭啊?”柳庭风乜斜一眼,“有求于人的态度能不能好点?”
“明天就要去面试了。”叶明蕴叹了口气,一提到这件事她就变得无比沮丧,她瘫在沙发上,大吼一声,“受不了了!”
“哪家公司?”柳庭风拿出手机,“帮你查一查?”
“有家游戏公司,就我们以前玩过的那个战棋游戏的公司,汝成,哦,你在的那个公司我也投了,你们公司内推能跨部门吗?不对,你现在也没有内推资格吧……怎么了?”
柳庭风眸光明灭,整张脸处在阴影里,语气是说不出来的古怪:“你给朝乾投了简历?”
“试了一下,收到面试通知了。”叶明蕴不知为何被他盯得不太舒服,“朝乾挺好啊,朝九晚五福利好,工资还高,而且……算了,人家也不一定要我啊。”
“明天几点,我送你。”
“会开车了不起啊。”拒绝去驾校考驾照的叶明蕴嘀咕了一句,又在他的眼神威慑下交代,“九点半,先去朝乾,下午去汝成。”
柳庭风站起来:“行,那我回去了。”
“好。”叶明蕴也跟着站起来,没骨头似地靠在门边送他出去,“拜拜。”
柳庭风回过头,突然问:“你这个不管再熟悉再近都一定要送到门口的习惯是跟谁学的?”
“不告诉你。”
叶明蕴微笑,推他出门,然后关上门。
这是柳庭风不知道的秘密。
她享受在送人离开时对方因为自己注视而回头的那个瞬间,不必开口说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欲言又止也好,疑惑出声也好,以前她满足这种行为,对亲人,对朋友,甚至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这让她觉得自己被人期待,被看到。
长大之后,生病之后,她不再去期待,现在可能只是习惯,但柳庭风回头问她的时候,叶明蕴没办法骗自己否定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情绪。
她被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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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的时候,闹钟响起来,叶明蕴第一反应是关掉再睡五分钟,结果刚过两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以为是自己睡过头,猛地抓起手机一看,根本不是闹钟,而是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备注为A的号码,看清后又看了眼时间,八点零二分,她气不打一处来,扔了手机站起来,没有接通,也没有直接挂断,而是走到卫生间开始洗漱。
果然,刚洗了脸,门铃就响了起来,叶明蕴拿着牙刷走到门口,开了门。
柳庭风提着两杯咖啡和两袋包子,肩抵着门框,漫不经心地靠着,懒洋洋地举起手里的早餐,在她面前晃了晃,又径直往餐厅走。
“酱肉包,冰美式。”柳庭风把手里的东西悉数放在餐桌上,“刷了牙来吃。”
叶明蕴关了门,又钻进卫生间刷了牙,和他一起坐在餐桌两侧。明明要去面试的人是她,柳庭风却也穿得正式,一件深蓝色的鹰标刺绣POLO杉,领口的扣子解开,衣领懒散地垂下,他架起腿,虚抵着实木餐桌椅的椅背,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姿势显得他身形修长,颇有一种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的感觉。
“过去最多二十分钟,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叶明蕴咬下一口包子,“这个好吃,哪儿买的?”
“你起床磨蹭五六分钟,洗漱五分钟,吃饭十分钟,化妆换衣服二十分钟,早点到熟悉一下环境也好。”柳庭风喝着咖啡,“上个月新开的店,之前我妈说他们的酱肉包好吃,今天晨跑路过了,顺手买的。”
“行吧。”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叶明蕴没找到反驳的点,“你居然还在晨跑?”
柳庭风不屑地冷嘲热讽:“我不仅每天晨跑,我还有腹肌和肱二头肌,一拳能打二十个你。”
叶明蕴了然:“怪不得回来的时候感觉你胖了。”
柳庭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我这是健身!赶紧吃你的包子,别逼我揍你。”
初中和高中,柳庭风也给她带过早饭。
有一年春天,已经分班后,叶明蕴在学校门口遇见柳庭风,他戴着红袖章,站得笔直,让她想到那些被裁剪得整整齐齐的观赏盆栽。这周柳庭风所在的班级负责在校门口检查仪容仪表,作为优秀学生的柳庭风自然免不了被拉来参加,得提前起床,所以他们没有一起来。叶明蕴没有看他,还在心里默念昨天背的单词的拼法,早晨第一节英语课要听写,她懒得和他打招呼,径直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柳庭风突然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出声叫住她。
“叶明蕴!”
他似乎是怕她不理自己,竟然伸手拦住她,叶明蕴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那天心情实在是太差了,所以没说话,但脸上分明写着“你想做什么”几个大字。
被这样盯着,柳庭风有点怵,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你昨天是不是和你妈吵架了?”
确实是吵架了,三天一小吵八天一大吵,声音那么大,住隔壁的柳庭风听见也不奇怪。叶明蕴闻言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对着他新买的白色匡威踩了下去,威胁道:“滚。”
“我又不是来劝你的。”柳庭风吃痛地叫了一声,差点没站稳,跌跌撞撞稳住身形,“你到教室了去找唐挽,早饭在她那儿。”
叶明蕴一愣:“谁的早饭?”
“给你买的啊。”柳庭风说得理所当然,“你一吵架就不吃早饭,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怕你死在半路。”
她回到教室,唐挽已经把柳庭风买的早饭放在她的座位上,豆浆和烧麦,凑近了还能看清一阵一阵的热气。
叶明蕴坐在靠窗的位置,教学楼外有一棵参天大树,早在上学期就有了破窗而入的趋势,有风吹来,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离得最近的树枝居然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地越过了线,一眼看去,日光拂上嫩绿的新叶,如同恋人牵手一般温柔而和煦。
是什么时候长过来的?她至今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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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其实还很顺利,名校加成,优秀的绩点,足够漂亮的CV,大学期间她曾跟着老师多多少少混了不少名头,有海外公司实习经历,也有知名比赛里志愿者的身份,全程英文面试也没有压力。她准备充分,应对得很好。
临走前面试官问她,为什么毕业时间延长了一年,叶明蕴笑了一下,心想终究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了,她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她说:“我去寻找我人生的意义了。”
对方听见了她的答案,露出了欣赏的微笑,那眼神也应该曾被用来对待一件放在博物馆被展出的藏品。面试官说:“你很优秀。”
走出公司大门,叶明蕴在地铁口发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汽车鸣笛,行人脚步匆匆,隐约还能听见地铁站内传来的到站提示。她抬起手,发现在面试官问她为什么GAP一年的时候,掌心不自觉出了汗,直到她挂着快僵掉的微笑走出来,汗水仍旧存在,就像她极力想忘掉、想无视的部分过去。
闪回出现,起初如流水潺潺淌过,被带进CT室、白色的打印纸上写着诊断结果、母亲的质疑和叹息、医生关切的叮嘱、消毒水的味道和一堆名字拗口的药、被风吹动的窗帘、刺眼的光和楼下的光景……接着图穷匕见,露出獠牙和血盆大口,化为汹涌的波涛将她淹没。
所有的光景变成了黑白色,周围有人存在吗?她不能分辨,因为都已经成了扭曲的景色。无法呼吸,不能运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太亮太刺眼的光。如果能在当场被风吹为齑粉,那她会欣然接受。
在街上,大庭广众,不能影响到别人,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赶快回家,或者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这附近好像有因为投资不够而停工的建筑工地,如果去那里的话——
“……叶明蕴!”
有人在斑马线对面,头顶着红色的、停止不动的小人,在一辆辆小轿车焦躁的鸣笛警告中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朝他跑来。
他迎风而来,怒气冲冲,撕开她脆弱的自我保护,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到恨不得捏断她的骨头。
世界混乱不堪,没了本来的样子,唯独他是清晰的。
柳庭风吐出一口浊气:“跟我回家。”
眼前的画面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写实派,一点点被添上色彩,叶明蕴试图抽出手,却无可奈何:“我没事。”
“面试官问了你什么?”柳庭风无视了她要求放手的眼神。
又想起来,不愉快的回忆,一直逃避的回忆,想要毁掉的回忆,柳庭风箍得她太疼,一瞬间又抽不出心思在脑海里将它们重新提取出来。
叶明蕴说得很缓慢,吐露这些对她来说其实有些艰难,即便这个人是柳庭风:“问我以前休学的事,我没有正面回答她,也没骗她,但她应该理解成了别的,所以不会影响我面试的分数……”
“我在乎的是这个?”柳庭风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语气凶狠而愤怒,让她想到受伤的小野兽,“你觉得我在乎这个?”
她躲开他的目光,声音微弱:“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明蕴自己也知道,“优秀”二字用在她身上不算过分,可她并没有寻找到人生的意义。成为一个世俗眼光中优秀而成功的人于叶明蕴而言不能成为救赎,反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接近一年的时光,谁也没能解脱。她不能,妈妈不能,爸爸不能。所有人都不能。大家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相安无事地活到现在而已。
所以,已经没有意义了。
柳庭风终于松开她:“中午吃江浙菜。”
“什么?”
“这附近的商场新开了一家绿茶餐厅。”柳庭风再一次拉起她的手,这一次他等着绿灯亮起,和她一起踩在斑马线上,他没再用力,反而像牵起什么易碎品一样握住她的手,“你回来之后还没去吃吧,那家店出了新品。”
“好。”叶明蕴想起来那家店,以前她很喜欢吃,她没拒绝,“我要吃面包诱惑。”
“撑死你。”柳庭风却没停下来,“吃不完下次你请我吃饭。”
“行啊。”叶明蕴笑了笑,“下次一定。”
(三)
柳庭风在叶明蕴面试结束的一个多月后终于找到了称心如意的房子,正式决定从家里搬出去。他对这件事并不算上心,也有可能是工作太忙,隔三差五去一次现场,挑剔得要死,甚至还迷信了一阵风水,搞得偶尔得空来陪他的周以砚和唐挽狂翻白眼。
这时候叶明蕴已经快要度过实习期,她最后没有去对她表现很满意、柳庭风也在的朝乾科技,而是去了顶着极其不好状态去面试的汝成游戏。那天下午的面试聊了什么她都快要不记得了,她确实玩了很多年汝成的游戏,有一款甚至是开服玩家,面试官问她一些关于游戏的事情,几乎是不过脑子地张口就答,把对面人当游戏客服,说了一大堆问题,出来看见等在门口的柳庭风,脑子终于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明明自己都觉得没戏,最后却收到了面试通过的消息。
叶昙已经忙完这一阶段回了家,还能放个小长假,周末韩锦瑜也来了这边,说是为了庆祝叶明蕴毕业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两人带着她去隔壁市自驾游。叶明蕴其实不想去,她时常搞不明白自己的父母,离婚了,没再找新欢,互相之间和和气气持续往来,这样也就算了,她本来也不再在乎,可偏偏自从她住院之后,他们总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即便她偶尔故意忤逆,也不会像以前生气,只克制自己,佯装大度,说是对她感到内疚也不太对,可能只是想弥补自己的遗憾。
简单收拾好行李,坐上妈妈的越野车后,叶明蕴在他们四个人的群里发了一条这几天要去玩的消息。在此之前柳庭风提到租房子的事情,本来准备几个人一起趁他搬出去那天敲诈一笔让他请客的。
coelacanth:我这几天跟我妈出去旅游了,就不来吃饭了。
然后甩出一张流泪的青蛙表情包博求同情与谅解。
第一条回复的消息来自于顶着一张来自乃木坂46的前成员桥本奈奈未照片当头像、微信昵称叫的能工智人的账号。是唐挽。
能工智人:?
紧跟着用一张灿烂日出照片当头像、昵称是Z的账号发出同样的问号。这是周以砚,照片是本科毕业结束那年他们四个人一起去九寨沟旅游,大清早被闹钟叫起来爬去看日出时拍的。
最后才是姗姗来迟的柳庭风。他的头像是一只网红马尔济斯犬,脑袋上别了个粉红色的发卡,发出来的消息显示他的名字是“A”,柳庭风同样发了一个问号。其实他的微信昵称叫raphus cucullatus,叶明蕴很少给熟悉的人备注,但就和通讯录备注一样,她再一次给柳庭风打了一个“A”的备注。
A:?
A:多久回来?
coelacanth:周一就回来。
A:等你回来再去吃火锅吧。
coelacanth:行,但你搬家我就爱莫能助了。
A:也没指望你帮忙好吧。
叶明蕴立即给他连发三个不同的竖中指表情包,配上一个“滚”字,原本的一点愧疚在瞬间烟消云散,懒得再理他,她收回手机,一抬头,对上叶昙从内后视镜里投来的目光。
“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叶昙问。
“妈妈。”叶明蕴下意识把手机装进包里,“是在跟唐挽他们聊天,有点事情。”
叶昙淡淡地“哦”了一声:“小风是不是要搬出去住了?”
“好像是的。”叶明蕴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汽车行驶很快,眼前的景色飞去掠过,眨眼间就是新天地,她什么也看不清。
“都长大了啊。”韩锦瑜在副驾驶座上感叹。
叶明蕴没接话,瞥见放进托特包的手机屏幕亮起,有人发了消息,便伸手去拿。还没正式碰到,让人不安的视线再度飘来,叶明蕴悄悄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叶昙的声音很轻,却不容违抗:“别在车上玩手机。”
“好的。”叶明蕴抽回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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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庭风这周末搬到租的房子里去,叶明蕴远在隔壁省,他其实没有找人帮忙,不过唐挽与周以砚不请自来。
昨天下起了暴雨,天气凉爽了起来,而且没有太阳,是个适合搬家的好时机。
他的东西其实不算多,很快就收拾完,还有不少锅碗瓢盆类的工具根本没有买,唐挽送了他一台空气炸锅,周以砚送的地毯。
“还有这个。”唐挽把之前带来的另一样东西递给他,“叶明蕴给你的。”
很大的箱子,重量也不小,柳庭风放在茶几上拆开,先是露出黑色的圆形灯罩,然后是底座和其他配件——叶明蕴给他买了一盏宜家工作台灯。他记得这一款,叫TERTIAL,叶明蕴很喜欢它的造型。
“什么毛病。”他笑出声,“送别人自己喜欢的东西。”
把台灯重新放回纸箱里,收到卧室去,柳庭风走出来,看着还没走的两位发小,和他们一起去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
中餐厅,同高峰期错开,因此人不算多。等待上菜的途中,他给叶明蕴发了条微信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收拾好房子了,按理说叶明蕴应该回得很快,却迟迟不见回复。
“受不了了。”他对面的唐挽说,“我受不了了。”
柳庭风抬起头:“你受不了你自己了?”
“滚。”唐挽白他一眼,“我受不了你了。”
柳庭风也不跟她客气,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恶心她:“为什么不是你走?”
“给叶明蕴发消息她没回是吧?”唐挽不怒反笑,甚至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你也太好懂了。”
周以砚也受不了了:“你俩行了。”
看见柳庭风古怪的脸色,他又问:“不是吧,真就这原因?”
柳庭风理不直气也壮:“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周以砚说,“就是觉得唐挽说得对,这方面你确实挺好懂的。”
“她没去你们公司而去了另一家的时候,你也没这个反应。”唐挽说。
柳庭风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起来有点欲盖弥彰的故作镇定,他说:“这很好猜,我没那么重要。”
周以砚和唐挽都沉默了。他们都了解叶明蕴,她是一个很好相处、相处起来会让人愉快的人,和她聊天永远不会担心冷场没话题,因为叶明蕴总能说出一些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可很多人和她相处,也仅仅是能“相处”而已,她不会吐露心事,不会交代自己,如同一面毛玻璃,只能映出轮廓,却看不清样貌。这可能也算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主义,封闭、隔绝天日、拒绝交流。
“我说,柳庭风。”唐挽沉默片刻,叫他的名字,“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好奇,你怎么能憋到现在还不表白的?”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叶明蕴,但是一旁的周以砚听懂了,柳庭风更听懂了。
平心而论,柳庭风的表现属实明显,乐于发现和分享八卦的周以砚是第一个察觉到的。
高二的时候,叶明蕴的班级负责打扫学校的公共区域,教学楼附近的小操场。唐挽没和她一组,叶明蕴是和班里一个男生一起的。因为要提前去学校,她那一周的早晨都没和柳庭风一起上学,因此周三的清晨,周以砚在校门口遇见柳庭风。他想过去打招呼,却发现柳庭风在教学楼门口的银杏树下站着,神色晦暗地盯着乒乓球台旁边的两名学生。
那男生个头很高,长相清秀,手里拿着抹布,一边擦拭乒乓球台上的灰尘,一边和旁边扎着高马尾拿着扫帚的女生说这话,似乎是提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两个人一起笑了,随后男生恶作剧般地拽了一下她的马尾——
柳庭风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留下风和男女生的声音在背后。听不清楚,也不愿意再去关心。
那天中午,柳庭风与叶明蕴吵架了。吃饭的时候柳庭风明显心情不好,叶明蕴试图缓解他的情绪,反被阴阳怪气,怒火被成功点燃,她吃完饭拉着唐挽就走,一个眼神都不留。于是饭桌上只剩下他与周以砚。
周以砚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柳庭风突然问他,我是不是挺讨厌的?周以砚目瞪口呆,盯着他久久不能说出话来。柳庭风何许人也?学霸、帅哥、家境好、就算有时候那张嘴能把人气死,还是有不少女生或试探或坦诚地接近他,几个人平时聊起这些事情,面对揶揄挖苦,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完美的”。
他说:“柳庭风,你是不是……”他想说柳庭风你是不是今天生理期啊?但没敢说完整,毕竟他打不过他。他惜命。
柳庭风没看他,目光还停在叶明蕴离开前坐的位置上,一分钟前叶明蕴还在抱怨早上没睡够。他用一种自暴自弃的语气说:“对,我就是喜欢叶明蕴。”
虽然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以柳庭风这种骄矜的性子,他居然能这么坦诚,惊得周以砚差点勺子都拿不稳了。他你你你了半天,硬是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柳庭风烦躁地瞪了他一眼:“你结巴了?”
周以砚立刻闭嘴,柳庭风又说:“你别告诉唐挽。”
如果唐挽知道了,怕是天天把叶明蕴保护起来不让他们见面,就算他俩两情相悦唐挽也能当无情天帝把织女捉回天庭,毕竟她是那种闺蜜谈恋爱就能化身狂犬病患者的人。何况叶明蕴目前看起来对柳庭风根本没那个意思。
结果后来唐挽还是知道了。她对于这类事情并没有兴趣,与其说是迟钝,不如说是家庭因素造成的冷漠。周以砚知道柳庭风“秘密”的同一年秋天,学校参加省里举办的辩论赛,叶明蕴是一辩,柳庭风是四辩,比赛当天,叶明蕴有点发烧,在后台休息。唐挽和周以砚溜到后台去看她,看见叶明蕴枕着柳庭风的腿睡着了,还盖着他的校服外套。饶是再不理解人情世故如唐挽,在看清楚柳庭风看着叶明蕴的表情和眼神,一切也就明了。
叶明蕴在休息,她没办法直接冲上去揍人,唐挽拉住周以砚的后衣领就走,在会场外质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周以砚欲盖弥彰,问东答西,把唐挽整得没脾气了,最后她叹了口气:“算了。”
“啊?”周以砚一愣。
“我说,算了。搞得我像不让七仙女谈恋爱的王母娘娘一样。”唐挽说,“叶明蕴要是不喜欢他那他做什么也白搭,我管不着。”
“叶明蕴跟你聊过这个?”
“没有,你是不是弱智,明显柳庭风单箭头。”唐挽没好气地说,“我的意思是柳庭风现在最好给我憋着,高考结束再说。”
高考结束后,有知道他们四个人关系好的女生来找过唐挽或者周以砚。目的无非是两个,询问柳庭风是否有女朋友,试探叶明蕴与柳庭风到底什么关系。那些筹备表白的、试图表白的人从来没有去找叶明蕴问过关于柳庭风的问题,因为害怕得到某个答案。尽管那是不成立的、只是他单方面的。
柳庭风笑了一声,店员在这时把热菜端了上来,他抽出一双筷子,对齐,餐厅内的灯光衬得他很白,又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寂寥:“你们俩看得出来有什么用,她又不觉得,偶尔意识到了又不敢承认,自己安慰自己是瞎了。”
唐挽下意识接了一句:“就喜欢吊你是吧。”
柳庭风抬眼看着她,又一次笑了,只是这次是冷笑:“这么懂?就像你吊着杨承圭是吧?”
“滚。”提到熟悉的名字,还是一个发小都知道的、和她有诸多关系的人的名字,唐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我没吊啊,天地良心,我都说了无数次不可能让他放弃了,他就是不听。”
“喜欢死缠烂打?”柳庭风挑起眉,唐挽不满地看着他,却又听见他不急不慢地说,“好巧,我也是。”
(四)
门被打开,叶明蕴提着小行李箱走进去,妈妈和爸爸在门外道别,她没什么心情参与,只是停在原地。她在房子里面,父母在楼道内,深色的门框和门把一切都隔绝开,分割成两个世界,好像互相颠倒。韩锦瑜看过来,叶明蕴立刻挥了挥手,露出微笑:“爸爸再见。”
她太懂如何让家长满意了。
关上门,行李被放到房间里,没有心情收拾,但是需要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睡衣、遮阳伞、化妆包、运动鞋、kindle、在景区里买的明信片、充电线——啊,充电线不见了。
行李箱里没找到,随身带着的包里也没找到,一遍可能是不仔细,两遍三遍四遍,那说明是真的不见了。她站起来,走出房间,叶昙正在客厅里看美剧,男主角的特征太明显——她在看《绝命毒师》。
“妈妈。”她走过去,停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你有看见我的充电器吗?”
“那是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叶昙甚至没看她,“你再找找。”
“都找过了。”叶明蕴说,“可能是掉了,我出去重新买一个,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没有,不用。”
换了鞋出门,附近的便利店里有卖充电线,刚在收银台付了钱,外面就开始下雨。叶明蕴又走回便利店买了一把伞,结账的时候才发现柳庭风给她发了消息,都过去十分钟了,她连忙回复。
A:下雨了,还不回来?
coelacanth:刚回来。
A:多久出来吃饭?
coelacanth:我也要上班啊,周末吧。
A:行。
周以砚刚找到工作那会儿,他的家里人不太满意这个工作,执意要找关系让他去熟人的出版社,事业单位,可靠稳定,周以砚没同意,实习期间和同事相处和睦,做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后来实习期结束,同事变脸如翻书,一开始一天能在群里吐槽不下二十条,还萌生了辞职的想法。他们几家人关系不错,叶昙知道了,聊天时提起来,评价说:“这就是不听大人劝告,一意孤行的结果。”
想起这件事,叶明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不仅是公司里氛围好,没有让她不适的勾心斗角,更因为少了这些烦心事,她也不用听妈妈语重心长的过来人意见。
汝成游戏换了CTO,对方是从国外知名游戏公司来的,听说和汝成的总裁岁聿曾经是校友,叶明蕴在谷歌上甚至能搜到一堆她的相关词条,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人能成为自己的直系上司。
周五部门会议,叶明蕴得了近距离看她的机会。新来的CTO是个大美女,姓江名泉,一听就是个温柔的名字,本人气质却有些冷漠,眉眼精致,干练,坚定,雷厉风行……“生人勿近”。会议结束时,江泉拿起文件夹和一串钥匙往外走,叶明蕴眼尖,捕捉到她的钥匙扣,那是上个月新发售的催眠麦克风的周边,淘宝上代购起码还需要再过半个月才能发货。定睛一看,橙色的背景,居然和她喜欢同一个division。
下班回家的路上,叶明蕴和柳庭风聊起天,提到这位上司,柳庭风对她这个对美女有滤镜的行为见怪不怪。
A:游戏公司有二次元不是很常见?
coelacanth:可是她是美女诶!
柳庭风发了个表示无语的黄豆表情包。
coelacanth:我觉得她长得很有点那个,《a kite》里的砂羽。
A:你到底是几年级看的梅津泰臣?
coelacanth:……
coelacanth:大学二年级!重要的是表现画面好吧!你不觉得配乐和动作镜头很厉害吗?尤其是那个红耳坠的特写。
A:没看过,不好意思。
她连发五把滴血小刀过去。
有人陪着聊天,时间过得很快,汝成的大楼离家也不远。叶明蕴收了手机,沿着熟悉的路线回了家,打开门时发现叶昙也在。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叶明蕴换了鞋,和她打了声招呼:“妈妈,你吃饭了吗?”
“我没吃,但是一会要出去了,不用管我。”叶昙合上电脑,“有点事。”
叶明蕴没多问,这是她们一贯的相处方式,有时候比起母女,她觉得他们更像是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她点点头,准备进厨房:“好。”
女人突然叫住她:“你充电线找到了吗?”
“没有。”不是之前就说过了吗?叶明蕴的疑问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往厨房走,“应该是掉在酒店了,我买了新的。”正好插口的位置也快烂掉了,该换了。
冰箱里还有前几天没吃完的意式肉酱和通心粉,又找到了四分之一个洋葱,晚饭的选项瞬间出现在脑海里,她将它们从冰箱里拿出来。
切好洋葱放在一边,烧水,放通心粉,煮熟后捞起来,下洋葱和肉酱,又加了一点番茄酱,炒热后再把通心粉放进去——
“叶明蕴。”
妈妈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叶明蕴转过身,女人手里拿着一根充电线,白色的线因为使用了太久而变得有点脏,端口贴了熟悉的红色MT和纸胶带。
是她找不见的那根充电线。
“你怎么……”
“这是你走那天掉在酒店的,我把它带回来了。”妈妈高高在上地降下审判,用悲天悯人的语气和眼神——你身上有不可饶恕的罪孽,你是神话里的黑山羊,而我选择原谅这样不堪的你,“那天你说你没找到,我就在等你开口问我,或者找酒店客服,等了快一周了,你什么都没有做。二十多岁了,东西四处乱扔,处理方法选择了最浪费的那个。”
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就像笃定她是错误的而自己是正确的,叶昙把充电线轻轻放在餐桌上,明明没有声音,明明隔得很远,叶明蕴却觉得自己听见了“咔嗒”一声。
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碰在一起的,然后不可阻挡地裂开。列车正朝着悬崖奔驰行驶。
“我出门了。”叶昙往鞋柜的方向走去,她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女人的语气淡淡的,像交代她不要忘记吃完饭要洗碗,“希望以后你不要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很快,门被关上。叶明蕴把目光从充电器上收回来。要吃饭,她想,有人和她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吃饭。
把通心粉倒进锅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巨响,厨房应声炸裂,或者一瞬间应有彗星袭来,把这里夷为平地,抹去她几十年来的生活痕迹,只留下风都能毁灭的灰烬。
好像有点晕。她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
放在料理台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柳庭风发来询问的消息。
A:宽窄巷子还是蜀大侠?
叶明蕴没有注意到这条消息,凭着本能吃了饭,洗了碗,整理好厨房。目光扫过菜刀架,干净的,锋利的,方便的,没有痛苦的。她走过去第一步,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A:不说话装高手?
手机就在菜刀架旁边,叶明蕴走过去,拿起来,输入密码解锁,看着柳庭风发来的消息出神。
五分钟后,她回复:没有,我困了,明天早上起来再说。
没管柳庭风什么想法,她迅速关了机,拿着手机走回到房间,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不再开灯,把自己蒙进被子里,融进黑暗里。如果能就这样把自己闷死,那真是再好不过。
梦里也不是什么好事,场景是熟悉的医院,没有太重的福尔马林的气味,但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脸凝重地把检查结果递给门口的病人家属。还没轮到自己的,爸爸彳亍着,忧心忡忡地问:“如果很严重怎么办?”
她听见妈妈冷笑的声音,一如多年前曾经在她的公司里看见她批评因为粗心大意差点泄漏公司机密的下属,不,还要更加不屑,更加刻薄。妈妈说:“说不定是装的呢?”
叶明蕴睁开眼睛,下意识拿出手机看时间,想起来昨天关了机,刚开机,妈妈从门外推门而入,她睡眼惺忪地看过去,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
叶昙走到窗台,叶明蕴的房间有一个单独的小阳台,女人猛地拉开窗帘,刺眼的光泄进来,灌满房间,转身又把手里的东西丢给她:“昨天让你收起来,你的整理方式就是放在餐桌保持原样?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教过你,叶明蕴。”
是失而复得的充电线。砸在床上,陷进被褥里。
“我忘了。”叶明蕴坐起来,充电线又掉下来,落在拖鞋边上,“抱歉。”
“不要躺在床上玩手机。”叶昙说,“不要用‘我忘了’来敷衍一切,你就是不上心。”
“抱歉,刚起来,发现公司有点事,刚刚在看群聊。”叶明蕴眼睛都没眨,镇定地看着她,她在说谎,不过她不在乎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只是用虚弱的、刚起床的沙哑嗓音说,“我起来处理下工作,下次不会了。”
叶昙没说话,但也没准备打扰她,走出去时带上了门。
看着门被关上,叶明蕴看着刚开机的手机连上网络和信号,然后蹦出来几十条消息。她点开微信,基本来自于他们四个人的群,唐挽在群里问有没有人认识什么帅哥朋友能假装一天她的追求者,周以砚和柳庭风一个开价一小时五百一个又开始嘲讽她,然后又演变成了情感交流大会。她没心思仔细看,点掉红点就退了出去。
剩下的几条来自于柳庭风单独给她发的,时间是昨天她回复了消息之后。
A:?
A:这才几点?
A:你这个年纪你在这个时间睡得着觉?
A:几个意思?
A:手机关机?你很高贵?
A:你最好是明天起来回我消息。
叶明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是脸变得僵硬,最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动了动手指。
coelacanth:醒了。
A:还挺早的。
A:自然醒?
coelacanth:嗯。
A:不容易啊。
A:?
coelacanth:昨天没回消息是因为我妈来了。
叶明蕴没有再回复,发那几个字都耗费了不少的力气,她需要休息。谁知道她刚放下手机,柳庭风又来问她昨天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A:所以今天晚上去宽窄巷子还是蜀大侠?
叶明蕴凝视着手机屏幕,呼吸平稳,亮起的屏幕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她久久盯着它,一动也不动,好像自己是一座雕塑或者一块化石。问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她很想问他。
外面的太阳光好刺眼,看起来是个好天气,凉爽舒适,适合生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视网膜,模糊了视线,一点一点沿着脸颊滴落。
原来化石和雕塑也能掉眼泪。
明明是不想回复的,可闭上眼睛之前,她还是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coelacanth:不想吃了。
-
从熟悉的保安亭到熟悉的楼道,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如果是一路狂奔过来,只需要两分钟。柳庭风大学时期有锻炼的习惯,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叶明蕴家在他家对面,都是二十八楼,走楼梯远比不上电梯,前提是运气够好。但医院不一样,医院需要面对湍急嘈杂的人流,需要面对推着单价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这远比从自己所在的地方一路不停歇地跑到叶明蕴家里更难。
但接到叶昙带着哭腔的电话后,他还是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往急诊科奔去。
柳庭风猛地推开门,灌进来一道极其刺眼的光,看见了在站在窗边的人的背影。这里并非只有叶明蕴一个人,可她看起来处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与一切格格不入。她站在打开的窗户前,那些光凌乱地落在她的头发和侧脸,最后让他看清她右手手腕上缠绕着的重重叠叠的纱布。摇摇欲坠,像冬天来临前最后一片失去生机的树叶,枯萎到快要窒息,下一站就能消失。
已经忘记这里是最需要安静的公共场合,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叶、明、蕴!”
其实柳庭风很少会叫她的名字。很小的时候会跟着家里大人叫她“小蕴”,长大了不知道是出于少年人别扭的心态还是自尊心,不再这么称呼她,再后来连名字也不叫了,只有在叶明蕴说出“柳庭风”二字时,他才会幽幽地回以“叶明蕴”。即使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只要他开口,叶明蕴就是会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柳庭风叫她的名字,叫了两遍,惹得外面的人都探着身子想来看个究竟,可叶明蕴没有动,没有回头,置若罔闻。
所以也没有看他。
“聋了是吧?”
柳庭风压低声自言自语着,像要嚼穿龈血,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迅速冲上前去,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用力关上窗户,与此同时还不忘死死抓住她没有受伤的手臂,不顾她的意愿猛地把她往回拉,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光找不到的地方。
力气很大,无法挣脱,叶明蕴终于有了反应,似是回到人间,眼神却无悲无喜,看着他,如同一台摄像机的镜头。她气若游丝:“……你怎么过来了?”
“你想让我过来给你收尸?”他语气凶狠,表情却极尽悲伤,看起来快哭了,“什么意思?不想吃火锅又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他想问你为什么又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趁你父母下楼缴费的时候你望着窗外是不是又一次想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可他问不出口,他做不到面对这样一张脸时去质问她。
“……没什么胃口。”叶明蕴试图挣开他,“痛,你放手行么?”
“痛就对了。”柳庭风恶狠狠地说,“你做梦。”
她没再说话,似乎是累极,连呼吸都要消耗能量,已经不想再说话了。她颤抖着开口:“……算了吧,真的没什么意思。而且这里这么矮,窗户也只能打开这么点,我也跳不下去。”
“叶明蕴。”柳庭风不是第一次露出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可却是第一次让她觉得害怕,属于高挑男性的气息要把她吞没,离得太近了、太近了,柳庭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她生吞,“我再说一次,你别想把我排除出你的生活。”
再说一次?什么意思?难道以前还说过?
叶明蕴茫然而无错地看着他。
“你想都别想。”柳庭风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高中搬家的那个晚上。崭新的房间,浅到看不出来是绿色的墙纸,高到天花板的书柜旁边,悬在头顶的工业风吊灯。第一次让她意识到原来柳庭风有那么高的那天,他靠近她,凑近她,呼吸相融,又停在一个不会碰到她的距离,极尽压迫感。他说,你别想把我排除出你的生活。
一模一样。
生活。工作或者学业。母亲与父亲。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还有诸多来源不明的痛苦。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一把朝着叶明蕴飞奔而来的铡刀,那么她不会躲开,她已经接受,无法与痛苦和解,无法逃避痛苦,被痛苦选择,被痛苦裹挟,可能离开才是唯一的出路。
在柳庭风狠狠抓住她的手之前,她的的确确是这么以为的。
(上)
叶晖并非一个人来,他还带了名大夫。
让众人退至一边,大夫上前准备验尸查明死因,路过十四的时候,她们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汇。眼前这名大夫亦是出身万花谷,十四记得她的名字,也听药王提起过自己有那么一名叫裴昭钰的徒弟,说她已经离开花谷多年,行医游历四方,因为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十四曾经也听过有关于她的传闻与故事,却没料到会于名剑大会期间,在藏剑山庄遇见。
明月高悬,夜色侵染院落,四下寂静无声时,裴昭钰终于检验完毕。她收起银针,起身看向叶晖:“叶二庄主,这件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裴大夫何出此言?”
“这位云少侠身上不止一种毒。”裴昭钰道,“有烈性的,有慢性的,但无论哪一种,轻则导致残疾,重则丢掉性命。”
叶晖一愣,伸出手:“裴大夫可否展开细说?”
“自然。”裴昭钰点点头,“我并不能确定他是因为哪一种毒而死,但却知道他身上有多少种致命的毒。云少侠身上最明显的,是一种被称为‘牵机’的毒,这种毒无色无味,只需混入日常饮食中,甚至是皮肤接触都会有明显效果,中毒者轻则肠胃剧痛,重则全身抽搐,肌肉僵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名为‘落木’的毒。”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小范围内的几人听清楚,在听见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谢息澜和十四几乎是同时猛地转头看向她。
被二人用如此强烈的目光盯上,裴昭钰却依旧冷静,她回看过去,平静道:“二位也知道‘落木’么?”
谢息澜道:“露沾草,风落木。无需试探,我不仅知道,几年前,我曾见过。中这种毒的人会因为剂量不同呈现出不同的效果,但不论如何,都是极其危险的。”
“据我所知,这种毒应当已经被消灭干净,并且不留痕迹。”十四眉头紧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落木此毒,那怕只是一点粉末,都会让人产生幻觉,严重者甚至会自伤自残,若是服用过多,毒性发作迅猛,起先是大汗淋漓,随后是四肢发冷、麻木,若是这时还未得到及时的治疗,脉搏便会逐渐停止,最后死亡。”裴昭钰缓缓道,“我亦听说数年前万花谷罚恶使曾出动,随后落木之毒在江湖上再无踪迹。对云少侠用这种毒,还会牵扯出别的问题,若非恨他入骨,我很难理解为何会采取这样极端的办法。”
李相锦跟着思考道:“何况名剑大会才开始没几日,云少侠才参加了比试没多久,不论过程如何,也算是万众瞩目,在这种时候动手,如果不是有完善的计划,那么会不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最近有什么事发生?”谢息澜沉吟片刻,“无非是云子真擂台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这件事莫不是刺激到了凶手?”
“前几日山庄里倒是吵过。”十四思索着,“说是怀疑场次安排弄虚作假,给世家弟子行了方便,不过后来倒是被平息了,只是这种事情真的会让人起杀心吗?谁这么神经?”
“并且……同云少侠一样的世家弟子多得是,为何仅对云少侠一人下手了?没记错的话,云家还给他安排了随从,那人现在又身在何处?”
叶晖突然笑道:“几位侠士倒是一点也不急,就不怕被我认为是杀人凶手?”
谢息澜看了他一眼,毫无晚辈对前辈的敬意,只是道:“我昨日刚到藏剑山庄,今日就做出这种举动,还故意被你们逮个现行,未免太蠢。何况我若是要杀云子真,何需如此费劲?你早就看出来了不是么?”
十四的态度则恭敬了许多,只是说出的话并没好到哪里去:“若是我想杀云子真,一不会让人发现,二不会让他死得如此明显。从我发现他死亡到你们发现我,这中间的时候都够我清理好整个现场了。”
李相锦没想到这两人说话这么直接,尴尬地笑了笑,朝叶晖行了一礼:“若我猜得没错,叶二庄主来到这间院子里时,已经看出我几人的实力与性格,也判断出我三人并非凶手了,所以才放任我们在此,没有立刻行动。”
“若你三人故意隐藏自己呢?”
“不会的。”李相锦有礼有节道,“这位……少侠的剑虽然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却能从他的身姿和掌心的茧看出来他是武艺高强之人,我来得最晚,被各位藏剑弟子发现时,他分明能够以一敌三,却没有动手,并非是想要隐藏实力——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隐藏过自己的实力——而是自己也对云少侠的死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个对自己武力极其自信的人,是不可能会选择用毒的。而这位万花谷的女侠,我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了,她手上拿着一包药草,这或许很容易成为证据,可这草药包用的线是别院里花谷大夫们会用的,这说明她是从别处带来的,这房间里虽然也有草药味,却并非同样的包装,若是想要掩人耳目,不应当如此不小心,更何况,同样的,在几位藏剑少侠赶来前,比起说想要抢先一步消灭证据,她更在意的是眼前的人为什么会死、中了什么毒——她都已经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放着九针的药袋了。”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拘谨地再行了一礼:“抱歉,在下的话有些太多了,这些都是一己之言……”
“无妨。”叶晖摆摆手,“那这位少侠,你又该如何自证?”
“如此说来,我的嫌疑或许是最大的。”他把手中的玉佩递给叶晖,“我来此处,是因为昨日我拾到了云少侠遗落的玉佩,尽管有人能为我作证,但到底是我独自前往,也没有旁人能证明。不过,我相信叶二庄主的判断,也知晓庄主定不会污蔑人清白。”
叶晖却没有接,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倒是把这包袱甩给了我,漂亮。”
“二庄主误会了,我并非——”
“我当然知道,少侠大可放心。”叶晖打断了他,“不过,三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三位可否愿意?”
三人一同看向他。
叶晖道:“在下想请三位替我调查清楚这件事,事成后,藏剑山庄必有重谢。”
谢息澜道:“为何是我三人?”
“三位少侠因为云少侠相聚于此,也算是一种缘分。”叶晖循循善诱,“且三位已与此事发生关系,在下想要隐秘地解决,三位又需要证据消除嫌疑,自然是不二人选。”
十四反应很快:“需要保密?”
叶晖道:“自然。”
谢息澜狐疑道:“二庄主话里有话,难道心里已经知道何人才是凶手了?”
叶晖面不改色道:“少侠此言差异,我若是知道,怎么还会拜托三位?”
十四追问:“若是我们需要帮助呢?”
“力所能及,自然倾力而为。”
两人似乎还想要再说什么,正欲开口,现在最中间的李相锦却突然向前一步,郑重其事道:“我明白了,还请二庄主请放心,二庄主托付重任,我三人必当不负所望,缉拿凶手归案。”
在叶晖的微笑中,谢息澜与十四几乎是同时转向他,异口同声道:“你谁啊?我认识你吗?你怎么就代表我答应了?!”
“二庄主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边上好奇地围观了全程的岁清和回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师兄,下意识拽了拽叶其尘的衣摆,要他低下头来耳语,“你不觉得他是故意的吗?”
叶其尘难得走了一次神,这才回过神来,偷偷打量起叶晖的表情:“……是吗?”
因为路过被抓来的叶至清围观了全程,一句话没听进去,只知道是死了人,没看见那床上躺着的死人,表情倒是不耐烦极了,小声抱怨了一句:“真晦气。”
“小师兄,小点声啊,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岁清和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不然又要被人挑事了!”
“本来就是。”叶至清虽然表情还是不服气的样子,声音却下意识压低了下去,“死哪里不好非死在山庄里,还要找人给他收尸,麻烦。”
叶其尘难得开口:“说不定他也不想死这里。”
他的本意或许是告诉叶至清这一切都是飞来横祸,偏偏叶至清却剑走偏峰:“他还想死在藏剑山庄?做梦呢?他以为他是谁?谁给他的胆子?”
许是这话太大声了些,一旁的叶晖等人都看了过来,叶至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明目张胆,对上自家二庄主的目光,下意识想跑,却被叶其尘眼疾手快地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叶停原来这么关心?”叶晖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就由你带着这三位少侠去查查这几日来我藏剑山庄参加名剑大会的侠士的名单吧。”
“……哈?!”叶至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二庄主,我才不——岁清和你干什么?痛死了!”
岁清和迅速用力踩了他一脚,挡在他面前,朝叶晖露出一个乖巧听话的微笑:“放心吧二庄主,我们保证完成任务!现在就带路!对吧,小师兄?”
她一面对着叶至清疯狂眨眼睛,一面彬彬有礼地对着三人笑道:“三位哥哥姐姐,请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查名册。”
叶至清不情不愿地被叶其尘用眼神威胁,最后勉为其难地跟着岁清和一起走在最前面带路,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踩我那下痛死了,你不会是长胖了吧?”
岁清和表情看起来毫不在意,语气却如临大敌:“小师兄,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你最最最可爱漂亮天真活泼的小师妹说这种话呢?我会伤心的!”
叶至清:“……”
他倒是没看出这个最最最可爱漂亮天真活泼的小师妹哪里伤心了。
叶至清难得如此无奈:“行行好,我最最最可爱漂亮天真活泼的小师妹,你能正常点吗?”
在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插科打诨的时候,叶其尘突然蹦了两个字出来:“没有。”
被两双不明所以的眼睛盯着,他才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故做正经道:“我是说……没有胖,清和太瘦了,多吃点是好事。”
岁清和立刻朝叶至清做了个鬼脸,绕到叶其尘的身边,挽起他的手臂:“还是大师兄对我好!”
叶其尘:“……嗯。”
“喂?”叶至清指着叶其尘不满道,“叶其尘你装什么正经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偷乐!”
“实话实说。”叶其尘板着脸,又停下来看向身后从被领路起便一言不发的三人,“三位客人,这里就是存放名册的地方。”
“诸位不与我们一起么?”李相锦问。
“我们并非负责内院事务的弟子。”岁清和解释道,“三位客人进去了,里面自然有人会领你们去调查,比起我们,他们对这里更熟悉,也更能帮上忙。”
十四道:“多谢。”
岁清和笑了笑,意识到一旁的谢息澜似乎有话想说,但却一直沉默着,小声询问道:“这位姐姐可还有别的问题?”
“姐姐”二字一出,除了身侧的叶至清,另外几人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岁清和眨了眨眼睛,无辜地一个个看回去,全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谢息澜倒也不恼,似乎习以为常,用正常的、属于男人的声线开口道:“我不是女人。”顿了顿又问:“如果有事,找你们还是找里面的人?”
如此明显的声音从眼前身着女装的男子身上传出,岁清和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咔嚓一声裂开,差点没能站稳,瞪大眼睛看着他:“客、客人这话说得……当、当然是都可以……您甚至可以直接去找我们二庄主……”
“我明白了。”谢息澜点点头,“多谢。”
她似乎还没缓过来,用力地抓着叶其尘的胳膊,又转头去看另一侧的叶至清,话还没说出口,发现他已经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表情要多难堪有多难看,甚至比带着一丝厌恶。
叶至清看着谢息澜,半晌,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字:“卧、槽。”
藏剑山庄存放名册的院子,离名剑大会的会场并不算远,只是地势相对来说依山傍水,更加幽静。插曲过后,谢息澜表现得依旧泰然自若,三人进到大厅,那另外三位奉叶晖命令的少年少女便离开了,由房间内的藏剑弟子引他们过去。
在等待对方拿来名册的途中,李相锦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身边这一男一女的姓名,毕竟从今天起他们要一同查案,四舍五入便是同伴,太过生疏怎么都不是好事。
他主动提起话题:“在下还未曾得知二位姓名,不知可否告知?”
谢息澜保持着初见时的动作,漫不经心道:“谢十三。”
“真巧。”十四愣了下,露出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我姓林,林十四。”
二人见他听到名字后愣住,转而一同问他:“你呢?”
李相锦磕磕绊绊道:“在下李、李十五……”
谢息澜竖起大拇指:“……佩服。”
十四立刻面无表情地鼓掌:“……真是好名字。”
(中)
目送几人离开,又让剩下的藏剑弟子离开,叶晖本人却没有要走的打算,而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裴昭钰似乎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道:“二庄主请放心,他不会做什么。”
“裴大夫本人做保,我自然不会怀疑。”叶晖笑道,“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裴昭钰并不意外:“二庄主请讲。”
“不知可否请裴大夫与裴大夫身边这位侠士……帮我一个忙?”叶晖问道,“若是要彻底查出云少侠的死因,不知需要多少时日?”
“三天。他身体里的毒太杂,我恐怕需要三天时间排查。”裴昭钰回答得果断,“二庄主不必担心,我虽只是碰巧来此探望阿蕴,但不会置之不理,必当尽力而为。”
“你来藏剑的机会也不多,本该多陪陪明蕴的,却要来处理这些事情。”叶晖叹了口气,“有劳了。”
“二庄主严重了。”裴昭钰连忙道,“我的时间本就充裕,不会影响什么。更何况,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忽视。”
“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个问题。”
“想杀他的人不多。”不知何时出现在裴昭钰身后的青年神色冷漠,语气也同样透露着事不关己的高傲,他熟悉这里发生的一切,却一直未被人发现,如今突然出现,可在场的另外两人都不惊讶,“但他们都不会用毒,只会用刀,或者雇会用刀的人。”
“公子也觉得不是他们?”叶晖问。
“那群人不会露出这么多破绽,何况还是用毒。”青年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笑得有些轻蔑,“这个杀人现场……太蠢了。”
“你认识他们?”裴昭钰回头。
“……不算,只是知道。”被她看着,青年变得有些不自在,“一年半以前有人托人找过我,让我帮他杀云子真,我已经不做这生意了,自然没有答应。”
“二庄主是想要陆定帮忙查出来到底是谁?”裴昭钰问,“但他已经离开那里很久,未必能查到线索。”
青年没有看叶晖,而是看向裴昭钰:“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查。”
裴昭钰却道:“你不想的话,我就替你拒绝。”
“二位误会了,我并非是想要二位做这件事。”叶晖道,“就算有线索,恐怕与这件事关系也不大,我知晓当年那人如今就在藏剑山庄,这也不是她的手笔。”
陆定扬眉看去:“二庄主是想知道什么?”
“我想要公子替我解答一个疑惑。”叶晖道,“一年半前,那人来找你时具体的日期。”
将名册拿给三人的藏剑弟子名唤叶北,把自名剑大会起始日至今来藏剑山庄之人的名册统统拿给了他们,却没有立刻离开。
十四回过头,叶北微笑着恰当好处地站在一个不近也不远的位置,发现她看了过来,稍稍歪了歪头,再次笑了,那表情仿佛在问“客人还有什么事想要了解吗”。十四在心里算了算距离,这里很安静,再加上没有旁人,只要不是刻意压低声音隐瞒,叶北怎么都能听清他们讲话,她不由下意识地皱起眉来。
“客人不要误会。”叶北察觉出了她的不满,“毕竟此事事关藏剑山庄,由二庄主亲自任命,在下可不能把各位单独留在这里。不过三位还请放心,在下不会多嘴的。”
“无妨。”李相锦也跟着回头,短短的时间内,他竟然已经将名册浏览了大半,“叶北兄身为藏剑弟子,自然要比我们更加熟悉藏剑的一草一木,或许需要有劳叶北兄指教一二了。”
叶北并不惊讶,只是道:“客人请讲。”
“叶兄可知道这份名册每日登记的具体时间段?”他问。
“自然。”叶北道,“按照规矩,山庄自辰时起便会安排弟子坐守,中途存在交换,直至酉时结束。若酉时之后有人前来,便是来我们这边,由单独的弟子为其登记。”
“多谢。”
李相锦朝他微微颔首以示感谢,随后再度翻看起来,他的阅读速度着实是快,翻页声此起彼伏,一旁的十四和谢息澜都没忍住看了过来。
在这期间,叶北一直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又看起来像是在打量和思考着什么,等到那些名册被三人看去大半,他突然开了口。
“三位客人是怀疑凶手在参赛名单之中?”
谢息澜回头看去,没有正面回答:“这件事在你们藏剑山庄传得如此之快?”
“客人误会了。”叶北笑得毫无破绽,“只是因为在下接手此事,被提前告知了而已。”
十四也跟着回头:“公子何出此言?”
“我只是觉得,三位客人都是聪明人。”他道,“出了这样的事,藏剑山庄乃四大世家之一,必然不可能就这样瞒下,或许名剑大会都要被推迟一二,就算如此,逐细查验名册,并不是快捷的方法。”
谢息澜却突然道:“你说话的样子,同藏剑山庄倒是生分。”
叶北一愣,似是有些意外,很快,再次微笑道:“怎么会呢?客人一定是误会了。”顿了顿,他缓缓道:“所以,几位客人真的只是为了探查此事才查看这些名册的么?”
十四面不改色地合上手中最后一本记录唐姓参赛人员的名册:“当然。”
谢息澜轻蔑地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李相锦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叶公子言外之意,仍是在怀疑我们?”
“这件事生得古怪,我虽心有怀疑,但却相信二庄主的判断。”
“那么,这便是一己私欲了。”李相锦得视线微微下移,暗指他留在此处“督查”一事,“人皆有私心,我无意批判,你我不过初见,自然也不能强求信任,只是觉得公子咄咄逼人,虽能理解,但到底有失公允。”
叶北难得一愣,又迅速恢复正常:“你们难道真的觉得凶手藏在这之中?”
“未必。”李相锦道,“但这里面必定有线索。”
叶北挑眉问道:“比如?”
“比如……这里。”
李相锦摊开一侧名单,显示出上面的某个名字,另外几人一同看了过去,上面写着登记在录的名字就在云子真的下方,而其名字与门派让几人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云家,云禾。
“这一天负责登记的人是……叶幼溪。”谢息澜注意到这上面的名字,从李相锦手中抽走,“我去见见他,你们来吗?”
看见叶幼溪这个名字,叶北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随后迅速恢复正常,他走过来道:“不如我带几位去找他吧,若我没猜错,他应当在别院休息。”
如他所言,名为叶幼溪的藏剑弟子确实是在别院,只不过没有在休息,反而整个对面站着的男人聊些什么,面露困难之色,看起来正苦恼着什么。
就算放在人群里,他显然不是最突出的那个,却瘦弱得格外明显,代表藏剑山庄身份的那件明黄色衣衫穿在叶幼溪身上,反而衬得他愁云惨淡的模样更加悲壮,似乎下一秒就急得要哭出来了。
在他对面站着的,则是同样出身藏剑的叶宸仪。分明长了一副谦谦君子的脸,此刻却咄咄逼人,像极了话本里占女欺男的恶霸,叶宸仪表情严肃,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叶幼溪,眉头紧促,飞快地说着什么。
待几人走进了,交谈的内容便一清二楚。
叶宸仪的语气恨铁不成钢:“你到底是哪根脑子抽了啊叶幼溪?让你给你就给,你很有钱吗?你是散财童子转世?”
“……但是他看起来真的很着急。”叶幼溪低着头,小声反驳,语气却心虚至极,“我正好最近也用不上钱,就……”
叶宸仪听得一愣,咬牙切齿:“那不是看你是个软柿子才找你的,你还有闲心给他找补?!”
“表,表叔,别生气了……”他想向前一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似乎是怕对方更生气,“下次不会了……”
“这都是第不知道多少个下次不会了?!”叶宸仪怒气冲天,察觉到有人在往这边走,看过去,却在看见人后骤然沉默了。
叶幼溪见他不说话,心里更害怕了,忐忑不安地问:“……表叔?”
叶宸仪的表情冷下来,看着带着三人走来的叶北,声音冰凉:“有何贵干?”
“叶师兄,在下奉二庄主之命带着三位少侠来查云少侠的案子。”叶北笑了笑,丝毫没被影响到,“寻到了一点线索,恐怕和你这位亲戚有关系,所以想来问问。”
叶幼溪闻言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脸色惨白:“啊?我?不是,跟我没关系啊我是无辜的……!”
“听到了吗?你们可以走了。”叶宸仪扬眉,语气不善,又看向谢息澜,“谢息澜你跟他混什么混?”
叶北不卑不亢地笑道:“非也,并非是怀疑他。”
谢息澜表情不变:“你吃炸药了?”
十四看向他:“你们认识?”
叶宸仪朝十四点点头算作打招呼:“林大夫。”又道:“认识。”
十四又问:“你和他有仇?”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带他们来此地的叶北,叶宸仪和叶北四目相对,前者黑着一张脸,后者笑眯眯地看过去,良久,叶宸仪冷哼一声:“我和叶北没仇。”
十四一挑眉,没再说话,另一边李相锦往前一步,朝他行了个礼:“叶公子误会了,我们只是想问问这位叶公子是否对‘云禾’这个名字有印象?”
叶幼溪依旧躲在叶宸仪身后,闻言思考半晌,最后道:“他来山庄,是我负责登记的,我对他印象不深,但是好像是那个……云、云子真的随从,和他一起来的,住在里他住处不远的院子。”
谢息澜问:“你可记得他长什么样?”
“高高瘦瘦的……有些黑。”叶幼溪努力回忆着,“别的,不太记得了。”
李相锦道:“多谢。”
叶北突然出声道:“几位客人是要去找他?”
叶宸仪看向他,第一个开口:“你又打什么主意?”
“师兄对我误会很深啊。”他笑道,“只是我正好识路,可以为几位带路。”
“不必。”谢息澜突然插进来,“我认路。”
叶北一愣,李相锦跟着道:“叶北兄有事在身,不必再费心了,我们自己去便好。”
说完,同这里人告别,三人一前一后地跟着自称认路的谢息澜离开了,只是在离开之前,走在最后的十四回过头,打量的目光扫过叶宸仪,最后落在叶北身上,在他发现之后,迅速转头,没留下痕迹。
等到三人离开,叶宸仪几人仍在原地,随后他推了一把叶幼溪:“你回去。”
叶幼溪一愣:“啊?”
“赶紧回你房间去。”叶宸仪道。
“……哦,好。”虽然不明所以,但碍于眼前的人发飙太过吓人,他还是默默吞下了疑问,“那,表叔,再见?”
叶宸仪点点头,确认他走远,这才回头看向叶北:“你来藏剑山庄做什么?”
“又来了,师兄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可不明白。”
叶宸仪冷笑一声,猛地拔剑指向他,在即将刺穿叶北身体前一秒停了下来,剑气险些划破他的衣服,叶宸仪怒道:“林北修!”
“叶北”依旧笑着,即使那把来势汹汹的剑就在胸前,也依然保持着那副笑容,闻言,他轻轻地抬手,食指贴上叶宸仪的剑间,那剑颤了颤,他笑着推开,笑意不达眼底:“是哪句话让你确定的?你分明不认识叶北。”
“我确实不认识他。”叶宸仪没有收剑,也没有做出进一步攻击,“你的眼神太恶心了,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让我这么恶心。”
“是么。”林北修的声音掺了几分揶揄,“这还真是……我的荣幸。”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杀人?还是有别的任务?”
“两年不见,你就用这样的态度对我?”林北修向前一步,“我有点伤心了,所以决定不告诉你了。”
叶宸仪似实被他的态度激怒,咬牙切齿道:“林!北!修!”
“小璨如何?”林北修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
“她很好,我告诉她你死了,她说死得好。”叶宸仪冷冷地看着他,“满意了?滚出藏剑!”
林北修只是笑:“这可不行。”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信。”林北修躲开他的攻击,“但你现在要担心的,恐怕是你那个朋友。”
叶宸仪一愣:“你什么意思?”
林北修笑了笑,突然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靠过去,吐息落在耳廓:“让他们去北边的树林,现在恐怕还能有所收获,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上)
师父亲启:
我已随师兄师姐行至江南。昨夜雨歇,有柳生新芽,恍惚间风拂面,才悟已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此处与秦岭不同,风吹梅梢,草木滋生,十丈绿荫荡春光,正是好时节。离开之前,师父曾嘱咐,要我记下每日发生之事,并寄来书信。然谓我而言,日日无新,每日之行皆与我过去相同,无非摘药、择药、抄写撰写药方之事。
师父要我以信记每日,其中深意我早知晓,是为缓我心头结郁。时事起已二年有余,期间我随孙大夫学习,亦陆续与诸多此前未曾见过之人相识,人间百态众生相,或算目睹一二。我曾认真思量自己的当日所做决定是否正确、是否合理,事到如今,仍未得出答案。但可以确定,从那天起,我便无以面对往昔的自己。
近日于四十二佛经所见,沙门问佛,欲求因缘以得宿命,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铙,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然芸芸众生不过尘世一粟,七情六欲、贪、嗔、痴,人以情字写,以情塑血肉,何人能摒弃?又该如何摒弃?求以宿命结果后,人又当如何?
上述所言,不过近日习读之思,并非向师父寻求答案。随时而与日移渐知,事有是非,亦难分对错,世事亦未必有结果。
名剑大会在即,明日便可抵达藏剑山庄,并请万安,顺祝一切都好。
徒 十四 亲笔
第一眼看见的是红色。红色的血蔓延至她的脚边,手里握着刀,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如雨般落下。第二眼看见的是黑色。清夜无尘,月色冰凉,又好似留了一点慈悲,纱一般的光芒轻轻落在眼前少女身上,她身后却是好似永无止境的黑夜,永远也无法融入其中。第三眼看见的是白色。少女坐在轮椅上,下垂的手臂苍白而无力,双眼紧闭,不见一点血色,也因此让留有掐痕的脖颈格外明显,那淤青仿佛枷锁,颜色分明,是极为刺眼的存在。
最后,她又一次看见红色。扎眼的,可怖的的,悲伤的,极具冲击力的,来自少女胸口的红色。
她死了。听不见呼吸、听不见心跳,可十四不知道究竟谁才是凶手。是手握利刃的自己?还是在自己赶来前的人?她应该去检查尸体,摸她的脉搏,测她的体温,用所有学过的知识去判断自己还能做什么。十四想向前,却动弹不得,仿佛有无数双从地底深处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踝,她被困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十四低下头,想挣脱这不知何处而来的束缚,脚下的土地又在这刹那间化为一片黝黑平静的湖,如毫无波澜的死水,安静得好似一面镜子,她在看见穿着深蓝色男装的自己的瞬间,所有的束缚消失了。
于是十四迈出第一步,湖面荡开涟漪,泛起波澜,搅乱了她痛苦的脸,露出一双不属于她的眼睛。猩红的,绝望的,悲恸的,崩溃的眼睛。
她听见有人问她,十四,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仿佛梦魇般,这句话萦绕在她四周,不断回响、回响,是质问,又像是诅咒,可某一瞬间听起来却好似在哀求声讨什么——十四从梦里惊醒。
一支笔轻轻地敲了敲她趴着的书案,十四顾不上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下意识抬起头,蜂腰削背的万花弟子坐在她对面,她生了一张极为英气的脸,就这样坐着,即使是悠闲惬意的午后,背也挺得笔直。她手里拿着一卷展开一半的药册,正看着十四,光从她背后的窗户里洒进来,落了满地。
“可是累了?接下来我来整理吧。”
“是我走神了,让孙师姐担心了。”十四摇了摇头,“让孙师姐来帮忙已经很麻烦了,过几日师姐不是还要参加名剑大会么?”
“我确实是有比赛,但不必太担心,反而是你,可是着凉了?”孙白蔹察觉到她难看的脸色,语气里有几分担心,“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回去歇息吧。”
“没关系的。”十四道,“孙师姐来,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孙白蔹点头道:“藏剑山庄里出了些乱子,擂台下有人打起来了,颜师弟那方人手有些紧张,想让你今日也去帮帮忙。我来时见你整理药方睡过去了,想来是近日累着了,便没有叫醒你。”
“孙师姐客气了。”十四跟着她一前一后站起来,开始收拾出诊要用的工具,“我此番随同门们离开花谷,为的就是锻炼自己,因为贪图一时安逸而懈怠可不是好事。”
“那几人待你可有疏漏?”
她问的是平日里一同起居的同门,十四道:“自是没有的,我与大家相处时间不多,平日也少有交流,可大家都是极其照顾我的。”
“如此便好。”孙白蔹笑道,“两年前药王先生把你带来时你甚至都不愿意同人交流,这次又是学医之后头回出谷,他们都同我说觉得你闷闷的,总是在想别的事,颜师弟提到,不管问你什么都只说还好,因此便格外留意你,现在倒是渐渐恢复了不少。”
十四跟着笑道:“师姐难道喜欢我以前的样子?”
“倒也不是。”孙白蔹认真道,“只是觉得,你其实可以活得更自在一些。”
十四愣住。
孙白蔹摇了摇头,见她陷入沉思,失笑道:“问心是最难的,现下你先尝试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吧。”
名剑大会上的比试还未结束,擂台外反倒沸反盈天,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态何种理由,几拨人立场不同,又分不出谁对谁错,吵到最后直接打了起来,现场乱成一团,来维持秩序的几名藏剑弟子都被卷入其中,受了伤。
十四找到自己同门时,他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甚至因为那群因为受伤而停手的人仍处在同一空间,碍于有忙碌的大夫在,从打架改为了吵架,混乱得不行,就连被藏剑派来的弟子也跟着参与进了这场混战之中。
“装什么装,你们藏剑这次安排的场次,恐怕根本不是随机的吧?装什么公平公正呢?!”
说话的这人十四有些印象,名剑大会的第一天他便因为受伤出局找了某位师姐要了些药膏带走,即使当时没人问他也一直叨叨着并非自己技不如人而是状态不好之类的话,属实聒噪。
又开始了,她瞥了一眼对方,又迅速移开,总觉得多看一眼都嫌自己是在没事找事。浪费时间的蠢货,她心道。
“那不是因为你打不过?”
嘲讽语气十足的话响起,竟然是出自他对面除了脸颊略有擦伤外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损的藏剑弟子。他甚至没有带藏剑弟子的那两把显眼的剑,双手抱臂环在胸前,右手还握着一把看起来精致又昂贵的扇子,和他那把扇子一样,举手投足间无不昭示他出身豪门贵胄。
而他身后,其实还有一名背着剑的藏剑弟子,看那模样,似乎是来不及阻止此人上前,听了他的话,无奈地在一旁扶额叹气。
十四匆匆扫去一眼,看见他腰间别着的白玉腰牌,那玉在光下折射出靓丽的光彩,璞玉浑金,白璧无瑕,显然价格不菲。她想,这人一看就没挨过打。
“叶宸仪你找死!”
果不其然,名为叶宸仪的藏剑弟子成功激怒了对方,竟然顾不得礼仪,就这样连名带姓喊了出来。
“我找死?”叶宸仪嗤笑道,“你这水平,连我衣角都碰不到,到底谁找死?”
“二位不妨冷静下……”一声盖过一声的争吵里,有道声音就这样传进来,又迅速被压下去。
就这?十四心中疑惑,藏剑山庄就派了这么个人来解决问题?有点怂过头了吧?
发声的同样是名藏剑弟子,竟然就是方才无奈叹气的那一位,此刻从人群中艰难地挤出来,现在二人身边。
这一身昭示藏剑山庄弟子身份的明黄衣衫让他整个人显得齿少气锐、意气风发,想来他是与叶宸仪同行,一同来处理这场意外的,只是眼下……他似乎丢了话语权,也没什么说服力。
“凌夙臻你去边上站着。”叶宸仪挥开他伸来的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这腌臜混沌我就不姓叶了!”
“叶宸仪,你别以为你是藏剑的人我就怕你!”
“你怕是怕打不过我丢人吧?”
“你……!”
眼看着气氛剑拔弩张起来,那人就要再次挥刀刺来,突然,一把灵巧的剑就这样横了进来,挡在二人之间,一直焦急不安的凌夙臻似是忍耐到了极致,就这样微笑着看捏他二人,又迅速在他们之间的间隙里插上一把本背在身后的巨大重剑。
一瞬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不仅是因为这两把剑锋利的剑光,更是因为重剑砸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二位,有话好好说嘛。”青年没有收剑的意图,先是看向最开始说话的路人,一改之前的模样,声音洪亮,有条不紊道,“赵大侠若是质疑我藏剑山庄名剑大会的公平性,大可申请重新挑战,我相信山庄也不敢不应,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若大侠您仅仅是因为输了比试心里不痛快,想要寻个发泄便予人污名,我藏剑山庄必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那名路人似乎被吓到了,吞吞吐吐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叶宸仪冷笑一声,他又旋即看向他:“宸仪兄护庄心切,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还望下次勿要这般自我行事了,三庄主是让我二人来帮忙的,不是来捣乱的,对吧?”
被他这样一看,叶宸仪下意识躲开他责问的目光,含糊其辞:“嗯……你说得不无道理。”
嚯,在一旁围观了全程的十四眨了眨眼睛,心道,原来是三个人都急了,只是这个凌夙臻急起来反而会说话了,有意思。
她本欲继续观战,阴影投下来,挡住了部分视线——有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这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看他的装束和腰间别的酒壶与长棍,多半是丐帮弟子。他本想朝十四抱拳示意,却因为扶着身旁神情痛苦的同伴而动弹不得,只能冲她笑了笑,语气恭敬地问道:“抱歉打扰了,姐姐可是万花谷的大夫?”
十四看去,这丐帮少年搀扶着的同伴应当与他同岁,这一身极其眼熟的深蓝色劲装让她怔愣了半秒,好在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唐门弟子的寻常装束。
他握着弩的手微微颤抖,有血沿着骨节滑下,落进武器匣中,脸色苍白,被刮破的衣摆和衣袖以及露出的伤口看起来是被剑所伤,但不止于此,他还受了不少眼下无法分辨清楚的内伤。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嘴角,隐约可见血痕,十四指向身后相对僻静的院落道:“我姓林,林十四,你们随我来。”
(下)
“我姓白,白云酒,林大夫你应该也看出来我师承何门和派了吧?”在十四给那名唐门少年上药的时候,扶着他一路走来的丐帮少年从十四的左后方绕到了右后方,先是对她拿出来的外敷草药好奇,接着又开始询问汤药的制作过程和来源,“我也认识名花谷出身的大夫,她姓夏,夏三七,林大夫你可认识?三七姐以前总在花园后院养那些花花草草,然后有需要的时候就会去摘些下来,用我看不懂的方法磨成粉或者煮成汤……这些事情对万花谷的大夫来说,是不是都是基本功啊?”
十四把捣碎的药敷在他手臂的伤口上,用白布缠起来,惜字如金道:“不认识,算吧。”接着抬起头看了那名唐门少年一眼:“这药碰到伤口会有些疼,但效果很好,我瞧你二人模样,是来参加此次名剑大会的,便用了这些,大概三天就能恢复,也不会影响你比试。”
白云酒听见这话,也跟着看向受伤的少年,被两双眼睛盯着,他有意避开了视线,头别向一边,看不清表示,只是那声音让人想到唐门的春夜,淅淅沥沥的小雨融进竹林深处的小溪,淌淌流过,一直向前。他道:“无碍,有劳林大夫了。”
果不其然,在十四上药的整个过程里,他一言不发,甚至都没吭过一声,若不是听出了他起伏的呼吸,十四都要以为他是天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的那类人。
“伤你的人实力并非不如你,所以造成了几处内伤。”十四道,“但更多的是外伤。”
唐还月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没说话。
十四叹道:“这里,还有这里,少侠恐怕是猜到了对方的招式,本可以避开,但为了更快速地取胜,放弃了防守造成的。”
听见她的评价,少年这才有了些许的情绪波动,惊讶一闪而过,又沉入湖底,重归平静。
“你的对手应当出身于七秀坊,这是冰心诀的剑气。”十四又道,“这位七秀的女侠咄咄逼人,这些攻击都是找准了你的弱点来的,你倒是沉得住气。”
白云酒再度凑过来,学着她的模样观察起这些伤口,却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所以把目光投向十四:“林大夫,你会武功吗?”
十四愣了愣:“何出此言?”
“你推测所得,与实际情况相差无几,所以我才这么问你的。”白云酒指向唐还月,“这个人,一打起架就不要命,我当时都觉得他要输了,结果他用那么危险的办法赢了!”
十四道:“只是根据伤口的情况判断的而已,我想,这种事情,对万花谷的弟子来说,都只是基本功而已,白少侠方前提到的那位名为夏三七的同门应当也会。”
唐还月把脸别开,躲过他的手,若不是抬起手臂对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困难,恐怕那一瞬间就会拍开白云酒。
注意到十四的目光,白云酒啧啧笑道:“林大夫你别管他了,唐还月就这个样子,闷得很,要你说十句话他才肯说一句——”
唐还月似是忍无可忍,开口打断他:“那是因为你话太多了。”
白云酒不甘示弱:“我那分明是担心你!你这人怎么还恩将仇报,不会还在记我小时候把花盆砸碎结果三七姐认为是你干的事情的仇吧?小气!”
唐还月反驳:“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平心而论,你话确实有点多。”
“若不是我今天把你从擂台上带下来,以你这个不要命的风格,恐怕还要继续躺到傍晚呢!”
“前几日你比试时分明比我更不要命。”唐还月皱了皱眉,“今日都是在我计算范围内,纵然会受伤,但绝不会致命,你,才是毫无章法。”
十四夹在两个人之间,努力维持自己的笑容:“两位,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手上拿着的明明是救死扶伤的银针,配上那张笑脸,却硬生生营造出一种带着不耐烦的阴森来,仿佛这两个人再吵下去,她就要用这针立刻把他二人毒死,再抛尸荒郊野岭。白云酒与唐还月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起当年在成都医馆里被夏三七支使的忙碌日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迅速闭了嘴。
“我在把脉时,发现唐少侠曾中过一种毒,这种毒伤及心肺,至今未能根治。”十四看着他,“我无意打探少侠的过去,仅作提醒,此毒毒性剧烈,余毒残留在你体内,你身上今日受的伤,有几处恐怕是因为这种毒导致的,少侠可知情?”
唐还月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嗯,我知道。”
在他身侧的白云酒也没了那副嬉戏打闹的模样,沉声道:“我们都知道。”
“我明白了。”十四点了点头,将银针收了起来,又拿出一副纸笔,“以我现在的能力,没有办法替唐少侠彻底根治,但花谷有很多优秀的大夫,他们或许有办法。我替少侠写一副活血祛瘀、疏肝通络的药方,再写一封信,你们可以去找万花谷的孙白蔹师姐,让她帮忙。”
“孙白蔹……是今年万花谷来的那位孙白蔹吗?”白云酒似是想到了什么,好奇地追问,“可她不是以花间游出名的吗?”
“确实。”十四点了点头,把写好的药方和信一同交给他,收拾好东西站起来:“只是我并没能认识太多花谷的大夫,孙师姐认识,有了这封信,她应该能为你们引荐一二。”
“原来如此。”白云酒也跟着站起来,同他作揖行礼,“多谢林大夫!”
唐还月也想站起来,但奈何有伤在身,只能僵硬地抬起手臂:“多谢大夫。”
“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十四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却又突然回头,犹豫了半晌,问,“唐少侠,可否再问你一事?”
唐还月坐直身体:“林大夫请讲。”
“唐少侠对唐门可算熟悉?”
“自然。”唐还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点破,“我与大多数同门之前关系虽称不上亲密,但都有个印象,林大夫可是有认识的朋友在唐门?”
“……不。”十四回答得缓慢,像在思考该如何提问,“只是,若有已经选择离开的唐门弟子重新回到唐门,是否会受到门规门法法处置?”
“抱歉,这我确实不太了解。”唐还月道,“若林大夫不介意,待我托人问出缘由,再告诉你。”
十四站在门口,阴影罩住她整个人,模糊了轮廓,她沉默了半晌,最后笑了笑:“罢了,只是略有耳闻,一时好奇而已,不劳烦少侠分心。”她又道:“那副药方,少侠不必尽剂,以利读己即可。”
唐还月一愣:“我明白了,多谢。”
“容我再问一句,二位可是初来江湖?”
白云酒道:“算,也不算。”
“如此。”十四看着他二人,光一点一点洒进来,终于映出她的表情,似是白云孤飞,睹物伤情,她道,“人生若尘露,我祝二位一切顺利,后会有期。”
十四沿着原路,回到同门在的地方,帮忙照顾那些来参加名剑大会却因此受伤的侠士,待到今日结束,已是日落。
她回到住处时,门口却站着个人。
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很早便意识到她的到来,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选择在不惊扰她的情况下再回头。
云子真看见她,向前一步,抢先开口:“林大夫可还记得我?前几日我初到藏剑,生了病,那时候是林姑娘替我开了副药方,我因为好奇,还同林大夫聊了聊草药。”
“自然是记得的,林少侠。”十四停下脚步,问道,“不知道少侠来此,所谓何事?”
“不知林大夫可还记得,在下提到在下养了一只鹦鹉,他这几日不知道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受了伤。”云子真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我想向林大夫寻一点附子和莨菪子用于止痛。”
“因为我们那天聊起来,这二味药材有镇痛的功效?”
“林大夫果然记得。”云子真眼睛一亮,“我知这是不情之请,眼下这藏剑山庄我也没有认识的人,想到那天与林大夫交谈甚欢,或许也能算上朋友……”
十四抬手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明白了,只是云少侠,我现在不能给你。”
云子真一愣。
“一是前几日这二味药材被用得频繁,现在剩下的也不多,我还得与同门商量一二,没有权利直接给你;二是附子和莨菪子的作用并非只有镇痛,若是稍有差池,云少侠的爱宠恐怕不只是受伤这么轻松了。”
“只是鹦鹉毕竟只是飞禽……”
“无妨。毕竟以前在花谷学习,我们也不会用在人身上试验,飞鸟走兽的命也同样是命,在我眼里并无区别。”十四看着他,“不知云少侠明日可有时间?酉时可好?”
“明日我有比试,恐怕有些为难。”云子真面露难色,“好在鹦鹉的伤并不重,只是他看起来深受其扰,我不想让他再痛苦……不知后日,林大夫可有空?”
十四道:“没问题。”
“如此,又要麻烦林大夫了。”他再次朝她行礼,“在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
十四却只是摇了摇头:“云少侠严重了,无非是举手之劳。”
云子真的身份,十四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不认识,起初因为风寒遇见,或许可以说是偶然,但今日他来此,十四没能猜透他的想法。
他是云家子,盼望着结交他的人到处都是,愿意为他鞍前马后的人绝不在少数,他却特地出现在自己的房门口,寻几味其实哪里的药房都能找到、偏偏想也知道在藏剑山庄可能用处频繁的草药,实在是奇怪。
她不可能直接如他所愿,但却愿意上钩,一探究竟。硬要说的话,身为万花谷的医者,整日处理的事情确实枯燥无趣,云子真却是个有意思的人。
所以,十四几乎是分毫不差地按照约定的时间带着草药来到云子真所居住的院落,只是在还没进去之前,她便已经察觉到不对。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
她果断推开卧房的门,看见了混乱的房间,死掉的鹦鹉,和躺在床上、没有呼吸的云子真。
尚来不及做出反应,脚步声传来,十四猛地回头,竟然是有人来了。
出现的人穿着一身黑衣,身负一把用黑布缠绕严实的剑,分明是女人的打扮,十四却一眼看出他是个男人,他在看见云子真的尸体时,眼神同样惊讶。
她二人对视一眼,互相之间都还未能开口,第三个人出现了。
手持玉佩的纯阳弟子是他们中最惊讶的那个,又或许是因为没有时间给他思考和缓和表情,藏剑山庄的人也发现了这里的不对劲,于是他们三人被强行留在此地,等待叶晖亲自来处理。
(上)
风挟雨打落在屋檐,溶溶月色下,暮云拦星河,千里江山具化为雪。本该是值得斟酒回味,吟诗一首的场景,出现在这里的人却并无此意。身着黑色长裙的剑客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衣衫,闭上眼,它们仿佛如泪水般落下,接着,手中剑猛地出鞘,寒光映亮黑夜,与日月争辉,要斩断这连绵不断的雨丝,锋利的剑刃带着吞鲸斩海之势朝着黑暗处挥去。
可这一剑,却扑了个空。
被剑客手中之剑所刺穿的,不是目标的身体,却也并非空气,仅仅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黄符。不过剑客并不懊恼,表情堪称平静,似乎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很快,剑客收回剑,随手将那黄符揉成一团,扔在一边,黄符跌进水凼中,很快被雨水沁湿,变成绵软无力的一团。
剑客抬起头,和屋檐上持伞的女人对视,目光交汇,后者笑了笑,轻轻一跃,落在他跟前。
这场雨越来越大,女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一盏烛火微弱的灯,浑身上下无一处被淋湿。她穿着紫色的衣裙,身材消瘦,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显得整个人极巨攻击性,又因为皮肤白得不似常人,在这样幽寂的夜晚出现,被那忽明忽暗的灯火衬得更像是志怪小说里含冤而死前来报仇的女鬼。
提灯的女人开口:“三更半夜来此造访,可谓何时?”
同样是身着衣裙之人,骤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身型对比得却有着明显,剑客有些男子的高大身材,亦有着隐约能看出男子痕迹的样貌。
剑客闻言并未回答,只是冷哼一声,这一声,却昭示出剑客的身份——虽然身着女子的衣裙,他却并非女人,而是男子。
持剑的身影映在脚边,比夜色更安静,忽地,他向前一步,手中剑影翻飞,直直对准紫衣女人。剑客的速度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斩断落雨的凛冽剑气仿佛要将空气都凝固,女人脸色骤变,油纸伞应声落地,砸出水花,与此同时,她迅速抬手,手中悬挂灯笼的紫色如长枪般的手柄横在胸前,堪堪挡住这一招。
灯火闪烁,剑掀起冷风,却没能灭掉那盏灯,反而烧得更盛,光焰荧煌,清脆的碰撞声响起,接着剑刃擦着手柄,擦出刺耳的尖叫,几乎要划破整个夜晚。
你来我往中,女人被他密集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剑客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攻击。倏地又是一剑袭来,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女人皱起眉,持灯自上而下,以挥剑的姿势斩向他的剑身。
“铮”地一声,两人武器猛地碰撞在一起的瞬间,隐约能看见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溅射出的火花,女人往回收手,这盏用紫色琉璃制成的灯笼不偏不倚卡住他的剑,压制住他的下一步。
剑客看了她一眼,女人在他做出下一步动作前,当机立断收回自己的灯,敏捷地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面前黑衣的男人当风持剑而立,整个人好似融进整个黑夜之中,他向前,于雨夜中踏出一步,手腕微动,正欲再出招,却见女人抬起手来。
“不打了!”因为她动作里的意思,也因为这句话,剑客愣在原地,女人于是怒气冲冲地走向前,把丢掉的油纸伞捡起来,抖落其上的雨水,“打不过你,不打了!”
剑客虽沉默不语,可眼神里的疑惑一览无余。
“你怎么好意思用这种表情看我?”女人理直气壮地反驳,“分明是你二话不说先出手的!”
“那是因为我看见了你的符。”他的语气毫无波动,不觉得自己有半分不妥,“我知道是你,所以打了个招呼。”
女人“啧”了一声:“每次你打招呼我都觉得自己要没命了。”
不料剑客质疑她质疑得毫不留情:“这是因为你学艺不精,几年过去进步微小,前途渺茫。”
“……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就割掉你这张嘴了。”女人翻了个白眼,又微微低下头,打量着他握在手中的剑,“这把剑之所以出名,不在于它经由何等能工巧匠之手,而在于它的主人。这当真是把好剑么?倒也不见得。”她又再度抬头道:“息澜剑之所以叫息澜剑,是因为你没有为它取名,所以世人便以你谢息澜的名字命名……只要在你手里,木剑铁剑皆可被称为息澜剑,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剑客看着她:“酒司溟。”
名为酒司溟的女人依旧微笑着:“谢息澜。”
“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大半夜不请自来,原来是有求于人。”酒司溟危险地眯起眼睛,“只是你这态度……找我办事,态度如此蛮横,甚至还想揍我一顿,怎么看怎么不成体统。”
“你无非是觉得无聊,又不肯做亏本买卖。”谢息澜不为所动,“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无论何事。”谢息澜道,“这是一个承诺。”
“杀人放火也行?”
“原则之内皆可。”
酒司溟扬眉道:“如此贵重的承诺,我这种学、艺、不、精之人,恐怕担待不起啊。”
“不。”谢息澜道,“我要你找的,不是一般人。”
“若是我找不到任何线索,这承诺可还作数?”酒司溟转动油纸伞,“你也知道,有的人是不能去找、也找不到的。”
“若是你找不到任何线索,这承诺仍有有效。”谢息澜直视她的目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何时骗过你?”
“看来这下我是稳赚不赔。”酒司溟笑了笑,“既然如此,告诉我你要找的人的是谁。”
谢息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雨势见小,潇潇夜雨淅淅沥沥落下,良久,他开口:“……你可还记得岑星?”
“原来如此。”酒司溟被他这样注视,从沉默到无奈,最后摇了摇头,“你们纯阳一派,不是向来以道家学说为道,难道你未曾听过一句话,‘天道忌盈,卦终未济’?”
谢息澜即答:“我在华山只练剑,不问道。”
酒司溟:“……”
“冥顽不宁。”酒司溟似乎要被他气笑了,“两年了,谢息澜,两年时间都够你再一次从华山山脚一路寻人比试切磋到大漠了。我本以为这世上困住你的东西并不多,看来是我失策。”
谢息澜垂眸道:“我只是……还是没想明白。”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酒司溟反问,“你当真以为自己救得了所有人?”
“但我以为我能救下当时在那里的所有人。”谢息澜摇摇头,“他们是因我而死的。”
“因你而死?”酒司溟怒极反笑,“谢息澜,别人称呼你一句谢大侠,尊你一声息澜剑,这里面多少虚情假意,多少阿谀奉承,你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谢息澜微微皱眉,不满道:“你非要骂我的话,用我听得懂的话骂,成吗?”
酒司溟:“……”
谢息澜不解道:“为何作此表情?”
“……算了。”酒司溟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询问,“我手上确实有一些关于岑星的消息,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两天前是他的祭日,我遇到了他妹妹。”
“他妹妹不是……”
“不是那一位。”谢息澜打断她。
“你这么说来,我知道岑星确实有两个妹妹,年纪小的在他长安的医馆帮忙,也就是后来死掉的那位,年长的则据说被送到他家乡的某户商贾人家里去当丫鬟了,可你不觉得奇怪?她分明之前从未出现过。”
“我本来也有所怀疑。”谢息澜拿出一封信,“可她给我看了这封信,我不会认错,这是岑星的笔迹。”
酒司溟狐疑地接过那封信,展开仔细看了起来,越往下看,眉头皱得越紧。谢息澜静静等待她看完,问道:“作何想法?”
“陷阱。”酒司溟不假思索道,“这封信或许非他本意。”
“何出此言?”
“这信里以岑星的口吻告诉你,他做当年那些事情的原因,末了又提到,当年引导他走上歧路之人会在几年后的藏剑山庄现身,分明是要你去参加名剑大会。”酒司溟看向他,“谢息澜,你是剑痴,但不是白痴。”
“前半段应当是他亲笔所写,后半段犹未可知,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谢息澜明白她的意思,“你说这是陷阱,所以在你的情报网里,他真的会在名剑大会现身?”
“不一定。”酒司溟摇头,“你可知道长安点秋云家?”
谢息澜答道:“略有耳闻。”
“长安云家因打出一把点秋刀名声大噪,而锻出这把刀的那位云家家主,年少时曾是霸刀弟子。”酒司溟道,“太行霸刀日渐落没,西湖藏剑却声名鹊起,他似乎是个极其争强好胜之人,因为理念不合离开了霸刀,而后耗费数十年时光,锻出那把点秋刀。”
“这与我的答案有何关联?”
“云家的发迹,我在里面瞧见了那个人的手笔。”酒司溟的目光落在他的剑上,“而此次名剑大会,云家次子云子真会参加,我听闻他们几个嫡系兄弟姐妹正在争权内斗,好不热闹,这样的事,你觉得他会放过吗?”
谢息澜握剑的手骤然发力:“云子真身上绝对有线索。”
“我知道你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我不阻止你,但我有三点要提醒你。”酒司溟叹道,“其一,名剑大会鱼龙混杂,你以前惹了多少人你自己应当清楚,今非昔比,若你再闹大,重新勾起他的兴趣,只怕又要重蹈覆辙;其二,云子真从小被爱怜过甚,养尊处优,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大少爷,你要接近他,我建议你管好那张嘴。”
“哦。”谢息澜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只道,“那第三点呢?”
酒司溟故意拉长了语调:“这第三点嘛……”
谢息澜的思绪被她拉着走:“这第三点?”
“名剑帖千金难求,而你,是个穷鬼,并且是已经离开纯阳宫、没办法跟着他们参加名剑大会的穷鬼。”酒司溟幸灾乐祸地笑了,“谢大侠,请问你要怎么参加呢?”
谢息澜:“……”
成功反将一军,酒司溟还没笑几声,猛地被他盯上,她心道不好,刚想溜之大吉,就被息澜剑拦住去路。
谢息澜分明是在抢劫,说的话却卑微至极:“求你。”
酒司溟干笑两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有名剑帖。”谢息澜抬高手中剑,“帮我。”
酒司溟觉得他不可理喻:“不是,难道我不去的吗?我还要去靠下注赚钱呢!”
“我知道你有很多办法可以拿到名剑帖。”谢息澜看起来不肯罢休,“但我不行。”
“你为什么不行?”酒司溟恨铁不成钢,“你要对自己、对你手里这把息澜剑有信心!”
“我不行。”谢息澜道,“你都说了息澜剑这个身份什么都不是,何况那几年我并非以此面貌见人,再加上我说话容易得罪人,他们不会卖我人情的。”
酒司溟彻底折服:“我是不是还要夸你挺有自知之明?”
谢息澜一字一顿,无比认真:“不需要,但我需要你的名剑帖。”
酒司溟:“……”
酒司溟:“你真是个畜生啊,谢息澜。”
(下)
马车辘辘而过,在青石板路面上留下一道不断延展的痕迹,銮铃锵锵作响,车帘被一把黑色的长剑挑起,仿佛有风吹过,露出一道缝隙,谢息澜借机仔细打量起四周,观察了一番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平心而论,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穿着女装反而更能显示他在皮相上得天独厚的优势,寻常人第一眼看去,瞧见的定是他那张仿若有冰雪之气的样子,以至于会忽略掉他过于宽大的肩膀与特征。
但谢息澜从不掩盖,坦荡无比。
马车内,酒司溟坐在他对面,百无聊赖地托腮看了他一眼,随着寻个话题打发时间:“所以,到哪里了?”
“已经到杭州了。”谢息澜朝她伸出手,“你我就在此处分别吧。”
酒司溟极其不情愿地把自己手中准备好的名剑帖递给他:“我真的恨你。”
谢息澜收起从她那里拿到的名剑帖,脸上瞧不见一点愧疚的情绪:“你最好是。”
酒司溟愤怒道:“你知道吗谢息澜,要不是打不过你这个贱人,我早就揍你了。”
谢息澜这才看向她:“我们刚认识那年你便说过类似的话,这么久了,嘴皮子功夫进步神速,武功却止步不前,毫无用处。”
酒司溟羞愤道:“你不得好死!”
谢息澜依旧不动如山:“你对云子真了解多少?”
“单方面见过,非常不熟。”酒司溟猜到了他的想法,“我得警告你,现在的云家,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没想过直接打上门。”谢息澜反驳,“今非昔比,昨夜你提出的建议不无道理,我确实需要低调行事。”
“你的低调行事就是抢朋友的东西,蹭朋友的马车,并且毫无愧疚之情?”酒司溟白眼就要翻上天,“你知道洛阳城若是有人要来找我酒司溟办事,需要多少银子吗?你一分钱都没给我!”
“我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顺路送我一趟怎么了。”谢息澜觉得她简直是在无理取闹,“云家这次来参加名剑大会的,只有云子真一个人?”
“你觉得奇怪?”酒司溟笑了笑,“据我所知,云子真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分别名为云子晨,云子宁,云子铃,云子焕,他们没有去到任何门派修行,都跟着他们的父亲云晓学习。消息不多,但凡是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比试和集会,他们都会派人参加。三年前,长安城出了个怪盗,衙门都拿他没办法,最后是云子真出手擒下,亲自送到官府,这名声也因此传到这边来了。那之后,云子真也接过大大小小不少的挑战书,无一例外都赢了下来,这名声……自然也就越穿越远了。”
谢息澜冷笑一声:“真热闹。”
“是啊,真热闹。”酒司溟的目光似是透过他看向了远方,“这人一旦多起来,发生什么事似乎都不奇怪——因为人本身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武功究竟如何?”
“比你不足,但他用的那套刀法,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可惜我只见过一次,还隔着擂台被人挡着,有些记不得了,不然还能同你展示一二。”
“何处怪异?”
“那刀法总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酒司溟低头思索着,“杀气很重,出鞘仿佛能闻见血腥味,不像是他那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有的。”
谢息澜挑眉:“或许是他天性如此?”
“不。”酒司溟摇头,“云子真其人,虽有富家少爷的娇气,但并不是一个颐指气使的人。”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抬起头:“你提醒我了,云子真在一年前的春天突然表示自己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战帖,那之后消失了半年,期间云家对外宣称他是闭关潜心练刀去了,再出现,便是名剑大会之前,云家表示自己会派出自家二公子出战。”
谢息澜皱起眉:“名剑大会在即,想要取得好名次而闭关修炼并非不可,只是这声明在这之后……总显得有些违和。”
“我亦有此看法。”酒司溟朝他摊手,“但我不是专业做这行的,他们云家封锁消息实在有一手,究竟这其中的真相是什么,我可不知道。”说完,她又看了眼他的剑,丢给他不知何处带来的黑布:“还有你这剑,最好藏一藏,不然被熟悉剑的人认出来了,息澜剑重出江湖这种事情,可有你好受的。”
话音一落,马车停了下来,雇来的车夫高声提醒二人,酒司溟歪了歪头,示意他下车,谢息澜没有谦让,径直下了车,送别车夫,二人在岔路口停下来。
谢息澜缠好剑,问道:“你准备先去哪里?”
酒司溟心道不好,立刻答道:“我去公孙青月的医馆打一趟,人都来了江南,得见个面,我知道你不会想来的。”
谢息澜表情古怪,想起那个和自己向来不对付的七秀坊弟子,迅速道:“我没想跟你走。”
酒司溟不置可否:“我信了。”
“接下来我准备直接去藏剑山庄。”谢息澜道,“你若有事,去藏剑找叶宸仪,让他转告我,他若不在,你便说你要找谢十三。”
“你这名字一点诚意都没有。”酒司溟笑了。
“这世界上必定有人取这样的名字,说不定在名剑大会的这段时间里我就能遇到好几个叫十四十五十六的人。”谢息澜反驳道,“毕竟大道至简。”
“我可不想和脑子里只有剑没有别的东西的人讨论什么道不道的话题。”酒司溟摆摆手,随后又道,“我在藏剑山庄托人给你安排了个好位置,离云子真房间极近,你找个机会和他套套近乎,说不定能有收获。”
谢息澜拦住准备走的酒司溟:“怎么套近乎?”
“……买点酒?聊聊剑?聊聊人生?呃……要不你还是去找他切磋吧。”酒司溟像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表情难看起来,“但是你下手别那么重也尽量别说话,做人留点余地……”
“行。”谢息澜点头道,“我知道了。”
“虽然觉得你根本不会这么做,但是还是鼓励你一下。”酒司溟满意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加油,谢大侠!”
谢息澜又一次拦下迈步准备离开的酒司溟:“等等。”
酒司溟回头,不解道:“还有什么事?”
“没钱买酒。”谢息澜再次朝她伸出手,“借我点钱。”
酒司溟:“……”
和酒司溟分别,谢息澜转身朝着目的地进发,正好在下午刚开始登记时到达藏剑山庄,或许是运气好,在入住的第一天,谢息澜就遇见了云子真。
安排给谢息澜的房间在云子真客房的背后,不过一墙之隔,在准备回房放置行李、路过云子真所在的院落时,谢息澜瞥见他在院子里练习。
悠悠午后,光穿过闲云间,落在树下一板一眼练剑的青年身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袍,被滑落的太阳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手中握着的那把长刀亦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来。
一招一式,玉堂金马,风流如画。
注意到门口有人迟迟未走,云子真收起刀,往院落外看去,谢息澜抱着剑,一身黑衣沉默不语,他愣了愣,握刀的手下意识用力,正欲开口,却被谢息澜打断。
“好刀法。”谢息澜道,“星斗之气,郁郁峥嵘。”
“这位公子过奖。”云子真并未因为他的穿着打扮与声音的不符而惊讶,自然地走向前,“看您的装束也是来参加名剑大会的?”
谢息澜点点头:“谢十六。”
“在下云子真。”
“我知道你,听说你的刀很快。”谢息澜道,“一开始我并不怎么相信,今日一见,方知确实名不虚传。”
云子真又是一愣:“谢公子的意思是……”
“今日我有要事需处理。”谢息澜手握那把黑布包裹着的剑,没有拆开,没有出鞘,但却正对着云子真,“明日我来找你。”
语毕,他等着云子真的回答,心里盘算着若他拒绝自己又该当如何,却不料云子真只是怔愣一瞬,随后笑了笑:“谢公子一腔热血,我又怎会让公子失望?这比试,不如定在明日酉时可好?”
“没问题。”
谢息澜朝他一拱手,而后转身离去,自然也就没能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平心而论,谢息澜并没有确切的计划,但在看见云子真练剑的模样时,心中也是确确实实想要同他打一场,若是熟起来了,追问一些事情也不会显得太过于突兀。
次日申时,他在自己房间中算着时间准备出发,来到门口,却听见了全然不属于云子真的脚步声。
不详的预感涌出,谢息澜当机立断冲了进去,果不其然,院落里寂静得可怕,房门大开,能看见床榻上躺着的、毫无声息、脸色惨白的云子真,而在他床前,还站着一名紫衣女人。
她手里拿着的似乎是一包药材,隐约能闻见药香,想来是出身万花谷。同他一样,在看见云子真尸体和的时候,惊讶从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随后更多的是疑惑。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谢息澜想,对方和他应该同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们或许被卷进什么极其不妙的事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