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要:上帝创造一个备胎的时候:加一点好人缘,加一点狗血,再加一点老好人——啊呀,手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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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外樱花吐蕊,玻璃窗里帘幕摇曳。阳光偷偷望进小小的办公室,照在山崎润脸上,背后的倒影被办公室呲互的案台桌角咬得粉碎,说不出一句心底深处的东西。山崎面前正坐着他本学期的班主任老师——如果你来御凉亭学院,绝不会漏掉他的名字,如果你没来过御凉亭学院,也一定会对他有所耳闻——九重八云。一个慵懒的中年男子,顶着一头黑碎卷发,总眯着一双睁不开的眼睛。鼻梁上的眼镜似乎下一秒就要跟着他低沉的嗓音一同滑落。然而无法否认,这位国语老师的语言造诣称得上是专家水准。
九重老师这天依旧没有好好整理他的头发,也没有好好理平他的领带。嘴里叼着棒棒糖,指间夹着钢笔。透过前额的碎刘海,穿过有些油污的眼镜片,这位老师向他的学生提问:“山崎同学毕业以后有什么目标么?”
“老师想知道这个做什么?”山崎的目光下意识游走,为了避开九重老师的凝视,山崎将焦点暂搁到九重八云的办公桌上。
交错杂乱的文档最上方放着一张文学社社员的名单。指导老师签名一栏正签着九重八云的名字。无法否认,这位语言高手做一个老师也十分在行。毫厘之间,山崎润扫见了一个熟悉而醒目的姓氏:绀野。
明奈?就像眨眼一样自然,山崎的大脑本能地反应出一个姑娘的名字。然而,叫他失望的是,这位文学社成员的全名是:绀野友梨奈。
“你们都是理科生,而我是文科老师……”九重老师叹了口气。“但好歹我是个班主任,我想知道你们以后的目标,也好敦促你们学习。”对于由文科老师担任理科班的班主任这一点,九重老师也表现得身在局中,无可奈何。山崎看九重八云扶了扶要滑落的眼镜,害怕他下一秒就会说出令山崎脑子里的东西粘作一团的长段名句。
“先试试考上大学。”山崎向后小退了一步。“只要不做个令人失望的人,剩下的应该无关紧要了吧。”
九重老师的目光停留在这个男孩身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却也没就此放手的打算。很显然,九重八云看出山崎想要隐瞒。
九重把他的棒棒糖从嘴里拿了出来,转了个面重新放回了嘴里,舌尖感受到甜味,发出了一阵咕哝。随后将山崎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记录在册。山崎不明白九重因为什么原因不再深追,但多问只会令自己陷入麻烦。于是刚合作不久的师生两人,产生了默契——毕竟人人都藏有秘密。
“老师。”山崎下意识松了口气,原先全用来抵御试探的感官重新开始接收信息。“门口有同学可能想找你。”
经山崎这么一说,九重往门口一望。一个不高的姑娘,正不时往门里探头,手不停梳着前头的刘海,迫切想把眼睛遮住。
“绀野同学,进来吧。”不知是不是错觉,山崎总觉得九重老师对女生要比对男生温暖一些。见友梨奈手里攥着文稿,山崎也不好意思继续占用九重老师的时间。出办公室时,山崎回眸留意了一下这个同姓绀野的女孩。女孩十分警觉,回头确认山崎是否投来疑问。这一回头,正好给两人正面对眼的机会。
只一眼,山崎弄清楚了这股熟悉的陌生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从颧骨,眼角,眉弓到唇形,友梨奈的长相与明奈相差无几。绀野友梨奈,十有八九是绀野明奈的亲妹妹。
友梨奈皱起眉头,显然不适应山崎对自己的注目,山崎赶忙赔上一个微笑,迅速从她面前消失。
巴士缓缓驶入车站,风间总算换上了校服,只可惜看着风间穿着巫女服久了,突然看见他重新穿上男装,山崎反倒有些不太习惯。
“早上好。”山崎向着黑泽与风间挥手。
“早上好。”黑泽携风间缓缓向山崎走来。
“感谢神主没让你摔断胳膊。”风间用他的方式说早安。
“怎么了?”黑泽听风间的语气不像是空穴来风。
“昨天参加同好会的时候,摔了一下……别紧张,我没事——你瞧。”山崎把手肘抬起来扭动,好让两人放心。“再说,这刚刚开学,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希望如此。”风间抱肘瞥了一嘴。黑泽刚开口想说什么,电车呼啸而来,驶入车站。山崎趁机换了话题,拉着三人找座位。
“恭喜你们俩今年也被分在一个班。”山崎打趣。“也不知道是神主偏心风间你,还是偏心黑泽。”风间并不认为这个玩笑有趣,板着脸扭过头去,脸却一点点胀红。黑泽与山崎见这个模样的小雪,不约而同笑起来。“润君分到的班也很好。”黑泽羡慕山崎有九重八云这样的老师当班主任。
一束晨光逃了票,偷偷混进这群少年中间,蹲在山崎书包上,绕过他的侧脸,看到山崎微眯的睫毛。它听到山崎拿出戏谑的语气,这样说道:“我哪有你幸运啊?你不是想认识明奈么?这回明奈也给分你班里去咯~”随后这道晨光随着移动的车厢,闪过山崎的眼眸,发间,消失不见。
“看来神主还是偏心你多一些啊。”山崎靠上椅背,两手掌垫在脑后,车外,田间,覆盆子将熟未熟,看着正酸。风间逮住机会,朝着山崎伤处就是一记手刀。山崎刚才还嬉皮笑脸,吃了这一下立马抱肘蜷缩成一团。
“你再对神主不敬,这胳膊就真要断了。”风间两眼射出寒光,逼得山崎连连求饶。
“早上好,大仓同学。”山崎朝着窗外拍散板擦上的粉笔灰渍。
夺门而来的少年,此刻一头乱发,神情恍惚,校服领口的扣子还扣错了一颗。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总算从早晨疾驰中醒来。意识到自己想不起这位新同学的名字,少年难堪地挠起后脑勺,四顾张望,希望有谁能够帮他化解新学期头一天值日竟然迟到的尴尬。
山崎看出了慌张少年此刻的窘迫,状若无意,用板擦敲了敲黑板。
少年看到黑板上的值日表赫然写着:山崎润/大仓翔太,找到了答案,如释重负。“早上好,山崎同学!”
“早上有什么急事么?”山崎将板擦放好,随便聊聊。
“啊……”翔太把头低下去,眼珠在眼眶里打转,想要找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忘记值日睡过头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刚刚开学,我也还不习惯早起。”山崎看翔太目光躲闪,笑着把搓洗干净的抹布交到翔太手里。“地面和黑板都已经打扫过了,讲台清洁这项艰巨任务就托付给你了。”
有了台阶,还有了任务。翔太一下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从罪恶感和负疚感中解脱出来,露出一张明媚的微笑,爽快接过抹布,挽起袖管,似要干一番大事业。
“昨天篮球社训练,你去看了吗?”翔太还没开始擦学生储物柜,抬头扯开话题。山崎俯下身子确认课桌已经对齐,顺便留意到教室最后的大仓翔太正搓着手心。
“听说挺精彩的?”山崎挑眉。
“你不知道,昨天我和我们副社长(黑泽羽)一对一。打了整整三个小时。”翔太把抹布往桌上一丢,来了劲头。“打得那个叫棋逢对手,难分胜负啊!”
山崎昨夜补习时,不是没向黑泽问起这段轶事。黑泽给出了一个十分官方而简明的解释:翔太君的球技非常好。“哦?听上去很激烈?”山崎来了兴致。
“那是!打完回家我倒头就睡着了,要不是半夜做了个噩梦惊醒,爬起来赶作业,我怎么会睡过头嘛……”翔太嘟起嘴,仿佛在怨怪是作业拖了他的后腿。
“哦——”山崎恍然大悟,这一声回应别有意味。翔太这才意识到自己漏出了糗事,拼命眨眼想要收回刚才的话。
“翔太君打篮球的时候一定非常耀眼。”山崎没有步步紧逼转身走开,走到教室一侧,将凸出的一个课桌轻推回列。随后微笑回身:“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
一阵晨风吹进教室,带起山崎不短的碎发,翔太看着面前柔和的少年,单纯从心底展开笑颜:“一言为定!”那是一张青涩含蓄又带着希翼的笑脸。
“下次做完作业再去参加篮球社训练吧……”山崎半开着玩笑。翔太连连点头,反复交代自己已经吸取教训。
气氛刚刚活跃起来,教室门被人“哗啦——”一声拉开。黑发少年板着一张漠然的脸,踏进教室。愣是将山崎与凉太刚刚打开的话匣子一掌拍合。
“早上好,妻夫木同学。”山崎朝着少年打招呼。翔太还在绞尽脑汁妄图回想起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早上好。”妻夫木宗回答得很平淡。
妻夫木宗,三年B班的生活委员。他这个职务有另一个雅号——养鸟专家。这全归功于B班一位宠辱不惊,稳坐高位的大人物——一只常年安居于教室后方享受全班宠爱的小文雀。
“来得真早。”山崎笑着。翔太缩在山崎身后,小心观察着这名不太友好的新同学。宗君嗯了一声,匆匆放下书包。从包里掏出一包鸟食,穿过值日两人,径直走到班级一角,取下盖在鸟笼上的遮光布。想也没想,打开插销,上提鸟笼门,伸手就拿笼里头的鸟食盒和水罐。
根本等不到山崎和翔太两人喊等等。
果不其然,就像有人踏着铿锵有力的步子冲进房间,拉开窗帘,掀起被子,笼子里本乖巧的文雀如今被吓得满笼子扑腾。带着满肚子起床气,这只班宠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停啄妻夫木的手,就是不准他夺走他的食盒和水罐。受到文雀的顽强抵抗,妻夫木只好将手退出来。山崎和翔太杵在一边,看着干着急。可妻夫木整个身子正对着鸟笼,完全没意思要腾出个位子让人搭把手,两人也不好意思上前添乱。
妻夫木此时此刻依旧面不改色。关上鸟笼,走回座位,从包里拿出三本鸟类饲养手册,挑中一本拿到文雀跟前立起书页遮住自己的脸。其中两三页小贴士被从众多贴士众挤落下来。
由山崎和翔太的视角看,妻夫木同学面前的书册布满了圈划和笔记,而妻夫木同学的耳后根也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们要不要上去帮个忙啊?”翔太贴近山崎耳侧小声提议。
“咳咳,翔太要不我们去洗个抹布吧……”山崎则故意高声。
“啊?不是刚洗过了嘛?”翔太并不情愿。
“洗过了吗?”山崎朝翔太使眼色。
“好像——没有吧——”
“那,走吧。”“走吧。”两人提着两块干净的抹布走出教室门。两人出门后,翻遍了各自口袋找出两条创可贴。等重新回到教室,文雀又变回那只岁月静好的文雀。水已换好,食已加完。妻夫木安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依然举着书本遮住自己的脸。
“手没事吧?”山崎走到妻夫木身边,轻轻拿走妻夫木宗面前的书卷。翔太从山崎身后探出头来,朝妻夫木关切一笑。此刻的妻夫木脸上似乎仍然没有表露出内心任何心情,但细微观察就能发现宗君的眉毛有些低沉,耳根依然发红。
山崎将写满各色要点的文雀饲养笔记放到桌上,小心捋平夹在其中的便签纸条。“你可是我们班第一个被班宠亲了的人。”翔太顺势在文雀的吻痕处贴上创可贴。“以后这些可都是炫耀的资本……”山崎垂下眸子,有些认真道。
“可遭人嫉恨了。”山崎托腮。翔太附和着:“我也想被贝贝亲一口。”
“我们班的文雀叫贝贝么?”
“不是贝贝?”
“不叫皮卡啾?”
噗嗤一声,妻夫木宗总算笑出声来。就像窗外的老木枝长出了新花苞,樱花漫天指日可待。文雀扭动着脖子,打量着这一群少年。它头顶的时钟记录着每一滴答中流逝的时间。
黑板上又浮现了秀丽的板书,讲台又沾上了粉笔的碎屑。九重八云立在讲台之后,手握课本。将教学参考丢在讲台之上,完全没有翻开的打算。
“失业的家将在雨夜遇见了拔去死人头发的老妇。心底曾生出的羞耻和正义转眼消失不见毫无影踪。家将最终成为了强盗还为恶找到了借口。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做个恶人;对方同样是恶人,故而对恶人为恶无需受到谴责。于是在这些借口之中,恶在人间生根发芽,罗生门里多出一具又一具无人理睬的腐烂尸体……因果循环。”九重八云背后正是课文标题及作者:《罗生门》芥川龙之介
山崎全神贯注听着九重老师的讲解。但对于其中深意全然无法理解。九重语气随着失望和无奈的膨胀越发低沉,山崎的注意力也越难集中。并非山崎不理解芥川先生所描绘的世界阴霾,山崎懂得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更为此寻找借口有多卑劣龌龊又有多稀松平常。
可山崎心底扎根着一种幼稚和痴妄。他近乎固执地觉得世上所有难题至少都会有一个解答。只要努力去解决,总会有办法。故而面对最后九重老师那句:“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的质问,山崎只觉得自己在隔岸观火,尘世之恶不过镜花水月。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山崎的注意力自动就跑到了最后一排,小田彻莲的身上。
高立起的书本也难遮住莲君因卧倒在桌而翘起的呆毛。均匀缓慢的呼吸运动仿佛向周遭高调泄密——这个娃睡得很香。山崎见识过小田彻同学作为捕手活跃在棒球场上的场景,他那般飒爽的英姿很容易让任何一个少女掉入爱河。和此时掉入梦乡的莲君,可谓天上地下。
不知何时,九重老师停下了他对于人世的长篇批判。山崎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九重那双刘海后的眸光已经聚焦在莲君身上。
——糟糕。山崎佯装嗓子难受,咳嗽了两声,作为提醒。但早已睡死过去的莲君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警。
九重八云踏着散漫的步子从讲台上一路走下,缓步来到小田彻莲的身旁,伸手抽掉了莲君作为掩护的课本:“小田彻同学?”
被九重老师点名,莲君微开眼皮,从光的缝隙中看见朦胧派风格的九重八云:“原来是老师啊……九重老师?!”
“小田彻同学知道现在讲到第几段了么?”九重扶了扶滑下来的镜框。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少年能在早晨四点摆脱被窝封印,给家里的鱼店帮忙,但有很多人知道这个少年不能回答此刻老师的提问。睡意朦胧的少年,盯着书本,交换着语气词,“也许……大概是……”良久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
“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无功地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这让我困惑不解,最终只得随波逐流,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抑或默默颔首,任凭对方行事,即采取败北者的消极态度。[1]”九重老师替小田彻将课本从序言翻到课文那一页。连山崎也听出九重这批评很重。
周遭陷入沉寂。所有人好像都在等待小田彻莲辩解。
然而这名少年显然并没有睡醒。
“青少年晚上的睡眠是很必要的。小田彻同学。”看着眼皮打架的小田彻,九重老师长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
课后值日,翔太为了弥补早晨迟到的过失,主动包揽了绝大部分劳动。山崎对此有些不好意思,提出还是帮他分担一些,两人争夺起了扫把。相争不下之际,命运女神总会派人来化解僵局。
“咚咚咚。”三声轻扣由教室门扉方向传来。寻声望去,门口立着一位窈窕淑女。
“明奈?”山崎有些惊讶,不仅仅惊讶于绀野明奈竟会主动找上门来,更惊讶身边的翔太一听见明奈的声音就背过身去缩进教室角落。
“好巧呀,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面。”明奈将长发挽到耳后。她似乎十分清楚山崎痴迷于她的哪些小动作。
“是很巧。”山崎整理了一下校服。
“一会儿要去参加社团活动?”明奈的笑容散发着春天的芬芳。
“恩,足球社今天有安排训练。”
“啊——本想邀请你一起来园艺部喝下午茶。”明奈拿出失落的语气。
“不出意外的话,训练不会太早开始,我应该能抽出空来。”山崎说得是实话。
明奈眼神一亮:“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山崎看着明奈离去的背影,大致猜出明奈到底是何目的。
明奈走出好远,翔太才敢冒头:“润君……”
“怎么了,大仓?”山崎意识到翔太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
“没什么,你……最好小心一些……”翔太压低声音,十分严肃。
“怎么,难道绀野明奈是个魔女?”山崎看翔太渗汗的模样,开起玩笑。
“不是,但是……”翔太正思考如何组织语言。
“分かった.[2]”山崎知道他想说什么。“ありがとう.[3]”
足球场上佐佐木老师看着寥寥无几的社员愁眉紧锁。认清现实后,又干劲满满开始今日的技巧训练:“今天我们练习一对一过人。请同学们来我这里抽签选择对手。”
山崎抽了一张签,打开一看,里头写着四个字:加藤理世。
“老师……”山崎对着抽签结果沉默良久。
“怎么啦?”佐佐木老师很热情。
“加藤同学……是我们经理吧?”
“是啊。”
山崎有些为难于要和女孩子练习一对一过人。佐佐木扬起眉毛,并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妥。
“加藤同学好像没来啊……”山崎看着佐佐木老师的态度,换了一个方式提出问题。
“什么?”佐佐木老师环视全场,发现了这个严重的漏洞。
如山崎所料,由于缺少对练对象,佐佐木出击去寻找缺席逃跑的社员,只好先吹一个中场休息。山崎应明奈之约赶到园艺部,那棵园艺部出名的春缘樱[4]今年也结满了花苞,等待开放。
明奈坐在树下,正品红茶。抬眸留意到山崎的身影,礼貌点头轻轻招手。山崎也十分知趣,抬眼看题板上写着的值日表,顺手捡起一旁的花锄和花洒,一边瞄着任务列表一边挽起袖管,自觉走到明奈负责的区域,记录剪枝,浇水松土。
“看来我是找对帮手了。”明奈看山崎在花田里游刃有余,不像是生手。
“我也算半个山里的孩子,命运总会给我这样的孩子一个种了些花果的园子和乐于农事的爷爷奶奶。”山崎用牙签插入土壤,确认湿度。
明奈听罢嘴角微勾:“你平日里就很喜欢开玩笑?”
“也要看听玩笑的人,愿不愿意笑。”
明奈盈盈轻笑。山崎却从笑声里听出几分客套。
“由国文老师当班主任感觉如何?”明奈提起红茶瓷杯。
山崎犹豫了一会儿,“很有意思。”给出了这样的答复。“好了,还有什么要帮忙的?”替明奈干完活,山崎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明奈用眼神示意远处自己种植的那盆盆栽。山崎没让明奈多说,自觉到位,明奈打量着山崎的背影,放下瓷杯,双手托腮:“听说九重老师询问了每一个人的毕业意向啊。”
山崎看着花盆里的植株并没有结苞开花的意思。“是。”
“山崎君怎么作答的?”
“你这小道消息是听谁说的?”山崎浇完水,转身笑问。
“秘~密~”明奈没想到山崎在这个时候转守为攻。
“秘密。”山崎将花洒放回原处,用明奈的方法回避了明奈的问题。
见山崎要走,明奈要留他喝茶。
“佐佐木老师差不多该把人抓齐,我也是时候回去热身踢球了。不然明早跑步练习得翻双倍。”山崎摆了摆手。
“欠我的人情,请换一个方法还我吧。”山崎离去时,并不清楚春缘樱有没有开花。
新宿是个繁华的商业区,即使夕阳低垂依然人来人往。山崎穿行在人流之中,心里暗叹如此激流勇进也远比和加藤练习一对一过人来得容易。好在学校距离补习班并不远,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一名身披黑色雨衣的不明人士与山崎擦肩而过,步调匆忙,差点撞掉山崎的背包。
经这一撞,雨衣兜帽顺着发丝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友梨奈。
“对不起。”友梨奈似是有事,轻声敷衍一句疾步就走。
出于好奇心也好,功利心也罢。山崎润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调转步子,悄悄跟在绀野友梨奈身后。如果你有一位你倾慕的少女,有一天你发现她的妹妹穿着怪异行踪诡谲,你会不会跟上前去一探究竟?山崎已经用行动来诠释他的选择。
友梨奈的步子急快,一路向前,不带迷茫,穿梭于新宿各色店铺和小道,在一家酒吧前停下脚步。隔着一个路口,山崎看不清店门口贴着的那些男性到底长得有多俊俏,但是借此来推断这家酒吧的性质并不困难——这是一家牛郎店。确切的说,过了路口,那一条街都是这种性质的店面。
山崎没有时间疑惑和惊讶,因为友梨奈刚从书包里掏出钱包,下一秒一辆摩的就从友梨奈身边疾驰而过,一把夺走了装有贵重物品的包裹。友梨奈的好心情随着钱包一起被摩的抢走。方才神情还算镇定的女孩,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滴。友梨奈握紧拳头站在原地迟疑了很久,颤抖着身子思索起对策和办法。
山崎碍于跟踪这一陋行,又加之穿着校服。只好站在路边替友梨奈干着急,嘴里小声嘀咕着:快报警啊……傻姑娘……
看着摩的扬长而去,友梨奈转过身子。山崎赶忙背过身去,躲进转角,等待友梨奈拿出手机拨通家里电话或是报警。
小姑娘拉上雨衣兜帽,低下头,阴沉着脸,既没有打电话的打算,也没有报警的迹象,只沿着街道径直往回走。灰头土脸的模样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无助与自弃的样子刺得山崎心疼。山崎再没办法冷言旁观,三步并两步拦在友梨奈面前。扫了一眼地面,一脚勾起地上一个空酒瓶,上踢,垫步,一脚大力抽射,正中骑手背脊。随着瓶碎,骑手一个踉跄,急按刹车,在路上擦出一声刺耳的尖鸣。
“谁啊!不想活了!”
“藤原哥。”山崎朝着骑手挥手。“不好意思。”
“……”骑手显然认出了山崎的长相。“小润?”
“是我。”山崎脸上笑着,伸手将友梨奈护在身后。
“我说你小子怎么不住在新宿却参加新宿的跑酷同好会,原来是在这里念高中啊。”骑手打量着山崎的校服,又注意到山崎身后的女孩。
“你女朋友?”
“女朋友的妹妹。”山崎抹了抹鼻尖。
“哟,还害羞了。”
“藤原哥就帮我一回,让我英雄救美一次呗。”山崎也不反驳。
骑手显然有些为难。
山崎依然眯着笑眉,俯身贴到骑手耳边耳语两句。骑手听罢就把钱包丢给山崎。“哥就帮你这一回。”
“真是太感谢您了。”山崎鞠躬道谢。
等骑手走远,山崎才把笑脸面具卸下来。
“下次还是走大路比较好,自己一个人要小心一些。”山崎把钱包还给友梨奈,声音有些疲惫。
“你刚才和他说什么了?”友梨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反阴沉文弱的模样,抓住山崎的衣袖咄咄逼人。
“我们跑酷同好会的老师不喜欢教惹麻烦的人。”山崎概括道。
友梨奈垂下眼眸,眼神阴寒,所思所虑山崎并看不穿。不过至少小姑娘现在的脸色要比丢钱包时好上太多。
为了打消友梨奈的疑虑,山崎就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作了一番简短说明。
“……简言之,我对你姐姐有好感,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而已。”山崎拿出他拿手的玩笑语气。
回想起友梨奈不久前彷徨无措的模样,山崎不自觉地回忆起自己。“所以,如果你遇上什么难事,既不方便和家里人说,又不方便和外人说,可以试试来找我。就算是为了提升一下你姐姐对我的好感,我也会来帮你的。”山崎说话时,弯下腰,微曲双膝,努力缩短和友梨奈的距离。
“……你打错算盘了。”友梨奈明显有一瞬间迟疑,但转眼又变了脸色,一把夺过钱包,重新戴上那副漠然模样的面具,径直走进了牛郎店,头也不回。
我的算盘算没算对其实无关紧要……山崎看着友梨奈消失在灯红酒绿里,心里早做了面对好心付诸东流的准备。毕竟自己冲出来帮忙时也没有渴求太多回报。
补习班上黑泽问起山崎为什么迟到。
“一言难尽。”山崎苦笑。“对了,我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
“你要考庆大的话,其实不用准备这么多文科题。”黑泽看出山崎起了睡意。
“这不是接受批评,虚心改正嘛?”山崎努力睁开眼皮,说服自己现在还不能睡觉。
“努力学习是好事,但也别累着自己啊。”黑泽叹气。
回到家,山崎几乎沾床就着。睡梦中,山崎看到那棵春缘樱上第一朵樱花缓缓盛开。
——神主大人在上。
如果在梦里获得的好运也作数的话,可以把半年好运分给急需它的人么?
——虽说这么做有些心疼。请把这些痴妄当作我与您之间的秘密吧。
——
1:摘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2:我已领教过了。(瞎翻译。)
3:谢谢你的关心。(结合翔太是明奈的前男友,你猜润君是猜出来了还是没有猜出来,是出于吃醋这么说还是出于好意这么说。XD)
4:园艺部的春缘樱有一段校园传说:只要看见第一朵花开,就会有一整年的好运。
距离东部屠村事件过去已有几天,人们的讨论却仍然十分热烈。街道上随处可见一脸严肃的军官巡视调查,尤其是在东部这块,更是层层严封,进出口站着握枪的士兵,偶尔还会见到军官拦截住行人盘查询问。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的生活虽然照常进行,但空气中总有一种压抑紧张的气氛挥散不去,像是一层厚厚的乌云一般笼罩在东部地区。鸟儿不敢高声鸣叫,孩子们都被关在家里,不见他们嬉戏打闹的身形,就连天空也受这种气的影响,渐渐的阴霾起来,泛起死人的肤色。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们都熟悉这种气氛——战争即将打响的气氛。
帕里在这座城中是个外人。
他幼时没有战争,少年时身处平安大国,因此他的青年,对于饱受战火之苦的人们来说,有些过于苍白,以至于有几分格格不入。但他也不是不能感受到这种压抑的气氛,这种气氛压得他脚步沉重起来,话语憋在喉中,就连衣物——他也不想穿那些鲜艳亮丽的了。
帕里静静地坐在窗前。阴霾的天空没有多少光,也没有多少温暖,室内便更加阴冷。他遥遥的望着挂在衣柜前的那套他精心制作的衣物,在层叠的阴影之下显得阴暗,恍惚间仿佛变成了一套丧服,阴惨惨的悬在空中,像一个哀怨的鬼魂。
他草绿色的眸子眨了眨,半掩下去。
那鬼魂久久萦绕在他身旁,不言不语,却直直望着某处——他父母的家,一片空白的土地,一处战争的疮疤。这或许就是他与战争唯一的关联了,帕里随着鬼魂的视线望过去,心一抽一抽的痛起来,像是那要人命的气氛突然间成千上百倍的加重了,压在他的心脏上,几乎要将他的心碾压成粉末一样,叫他喘不过气来。
在那战争中失去了亲人们的人们,大概也有过像他这样的时候吧。他想。但是他们现在仍然会笑,仍然会谈天说地……是了,我不能这么快就放弃,一定要相信父母会活着——他们一定会活着,他们还等着我回来。
“你要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帕里轻轻地对自己说道。
他披上衣服,为了方便行动将自己的头发低低地束起来,推开门的时候他仿佛听见了身后传来欣慰的叹息,那个鬼魂飞向了他父母所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追寻。
帕里一边下楼一边思考以后的打算。在这种大事上是不容马虎的,他努力认真思考。
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懵懂无知得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收集线索,之后的事情之后再去考虑。
恩,完美的打算。
帕里小小的得意了一会,随着他虽然压抑了但仍较之常人要轻快的脚步,他很快就来到了街道上。
街道虽然没有像先前那样生机勃勃,但仍然还是人来人往的。这叫帕里略微放松了一些。他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获得信息的来源。可是在这几乎是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之中想要获得什么平民难以得知的消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有难度。帕里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晃悠着双腿,余光突然瞟到了一抹蓝色——军部的人。
啊!是了,军部的人的话,一定知道什么的。
帕里猛的站起身来,简直禁不住想要为自己的这个灵机一动喝彩,可当他想要去叫住那个军官的时候,在不远处的军官已经坐上车离去了。
……歹势。帕里撇了撇嘴,扭头守株待兔式的寻找着第二个目标。
蓝色军服蓝色军服……蓝色军服在哪里……
“啊!蓝色的!”帕里猛的跳起来,在略显安静的街道上他的这声呼喊有点过于跳脱清越,以至于像一块玻璃破碎的声音,惹人注目。
他此时此刻不在意这点,他一直以来都不在意别人的视线。帕里此时此刻眼中就只有徒步来到这条大街上的蓝色军服,此时此刻军服象征着一条路,一个通道,一根红线,牵系着他及他的父母,这使他不禁加快了步伐,以近乎冲撞的气势来到了那军官的面前。
军官比他高上那么十多厘米的样子,以至于帕里得以仰视来看他。帕里首当其冲看到的便是他下颚那爪痕似的伤疤以及嘴里叼着的烤串,其次才是男人惊诧中带着些许好奇的目光,两个人在街上大眼瞪小眼看了足足有几秒钟这才开始交谈。
虽然在他人看来只是帕里单方面的吵吵就是了。
“啊,你…您是军方的人吧!”
微笑,耸肩,歪头。
咦……到底是说“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是在耍我玩儿……。帕里望着男人的举动有些懵,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才是好的。男人看他呆愣楞站着,也不说什么,就带着点疑惑的又望了他一眼,抬脚便要离开。
“等等等等别走别走啊——!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然后微笑,耸肩,歪头。
……帕里决定放弃思考。
“就是——我想知道关于前几年…总之就是之前东部战争时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难民们都去哪了——我出国游历回来,不知道现在我父母的下落如何,长官,我想这种事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啊还有!关于东部屠村的事情,我想知道一些消息,不知道能不能说一些……”
帕里将自己想说的倒豆子般的一股脑说了出来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男人似乎被他吓着了,眨巴眨巴眼,点点头。
“——!那么——”
帕里精神一振,男人微微一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就跑。
“咦!什……等,等一下?!”帕里懵在原地几秒才反应过来,急忙追赶那个军官。可那个一言不发的军官跑的有点快的不可思议——在帕里跑过几条街之后他选择瘫在长椅上歇息。
为什么跑的那——么快啊!帕里腹诽。宣泄不满似的拍了拍长椅,他支起身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就像被浓郁的迷雾笼罩着一样,不论是这天空还是他。帕里望着天发呆,他想知道的信息太多了,但他没有渠道去获得它们。这是个难题。军方肯定知道很多,那么要去做国家炼金术师么?…虽然那样一定可以得到很多消息,但……现在还是不要去为好。
帕里小小的叹了一口气。寻找父母的时间很紧迫,他感觉这个国家要有什么变动,这种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就是预兆。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他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感觉那恶魔,鬼魂都又回来了,蛇一般缠绕在他身边,不安一层叠着一层,他突然觉得这广袤的世界太过危险,于是站起身来往回走去,嘴里还喃喃自语:
“该回家了。……要变天了啊。”
前文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1378/
一段撸龙日常
是的,一万年没写过东西的语死早来接盘了,写尬文好累我再也不要写东西了(滚
就算速度不快但是多还是够多的吧!!!
其实我后面还可以再写一丢丢的等我明天起来再补上吧或者你想直接续也行
来,吃了这口ooc,然后
接锅吧老李!!!(啥
丨
泽弗奈亚靠在桌子上,望向在用篮子和坐垫做成的简易小窝里蜷成一团的幼龙。因为被从树上打了下来,瑞泽弗沃一直在闹别扭,拖着它的尾巴都会用爪子拼命扒拉着泥土和树枝嗷嗷叫着不肯乖乖就范。最后还是泽弗奈亚把它强行拦腰抱起才成功地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家。似乎是已经闹累了,瑞泽弗沃看上去睡得很香,用尾巴盖住了小半张脸,发出轻微的均匀呼吸声。年幼的生物总是会将大半的时间用于睡眠,对龙来说似乎也是如此。
“总觉得就像只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小动物一样。”
“那是你的错觉。”奥莉希亚一边说着,在一旁坐了下来,开始擦拭自己心爱的弓箭。“可不要忘了就是这个小可爱在一天前差点用它的爪子就把我们撕成了碎片呢。”
是哦。泽弗奈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继续托着腮看着熟睡的小水龙发呆。这蓝色的小东西瞌着眼睛,身体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着,尾巴上的绒毛随着浅浅的鼻息一动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泽弗奈亚支起了身子。
“你有养过龙吗?”
精灵略带诧异地回头看了人类的勇者一眼,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怎么可能?暂且不提在这一年的战斗里精灵也和人类一样处在龙的敌对方,即便是在战争开始之前,龙这样危险又难以捉摸的生物也不是说想养就可以养的消遣用小宠物吧。”
“虽然是这么说的,忽然觉得之所以没有人养,就只是因为没人尝试过而已...”
“你不会真的把它当成小宠物了吧?虽然它确实是挺可爱的。”
奥莉希雅举起手中的弓,就着窗外的几缕阳光端详了一下,作势做了一个拉弓上弦的动作,然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它收回了挂在墙上的袋子里。
“好啦,又该思考这个问题了,今晚吃什么?”
“能吃什么啊,反正家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果然还是炖炖蘑菇汤算了。”
“结果又是蘑菇汤啊...”
泽弗奈亚嘟囔着,还是乖乖地随在奥莉希雅的身后走进了厨房。他并不讨厌奥莉希雅调制的蘑菇汤的味道,不如说,还挺喜欢的。摆弄厨具的声响中时不时地夹杂几句两人一如既往的拌嘴声,屋子里霎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喂)
没有人注意到,一直安静地窝在自己小窝里的瑞泽弗沃突然睁开了眼睛。它抬起头,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厨房传来的声音,赤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不安分的光。
吃完了自己的一碗之后,还想再多盛一些的泽弗奈亚注意到奥莉希雅已经在他之前把锅里剩下的食物都倒进了另外的一个碗里。
“为什么要特意再拿一个容器来盛啊?”
“又不是给我们吃的份,当然要再换一个容器了。”
什么,原来不是给我的吗,泽弗奈亚这样在心里小小失落了一下。不过奥莉希雅说也不是给她自己的,也就是说...
某个摔翻过来笨拙地在空中挥动四肢的生物的画面进入了泽弗奈亚的脑海。紧接着像是为了特意印证他的想法一般,奥莉希雅再次开口了。
“这一份是给瑞泽弗沃的啊。”
“...所以我的晚饭是有一份被分给了那个小龙球吗?!”泽弗奈亚委屈.jpg
“你可以这么理解”奥莉希雅眯眼摆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扭身就向着放置篮子的方向走去。泽弗奈亚也推开椅子追了出去。
“刚才是谁在吐槽我把它当成小宠物的啊,现在明显是你更偏爱它了吧!”
“就算只说是暂时留在这里也好,不给点吃的也太过分了吧。来来,小可爱,要不要看看我们给你准备了——”
奥莉希雅忽然不说话了,端着瑞泽弗沃的那一份蘑菇汤站在原地。于是泽弗奈亚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本应该有着一团小龙球的篮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凹下一部分的坐垫和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织物显示着它的暂住者刚刚离开的事实。
“哎呀。”
“让它跑了?”
“跑了。”
“怎么这样!”泽弗奈亚哭丧着脸,看起来比刚才的样子更委屈了。比起可能一不小心把危险生物放归了自然的自觉,看起来更像是因为弄丢了自己心爱的毛绒玩具而感到惋惜而已。
“我在家里找找,保险起见你去门口附近再找一下好了。以那家伙现在笨拙的样子来看,想必也是跑不了多远的。”
奥莉希雅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地说着,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意思。毕竟一只牙齿都没有长齐的幼龙,何况是被封印了的幼龙,只是用舌头舔舔别人实在是造不成什么足以令人重视的危害。
“为什么是我出去啊,万一那家伙像之前一样用了变身魔法的话,我岂不是很难发现它吗。”
“所以才要让勇者大人出去训练一下自己不太敏锐的感官不是吗?”奥利希雅眨了眨眼睛,戏谑的光芒在她的眼中跳动着。
看到奥莉希雅的这副表情,泽弗奈亚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要是我没找到把它放跑了可不要把锅甩给我啊。”
精灵转过身,只用空闲的那只手比了一个手势表示没问题,径自先向着厨房走去。泽弗奈亚取下了挂在门口的外套披在身上。快要到晚上了,即便还不到这片大陆最寒冷的季节,入夜的时候还是会带有几分寒意——他还并不想感冒。对于瑞泽弗沃的出逃,虽然算不上意外,但他还是感到有几分疑惑。
一只几乎失去了全部力量的幼龙,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就算它独自逃回了森林深处,能不能自保都成问题,这一点从各式各样的追杀之中长大的它自己应该也是清楚的才对。既然如此,这种无意义的出逃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间,之前战斗的画面又重新映入脑海。巨龙散发着压迫的气场展开双翼,居高临下地瞪着一人一精灵的勇者组合:那双闪烁着明灭光芒的血色瞳孔之中,分明地写满了彻骨的仇恨。泽弗奈亚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还是说,它只是在记恨着让它落到现在的惨状的,将它击败了的两人而已?所以才想要拼命逃离这个地方吗?
这样思考着,精灵的声音先打断了人类勇者的思绪。
“不用找了。”
“啊?”泽弗奈亚一时间有些搞不清状况。
“不用找了。”奥莉希雅又重复了一次,“我已经找到它了。”
不是吧,这么快?
循着声音的方向,泽弗奈亚走到了厨房门口,向里面探了探头。奥莉希雅正站在一边,若有所思地朝着放在墙角的水缸里望去。注意到泽弗奈亚已经走了进来,她回头用一脸好笑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水缸。
泽弗奈亚凑到水缸边向里望去,正对上了水底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瑞泽弗沃潜伏在水缸底部的黑暗中,威胁似的眯着眼睛,一串串气泡随着它呼噜呼噜的咆哮声翻了上来。
“大概是听到了之前做饭的时候厨房传来的水声,所以就趁着没人注意自己钻到这里来了吧。说到底果然还是水龙啊。”
人类的勇者刚想说些什么,水底的瑞泽弗沃倒是先一步有了动静——幼龙猛地从水底弹射而起,与在地面上时相比,在水中的瑞泽弗沃动作明显要敏捷了许多。还没等泽弗奈亚反应过来,高高溅起的水花已经随着喷气的声音一同扬了起来。泽弗奈亚刚披上的外套瞬间就被淋了个透湿。
奥莉希雅在一旁笑出了声。敏捷的精灵在察觉到幼龙动作的瞬间向外侧跳了一步,并没有被这个恶作剧波及到。留下还在滴着水的泽弗奈亚一个人凝固在原地,定定地和水缸里的瑞泽弗沃对视着。瑞泽弗沃从水里露出小半个头,得意洋洋地吐着泡泡,一副恶作剧得逞了而幸灾乐祸着的样子。
于是他泽弗奈亚转身拿起一个盖子反手就对着水缸砸了下去。
哐的一声,水缸的口被狠狠地盖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被撞到了头,也或许只是因为忽然陷入黑暗而吓了一跳,幼龙的惊叫也应声而起。
“瑞泽弗沃我告诉你别想吃到今天的晚饭了!!那么喜欢这里的话就给我在里面蹲着不要再出来了!!!”
旁边的精灵笑得更厉害了。
↑一个一看就没写完的结尾
“……所以,就这么开始了吗?”
夕阳西下,亚伦站在卡铎外城的西城门上,望着底下源源不断地向外走出的军团士兵自言自语道。
虽然采纳了先不轻举妄动的建议,只是向萨米兰城部署了原驻达肯萨斯的第二军团提高防备……但是仍然有近两千名的军团分部进驻了卡里宗那啊……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实在不是什么理想的行动——但又的确是这样的情况下最合理的决策了。
无论如何,那仍然是两千个军团的精英……
以亚伦多年的经验,他估计这群正在谈笑风生,向着西边走去的年轻面孔中不会有多少是活着回来的。他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吧,看来是要开始了。他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挂在身侧的双手剑柄。
距离上一次用它有多久了呢?这把大剑从铸造,淬火,精制,打磨到上油在内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手笔,说是自己的武器,倒不如说是见证了其所有辉煌的亚伦的象征。它跟随主人征战四方,从内战,到卫国战役,到叛乱,至今;从未辜负过它唯一的使用者;
然而,它的主人现在却根本不想去使用它。
“亚伦阁下!大法师传唤您前往参加临行会议。”身后匆匆跑来的长枪兵向他报告着。这将是他在出征前在卡铎城的最后一个晚上;待这些军团侦查分部的年轻队伍出发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就将率领大部队向西边进发。
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亚伦这么想着。
“所以,陛下,目前在还未全面开战的情况下,我们应该致力于鲁恩斯板块的地区控制权……”
“我不同意。那里没有任何战略价值,仅仅是废土而已;我们只要以伊斯特盖特据点向四周扩张即可。”
“先遣队的战力足够应对可能的威胁吗?”
“虽然不能马上夺取鲁恩斯全部的控制权,但是将其分化为各个据点管理的话绰绰有余。到那时候再从第二军团调遣更多的人员便……”
“废土之上仍有瘟疫横行,告诉我一个需要为了那些无主荒地流血的理由。”
亚伦走进国王的私人会议厅,赫尔……御村华陛下正在和二位精灵法师争辩着。离他们稍微有一点距离的是一个沉默着的,穿着浅棕色披肩的女孩子;她的奇异头饰在这个装饰严肃的王宫会议室中显得格格不入。
“啊,欢迎你,亚伦。请你大概向陛下说明一下鲁恩斯板块的重要性吧。”莱伊一脸疲惫地看了看来者,叹了口气退到了一旁,“卡里宗那新军的派遣已经为区域争夺战取得了前提和契机,我们现在就应该先发制人才对。”
而亚伦则叹了口气,“我会提到的,「旅梦师」部想必已经和你们提到过了。”而身旁的女孩则微微点了点头代表肯定;“为了鲁恩斯板块投入现在的两千人的确不是什么理想的选择,但是在对方人数不相上下的情况下,这样是最保险的了。”他这么说着,在圆桌旁找了张椅子自己坐了下来。
“待军团抵达鲁恩斯,我们会先在瘟疫横行的区域建筑防御工事对其进行围剿,然后再根据地理环境建立小型据点和村庄。药草师公会那里已经派出了两位会长在银溪谷那里设置临时分部,届时医护部队也会源源不断地登陆鲁恩斯板块。”布兰奇摊了摊手,同意道。
国王还是不放心:“舞影人怎么处理?”
“我已下达指示在伊斯特盖特建立分部,明早就和亚伦阁下一同出发。”那女孩忽然向前站了一步,向四人汇报着。
“杰洛特阁下的消息呢?”
“说到舞影人,我的部下恰好在红馆附近遇到了一个,已经关押待审;照他目前的口供,似乎是认为杰洛特有被我们栽赃的嫌疑。”
“舞影人的假情报并不全无价值,你等会和亚伦去把那家伙处理掉吧。”
“那种穿着奇怪服饰的家伙叫下属问完杀掉就好,何必劳烦亚伦阁下?”女孩疑惑地问道。
“越是奇装异服的家伙一般都会是故事的主角呢,「暖炉爵士」。”亚伦嘴角微微上扬,“而且,我在莱博尔那里正好认识一个喜好奇装异服的家伙,如果不知道是不是他就给随便杀掉了,那可是便宜他了。”
“……罢,半个时辰后我与阁下在王宫门口碰面便是。”Haze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问太多比较保险。“保持联系;为防中途有变,请待伊斯特盖特据点安置完毕的丰雨之月,再使用分身联系。在下先行告退。”
“不必,会议同时也到此结束。”莱伊摇了摇头,挥手解除了会议室的隔音结界;“祝各位好运,为了王国。”;作为分身的他逐渐化作了空中漂浮的一滩水,流进了房间周围的花盆之中。国王看了看剩下的三人,也换回了御村华陛下日常习惯的微笑的表情,向门口走去。
“非吾荣耀。”
“功名无主。”
天气太热,凉快一下。
————————
1、
那是清明时候的事。
回到老家扫墓是家里的习俗,回去的那一天,父母吵架了。母亲很生气,晚间便抱着被子来找我,要跟我一起睡。
我已年逾二十,多年未跟母亲同寝,熄灯后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好不容易才睡着,却被一整异响惊醒。
当时已不知是凌晨几点,我在黑暗中睁开眼,仔细地听。
啪啪。
啪啪。
是有人拍皮球的声音。
家里的小楼是两层,我的卧室在一楼,楼上则住着舅舅一家。且不说我的表弟并没有回来扫墓,他也早已不是玩皮球的年纪了。
那么,楼上的人会是谁呢?
万籁俱寂的黑夜里,皮球击打地面的声音实在是太清楚了。我侧耳听了很久,一直持续不断的、规律的声音令我忍不住害怕,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窜。
我忍不住翻身,用手抓住背对着我的母亲。
“妈妈。”我悄声问,“你睡了吗?”
母亲没有理会我,依然沉默地躺着。
大概是睡着了吧。
我往母亲背上贴了贴,有点庆幸今日有母亲相陪,又用被子盖住了耳朵,这才感觉到了安全。
即使如此,我也迷迷糊糊地不敢睡实,直到天光微亮,才慢慢进入梦中。
第二天中午,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我打着呵欠,走到厨房,母亲正在做早餐。
我向她道了早安,想问问她昨晚的事。
“妈,昨晚上……”
可我才刚开口,母亲便满脸歉意地打断了我。
“是不是起夜了?昨晚看你睡着了,我就回去跟你爸聊了会,最后还是留下来跟他睡了。夫妻哪有隔夜仇呢,没让你担心吧?”
我放在嘴边的手顿了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2、
我在电梯里遇到A,她住在我家上面三层,虽然时常见面,但是并不常说话,彼此之间只是互相问好的关系。
今天的A却很不一样,她很热情,话很多,一开始我还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跟她聊了起来。A十分健谈,话也点到即止,恰到好处,不会惹人厌烦。
我看到A的制服裙子和丝袜上有一片灰迹,衣服也不够整洁,便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A笑着说没什么,回家路上摔了一跤。
快到我居住的楼层时,A忽然说,她有东西落在地下停车场了,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取,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拒绝了她,因为我知道A已经结婚了,可以让她的丈夫陪她去。
A看上去不太高兴,气氛有些尴尬,电梯门打开后,我快步离开。在家里坐了半小时,越想越觉得对不起A,本来不是什么麻烦事,陪她去一趟又如何呢?
想到好不容易跟邻居有了交流,我决定带上水果去向A赔罪。
因为楼层并不高,我没有坐电梯,而是走楼梯上去了。
开门的是A的丈夫,我向他说明来意,他表现得很疑惑。
“我老婆还没有回来。”他说。
我感到愕然。
“怎么会呢?A半小时前跟我一起进的电梯。”
A的丈夫摇摇头:“她真的没有回来,我给她打了很多电话,她都没有接。”
难道A自己去地下停车场取东西了吗?可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也该回到家了。
A的丈夫也觉得不对劲,心理着急起来,决定去停车场找A。
我们一起走到电梯前,发现电梯一直停在我家那层楼。
我的心猛地一跳,想起一件事来:从我进电梯开始,A就根本没有按楼层!
她不会……一直呆在电梯里吧?
我晃晃脑袋,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A的丈夫按下按钮,电梯缓缓上升。我紧张地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不禁屏住呼吸。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
A站在里面,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她的丈夫。
“你到哪里去了?”A的丈夫问。
A歪歪脑袋,语气平板地说:“我有东西落在地下停车场了,你能陪我去取回来吗?”
A的丈夫骂骂咧咧地走进电梯里,在电梯门关上之前,A的眼睛一直冷冷地看着我。
3、
单身独居的女人B,最近感觉自己被人窥视了。那道令人恶心的视线总是跟在她身后,无处不在。
有时B能感觉到,视线是来自她的家里。
这种恐怖的感觉令B寝食难安,恨不得逃离这个地方。但她的积蓄全部用来偿还房贷了,短期之内并不能换个住所。
最后,B在同事的建议下,在家里安装了摄像头,想要看看是否有人偷偷潜入家里。
第二天下班后,B第一次没有主动留下加班,而是急匆匆地回了家。
想到今天就能揭开视线之谜,B便感觉兴奋难耐。
她回到家里,在玄关换鞋时,那道视线又跟了上来。
B强迫自己平静地走过客厅,进到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
过去只要这么做,视线就会消失,这也是B能坚持到今天的原因之一。
然而今天,那股视线若有若无地,仍在B身上打转。
B没有理会这个异状,一刻也不能等待地打开电脑,调出了摄像头录下来了影像资料。
她不停切换着摄像头,终于在玄关发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个女人,B甚至不知道她到底算不算个人。她站在玄关边,又瘦又长、如同纸片一样的身躯套着白色的裙子,紧紧贴在玄关的墙壁上,诡异得让B浑身起鸡皮疙瘩。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但是当B出现在镜头中时,她的头颅便随之转动着。即使看不见她的眼睛,B也能感觉得出那道阴魂不散的视线正是来自于这个奇怪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发现过这个女人呢?
B忽然觉得很害怕,她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用手指撩开遮住眼睛的刘海,紧盯着屏幕中的女人继续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女人依然在玄关里没有动弹。B干脆快进到了自己下班的时候,女人终于动了。
像是把一张纸从墙上揭了下来,女人的身体扁平得不正常。她尾随着B,一直跟在B的身后。
怪不得那道视线总是黏在她身上!
B感觉既恐惧,又有些想吐。
她急忙切换摄像头,想看看那个女人会跟她走到哪里,同时再次紧张地用手指撩开刘海,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就在这一瞬间,B停住了。
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头发前天才刚刚修剪过,刘海根本不可能遮住眼睛。
4、
我是一个惯偷,对于入室行窃十分在行。最近我选定了一个有钱的目标,在他家附近蹲了一周半,才终于抓到一个所有人都不在家里的空隙。
我熟练地撬开门锁,闪身走了进去。这个家很大,因为确定家里没人,我并不着急,慢慢地寻找着值钱又容易带走的东西。
我从玄关走进客厅,客厅里亮着一盏夜光灯,惨绿的光芒铺满了整个空间。
这里楼层很高,即使在夏天也很凉快。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里有些发毛,搓搓手臂打算加快速度。
就在我适应光线,走过沙发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作为小偷,我对别人的视线感觉总是十分敏锐。
我条件反射地顺着视线来的方向看去,一个苍白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睁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5、
C当保安已经有十年了,自诩经验丰富,主动请缨代替生病的朋友夜巡旧校舍。
旧校舍有很多传说,大多数恐怖灵异的类型,有人说旧校舍里能听到徘徊的脚步声,看到白色的鬼影,但C从不相信这些。
当晚,他特地挑了传说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出去巡逻,想要一睹旧校舍灵异事件的真貌。令人失望的是,直到巡逻结束,什么事也没发生。
C一边嘲笑着学生们的大惊小怪,一边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人跟着自己。他打着手电筒回头望了望,却是半个人也没有。
C嘀咕着,又走了几步,那种感觉再次出现了,这次,C明显察觉到那个人跟近了几步。
C猛地回头,仍然是半个人也没有。
真是奇了怪了,C暗道,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怎么可能!
C抖了抖,虽然在心中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但仍加快了步伐,紧紧握着手电筒,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值班室里。
值班室橙黄色的灯光让C松了口气,直到关好了门,才低头去关手电筒。
接着C看到了,手电筒的把手上,除了他自己的手之外,还有一只小小的、白白的手。
※我也来当了一回死线战士(
※仍旧是十分啰嗦的1w字,并没有好好谈恋爱,对不起亲家母(跪地
※就不响应出场很少的夜半美人以及活在对话里的小九啦((
※不用排版了好开心!!!(等等
当你远远地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
鹿又诚一端茶进屋时明显不太对劲。这位兄长尽管笑容和蔼、语气亲切,但眼神凶狠、磨刀霍霍,凉子几度想提醒均被他噎了回去,只能向无辜的八百屋晓之助投去歉疚的目光,同时在心里嘀咕自己的哥哥不知是又犯什么病了。
好容易把这尊大神送出了房间,少女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低头合掌道:
“八百屋先生——啊,老,老师,刚才实在是对不起。家兄他……呃,可能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青年倒来得镇定自若,摇摇头:“我没事的,不用道歉,”顿了顿,他笑,“鹿又小姐若是叫着不顺口的话,还是按照之前的称呼来吧?”
自从晓之助正式成为凉子的私人教师以来已逾两周了。起初便是凉子坚持称呼青年为“老师”,结果到现在她仍未习惯,不免挫败。
凉子咬咬牙:“不,我一定会改过来的。”
对此,晓之助只能付之一笑。
现在正是休息时间。雨声破窗而来。天总是灰蒙蒙的,玻璃上的一道道雨流则扭曲了视野,隐约得见屋外高耸的枞树林。灰沉的绿。
少女摩挲着笔身,瞥过腕上的数珠——真黑没有现身。尽管她曾表示过自己不介意这些,但女性仍是轻笑着摇头。
“凉子总是要长大的。……打扰到你们可不好。”
真黑极少说出含着些许调侃的话语,眉梢氲着淡淡笑意,看得凉子腾地红了脸。
“你说什么呢,我和八百屋先生才不是这种……他,他是我的老师。再说了,我才不想去理什么情情爱爱的。”
最后一句难免有些置气。然而清者自清,她其实不需要辩驳什么。言毕,少女又懊丧地心想。
忽而房门轻响,断了思绪。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去,却见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凉子姐,凉子姐!”
小小女孩双眸闪亮,在得到眼神应允后,便迈着小短腿颠颠地扑入凉子怀中。少女稍一施力,将妹妹抱在腿上,手指梳过细顺的马尾,笑眼看她。
“杏子玩累了?”
鹿又杏子使劲儿摇摇头,“没有!只是,刚才遇见了一个大姐姐,她迷路了,所以杏子就带她来这里啦!”
哪来的大姐姐?凉子和晓之助茫然地面面相觑。
小女孩没注意到两人的反应,伸长脖子瞅见门外久无动静,“哎呀”一声:
“我刚才跑快了些,藤华姐姐是不是又迷路了呀?”
“……”青年猛地一噎,“藤,藤华?”
“嗯!藤华姐姐!”杏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帮她想了好久才知道她叫什么呢。可惜没想起姓氏来,所以就叫藤华姐姐。”
凉子看着晓之助一瞬现出的狼狈神色,忍笑轻咳两声,还未说话,白壁上便浮出了人影——菖蒲发色的女性甫一现身,杏子便惊呼着跳下去,向前跑了几步,朝女性招了招手。
“藤华姐姐!我还以为你又迷路了呢!”
金簪轻摇。女性倾头抬袖,眨了眨眼。
“藤华……哦,藤华是我自己。你是……刚才给我指路的小妹妹啊,叫——叫……叫什么来着?”
“杏子,鹿又杏子!”
这番对话竟熟悉得引人发笑。
看着杏子跺脚的模样,少女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开来,晓之助亦无奈地笑了。听闻笑声,女性这才抬起头来,惊喜地向晓之助招招手。
“阿晓!凉子!太好了,我终于找回来了!这栋房子太大啦,要不是有……有……有这个小妹妹在,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看,转眼又忘了杏子的名字。
纸矢藤华是前些天才同八百屋晓之助结缘的“九十九”,据本人说本体是她发间那支展翅金鸟的发簪。
凉子好奇过晓之助为何会买下这样一支发簪,但不知为何没能开口。
至于她和纸矢藤华,之前倒经常在徒然堂见面,兴致来了也会聊聊天。
藤华总是慢悠悠的,好奇心和胃口比肩,唯独记性不好——少女曾坏心眼地指摘真黑和藤华真像两个老奶奶。
结果两位当事人皆未否认这句玩笑话。
不一会儿,杏子便拉着藤华出了房间,看样子是要继续玩下去。凉子有些担心,嘱咐妹妹千万别在人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杏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女本想再说些什么,见状又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声叹息。
或许不该叮嘱她这些的。凉子突然后悔了。杏子还是个小孩子啊。
那么,她自己呢?
笔停了。纸上晕开一迹墨点。
“藤华有分寸,相信不会让鹿又小姐的妹妹为难的。”
晓之助淡淡说道。
凉子移开笔,羞愧地干笑:“……不好意思,又让您担心了。”
青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轻声道:
“您的家人都很好。……有点羡慕。”
后一句太轻了,被铺天盖地的雨声所吞没。凉子费力捕捉到了星点字音,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抿了抿唇,忽然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八百屋凪彦。
“您的哥哥也很好啊。”
话一出口,谁料他眸光闪烁,而后微微蹙起了英气的眉宇。
凉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急忙扬声补充道,“我是说,您的哥哥很温柔,也很有责任感。‘清净屋’这个工作要面临很多问题的,比如——”
比如,对付狂百器。
她紧紧攥住了笔。笔尖微颤。
“鹿又小姐?”
她惶然回过神来,对上晓之助担忧的目光,慌忙敛好神色,笑着搪塞过去。
“我的意思是,不妨和他多沟通沟通。他毕竟是您的家人。”
复又挠挠脸,“抱歉,我好像……有些多管闲事了。如果我的建议让您感到不快的话,就请您忽略掉吧。”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他人触碰的秘密,就算揭开来只是一只猫、一个人、一件事,她也无权贸然涉足。
而此时他正垂眸沉思,并未给出回应。
思考时,眼眸里晕着光,让她想起了夜里笼住月亮的轻纱——确切来说,是同夜色交融的云层。可那淡淡薄薄、如雾似烟的光晕黯然而温柔,又令人禁不住心折。
兴许是她的目光太强烈,或是他终于从思考的迷宫中找到了出口,青年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没关系。谢谢。”
凉子迅速收回了目光,“……哪里,您不怪我就好。”
究竟是什么闯入了眼帘呢?
是他细碎的额发?温朗的眉目?还是他干净的笑脸,抑或妥帖垂下的发辫?
窗外的雨声那么大,却仍旧无法掩饰她忽然作怪的心跳。希望不要被他听见才好。
少女在心中如是祈祷道。
尽管此后鹿又诚一依旧态度恶劣,但好歹还是平安地送走了八百屋晓之助。
薄暮悄然而至。席卷整个东京的雨终于停了,潮湿的草香肆意弥漫。自屋檐滴落的露晶莹一粒。凉子站在门外,抬手拭去颊边的冷凉,缓缓呼出一口气。
“真黑。”
她轻唤。女性从珠串中现身。
雨云仍未退至天边,反而将黄昏逼得无处落脚。
“真黑,我那天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九默。”
少女的声音仍是平缓的。
自那件事以来已是一月有余,鹿又家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彼时凉子抱着男孩从门外冲进来的一幕。
可她还记得。
那日,大雨倾盆,她紧紧抱着九默,就像最初他们相遇那样。
“真黑,我时常会想。
“那孩子还好么?是不是正在我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健健康康地活着呢?又或许,他已经死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呢?
“最近总是下雨。他那么小,孤单一人,雨淋多了,会生病的。
“——哎,他是‘狂百器’。我忘了,他不会生病的。
“……我时常会这么想,真黑,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
“我知道我不该许愿的,九默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下次再见面,也许就是死路一条。
“可我……依然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
雨又来了。坠落屋前的梅树上,将青黄的梅子洗得透亮。
少女撑起了手中的伞来。话语轻轻掉在脚边,渗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她慢慢背过去,将整座城市置于身后。倏忽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真黑,我觉得自己真是卑鄙至极。”
梅子黄时雨。
◇
对眼下的东京来说,天晴似乎成为了奢望。
福至心灵的那一刻,少女正巧在愉英堂里看书。梅雨的湿气透进店里,沾湿了手中的书页。她抬起头,瞥见了书架上的某本书——就像是万里人潮中蓦然回首那般凑巧,“灯火阑珊处”的书脊上,素净的字体镌下了书名。
“十文字先生。”她将书拿出,举给青年看,“请问这是不是前天八百屋先生正在读的那本?”
“喔,还真是,”十文字政纯笑道,“晓君很难得没有把这本书买回去。”
“是呀。”
凉子却有些庆幸这种“难得”。她想了想,笑吟吟地向十文字政纯借来了纸笔。一方白笺,一行话语,一个落款。她动作娴熟地写好,细心地夹入扉页里,再把书仔细地沿着原位放进去。
不知他几时才会发现这个惊喜。他会回她么?会回什么话呢?
真让人期待。少女眉眼弯弯。
十文字政纯看在眼里,挑眉作诧异状:“很少看见鹿又小姐如此开心啊。”
“嗯,因为这个游戏很久没有玩过了。”凉子毫不掩饰笑意。
“哦?游戏?”
“对,游戏。”
她伸出手去。指腹摩挲着书脊,少女温声答道,“小时候最喜欢和朋友玩——”
话音戛然而止。手指停在半空。
鹿又凉子瞪大双眼,半张着嘴,像是透过这满列书籍的书架看见了什么,足以令她惊惧至此的东西。
怪物?巨兽?幽灵?杀人犯?
不,不是的,都不是的。
齿轮无法啮合。碎片无法拼凑。
少女孤身踩过碎散一地的“拼图”,茫然地拾起了一块。那上面竟一瞬有如镜鉴,讥讽地映出了她仓皇的脸。
怎么可能?
“——鹿又小姐?”
凉子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来。十文字政纯不知何时已走至她身旁,因担忧而微俯下身。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尔后才察觉这样做实在是不礼貌,只能慌张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我……我没事的。让您担心了。”
政纯眯细了眼,审视般看了她片刻,这才收了目光,轻快地开口:
“也不知晓君多久才能发现。真期待他的反应啊。”
“……嗯。是呀。”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入耳畔。凉子闭了闭眸,涩声附和道。
那是拼图么?
那些丑陋的、崎岖不平的、阴暗无光的图案,那些遍布的环状山脉,那些深暗又晦涩难懂的地形,在她脚下一味地肆意延展、无限拓宽。
那是拼图么?
她无从得知。可她知道,她害怕那里。
就像她害怕去探寻自己记忆里的缺失一样。
然而,纵使怀揣恐惧、怯意与彷徨,生活也仍在继续。
教室窗外,紫阳花开得正盛,丛丛水色在雨中斑驳,构成了抽象派的画作。这雨幕里,就连行人交织、车马经行都模糊得徒留灰影来去。
凉子正发着呆,目光忽然被钉在了某处。随即,她站起身来,径自走出了教室,将上课铃抛在身后。
——嗵!
杯子突然倒了。
鹿又诚一下意识收回手,眼睁睁地看着杯沿在桌面上滚了两转,在桌沿处又慌忙接住了它。他不解地望着光滑的杯身,试图回想起方才的心悸,又听得坐在沙发上的妹妹唐突叫道:
“呀!戴佛珠的姐姐!”
闻言,青年匆忙撇下了自己的疑惑,抬头看向杏子——而小女孩早已跑跑跳跳地溜出了书房,读至一半的连环画就这么扔在了沙发上。他叹了口气,起身大步追了出去,还未走上几步,便见妹妹愣愣地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杏子,怎么了?什么‘戴佛珠的姐姐’?”
这家里会戴佛珠的只有凉子,可她此时理应在上课,难不成是翘课回来了?
杏子迷茫地撅嘴:“就是一个戴佛珠的短发姐姐嘛。‘哧溜’一下就不见了……”
心头“咯噔”一下。诚一蹲下身,有些强硬地扳过妹妹双肩,蹙眉问她:“杏子,你跟哥哥说实话,你是从多久开始能看见她的?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么?还是说你和凉子都能看见?除了戴佛珠还有什么特征——”
够了,他已不想再见到旧事重演了。这件事既然被他发现了马脚,就必须斩草除根,让凉子和杏子都免受灾祸。凉子已经够辛苦的了,好容易能安生几天,他可是她们的哥哥,一定要……
“哥,哥,疼,你抓得好疼……!”
杏子的惊叫像是扇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
鹿又诚一回过神来。妹妹惊惶的小脸刺进他眼中。青年急忙放开攥住她双肩的手,张口想解释,话却堵在了喉头。
……我究竟在干什么。
他不由颓丧地诘问自己。
杏子见哥哥不说话,扁扁嘴,也跟着蹲下身来,望着刹那颓然的兄长,伸出小手,揪住了他的袖口。
“哥哥,你没事吧?杏子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你看!”
她晃晃小脑袋,努力摆出一个极灿烂的笑脸。
惊慌和泪光皆未从眼角褪去。羊角辫轻摇。
诚一无言地抱住了这样的妹妹。
他想起那天,凉子淋雨归来,怀中紧抱着一个男孩。
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看见,那个自小拘谨柔软的凉子,挺直脊背,用沉默反抗父亲,不曾低头。往日温良的眉眼里写满了决然坚毅。
他既愕然,又心疼,更欣慰,也踌躇。
凉子正在渐渐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再不复那个曾视他如神、遇事只会哭的小小女孩。
随即,鹿又诚一发现,他开始不知道如何去对待凉子了。
“……抱歉,杏子。是哥哥不对。”
怀中的小女孩摇了摇头。发辫蹭过他脸颊。
阻隔在外的雨声忽而近了,落入他心底,激不起涟漪,却积起了水洼。
诚一恍惚心想,他仍欠凉子一个拥抱。
——一个慰藉、温柔、包容的拥抱。
◇
八百屋晓之助刚从徒然堂出来。雨下正酣。遮住视线的伞底掠过一角薄红,类似袈裟的质地令他一怔,再抬起头来,已不见影踪。
有些像真黑的衣服。他淡淡心想。
正准备走上街头时,那抹薄红却又在眼前突现。青年云里雾里地抬起伞来,看见了来人——正是面色凝重的真黑。
他和真黑交际并不多。在鹿又凉子家中担任私教时,真黑总是不出现的。不过,他曾有幸瞥过她的身姿,正如凉子腕上那串数珠一样,沉静、无波无澜。
——与此刻大为不同。
付丧神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拦住他之后便直奔主题,肃声说道:
“凉子不见了。”
穿过朱红色的神社牌坊,迎接少女的是以紫阳花铺就的幽径。
这个牌坊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校庭内。常青树摇荡着新叶,遮遮掩掩地抚摸着牌坊的顶端,着实令人生疑。
当然,生疑并不会成为凉子动身的原因。
她只是感到了一股“非去不可”的冲动。这冲动自心底一股脑地涌上来,像是爬满屋檐的藤蔓,缠裹住她怦怦直跳的心脏。
所以,她踏上了那条路。
紫阳花一路迤逦,曲曲折折,延伸至遥不可视的尽头。平坦的小径两旁,树木笔直探入天际,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蔽日遮天,把投下的光筛得薄透了不少。梅雨好像被隔在了牌坊外,她试探着收起伞,没有感到分毫湿凉。
倒也方便。她耸耸肩,晃了晃手腕上的数珠,几声脆响。
——没事,有真黑在。
牌坊离她越来越远了,渐渐小得只剩一痕浅淡朱影。凉子回过头,慢慢走下去,向路旁一团团水色的紫阳花伸出手,蜻蜓点水般触过。细嫩的花瓣在指尖轻颤。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
她甚至开始觉得,真黑在不在都无所谓了。
这条路究竟会通向哪里呢?
只要这样走下去,就会抵达终点么?
真的这么简单?
思绪尚在半空徘徊,鹿又凉子不得不停下了步伐。
风烟自来去,眼前光景突变。凉子双目圆瞪、舌头打结,一时间甚至无法消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遇见了一个少女。
——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她】长着她的面容,穿着她的衣服,却展露出了和她截然不同的灿烂笑意。树影幢幢,肆意泼在【她】身上,【她】便仿佛自阴影而生、与光明相悖。
【她】笑着,从容说道:
“我们终于见面了。”
【她】毫不介意地向她走来。停下身时仅仅三步,近到凉子能看清那双眼中聚散不定的光华。凉子不禁警惕地后退半步,捏紧了伞柄。
“别这么戒备呀,我可是一直很想和你聊聊天呢。”
【她】语气轻快,全然没有初见面应有的拘谨,更谈不上礼貌。那口吻像是旧友重逢、故交再遇。
“你是谁?”凉子毫不客气地问,“我们认识么?”
【她】闻言,吃吃笑了开来。笑声玲珑。
“说什么傻话啊,凉子。我不就是你么?”
曾有一位哲人说过,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认识自我。凉子吞了口唾沫,自嘲地心想,她的“自我”居然还具象化了,真是走运。
可这样并不能缓解突然袭上心头的恐慌。本能在脑际警铃大作:不能过多纠缠!
“你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吗?”
凉子一面抛出问题吸引注意,一面试图通过佛珠召唤真黑。但无论怎么呼唤,真黑都不回应,数珠仍旧安静地绕过她的手腕。
“别挣扎了。真黑不会来的。”
凉子抬眼看【她】。
【她】笑眼灼灼。
“这里只有你我,多好的机会。——噢,对,你问我怎么证明,是吧?”
真黑不会来,也就是说,这个空间阻绝了真黑?
这下糟糕了。凉子有些不知所措,眼角余光迅速瞥过身旁的事物。不管【她】是不是她自己,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先逃出这里再说也不——
“十年前,你遭遇过‘神隐’。”
凉子一僵。
“一个月前,你在学校结识了一个朋友,叫爱子。春分后没几天,你和真黑结缘了。没过多久,你又救下了一个狂百器。”
【她】背书一般流利地说了下去。
脑子一片混乱。凉子张了张口,想问很多事,但问不出口,只能抿紧唇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都知道?”【她】笑,“我当然知道啊。我可是你,你经历过什么,在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
【她】正站在风与影里。
那是树影、人影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
凉子攥紧伞柄。四肢百骸俱在提醒她:你敌不过的。你敌不过【她】的。
而后,【她】开口道:
“那个时候其实你是想过的吧——‘如果我没有救他就好了’。”
凉子抬眼,振振说道,“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是的,她从未如此想过。尽管在分别后的这一个月里,她的梦里往往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但凉子清楚,自己从未有过这么混账的念头。
因此,她的反驳铿锵有力。
【她】笑了。似乎早有预料。
“对。可你一定想过,‘为什么我直到最后都在伤害他?’”
少女身形一僵。
“伤他一次还不够,还要第二次、第三次。想过去找清净屋来救他,是因为你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是么?说什么负起责任、承担罪债,九默若是那时真的横死街头,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么?”
“……闭嘴。”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我为什么这么笨拙?我明明只是不想见死不救,可为什么总是不得其法?’”
“……不要说了!”
那都是她自己的声音。
“‘还害得哥哥担心我,给父亲也添了麻烦,还让平时那么关照我的式先生也为难不已。’”
“‘为什么我就不能再聪明一点,再高明一些呢?’”
“‘像我这样愚笨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渴望幸福与安稳呢?’”
“……别再说了……”
【她】平静地笑了。
“怎么,这可都是你的心里话啊?为什么不听下去呢,凉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可她说不出口。她无法开口反驳一句。她不能。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你呀,现在倒是交了个好朋友,也能称得上是交心的‘闺蜜’。”
“可凉子,你就真的能如此肯定,自己不会重蹈覆辙,最后眼睁睁地看她离去么?”
“就像九默那样,就像十年前那样。”
她百口莫辩。
“无数次让家人担心、动怒、不省心,伤害朋友,伤害亲近的人,又如此固执己见,自说自话,任性至极,愚蠢至极。”
“嘴上说了无数漂亮话,真正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因为现在软弱无力,所以寄希望于快快长大,力量和成长有关系么?没有吧,凉子,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逃避过去,一味生活在庇护伞之下,明明对十年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却不去追寻,只知道见不着鬼怪了便是安稳日常,完全不去思考真相究竟是怎样。”
“听见了吗?鹿又凉子,这就是你。”
“——这就是‘我们’啊。”
风烈烈地翻涌而过。花叶零落,树影萧萧。
责问、定论、正确、错误、应该、不该。
字字句句灌淋她身。分明没有雨,她却不禁颤抖。
凉子痛苦地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而【她】只是静静地张开了双臂——这是一个“欢迎”的拥抱。
于是,少女缓缓地迈出了第一步。
【她】笑了。那双眼眸正如深渊般漆黑。
◇
青年停下脚步,略显疲态。
雨势不减,笼罩东京的云和雨似乎正以这种方式来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是啊,无能为力。连和鹿又凉子结缘的真黑都寻不见她的踪迹,甚至,根本无法感知她的存在,更遑论他这样一介凡人呢?
晓之助微抬伞沿,环顾四周。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庭里除他以外再无人影。
他从衣兜中掏出白笺。剪裁方正的卡片上缀着娟秀的字迹,落款处下笔微一上扬,昭示了写字人的喜悦。
听政纯说这是她幼时爱玩的游戏,她是笑着写下这些话的么?
他曾看过无数次她的笑容。大多缓静温婉,有时则稍染狡黠,偶尔难掩哀倦。
他也见过她害羞时的脸颊桃红,读书时的眉眼皆静,犹豫时的轻抿双唇,思考时的轻绕鬓发。
这都是她,都是名为鹿又凉子的少女。
他一直认为这世间太多偶然,他和她也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萍水相逢,又何必太过挂念牵绊?因此,在之后的诸多相处中,他总是顾念着,未能上前。
可现在呢?
晓之助叹了口气,将笺纸收归好,再度出发。
藏在怀中纷杂的情绪里,唯有一念清晰坚定。
——找到她。
凉子逃走了。
她奋力冲上去,试图撞开【她】的束缚,哪知【她】居然没有实体,只是一阵轻烟。于是少女踉跄几步,堪堪稳住身形,便继续向前拼命跑去。
从她和真黑结缘之后,这样的奔跑还是头一遭。在遥无尽头的花路上,少女攥着伞,跑过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一丛又一丛紫阳花,直到精疲力竭,她才停了下来,“嗵”的一声跪倒在地,大口喘气,双腿打颤。
心脏似要跳出鼓膜。
“跑这么久,累不累啊?”
少女惊惶转身。【她】正站在五十步开外,眼神漠然——原来深渊从未远离。
握伞的手狠狠砸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凉子听见自己嘶哑的喘气声。喉咙里渗出了甜腥味。从额上冒出的汗珠流经眼角、淌过鼻梁,泪一般落入土中。五指陷进去,紧握成拳,泥屑挤进指缝里,压迫般疼痛。
树影漫上手背,冰冷一片。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留下来吧,凉子。”
轻柔的呼唤。
“我不会离开你的。”
甜美的承诺。
“我不会像十年前那样离开,也不会像九默那样走掉。”
少女认命似的抬起头来,眼前突兀掠过一角朱红。
凉子瞪大眼,不敢置信地四下望去,那抹朱影却仿佛来去如梦,早已无踪。
她原以为,这个鬼地方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出现了。就算只是幻觉,可对她而言,对现在这个连“自我”也无法击溃、反倒被逼至穷途末路的她来说——
凉子怔怔地望着【她】走上前来,站在自己面前,向她伸出苍白的手心。
“凉子,你就是我,我也是你。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终于,少女眼底一派清明。她直视【她】,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滚,恶魔!!”
【她】竟被逼得连连后退。丈量着突然放大的距离,【她】磔磔大笑起来,面容扭曲。
“事到如今,你还要逃吗?!鹿又凉子,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哪怕只是一眨眼,那丹朱尽染的衣袖下,素白的手指也早已为她指明了方向。接下来,就看她自己了。
凉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前走去。
八百屋晓之助在校庭里的一棵常青树前站定。低矮石阶在脚边划出了灰色的分界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选择这里。他说不清楚。实际上,自从上京之后,有很多事他都道不分明。
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非得站在这儿不可,这里有什么……或者说,即将有什么出现。
是什么呢?他想不通。
“阿晓!”纸矢藤华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望见了女性焦急的脸庞。
她的震慑仅是一时。【她】很快便跟了上来。
可这次再来,【她】却忽然换了个模样。或许是对她的皮囊彻底丧失了兴趣,【她】——他跟在她身边,步伐轻快。
是个黑发黑眼的小孩。曾在她梦中出现,那双眼眸依旧漆黑不似生者。
凉子虽然惊讶,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抿了抿唇,按捺住百转的心绪,决心无视。
他嘻嘻笑着说:“别不理我嘛。你瞧瞧,这张脸你还不熟么?”
她直视前方,缄口不言。
“你一定认识的,凉子。”他轻扯自己的脸颊,笑得像只猫。
她仍不说话。
“沉默可不是金子。”他撇撇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刚才没有用‘第一个朋友’来定义爱子,又是为什么会选择变成这个小孩的么?”
仿佛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浓重的树影在头顶婆娑。他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停了下来。
“唉,你这个薄情的……‘杀人犯’呀。”
光明忽至。
“阿晓,我去过徒然堂了,谁都没有见过凉子,你这边呢?”
纸矢藤华比划道。
晓之助摇摇头。藤华连忙掩好失落,鼓舞似的笑说:“没,没事的,凉子不会有事的!不如我再去其他地方看——阿……阿晓!背后!你背后!!”
青年望着女性突变的神色,茫然地回转身去。
眼前的景色陡然扭曲。雨幕和空气共同吐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又随着雨雾一同明晰。薄红衣衫赶至。在藤华的惊呼声中,黑发少女跌入他们的视野,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晓之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接住了她。伞落了地,雨流顷刻便湿了他们的衣和发。
鹿又凉子怔怔地望他,动了动唇。她的眼里毫无光华可言。雨水自她脸上不断滑落。
这时,头顶多了一方屏障。他转头,看见拾起伞的真黑,颔首道谢后,接过了伞柄。伞面惨淡无光。
“鹿又小姐,”他低声唤道,“没事了,有我在。……我们都在。”
抵在他胸膛上的双手重重一颤。
她终于嚎啕大哭。
◇
十文字政纯驻足廊下。隔过走廊与梅雨,尽头拐角处隐隐传来了哗哗水声。
“鹿又小姐怎么样了?”
男人朝着空气询问出声。
“没有什么大碍。方才她的‘九十九’替她回家取换洗衣物,想必这时也应归来了。”
“空气”如是回道。声音温静。
“这样啊。那晓君呢?”
“晓之助大人正在客厅里。……我去为他泡杯茶吧,暂时消解一些烦忧也是好的。”
政纯苦笑:“麻烦你了,夜半。”
“您太客气了。”
长发轻摇,流苏缓曳。理应不为他人所见的存在,在政纯的视线里化作了人形。唤名“夜半”的青年轻蹙眉,目光投向男人身后虚掩的门扉上,复又敛了担忧的神色,向政纯屈身行礼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仿佛摇荡在皎白月色下的紫藤花串。
这时,水声忽止。
鹿又凉子换好了衣服。浴室里尚是热气蒸腾。她趿着拖鞋,走至门前,轻敲了敲门框,“笃笃”两声。
“真黑。你在么?”
熟悉的身影立刻投在白障上。
她笑了笑,“谢谢你呀,还帮我拿衣服,”顿了顿,低下头去,“……还有,抱歉。让你担心了。”
身影未动。凉子闭了闭眸,脑际里飞速掠过许多片段。
刺耳的话语、疯狂的笑容、无尽的迷途……不断闪回的定格中,好似拨开重重迷雾,某些词语和字句渐次明晰。
那是她彼时未曾注意过的细节。
也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丢失已久的那块碎片。
【她】说得对,她逃不掉的。有些事,注定得去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真黑静静地看着她,伸手梳过少女的鬓发。
什么都不曾改变。然而,确实有什么变了,它缓慢得如同蝴蝶破茧、花苞尽绽。
鹿又凉子行经廊下,向出了客厅的夜半恭敬地行礼,夜半则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障子门,轻笑不语。
她忽然有些紧张,拉过门,和坐在桌旁的晓之助视线相交,又匆忙鞠过躬,坐定之后才苦笑着抬起头来。真黑不知何时消去了影踪,偌大的客厅里,两人对望。
“这次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都怪我做事不经脑子。”
少女双手交叠,弓身致歉。
晓之助定定地看着她,片刻,竟轻笑起来。
“别这么说,是我自愿帮忙的,不过到头来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
“不,不是的!”她探出身去想反驳,倒把他吓着了,又急急坐回去,挠挠脸,轻声道,“我很感激您。真的,我……”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青年的温暖恰好随雨而来。那时他接纳了狼狈的她,并未有过丝毫犹豫。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鹿又小姐情绪激动的样子。”
“……嗳?”
他啜了一口茶,“鹿又小姐一直是冷静自持的。所以,其实,”指腹摩挲着杯把,稍稍红了脸,“……我很高兴。”
很高兴看见你不为太多人所知的另一面。这种高兴,或许更趋近于“庆幸”。
——庆幸那一刻,我在你身旁。
少女一瞬哑然。
眼热鼻酸是个老土的形容词,但她找不出其他词语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她有些想笑,抬手掩唇,一径明亮自手背滑落无声。
沉默片刻,凉子抬眼瞥他,细声道:“您可真奇怪啊。”
闻言,青年微微一笑。
这笑容里仿佛藏匿着所有的光与暖。
她便也笑了开来,转头望向门外的天与雨,眯细眼眸。
“一个人在那里,很容易发疯的。我差点以为……我出不去了。”
仿佛随时都站在深渊边,只要迈出一步,抑或纵身一跃,就再也回不去了。
心有余悸?劫后余生?似乎都不对。
因为那深渊正是她自己。
凉子转过头来,看向他沉静的眼瞳,笑意苦涩,“没什么,您忘了吧。我瞎说的。”
晓之助注视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他温声应道:“好。”
◇
几天后,梅雨终于停了。东京迎来了久违的青天白云。微风送香,若榴凝红。
送晓之助出了门后,少女回到了房间。薄帘轻荡。摊在桌面上的书便翻过了几页,哗啦啦直响。响动停息后,书页与书页间唐突出现了格格不入的东西。
凉子不明所以地上前去。定睛一看才发现书页间夹着的是一张小巧的白色笺纸——是她写过的那一张。
她好奇地拿起来看。
“凉子姐——”
杏子的声音在身后突响。小女孩像是某种小动物,欢快地蹦进来,扑在少女忽然僵住的身体上。
“杏子,快出来,姐姐正在看书。”
门后又传来了鹿又诚一含笑的声音。
“姐姐才没有看书呢!姐姐——咦?”
杏子扒住凉子的衣衫,抬头望去,眨了眨眼。
“杏子,快出来。”
青年推开门来,招呼着小女孩快出来。女童迈着步子急急跑了出去,掩上门后,好奇地眨着小鹿似的眸子,扯了扯诚一的袖口。
“嗯?怎么了?”
“凉子姐脸红了哎!”
“…………”
这时,少女踏着最后一个字音推门而出,全然没有注意到眼神古怪的哥哥和好奇张望的妹妹,径自下楼离去了。
被她留在桌上的那张白笺上,日光徐徐点亮了两行字迹各异的留言。
落款是“鹿又凉子”的那一行,字迹秀丽地写着:平日多谢您关照,今后还请多指教。
而落款是“八百屋晓之助”的另一行,则写下了这样的回应:
我会伴你左右。
以鲜血濯重罪,以死祭博新生。标准的里洛尼亚式信仰。
黑衣的男人把手伸进大衣左袋。烟盒里只有一根皱巴巴的自制卷烟,他把它咬在嘴里。狙击结束时休利特的手松开了扳机,这烟卷就夹在他伸过来的指间。“我的习惯,谢尔盖。事后一根烟。”他笑着说,头发被洒落在楼顶的夕阳染成一片金红。
谢尔盖费了很多力气才把那卷受了潮的烟草点燃。金发青年的棺木已被泥土掩埋,老休利特把几支供逝者的花儿摆在碑前。花是苍白的百合,雨水从老人的脸上滑落,把她们深色的茎子砸进黑色墓土。白石头做的简陋碑上刻着行歪扭的小字,看上去刻碑者的手既苍老又抖个不停。
“我的金发天使,欢唱于神之庭院。”
里洛尼亚人总能在神脚下获得安宁。谢尔盖想——
。
我也曾寄望于那飘渺的慈悲。
。
那时他还住在达里帝昂旧街一幢石瓦房的木桌下面,若弄掉了叉子、绊倒了椅子,或者只是阴雨天惹得姨妈不快,便逃去睡屋后漏风的柴房。芙妮姨妈心爱的白漆神像从不准他多看一眼,于是他用白石灰和了烂泥,偷着在柴房斑驳的墙面上糊了个七扭八歪的十字,期望祈祷和虔诚能带来一顿饱饭——或是件不透风的冬衣。
烟卷带着种潮湿的焦味,在他嘴里燃到了头。谢尔盖捻灭烟头丢进了雨幕。
里洛尼亚的慈悲神祗热衷夺取更胜于施舍。载斯丰离开的小船飘零摇曳,少年昏沉破碎,甚至没能留下一句永别;而他的亚伯——亚伯……
。
芙妮说得对,亚伯。我是她那短命妹妹和异教徒诞下的种,渎神之子,凭什么奢望福祉神恩?
。
他的手再一次伸进口袋,可是银锡制的烟盒已经空了。
一阵歌声透过雨幕,艰难地传了过来。唱诗班唱响了颂神的歌谣,老父亲虔诚地合拢了手,仿佛黑土之下的骨肉真的乘着歌声飞向了幸福。
可坟墓里的天使哪儿也去不了——那两张去哥伦比亚的廉价机票被鲜血浸了个底儿透,他亲手把它们连着休利特的外套一起烧成了灰。
谢尔盖转身往墓园的大门走去,皮鞋踩在湿软的泥土上,沉默无声。透过黑色人群的间隙,他看到纯白的孩子们在雨中虔诚地唱着歌儿。颂唱礼袍早已湿透,华美的颈饰箍在颈上;不像天使,倒像群汤锅里的的鸡雏儿。
。
费尔顿神父第一次带着唱诗班到旧街来的时候,亚伯·费尔顿刚满十三岁。他站在二排左数的第四个位置上,身姿笔挺,目光如炬。
。
谢尔盖顿住脚步,转身绕过人群,目光滑过一个个稚嫩的肩膀,落在天使们空荡荡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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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排,从左边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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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他在心里数道,二。三……
四。
黑和白之间猛地迸出一抹猩红,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轻盈的童声陆陆续续停止了。人群里响起一阵低语,谢尔盖回过神来,左手已经搭上了孩子染血的脊背。老休利特愤怒的斥责刻薄刺耳,不知哪个孩子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可是谢尔盖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第四个男孩转过身——当然,没有亚伯那对儿灼烧似的湛蓝眸子。他灰蓝色的眼睛清冷暗淡,像块儿薄冰。“您好?”他说,歪头看着谢尔盖,一边把滴水的银色鬓发掖在耳后。
“你在流血。” 谢尔盖听见自己硬邦邦地说。“你的后背在流血,把袍子浸透了。”
对面的笑容像开在血池里的雏菊,绽放得让他措手不及。
“这是献给神的血。”男孩轻轻地说——声音又软又糯,让人想起加了蜜的奶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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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观赏w
可能大多数普通人都很难记得一个记者的名字,但是说不定你曾经见过詹姆·邦纳维尔——他的另一个名字叫做詹姆·布莱克,你在码头上见过的那个大胡子水手、街头巷尾把鞭子挥得格外响的那个马车夫,还有酒馆里那个歪戴帽子的红头发酒糟鼻,都可能是他。如果存在一个消息足够灵通的人,他总有一天会惊异于这个城市里詹姆·布莱克的数量。
詹姆出身于一户姓氏罕见的银行家家庭,幼时家境优渥,本人也天资聪颖。父母曾寄希望于他子承父业,不想,在詹姆十五岁时飞来横祸,两人身死。多亏一个码头工人作证,才将出售谋害他们的竞争对手绳之以法。从此,詹姆散尽家财,一心成为穷人的喉舌。他曾经加入政府,但是始终无法融入,最终辞职,做了一名记者。三年后,也就是去年秋天,詹姆辞去了城市中最大报社的工作,因为总编不许他发表一篇关于城市收容所贪污问题的报道,这篇报道的主角正是主编的小舅子。眼下,詹姆正忙着筹办自己的杂志,他从主街附近一间干燥舒适的公寓搬进城郊漏雨的阁楼,这样他的积蓄便能撑得更久些。
除此之外,詹姆做的还是他的老本行:伪装、调查、写些惹麻烦的文章。没有杂志敢收他的时评和调查报告,他便匿名写些低俗的小说,或者给有钱多疑的太太们打工。所谓聪明的人总有讨得生计的办法,不在此处,便在别处,哪怕他们太骄傲,不能做些常人所做的事,说些常人该说的话。
自由记者,匿名的低俗小说撰写者,偶尔也为多疑的阔太太们打工。一方面,他的文章秉公说事,是为穷人的喉舌,另一方面,他为这些新闻也算费尽心机,手段可称下作。
编者按:本文由小说家贝芙丽·怀特小姐于1937年编写,据称其灵感来源于一位渔夫在易北河畔捡到的一本笔记本。怀特小姐当时正巧在河边度假,对于其中那位与自己同名的死者兴趣盎然。然而不幸的是,在完成了这篇短篇小说之后,怀特小姐在一年后的一次滑雪旅行中,于阿尔卑斯山失踪,自此音信全无。更可惜这篇小说在她当世时也未获好评,被批评“太过故弄玄虚,却因作者功力不足导致前言不搭后语”,之后八十年未曾再版。今日我社将它重新发掘入集,以雍读者。
1935.1.7 星期一 阴天
新年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我终于找到了点事情做。剧院的清洁工安娜塔昨天半夜来敲我的门,说出了大事。她总好小题大做,因此送来的情报多半价值不大,但是我昨晚实在太闲了,既没东西可查,又没东西可写,就给她倒了杯茶,请她慢慢说,没想到还真是出了大事:贝芙丽·怀特死了。
先来说说这个怀特。据我所知,她算得上万客市这个闭塞小城的明星——你懂我的意思吗,C?这是个闭塞的小地方,人们没有什么娱乐,一个拉小提琴的小姑娘自然也能成为明星。马修和他的那帮同事都快把她捧上天了!照我看,要是我去看过外面大城市的演出,多半会觉得她也不过尔尔。听说,去年夏天,她和马文勋爵订了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我比你更好奇,比这更令人惊诧的,是警察竟以剧院建筑不安全需要修缮为名封锁了整个剧院,任何人也别想进出,更别说是记者了,而且事情发生在演出之后,人们三三两两都从前门散了,因此就连当天的观众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不是我有安娜塔,估计就要被他们这样混过去了。看到我们公民的知情权竟被人这般践踏,真叫人痛心疾首!我还能说什么呢?这种情况下,除了我,还有谁能挺身而出?
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于是我请安娜塔把当天的情况,大体连同细节,统统告诉我。她喝了口茶,脸上显出害怕的神情,听语气倒是挺乐意说的。她说,那是演出结束之后,她打扫完大厅的卫生,便要把工具放回工具房,然后回家睡觉。谁知路过休息室的时候却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持续不断的一声尖叫,还是个男人的尖叫。这吓了她一跳,同时也唤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把化妆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从外面往里偷偷一瞧。
不看不要紧,一看真是吓人一跳!整个休息室,右手边大半面墙上都沾着黑色的污垢,贝芙丽·怀特无头的尸体倒在墙边,眼珠滚在地上,裹在黑泥里,尸体的手里还抓着她半小时前演奏过的那把小提琴。她的未婚夫马文爵士则惊恐地跌坐在另一边,除了尖叫什么都做不了。安娜塔当时差一点也尖叫出来了,好在她年纪大了,声带没那么多力气,又怕摊上麻烦,赶紧掩了门,趁还没来人,跑了。等她回过神来就赶紧朝我这里过来了。
我谢过她,给了她几个硬币,就打发她离开了。这事颇值得考虑,我想。如果安娜塔句句属实(实在是不得不考虑中年妇女想象和夸张的能力……但是如果是她的夸张,什么样的现场才会被夸张成这样?),那恐怕马文爵士也营造不了这种诡异的局面。她说“黑色的污垢”,为什么会是黑色的污垢?如果是马文爵士杀了她,那该是红色的才对,除非他给她下了毒。但他要是打算用暴力直接解决她,又何必事先下毒?他又有什么动机解决她?虽然缔结婚约这件事本身就够令人沮丧的了,但是从常人的眼光来看,恐怕我还得找找更深的动机。总之,这事扑朔迷离,需要好好考虑,那些警察蠢货不过会简单地把马文定罪而已,我看还得我来查。
哦对了,今天下午马修来过了,说他跟主编吵了一架。我把这事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助我一臂之力。希望吧,他总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你告诉他让他自己玩蛋去了吗?”詹姆·邦纳维尔这话说得很粗俗。他蜷缩在整个房间里唯一一把扶手椅里,扶手椅周围的地板上全是散落的卷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这房间是个阁楼,又地处城郊,多少有些年久失修。正值万客市多雨的冬季,靠近低矮那侧的墙边放着几个粗糙的木盆,各个都浅浅地积了半盆脏水,附近的地板也有点积水,因此过期的卷宗也就半泡在水里。詹姆的好朋友马修·莱维纳斜倚在那张纸箱堆成的“床”上,看似放松,却又有点不自在的样子。“我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你要想跟我学习,还得再努把力。”詹姆说。
“然后你就被开除了。恕我直言,我无意向你学习,”马修讲,“我还有弟弟妹妹要养,跟你可不一样。”
这反应让詹姆多少有些没趣,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不时翻开各处摊开的卷宗看看。“没被开除——我是主动辞职的。要我说,那种地方不呆也罢。多大的事呢?你可以来给我工作嘛。”
“要是没见过你家,我倒是有可能答应。”马修打量了一圈屋里的陈设,“你上次在干爽的地方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上个月十五号,我去跟踪线索,就睡在公园了,”詹姆面无愧色,“那天没下雨。”
马修叹了口气。
从市长秘书的高级公寓到市郊的破阁楼,詹姆·邦纳维尔只用了五年就完成了这般“堕落”。他并不是故意的,只是高级公寓往往和正义的理想多有相悖,而跟这比起来,破阁楼的不足也就不是那么刺眼了。“然后你就病了一个星期,还得我来才把你捞起来。”马修说,“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差点就死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我可不是什么瓷娃娃。还记得我一年以前森林那起偷猎的案子吗?我在雪地里蹲了半个月,什么事都没有。上个月那只不过是个意外。”一张纸条从卷宗里掉出来,詹姆犹豫了一下,弯腰把它从潮湿的地面上捡起,“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他把纸条递给马修,那是张手写的字条,用有些发洇的墨水写在剧院的便条上,除了一个名字,还有些奇怪的符号。马修知道那是詹姆和他线人之间的暗号,他从来不喜欢看到它们和任何人的名字出现在一起。“贝芙丽·怀特?”他问,“邮报上登过她演出的广告,发生什么了?”
“她死了,昨天晚上,在剧院后台被人谋杀,听说现场惨烈得很。”詹姆摆弄着窗台上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那还是马修的前女友送给他的,“警察封锁了现场,取消了演出,对外说是要整修剧院,他们也知道记者们周末休息,没人会想在这时候找这个麻烦。这是我在剧院内的线人偷偷递给我的,马修,现在除了马文勋爵、警局、当天晚归的工作人员和我,没人知道这件事,而我又不想把这个消息交给主编手底下的那帮傻逼。明天就是周一,你现在回去写上一则新闻还来得及。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万客市邮报想要第一时间报道这个消息,就只能由你和我来查。”
马修看了看字条,又看了看詹姆。他这位老朋友抱着双臂站在窗户前面。在他身后,天色渐渐暗下去,房间里没有点灯,这使得他那俊俏的轮廓也慢慢看不清了。“等等,这件事跟马文勋爵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马修问。他话音刚落,詹姆就笑了。
“真的,你要问这个?首先,他是怀特的未婚夫,其次,”他踩过地上的废纸,走过来挨着马修坐下,“他是这次案件的嫌疑人。我的现任告诉我,事发的时候,只有他和怀特在哪个化妆间里。”
“马文勋爵成了杀人的嫌疑犯?”马修有点吃惊,“听起来确实有点意思,我们从哪开始?”
“剧院现在是进不去了,我今天下午已经试过了,伪装成什么样都没用,他们只认自己人。但是我听说贝芙丽的尸体现在停在圣心医院,而且她的未婚夫正是著名的马文男爵,所以市政厅也可以去看看。”
“让我猜猜,”马修瞥了詹姆一眼,“你是想让我到市政厅去。”
“我们可以管这叫双赢?”詹姆摊开双手,“来嘛。”
他们说话这当,沿着窗户飘进来几声车铃响。“啊,楼下的贝利太太回来了。你要是走,最好趁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可不好找车。”詹姆把马修挤开一点,懒洋洋地躺下了,“去吧,看这破地方,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圣心医院,你要是有什么进展,可以晚上再到这儿来找我。”
马修再次叹了口气,他从窗口探出身去,叫住了恰好停在楼下的马车。“那我走了,”他说,“记得吃饭。”
詹姆坐起来,敷衍地和他拥抱了一次,就急急忙忙赶人。“别回报社了,那是个傻逼地方。”他粗俗地说,“好好回家睡一觉,我们眼下可有个大案子。”
“我是不会从邮报辞职为你工作的,詹姆。”马修提醒他。
詹姆笑了:“我不在乎,朋友。晚安。”
詹姆·邦纳维尔成为一个不为报社工作的记者已经有六个月了,而三年半以前,他还是万客市市长的秘书。他在那个位置上干了两年多,也享受了两年丰厚的津贴,接着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立刻就辞了职。他的父母早年便出意外去世了,没有家人,也就没有后顾之忧,这也是他和马修的不同之处:能从心所欲的除了富家子弟,就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了。
这个故事记录的是他失踪之前一个星期的事,从前面我们可以看得出,詹姆·邦纳维尔是个生性孤僻的怪人,他对金钱没什么兴趣,也不享受优越的生活环境,更不追名逐利,平生所求不过“公正”二字。实际上,詹姆的家族在万客市曾经显赫一时,可他的父亲是独生子,在他祖父去世之后,邦纳维尔家族的血脉就岌岌可危了。偏不巧,詹姆的父母又遭了坏人的毒手,英年早逝,这便让这个十岁的孩子成了邦纳维尔家族最后的血脉。虽然听说他们在伦敦还有亲戚,但是有几个孩子曾经孤身活着逃出过万客市呢?小詹姆只有随遇而安罢了。
如果不是几个富有正义感的码头工人挺身而出,他父母的死可能就真的被定性为意外了。为了报答这几位的昭雪之恩,小詹姆自作主张,把他父母留下的大半家财发散出去,只留少部分自用。这笔钱刚刚好撑到他大学毕业,好在大树虽死,其荫犹在,詹姆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市政府谋了个职位。他很聪明,因此一路做到市长的秘书。若是别人或许还会想着继续往上爬,但这不是詹姆想要的。他意识到他现在的工作和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他想的是为穷人主持公道,而不是帮那些损人利己的有钱人擦屁股。于是他辞了职,到万客市邮报做了一名记者。
那并不容易,但是记者的生活激起了詹姆性格中的另一面:这世界上最糟的事情他全看过了,因此也渐渐玩世不恭起来。他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和同事的社交也不过敷衍了事,只有一个人和他交往较深,就是他社会版的同僚,马修·莱维纳先生。那是一位一丝不苟的绅士,对他的职业有种难以言喻的狂热,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跟詹姆一动不动在马车里盯梢一下午的同事。再后来,詹姆的稿件被截了,这次事件使他发现邮报社也不过是市政厅的一个变种,不管他想要什么,这里都没有。因此,又是一次辞职,他搬出了自己在上城的公寓,住进了市郊一处破旧的阁楼,这样他的存款便能撑得久一些,直到他个人主办的杂志做出气候来。
以上便是詹姆·邦纳维尔二十七年来的人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重要的是他人生最后的两个周,他是如何在一桩小提琴家谋杀案中越陷越深,并最终不得不面对那可敬可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詹姆·邦纳维尔求得了他所追求的真相,愿他在深渊中永不获得平静。
1935.1.8 星期二 阴天
今天我去了圣心医院,一大早就去了,但是没能见到怀特的尸体。事情的发展有点奇怪,恐怕比我的想象还要……
医院的负一层阴冷、空旷,只有一条白色的走廊,一路笔直地延伸到一扇双开的大门前,只在左手边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上面写着“办公室”。詹姆整了整西装的衣领,然后伸手敲门,他把玩着拐杖等了一会,本寄希望于太平间的办公人员开个小差,可偏偏不巧,门就这么开了。
“您好,先生,我能帮您什么吗?”
“哦,是这样,”詹姆抹了抹他伪装用的小胡子,立刻进入了表演状态,“我叫詹姆·布莱克,您可能最近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的亡妻……”他停下来,装模作样地扭过头,用手遮着脸,数了五秒又看向那看守,“抱歉。我的妻子,她前天去世了,我本想给她举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偏偏她的娘家人抢走了尸体……唉,就为了那么点遗产,让死人都不得安宁!我并不想要她的钱,只是想跟她最后做一次道别。能麻烦您帮我查一查名册吗?”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这是医院的规定……”
“不过是一个中年丧妻的可怜人最后的心愿罢了,您连这点也不能行行好吗?”詹姆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五英镑的纸钞——这几乎是他这个月的伙食费了,但是眼下这钱他也花得毫不犹豫,就好像他真是个处境优渥却新近丧妻的悲伤乡绅似的。太平间的看守用袖子掩着收下了这五块钱,回头取出一本账簿似的本子:“那好吧,先生,我就帮您看看。请您也不要过度悲伤——您妻子的名字是?”
“格蕾塔·布莱克。”詹姆不动声色地扯谎道。
“让我看看。布莱克……布莱克……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姓布莱克的。”
“什么,是真的吗?”詹姆露出失望的神色,接着恳求道,“兴许是您看漏了,能让我自己看看吗?如果没有,我也好死了这条心。”
太平间的看守见他实在心切,也就没有反驳,将那本名册转向他,就这么交给了他手里。詹姆用手指着,嘴里念叨着格蕾塔,实际寻找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贝芙丽·怀特。他故意翻了两页,才在写着贝芙丽名字的那页停下。
姓名:贝芙丽·怀特 经手人:伊登·杨医生 现状:
现状一栏的字迹被涂掉了。这点很奇怪,詹姆暗暗记下,然后装作很失望的样子将它交还给了看守,并称自己要到别的医院去看看,就离开了圣心医院的地下室。医院的地上部分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詹姆藏在人群里左瞧瞧,右看看,不一会站到了医院走廊上介绍医生们的木板前。“伊登·杨”上面写着,“全科医生”。一个年轻的护士站在导医台后面,詹姆调整了一下脚步,一瘸一拐地朝她走过去。“您好,护士小姐!”他脱下礼帽朝这位护士示意,“请问伊登·杨医生在哪?”
护士看了他一眼:“您找他有什么事?”
“还用说吗?您看我的脚,上个星期伤的,急急忙忙送过来,是杨医生帮我包扎的,还叫我今天来复查。”他苦着张脸,只用一侧的腿支撑身体,“上次我们是在急诊室见的面,能麻烦您告诉我一下,他的办公室在哪层吗?”
“杨医生现在不在,”护士的语气温柔下来,“他的办公室在四楼,上楼右转左手边第三个房间,您可以在那里等他——要我找人扶您上去吗?”
詹姆忙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忙,一点小伤,反正杨医生不在,我慢慢走就是了。”说完,就赶在护士小姐来得及检查预约记录前离开了。一过了一楼楼梯的转角,那副一瘸一拐的样子便消失不见了,刚才还苦着张脸的“病人”健步如飞地爬了三层楼,一心赶在护士小姐反应过来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四楼右转左手边第三个房间有扇原木色的门,门上挂着一张铜制名牌:“伊登·杨医生”。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
詹姆扭了扭门把手,如他所想,这扇门上了锁,这种时候就需要一根发夹——只需要一根发夹。趁着走廊上没人,詹姆把发夹插进了杨医生的门锁里,耐着性子转了转。只听“咔哒”一声,门锁应声打开。詹姆把门掀开一条小缝,左右观察发现无人看见,就侧身挤进了办公室内。
这间办公室不大,大概二十五平米见方,装饰陈设也都很朴素。房间正中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些钢笔墨水,还有几本用了一半的处方笺,以及一盏绿色的台灯,灯罩是玻璃的。办公桌背后有两扇很大的窗,窗户朝南,若是晴天,这里阳光一定很好,只可惜今天天气也是一如既往的阴沉。房间的一角,在书橱旁边,摆着一只高花瓶,花瓶里插着几只很大的绢制向日葵,多少给这房间增添了一点生气。詹姆没空多加欣赏,他走到桌子后面,撬开正中那个带锁的抽屉,翻看起来。抽屉里有一个小包,里面放着几十英镑的纸钞,詹姆只看了一眼就把它原样放了回去。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杂乱的白纸、病例,只有一本笔记本还值得一看。笔记本的封面也是绢制,而且保护得相当好,一点污损也没有。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詹姆只来得及急匆匆地翻了翻,顺便记下了杨医生扉页上写的地址。正当他要把笔记本放回去的时候,一张纸条掉了出来,落在桌子下面。他关上抽屉,然后弯腰去捡,刚抬起身子门就开了,那张纸条就被顺手放进了詹姆的口袋里。
“啊,我还以为办公室的门肯定锁了呢。”来的是导医台的护士小姐,“杨医生平时都很小心的,今天怎么忘记锁门了呢?”
“大概是走得太急疏忽了吧。”詹姆故意翻了翻桌子上的病例,然后收回手来,“他最近很忙吗?”
“是啊,今天中午又急急忙忙到墓地去了……啊。”护士小姐自知失言,赶忙住了嘴。詹姆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他看了一眼护士小姐的胸牌,紧追不舍。
“墓地?黛西小姐,医生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走得确实匆忙。”黛西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再不透露半个字,“对了,我上来是想告诉您,刚才我一时疏忽,忘记杨医生早上离开之前就请了假,最近几天都不会来上班,要我为您安排别的医生吗?”
詹姆自然是拒绝,找个借口说要谈生意改日再来,便急忙忙离开了医院。巧的是,当他从医院正门的楼梯上走下去的时候,偏偏碰上马修·莱维纳路过。“莱维纳先生!”詹姆憋着声音跟他打招呼,马修露出的那份惶恐又迷茫的神情极大地愉悦了他,“能不能借一步聊?”
他半拖半拽把马修拉到医院后面的空地上,趁着四下无人撕掉了脸上的假胡子。马修一见是他,立马松了口气。“你去过市政厅了吗?”詹姆有些急切地拉住马修的衣袖问,“有没有什么消息?”
“记得市长办公室的汉斯吗?就是接替了你工作的那个。”马修说。
“就是那个快五十岁还是个秘书,这辈子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起色的那个?”詹姆回答,“记得。”
马修瞪了他一眼:“我今天早上去见了他,他告诉我这次的事情可能跟邪教有关系。”
“邪教献祭?”詹姆点了点头,“那倒也能解释尸体的问题。”
“尸体?尸体怎么了?”
“我不知道。”詹姆摊开双手,“问题就是我不知道。有人将尸体编号和状态的记录全涂掉了,我试着找过圣心医院的杨医生,贝芙丽尸体的经手人,但是他今天请假了,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我不小心把从他笔记本里找到的这个带出来了。估计是什么大学生的小娱乐,你拿着吧,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他交出一张纸条,正是几分钟前从医生那里拿到的。纸条上是一首尼采的短诗,他们都很熟悉:
“世界犹如一扇敞开的大门,
门外却是无垠的寒冷荒漠。
谁若与我丢失了相同之物,
便再在这世上难寻立足之所。”
马修念了后半段出来,詹姆点点头,从怀里抽出烟盒来,叼在嘴里单手挡着风点火。“我同意,是挺诡异的。如果真想那个汉斯说的那样,这事和邪教有关,那我有种预感,这个杨医生八成也脱不了干系。”
“‘预感’可写不了报道,我们需要证据。”
“当然。你是了解我的——今天医院里那个小护士提了一嘴墓地的事,我打算去看看。过不了几天就是葬礼,我觉得还要出事。走吧,你累不累?我们去吃午饭。”詹姆说完这话,伸了个懒腰。
“我得付钱?”
“我这个月的生活费都贿赂给太平间的看守了。”詹姆说。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从医院后面的空地来到前面的大街上。这时正好驶来一辆电车,他便拉着马修跳了上去,暂时远离了医院这个气氛阴沉、味道又难闻的地方。
1935.1.9 星期三 阴天有雨
怀特今天下葬了。作为她的报道记者,我决定做一次不速之客。这太奇怪了,对于怀特这样的人来讲,这种葬礼不会太仓促了吗?
……
我得说,这其中定有隐情。太仓促的葬礼,太轻的灵车,这些都是疑点,马修说我太疑神疑鬼了,但是我却得说,这么多疑点不会是巧合。没时间再写了,我得回去一趟。
夜里的风比白天更凉,哪怕戴着工装手套,詹姆的手很快就冻僵了,但他还是躲在门柱子后面等着,直到看见守墓人的油灯一忽儿地闪过去,从另一边消失不见了,才扛着铁锹走进园子。贝芙丽·怀特的坟墓是最新的,因此也最靠近墓园的门,他举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便把灯放在地上,并将那把铲子踩进地里去。风很快连他的脸都要给吹僵了,越是发冷,他就越想起马修白天的话,不由得小声恨恨地咒骂起来,也算是给自己心里添把火,免得冻死在这,成为下一茬坟茔。
他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叶子的簌簌声时,手头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大概是风吧,或者是野猫,詹姆想,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成想是个人猫着腰藏在那里。他愣了一下,对方显然也吓坏了,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奥森特!”一个女人的声音喊起来。糟了。詹姆扔下铲子,朝那个人扑过去。
那个女人看起来十分瘦弱,整个人包裹在没形状的灰色大衣里,见詹姆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便举起一只酒瓶,摆出防卫的架势来。詹姆虽然很累了,但还不至于连这样的不速之客也不敌,他抬起长腿,轻轻松松地跨过了灌木丛,结果却听见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邦纳维尔先生——詹姆斯?”
看样子是朋友。詹姆一下子没认出人来,先赶紧住了手,免得伤了她,只让她别出声,然后拉着她在灌木丛后勉强避风的地方蹲下来。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女人是他当年还在邮报社时的同事,一个不起眼的打字员,其他人叫她茱莉亚。两个人在灌木丛后面藏了片刻,过了几分钟似乎没什么动静,詹姆才放开手,与她低声交谈起来。“三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做坏事却被人当场抓住,詹姆又急又恼,也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了,呵斥道,“这么冷的天!”
茱莉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詹姆就抬手制止了她。“算了,我没兴趣——你来得正好,过来帮我把灯举一下。别这么看着我,这里有新闻,这点小事不过是记者的本分。”
从她的眼睛里就看得出,她对这番敷衍之言颇为不满,但她不说,詹姆乐得清静。茱莉亚照着他的话把灯举在齐腰高的地方,她凑上前去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见是怀特,脸上竟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惊恐。詹姆看在眼里,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后面再问,怀表还是滴答滴答地走,留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棺材的盖子从泥土里露出来,詹姆爬出土坑,喘了口气。
“嘿,你们!”慌乱的脚步声是从西边传过来的,两个人一齐看过去,险些被光亮晃了眼睛。“你们干什么!”来的是守墓人奥森特,他气急败坏地走过来,詹姆抢过茱莉亚手里的灯笼,挡在自己脸前面,直接朝他跑了过去,奥森特像是被这个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吓着了,一时僵在原地。这就给了詹姆到他身边去的机会,他反握着铁锹的把手,照着奥森特的后脖子就来了一下。可怜着守墓人,到倒下去之前也没看清到底是谁袭击了自己。
茱莉亚发出一声被压抑了的尖叫,小跑到两人边上,趴下去试奥森特的心跳。“放心,他死不了。”詹姆沮丧地搓了搓脸,“他好像不太重,能麻烦你把他拖进屋里去吗?我打晕他只是因为要应付他太麻烦了,可不想他在这季节里冻死啊。”
茱莉亚闻言就去做了,趁着这个功夫,詹姆又爬进墓坑里,清出些泥土来,好让棺盖能顺利打开。雕着百合花的杉木棺材上钉着八枚铁钉,他一一撬开,然后用力向上推棺材的盖子,让它斜倚在土坑边上。茱莉亚这时候已经出了看守的小屋,远远地见他独自做完了最后一步,便朝这边跑过来。
借着油灯的光,棺材里的情景一览无余:杉木棺材的里侧是精致的红色天鹅绒,可能比詹姆平时穿的衣服还要柔软、昂贵,天鹅绒上还垫了花朵和香料。该有的东西在这里面一应俱全,唯独缺了一样最重要的——贝芙丽·怀特小姐的尸体。
看到这,詹姆反倒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来。是时候拍点照片了,詹姆想从坑边爬上去,却冷不丁头晕起来,同时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大概是太累了,又被冷风鼓了脑袋,这也是难免的。詹姆无奈地抬起头来,茱莉亚已经走到了坟边,一脸震惊地看着坟墓里的情景。
“能拉我一下吗,茱莉亚小姐?——茱莉亚?”他叫了两声,对方才回过神来,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皮肤粗糙,颜色惨白,而且挂满了冷汗,不住地颤抖着。“怎么了,茱莉亚小姐?”
“这……这棺材是空的。”茱莉亚说。
“是的,我看见了。”詹姆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低头去捡自己的相机。大概是起身太急,他差点没站起来,赶紧蹲下缓一缓,“不然我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这个坟墓打开呢?天啊,我真是太期待马修脸上的表情了。”
他笑了两声,直到眼前那些诡异的金花慢慢消散了才站起来,让茱莉亚举着灯,自己对着那口空棺材一顿狂拍。这胶卷应该等得到明天。把相机收起来的时候,詹姆想,他现在得喝点热的东西,然后早点去睡觉。要是再倒下,被马修知道了还不知得念到何年何月。
“来吧,茱莉亚小姐,让我们把这个收拾好。你家在哪,待会我骑车捎你一程?顺便我也去码头买点喝的。”詹姆再次跳下去,把棺盖盖紧,钉子插进刚才的钉孔,再重新填满这个土坑。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也不想再计较茱莉亚打搅他工作的事情。何况,这寂寂冬夜,又在这种阴森怕人的地方,有个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的兜里还有几枚硬币,是马修前两天给他的,让他吃饭用,今天晚上花掉,也算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茱莉亚期期艾艾半天,直到詹姆把她请上自行车的后座,才说出话来。“我今天好像看见您去找马修了?”她攥紧手里的铁锹和油灯,问。詹姆一边跨上车子,一边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您莫不是想拉他一起到这儿来吧?”
詹姆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有什么问题吗?他又没来。”
“不……没什么。”茱莉亚最后还是停住了话头,“没什么。”
“您想一起去喝一杯吗?”詹姆朝着她指的方向骑过去,一边踩脚蹬一边问,“不是喝酒,喝点热汤什么的,我有点饿了——您呢?”
“还能给我们来两碗热汤暖暖身子吗,”詹姆走到吧台前面,对酒保说,“外面真的很冷。”
“你要是真那么冷,为什么不喝点朗姆酒?”酒保把一个玻璃瓶子放到台面上,瓶子里装着透明的琥珀色液体。
詹姆回头看了茱莉亚一眼,她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缩脖耸肩地坐在位子上,盯着桌子上一块没擦干净的食物残渣出神。“别这样,看看我那朋友,朗姆酒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吩咐一下厨房,一句话的事——我又不是不付钱。”詹姆回过头来朝酒保赔笑,把几枚硬币放到桌上。
“说得好像她少喝了一样。”酒保朝他翻了个白眼,回身从小窗口里给厨房递了句话,里面立刻传来骂骂咧咧的忙活声。“不过你俩凑到一块倒是稀奇,有什么故事?”
“偶遇,偶遇而已。”詹姆说完就离开了吧台,坐到茱莉亚对面。两人不熟,坐在一块难免无话,詹姆玩着桌子上的盐瓶,听着茱莉娅无意义的小声自语。
“不过是个空棺材。”好半天他忍不住说。茱莉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第三个人加入了他们。
“好久不见啊,布莱克大作家,我可很长时间都没进到你的新书了,再这样客人都要不高兴了。”酒吧的老板娘罗莎妈妈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身段婀娜得像个少女,“最近忙什么呢?”
“别这样,罗莎妈妈,我带着同事呢。”詹姆跟她调笑道。罗莎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膝盖紧挨他的大腿。詹姆也毫无不自在的迹象,手里还在把玩那个盐瓶。
“我跟你说,这人可怪了,他过去常来我们这儿,却从来不跟姑娘睡觉,我试了多少法子都没用,正打算买几个小男孩试试他。”罗莎故作姿态地对茱莉娅说,“要是再不成啊,就该是‘那个’不行了。”
茱莉娅为她这话不免有些尴尬,谁知詹姆却哈哈大笑起来。“您别费心了,罗莎妈妈,我对小男孩也没什么性趣。”笑完,他说,“能让我感兴趣的从头到尾都只有罗莎妈妈您啊。”
这回轮到罗莎大笑。茱莉娅颇没趣地看他们这边一来一往,恨不能拔腿就走。但是热汤很快就上来了,她便不再搭理桌子另一边你来我往的调情,闷头喝起汤来。那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詹姆才把话题诱导到正路上来。“那么,罗莎妈妈,最近有什么新故事吗?”
“哦,詹姆,你知道规矩的。”罗莎妈妈把三根手指撮到一起抿了抿,“别让我为难。”
“来嘛,罗莎妈妈,是我啊,你不认识这张‘俊俏的小脸’了?”詹姆比划了一个引号,一只手攀上罗莎妈妈的肩膀,“说说看嘛。”
罗莎妈妈沉吟片刻:“倒真有一件事你能办……但是事成的话,你的奖金我要拿走一半。”
“当然,您尽管讲。”
“你不介意吧?”看上去是个挺长的故事,因为罗莎妈妈把她的烟筒拿出来了,詹姆摇摇头,甚至怪殷勤地给她点上。罗莎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你消息也算灵通,知道前两天歌剧院出的事吗?贝芙丽·怀特死了。”
听到这个名字,詹姆的手指弹动了一下,茱莉亚也从汤碗里抬起头来。“我有耳闻,罗莎妈妈有什么新鲜消息?”他试探着回答。
“就在这事儿第二天,有人到我这儿来,开了一大笔钱,悬赏人来为这个案子的嫌疑人洗冤。说来也奇怪,这事警察局还封得结结实实的,他就开始悬赏真相了,而且,”罗莎说,“那可是一大笔钱,依我看,就算那个马文爵士真的是无辜的,这么一来也像是有鬼!”
“也许真的是有鬼。”茱莉亚喃喃地说。詹姆没说话,只是单手撑在桌子上,拇指反复摩挲着下颌,看上去若有所思。
“对了,说到有鬼,既然做了这好事,那我干脆就做到底。还有一个小故事,前两天有个水手跑过来嚷嚷,说他们在河道里遇到了怪物。就在码头以东,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这两天也不太平,我劝你还是吃完了就快送女士回家去,别深更半夜的在这儿乱晃,或者干脆到我楼上睡一晚,给两位打八折,如何?”
詹姆和茱莉娅对视了一眼。“不了,她明早还要上班。”詹姆说,起身拿了帽子,“我们就先告辞了。”
1935.1.11 星期五 多云,少部晴
马修那货还算有点手段,那些照片真的见报了。我却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且,我在酒吧听几个看守议论,我们的犯罪嫌疑人不见了。令人疑惑的目击证词,失踪的尸体和嫌疑人,秘密悬赏者和他的巨额赏金……这件事的谜题反而越来越多了。
今晚剧院要给怀特举办一场悼念音乐会,我用马修的名字搞了张包厢的票。不多写,该出门了。希望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趁着演出前的混乱,詹姆混进了后台。今晚演出的是万客市最大的交响乐团,团员们各自忙着擦拭乐器、准备乐谱,后台乱哄哄的,一时谁也没发现多了个人,这就给了他找到怀特小姐出事的那间化妆室的机会。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剧院大体解封,但这个房间仍然锁着,门缝上贴着教会的封条,把手上挂着一只十字架的吊坠。
看来有人信了那些传言,并且对这里严加防范了起来。不论如何,詹姆不是那些会被流言欺骗的人中之一。他借着身子遮挡,划开了教会的封条,然后将绑着十字架的把手摁下去,从门缝里闪身进了房间。他这一套可真是熟练极了,就算是有旁人目睹,从他那坦然的神色上,也会以为是院长差他来公干呢。
詹姆躲进房间打开灯,房间里的情景却让人大失所望,只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化妆室而已,地板上铺着长绒的羊毛地毯,门边的墙上是一溜皮沙发,安娜塔所说的黑色的污垢和滚落地上的眼珠显然都被清理掉了,只在墙根的地方漏掉了几朵霉菌。对门当中的墙上靠着张明净的镜台,镜台前摆着些瓶瓶罐罐,梳子搁在右手边的架子上,上面还沾着几根深色的发丝。他翻了翻桌子的抽屉,除了一堆没有用处的小瓶和装饰品,只有一本肉肤色的皮质笔记本,就着昏暗的灯光,它的颜色和詹姆手臂的颜色看起来差不多。本子的封面是空的,里面却写满了东西,而且纸页陈旧、灰黄、薄脆。他就着灯光翻了两页,除了寥寥意义不明的文字,便全是些疯狂的图画,长脚的海螺,鱼脸人身的怪物,还有一张画着静谧的大海,却是灰色的,海上积着紫色的云,只是看着就让人紧张。就是这些图画和它们的配字,却吸引了詹姆,可惜他正想继续看下去,却听见门外传来动静。
“这封条怎么打开了?!”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喊,“快去找院长来!”
话音一落,接着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远去。詹姆赶紧把笔记本收进怀里放妥当了,看外面走廊无人趁机离开。他这才发现演出已经开始了,连忙爬上二楼,走进自己的包厢。
被打扰了欣赏音乐的老太太朝他投来一瞥不满的瞪视,詹姆丝毫不予理会,大步走到最前方的空位坐下。他已经错过了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的大半,眼下却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听那音乐。他不住地摸索着自己西装外套下的笔记本,那些图画在眼前反复浮现。
詹姆正出神,观众席上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短暂的热场之后,交响乐团序列登场,原本的乐团首席今晚代替怀特小姐站在了独奏的位置上。他看上去兴奋得很,红光满面,大概也是忘了这是场悼念演出。然而詹姆只顾着摩挲自己怀里的笔记本,竟忘了好好观察一下这位演奏家。
那个声音是在乐曲高潮部分出现的,人声的加入不仅让音乐丰富了许多,还和那个声音混在了一起。詹姆原以为是合唱团的唱词,然而实在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意思,才发现这声音实在是从虚空中传来。它只有一句话,随着音乐向上攀升,詹姆左右看了看,其他听众反映平静,丝毫不像也听到了什么奇怪声音的样子。
他向右边转头,看了看之前瞪他的那个老太太,却恍惚间觉得她头发的颜色变深了。大约是察觉了詹姆的视线,老太太转过头来,却是和之前态度大不相同地冲他微笑了一下。詹姆险些大叫一声跌倒:那哪里是什么老太太,分明就是死去的怀特小姐,穿着她死去那天演出穿的长裙子,在冲他微笑!
这是幻觉,他一定是太累了。詹姆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胸口的笔记本,反复深吸了两口气。必须得冷静下来,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管是引来什么人,他们都会把这本子收走。他必须得保护这本本子。那天在墓地袭击过他的眩晕感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更为严重。詹姆握住座椅的扶手,手指陷进扶手上的海绵里,被里面硬质的木块硌得发白。他眼前的星星旋转着,时而变成眼睛的形状,时而组成奇妙的法阵。奇妙的是,这次詹姆完全不觉得陌生了,相反,他感到熟悉,熟悉却不安。他的额头上发起冷汗来,汗水顺着颧骨的轮廓滑到腮边,詹姆不敢抬手擦拭,他瞪大眼睛辨认每一个符号,有几张他甚至可以肯定自己在笔记本中见过!它们就这么翻搅着,在詹姆的眼前和脑袋里炸了锅。
詹姆的视线落到舞台上。一分钟前还在陶醉演奏的小提琴家突然变了个性别,燕尾服变成长裙,短发疯长在脑后精致梳起,贝芙丽·怀特抬起头,隔着几百位观众,单朝詹姆一个人微笑。她的琴弓在琴弦上胡乱滑动,制造出一系列刺耳的噪音来,让詹姆头痛。她微笑着,微笑着,一直微笑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过,直到——
“砰!”
她的头炸开,炸出来的却尽是些黑色发绿的半流质,像腐烂多年似的,在舞台上铺了一地,詹姆甚至闻到了那股腥臭。他几乎要呕吐了。那一瞬间他的耳朵里嗡的一下,什么乐音、噪音,全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男人执着疯狂的尖叫,在一片白色的背景音中回响。他鼓起勇气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位秃顶的指挥家不见了,马文爵士倒在指挥台上,面朝贝芙丽无头而立的尸体,一刻不停地尖叫着。
“……”
“……”
“……先生,
“先生,您还好吗?”詹姆好半天才听到这个声音,这把他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象里猛地拖出来。空气灌进肺里,他感觉仿佛是死过一回,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先生,您还好吗?”坐在他背后的那位小姐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您看起来很苍白。”
詹姆没有回头——他是多怕再看见贝芙丽·怀特的脸啊!——直挺挺地站起来,双手护在襟前。“我,我没事,”他磕磕绊绊地回答,“我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睡眠……低血糖……不舒服,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赶忙站起身来离开包厢,跑到马路对面打了辆马车,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夜没再出来。
1.11 星期五 多云,少部晴
……
我操,还真被我找到了!
……
我有种直觉,如果我能破解这本本子的秘密,就能找到这次事情的真相。
现在全看我的了。
整整一夜,詹姆都躲在阁楼里研究那本笔记本。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顶上,顺着木板的缝隙在地板积起来,绕着家具和床脚流动,寒气从水坑里漫卷上来,房间的主人却浑然不觉。他已经完全陷在这本笔记本的内容里了,那些古怪的图文捕获了他,直到天色渐明才放他昏昏入睡,梦里也全是如深海、巨怪和没有脸的黄色眼睛般莫可名状的恐怖。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地裹在又冷又湿的被子里,笔记本挤在胸前。他呆滞在床上坐了片刻,才在那催命一般的敲门声中起身,蹚水开门。
詹姆本以为是楼下的贝利先生再一次前来讨伐楼上的水渗坏了他家的天花板,没想到开门却见是万客邮报那个瘦小的打字员。她裹着件朴素笨拙的大披风,流苏垂到膝盖,这让她的肩膀愈加瘦小了,仿佛肩上千斤,她已不堪其重。她的脸上有冻伤的痕迹,此刻映着运动的潮红,愈发醒目。詹姆赶忙将她让进房间,心里却纳闷她为什么在这一早赶来。两个人的交情,也不过是水手酒吧一碗稀汤而已。茱莉娅摇了摇头,没进房间。她抬起脸来,眼睛红红的。
“莱维纳先生被捕了!”她说,神情显得很激动。
詹姆心里一惊,顾不上细问,回身从房间里随便捞了件大衣就跟着茱莉娅下了楼,出门险些忘了换鞋,多亏那棉拖鞋上有个破洞,寒风一吹,冷得人吃不消。一想到马修正在监狱里煎熬,就饶不得詹姆心急如焚,他们来到楼下,可巧对面走来一辆马车,詹姆冲过马路,拦在那车前面,愣是从之前打车那人前面抢了下来,把一句“去警察局”扔在车夫脸上。“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茱莉娅跟着他坐进马车:“昨天下午,我正在工作,突然有警局的人闯进编辑部,寻找马修的下落,说是有人举报他涉嫌杀人。”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直接说重点!”
“昨晚马修没有回编辑部,他们今早上班的时候把他抓走了。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本事,但是他似乎很信任您,临走之前特意叫我来找。所以,不论怎样,请您想办法救他出来。”
詹姆朝自己脚边啐了一口。“兔崽子。”他骂道,然后盯着窗外,半天没说话。马修认为他这般神通广大,说老实话他是有点受宠若惊的,但是要说能不能救得了他的老伙计,詹姆自己心里也没个准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有对策,想个缓兵之计也好。“死的是谁?”最后他问。
“据说是一个叫兰多夫的教授。”
“科尔温?”詹姆有些震惊,“教授死了?”
“你们认识?”
“我曾经是他的学生,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是个好人。马修和他掺和到一块干嘛?”
茱莉亚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詹姆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冥冥之中似乎有人转起了一枚齿轮,它正卡在詹姆的命运上。偏偏命运的主人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坐着吱嘎作响的马车,顺着命运的潮流到警察局去。
“请坐吧,邦纳维尔先生。”警察局长是个作风官僚的胖子,带着甜甜圈吃多了的肚子坐在办公桌后面,“都是老朋友了,我能帮您点什么吗?”
“你的人昨天逮捕了一个叫马修·莱维纳的记者,你知道这件事吗?”詹姆皱着眉头在他对面坐下来,“这里面肯定有事情搞错了。”
警察局长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桌子上的一本笔记本:“不,没搞错,他是一起谋杀案的嫌疑人,现在还是临时监禁——怎么,你们认识?”
明知故问。那张胖脸上的神情让詹姆的太阳穴跳痛起来,他深吸了口气维持风度,摆出谈判的架势来,把左腿搭到右腿上面。“他是我……以前的同事,”詹姆说,“我对他的为人还算了解,突然出了这种事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个记者,我的工作就是追着不可思议的事情跑,所以,我想见见他。”
警察局长皮笑肉不笑地抬起脸。“当然,邦纳维尔先生,您现在就可以去见他,我们警察还是相当尊重言论自由的。除此之外,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再给您透个底——这个莱维纳被捕可不仅仅是因为谋杀案的嫌疑。您知道吗?”他眯起他小小的眼睛,“前两天万科邮报登了一篇关于怀特小姐的报道?就是这个人写的。我只能说,可不只有我一个人对此相当不满。”
警察局长故作和颜悦色,却让詹姆的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无从判断局长到底是真的认为报道是马修写的,还是在指桑骂槐地警告他。然而越是这样,詹姆越是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来,从位子上站起来:“我现在能去见他了吗?”
“当然,请。”局长按了桌子上的一个铃,一个年轻的员警推门进来,局长便吩咐他带詹姆到审讯室去。“不用急,他肯定会等你的。”詹姆出门之前,局长在背后补充道,惹得记者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詹姆下楼的时候,警察刚把马修从他的小单间里提出来,正要押进审讯室再拷在凳子上,因此詹姆和茱莉亚只好先站在门外等一会。“你要进去吗?”詹姆问茱莉亚。茱莉亚点了点头。
“我想帮忙。”她说。
詹姆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们仍然不熟,詹姆也不能对茱莉亚勤勤恳恳地处事态度表达多少赞同(反之亦然),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在马修这件事上结成短暂的联盟。他率先推开审讯室的门。这是个灰色的房间,房间中间固定着铁制的桌子和小方凳,马修坐在远离门口的那侧,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警察。听到门响,马修抬起头,看见是自己的朋友他的情绪不免有些激动起来,他探了下身,却牵得手上的铁链哗哗直响。“你还好吗?”詹姆在他对面落座,习惯性地想往前拉一下座位,却忘了审讯室的凳子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
“还能忍受。”马修忧郁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不知道还能忍多久。”
“他们打你了吗?”詹姆要他伸出自由的左手来看看,马修照做了,但是那节小臂光滑洁白,并没有什么虐待的痕迹。
“没有,他们只是把我关在单间里,一直亮着灯。”马修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这肯定不是标准程序,我猜我这次大概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抱歉。”詹姆说。他们都知道他是在为什么道歉,马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会试着把你保释出去,好吗?别担心,不管他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能做到,就算我不行,还有茱莉亚呢,我猜她为了你什么都能做。”詹姆朝马修挤挤眼睛,坏笑着说,丝毫不介意两个当事人全都在场,“你只要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
“这真的很难说——不,与其说难说,倒不如说难以置信。”马修说。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詹姆,似乎在质疑他能否相信自己的话。
“说吧,你知道的,你说什么我都信,毕竟要是咱俩有一个人要疯了,那也肯定是我。”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发生了前天的事情。詹姆,不瞒你说,连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我疯了,难道真的是我……”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我知道兰多夫是你大学时候的导师,你还记得伊登·杨吗?”
“那个全科医生,经手怀特尸体的那个?”詹姆在记忆里找到了那个名字,说,“当然。”
马修示意他们附耳过去,他躲着警察,小声说:“那天上午,我加完班离开报社,就是要到教授家去,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咱们一直跟的那案子的事情,谁知道我到的时候,房门是打开的,我走进去,发现杨也在。当时的情况很奇怪,他们在搏斗。教授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打不过杨医生,他落了下风,我没想太多,就上去帮他。那个杨医生简直是怪物,他的力气……这么说吧,你我加起来都不可能有胜算。”
“这么说,是伊登·杨杀死了教授?”
马修摆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讲完。“我用台灯砸了杨的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给了教授一个机会。他念了一些东西,我听不懂,接着杨就……变了。你记得我们两年前跟过的一个案子吗,油炸尸体的那个?他就像被油炸了一样,先是肿起来,然后发黑,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像捅破了一个水泡,整个人都化掉了。真的很恐怖。”
马修说到这儿停下来,仔细观察着詹姆和茱莉亚,似乎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你们不相信的话我也没什么怨言,毕竟……”他顿了顿,苦笑道,“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只能说,这事件里恐怕确实有邪教参与了。”
“如果仅仅是邪教,也不足为惧。”马修叹了口气,“我担心不止如此啊……”
詹姆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担心了,我去和警察局长谈谈,好吗?你先试着休息一下,我待会就来接你。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我都能做到,相信我,一定保你出来。”他微笑着,就像他真的像他说的那么有信心一样。马修也不知是真的相信他,还是只是配合他的心情,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能救他出来吗?”等他们终于离开审讯室,沉默了许久的茱莉娅问詹姆。詹姆一改刚才的笑脸,锁着眉头,摇了摇头。
“我得给他点信心。这又不像我被捕的那几次,小打小闹的,里面肯定难熬极了。我得跟警察局长谈谈,不管什么条件,也得把他暂时搞出来。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去告诉你。去吧。”
他打发走了茱莉娅,又打起精神走上楼梯。警察局长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出似的,坐在桌子后面等他。他的笑容看上去不怀好意,詹姆再一次感到头痛,但还是走进了那间办公室,就像他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走进万客市邮报时的心情一样。
1.12 星期六 阴
就是这样,到此为止了。
结果,为了保出马修,詹姆付出的代价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詹姆坐在床上,木然地看着警察们从地上的积水里搬走一箱又一箱的资料和文件,骚乱影响了邻居,他们全站在楼梯上看热闹。几个小时前,警察局长提出,要他们放了马修可以,但是除了保释金,詹姆必须关掉他的杂志,交出他所有的调查报告,由警察局查封管理,并且承诺再也不“乱写”报道。他的梦想到此为止了,万客市的“公道”和“正义”也到此为止了。詹姆感到无话可说,既然这样,那长久以来,他都在为什么付出一切呢?
“邦纳维尔先生。”在大部队离去之后,一名警察折了回来,他还很年轻,腰背笔挺,金发耀眼,初级警衔擦得发亮,“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讲。”
詹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向前走了两步,挨着詹姆坐下来。
“我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邦纳维尔先生,你之前做的是正确的,但是现在不得不停下了。”小警察说,“就是……就是这样了。”
“你是特意跑上来嘲笑我的吗?”詹姆瞥了他一眼,“那我已经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不,我……”小警察连忙辩解,“只是,我母亲很喜欢你的文章,她说你是为穷人说话的,我们那样的穷人。”
“然而你还是帮着他们把我的东西没收了。”詹姆说,“好一个恩将仇报。”
小警察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詹姆看他这样子,突然笑了:“逗你的。去,把你的名字写在我桌子上,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写完就走吧,我累了,改天再聊,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顺便告诉那些闲人滚远点。”
此刻,这间阁楼前所未有的整洁。詹姆躺在床上,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板和桌面,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也许詹姆·邦纳维尔已经死了,现在注视着这一切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只行尸走肉。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但是没了他的杂志、他的报道和他实话实说的机会,詹姆·邦纳维尔生命的意义还剩下什么呢?他从来没觉得这间屋子是那么冷,詹姆试着缩成一团,肋骨却硌到了东西。
他像个摸到了最后一瓶伏特加的老酒鬼,忽的从床上爬起来,把那本皮面的笔记本从怀里取出来,摊在眼前。这是他现在所仅有的线索了,通向他最后一个案子的真相。詹姆无法不感到激动,那些警察们拿走了一切,但他们不知道这本笔记本的存在。如果这将是詹姆·邦纳维尔记者生涯的最后一篇报道,那它一定要有一个盛大的结尾。而詹姆有一种预感,这本笔记正好通向那个结尾,那个超过了他本身、超过了警察局长、甚至超过了整个万客市的结尾。去他的誓言,去他的牢狱之灾,只要能写出这最后一篇报道,将这本笔记中的秘密昭告天下,詹姆不在意为它陪葬。
他的手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顺着窗子飘进来几声马车铃铛响,把他拉回了现实。对,杂志完了,不代表他的事也完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先去一趟图书馆,再把一个人送出万客市,这很重要,不亚于这最后一篇报道。
1.13 星期日 阴,有雾
我现在坐在一艘帆船里,按照罗盘显示的,应该是正在向东边漂流,距离万客市大概……我也不知道有多远。总之,我已经上船一个小时了,自从出了码头,我便没再照顾船舵,凭它漂流而已。马修的船是大约六个小时前离开的,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这股半个小时前升起来的浓雾大概也影响不到他吧。
我做到了,我真的解开了那本笔记本的秘密,而且那真的是一个超越你我,不,它对你大概微不足道,但那确实是一个超越了我,超越了贝芙丽·怀特,也超越了整个万客市的秘密。我相信你对这种秘密不陌生,也就不用我赘言。
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本书。谁知道万客市这个小图书馆还能有这么有用的书呢?它很古老了,但是,我们都知道,书和笔记本不一样,书越古,书页会越有韧劲,大概是古书的纸张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吧。照这种标准,这本书一定相当古老了,书的题目已不可考,有人把它刮去了,但是书里的内容,我能说什么呢,C,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或许你是真的,或许你的故事是真的,我现在相信了,你不仅仅一个疯狂的梦境而已。也许未来我甚至有机会证明这一切,谁知道呢,我突然充满了希望。
尽管我愿意相信,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本书读起来就像些疯狂的流言故事。可是如果结合那笔记本上的密码,一个令人信服的真相就会从那些疯子的话里浮现。如果失踪的马文爵士真的无罪,那么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了。可能性的缺乏由不得人不相信这个疯狂的理论。然而它所揭示的真相如此残酷,一个信教的人也许会为此崩溃,而我只觉得轻松。现在理论已经理清,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了。
书上说从古至今见过那神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那这本书是怎么留下来的呢?),留给世人的描述只有幸存者的只字片句,还大都被人当成了疯言疯语。也许我可以打破这个现状。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得看看。想想吧,这也许会成为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埃及以来最大的新闻,而我会成为它的报道者——不论能不能凭此名留青史,这都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书上还说,如果有人能见到神,必定是祂选中的人。他不需要知道神的地址——只要那人足够虔诚,神自会来找亻
好久不写记叙文差点写成议论文【没有】
赶着打卡,所有的人物包括秋山都被我写崩了【】希望亲妈们打我的时候手下留情放过我的脸
电脑看我太帅重启了四次
气的跳脚【。】有些设定不确定对不对凑合看吧.....
ooc注意
ooc注意
ooc注意
『你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谁知道呢。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下来。』
——我欺骗不了我的内心。
『你还记得我吗。』
——我为什么成为清净屋。
『你恨我吗。』
——我害怕听到答案。
00
“慢走。”
八百屋送走了店里最后一位客人,乘着还未有客人的间隙在店铺的后屋休息。
他看见自己的两只九十九行为与平日有些不同,便开口:“怎么了吗?”三枝和竹寅在屋内转了两圈,突然走出房外转入通向后门的走廊。
“阿凪,后门有『东西』来了。”
后屋是住人的地方,后门只有没什么人来往的小路,怎么会有人突然来访,莫不是狂百器之类的...?八百屋想着,跟着两只九十九去到后门,稍带警觉的打开了后门。
面前站着一位用宽大外套遮挡住自己大部分面容,身形偏瘦小的......九十九。
未等八百屋询问,对方就已先开口。
“请问是清净屋八百屋凪彦吗。”
“...是的,你是?”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想请您帮个忙。”对方将外套脱下大半,露出一张骚带稚气的脸,树枝状的双耳将他与人类隔离开来,一对绿色的双眼却始终不直视八百屋。“我想请您去看看秋山。”
八百屋一时未反应过来,“你说秋山是...秋山浅洋?”
“是。”得到对方回复后八百屋猜测着这个九十九大概是与秋山结缘的对象,只是自己也只听秋山提及过名与少数的描述并未见过本体所以难免觉得突兀。
将三枝与竹寅安置下来看店之后八百屋便随着落缨一同前往秋山的住处。
......只是一路上落缨几乎不言语,反让八百屋有些无所适从,而且走的都是小巷小路遇见路人也会绕过去,虽然八百屋不太明白身为人类看不见的九十九为什么还要躲着。当看到店门口的时候落缨也不走正门。
“那个,不从这里进去吗。”
“嗯,那个大门有点脏我没打扫,我们还是走侧门吧......对,走侧门。”落缨有些敷衍的回答着。八百屋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荒唐,但后来又想起秋山说过落缨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接触陌生人,也大概理解了一路上落缨的行为。
从侧门进入,绕过前堂,八百屋发现这里有几天未开过店了,桌子上待修缮的伞和工具没有被动过的样子,有些积灰了。
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八百屋忍不住问,“你让我来看秋山,他是怎么了吗?”
落缨掰着手指,像是在算什么。
“大概三四日前,秋山从徒然堂交任务回来后就不大对了。虽然他平日也有些脑子不好使,但这次非常奇怪。”落樱指着两人正对面的方向。“他回来后就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过,偶尔在深夜的时候打开门对着眼前的地板发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就想着同是清净屋又和秋山走的比较近的您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八百屋也觉得这不太像是秋山。落缨告诉八百屋房间的大概方位后就以要去打扫前堂为由把一切交给八百屋了。
八百屋站在门前,并未急着打开门。心下思索了一会。
「三四日前...没记错那段日子应该是盂兰盆节,该不是...」
“咔嚓——”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八百屋被打断了思路,呆站着看着面前的人。
秋山看着自己的房间前站着人,惊讶的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八百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笑笑说:“千茗去找你了吧,让你们担心了。”
八百屋不知道作何反应,眼前的人,一头凌乱散落着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是几日前的没有换过,上面沾上了污垢,身体倚靠着门框才得以站起,卸去妆容的脸上满是倦容。
八百屋皱着眉头对秋山说,“......笑的这么勉强。”秋山愣了愣,“哎呀,藏不住呢。”
两人来到落缨刚打扫完的前堂。不喜言语的九十九捡起房间里的外衣给秋山披上又给二人倒好了茶。八百屋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就问秋山,“落缨说你前几日去了徒然堂,回来就这样了。我记得那几天是盂兰盆节。”“嗯。”秋山应到。“听别的清净屋说,盂兰盆节当日会有一位特殊的付丧神到来...你莫不是...?”
停下了手中正要把茶碗送到嘴边的动作,泛白的手指在碗口附近来回摩挲着。
“算是吧。”
01
四日前,七月十五日,阴天微雨。
合上伞,将纸伞上的水珠悉数抖落。秋山是不喜欢雨天的,要说为什么他也不记得了。非得在今天来交差是因为自己已经第三次忘记要交任务了,在落缨一再催促下被强制赶出门。
在和店长简单的交流后秋山领取了自己的报酬。秋山拿起放在一旁的红伞正打算离开,听见身后的店长又说了一句。
“今天是七月十五呢。”
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对方的话。
“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大家都会祭奠亡人,你有想见到的故去之人吗。”
秋山没有回答,一阵沉默后再度回神,却发现店里的景色不太一样了。
店里不同寻常的安静,店里的一切像是被定格了一样,秋山想要查看什么情况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被一股寒气沁入心肺般令人不适。等到秋山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时,发现眼前多了一位女性形象的付丧神。
第三只眼,白发与一袭白衣,散发着让人不适的寒气。
“这是....”秋山睁开一丝金瞳观察着。
“这是名为返魂香的付丧神,被你的内心召唤而来。”身后一动不动的店长解释道,她似乎并不受返魂香的影响。
「我的内心?」正当秋山困惑时,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
“叮呤。”
“你想见的,是那个人吧?”
秋山无法抑制自己的手,抓着伞柄的手开始颤抖。
他清楚的看到,付丧神的前方,隐隐现出一个大概九、十岁左右的女童身影。
“是.....镜华吗。”
“...哥哥。”
02
听了一半事情的叙述,八百屋忍不住打断了秋山。
“你有妹妹?!?”
“我自己也差点忘记了,”秋山低头看着茶碗出神,“其实应该是我不愿意记起来。”
秋山镜华,秋山浅洋之妹。于八年前被狂百器所杀。
现在的八百屋非常想问秋山是不是什么时候弄伤了脑袋,这记性已经不是正常程度的差了,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就算有他也肯定不记得了。于是他没有打断秋山让他继续说下去。
03
秋山看到眼前的妹妹模样还与八年前的一样,相似的让他恍惚。他想要伸手但又迅速的按住自己的手。
“你只能问对方三个问题,你刚刚已经问了一个,剩下两个你好好想想吧。”
“等下哦...你就问了一句你妹妹的姓名也被算入进三个问题内了吗?”八百屋听的有些费神,他用食指关节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哈哈,失算了呢。”
“你还笑得出来...”八百屋的茶一口也没喝,想了想他把茶杯放回了桌子上。“所以你问了什么?不会是嘘寒问暖吧,如果是那也不至于让你变得现在这么糟糕。”桌子另一旁的人平静的说着。“我问是谁杀了她。”听到这的八百屋有些惊讶,“幻像还能告诉你这些吗...。”许是在前堂受了风,秋山止不住轻咳,“大概不能吧,镜华没有告诉我他是谁,只是唱了首我从前教她的童谣。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嗯...那还有第三个问...”
“茶凉了,倒了吧。”没等八百屋问完问题,秋山先行打断。他把茶碗里一口没动过的茶全都倒在了脚边的石砖地上。随后放下茶碗起身就往里屋走。
“听我说了这么多,谢谢你了八百屋,你去找千茗带你出去吧。”
八百屋盯着这个有些颓废的清净屋。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下来。”
“我会的,帮我和千茗说声谢谢吧。”
几天里秋山多少次试着让自己冷静,但他无法抑制溢满内心的悲伤。
04
秋山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回店里的,他也不记得那日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浑身湿透狼狈的推开店门,
把落缨吓了一跳。
“?!下着雨你为什么不打伞明明就拿着伞啊?!你该不是疯了吧?!”他撇过眼去看着手里的那把红伞。
他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吧。
“你恨我吗。”
这是秋山问镜华的最后一个问题。
兄妹俩的童年是不幸的。
母亲经常被酗酒的父亲殴打,狠心丢下孩子逃离这个家。秋山看见母亲离开的那天,下着雨。
父亲最终也因为酒害死了自己。秋山领着妹妹去认父亲尸体的时候,下着雨。
妹妹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下着雨。
手里的那把伞,是秋山早就忘记自己为什么成为清净屋的原因。
清净屋,是为了总能找到那个狂百器。
伞匠,是为了害怕下雨的自己。
05
『你恨我吗。』
『......不。』
夜幕低垂,溶洞内由魔术构成的人造光源模拟着月光般柔和的光芒,穿过樊尚大教堂精致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天气回暖,夜间没了关窗的必要,海风带着水汽吹拂进来,轻轻掀起桌面上的一张书页。
黑发英灵斜倚在窗边,目光追着水路里偶尔出现的船只,不知在想些什么。半透明的使魔绕着一段丝线,飞来飞去为主人整理礼装,难得好脾气的英灵就这么被当成了绕线架。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让浮游生物的轮廓更加模糊,像是随时就要飘散在空气中一般。
忽然,英灵转过头,朝套间里侧望过去,并未张口,他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还没好?”
下一刻,里间的房门打开,苏兹·克劳福德的回答同时从耳畔和脑海中传来:“稍微有点儿耐心嘛!”
时间已经不早了,放在往常,苏兹大概已经换上睡衣赖在了床上。可是现在,她抬手披上一件海蓝色格子斗篷,又对着镜子正了正贝雷帽,怎么看都是一副将要出门的样子。
“就算是黑saber先邀请的你,这样下去跟放鸽子也没什么区别了。”帕王离开窗边,将阿芮寇妮递给苏兹,皱眉道。
苏兹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却对手里整齐的礼装大感惊奇:“这么有心?”
“你的荣幸。”帕王双手交叠,仰着下巴故作傲慢。
摊开双手,阿芮寇妮十字形的线轴卷曲起来,坚韧的金属已不可思议地姿态将丝线拢在中心。苏兹将它塞进手包,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外,笑道:“如果你能为我驾车,帕王陛下,那才是我的荣幸。”
*** ***
苏兹·克劳福德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半小时前,当她七拐八拐,走进圣马洛东南方这家毫不起眼的酒吧,希瑟·阿本德罗德已经坐到了卡座里,还带着那位金发的青年。她手边放着一杯梅红色的饮料,看起来已经动过。
正是这杯酒……苏兹觉得太阳穴上有根青筋在跳,Aunt Roberta,红色的果汁,白色的奶油,再加上蓝莓作为点缀,看起来像极了一杯无害的饮料。然而据说Aunt Roberta是19世纪末阿拉巴马一个奴隶主的女儿,后来做起了自制gin的生意。她的客人大多都是流浪汉,有传言说两年内她的34位流浪汉客人都在买了她的酒以后死了。
“姐姐~苏兹姐姐~你的家族是怎么样的呀!”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
一杯酒,希瑟·热爱酿酒·一杯倒·阿本德罗德,喝醉了。
苏兹有些紧张,右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手包。“呃……就是一般的老宅子,古堡……”
“古堡!!”希瑟突然兴奋地尖叫了一声,“我们家的庄园早在爷爷那一代就没有了……”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喝醉了。
黑saber的御主情况看起来不妙,苏兹决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不过也只剩下一个外观了,内部也都是现代的设计,电梯啊,空调啊,无线局域网……总不能过得像原始人一样吧?”
“电器……”哪知,希瑟立刻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玻璃酒杯砸在桌面上哐哐作响,“电器是病原体,工业革命就是一帮疯子在散播病毒!竟然还有魔术师跟他们一起发疯……什么现代魔术学科……”
苏兹强忍着膝盖中箭的错觉,只得改口道:“我们也保留了一些传统的魔术设施,像是陷阱,魔兽,魔偶什么的……”
“魔偶???!!!”又是一声尖叫,希瑟看起来兴奋极了,“我的礼装也是魔偶,我拿给你看!”
对于今天的会面,苏兹做过很多设想,无论是互相装逼以示友好还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她都准备了应对的方法。
但这绝对不包括眼前的情况。
面前年轻的魔术师将酒杯划到一边,在桌上打开随身的木箱。她已经醉的连坐都坐不稳,一双手却出奇地稳定精准,正在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将木箱中的零件拼成魔偶,一边拼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二十八人的怪物’,小时候我经常讲故事给它们听,从那时起,它们就一直陪着我……”
不同的人醉酒后会有不同的反应,有人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睡倒在角落里,也有人会异常亢奋,产生一种天上地下为我独尊的气概。醉酒对于希瑟·阿本德罗德来说,大概就是返璞归真,全然变为小孩子的心态。
随着希瑟将越来越多的魔偶摆在桌面上,苏兹内心的不安也越来越加重。她甚至开始怀疑希瑟是在装醉:酒吧是希瑟挑的,喝的酒也是希瑟挑的,如果她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开杀戒,那么她现在的行为无异于拿枪指着苏兹的头!
想到这,苏兹的神色一凛,阿芮寇妮骤然展开,无色的丝线腾空而起,警戒在苏兹四周。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黑组saber早在简单的寒暄过后便不见了踪影,似乎不太喜欢现代酒吧的氛围;帕王倒是颇为乐在其中,只是他斜倚在不远处的吧台前,看起来完全没有从窘境中解放苏兹的意思。
当希瑟一把抓住苏兹的丝线,央求着陪她一起来玩翻花绳时,苏兹终于相信黑组saber的御主这回是醉了个彻底。苏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和一个心机深沉的敌人可以玩玩套路,和冲动无畏者也不过是痛快一战,但是要如何面对一个心理上彻彻底底的小孩子呢?熊孩子的行为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啊?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苏兹从醉醺醺的希瑟手里拿回礼装,站起身问道,“你家在哪里?”
既然已经萌生了退意,至少趁着敌方御主神志不清,问出黑组据点的位置吧?
希瑟偏过头,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世纪难题:“我不想回去……这里没有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苏兹无奈,转身正要招呼帕王离开,突然感到被人抓住了衣摆。
身后,希瑟一双水汪汪的眼里写满了期待:“不如我们去苏兹姐姐家吧!带我去嘛~!”
我家住在红组本阵啊我的小姑娘!!!!!红saber的御主目瞪口呆,无意识地开口拒绝:“不行。”
“为什么?”意识幼女化的希瑟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家太乱……咳……太乱。”苏兹信马由缰,满嘴胡说八道。
希瑟突然愣住了,她的眼里渐渐泛起了水雾,眉头又皱在一起,看起来委屈极了。她盯着苏兹,愤怒地道:“你说谎!”
苏兹表情僵硬。
桌面上,二十八个魔偶齐齐朝苏兹转过头。
“我都把‘二十八人的怪物’给你看了,你都不愿意带我去你家看看……”希瑟越说越激动,“你太小气了!”
话音刚落,二十八个魔偶皆从桌面上跃起,凶狠地扑向苏兹。满心戒备的苏兹抬手一扯,刹那间,难以计数的无色丝线如浪潮般朝魔偶们席卷而去。
下一刻,酒吧的火灾警报骤然轰响。
*** ***
苏兹紧靠在暗巷的墙壁上,双手扶膝,尽力平稳呼吸。酒吧尖锐的火警警报朦朦胧胧地飘荡在远方,听不真切,他们看起来已经跑得足够远了。帕王在她对面显出身形,一双野兽般的金眸充满了戏谑的笑意。
“真狼狈啊……”英灵在念话里嘲讽道。
苏兹横了他一眼,反呛回去:“别以为你就能比我更会哄孩子。”
帕王还想说点儿什么,念话却被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打断。希瑟的皮鞋底敲击着石板路,踉踉跄跄,不甚平稳。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脚步声沉重有力,却带着急切。
“咦……刚刚还有很多人呐?”火警后,整个街巷的人都被疏散,少女的声音飘在空荡荡的街道里,激起回音。
“我不回去,我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回去!”没听到英灵开口,念话的内容也基本可以猜的七七八八,“我刚刚看到苏兹姐姐往这边跑了!”
苏兹又小心地向阴影中缩了缩,更加谨慎地隐藏好身形,指尖微动,无形的丝线悄然蔓延开来,如蜘蛛结网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各个街角巷口,警惕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另一边,希瑟对着面前的三岔路口停下了脚步。“唔,确实很晚了……”她茫然地偏过头,犹豫了一下,“那就让‘二十八人的怪物’来选一个方向吧!”
醉醺醺地年轻魔术师举起怀抱中的魔偶,从左到右逐一点过去,口中念念有词:“Eenie meenie miney mo,catch a tiger by a toe,if he hollers, let him go.”
当最后一个音节被念出的瞬间,无论是使魔、丝线还是贴身佩戴的祖母绿饰品都在尖叫着预警。丝线缠绕上苏兹的双腿,在魔术强化的作用下带着她高高跃起,半空中抬手一扯,回转的丝线带着苏兹甩出一条几乎违反物理定律的轨迹。隐约间可以听到帕王在念话中轻笑出声,英灵转眼便消失在一片金色的粒子中。
破空声自头顶传来,下一瞬,从天而降的魔偶在巨响中砸碎了苏兹之前站立的石板路。飞沙走石间,苏兹刚刚稳住身形,就听到希瑟的欢呼声:“找到你了!”
铿锵声不绝于耳,形态各异的魔偶穿梭于漫天的丝线之间,挥舞着兵刃或是发射魔术弹药,凶狠地朝苏兹扑杀而来。
克劳福德家的继承人扯动着丝线,将一个喷射着魔术弹药的魔偶抡在墙壁上,反身架住另一个近战型魔偶的利刃,阿芮寇妮蜂拥而来,眨眼间便把近战魔偶捆成粽子。然而这正暴露给了其他魔偶一个莫大的破绽,终于,一只魔偶冲破了层层丝线的阻拦,角度刁钻地朝苏兹脆弱的脖颈咬去。
万幸,生命福祉生成的护盾挡下了这一击,然而即便如此,苏兹也被巨大的冲力带得一个踉跄。
“可还搞的定?”脑海中,帕王的念话仍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撑不住了就哭,我去捞你啊?”
苏兹被英灵的这句话逗笑了,她嗤笑着在念话中反问:“女孩子打架嘛~哪里需要劳您大驾呢?”
念话刚落,夜色中乱舞的丝线骤然静止,又在下一瞬抽紧,暗巷各处传来阵阵硬物的碰撞声,同一时间,墙角、屋檐、窗台的铁艺栏杆,阿芮寇妮将全部魔偶捆成了茧,死死地固定在各个角落里。
一时间,整个暗巷都回响着一阵令人牙酸的、介乎于木质和金属之间的摩擦声。魔偶们挣扎着,然而苏兹将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妙,既让魔偶们动弹不得,又不能让他们粉碎成零件重生。
魔偶被限制,希瑟皱着眉头,又露出了一种复杂而委屈的神情。她抬起手,口中念着咒文,魔偶们突然开始嘶吼起来。苏兹心中大骇,她忽然发现自己要压制不住这些魔偶了,魔力混乱地波动了起来,阿芮寇妮竟然在根根崩断!
“希瑟!”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喊道。
一直以来不知所踪的黑组saber在希瑟身后显出身形,他身着骑士铠甲,不知是否因为御主的状态不稳,他的周身金色的粒子忽明忽暗,昭示着御主波动的魔力。
然而黑组Saber的御主对英灵的呼唤毫无反应,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敌对的御主身上。
“Master!!”[黑骑士]焦急的声音严厉起来。
“啊,saber,你在这里呀。”像是终于意识到英灵的存在,希瑟转过头,大着舌头说道,“苏兹姐姐真是个自私的人啊,《格林童话》里,圣约翰怎么惩罚自私的姐姐呀!”
“你……”[骑士]语言又止,他轻轻闭了闭眼,又叹了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凝视着克劳福德家的继承人,平静地说:“得罪了。”
他的话音消散在空中的瞬间,苏兹感受到如坠冰窟的恐惧——像是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一切所学所知都无用,一切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事物都变得苍白无力。压制着魔偶的阿芮寇妮反过来成了束缚她的锁链,稀世珍宝打造的生命福祉如塑料玩具般廉价可笑。
一片混沌中,她只能看到一点森然的光,如燃烧的陨星般,直直来取她的性命。
“咣!”
刺耳的、令人浑身一颤的利刃碰撞声中,苏兹张开眼。
“早说了不要逞强嘛!”黑发少年拦在苏兹面前,笑意盈然,他手握一柄极为朴素的长剑,却轻而易举地架住了[骑士]的雷霆一击。
调侃过自己的御主,英灵转过头,直视着[骑士]的双眼。他依然笑着,却带着雄狮捕猎前的兴奋。
“女孩子打架嘛~”他学着御主的语气,“何必劳您大驾呢?”
这儿正在举办一场普通的葬礼。
死者是城镇上休利特玩具店家中的小儿子,二十岁出头,人见人爱的金发天使。“那笑容是上帝赐予他的礼物。”人们往往如此说道。“这孩子只是回到天父的身边去了。”他们安慰着那对悲伤的父母。“真遗憾,这是多么可怕的意外啊——”
“漂亮朋友”死了。
天空阴沉沉的,从早晨开始便是细雨迷蒙,就如这个季节里的其它日子一样。黑衣的悼念者撑着黑的雨伞,像是鸦群伸展开它们乌云般的羽翼。而在凝神倾听祷告词的人们中,有一名穿着普通款黑色大衣的男人,手持一把最常见的黑色雨伞,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就像一棵随处可见的树木,高大挺拔但并不引人注目。
那小子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鲁道夫抬起他衰老下垂的眼皮,他明明在笑,那田鼠一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来自哥伦比亚的黑皮肤女仆,诱人的脸蛋和傲人的身材,如果换做是我,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不是吗?
鲁道夫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
我的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牧师的声音逐渐淡漠远去,黑衣男子耳边回响起死者的嗓音。“你看上去心底有一座坟墓,我的朋友。”当时这个年轻人正站在他的旁边,松开指间捏着的散发出血腥味的一团烂肉,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不过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都很适合这个工作。”
接下来定格在他眼里的,是这名年轻人自楼顶坠落的画面。那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神在他的眼里一帧帧的回放,他感到自己仿佛正观看着一本被命运的手指拨动着的翻书动画。可惜主角并不是真的天使,没有可以腾空而起的翅膀。
“耶稣说——”
死者的音容忽地消失。“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世界忽然清晰,牧师的声音又回到了耳畔。“……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他仍握着那把黑色雨伞,不动声色地伫立在湿漉 漉的人群中,注视着眼前即那座将填满新鲜泥土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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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最后的话选自约翰福音11:25-26
*“漂亮朋友”是神慈科成员给死者起的绰号
残损吟歌
本故事发生在180天最后一个月,时间线在《尸骨无存》稍后一点,前提是阳因为试图自杀被关押进了神经病医院,并被发现有严重的精神性疾病,进行电击疗法,电击疗法导致记忆障碍,忘记了很多事情。
————你生命中的问题并不是意外或偶然发生的,它们是特别为你量身定做的。你心中的某个部分爱你甚于一切,而路障就是它制造出来的,为的就是带领你回归到你自己。它以极端的形式唤醒你,要学会慈悲,信任,温柔的对待自己。————
Richard Part.
“你好。”理查德说,“打招呼要说‘你好’,我上次来的时候和你说的,你忘了?”
“你好。”对面的男人乖巧地重复道,“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理查德晃了晃脑袋,“你看你不是记住怎么道歉了么?你总会越做越好的。”
“嗯。”对面的男人点点头。
“被夸奖了要说谢谢,你还记得吗?”理查德不厌其烦地说,“无论是因为什么,虽然你很聪明,做这些被夸奖实在有一点大材小用了,但是还是要说谢谢的。”
“谢谢。”男人立刻说。
“安格斯会很高兴的。”理查德冲他微笑,“你知道吗上次你对他说了声我很喜欢你他回去乐了一个星期,这次发现你又学会那么多他保准要乐飞天了。”理查德看着男人的表情,稍微有点难过,因为他不知道安格斯有没有为此高兴,就算高兴了又高兴了多久,他和安格斯几乎说不上话,和他拌嘴的阳锐锋又乖乖地坐在他对面活生生像个啥事都不懂的孩子,他甚至有点怀念那个聪明而狡黠的阳锐锋了,虽然他讨人厌,嘴巴贱还是个白眼狂,但那是他们的阳锐锋啊,不是这个傻不拉几地看着他,长着阳锐锋的脸又谁也不是的一个病人。
“你相信圣诞老人吗?”理查德突然问阳,他想阳现在像个孩子,说不定这些玩意儿他也信了。
“不信。”阳笑了,摇了摇头。
“我信。”理查德笑容瞬间僵硬在了脸上,他努力维持着它,害怕它瞬间崩塌,“我还相信他是个聪明的亚洲人,平常喜欢骂骂人吐吐槽,但是送礼物从来没有忘记过我这个坏孩子的。”
“你看起来不开心。”理查德看着阳锐锋一字一句地努力组织着语言,这个家伙忘了他是谁,忘了他骂过理查德无数次蠢货,忘了他给理查德买过一板玛丽颜料,被理查德骂过一顿又买了老荷兰,忘了他为了理查德进过很多次医院和局子,忘了他给理查德打过不可计数的金钱,最后连怎么说话都忘了,亏得这家伙一度以巧舌如簧闻名于世,骂过的记者可以排到加勒比海去,结果现在说话还是被一个经常被他气得直哆嗦的人教的,“唔。你好吗?”
“是‘你还好吗’,阳。”理查德冲他咧开嘴笑,但是心里感觉揪在了一起,这个不会反驳他的阳锐锋看得他难受至极,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那个该死的乔治·格林千刀万剐,“我好的很,你呢,你好吗?”
“我很好。”阳锐锋冲他淡然微笑,理查德就在那一瞬间几乎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具。那个嘴如蛇蝎的阳锐锋在欺骗他们的时候也会摆出这种我没卵事的笑容,事实上一切都糟透了,上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后就消失了。然后有人打电话给他们说阳锐锋试图自杀,被拦下后他妈的被关进了神经病医院,每天都在歇斯底里地发疯至少要打三管镇定剂,安格斯还他妈捡到了他的遗书,然后阳锐锋要遭受惨无人道的电击,每天抽搐着躺会他可怜的小病房,还一天天忘记他本来记得清清楚楚的所有东西。
他知道他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知道以前每一次的他不好,但至少这次他知道。
但他没有拆穿。
Angus.Part
“阳。”安格斯坐下来,对面的阳锐锋穿着病服,安安静静地靠在那里,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像鹿一样温润地看着他。看起来对他言听计从。
“你好。”阳锐锋说,“理查德教我这么说的,我说的对吗?”
“对,你做的很好。”安格斯说。但就戛然而止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阳在想什么,他们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他们坐在图书馆里,他对面的还是那个年轻的,没有遭受苦难的,不会与人交流的笨拙的阳锐锋。他看着一本厚而晦涩难懂的书籍,偶尔机警地抬起头来推推眼镜观察一下四周。但这个阳锐锋又不像他,这个阳锐锋呆板,乖巧,似乎没有想法,连最基本的日常会话都不会说,所以他从不对安格斯说很高兴你又来了我很想你,或是希望你下次再来。
但是他不说话阳锐锋就不说话,他拥有的时间不够多,阳锐锋被他的主治医生称为很危险,随时可能发病,安格斯知道自己最多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但是二十分钟实在是太短了,他和阳以前在图书馆可以一坐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关心,仅仅是坐着。
那时他们还奢侈地拥有许多时间。现在这些该在那无穷无尽的时间中说完的话被压进二十分钟,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过得怎么样?”他问阳。
“一切如常。”阳冲他露出一个狭小而局促的微笑。安格斯霎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话紧紧地卡在胸骨里,挤得他觉得感情就要爆炸。
他想说没有什么一切如常。常是正常的意思,我们正常的生活是我和理奇在看电视,你闷在你的房间里做实验,偶尔路过被我们一起拉到沙发上对电视上的节目指指点点大笑出声,或是我们做爱,在沙发上三个人吻得不知道谁是谁,最后颓然地倚在一起盖着一张温暖的旧毛毯。而不是我现在像探监一样有时间限制地探望你,你他妈的记不得任何事情,回头还得躺在那张挨千刀的电椅上电得你神志不清。
“我会把你带出去的。”安格斯咬着牙说,“等我解决完手头的事情,我们帮你出来。然后我们三个——还有理奇,我们在一起。”
“没关系。”阳淡然地冲他得体地微笑,“你幸福就好了。”
然后他惊讶地看见阳的眼泪无声地流下,但他依旧保持了微笑。
“你们幸福就好了。”
阳锐锋说。
Fin……?
“你包上的是Momo吗?”
向川明绘被突如其来的搭讪吓了一跳,她看到早乙女由佳莉病仄仄地瘫在桌子上,扬起半边脸问自己。
“啊,是的,你知道吗?晴奈说这是款比较小众的游戏。”特意把书包提到前方,向川对由佳莉展示着上面的挂件。
伸手捏了捏,由佳莉打了个哈欠说:“真可爱!不是官方的周边,是自己做的?”
向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磨蹭着双腿,试图把挂件转移到对方无法轻易碰触的地方。
“嗯,我对手工比较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的最终关通关了吗?网上目前还没有攻略吧。”
由佳莉终于坐起身,仔仔细细打量着向川的玩偶,她的指甲反射着不同色泽的光,向川无法确认这和开学之初是否是相同的颜色。
“没有呢,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感觉必要条件都满足了,但还是没有办法打开最终的石室门。”
“要选择‘化作千风’哦。”
“什么?”向川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随意坐到由佳莉的身侧,专心致志地望着对方。
“你看,Momo是蒲公英,对吧。蒲公英是依靠风或者其他外力进行种子的传播,从而达到种族的繁衍。倒数第二关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得到了一个完整的蒲公英,所以最后一关就是让它随风逝去,所以要在全部选‘Yes’后,最后一项选‘No’哦。”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吧!”向川忍不住提高了音调,“这不是一个收集分散的种子,拼凑成一整个蒲公英的大团圆故事吗?如果结尾是必须分散,那我们之前的行动有什么意义?早乙女同学不这么认为吗?宣传上不是说,这是一款温馨、治愈向的游戏吗?”
由佳莉略微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她撑着下巴沉默着,看上去在思考措辞。
“哎呀怎么说呢?我一开始是觉得任务很奇怪,因为没有必要对已经飞散的种子进行回收,将种子尽量传播出去,才是所有蒲公英的,嗯,该说是‘宿命’还是‘义务’呢?”
“归宿?”
“对对差不多,”由佳莉打了个响指,似乎终于因为兴奋而逐渐清醒,“我觉得这个结局挺正常的,所以我也不认为之前的活动是无用功。Ped最终不是明白了这就是Momo、是所有蒲公英的命运吗?诞生、发芽、成长、成熟、将新生的种子扩散到世界各地、衰老,最终死去,就是蒲公英乃至生物的生命旅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想也许这款游戏的制作初衷,是想让玩家明白世事无常,生命的轨迹却始终如一吧。”
“啊……我都没有想到这点……”
向川看起来情绪低落,她低着头,下意识玩起了手指。沉默很快在两个人之间蔓延,由佳莉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心直口快。她侧着身子、撑着脸,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向川,还是应该尽快变换话题。
“嗯……快要体检了呢。”由佳莉尴尬地开口,她还不太清楚这种事情怎么安慰,毕竟在她看来这并不是值得沮丧的事情。
“向川同学有和别人约好体检吗?”
“咦,还没——”
“那不如我们一起吧,你要是有空的话。”
“可以的话,请务必!”
由佳莉看到向川终于展露微笑,也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结果不理想?”
现在才是初春,身体素质极好的由佳莉早已脱掉了外套,长袖的校服被她折了几褶挽到接近肘关节的地方,最近她在研究的事情是,如何在不影响给弟弟做便当的前提下尽量保护好自己的美甲。
向川有些低沉,她有气无力地跟在尤佳莉的身侧,略微思考了下便决定全盘托出。
“体检的结果……好像和去年没什么变化啦……”
“嗯?你指什么?”从书包里摸出一条巧克力棒,由佳莉递给向川,在对方婉言拒绝后才塞进自己嘴里。
“就是……各种方面啦,你懂的,各种方面。”
“哦~”由佳莉说得有些含糊不清,她很快就明白了向川的意思,毫不遮掩地看着对方的胸部,“……还好吧?不是很可爱吗?”
向川忽地红了脸:“早乙女同学!真是的……早乙女同学可能没这种烦恼吧,可是大部分女孩子都会认为大一点比较好?”
由佳莉停住了脚步,一脸严肃地盯着向川,向川下意识地瑟缩了下。
“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一直认为向川同学的尺寸就很好,那种一只手可以罩住的尺寸才是完美啊啊啊!”
“……哈?”震惊于由佳莉的发言,向川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个音节表示疑惑。
突然逼上前一步,由佳莉紧接着大力按在向川的肩头,向川能感到自己的书包刺溜一下滑了下去。
“你能明白吗,胸大的痛苦?你知道晚上睡觉绝对不能穿内衣、也不能仰睡,否则会被自己的胸压倒喘不上来气的痛苦吗?堪比鬼压床啊有没有!”
“哈……”
“还有还有!”见向川被自己的气势逼着后退一步,由佳莉紧跟上前,“体育课时胸前的波涛汹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带球跑很累啊,我也很绝望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夏天也不能穿太暴露的衣服,在海滩绝对会被男人指指点点!特别是5月开始胸下面就一排排的痱子,不到冬天根本停不下来!”
义愤填膺的由佳莉伸手猛地托了一下自己的胸,就差没痛哭流涕:“我这么说你一定不会理解吧,可是我真的觉得小胸很好很可爱很棒很方便啊!如果下辈子投胎,我一定要当个熊猫!”
向川默默地错开了视线,刚才的对话总觉得槽多无口,还有种认真自己就输了的错觉。原本只是想尽快转移由佳莉对自己的“迫害”,却没想到真的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停——麻烦停一下,早乙女同学!你看那个是什么?”
“是小鸟呢——”
“是小鸟呢。”
“从鸟巢里掉出来了吧?”
“从鸟巢里掉出来了吧。”
两个女生围成一个圈,蹲在地上观察着已经鸣啼到声嘶力竭的雏鸟。
“看样子飞不来。”
“太小了吧?”
“父母不在吗?”
“我猜指望不上?”
“那怎么办,不能留在这里吧。我们学校的保安有喂猫的习惯,学校里也经常游荡着野猫。”
向川皱起小小的眉头,由佳莉觉得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认真思考人的侧脸是最美的。
“我们送它回去?看样子鸟巢也不高。”
由佳莉手塔凉棚,向上望去。春分之后就抽新的嫩芽,到现在已经长成了更深的绿色。
“我听说沾染上人的气息反而会被成年鸟抛弃吧,说不定还会被推出鸟巢,是不是太可怜了。”
偏着脑袋,由佳莉发出长长的“嗯————”声。她的小脑瓜飞速地转着,事实上她经常被自己的弟弟嘲讽正事干不好,闲事一个顶仨。
“我去问园丁借梯子吧,将雏鸟送回去。”
“唉——可是……”
“向川在这里守着,用包里的作业纸叠一个那种小盒子,”由佳莉伸手比划着,很快就笑了,“然后找什么东西把小鸟赶进去,最后把小鸟倒在窝里。这样就没有与人类直接接触,完美!”
“但是……?”
“没问题的!向川的手工那么好,”向川寻着由佳莉的目光望去,最终落在自己做的Momo挂坠上,“我相信你!那我先去借梯子啦,等会见咯拜拜~”
“等……走掉了。”
向川有些无奈,但心情却说不上糟。她目送着由佳莉远去,等了片刻直到再也看不到对方身影后,最终取出新买的笔记本。
由佳莉很快就扛着梯子回来了,向川忍不住开始惊叹她的效率。只见对方摆摆手,颇有气势地说了句我们开始吧,就擅自将梯子搭在树干上,接过装在盒子里的雏鸟后,开始向上攀爬。
“我K……嗯,天啊,我觉得是鸟他爸妈回来了。”由佳莉对树底下的向川喊话,对方先前一步已经注意到了,害怕由佳莉分神才没敢大声提醒。
“你说它们该不会吐我一脸吧?”
“比起吐我觉得更有可能是排泄……”
由佳莉的动作似乎停滞了下,很快她做了个鬼脸,继续前进。
说实话这个高度并不是很高,但由佳莉小时候因为和商店街的孩子们打架,被对方出于报复从滑梯上推下去过,自那之后就对高处有了阴影。之前确实有点逞强了,但不能让向川爬,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想到这里由佳莉深呼吸一口气,试图平稳情绪。
“由佳铃!多危险啊你在做什么?!”
蜂的出现无疑将事情推向戏剧性的情节,受到惊吓的由佳莉左摇右晃,眼看就要摔下来。向川与蜂同时冲上前想要稳住梯子,后者凭仗着男孩子体能优势更先一步将对方扶稳。
“你知道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内裤吗?”
蜂吹了声口哨,仰着脸笑眯眯地说。向川觉得耳朵开始发烧。
“放屁!老娘穿了安全裤!你倒是说说老娘穿什么颜色的内裤,说对了我和你姓!”
“这不是很精神嘛!既然如此就赶紧完成你要做的事然后下来,你以为自己再加个铁质梯子很轻吗?”
“啊血……”
向川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眼前这个不认识的男生似乎是因为之前用力过猛,现在扶着梯子的手开始渗血。她想要呼唤由佳莉,尽早告诉她这个情况,但对方只是眯着一只眼睛,腾出一只手对她做出了禁声的手势。向川末了只是点了点头。
“你扶稳点呀!我就要下来了!”
蜂知道自己之前的事,他知道自己全部的事,如果是蜂的话,由佳莉不介意。
“还好它爹妈没有对俺拉屎*。”
由佳莉拍打着裙子,看到一时间露出茫然神色的向川,她也随即陷入了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她挠了挠头,显得大大咧咧。
“哎呀,你看看我。刚才我是说,幸好它的父母没有对着我大B……呃……排泄?总之你明白就好啦!”
向川突然不知怎地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说:“早乙女同学,你真有趣。”
“有趣……究竟算不算好的评价?”
由佳莉心不在焉地问,她用棉球沾着酒精清理蜂掌心的伤口。那伤痕并不深,但不知为何却始终在流血。
“校医在放学后不守在保健室值班这正常吗?”
“校医也是成年人了,人家下班后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行啊?”蜂懒洋洋地回复,由佳莉吹出的冷气扑在自己的掌心,他感到痒痒的,“视情况而定吧,大部分时候是褒义词和中性词。但是刚才的情况最好不要想太好,毕竟你说了‘拉屎’,也许你那同学是怕你尴尬,出于善意打个圆场。”
“……我有什么办法,习惯了嘛!”
由佳莉嘟着嘴,用力戳了一下蜂,他在酒精的刺激和外力的压迫下轻易地忍住,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由佳铃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我不是说你这样打扮不好,或者对你的性格有什么偏见。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们很了解彼此。但你真的不是那种能让你喜欢类型的男性一眼看上的女生。”
由佳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蜂叹了一口气,他们才正式和好,他并不想把事情搞得更糟。虽然他认为即使更糟他们最终还会和好。
“我是很喜欢由佳铃的性格,但这需要时间的积累,才能看出你在粗鲁和开放的外表下的真心。但现在早是速食时代了,人与人的交往也变得更加无法深入。没有人有多少时间深究你是不是个好女孩,男人们大部分只凭第一眼判断,他们会根据你表面的信息对你下评价,判断你是那种可以上床的还是可以结婚的。”
一脚踹翻蜂的凳子,由佳莉冷冷地说:“不要一言不合就说上床,你腰不疼吗?还有我坚持认为,如果因为我的外貌就对我整个人做最终评价,那这样的人不交往也无可厚非。我可不想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以貌取人的Loser身上。”
蜂耸了耸肩,由佳莉怒从心生,她提溜着蜂准备在给他几下让他吃吃教训的时候,床帘被人由内侧拉开了。
“我说是谁呢,吵吵吵吵的,听声音就知道是由佳莉。怎么,情侣吵架吗?”
阎魔太一探出脑袋,他从下午第二节课起就躺进了保健室,在睡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被撞击声惊醒。他的心情很糟,不明白为什么躲到保健室还有人打搅他,但是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他又认为事情似乎没那么令人厌烦,这位三年级的前辈一直都是个不会使他感到乏味的人。
只是与上次不同,这回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生。眼下的情景可真厉害,由佳莉几乎是跨在摔倒在地上的男生身上,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准备揍上去还是吻上去。
“你们——”阎魔缓慢地起身,他突然又觉得似乎真的有点吵,“是情侣吗?准备接吻的话我就给你们让开。”
“是。”
“不是。”
两个人异口不同声,由佳莉以闪电般的速度赏了蜂一个手肘。
“别开玩笑了,这家伙的话只能说是孽缘。孽缘你懂吗?我猜我上辈子一定是毁灭了星球,这辈子才得来这样个青梅竹马。”
由佳莉说完,轻松地从蜂身上起身,后者也不多言,翻个身灵巧地爬了起来。阎魔他注意到由佳莉今天又换了发卡,他觉得星星图样的比桃心的要更可爱。但是这话绝对不能说,否则对方指不定也会给自己的胃上来上那么一下。
理解似地点了点头,阎魔偶然间对上蜂的目光,辨不出对方眼中的笑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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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句是方言2333
另外游戏是瞎编的,千万不要百度【喂】
通世镜:瑞兽白泽的器物之一,借助白泽通晓今古的力量可以回放过去的“历史”。
使用方法:使用者说出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白泽通过“今往绘卷”查找到使用者想要窥视的过去发生事件的记录。
白泽注入灵力后,使用者触碰镜面即可进入镜中回放的场景之中。
*使用者无法对历史进行干扰。
今往绘卷:瑞兽白泽的法器之二,白泽用灵力书写的记录了历史的绘卷,长度无法计量,只有白泽可以阅读。
人活得久总是会遇到好事的。
阿尔贝罗•罗佐在送走理查德•格雷夫那具老骸的蝙蝠之后,快活到实在无法压抑内心的愉悦,哪怕在自己的酒窖将这份幸灾乐祸佐以珍藏的最顶级红酒,都让他觉得不尽兴。
尽管没有实质发生,但刚才通过使魔带来的请托,无疑于那具老骸向自己低头。
他再次在心头回味这份喜悦,眼前仿佛能看到对方躲在阴森大宅中忍受着屈辱的模样,。
阿尔贝罗•罗佐姑且算得上是一位成功者。
他完美的作为罗佐一族的一枚齿轮,完成了魔术刻印的积累和传承,并在这之后凭借丰富的阅历和人脉跻身于时钟塔精英阶层,成为政法科顾问之一。
与理查德•格雷夫结怨,则是在自己还是时钟塔讲师的岁月。
即使现在,罗佐也很清楚当时的自己无法成为优秀的讲师,他能做的只是比照本宣科好上那么一点。
幸运的是当时的他的每个学生都很优秀。
学生们即使通过相处知道自己不是那么优秀,却也没因此看轻他,时至今日,那些孩子里出人头地的在时钟塔的走廊上与他偶遇的时候,都会饱含敬意地向自己问候。
但是这其中永远也不会有那个孩子了。
仅仅是因为不是最优这种原因,理查德•格雷夫就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将罗佐疼爱的学生在尚未完成学业的阶段,像是消耗品一样“使用”掉了!
以这种形式失去学生,让罗佐的心仿佛被割裂一样激痛。
罗佐并没和理查德•格雷夫绝交,也没有对他的行为进行谴责,不如说这种做法在魔术师的世界并不少见,如果深究,自己反而会像个异类。而且就算正面找格雷夫算账,败北的恐怕也是自己吧,所以他深藏着自己复仇的欲望,不着痕迹的寻找机会。
毫无疑问,罗佐还保留着天真的部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点,而无法割舍这份天真,正是魔术师最致命的弱点。
理查德•格雷夫直到不久之前仍然牢牢握着家族的权势,直到尤瑞艾莉•格雷夫的出现。
她迅速瓦解了理查德阻止她赴法国参加圣杯战争的企图,并就此架空了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但是深宅中的老人不可能会放弃任何翻盘的机会,他费尽心机终于了解到这次圣杯战争政法科似有介入,于是联系了政法部中与自己颇有交情的阿尔贝罗•罗佐,暗示自己希望尤瑞艾莉•格雷夫在这次的战争中殒命。
格雷夫早就察觉到罗佐因为他的学生的事情在对自己怀恨在心,甚至可能不利于自己,可这手棋不得不行。也因此他准备了极其丰厚的报酬,或者说是诱饵——如果事情能顺遂他意,自己愿意献出那堪比图书馆的海量研究成果的三成。
罗佐对时钟塔的忠心货真价实,路人皆知,如果把私欲和组织的利益放在天平上衡量,罗佐毫无疑问会舍弃私欲吧,至于自己那隐约可窥的狼狈,就权当送给罗佐,充当供其幸灾乐祸的赠品。
——从结果上来说,理查德•格雷夫还是低估了罗佐。
“……这就是来自E.G家中的委托了,即使是因为其他意外达成目的,你仍然可以得到如前所述的全额报酬。”
远在海峡彼岸的战场,名为圣马洛的法国城市一隅,一间咖啡厅的角落在进行充斥危险气息的对谈。
坐在老者前面的青年带着不置可否的浅笑,一言不发。
“那么来聊聊第二个委托吧,这位委托人希望E.G.能活下来——”
这样说着,老者偷窥一样,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刚刚入店不久,带着奇特面罩的红发青年。
同时,脑海中回忆起自己在政法科的同僚,阿尔贝罗•罗佐卿在陈述过理查德•格雷夫的意图后,追加的自己委托时的豪言。
虽然老者也明白那番话其实是针对格雷夫家的老害的,但根据解读方法的不同,可能包括自己在内,罗佐卿的话否定了时钟塔的许多人。但是一想起现任现代魔术论讲师的君主•艾尔梅罗、英年早逝的前代,以及时钟塔内不断涌现的青年才俊,又觉得这话可以认同。
“其实这个委托人说了非常有趣的话呢。”
坐在对面的青年挑起眉毛,等待着老者接下来的话。
“他说——‘创造时代的可不是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