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走廊里,一前一后的两团光点缓慢地行进着,虽说这里只有两个人,但好像谁也没有开口讲点什么的意思,于是就这么在弥漫着不明不白的沉默中前进着。
艾米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小步小步地跟在前面名为穆迪的男孩后面。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望向前面在黑暗的笼罩下若隐若现的金发背影,默默在脑海中与自己对话。
啊啊……居然会在一个岔路口突然撞到从旁边拐过来的人……虽然好像有点凶,还正好都要在那个岔口走最中间那条看起来比较安全的路,但是有人在还是很安心了一点……大概。不过这里居然还有其他人啊,都被困在这里了吗……?或许之后还遇见其他人的话,找出出口的几率会比一个人单打独斗高一些呢……不过还是希望不要有太多人被困在这个地方比较好……艾米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这走廊是没有个头吗?怎么走了老半天了都没有下一个转角啊。”前面的穆迪忽然显得很心烦地打破了沉默。艾米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组织语言:“呃,也,也许只是稍微有点长而已,可能再坚持一下就…………”
突然,两人脚下猛地一空,长久的平直走廊后竟是一段斜坡。艾米连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与穆迪一同直直地摔倒,随后滑了下去。
过了多久呢?在混乱的状况中已经失去了判别时间的能力,能感觉到的只有好似无尽的下滑。终于在什么时候,咚的一声,两人摔进了一大堆软绵绵的东西里,刚刚一直响彻走廊的女孩子的尖叫混杂着男孩子吱哇乱叫的声音也随之平息。
伴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欢快音乐声,艾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逐渐明晰的视野里,映入的竟是成堆成堆的玩偶,有打着鼓的司令泰迪熊,粉红色的小兔,圆滚滚的柴犬团子……尽是些五颜六色的,毛茸茸软绵绵的可爱布制品。正在此时另一旁的穆迪似乎也醒来了,他扶着脑袋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愣了两三秒,好像终于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后,皱着眉边嘀咕着“怎么都是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边使劲扒拉着周围的玩偶,尝试清出一条路来继续前进,艾米也赶紧端好蜡烛以免烧到哪个玩偶,小声喊着“等等我……”并用另一只手艰难地推开这些柔软的物件,缓慢向前。
这里的娃娃多到像是片能将小孩们淹没的海洋一样,艾米经过长时间的行走早已体力不支,几次险些栽在玩偶堆里,又挣扎着一点点跟随着前面同样行进地很艰难的背影。终于,两人走到了一片可供歇脚的空地。但还没当艾米坐下来好好喘口气,她的余光扫过了什么东西,瞳孔顿时收缩了起来。
那是她曾经的一个洋娃娃。
潮水般的回忆向她涌来。那是在她九岁时一次屈指可数的外出中,无意在路边看到的一个娃娃。洋娃娃有着粉红的脸蛋,像是原木般褐色的头发,树上绿叶般绿色的眼睛,还穿着海蓝色的裙子,挂着相当可爱的微笑,就好像……假如能够正常出生的艾米一样。但却不知为何被弃置在了一个台阶下,使得它脸上的微笑也有着些许滑稽和尴尬。
为什么把它悄悄捡回来了呢?些许是因为对娃娃长相的羡慕、向往,还有对于处境的同病相怜,又或是更加复杂的,以小艾米的年龄形容不出来的东西,这样的种种杂糅情感混合在一起,让幼小的女孩抿紧了唇,趁着旁边谈话的大人们不注意,把娃娃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偷偷带回了家。
小艾米在自己房间的洗手间里,很认真地拿着肥皂把已经浸湿过的娃娃搓了一遍,又用水冲洗干净,这样反复了好几次,随后十分珍惜地把它放到了窗台边上晾干,虽说娃娃很明显已经很旧了,甚至裙子都开了线,但小女孩丝毫没有在意,在无人的房间中频繁地与同样被置之不理的娃娃说话,每晚都抱着它入眠,发自内心地喜爱着这废弃品一般的人生中的第一个同样为废置物的玩偶。
直到有一天,小艾米被家教老师叫去了一楼的书房做练习,直到天黑才缓慢地爬上了二楼,回到房间里。她正欢喜地准备抱着自己的娃娃缩进自己最爱的毯子里,与往常一样度过夜晚时,却愕然发现,自己常常摆放着娃娃的床头空无一物。
那是她第一次完全凭自己意愿走出房间门,带着要哭出来的神情在偌大的住宅里四处询问仆人们,自己的娃娃去了哪里,但没有一个人明确地回答她。直到终于惊动了哥哥,他打着哈欠靠在门边上,带着一脸嫌弃和不以为意的神情:“啊?那个旧兮兮的洋娃娃啊,我扔掉了,那么旧的东西留在那里做什么?还有就那种档次的东西给你急成这样啊,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啊好好维护琼恩家族的气度行不行,果然说你是没有一点用处还只会添乱的废品真没错……”
那一天,艾米躲在房间里,哭了整个晚上。压抑的抽泣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黑暗房间里,没有任何人为她发声。她裹着深蓝色的毯子,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对不起……我没能让你拥有依靠,我没能一直陪着你……明明,明明已经决定了要好好保护你…………对不起…………”
艾米不喜欢黑暗,一直都不,但她只能生活在黑暗中。只是有着寄托着感情的事物陪伴着的话,会放松很多,但现在,即使是这微小的愿望,也悄然破灭了。
从此以后,艾米再也没有在外面凭着自己的心愿拿过什么东西。
回忆退潮,现实的潮汐再次归来,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娃娃在这里奇迹般地重遇了,艾米许久麻木着的心脏终于再次翻涌起了浪花。洋娃娃带着一如往常的笑脸向她张开双臂,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娃娃,正欣喜地想要拥抱它的时候,却看见一旁的穆迪不知为何脸色突变,把蜡烛对准一个洋娃娃就要挥过去。
艾米顿时慌了神,身体比大脑先做了反应,爆发出极限的速度三步两步跑到穆迪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动作:“等等,穆迪先生别急……!!这里,这里有好多娃娃呢,要是不小心都点着了就不好了…………会引起火灾吧…………”
穆迪本来的动作硬生生被限制住,他一皱眉,狠狠抓住艾米的头发,扯近两人间的距离:“那要不要你代替它啊?这么好看的头发点着了应该很可惜吧?”
艾米猝不及防吃痛,忍着眼泪使劲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穆迪先生冷静一下…………不管是把玩偶点着把人点着都是很危险的事…………!还有,还有这个娃娃长得很漂亮,穆迪先生就这么烧掉也太可惜了……不应该这么粗暴地对待娃娃的……!穆迪先生,对这个娃娃的意见很大吗……?”
“……哎。”穆迪却像是突然泄气了一样,深深出了一口气,心烦意乱地松开手,捡起地上艾米的娃娃生硬地往她手里一塞。
是,是在,安慰吗……?艾米搞不清楚穆迪突然动作的用意,呆滞了几秒钟,不知所措地接过娃娃,抱进怀里:“谢,谢谢…………?”
“…………没必要。”穆迪转过脸,没再说话,大踏步往周围的空处走开了。艾米眨眨眼,手忙脚乱地迈着小碎步跟上去。她悄悄回头看了眼被弃置在原地的那个娃娃,又很快转回头。就像是倒回到了在黑暗的走廊中般,两人经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又重归沉默之中。
……咦?艾米回想着刚刚的事,茫然了一瞬。
……穆迪先生,是不是说我的头发很好看,来着?
文/鹤野
评论:随意
【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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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搬到月亮小镇的时候,我大概才七岁。从地图上看,月亮小镇是星星点点的城市之外孤零零的一个圆,我 在得知那里没有大商场、没有游乐园的时候有些兴致缺缺,妈妈安慰我,说相对地,那里也不会有讨债的债主,我想到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出门,不用把欠条一张张捡起来装到一起塞到床下、柜子下或是别的什么还有空间的地方,忽然又觉得可以接受了。
小镇依山而建,风景很漂亮,很多地方保留着比较原始的建筑,我们家挑选了一座位于山坡下的小房子,有一片独立的小院,从我的房间窗户向外看,能看见一片长着野花的山坡,山坡上的小树林里有一个废弃的木屋,据说是以前猎人居住的,现在已经变成了小孩子的秘密基地。
月亮小镇的生活很平静美好,居民也很友善,住在这里不需要防备邻居悄悄挖掉我们院子里种的水果,或是偷走接电的电缆,我们甚至花了好一段时间来适应他们的淳朴。到这里为止,月亮小镇的生活都很不错,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居民不信基督,他们信奉月神——我们在住进小镇的第三天,爸爸带回来一个月神雕像,说是村里的老人送给我们的入住礼物,那是一个工艺粗糙的木雕,像是手工雕刻的,边角处还留着一些突起的木刺,鹿头人身,身穿长袍,拿着长长的手杖,整个雕像最精细的地方是鹿头上的双角,被打磨得流畅又光滑,角的分叉很多,几乎有两个鹿头大,像是繁盛的树冠。
妈妈不喜欢这个雕像,说看起来总有点阴森,爸爸说我们应该入乡随俗,至少表面上要尊重他们的信仰,这样才能更好地被居民们接受。你也不想再被赶出去,然后再被债主找上门来吧?妈妈顿时又生气起来,叫嚷着如果不是你非要投资那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我们一家也不至于狼狈地东躲西藏。我对类似的争吵已经见怪不怪,无聊地拿起雕像把玩,但很快也失去了兴趣,将它随手摆在了电视柜上。
一个星期后,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埃米·克拉尔,我们两家之间只隔着一百米的街道,认识他的第一天,埃米就带我去了山坡上的小木屋,屋里放着几个箱子,他熟门熟路地找地方坐下,搬出一个有记号的蓝色箱子,说:“这几个箱子都是我们镇上的孩子放在这里的,小木屋是我们共同的秘密基地,谁都不能独占它,所以大家放在这里的东西也各自收在箱子里,如果发现谁动了别人的东西,那他就会被所有人一起赶出小木屋。”
埃米从箱子里拿出两颗水果糖,递给我一颗橙子味的,我把糖果扔进嘴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如果有人不信月神呢?也会被赶出去吗?”
埃米皱着眉看着我,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你在说什么呢?”我们靠得很近,我甚至能隐约嗅到他口腔里飘散出的葡萄甜味,小男孩笑得怪异,语气却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不信月神呢?”
埃米不知道的是,那次交谈催生出了月亮小镇上第一个彻底不信月神的小叛徒。爸爸期盼着新的生意能获得成功,偶尔在出门时会对着月神雕像致敬;妈妈参加完镇上妇女们的茶话会后,往往会春光满面地带着许多水果和糕点回家,那时的月神雕像在她眼里也不是奇怪的令人心慌的小摆件,她一边嘟囔着似乎也不错,一边拿起雕像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而我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我看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雕像,看着那鹿头没有瞳孔的眼睛,心里满是不屑。
月亮小镇的月神图腾主要组成部分是鹿头,居民也将鹿视为神兽,认为它们是月神的坐骑和伙伴,所以他们从不猎鹿,偶尔有一两只鹿从后山跑进小镇里,他们就会悄悄招呼大家来看,拿出碎肉喂给它们,一群人安静又欣喜地远远围着小鹿,目送它们吃饱喝足后蹦蹦跳跳地回到山里。我被埃米拉着,也站在人群里,但我只觉得他们的快乐让我不适。这种奇怪的叛逆随着年龄增长,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起初只是冷漠,后来逐渐发酵成厌恶。月亮小镇上的信仰习俗很温和,一周一次的祷告会,一月一次的晚餐祝祷,偶尔举行的扮神仪式,都是欢快又轻松的,教义也很简单,供奉月神,祈求安宁和丰收,但我自始至终都从未接受,这种抗拒在日复一日的祝祷声中鼓胀起来,终于在我十五岁时爆发。
我杀死了后山上的小鹿。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段记忆被兴奋、暴戾和隐约的恐惧交错覆盖,涂抹成斑驳的一层,只有零星的片段提醒我那是真实存在的。凶器是我放在小木屋里的铲子,平时我用它在山上挖野菜和蘑菇,而那天用它敲死了那只年幼的小鹿,把它埋在了树下。整个过程中我都恍恍惚惚,似乎全凭本能行动,就那样拎着铲子回了家,妈妈表情怪异地看着我,问我的衣服为什么这么脏,我如同被一盆冷水泼醒,强装镇定地说只是在山上弄脏了,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浴室。
那件衣服上的红褐色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我把它连同铲子一起装在袋子里,扔进了垃圾车,直到目送它开出小镇才松一口气,但我回到家,抬头看见电视柜上摆放的月神雕像,鹿头没有瞳孔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忽然又恼羞成怒。在妈妈的惊呼声中,我抓起雕像扔在地上,鹿头的脖颈被摔碎,鹿角四分五裂。妈妈捂着嘴嘶哑地尖叫起来,质问我到底在发什么疯,“我们花了这么多年融入这里,现在你要把这一切都葬送吗?”她捡起雕像,说得语无伦次,看上去像是恨不得冲过来掐死我,她困兽一般原地徘徊了几圈,然后强装镇定地走出门去,傍晚时带回了一个新的月神雕像。
她的脸色有些怪异,在晚饭时说起和她交谈的那些女人,说她是如何小心又谦卑地向她们提出请求,她没有说雕像被损坏了,只说想要再拿一个雕像回家供奉,女人们没有责怪她,她们温和地劝慰她,“我们向月神祈求安宁和丰收,祈求快乐和平安,我们以爱相连,伤害月神及臣属的都将被驱逐、被流放。”她们脸上温和的表情却让妈妈觉得恐怖,像是模式化的笑面,像电视柜上没有瞳孔的鹿头雕像,女人们说:“只要你不伤害月神,月神也会庇佑你。”
妈妈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灰白难看,“幸好你只是在家砸坏了雕像,你没做别的什么事吧?”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餐桌上氛围诡异,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某种无形的东西降临在这里,封住了我们的咽喉,每个人都只顾着埋头吃完自己那份,然后沉默地回到房间里去。
当天深夜,我忽然从床上惊醒,撑起身子聆听周围的声音,但除了虫鸣和闹钟的滴答声,没有别的动静,我却在这熟悉的寂静里浑身发冷,再无困意。我坐起身,试图找到违和感的来源,忽然间听到某种闷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我的房间在一楼,趴在门缝边能看见大半个客厅,我的心脏狂跳,赤着脚靠近房门,将门拉开一条缝,客厅里安安静静,墙上的夜灯亮着微弱的白光,我在门边趴了几分钟,脚底发麻,掌心冰凉,终于听见那闷声又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咚、咚,一道影子滑过茶几,滑过沙发,消失在冰箱后。
而我靠着门,开始浑身发抖,在那短暂的瞬间,我看清了那影子的形状。
那是一双鹿角。
我跑上楼,叫醒了父母,他们一脸莫名其妙,认为我是梦游了,要么就是错将噩梦当成了现实,妈妈看着我有点担心,询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这里的人都把我们搞成精神衰弱了。”她抱怨道,爸爸看上去也很是不满,“当初就不应该把那个雕像带回家,不,就不应该搬来这里。”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因为我们都听见了那个古怪的闷声,它一下一下地响着,越来越近,像是停在了门口,然后门铃响了。
爸爸抄起了棒球棍,让我和妈妈小声地走到后门去,我们走下楼,看见客厅里依旧什么也没有,窗户外是空旷的院子,大门门缝下的一线光被两块阴影突兀地截断,爸爸轻声向门口走去,我还想再看,被妈妈推着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们站在后院里,听见门被猛地拉开的声音,棒球棍击打的声音,还有爸爸的惊呼,妈妈惊恐地叫了一声,我正想冲回去,就看见爸爸拉开后门跑出来,他满脸惊恐,手上的棒球棍不翼而飞,他催促着我们快走,把我们推向后院停放着的汽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上慌乱地问他看见了什么,爸爸拧钥匙的手在发抖,钥匙磕磕碰碰过了很久才插进去,他呼吸急促,不管不顾地一踩油门,汽车撞碎了院子的栏杆绝尘而去,我在后座上向院子里看,只看到敞开的大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妈妈的情绪濒临崩溃,而爸爸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形容的语句,颤抖着说:“月神,月神来了。”
车在路上越开越远,月亮小镇里安安静静,好像我们家院子里发出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我们驶出小镇,看着那个破旧的弯月形铁门在身后越来越远,车厢里的恐慌才被夜风吹散了一点。爸爸也从那种极度的恐慌中缓过劲来,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他看到的那个东西,“它长着一个鹿头,头上有很大的角……”他伸手比划,“衣服像是长袍,没看清楚,我一看见它就用棒球棒打它,右手痛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伤到手指了。”
“然后呢?”我问,或许是我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平静一点,爸爸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然后它就不见了,我不敢多看,这地方太邪门了,我们今晚先在旅馆里过一夜,明天就搬家。”
然后车厢里就慢慢归于宁静,整件事情就像有头无尾的恐怖烂片,在远离了月亮小镇之后,所有令人恐惧的东西又会在我们的语言中被弱化成滑稽的闹剧,在彼此的埋怨和咒骂中被缩压缩成毫不起眼的插曲,车子在公路上越走越远,已经再也看不见月亮小镇,而我感觉所有令我自责的、愧疚的、恐惧的东西也随着小镇的远去而消散,我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夜景,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昏睡。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了又醒,看见窗外还是长长的公路,又闭上眼睛,这样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之后,妈妈忽然不安地问:“我们走了多久了?”
爸爸搓着方向盘,他看起来有些焦躁:“不知道,我的手表落在家里了,该死,这条路怎么这么长。”
我睁开眼睛,这条公路像是永无尽头,黑沉沉的夜幕压在车顶,今夜没有星星,只有路边破旧的灯一闪一闪,路上安静得瘆人,我在这恐怖的寂静中逐渐失去了从容,掌心开始发冷,后颈的凉意徘徊不去,我趴在窗边费力地辨认着路边的景观,试图找到一些与众不同的,足以引起注意的东西,但这条公路永远千篇一律,路边的景物永远单调地重复,不知何时,公路上弥漫起了雾气,前方在那模糊的雾气有黑影浮现出来,我们远远看着那逐渐靠近的黑影,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终于看到路标了。”爸爸说,“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妈妈说。
我坐在后座上,死死盯着那雾气中的庞然大物,某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悄悄爬上了我的脊背,某种温热的东西又回到了我的掌心,我低下头,看见死去的幼鹿躺在怀里,血染红了我的衣角。
我终于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父亲的呵斥和母亲的指责,我抬起头,看见前座上空空如也,汽车表盘依旧闪着光,车辆顺着方向滑行了一段,刚好在那黑影前停下。我恍恍惚惚地推开车门走下来,看见生锈的黑铁扭曲着拼凑成一轮弯月,摇摇欲坠地挂在半空,在夜风里微微摇晃,发出规律的、细长尖锐的摩擦声,刮擦过我的耳膜,像是鬼魂在耳边嘶声尖叫。
某个一直被忽略的东西在此时悄悄地破土而出,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恐惧究竟来源于哪里,不是口口相传的歌谣,不是无处不在的嗡鸣一般的祝祷词,不是鹿头人身的月神图腾,而是某种更原始的象征,真正癫狂的所在。我仰头看着那在黑夜里摇曳的弯月形铁门,在它之上,月亮跃出云层,惨白的月光落下来,描摹过锈蚀的铁门,落在我身上,于是我的身体从指尖开始消失,然后是手腕,手臂,我低下头,看见膝盖悬在半空,很快我的腹部也溶解在空气里,红色的内脏掉出来,又被月光轻巧地吞噬掉,我的喉舌消失,再也发不出声音,最后的一颗眼珠徒劳地转动,它掉在地上,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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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TJ-304】
权限:绝密
范围:未知领域
简述:月亮镇存在来源不明的月神崇拜习俗,自某一时间点起,月亮镇全体镇民凭空消失,调查员只从当地医院里带回一个幸存者,详细数据转见档案TJ-305。
“档案内容如上。”文森特放下纸袋,将资料全部封回档案袋里,重新贴上封条,“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走神,薛,你在想什么?”
束着高马尾的青年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文森特,含糊地“嗯”了一声,“所以我们现在要去见这个——”他伸手点了点档案袋,“TJ-305?”
“档案描述对象是一个目测年龄十二岁的男孩,生理层面上存在某些难以根除的疾病,目前在总部名下的医院接受监视。”文森特摘下眼镜,用眼镜布慢慢擦拭,语气淡淡,“他自称是月亮的代言人。”
“是吗?”薛撑着下巴,列车外的景色急匆匆地闪过,他目光游移,看向愈加昏暗的天际。
“啊。”一片沉默中他忽然出声,文森特戴上眼镜看向他,薛看着窗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今夜的月亮会很美呢。”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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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搬到月亮小镇的时候,我大概才七岁。从地图上看,月亮小镇是星星点点的城市之外孤零零的一个圆,我 在得知那里没有大商场、没有游乐园的时候有些兴致缺缺,妈妈安慰我,说相对地,那里也不会有讨债的债主,我想到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出门,不用把欠条一张张捡起来装到一起塞到床下、柜子下或是别的什么还有空间的地方,忽然又觉得可以接受了。
小镇依山而建,风景很漂亮,很多地方保留着比较原始的建筑,我们家挑选了一座位于山坡下的小房子,有一片独立的小院,从我的房间窗户向外看,能看见一片长着野花的山坡,山坡上的小树林里有一个废弃的木屋,据说是以前猎人居住的,现在已经变成了小孩子的秘密基地。
月亮小镇的生活很平静美好,居民也很友善,住在这里不需要防备邻居悄悄挖掉我们院子里种的水果,或是偷走接电的电缆,我们甚至花了好一段时间来适应他们的淳朴。到这里为止,月亮小镇的生活都很不错,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居民不信基督,他们信奉月神——我们在住进小镇的第三天,爸爸带回来一个月神雕像,说是村里的老人送给我们的入住礼物,那是一个工艺粗糙的木雕,像是手工雕刻的,边角处还留着一些突起的木刺,鹿头人身,身穿长袍,拿着长长的手杖,整个雕像最精细的地方是鹿头上的双角,被打磨得流畅又光滑,角的分叉很多,几乎有两个鹿头大,像是繁盛的树冠。
妈妈不喜欢这个雕像,说看起来总有点阴森,爸爸说我们应该入乡随俗,至少表面上要尊重他们的信仰,这样才能更好地被居民们接受。你也不想再被赶出去,然后再被债主找上门来吧?妈妈顿时又生气起来,叫嚷着如果不是你非要投资那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我们一家也不至于狼狈地东躲西藏。我对类似的争吵已经见怪不怪,无聊地拿起雕像把玩,但很快也失去了兴趣,将它随手摆在了电视柜上。
一个星期后,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埃米·克拉尔,我们两家之间只隔着一百米的街道,认识他的第一天,埃米就带我去了山坡上的小木屋,屋里放着几个箱子,他熟门熟路地找地方坐下,搬出一个有记号的蓝色箱子,说:“这几个箱子都是我们镇上的孩子放在这里的,小木屋是我们共同的秘密基地,谁都不能独占它,所以大家放在这里的东西也各自收在箱子里,如果发现谁动了别人的东西,那他就会被所有人一起赶出小木屋。”
埃米从箱子里拿出两颗水果糖,递给我一颗橙子味的,我把糖果扔进嘴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那如果有人不信月神呢?也会被赶出去吗?”
埃米皱着眉看着我,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你在说什么呢?”我们靠得很近,我甚至能隐约嗅到他口腔里飘散出的葡萄甜味,小男孩笑得怪异,语气却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不信月神呢?”
埃米不知道的是,那次交谈催生出了月亮小镇上第一个彻底不信月神的小叛徒。爸爸期盼着新的生意能获得成功,偶尔在出门时会对着月神雕像致敬;妈妈参加完镇上妇女们的茶话会后,往往会春光满面地带着许多水果和糕点回家,那时的月神雕像在她眼里也不是奇怪的令人心慌的小摆件,她一边嘟囔着似乎也不错,一边拿起雕像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而我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我看着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雕像,看着那鹿头没有瞳孔的眼睛,心里满是不屑。
月亮小镇的月神图腾主要组成部分是鹿头,居民也将鹿视为神兽,认为它们是月神的坐骑和伙伴,所以他们从不猎鹿,偶尔有一两只鹿从后山跑进小镇里,他们就会悄悄招呼大家来看,拿出碎肉喂给它们,一群人安静又欣喜地远远围着小鹿,目送它们吃饱喝足后蹦蹦跳跳地回到山里。我被埃米拉着,也站在人群里,但我只觉得他们的快乐让我不适。这种奇怪的叛逆随着年龄增长,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起初只是冷漠,后来逐渐发酵成厌恶。月亮小镇上的信仰习俗很温和,一周一次的祷告会,一月一次的晚餐祝祷,偶尔举行的扮神仪式,都是欢快又轻松的,教义也很简单,供奉月神,祈求安宁和丰收,但我自始至终都从未接受,这种抗拒在日复一日的祝祷声中鼓胀起来,终于在我十五岁时爆发。
我杀死了后山上的小鹿。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段记忆被兴奋、暴戾和隐约的恐惧交错覆盖,涂抹成斑驳的一层,只有零星的片段提醒我那是真实存在的。凶器是我放在小木屋里的铲子,平时我用它在山上挖野菜和蘑菇,而那天用它敲死了那只年幼的小鹿,把它埋在了树下。整个过程中我都恍恍惚惚,似乎全凭本能行动,就那样拎着铲子回了家,妈妈表情怪异地看着我,问我的衣服为什么这么脏,我如同被一盆冷水泼醒,强装镇定地说只是在山上弄脏了,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浴室。
那件衣服上的红褐色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我把它连同铲子一起装在袋子里,扔进了垃圾车,直到目送它开出小镇才松一口气,但我回到家,抬头看见电视柜上摆放的月神雕像,鹿头没有瞳孔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忽然又恼羞成怒。在妈妈的惊呼声中,我抓起雕像扔在地上,鹿头的脖颈被摔碎,鹿角四分五裂。妈妈捂着嘴嘶哑地尖叫起来,质问我到底在发什么疯,“我们花了这么多年融入这里,现在你要把这一切都葬送吗?”她捡起雕像,说得语无伦次,看上去像是恨不得冲过来掐死我,她困兽一般原地徘徊了几圈,然后强装镇定地走出门去,傍晚时带回了一个新的月神雕像。
她的脸色有些怪异,在晚饭时说起和她交谈的那些女人,说她是如何小心又谦卑地向她们提出请求,她没有说雕像被损坏了,只说想要再拿一个雕像回家供奉,女人们没有责怪她,她们温和地劝慰她,“我们向月神祈求安宁和丰收,祈求快乐和平安,我们以爱相连,伤害月神及臣属的都将被驱逐、被流放。”她们脸上温和的表情却让妈妈觉得恐怖,像是模式化的笑面,像电视柜上没有瞳孔的鹿头雕像,女人们说:“只要你不伤害月神,月神也会庇佑你。”
妈妈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灰白难看,“幸好你只是在家砸坏了雕像,你没做别的什么事吧?”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餐桌上氛围诡异,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某种无形的东西降临在这里,封住了我们的咽喉,每个人都只顾着埋头吃完自己那份,然后沉默地回到房间里去。
当天深夜,我忽然从床上惊醒,撑起身子聆听周围的声音,但除了虫鸣和闹钟的滴答声,没有别的动静,我却在这熟悉的寂静里浑身发冷,再无困意。我坐起身,试图找到违和感的来源,忽然间听到某种闷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我的房间在一楼,趴在门缝边能看见大半个客厅,我的心脏狂跳,赤着脚靠近房门,将门拉开一条缝,客厅里安安静静,墙上的夜灯亮着微弱的白光,我在门边趴了几分钟,脚底发麻,掌心冰凉,终于听见那闷声又不紧不慢地响起来,咚、咚,一道影子滑过茶几,滑过沙发,消失在冰箱后。
而我靠着门,开始浑身发抖,在那短暂的瞬间,我看清了那影子的形状。
那是一双鹿角。
我跑上楼,叫醒了父母,他们一脸莫名其妙,认为我是梦游了,要么就是错将噩梦当成了现实,妈妈看着我有点担心,询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这里的人都把我们搞成精神衰弱了。”她抱怨道,爸爸看上去也很是不满,“当初就不应该把那个雕像带回家,不,就不应该搬来这里。”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因为我们都听见了那个古怪的闷声,它一下一下地响着,越来越近,像是停在了门口,然后门铃响了。
爸爸抄起了棒球棍,让我和妈妈小声地走到后门去,我们走下楼,看见客厅里依旧什么也没有,窗户外是空旷的院子,大门门缝下的一线光被两块阴影突兀地截断,爸爸轻声向门口走去,我还想再看,被妈妈推着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们站在后院里,听见门被猛地拉开的声音,棒球棍击打的声音,还有爸爸的惊呼,妈妈惊恐地叫了一声,我正想冲回去,就看见爸爸拉开后门跑出来,他满脸惊恐,手上的棒球棍不翼而飞,他催促着我们快走,把我们推向后院停放着的汽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上慌乱地问他看见了什么,爸爸拧钥匙的手在发抖,钥匙磕磕碰碰过了很久才插进去,他呼吸急促,不管不顾地一踩油门,汽车撞碎了院子的栏杆绝尘而去,我在后座上向院子里看,只看到敞开的大门,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妈妈的情绪濒临崩溃,而爸爸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形容的语句,颤抖着说:“月神,月神来了。”
车在路上越开越远,月亮小镇里安安静静,好像我们家院子里发出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我们驶出小镇,看着那个破旧的弯月形铁门在身后越来越远,车厢里的恐慌才被夜风吹散了一点。爸爸也从那种极度的恐慌中缓过劲来,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他看到的那个东西,“它长着一个鹿头,头上有很大的角……”他伸手比划,“衣服像是长袍,没看清楚,我一看见它就用棒球棒打它,右手痛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伤到手指了。”
“然后呢?”我问,或许是我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平静一点,爸爸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然后它就不见了,我不敢多看,这地方太邪门了,我们今晚先在旅馆里过一夜,明天就搬家。”
然后车厢里就慢慢归于宁静,整件事情就像有头无尾的恐怖烂片,在远离了月亮小镇之后,所有令人恐惧的东西又会在我们的语言中被弱化成滑稽的闹剧,在彼此的埋怨和咒骂中被缩压缩成毫不起眼的插曲,车子在公路上越走越远,已经再也看不见月亮小镇,而我感觉所有令我自责的、愧疚的、恐惧的东西也随着小镇的远去而消散,我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夜景,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昏睡。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了又醒,看见窗外还是长长的公路,又闭上眼睛,这样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之后,妈妈忽然不安地问:“我们走了多久了?”
爸爸搓着方向盘,他看起来有些焦躁:“不知道,我的手表落在家里了,该死,这条路怎么这么长。”
我睁开眼睛,这条公路像是永无尽头,黑沉沉的夜幕压在车顶,今夜没有星星,只有路边破旧的灯一闪一闪,路上安静得瘆人,我在这恐怖的寂静中逐渐失去了从容,掌心开始发冷,后颈的凉意徘徊不去,我趴在窗边费力地辨认着路边的景观,试图找到一些与众不同的,足以引起注意的东西,但这条公路永远千篇一律,路边的景物永远单调地重复,不知何时,公路上弥漫起了雾气,前方在那模糊的雾气有黑影浮现出来,我们远远看着那逐渐靠近的黑影,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终于看到路标了。”爸爸说,“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妈妈说。
我坐在后座上,死死盯着那雾气中的庞然大物,某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悄悄爬上了我的脊背,某种温热的东西又回到了我的掌心,我低下头,看见死去的幼鹿躺在怀里,血染红了我的衣角。
我终于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父亲的呵斥和母亲的指责,我抬起头,看见前座上空空如也,汽车表盘依旧闪着光,车辆顺着方向滑行了一段,刚好在那黑影前停下。我恍恍惚惚地推开车门走下来,看见生锈的黑铁扭曲着拼凑成一轮弯月,摇摇欲坠地挂在半空,在夜风里微微摇晃,发出规律的、细长尖锐的摩擦声,刮擦过我的耳膜,像是鬼魂在耳边嘶声尖叫。
某个一直被忽略的东西在此时悄悄地破土而出,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恐惧究竟来源于哪里,不是口口相传的歌谣,不是无处不在的嗡鸣一般的祝祷词,不是鹿头人身的月神图腾,而是某种更原始的象征,真正癫狂的所在。我仰头看着那在黑夜里摇曳的弯月形铁门,在它之上,月亮跃出云层,惨白的月光落下来,描摹过锈蚀的铁门,落在我身上,于是我的身体从指尖开始消失,然后是手腕,手臂,我低下头,看见膝盖悬在半空,很快我的腹部也溶解在空气里,红色的内脏掉出来,又被月光轻巧地吞噬掉,我的喉舌消失,再也发不出声音,最后的一颗眼珠徒劳地转动,它掉在地上,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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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TJ-304】
权限:绝密
范围:未知领域
简述:月亮镇存在来源不明的月神崇拜习俗,自某一时间点起,月亮镇全体镇民凭空消失,调查员只从当地医院里带回一个幸存者,详细数据转见档案TJ-305。
“档案内容如上。”文森特放下纸袋,将资料全部封回档案袋里,重新贴上封条,“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走神,薛,你在想什么?”
束着高马尾的青年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文森特,含糊地“嗯”了一声,“所以我们现在要去见这个——”他伸手点了点档案袋,“TJ-305?”
“档案描述对象是一个目测年龄十二岁的男孩,生理层面上存在某些难以根除的疾病,目前在总部名下的医院接受监视。”文森特摘下眼镜,用眼镜布慢慢擦拭,语气淡淡,“他自称是月亮的代言人。”
“是吗?”薛撑着下巴,列车外的景色急匆匆地闪过,他目光游移,看向愈加昏暗的天际。
“啊。”一片沉默中他忽然出声,文森特戴上眼镜看向他,薛看着窗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今夜的月亮会很美呢。”
《無題》
作者:塵聆
一阵大风吹来,漫卷沙尘撕裂天空。
那扇门的虚影已经迷茫不得见,宛如从未相遇一般。
无数的花盛开在荒野,阿嬷的手指紧紧牵着自己。她低头,那深褐粗糙表皮隐隐透出血管青绿。不久的将来,阿嬷也会扎根于这片生机勃勃、却与生相反的土地。那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化作无知无觉的树木,摇曳于永不止歇的风中。
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皇室的婚约者。
历来被选为太子妃的人,皆认为这并非殊荣而是无奈。谁都知道,她们自从成为类似植物的存在,便鲜有生育想法,更喜欢独自衰老。
然而每个人对此讳莫如深,似乎因此就可以隐瞒这事件,而使惶恐不存在——在这个国家,皇室早在多年前便成为只是象征的空谈,活着的臣民亦凋零到几乎难以为继的地步。尽管如此,王和后却还活着,囿于诅咒,他们必须等子嗣诞下后代,才能安息。
在这个国家,一天就像四季,一年又像一天,时间存在却又存在感稀薄,所有自苍穹落下和从泥土生长的都带着甜味。传说那抔纯白霜雪,是曾被臣民称作“糖”的货物。
然而自从被诅咒,通商逐渐凋敝,毕竟会在荒野开花的尸体就像一个怪谈,正如不老不死的王与后,同他们长不大的孩子,困在落而不化的雪堆砌成的洁白宫殿里,无人愿见。
是的,事实上皇室仍旧是那届皇室,只是太子妃人选不断变更,所有不幸中选的少女,直到死亡,都没能破解诅咒。
按理说她们没必要死,但是活着又如此迷茫,听说她们祈求上天可以离开,于是她们确实被回馈,在某个清晨像水雾被日光照射般突然消失无踪。多日寻找没有痕迹,只能当做已经死亡。
这也许会是她既定的结局,因为每个老人沉默看向她的目光,就像已经预见这必然会发生的事件。只是不是现在。
但那些和她同龄的姑娘,又惴惴不安中满怀希冀,像在凝视一座高山上的丰碑或是枝头最后一朵花、一片叶。似乎只要她不凋零,她们的未来就可以光辉万丈。
今天是她觐见皇室、会面她从未谋面婚约者的日子。
昨夜她发梦,穿过荒野,穿过她阿嬷、阿嬷的阿嬷和无数个如阿嬷般的臣民化为的花树,然后仰面躺倒,看见天空是如此湛蓝高远,名为雪花实为糖霜的絮状物正大片降落。
她被洁白覆盖,埋葬在这寂静无声的荒野,没有人路过,因为本就无人会注意,只有花树枝条无声撕裂她的视野。
这时,谁也不会和她说,她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婚约者。
她抬起头,看向那两个玻璃罩内只有手掌高的小人。
你们就是王和后吗?她问。
是的,我的孩子在更深的宫殿,你去寻找他吧。妆容精致、衣着华贵的后道。而王沉默不语。
明明该诧异,她却没有任何想法,如无数年前在襁褓中沉默接受这个婚约,只是起身往后所指的方向走去。
走廊地毯是如同沙漠般姜黄的长绒棉,吞噬掉脚步和呼吸声,尽头只有扇同样颜色的门。她拉开门,感觉像在这片同一的世界里扯开一个口子,凉而清甜的风从里面呼啸而来。
是和那片荒野一样的气息。
太子殿下,您在里面吗?她问,内心极其平静,比她出生前的每一天都要平静。
无人回应。
于是她走进屋内,阳光从琉璃的穹顶静静洒落,被过滤成青蓝,照射在那株花树上,洁白的花瓣斑驳投下影子,撕开同样青蓝如明镜般的玉石地面。
再往里是另一面青蓝的门。
她又一次做梦,看见温柔莞尔的太子,那时王国还没有被诅咒,所有人都是平常的人类,死亡也会归于尘土。
他们就像无数记载里那样普通的恋爱、结婚、生子、老去。
婚礼时,她的阿嬷站在极其遥远的地方,表情因此模糊。所有庆祝鼓掌的人都看不清面容,只有鲜花的香气如此浓郁甜美,有如实质。
直到心脏停止跳动那刻,她想,为何我对这一切如此平静?
景象如布匹褪色老旧,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撕裂开为碎片,又在空气中宛如燃烧似的,却没有火,只是成为灰烬。
她再次推开那扇门,如同扯开姜黄般扯开青蓝。
入目皆为座座近似的沙丘,她开始奔跑,直到自己气喘吁吁无力再往前。干渴使她跌倒在地。
她竭尽全力让自己起身,那阵撕裂天空的大风已经到她的身边,带着荒野里花和糖的香气。
无色无味的地,状似柔软却如此粗砺。她想。这里没有水汽,我不会被雪埋葬。
尘土会将所有掩盖,我会成为这粗砺的一部分。
风是如此轻盈,无休无止。
当它吹来时,便去撕裂天空和云层的尽头。
《燃烧的伽拉忒亚》
作者:左左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糖与花之国的国王广发请柬,召开舞会,为公主挑选丈夫。城门大开,信使们鱼贯而出,人民自发奔走相告,各国震惊,不为别的,只因主角是“那位公主”。
其人正是糖与花之国唯一一位公主,伽拉忒亚。世人皆知,公主不仅美貌绝伦、多才多艺、博学多识,更是集勇敢坚韧、宽容善良等一切世上最美好的品德于一身。
传闻她素面朝天如百合般清丽,施以粉黛则艳盛玫瑰,一切在她的身上都是那样美好,就连童年时期鼻尖眼下的几粒小小的雀斑都是恰到好处的可爱(自然,当她成长为一名淑女,雀斑们自然便识时务地退场)。
她骑马狩猎的技巧不输绅士(这小小的逾矩全然不会伤害她的光辉),几度在板球场上拔得头筹,而换上织满金线、镶嵌宝石的长裙,又是博览群书、出口成章且舞艺精湛的贵族少女。
在公开场合,伽拉忒亚永远维持王公之女应有的优雅端庄;而私下里,她又不乏少女的娇俏可爱,待女佣们亲如姐妹,与古板严肃的女家庭教师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作为少女,她的名字就是圣洁坚贞的代名词,而当听闻自己即将嫁做人妻,那双处子之眼中便升起一星母性的光辉。
伽拉忒亚择夫出嫁的消息一出,王国中的花朵为她忤逆时令、竞相绽放,连森林里最害羞的獾与黄麂也献上自己的祝福;为竞争舞会的受邀资格,两边境小国陷入混战,是她呼唤和平的动情演讲才促使双方偃旗息鼓;舞会前夜,老国王于梦中收到神的口谕,要他务必设置重重考验,只有世上最完美的男子才配得上伽拉忒亚。
舞会如期召开,竞争者云集,国王设下三重考验,全部通过者方可获得邀请公主一舞的资格。考验开始前,伽拉忒亚戴宝冠、着盛装亮相,她将家庭教师精心准备的讲稿握在掌心,发表即兴演讲,先是慰问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展现对他们舟车劳顿的关怀,又款款行礼,以示对受邀前来的竞争者们的尊敬,演讲进入尾声,她做祈祷手势,为所有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随着伽拉忒亚的声音春风般拂过金色大厅,考验正式开始。
以表诚意,各国代表需献上为公主准备的礼物。作为第一道考验,礼物事先由专人筛选,唯有通过筛选的礼物方能当面赠予公主。极北之境带来百年来由历任狼后皮毛制作的防风斗篷;宝石之城献上镶嵌着三千多颗纯净粉红钻石的头冠;海滨之岛奉上由孔克珠制成的成套首饰;尚武之地的储君上前一步,郑重许下绝不率先发动战争的允诺,在他洪钟般的誓言中,艺术之都的王子拨动竖琴,和着旋律,唱起爱与和平的古老歌谣……
近半数竞争者黯然退场,侍者捧出装满各式宝石的金罐供人抽取,手握相同宝石的竞争者两两成对比拼剑术。然而,伽拉忒亚的美丽令金银暗淡,亦使宝石失色,宝石之城的国王难得一睹真容,沉溺在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带来的震撼中,脚下发软、连路都忘了该怎么走,因而在对战中一败涂地;相对地,尽管尚武之地的储君轻松取胜,为在公主面前出尽风头,对已然服输的艺术之都王子穷追猛打,全然失了风度,亦没能通过考验。
终于来到最后一轮考验,竞争者已所剩无几,他们按要求现场作诗一首献给公主,却几乎都犯了相同的错误,盛赞她空前绝后的容颜,却忽视她的高贵的品德与洋溢的才华,空有华丽的词藻,实则鄙薄不堪。
国王不失遗憾地宣布,唯独极北之境的新君通过了全部三重考验,然而,正当他大步走向微笑的伽拉忒亚,人群骤然发出反对的声浪:这位星眉剑目、气宇轩昂、武术高强而文采斐然的王子,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阴暗怪癖;要么舞技平平,在邀请公主跳舞的路上被地毯绊倒;要么根本就对女人没有兴趣,要带走公主身旁那个纯真忠诚的侍卫……
总之——总之——
国王停下了他的笔。他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从头至尾都是自己从中作梗,他深爱着自己笔下那个完美的公主,从而不肯使她爱上别人,不惜设计让竞争者们轮番出糗,促使舞会失败。毕竟,哪有那样完美的男子能配得上他的伽拉忒亚?
念及此处,国王将未完的手稿向前一推,端起手边的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满腔郁结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有遁入过于宽大的睡床、沉入黑甜方可获得片刻宁静。国王不爱世俗中的女子,因而不肯轻易步入婚姻,无数个无人抚慰的孤寂之夜的挫磨下,他将无处释放的精力、暗流涌动的激情与缺乏对象的思慕统统注入纸笔,终于创造出心目中的完美女性。他笔耕不辍,坚持用文字装扮她、爱她,读罢皮格马利翁的故事,为她取名伽拉忒亚,并在每日睡前向爱神阿芙洛狄忒祈祷,乞求她将他的伽拉忒亚送来人间。
国王的祈愿成真。当他在宿醉中醒来,伽拉忒亚正活生生地站在他的书桌前,象牙般洁净无暇的皮肤泛着点点莹光,鸦羽般漆黑浓密的长发滚落肩膀,熟石榴般润泽的嘴唇微微翕张。伽拉忒亚用那羊脂玉般的手指捧着他的手稿,沉浸于阅读中,蝴蝶翅膀般的睫毛忽一扑闪,一颗泪珠滚过腮边,留下一线惹人怜爱的水迹。
国王静静地远观,耐心地等待,连呼吸也放得很轻,如同不愿惊扰一头溪边啜饮的梅花鹿。直到读完最后一页,伽拉忒亚将手稿拥至胸前,对他亦唱亦叹地吐出第一句话:尊敬的国王,是你赋予我宝贵的生命,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
国王欣喜若狂,当即单膝下跪,向伽拉忒亚求婚。我亲爱的伽拉忒亚,请你成为我的妻子。我愿为你搜罗全国的珍稀宝物,与周边国家签订友好契约,让伶人日夜不停地为你唱歌奏乐,给你此生不渝的爱。
出人意料的是,伽拉忒亚闻言展露愁态。她将国王扶起,才缓缓吐露心声,初降人间,她的心中盈满困惑,不仅关于现世,更关于自我。囿于文字世界的公主身份,她有太多事想做而不能,如今脱离桎梏,偌大的世界等待她去探索,实在不能以一纸婚约自我囚禁。更何况,若不外出经受历练,怎能确信美好品德并非被赋予,而是全然发于自身?没体会过与他人发生羁绊,又怎能明确自己的心意?
国王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你非但对我无爱,还要离开?
是你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感激你,也甘愿报答你的恩情,但这形式不能是嫁给你。不仅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可以被拿来交易的东西,也因为我们的爱情同等可贵,我不能欺骗你,更不能欺骗自己。伽拉忒亚平静地看着国王,柔和的脸呈现出圣母般的庄严悲悯。
她用溪流般清脆的声音说,还记得吗,是你赋予我探求真理的冒险精神和不轻易屈从于人的勇气,正因如此,我更加不能为了追求表面的和气而做出违背我们初心的决定。原谅我无法爱你,至少是现在。我不是镶嵌在代表权力皇冠上的宝珠,更不是由人豢养于深深宫廷中的宠物,我不愿成为战争的诱因,更不愿成为它的结果。之所以会做出离开的决定,是因为我不是别的什么,我只是我。
不......国王摇着头,不可置信地前进一步。是我创造了你,是我向神求来了你的生命,可如果你不能留在我身边,你绝世的容貌、你宝贵的品质......你的一切美好还有什么意义?说到最后,国王不顾身份地高叫起来,我有权要求你留在我身边!爱我,正如同我爱你!
如果你爱我!伽拉忒亚眼中浮起泪雾。想想看吧,当我吸吮花心的蜜露,伴着泉水的叮咚哼唱小调,在丛林中自由奔跑,在夜幕下追逐流星......每当感到幸福,我总是会想起你,是你赋予我做这一切的自由。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每当我想起你,心中总有一团温暖的火在烧,每当我抵达一间教堂,都会在神像前为你祈祷,愿你幸福健康。
她恳切地握住国王的手,带领它们贴近自己的脸庞,泪水窜上他的手指,像簇转瞬即逝的火苗。亲爱的陛下,这又怎么会不是爱?尽管我爱你的方式与你爱我的不同,但我们一样会终生带着笑怀念彼此。所以,如果真的你爱我,请允许我离开。
伽拉忒亚微笑着,在国王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她的话语令他神怡,身体的香气令他迷醉,但当她转身向大门走去,国王还是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你不能!你怎么能违抗我,违抗你的创作者!
伽拉忒亚转过头,在那张摄人心魄的脸上,悲悯与恳切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战士般的坚毅。她的眼睛亮得像两把宝剑,射出凛冽的精光。既然是你创造了我,那你也应该了解,我生性刚烈自由,绝不会向强权的威胁屈服。她那媲美天鹅修长的脖颈扬出骄傲的弧度,掷地有声的句子爆发出不容置疑的力量,活像个女王。现在,我要去寻找自我,创造属于我的人生,或许在未来,创建自己的国度,在那里,每个人都能自由地成为他们自己,而不是一串冗长而无意义的前缀,更不是某些人彰显自我价值的所有物。
你胆敢踏出这道门,我就把这些稿纸投入壁炉!国王抓起稿纸,悬于火炉上空。你的一切都基于我的写作,我手里握着的就是你的生命,你得承认,无论你的舌头和意志有多坚硬,依然脆弱得一把火就能抹除你存在的全部痕迹!现在,回到我的身边,趁一切还不算太晚。
请便吧。伽拉忒亚始终不卑不亢,她深情地吟唱道,如果我选择的人生注定指向一条燃烧的道路,何妨以生命起舞?而你,我亲爱的缔造者,我的陨灭会化为你的梦魇,提醒你是如何背叛了自己的创作,你将背负着无尽的悔恨,用余生怀念我。
语毕,伽拉忒亚决绝地向外走去。国王已然被盛怒冲昏了头脑,当真将稿纸付之一炬,等他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火舌已经纵情地舔上稿纸。
从裙摆开始,火焰如一条迅速壮大的蛇,吐着滚烫的信子,一路向上,贪婪地吞噬伽拉忒亚。她没有恐惧也毫不惊慌,而是高昂起头,不顾一切地向外奔去,燃烧着,直到化为地毯上的一抔灰烬。
【完】
《结局已写在故事开始之前》
作者:巫念桃
一
宫殿摇摇欲坠。
野蛮的藤蔓植物蛇一样向上攀岩,紧紧地缠绕住左右两边的乳白色多立克式巨柱,巨柱迫于压力已经开裂,右边巨柱上方的纹饰已经破碎,露出柔软的内里。它们还不知足,继续向上——或者向下蜿蜒,下方宛如绿色的巨浪一般像四周扑去。扑食的叶片中间闪烁着或紫或黄的星星点点的花。
绿色的海浪簇拥着来到喷泉水池边。雕刻成花苞形状的喷水池早已干涸,泥土与灰尘堵住了泉口,鸟雀在里面筑巢。前方的木椅缝隙间摇曳着边缘锋利的水滴形叶子,有蛇沿着茎爬行。这以前是芭芭拉最喜欢呆的地方。她常常在这里,坐在长椅的一侧,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背后的喷泉吐出高昂着的水柱,水滴会将她漂亮的金发沾湿。她总觉得自己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应该在这里出现,但她不知道那是谁。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到夕阳低沉下去,喷泉的水柱也渐渐消声。丈夫从后面走来,惊醒沉思的芭芭拉。她拉环着丈夫的手臂,一同走入宫殿。在她踏上台阶的刹那,鸽群刷啦啦从檐上四散开去,隐入夜色。
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穹顶已然坍塌,月光从上方洒进来,像手电筒似的照亮了这个巨大建筑的内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角落的钢琴已经成了昆虫的乐园,蚂蚁在黑白琴键中安居乐业。
当月亮升到一个特定的角度,月光透过残存的彩色玻璃折射出缤纷的光时,飘渺的琴声将会从地底升起,渐渐地,琴声中多了踢踏的舞步声、交谈声、嬉笑声,幽灵的裙摆若隐若现,如同花朵一般飞速旋转又合拢,在层层叠叠的裙裾间,甜面包、黄油、香槟与酒的气味弥散开来。
二
月亮越升越低。绿色的巨浪退去,吐出油亮的木椅。藤蔓植物收回自己的触手,缩回地底。巨柱的伤痕弥合。早已化成灰的纹饰漂浮在空气中,灰尘渐渐聚集,飞回巨柱上方。地上的落石弹回墙壁,填补空缺。五彩的玻璃一片片贴回穹顶。老去的宫殿正逐渐变得年轻,朝气蓬勃,生机盎然。
阳光洒在年轻的芭芭拉脸上。她安然地躺在棺椁里,躺在百合花做成的软垫里。她轻轻阖上眼,金色的头发长长地披下来,睫毛纤长,面颊狭白,嘴角凹陷,双手交叠在胸口,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亦或是正在进行虔诚的祈祷。任谁也想不到,她已经滴水不沾、滴食不进很长一段时间。她将自己锁在房门里,无声地抗拒着父亲决定。她的爱人在牢狱里煎熬,她将与他同在。芭芭拉,这个年轻的美丽的公主,一出生就备受宠爱,直到她成年后,对一众婚约候选人视而不见,固执地选择了一位来自乡野的乐师。赐予她宠爱的人也将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她直到死前也在不停地祈祷——让我和我的爱人再见一面吧,在一个洁白的殿堂,许下神圣的诺言。
当蜡烛燃起火焰、哀乐响起的一瞬间,王都下了一场大雪。是一朵花最先发现的雪,在炽热的夏日,冰凉的雪花令它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紧接着越来越鹅绒般的雪从天而降,覆盖了绿叶、草坪、房屋、喷泉……穿着华丽的大们惊讶地望着这不寻常的景象,小孩子则无所畏惧地打起雪仗来。旋即,雪变得狂暴起来,它们好像有千钧力,沉甸甸地往下压,穹顶的玻璃出现裂缝,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啪的一声,玻璃在空中折射出彩色的光——大雪从天空倾泻而下。那气势汹汹的雪在半空中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再次变得轻柔,它们旋转着、飞舞着,又轻悄悄地落下,沿着大殿中央——芭芭拉所在的地方——一直铺向殿门,延伸至远方。
与此同时牢狱里也乱成一团。大雪压垮了木梁,芭芭拉的爱人趁机逃脱。他赤着脚,怀抱长笛往宫殿跑去。风雪推着他向前。他行走在白雪铺就而成的地毯上,留下深深的足迹。他一步一步走向中央,那里躺着他熟睡的爱人芭芭拉,他凑过去,吻了吻她的脸颊。他跪倒在棺椁前,最后吹响了长笛。雪花随着音符在芭芭拉四周飘扬。一曲终了,他摔断怀中的长笛。
他早在大雪压垮横梁的时刻就死去了。
三
雪花倒流,飞向天空。横梁回到他应在的地方。长笛拼合在一起,裂痕消失不见。芭芭拉惨白的脸上恢复红润,消瘦的形体也逐渐丰盈,她从梦中惊醒,月的清辉照亮她喘息的脸庞。她按住尚存悸动的胸腔走下床,来到阳台。月光给目之所及之处披上了雪白的纱衣。她想起梦里的自己也是如此,身处纯白又安宁地方。她被哀伤的笛声轻柔地包裹,却不知乐音从何而来。她像一头茫然的小鹿四处追寻,最终从梦中醒来。
指针指向两点三十分。她甩甩脑袋,决定回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等待今晚的舞会。
宫殿浮动着胭脂香水的气味,臃肿不堪。男人与女人面对面跳舞,频繁地交换舞伴,再来一曲。芭芭拉感到疲倦,但良好的素养让她将厌倦之情掩盖,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她礼貌地敷衍着每一位舞者,在他们想要进一步制造肢体接触时灵巧地退开。她迈着舞步,头却偏向一侧,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脑袋,停留在那群演奏者当中。这里有一个她熟悉的人。她从未见过他,但她熟悉他的音乐。
每天清晨,当她坐在长椅上休憩时,她都能听到喷泉背后传来悠扬的笛声。润泽的笛音仿佛飘扬的纱缎,被风高高地吹起,又飘飘扬扬地罩下来。她闭上眼睛,有时好像被人牵着跳舞式的,有时又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麻雀,刚刚飞到天空没多久,还没来得及看看地上的风景,没一会儿又会变成雨滴,悄默声落入草丛。
芭芭拉脚尖翘起又落下,无声地打着节拍。这成了她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掩藏着最隐秘的雀跃。
他恰好也在看她。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西西里率先转移视线,只留下一个被烛光映照通红的双耳。
西西里吹错了一个节拍,挨了一顿眼刀。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的芭芭拉露出了整场晚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宴会结束,人群散去。芭芭拉来到阳台,四下冷清,寂静无声。从这里往外望去,王都的夜景尽收眼底。远处摇曳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近处,高大的树木在夜色里看不清轮廓,偶尔树叶之间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
熟悉的长笛声从下面传来,芭芭拉会心一笑。她倚在栏杆上,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西西里在树下,手指灵活地跳动,无法诉说的情感变成一串串音符飘向天空,弥散在月色当中。天地寂静,只有绵长的乐音在缓缓流动。
四
西西里的技术生涩了许多。
他既然决心成为有名的宫廷乐师,这种程度是远远不够的。好在他足够勤奋,也有一定的天赋。
每天清晨,西西里都会到宫廷花园里的喷泉处练习长笛,这里对他来说是个好地方,既不会有人打扰,又不用担心引来斥责。
日复一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演奏着,直到有一天,他吹完一曲曲子后,喷泉后方响起了掌声。他吓了一跳,长笛险些掉到地上。
“你吹得真好,但我从未在舞会上听过你的演奏。”
那声音听起来灵巧极了,像小鸟一样啄着西西里的心。他紧急捏着长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西西里立刻反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礼,吞吐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是实习乐徒,能力还远远达不到可以在舞会等重要场合上演奏的程度。师傅说我的笛声过于注重技巧,缺乏情感……”
“或许是我的音乐素养不如你的师傅那样深厚,在我听来,你的演奏相当美妙,至少打动了我。”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西西里的胸腔涌动,通过跳动的心脏传遍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感觉心脏好像充盈着气体,如此地膨胀而轻盈,仿佛要升空了一般。受这种情感的驱使,他再次吹起了长笛。这一次,他脑海里的乐谱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似的,那些音符一个一个一股脑儿从五线谱上钻出来,它们手拉着手欢呼着、摆动着、绕着他转圈圈,它们不再是黑色的小蝌蚪似的样子,不断变换着形态,拉长、缩小、变宽,颜色在它们身上流动,一会儿闪烁着樱桃红,一会儿又变成孔雀蓝,一会儿蓝色退去,活力的橙色又爬了上来。又或者颜色交叠,丁香紫与鹅黄同时出现在音符上,流光溢彩。
这些音符淘气地来到他身边,跳到他的指间,引领着他、催促着他,他不停地追逐着这些捣蛋鬼,手指被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演奏着,手指的变换眼花缭乱,好像不演奏就不行,不演奏,心中那些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又不断生长的东西就无法表达,找不到出口。
不能停下来,话还没说完,情感还没燃尽……
一曲完毕,西西里还沉浸在那昂扬的情感当中,久久无法回神。他的额头出现了汗珠,手掌心也湿了,他现在看上去狼狈极了,可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止不住。他快乐极了。
“看来你马上就可以正式表演了。”
西西里猛地回头,透过花苞形状的喷泉与水柱,他看见芭芭拉的背影,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下来,发尾被水珠沾湿,闪耀着光泽。他想走上感谢她,感谢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就是想听听她说话。他内心的情感已经找到了归处,就在那儿,它们迫切地渴望着,西西里感觉自己好像被分成了无数个小粒子,每一个粒子都奔涌着想要向前。
她微微侧过脸,露出挺巧的鼻子。他知道她在等着他走过去。
走过去。
走过去。
五
西西里仿佛听到雪落下来的声音,他抬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被云覆盖。
什么也没有。喷泉依旧流着。长椅上的人还在等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悲伤。心好像被冰封住,身体似乎行走在雪中,没有知觉。
棉絮般的云看上去灰扑扑的,他盯着天空,总觉得要下雪。无数的雪会从那里涌来。
西西里最终没有走上前。他隔着喷泉,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谢,并询问她想要听什么曲子,下次吹奏给她听。
六
西西里无法实现给芭芭拉吹奏曲子的约定。
因为他忘记了这个约定,也忘记了芭芭拉。
他被师傅——高老头勒令不许吃饭。这对与西西里而言无疑是一个噩耗,正处于发育期的他往往需要比其他人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他站在壁炉旁,望着噼里啪啦燃烧的火焰,始终弄不懂师傅说的“音乐情感”是怎么一回事。他吹长笛,是因为高老头教他长笛。高老头教他长笛,是因为在一众孤儿中,他的手指看上去更纤长,适合演奏。
西西里认认真真地背谱子、练习长笛,练到手指起水泡,终于能把曲子从磕磕绊绊吹到流利——无论是正着吹还是倒着吹。可高老头还是不满意。
西西里最怕高老头深吸一口气捏着胡须的样子,因为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西西里爱听的。高老头形容西西里是“长着手的萝卜”,无论西西里怎样努力,他也只是从“长着手的小萝卜”变成了“长着手的大萝卜”,就他现在的水准,要进入皇家乐团,真是够呛。
他就这么站着,漫无目的地想着,直到快要睡着,高老头才把一碗热腾腾的土豆汤推到他面前来,“别整天待在屋子里闭门造车,多出去走走,情感的迸发要有契机和引子,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西西里立刻嬉皮笑脸的接过去,对着高老头发誓——“我会努力的。”
他决心找一个地方,一个能安心练习的地方。
七
又是雪天。
西西里最讨厌下雪的日子。
他仅披着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披肩,那是把玛德琳奶奶的的旧外套拆下来做成的,一半给了西西里,另一半给了孤儿院的另一个小孩。
他和一群孩子走在街上,每个孩子手里拎着铁桶,里面仅有少得可怜的几枚铜币。他们需要乞讨到足够的食物或是钱币,以此过冬。
铁桶对于像西西里这样的孩子而言,实在是有些太大、而且太笨重了。西西里使劲拎着它,看上去像是铁桶上长了脑袋和四肢。他的胳膊已经冻麻了,手也没有知觉。
雪很厚,他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需要把膝盖抬到腰以上才能勉强挪动一点。西西里太累了,恍惚间他甚至觉得有点儿热。他倒在雪地里。
就在他即将在雪地里睡着时,他隐约看见天空中升起烟花——真美啊——他闭上眼睛。
首先唤醒他是欢快的鼓点和音乐,继而是面包香甜的气息,他被人摇醒,塞了整整一篮筐食物,那人还好心地给她披上更暖和的毯子。他忍不住缩进去,汲取更多温暖。那人回到马上,对他说:“让我们一同感谢刚诞生的小公主——”
八
铺就宫殿的大理石飞回它们出生的山脉。
银质餐具跳着舞回到载自己到这儿来的货船上。
喷泉里水倒流回地下河。
树木退成种子。
蝴蝶变成茧。
音符连同乐谱一起缩进墨水瓶。
披肩找回自己的兄弟,变回玛德琳奶奶的外套。
毛线蜷缩着回到羊群身上。
哇哇大哭的婴儿感受到熟悉的温暖的羊水,停止了哭泣,安心地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
相爱的人收回触碰的双手,分开亲吻的双唇。
一切倒回原点。
End
【欢迎来到糖花恋爱模拟游戏~❥(^_-)】
……
【玩家是否走上前坐同芭芭拉公主对话?】
【是】(灰色)【否】
——搞什么鬼啊,【是】选择不了啊。
……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默默无闻的乐师】
【玩家是否卸载游戏?】
【是】
【完】
《征婚》
作者:格子
在故事的开头,一名巫师,正在准备自己的礼服。他是一名男巫,住在传说中的糖与花之国的边缘,远离人世间的喧嚣。他的爱好是收集世间所有被冠上“完美”头衔的珍宝,传说这是通向最伟大巫师的唯一道路。而他之所以在认真准备礼服,是因为,糖与花之国唯一的公主,被称为“糖与花之国最完美的珍宝”之称的小公主,要寻找婚约者了。
一个月前,公主要举办舞会寻找婚约者的消息如春风吹遍了全国,糖省和花省都为了这个消息兴奋了起来,原因非常简单——这一代糖与花之国的继承人只有一位。
是的,在国王、国王的父亲、国王父亲的父亲、国王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那一代,不约而同的,都存在两位王位继承人,他们一个与糖省选出的人结婚,被称为糖的继承人,另一个则与花省选出的人结合,被称为花的继承人。而一代又一代的老国王,会从糖的继承人和花的继承人中选择一个,成为下一代的统治者。而没能成为统治者的,他/她的伴生,则会和伴侣一起消失在森林的边缘,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大家多半猜测他们都进了野兽的肚子。因此,成为王位继承人的婚约者,一直是一项风险与收益并存的事情。
然而,这样微妙维持的平衡在这一代被打破了。
现在的国王拥有最温柔、最美丽、最聪明的公主,然而这位完美的小公主,令人意外的,没有伴生的兄弟姐妹。这也就意味着,谁娶了完美的小公主,就提前预订了糖与花之国女王丈夫的身份,只要能得到公主的垂青,就得到了一切。
于是,老套的剧情上演了,像童话里讲述的那样,舞会还没开始,来自全国的礼物和卡片如同雪花一般飞到公主身边,把她淹没,素昧平生的人用或华丽或朴实的词语倾诉着对公主的爱意。
对于糖与花之国这样梦幻甜蜜的国家来说,男巫先生自然是邪恶而恐怖,人人喊打的存在。然而,不知道出于撰写请柬人的失误,还是连国王也没想到竟有巫师胆大到敢来竞选公主的婚约者,请柬并没有限定“巫师除外”,这就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我们的主角,一位男巫先生,用自己的手段搞到了一份请柬,打算参与公主的婚约竞争。准确来说,他打算成为婚约竞争的获胜者。
他可以用魔法实现公主的任何愿望,可以做出让国王喜爱自己的药剂,可以制造让其他对手在舞会上摔跤出丑的绳子,还有谁能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公主的婚约者呢?
最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要王位,是的,他对王位,对财宝,对统治糖与花之国毫无兴趣——这足够他秒杀那些钻进钱眼里的家伙几百次了——他想要公主,因为公主是最温柔、最美丽、最聪明的公主。而传说,要成为最伟大的巫师,就得要集齐世上的所有被评为完美的珍宝,就好像他收藏的宝石、名画一样,她是完美的,也就是说,他追求的是她本身。
还有什么比一颗爱公主的真心更有竞争力呢?
于是我们的男巫先生自信满满,志在必得地踏上了旅途。
求婚者与普通路人的区别是很明显的,他们大多年轻力壮,衣装革履,脸上带着雀跃的表情,时不时露出做白日梦般的痴相。男巫先生通过简单的区分,在他们的马上、衣服上、发型上做了手脚,这样,他们要么会错过舞会,要么会狼狈不堪。为了获得胜利,这是必要采取的手段。当然,路上也不乏人打算暗算男巫先生,然而都被他精妙的魔法化解了。
就这样,一路有惊无险地,男巫先生到达了王宫,侍者核对了他的请柬,恭敬地把他请到糖省那一边的队伍里——男巫先生不喜欢糖省,他讨厌太过甜腻的味道,当然,他也不喜欢花省,他讨厌太过浓郁的香气,只不过,在场并没有“巫师省”的队伍给他站,他也只好接受了安排。
竞争者的队伍并不长,满打满算只有七个人,不知道是不是恰好,糖省5人,花省5人,这令国王有些失望,在他看来,自己完美的,唯一的公主,全国的青年应该蜂拥而出才对。只不过,他不知道有男巫先生从中作梗,提前劝退了许多的竞争者。
“不过,我一路上有劝退那么多人吗?这队伍是不是也太短了?”
男巫一边看着空荡荡的王宫大门一边腹诽道。
当——当——当——
伴随着钟声敲响,舞会开始了。尽管只有10个预备婚约者令国王有些失望,但他们看起来都容貌精致、气质非凡。
“也许是他们看起来太高贵,让路上见到他们的其他人望而却步了?”国王这样安慰着自己,“精益求精并非一件坏事。”
“欢迎各位来到我的宝贝公主的舞会,”清了清嗓子,老国王首先向他们表达了欢迎,“如同大家知道的,我只有这一个完美的小公主,她选择的爱人会成为下一任女王的王夫,你们所代表的省,会拥有更多的权利……”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好处,令男巫有些不耐烦,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复杂的政治理由,只想赶快见到传说中的,完美的公主。
“……综上,这场舞会就是对你们的考验,婚约者必须既让我满意,又让公主满意。”
“舞会开始。”
欢快的音乐响起,帷幕拉开,端坐于台上蒙着面纱的公主有些好奇地看向他们的方向,但又拘谨地坐在座位上。
男巫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召唤了一道风试图吹起面纱,让自己一睹传说中完美的容颜,然而不知怎么的,本应招来的微风变成了巨大的狂风,卷着沙石迷了所有人的眼睛,男巫自然也没能看到公主的长相。
国王有些恼怒地令人关上了门窗。
男巫先生有些懊恼于自己的不稳重,竟连这小小的魔法都无法控制,但他不愿别人抢占先机,于是不等仔细揉自己难受的眼睛,快步率先走上去邀请公主跳舞。公主欣然答应了,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她的手白皙而柔软,让男巫先生想到棉花糖魔法做成的云朵,仿佛随时就会如水般流走。
他们随着音乐起舞,公主的裙摆和衣褶时不时将她的体香一阵一阵传来,让他想到花蕊上不腻的甜和露水里不浓的香。
完美,是的,这就是完美。
男巫陶醉地想着,他终于找到了,比自己任何一件藏品都要完美的,他的公主。
“亲爱的公主,我能为您做什么吗?我愿意实现您任何一个愿望,只求一睹您的容颜。”
“会有机会的。”温柔的声音响起,但毫无责怪他冒犯的意思,他感受到的只有仁慈和包容,想必这也是完美公主的一部分。
直到那阵香气离自己而去,他才久久未从那种恍惚的境地抽离,瘫靠在椅子上。细细回味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每一点融在音乐节拍里的转身和脚步。她有糖的甜美和花的温柔,他闻到了羊皮纸上的油墨香、陈旧檀木香和门前青苔在雨后的清香。似乎这就是糖与花之国的公主应该有的样子,没有人能克制自己爱上这样完美的公主,不管你爱的是她的哪一部分,她的完美也好,她的公主也好,她所代表的一切和她本身都是如此迷人,令人难以克制的陷入回忆。
其余候选人也都上前去与公主交谈、跳舞,然后神色恍惚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男巫嫉妒他们享有公主的“现在”,又得意于自己拔得头筹,拿下了“第一次”,眼神有些失焦。
直到侍卫友好地过来碰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濡湿的衣兜,他才反应过来,似乎是某一瓶准备好的药剂在方才的风中被不慎打翻了。可那又如何呢?他现在只想沉浸在短暂的美好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
国王十分满意,他早就知道,自己唯一的小公主身上有着糖与花之国最美好的品质,既不偏向于糖,也不偏向于花,是最适合这个国家的女王,所有人都应该爱她,如同自己爱的那样。
只不过,这七个候选人虽然个个容貌英俊、器宇不凡,共同的缺点却都是太爱她了,他们各自或站或坐,或低头回味或仰头傻笑,这样沉不住气的人,怎么配得上完美的小公主呢?
国王看向跳了十支舞有些疲惫的公主,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谁想要成为未来的王夫,就得先想起现在是顶顶重要的选拔来,得向他表现自己的决心和对公主的爱慕来。
他刚才这么一想,七个人竟都从那迷怔的状态中脱离了,齐齐围了上来。
“尊敬的陛下,请您允许我向您表达我赢取公主的决心。”他们的话竟然都一模一样,颇有几分约好了的嫌疑。
七个人狐疑地互相对视,谁也没有再开口,都对彼此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停止吧。”而这时,公主温柔的声音传来,她走到众人的面前,“尊敬的国王陛下,请你把我的面纱摘下,看看您选出的七位优秀婚约者的真面目吧。”
国王惊疑不定地伸手,掀开了公主的面纱,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面纱后并非什么绝世的容颜,而是一面镜子,而映照在镜子中的,正是七个人的真面目。
原来,这好不容易脱颖而出的七个人,分别是邪恶的男巫、凶残的狼人、嗜血的吸血鬼、贪婪的巨龙、恐怖的恶魔、披着人皮的骷髅、阴险狡诈的蛇妖,甚至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巫。
老国王气得几乎要昏迷过去,那镜子继续道:“陛下,甜美的蜂蜜只会引来蜂群,巨大的利益只能招惹灾祸。在有两位继承人时,糖省与花省互相争夺,失败者并非进了普通野兽的肚子,而是遭了人心中暗藏的野兽袭击。而只有一个继承人时,这样的竞争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婚约者之中。灾祸之兽,就是在人们的竞争和倾轧中诞生的。”
国王在侍卫的搀扶下颤抖着问道:“现在是谁在与我说话?我完美的小公主呢?”
“陛下,现在是你的小公主在与你说话。”魔镜里的声音回答道,“虽然生在糖与花之国,但发出请柬以来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种不同的糖,和不同的花。因此我决定到糖与花之国的各个地方走一走,去看看糖省与花省,去看看河流和森林,说不准还要去吸血鬼的古堡和恶魔的巢穴瞧上一瞧,如果运气好,有人爱上平凡的我,而我也爱他,我会带着他回来见您。”
“什么?平凡?!”七个人齐声惊呼道。
“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你们都为了寻求完美而来,然而完美只是一种虚幻的泡影,”魔镜里的声音平淡地回答道,“泡影之下,褪去了公主的名号、财富的象征、权利的操纵,我依然是我,平凡又普通的我,连名字都不被世人知晓的我。”
原来,公主就是糖与花之国最伟大的巫师,她有最强大的魔法道具魔镜,还会许多种不同的法术,只是这一切都掩盖在公主的名号下,没有人在意。
“什么?难道刚刚的一切,那么真实,都是魔镜制造的幻觉吗?”恶魔抱住了头,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被一面镜子欺骗了。
“不,刚刚的风,是男巫先生、女巫小姐、吸血鬼先生和巨龙先生都试图打探面纱下的秘密,招来的风才吹迷了大家的眼睛。而至于跳舞时,是男巫先生兜里的迷情剂打翻在了魔镜上,”公主的声音里有些许笑意,“你们爱上的,都是自己想象中的我而已。”
【完】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半都在殴打伽利略,从头打到尾
第二轮比赛也顺利通过,诺玛摩拳擦掌,准备迎接第三轮的挑战了。作为她最好的朋友,伽利略也没闲着,他的自行车经过一系列的修缮之后完美复活,甚至还加装了新的功能:
“这是指南针,可以帮助你在赛场上分辨方向。这是车灯,能提供良好照明,这是缩小按钮,能让车子便于携带,这是录音功能,能随时记录一切可疑的声音……”
“那些东西我并不关心,我只希望它再也不会唱歌了!”
第一轮时的自行车之歌让诺玛出尽了风头,或者换句话说,是把脸都丢光了。本来就作为三强选手受到瞩目的她,现在更是走到哪里都能听到那首令她尴尬的歌,让她无时无刻都在忍耐着想要暴揍伽利略的冲动。
“不然你骑上试试,看看它还会不会响。”伽利略建议。
“如果它还开口唱那首歌,小心你的门牙。”诺玛挥动拳头威胁他,骑上了自行车。
不出所料,自行车果然又开始唱歌,但并不是先前的那一首。它以伽利略无比欢快的语气大声唱起了熟悉的调子:
“如果支持诺曼你就拍拍手!”
啪啪!
“如果支持诺曼你就拍拍手!”
啪啪!
“如果支持诺曼你就拍拍手,如果支持诺曼你就拍拍手!”
啪啪!
“嗷!别打了,别打了!”伽利略从怀里掏出一个彩色礼炮,用力一拉,随着砰的一声,飘舞的彩带中出现一柄白旗,被伽利略拿在手中用力摇晃起来。
诺玛停止殴打伽利略,好奇地看向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给你准备的小道具,如果遇到难对付的对手,你就拉这个礼炮!”伽利略兴奋地挥起白旗。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大利人,”诺玛评价道,然后又给了他一拳,“想不到吧?白旗有的时候也不管用。”
虽然觉得这东西并没有什么用,诺玛还是把礼炮带进了第三轮比赛,一同带进去的还有已经缩小过的迷你自行车。先入场的她骑着车子深入迷宫,一路上并没遇到其他选手,这让她暗自松了口气。正面决斗她的胜算不高,要说智取嘛……她也想不到什么复杂的计谋,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迷宫地形复杂,即便她有代步工具,也移动得不是很顺利,偶尔还会发现自己走了回头路。正在她骑着车子在迷宫里乱转的时候,她突然听见转角处传来阵阵哭泣声。
“是谁?”她握着魔杖,警惕地上前查看。
出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是选手中的任何一位。她有着一头精心梳理的金色的长发,穿着一身华丽的礼服长裙,戴着价值不菲的宝石项链和珍珠手镯,将头埋在膝盖之中哭泣。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诺玛立刻上前关切,但等那女孩抬起头来时,她却倒吸一口凉气:她长了一张与诺玛一模一样的脸。
“诺玛”的脸上挂着泪痕,显得脆弱无助:“我,我迷路了,我出不去,你能帮我找到伽利略吗?没有他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胡说!你这个冒牌货,原形立现!”诺玛的咒语打在她身上,却不起任何作用,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嘴里不住地呼喊着:“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伽利略,伽利略!”
看到那样的表情浮现在自己的脸上,诺玛浑身汗毛倒竖,甚至觉得有些想吐。她猛然意识到那东西可能是个博格特,立刻想象出自己被金毛大狗舔过头发之后的狼狈样子,大声念出咒语:“滑稽滑稽!”
博格特在诺玛的大笑声中砰地消失了。诺玛重新骑上自行车,仍然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所以,那就是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变成一个弱小,无能,脆弱,只会呼救的“公主”……她害怕一场恋爱会让她变成那样,变得敏感,多疑,哭哭啼啼,也害怕自己最终会失去伽利略,所以才总是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自行车的录音功能。
“嗨,伽利略,我是诺玛。我们来玩一个问答游戏怎么样?假如,只是假如,我有一点儿喜欢你,你会怎么做呢?”
……应该录进去了吧?诺玛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按对了按钮,她将这句话放在那里,把一切都交给命运来决定。
诺玛并不是擅长解开谜题的人,这就是五年来她从未闯入过拉文克劳的公共休息室的原因。在斯芬克斯面前抓耳挠腮了许久之后,她只能咬牙放弃捷径,改为绕远路前往火焰杯所在地。
花了不少时间绕路,诺玛总算能看见远处火焰杯的光芒了。途中没有树篱阻碍,只要一路骑车过去,火焰杯就唾手可得——然而她也清楚地看见,路口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是威弗列德·托雷斯,本届火焰杯唯一与她同校的学生。诺玛并不认为对方会看在同校的份上对她手下留情,就像她此刻也充满警戒地握紧了魔杖一样。
威弗列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但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她的自行车上。
“你的车不错。真是辆充满爱的骑士单车,这次它不唱歌了吗?”
诺玛没想到威弗列德会对她说这个,现在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尴尬。
“别胡说了,”她红着脸否认他的说法,“我不觉得现在是聊这些的好时机。”
他们同时看向不远处的火焰杯,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决斗吧,赢家先走。”诺玛把魔杖握在身前。
“好吧,我接受。”威弗列德也摆出架势。
威弗列德与他那身绿色的校袍不同,他的内心似乎住着一个格兰芬多。第一轮比赛时,诺玛曾看见他持剑与双头龙搏斗,英勇无畏的姿态差点儿让她觉得对方拿着的正是传说中的格兰芬多宝剑。这人没来格兰芬多绝对是本院的一大损失!诺玛暗地里下了结论,但当然这不是现在的重点。重点是,威弗列德主动挑战难度最高的双头龙并且取胜,自己并没有什么战胜对方的信心。
但即便知道威弗列德不好对付,诺玛也没有退缩的打算。她先用盔甲咒防护,恰好弹回了威弗列德的一记红光,又朝对手的方向发射昏迷咒,却被敏捷地躲开了,同时一道红光浅浅擦着她的衣角掠过,让她心里一惊。
先限制住他的行动!诺玛立刻发射障碍咒,却被一发咒语击中,自己的身体却猛地下陷,两条腿深深埋进泥土里,动弹不得。诺玛立刻想要念咒脱身,但威弗列德的魔杖已经指向自己,逼得她也将魔杖指向对方。正在此时,她突然看到威弗列德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它有着八条长长的腿,八只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着不祥的光。无数沙沙声响起,那并不是树篱被风吹起的声音,而是八眼巨蛛的虫足飞快移动的响声,它正朝着两人飞快接近!
“后面!你后面!”诺玛大喊起来,朝着八眼巨蛛射出一发障碍咒,击中了它的一只脚。巨蛛的动作仅仅停滞了一下,就再度朝两人袭来,但这也足够两人作出反应。诺玛用消失咒清理了脚下的泥土,迅速地爬了出来,威弗列德的昏迷咒也击中了巨蛛的腹部,但它仍然像是未受影响似的朝他们飞快袭来。
决斗已经不能再继续,两人一边逃离巨蛛的追击,一边向它发射咒语,但不是未能击中,就是不起作用。他们与巨蛛的距离也迅速缩短,直到它的八只复眼已经近在眼前。
威弗列德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八眼巨蛛。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恐惧,而是极其严肃,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
“你疯了!怎么不跑啊!”诺玛朝他大喊,但威弗列德充耳不闻,朝八眼巨蛛挥出魔杖,念出一个让诺玛胆战心惊的咒语:“魂魄出窍。”
这可是三大不可饶恕咒之一的夺魂咒啊!诺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威弗列德是黑巫师吗?他会被关进阿兹卡班的!但更要命的是,自己可是看到了这一切,威弗列德会对自己也下手吗?
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八眼巨蛛已经听从威弗列德的命令转身离去了,暗无天日的树篱迷宫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出现这种情况,她应当怎么应对?理论上说,她应该立刻发射红色烟花放弃比赛,举报威弗列德的行为,但事实上威弗列德帮助了她逃离八眼巨蛛的威胁,她真的有必要那样做吗?
在距离她几步远的位置,威弗列德将视线转向诺玛,脸上露出一种堪称阴险的表情,现在他看上去像是个活脱脱的斯莱特林了:
“这件事,你不准告诉任何人。不然的话……”
话说到一半,他却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刚刚严肃的氛围立刻荡然无存。
“总而言之,你不想看见我被关进阿兹卡班的,对吧?”像是恢复本性似的,威弗列德不再假装出一副阴狠的样子,他甚至冲诺玛眨了眨眼睛。
“好吧!”诺玛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彩色的魔法礼炮,轻轻拉了一下,一面白旗随着喷出的彩带猛地展开,张牙舞爪地挥动起来。
她可从没想到这东西真能派上用场。
三强争霸赛最终落幕,生活却不会因此结束。还有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横在诺玛心头,让她有些惴惴不安。自行车早就还给了伽利略,但他一直没表现出任何异样,这让诺玛不禁怀疑,他根本就没听到自己录下的话。终于诺玛再也忍不下去,选择直接询问伽利略:“你最近有放过自行车里的录音吗?”
“录音?什么录音?”伽利略有些迷茫,随后又来了兴致似的,“哦!说到录音,我用它录了一首新的歌。虽然你不爱听,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一辆会唱歌的自行车真的很拉风!”
失落感在诺玛心中扩散开来,命运帮她做了选择,可她后悔了。命运果然还是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们此时漫步在黑湖边的草地上,不远处就是第二轮比赛的场地,在那里伽利略曾经作为诺玛的珍宝被藏在水下。五月的春风和煦美好,轻轻吹起他们颜色相同的袍子下摆。伽利略双手背在脑后,面对着诺玛,脚步轻盈地倒着走路,脸上洋溢着快活的神色。
这是好的时机吗?诺玛不能确定,但她已经下了决心。
“伽利略,如果说,我有一点儿喜欢你,你要怎么做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竟然有种超出想象的平静,她感到自己已经能够接受所有的答案,但伽利略却总能出乎她的意料。
伽利略用一种惊愕的表情看向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gay?”
梅林的裤子啊!
诺玛捏紧了拳头,她绝对要把伽利略打到无法说话为止。
【角色简介】
来自英国的日裔,家庭条件优渥,初中之前和祖父祖母住在英国一处乡村的别墅。归国子女,日语不算很好,会有表达不清楚意思的时候,偶尔蹦出英语方言。教养很好,见到生人也不会害羞,温和的与人交流,因此也有很多好友。
从小学习过许多乐器:钢琴、吉他、长笛等,也上过芭蕾和马术课程。初中前在英国一直请家教学习,回到日本后才正式入学。
兴趣是美妆,料理。平常也有好好的做护肤,会画各种各样的妆容,对化妆品很有了解。料理中最擅长甜品,不只是英国菜,也能做外国料理。(因为许多人说英国菜很难吃,决心学习了料理,并且变得很擅长了。)
温柔的甜妹,很擅长关心人,几乎没有生气的时候,日常笑容一百分也很努力上进,严格的管理自我。
从之前就对偶像感兴趣,初中快毕业时加入自己推所在的公司,正式成为一名偶像。本身是音乐艺术生(学长笛),所以理所当然在组合里成为了音担。组合内角色是温柔挂+美妆达人。
【补充说明】
因为名字太长,通常被称为[浅子]或[NaNa]。
由于日英混血的缘故,头发是天生蜷曲的橘黄色。
脸上有雀斑,自己认为这是特色而且很漂亮,化妆时也不会刻意遮挡,
会画暖色的妆来衬托。
说着喜欢料理,但还是比较擅长甜品,做正餐有些吃力。
长笛吹的非常好,歌声也很甜美,是天生乐感很好的类型,即便日语不太好,也被组合评定为音担。
虽然有芭蕾舞的底子,肢体还算协调,但最初进行偶像舞蹈时却很不适应,花费了一段时间才改掉一些芭蕾的惯性动作,慢慢变得会跳现代舞了。
经常调侃自己是会推成员的成员,私下里会变装去握手会和购买成员写真。
经常被调侃成是大小姐,却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架子。但对于日本人的礼仪和敬语总是搞不明白,偶尔会因此闹笑话。被朋友玩笑说是傲慢的大小姐。
长久寂静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漂浮移动,百年如一日地将少女温和包裹。她胸口轻微起伏,神色安宁平和,蜷缩在这片虚假的夜空中酣睡。
在这片不被打扰的夜空中,有人步入前行,柔和的白光萦绕在其身边,看不清任何细节。星点光芒绕开祂,又跟随在祂身后,向着酣睡的少女聚集。
祂动作轻柔地蹲下,手指轻柔地触碰少女的脸庞——
呼!
少女背后的黑暗瞬间扭曲,光芒与黑暗快速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位白发黑裙的女子模样。
祂的双目如同白金之月,祂的发梢虚幻透明,祂的黑裙记录星座,祂的权杖中充满了光点,每一个都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细听却又消失不在。
女子轻轻拂过少女的脑袋,睡梦中的少女一无所觉,只是轻轻缩了缩身子。见此,女子望向来者。
那柔和白光萦绕的人起身,祂抬了抬手,黑暗如水波般动荡起来,一面精致的镜子从中浮现,两位存在各自延伸出了一道光芒接入镜中,一场安静无声的交流便在凡人不能察觉的维度开始。
“准备已经完成了。”
邱秋云点头,让手下退下,面前是重新盖上白布的巨大晶体,它已经被放置在地面,以它为中心,有数个正同心圆互相重叠,间隙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样物品,还有代表其意义的符文词句。
她上前几步,微微抬手,有气流将白布掀起,随着白布上升,灰白色的透明晶体内,从下至上,逐渐露出一个人来——
那是名年轻美丽的女性,即使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也不影响其精致漂亮的面貌;长及小腿的白发被定格在扬起的一瞬间,她看上去轻盈地宛如冬日随风旋转的小雪;她身上披着一套三件白袍,黑或金的底纹边纹恰到好处地分割出区域,亮金色的丝线在白色布料上绣出隐晦繁复的月夜星空。
邱秋云安静地看着白发女性,眼中透出冷漠来。她放下白布,黑袍下捏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接着看向不远处地人群,心中一闪而过的怜悯很快又被她抛开。
“开始吧。希望这次会有资格者。”
邱秋云看着同胞们行动起来,很快,一个脸上有擦伤的普通市民被带了上来。
他被放在晶体前三米处,黑袍人中的两三人围住他,口中无声地念着听不懂的词句,仪式阵法上,符文与物品忽然亮起,表面亮起了微光——
紧接着,在市民惊恐的目光下,从他的身体内逐渐扩散开了一道光圈:它由各种奇怪的文字组成,夹杂着图案、符文、象形字之类,扩散至半米多时便停了下来。
邱秋云扭头不再看,答案已经出现,这个人不是资格者。
可仪式不能停止,随着阵法也开始散发微光,那市民的光圈开始震颤,不出几秒成了疯狂抖动,最后在他的求饶声中,文字光圈猛然破碎——
细碎惊恐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黑袍人也没有再张口,在短暂的寂静中,那市民忽然爆发出凄厉的哀嚎,口中呼喊着支离破碎的音节,居然手脚并用撞开了三个黑袍人,直直撞向十几米外的建筑残害。
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声传来,那人没有如愿死去,哀嚎断了几秒接着响起。在百来个人的目光下,那个发狂的市民开始抓挠自己,他将自己的眼睛戳瞎、将面孔撕碎、把自己的身体抓烂——最后,他活生生掏出了自己的内脏,连着肋骨都掰断三根,终于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气息停止。
所有人都陷入了静默,百来双眼睛看着黑袍人之一前去收敛尸体,接着便有人前来,将另一个人拖上去。
尖叫、愤怒、辱骂、求饶……各种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人们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下一秒却被黑袍人尽数镇压。他拿着一枚奇怪的饰品,三个同心环互相固定,切出的空隙中填充着破碎的红晶,仅仅只是晃动了一下,百来个人便齐齐停下叫喊。
只见他们忽然呆滞,接着又清明过来,却仿佛圈中的羊群,理所当然地看着下一个人被架出去,就连被选中的那个市民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温顺地接受了命运。
几率过小,邱秋云暂时不再关注仪式的结果,她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太阳。
分明是足够让直视者失明的刺眼光芒,她却只是微微眯起眼,满脸淡然地注视着它。
正常人看见它,大约真是太阳的模样吧。在她的眼里,那只是一具蜷缩成团、浑身焦黑的骷髅干尸罢了。邱秋云抬手,抚摸自己衣领上的枫叶胸针,如同祈祷。
金红色的血液漂浮在它周围,如同摇篮,也如棺柩。那血液正是阳光的源头,而血液还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增加,或者说,随着死去之人的数量增加。
原阳教的地底太阳不会持续多久,它只是一部分碎片而已,哪怕献祭千万人,太阳碎片都不会成为太阳。何况广丽城的官方组织已经开始进行围剿,此次献祭仪式的教徒们恐怕已经完成了自我献祭,官方不会得到多少消息。
邱秋云不断听到惨叫,每一次惨叫都代表着一次失败。她回头对同胞说道:“将尸体给他们的太阳吧。”闻言,同胞在胸前画下撒三个互相叠加的圈便离开了。
原阳教的教义与辉光正教几乎完全相反,同样信仰太阳,而两轮太阳不会同时存在于天空,所以他们互为死敌。邱秋云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她还在符文学者塔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因双月符文指向不同而大打出手的导师们,还有在旁边装着样子敌视对面的学生们。她看过不止一次热闹,总能学到许多优雅的骂人话。
怀念只有几秒,邱秋云将情绪沉淀,回头,继续关注这场残酷的仪式。
同胞从人群中拽出了一个女孩,她是个异能者,才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异能不久,证明就是,她的眼睛呈现外黑内灰的变色,而发色还没开始变化。
邱秋云对她有些印象,她在被带过来前就在太阳诞生的余波中保护了一个绿眼睛的女孩,似乎并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但这女孩反应很快,也有资质,在三生圈坠响起前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惜三生圈坠并不是通过声音控制人的,否则还真可能让她躲过去。
异能者更有可能成为资格者,而异能者中的异变者可能性更大。邱秋云想起将军的猜测。
女孩没有挣扎,她平静地跟随黑袍人来到晶体面前,神色坚定清醒,如果她不是从人群中被拽出来的,她此时就像极了原阳教的狂信徒:除了用火焰献祭自己或他人外,他们更希望让天上的明亮光球坠下。
邱秋云在心中暗感可惜,却也没有让同胞停下的意思:这毕竟不是他们的同胞,哪怕同为人族,也不可能互相理解,尤其是在他们的理想面前。
女孩已经站稳,两名黑袍人并排站在她后方两米处,开始进行仪式,他们同时开口,无声念诵仪式语,文字光圈很快从女孩体内扩散出来——
咝——
超出所有人意料地,一道红光从建筑废墟中射出,一瞬间贯穿了其中一个黑袍人,另一个立刻停止念诵,快步扶住同胞,手中一生圈坠散发微光,炎枪迅速消散,只剩些许火星。
一个人影已经冲出建筑废墟,手中长刀寒光闪烁,几秒便来到了他面前,刀锋斜切,向着黑袍人脖颈而去!
当!
邱秋云快速抬手,两个符文瞬间构成,袭击者的刀锋便如同斩在什么金属上,发出一声脆鸣被弹开,袭击者的也随之停顿,他那一身黑袍,与他们的一模一样!
袭击者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一击未果,他竟然扛起被选出来的女孩转身就跑!
“背叛者!”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黑袍人出离愤怒的喊道,他举起一生圈坠,微光笼罩了生死未卜的同胞,火星噼啪,血液流淌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不远处,邱秋云手中勾勒第四个符文,她眉头紧皱,在袭击发生的同时,她瞥见祭品人群中忽有骚动,但优先级不如这个袭击者。
她虽一言未发,眼神却也充斥着愤怒——那不是同胞,圣徽没有承认他,这个袭击者只是披着狼皮的羊罢了!
但能得到这一身狼皮,就代表狼已经死去,他很可能是杀死同胞的仇敌!
袭击者已经在建筑废墟边缘了,哪怕效果会延迟许多,也不能让他走得轻轻松松!
第五个符文勾勒完毕,邱秋云抬手,指节敲碎那一串金色符文,符文碎片随着她遥遥一指,化作光芒飞向那袭击者。
却见那袭击者握刀的手往上一扬,一面火墙拔地而起,遮蔽了他的身影,就在邱秋云操控那些符文碎片时,一声惨叫声几乎让她的精神链接断开:
噼啪!噼啪!
她的同胞,两位同胞共同沐浴在火焰中,那暗红的火焰飞快地燃烧着他们的身体,前去抢救的同胞们束手无策,而数秒的耽搁,两人就失去了声息,化为了单纯的薪柴。
而想要熄灭火焰的同胞们拿着一生圈坠,却只能看着两人随着火焰变得越来越少,这诡异的火焰连灰烬都不肯留下,两个大活人就这么烧得干干净净。
呼——
邱秋云狠狠勾勒出符文,火墙被驱散,袭击者和女孩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血滴。她注视着建筑废墟,情绪渐渐平息:命运已经标定,无论袭击者逃到何处,他都躲不掉既定的命运。
邱秋云随着同胞们向火星默哀了三秒,接着便激励道:“继续刚才的仪式!然后将同胞的记忆带回失乡者刻碑,我们不能浪费他们的牺牲。”
黑袍人齐齐在胸口画出三个重叠的圆,各司其职,开始有序修复仪式场和符文组。
“咳咳咳咳——”夏遥旭跪在地上,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剧烈咳嗽的同时发黑的血液被他呕出,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却能听见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混杂在嗡响、耳鸣、呓语中,在寒冷中与意识一样模糊不清。
“夏遥旭!夏遥旭!哥——”
夏溦霖一遍遍叫着青年的名字,她几乎要急哭出来:离开了那个仪式场后,她就清醒过来,当他们摔在废墟中时,她就看清了兜帽下露出的那张熟悉的脸。
他一直在呕血、咳嗽,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露出的皮肤上遍布裂伤和血液,却没有流血,伤口干硬皮肤冰冷,好似是回归不久的生命再次离去的征兆。
她第一次埋怨起自己的异能为何不是治疗系,时隔三年,养父母早早放弃了等待,葬礼很快举行完毕,所有人都在适应他的死亡——夏遥旭却撑着风中残烛的身体回来了。
她多少次期盼自己回家打开门,还能看到准备在桌上的一杯冷水,能在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看到那一簇暗红的火苗,葬礼后,她在身边人的劝说中,几乎已经接受哥哥死去的生活,可收到黎禾城门信息的那刻,夏溦霖就被打回了三年前刚收到噩耗的时候。
而现在,她终于见到了哥哥,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要生死两隔!
无力感让她愤怒,悲伤撕扯着她的理智。夏溦霖的眼泪滑落,她使劲抹开模糊的泪水,好像那不是泪水,而是阻碍她救助哥哥的障碍。
当啷!
夏遥旭再跪不住,重心歪斜,长刀支撑不了,被带着一起倒下。
夏溦霖一把抱住哥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轻易撑起他了。夏遥旭轻了很多,又或许是她长大了。哥哥的头颅靠着她的半张脸,发丝扫过皮肤,带起一些痒意,然而冰冷也随着身体的接触穿透布料传来,哪怕太阳掀起了连续不断的热风,都无法让他温暖一点。
他快死了,而她做不到任何事。
夏溦霖的大脑无情地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哭着、颤抖着、不敢置信地呢喃道:“哥……”
几乎完全依靠着她的兄长浅浅地呼吸着,在她肩膀上的头颅轻柔地蹭着她,带着浓浓地回忆、留恋和满足。
夏溦霖听到他已是气音的话语:
“抱歉……我想快点的……可是、很多碍事的人……抱歉……
“你没事……对吧……”
他似乎不甚清醒,意识不在这片废墟中,而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旧家里,在惨白的灯光下,在那把水果刀尖,在血泊的倒影中,在那具尸体上——
那是一个夏月,酷热还没有完全到来,夜晚总是残留着白日的炎热,清晨却仍然吹拂着春天稍凉的风。
那个月,夏溦霖住院,夏遥旭被送入异能者检守中心,这之后,他们搬过一次家,转了一次学。
夏遥旭十三岁,他每天上学都要先接送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夏溦霖到家,然后才出门拿起养父母早上离开前留下的钱去买菜,等待养父母下班回家后吃晚饭,养父母还有夜班要上,兄妹两人便一起留家做作业,然后自觉洗漱睡觉。
那天,因邻居热情邀请,在养父母同意后,夏遥旭晚饭后便出门去邻居家中取些自种蔬菜:那户人家为人大方,常赠人蔬果。只是路途稍远,夏遥旭来回一次就需要一个小时。他叮嘱夏溦霖不要开门,不要玩火,饿了就吃点水果垫肚子,困了就睡一会,作业不做也没关系,他回来了会喊她,便带着钥匙出了门。
就这么一个小时,家中却摸进来了一个强盗——
十岁的夏溦霖被打了一巴掌,在逃跑时背后被利器划了口子,又痛又怕的她只能缩在墙角,看着那个带着墨镜口罩的身影在家中翻箱倒柜却没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
所以,强盗看向了这个十岁的女孩,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可以被当做东西。
她宁可这辈子都不知道。
然而,强盗没能带走她,他为他的举动留下了一条命。
惨白的灯光下,夏溦霖看到客厅的窗户上缓缓爬上来一个人影,他一点点将身子挪进窗户,如同一只黑猫般,灵巧、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夏溦霖瞪大了眼睛,她从没见过夏遥旭如此熟练自然的模样,平日的懒惰和不作为都像一层帷幕,被扯下之后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哥哥叼着家里拿出去打磨的剔骨刀,对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嘘。
夏溦霖乖巧地紧紧闭上眼睛,在几秒的安静后,她听到了重重踏出的脚步声、强盗的惨叫声,打斗声,紧接着是气管被割破后,破烂的喘气声……最后,一切归于安静。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与众不同,他是个异能者,早在他被收养前就觉醒了异能。夏遥旭平时沉默寡言,冷漠淡薄,很少出现情绪表现,甚至被指责有精神病。
哪怕被孤立、被排斥,他也从没显露出愤怒;他是懒惰的,似乎只有睡觉能让他开心些许,养父母常常催促他吃饭,让他别总是睡觉,而他也从不听这些话,只是沉默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偶尔也会在晚上悄悄在黑暗的房间里,给她展示那暗红色的火焰如何被捏成一个个文字或图案。
在火焰的光芒下,夏遥旭才偶尔抬一抬嘴角。
哥哥对学习不上心,除了生物,其他都只是勉强在及格线徘徊。他会在洗菜切菜时对着刀子发呆。有时被人故意从楼梯推倒,受了伤也一声不吭,甚至只是简单冲洗,她甚至怀疑过夏遥旭没有痛觉,那些可怖的,皮肉外翻的伤口就这么被放在水柱下狠狠冲洗,夏遥旭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在神游天外。
夏溦霖睁开眼睛,先看到了站在灯光下侧对着她的哥哥,然后大眼睛里的眼泪就不堪重负地流了出来。
她扑过去,哇哇大哭起来,没注意到哥哥眼中的错愕和震惊,也没看到地上尚有体温的尸体。
小孩的心思总是琢磨不透,夏溦霖的害怕和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她脸上很痛,背上也很痛,她才不管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只想抱着哥哥狠狠大哭一场。
夏遥旭双手微抬,没能说出一个词儿来。他低头,这才看到妹妹背后的伤口,心中一紧,却被抱得死死地撒不开,只好用比较干净的左手揽着她,然后用脑袋蹭着妹妹的脑袋,接着安慰似的问道:
“你没事,对吧。”
走过无人安静的楼梯,夏遥旭单手扶着电梯扶手,好奇打量着这处他从未来过的建筑。
空旷的轨道上停着一辆列车,能量晶石的光芒在车身上呼吸明灭,只有五节车厢,和他曾经听说过的列车比起来相当少。夏遥旭走下电梯,橙金的阳光铺洒在站台上,他正好面对夕阳,不得不眯起眼睛适应刺眼的阳光。
不远处,有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来,他先打量了一下夏遥旭,然后在终端上比对确认了什么,然后才带着疑问的语气问道:“你是,夏遥旭先生吧?”
夏遥旭点头,转述了一遍章行文的话,工作人员立刻了然笑道:“我已经接到了通知,你跟我来吧。”
等到走入列车内,夏遥旭开始打量列车内的设施:
这似乎不是普通的列车,经过的几个车厢内都没有座椅,倒是有不少晶体合金制作的箱子。据他的了解,这似乎是用来运输压缩晶能的密封箱,也用于运输各类晶矿和活性晶体。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一块巨大的晶体。
它足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接近两米的高度,在车厢内算是“顶天立地”了,只是被白布盖住,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夏遥旭多看了两眼,只判断出这块巨大晶体已经失活,不会产生游荡晶源,可能是矿区开采出来的样本。大概异物矿或者异能矿,这类晶体本身并不重要,内部封存的东西才是重点。
跟随这位工作人员来到靠前的车厢,他让夏遥旭落座:“有事可以叫我,我们这俩列车乘客还蛮少的。”
夏遥旭表示理解:“靠近城门,确实一般没人会来。”
工作人员留下一瓶水后离开了,夏遥旭颇不习惯的抱起双臂——以往臂弯里总会有把长刀,让他可以安心入睡不必担心噩梦。将自己的脊背完全贴在椅背上,他缓缓吐出一口憋闷了许久的气。
似乎是因为来之前的那次病情发作,他一直感到有股疼痛在身体四处乱窜,尤其是腹部,偶尔想让他把肠子拽出来摔打一下再装回去,但当他寻找痛源时,却又找不到它,很是恼火。
夏遥旭看着窗外逐渐加速后退的景色,思绪又飘到了丢失的长刀上去。有关它的记忆不太清晰。他第一次接触到这把长刀用的是左肩,那时它的刀身穿透了自己,夏遥旭的左肩还有一道贯穿伤的疤痕。
长刀最初的主人未知,若是按照夏遥旭的记忆排序,它的第一个主人是个残暴的强盗
——原本只是个三级异能者,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异能弱小,作为普通人混迹在诈骗群体里,依靠各种手段骗钱谋生。“落星”事件发生后的数小时里,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把长刀,杀死同伙之后开始砸抢烧杀。相比说他开了挂,更贴切的说法是长刀给了他这份力量,还放大了他的欲望和负面情绪,让这个人在混乱里成为了一个外强中干的强盗。
第二任主人则真切是个普通人。那是一位女性,大约三十岁的样子,长的很年轻,似乎是西域和东域的混血,混了不止一代。有着微卷的棕发和浅蓝色的眼睛,身上有一些异能倾向,却不够称之为异能者。
夏遥旭在数米外亲眼目睹了她被强盗用长刀捅穿喉咙的场景,然而同时,她以惊人的意志力,用一把剪刀戳进了强盗的脑袋,血液和嚎叫混杂在一起,女性和强盗同时倒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哪怕是敲打着巨大晶体要进入居民楼抢救财产的,又或者是被压断了腿正在哭叫的人……那不似人类的嚎叫和厮杀让这群习惯和平的普通人大受震撼。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他的噩梦:女性和强盗都站了起来,明明已经被洞穿了喉咙,连血液都已经不再流淌,女性却还是站了起来,握住了长刀将其拔下;明明脑袋上插着剪刀,大半刀刃都没入脑袋,强盗却仍然发出了野兽般疯狂的嚎叫,四肢并用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女人冲去。
可当夏遥旭被两者发现时,他却成为了它们共同的目标——他也被迫卷入了这场荒诞诡异的战斗。
他烧死了强盗,连灰都没有留下:自己的火焰不同于一般火焰,它的燃烧条件不是空气,而是被他定义为“薪柴”的物质,而它燃烧的本质是对物质的“同化”,火焰只会越烧越旺,在烧尽“薪柴”前却不会熄灭。
女性以活人为目标,用那把长刀不断杀戮,夏遥旭用左肩抗住了一次刺击,趁这具尸体抽刀时扭断了她的手臂,夺下了长刀。
接下来似乎还发生了什么,可当他回神,看到的却是几个年轻人扛着一名小孩向火场外跑去的背影,严重的耳鸣和眩晕让他视野模糊,听不见任何东西,他甚至是此时回想的时候才想起,第一次病症发作并不是临时住所,而是夺到长刀后的不久。
这之后,直到他被巡游者206捡回去,夏遥旭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除了自己还有没有人活下来。灰暗、寂静、似乎是雾又不似雾的东西……一些模糊的印象还残留在脑海里,却难以组成信息,仿佛卡在嘴边的词汇:分明直到自己要说些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要说的内容。
可现在长刀被偷了,夏遥旭是又喜又忧又恼。喜这个诡异长刀终于不在自己手里,忧这把长刀会不会惹出事端让人找上自己,恼的则是自己失去了一个避免噩梦的好东西。
他越想越困,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刘海遮住了一部分眼睛,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
数个站台的播报过后,终于,广播中冷淡的女声说出了“广丽城”这三个字。
“……准备……快……”
低语声在列车运行的背景音中稍显突兀,还有几个急促的脚步声停留在了后一个车厢,夏遥旭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球,干脆闭了眼仔细听起来:
“……要把……给他们吗……”
“怎……剩……点……”
“也对……是……炸啊……”
夏遥旭嘴角抽了一下,那个“炸”字实在不是很好的意思,他辨别了一下声音来源,似乎就在那个工作人员离开的方向。
细细想来,那个工作人员没有佩戴胸牌,也没有任何证明他是工作人员的行为,夏遥旭回忆与这人的交谈,发现自己没看到任何能够显示他身份的东西。
结合听到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夏遥旭的睡意整个荡然无存,他开始思考跳车逃跑的可能性,但看到窗外飞逝的景色后,他觉得不如静观其变。
“即将到站,广丽城……”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装作被惊醒的样子茫然地抬了抬头,在看到滚幅上红色的“广丽城”后,嘀咕了一句“到了啊”,接着狠狠打了个招呼,又活动了一下肩颈,站起来走到列车门处,像个真正的难民一样“迫不及待”的等待下车。
那个不妙的字眼不会选择寥无人烟的站台实现,夏遥旭只能赌他们不会在进站后立刻引爆,至少这几个车厢的密封箱一定会有人前来卸货,自己只是区区一个搭顺风车的难民,没资格被他们针对,所以他要赌自己跑的够快、爆炸威力不高,让他能够躲过爆炸里最危险的区域。这之外的区域,身为火系异能者,他有不死的把握。
可当他走到那块白布遮盖的结晶旁边,距离那快打开的车门仅有几步之遥时,熟悉的窒息感与遍布全身的疼痛再度涌上——
夏遥旭猛地跪倒在地,似乎扯到了什么东西,轻柔地盖在他背上,还盖住了他的脑袋。他指缝里涌出黑红的血液,每次咳嗽都接着滴落大片,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冒出来两个字:完了。
身后有脚步声,车门已经打开,而外头紧凑有序的脚步与吆喝指引的喊叫,他抬头,望向近在迟尺的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野里,穿着特警装备,手持晶能枪械的橙发武装人员向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白褂的绿眸小姑娘……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道:现在武装人员还雇童工吗?
——
天色已暗,上弦月高悬于夜,入夜许久,但城市仍然灯火通明。
人们早已不会因为夜晚到来而停止活动,街道上车水马龙,有满面疲惫只想回家的学生和社畜;有新奇店面的年轻人;或许还有赶着去任务地点的异能者——他们在东域很少,西域则完全相反。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这平常的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将会发生一件足够记入历史的袭击:
首先是安静,光焰冲破建筑,将其上的设施也掀翻,随着光明的半圆不断扩散,有人呆愣着被吞入其中,有人疯狂奔逃……尖叫和双脚大力踏在地面的声音都被掩盖。那从地下出现的半圆光焰就像是夜中的太阳,直到它化为火与烟,远处的人们才想起惊慌失措。
然而在他们的第一声尖叫发出前,从那血红的火里唐突有一束光芒射出——
毫无疑问,那是太阳光,真正的太阳从其中升起。
紧接着,更多的光芒仿佛箭矢般穿透了缓缓升腾的烟幕,在无数双惊恐呆滞的眼睛里,从地底升起了真正的太阳。
它光芒万丈,令夜幕避让;
它无言残酷,令幸存者绝望;
它诞生于火和烟,高调地展现自己。
在寂静中,地底的太阳完全升起,它的大片残缺仿佛呼唤着刚刚沉入西方的落日,却又被泼洒的光芒填充,像极了第二轮太阳,要接替兄弟离开的位置,继续照耀这片大地。
——
隐隐约约地,耳鸣中传来惨叫,可他睁不开眼睛,好似被粘住了眼皮,夏遥旭本能想睁眼,但意识也昏昏沉沉的,只想就这么睡过去。
可他不能。
脑海里有谁一闪而过,夏遥旭在心底催促着自己,他的左手不知为何动不了,只好用右手擦拭眼睛附近。
湿润的触感,他流血了,血液糊着了眼睛。夏遥旭眼前发黑,但总算是看得到了,他下意识想站起来,紧接着就被几乎刺瞎人眼的阳光和扑面而来的高温吓得躺回去,顺便扒拉开压着左手的碎石块。
“???”
他深深吸了口气,就这么躲在石头后面,开始回忆发生了什么:
他从黎禾城门出发,乘坐列车花了数小时抵达广丽城站,接着无意间听工作人员口中讨论的“炸”字,机智如他,准备以最快速度离开车站,但没想到病症发作,计划失败。
然后呢?然后呢?夏遥旭不敢敲自己脑袋,他摸着已经开始变硬的血液,想起自己当时似乎抓到了什么,还被人扶了一把。
灰尘飘飞,夏遥旭忍不住咳嗽两声,这一向下,他忽然瞥到了几块闪着光的结晶碎片——
那块巨大结晶!他扯下的是蒙在那块结晶上的白布!
在他病症发作时,那个工作人员扶了他一把,接着……接着他被那个橙发的武装人员连人带布一起扔出去了?
那个橙毛扔自己的时候,好像还拍了他一下,虽然看不清楚,但有什么类似光芒一样的东西附在了他的体表,这大概就是他能活下来的原因……
“然后就是爆炸……那我怎么……”
还活着?
庆幸,混杂着遗憾,一时间,夏遥旭不知道它们谁更占上风。他快速判断出自己的心情,接着他便习以为常地将它抛开,然后抬头环顾四周:他在一片火海之中,周围是坍塌的建筑,生物被烧的焦黑,其中有植物动物,也有人。他们可能只是出了个门,或许是散步,或许是聚会。他们聊着天,微笑或严肃,但随着这轮碎片太阳的升起,他们就再也回不去家。
夏遥旭扶着石头坐起来:或许是幸运女神垂怜他这个将死之人,他被一块巨大的钢筋水泥遮住身影,受了一些小伤,却没被那烈阳晒死。
他侧了侧身,观察着这附近的地形,尝试规划出一条道路离开这里。
就好像轻风忽起,夏遥旭看到距自己一百多米的石块后,露出了一小片布料:它正在燃烧,热风带起火星和灰烬,下面露出一根干枯的手指。
毫无征兆却又极其突兀,这种感觉立刻让夏遥旭想到了那把长刀。
他抹了把脸,擦去汗水,低俯着身向那块石头冲刺。不出意外地,那把长刀安静地躺在一具尸体上。灰色干瘪的皮肉和了无生气的双眼,夏遥旭碰了下尸体:已经僵硬发凉了。
这具尸体几乎完全被他身上的布料包裹,黑色的布料似乎有着抗火性,即使是裸露在烈阳光之下的部分燃烧得也极其缓慢,这让夏遥旭眼前一亮。
就刚才冲刺过来的十秒中,哪怕他自身具备耐火性也被烫地倒吸一口热气,那颗太阳短时间恐怕不会落下,这周围的温度甚至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他时间不多,从哪个角度来看尽快离开是必须的。
“抱歉啊大哥,借你衣服穿一下,您安息,太阳给您风光大葬好吧……”
夏遥旭念叨了几句,开始搜刮,咳,借用尸体身上的东西。
不稍时,他便换好了一身轻薄的衣装。尸体大哥的体型和他差不多真是走了大运,就是腰间松了些,领子也大了些,好在这身类似衬衫,有扣子,裤子可以撕布条绑紧,整体能穿就行。
至于这是尸体的衣服……夏遥旭在轻微洁癖的同时还是个实用主义者,都快死了还惦记先走一步的人是否有些多此一举。
他同时还找到了几支注射剂和一些奇怪的、像是装饰品似的小零碎。注射剂内部是透明的液体和隔热容器,怼在身体上就能注射,甚至自带成分表,伏氏出品,非常好用。
再给尸体大哥默哀了一秒,夏遥旭捡起长刀将其插入腰间,披上宽大的斗篷,最后再检查了一遍没有皮肤裸露在外,便准备远离烈阳。
这里虽然四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但其实建筑之间的空隙和小道都十分明显,他一眼就能看到一条已经开好的路:距离他只有三百米左右,还有一些印着“伏”字的装备遗留,那些是伏氏集团旗下的救援队所留,专管异能类灾难。
“咳咳……”一阵烫风吹过,夏遥旭捏紧了斗篷帽檐,病症发作越来越严重,咳出的血液内部已经看不到亮红了。
夏遥旭奔跑起来,只觉得从没如此吃力地跑过,沿路偶有火焰挡路,不过只需动动手指,它们就会服帖地熄灭,让出一条路来。
他的口袋里还放着一只碎了全息投影装置的个人终端,而它接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张截图:
-四月二十八日临夜六时39分-
“尊敬的夏溦霖公民,根据您三年前登记的失踪人信息,黎禾城门已确认其与新收容的一位难民相符。该公民将在明日临昼三时左右抵达广丽城车站,请陪同回归公民进行身份证明与登记……以上为人工发送,收到请回复。”
-四月二十八日临夜六时41分
“我今夜就到。”
——
哪怕背后是那一轮不该存在的太阳,哪怕他刚刚捡回一把可能是制造了那具尸体的刀,哪怕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但他想到那仅仅差距2分钟便回复的消息,心中便翻滚着难以平静的期待。
再撑一会,再撑一会,求求你……
他祈求着时间和自己,跨过被烈阳炙烤的一具又一具尸体,翻过大腿高的石块,也狼狈地钻过建筑物形成的三角洞……
或许死亡真的是一块镜子,一直照印着人,记录罗列着人生中一件又一件遗憾,直到人真正要面对它时,才会祈求时间,让自己尽可能多的为镜子划上痕迹。
可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只能做一件事,好在取舍没那么困难——那个曾经瑟缩在角落里却能无视滴血刀尖和温热尸体,踩着血泊飞扑过来,在他怀中嚎啕大哭的小孩,才是在名为“夏遥旭”的人,在生命最后唯一的必须。
谢过帮忙刷卡的戴医生后,他边走边摆弄个人终端,差点撞了两个人一堵墙,好不容易才走到探索者协会设置的交易所。
这个世界级的组织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宗旨是“探索未知”,对成员也是严进宽出,主要原因是想加入的人太多了,需要筛选掉那些满怀信心去荒野找死的大聪明。
推开玻璃门,他直接走向委托板。
足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委托板,前面却无人驻足,原因是个人终端能够直接连线,可以在线查询,就不用站在那苦逼地翻看了。
夏遥旭摆弄了一会个人终端,好在这东西还有功能检索,他倒是不用费多大劲像个一百岁的老人那样迷惑地翻找工具。
委托千奇百怪,因为他不属于探索者协会,所以协会内部的委托渠道不对他开放,只能看到一些简单安全的任务,相对的,报酬也低的很,还有十几块让人给他带杯奶茶的委托,不知道谁这么闲。
夏遥旭翻看了好一会,看到个奇怪的委托:
任务:武器鉴赏
要求:黎禾城门-银莲城站的列车,在广丽城下车,详细地点接受后咨询前台。
时间限制:接取任务的一个月内
报酬:两万通用联邦币(根据带来的武器价格向上浮动,保底两万)
刚好在广丽城,夏遥旭便接下了这份委托,看着界面上的“接取”变为“已接取”后,前台将地址发送到他的个人终端上,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临时住所收拾东西。
难民人数少,连东西都不多,几乎没人能在荒野上单独存活。更何况是“落星”事件的难民,夏遥旭除了一把来历不明的长刀外,只有这几身短袖长裤和一双鞋子,承蒙那位女性队长的好意,他不用披着破布出门。
现在时间还早,他定好了闹钟,准备在六点前睡一会。
握着长刀,他将被子搭了腹部一角,侧身闭目,
又是梦,夏遥旭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四周黑暗无边,唯独身后有光,而影子融入了黑暗。他感到背后冰寒,慢慢转身,惨白的强光没有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在直视太阳,看不清任何东西,也不能将眼睛闭上。
下个瞬间,惨白的光突然变成蓝色,一枚不规则的晶体突兀出现在他面前,它缓缓旋转着,不同面折射出不同的蓝,内部有液体不断流动,仿佛粘稠的蓝色血液,似乎有低语声响起,可他又觉得它在“观察”,就像在箱子外,从高处俯视内部,那是一种毫无感情的目光。
夏遥旭愣愣地看着晶体,既视感从脊背上升,而紧随而来惊悚使他步步后退,此刻,低语突兀消失,而那视线同时抓住了他。
夏遥旭转身奔逃,他意识到了,那颗晶体其实是个没有自我的“生物”。
“咔”
晶体的表面忽然裂开无数道缝隙,一只模糊的眼睛投影在它表面睁开,自转停下,在短暂的静默后,晶体彻底碎裂,蓝色血液海啸般将他吞没!
疼痛就在这时席卷全身——夏遥旭猛的爬起来,扒在床沿用力咳嗽起来,用最后的力气将垃圾桶勾过来后,他就再也无力控制自己,痛苦地咳嗽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呕——咳咳……”
几口黑红色的血被他呕出来,他大口喘了几口气,咳嗽才逐渐消下去,最后只剩下夏遥旭虚弱的喘息声。夏遥旭吐掉嘴里的血唾沫,上升的血腥味让他忍不住又干呕了一下。
难以言喻的撕裂感在全身范围内一阵一阵的冲刷,就像有刀片在皮肤下蠕动,哪里都痛,但找不到确切的源头。夏遥旭大口呼吸着,他眼前发黑,感觉不到自己的胸膛的起伏,如果不是隐约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他几乎不觉得自己在呼吸。
如果有人进来,大概会以为这是哪个将死之人的病房,夏遥旭脸色惨白,满身冷汗,嘴角挂着血迹,发丝都被打湿,整个人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抓住床单,遍布全身的疼痛使他看不清眼前,一声压抑的痛吼后,再也没声音出来。
过了好一会,遍布全身的疼痛缓解,他终于缓过来一些,于是翻身爬起,单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又拿起水杯灌下去,这才有心思收拾刚刚的狼藉。
还好,地面没有多少血迹,他勾过来的垃圾桶完美接收了所有血液,只要几张纸巾就能收拾干净。
他拿出垃圾袋,卷吧卷吧将发黑的血迹裹在里面,只要之后丢去垃圾站,就不会有人起疑。
不过就算现在有人进来看到这情况也没问题,毕竟夏遥旭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三年前去墨珏山也只是因为征兆出现,还好家中无人,没人看到他的狼狈样。不过他绝对不想死在家里,这才出去旅行,没想到正好遇上“落星”事件……
很早以前,奶奶就告诉过他,他的身体会逐渐变坏,在未来的某天崩溃掉,就连她都没办法。
那时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冬天,雪下的很大,窗子都因为风雪而震颤。曾经他以为是因为年纪尚小,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他年纪小,奶奶才没让他记住这段对话,直到十八岁那年,他才自然想起。
夏遥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垃圾袋,将它丢在门口,回头去床铺上拿刀,可当他回头,却发现皱的不像样的床铺上空无一物!
不知何时,他的那把长刀不见了!
“……?”夏遥旭愣住,接着开始翻找自己的房间,他掀开薄被,床缝里都钻下去查看,房间里找了三遍,都没看到长刀的去向。
他第一反应就是出门寻找,可唐突响起的闹铃立刻让他顿住了脚步:该去入站等车了。
可,长刀怎么办?
临时住所虽然简陋,却还是有一定程度的防盗的,除了撬锁外基本没有一般手段开门进来,房间里的通风口连小孩都钻不进,不会是普通人进来偷走的。
如果是异能者,那他再怎么检查也没用,他的感知力并不能让他知道有什么异能者来过。
况且,他也尝试过把长刀丢下,哪怕是巡游者206极限加速都甩不掉它,短则几分钟长则三四天,它总能出现在夏遥旭视线里,就像他在临时住所醒来时,从墙边倒下那样。
夏遥旭知道自己,有良心但不多,有责任心但不强,除非他认定了“必须”,否则一切都是可有可无,只是程度轻重而已。
他稍微担心了下偷走刀的那人——从封锁区带出来的长刀,自然不会是什么良善之物。
关于这把长刀,他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它曾经被封入失活结晶,并陈列在定期开放的展馆深处,它的第一任主人在秩序崩溃后将其砸碎抢出,并得到了作乱的资本:一个普通人,在数分钟内将二十多人,以碾压的姿态屠杀殆尽。
他连这把长刀的名字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被缠上,他也不想带着它到处走,这毕竟是个危险物品。
他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时间不够,算了。
最后检查了一下要带走的物品,夏遥旭推门离开。
黎禾城郊-旧轻明镇
因结晶蔓延,轻明镇在数年前就举镇并入了联邦,遗留下来的建筑房屋等在时间的流逝下逐渐老化,大部分已经倒塌,仅剩一些被结晶覆盖了墙体的低矮房屋仍然矗立此处。
通常来说,这类因为结晶蔓延被废弃的地区,联邦会在后续进行失活净化,让其再次成为居住地,但不知为何,旧轻明镇展现出向封锁区变化的现象:首先是起雾,无论白天夜晚,整个小镇总覆盖着浓雾,无法用一般手段驱散的雾严重阻挠了失活工程的开展;其二是人员失踪。目前去向不明的人员已超过五人,按照标准,超过三人失踪应当派遣两位异能者,但当那两位异能者也失踪后,对旧轻明镇的失活净化被迫停止。
而在这处浓雾覆盖的镇子上,并非无人。
吱呀~
隐藏在碎木和土块下的门开启,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音。直到打开地门的人向里面投入一枚硬币大的徽章,上面雕刻着仿佛被撕裂的半个太阳,没有金属落地的声音,过了几秒,才有个嘶哑的人声传出。
“暂时的朋友……下来吧。”
脚步声响起,下面的人似乎走远了些,为上面的人让开了一些空间,而这时,些许光亮才从下方传来,披着大衣的中年人抬头,手中托着一团明亮的火苗。
嘎吱,嘎吱……
来人顺着木梯爬下,中年人抬手拽了拽垂下的绳索,地门便缓缓关上。两人沉默地走向地下,火苗照亮了下旋的阶梯。
很快,周遭明亮起来:分明是地下,却拥有“天顶”,明亮的阳光穿透玻璃,照亮了整个地下空间。而透过那层玻璃,无视光芒仔细观察,就能看到环绕着一个球状火焰的六道符文圆环。
毕竟光芒确实来自“太阳”,那球状火焰与照亮世界的太阳毫无差别。
“欢迎。每位来到圣所的人都会观察我们的天顶,希望你也认同祂的伟大,邱秋云女士。”身穿白金教袍的白发年轻人迎上来,别看他似乎只有二十来岁,实际年龄已满五十岁了。
来人摘下兜帽,解下黑袍,露出一张三十多的脸。她一身黑衣,扎起马尾,领口别着一枚枫叶徽章,答道:“当然。但观摩您们伟大信仰的机会还是留到下次吧,马斯利主教。帝枫并不在乎你们的太阳。”
“我明白,伏氏的特殊列车已经进入黎禾城门,很快就会开往银莲,我们已经在广丽城准备好了,计划未变。”马斯利主教沐浴着天顶的阳光,笑容和蔼,他将双手举至胸前,做出圆形的祷告姿势:“异端们无处遁形,原初之阳将会祝福世界。”
邱秋云拿出一支米白色的卷轴,抛给马斯利主教:“帝枫从不食言,这是承诺的融合仪式。”
“愉快的合作。”马斯利主教接住卷轴,示意守在不远处的中年人送客。
“各取作需而已。”
濒死的想要苟延残喘,而死去的想要再度复活。真是多灾多难。
邱秋云不再说话,最后看了眼天顶之外的太阳后,沉默着离开。
“溦霖,你要请假三天?明天是许扒皮的课啊,他居然同意了?”
“我喊我爹妈和他说的,问题不大。”名叫夏溦霖的女孩一边检查行李,一边回应道。她从柜子深处拖出一个盒子,旁边传来室友惊讶的疑问:“你还要带上这个?过得了安检吗?”
“过得了,去年我就拿到探险者协会的通行证了。我不带这个,我爹妈不放心。”
“那他们怎么不和你一起去啊?”
“自从我哥去世之后,他们就不提他了,而且我哥生前就已经和他们决裂了。那群嘴碎的不都说了,我们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冷血嘛。”
室友一听就难受了:“你别提这个。”接着又好奇道:“城门给你发的什么消息啊?”
夏溦霖笑了笑,一边把行李箱按上一边回答道:“他们说我哥又活嘞!”
“?”
不管室友们此起彼伏的“啊?”,夏溦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未组装的“灰雀”型晶体供能枪械,使用能量弹,后坐力很小,速度快但射程短,多用于自保。
夏溦霖是全校位数不多拥有枪械持有证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帮学校拿到枪械比赛一等奖的学生,虽然本人不以为意,但在女生里人气极高。
她利索地将灰雀组装好,将能量晶体压入凹槽,看着充能槽亮起青色,然后将其放入枪套。这把灰雀还是她拿打工钱买的,店家是个好人,特意为她换了个新容量的能量晶体,有些店家干脆就给个盒子,连能量晶体都薅下来。
夏溦霖走到门口,转头对室友说再见:“我走啦。”
“拜拜~”几声回应后,她轻轻关上门,安静的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昨天的雨下了一夜,除了夏遥旭,其他呆在临时居住地的人都没一个好觉:晶碎打在墙体、落在地面滚入下水口的声音太过闹人,他们这些混迹荒野的人,常年锻炼出的警觉力甚至成了帮凶,睡得断断续续,极其难受。
而夏遥旭,刚开始抱着“都在城区了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的侥幸心理做了噩梦还创到头后,就直接放弃了回归正常睡眠的想法。干脆把侥幸心理丢掉,反手抱着刀睡,不说别的,这把刀能让他睡个好觉,这就能让他无视其他因素了。
而此时,他正蹲在墙角,看工人们处理下水口中筛出的晶碎。
这些随雨一起落下的晶碎大多蕴含了较为纯净的水元素,拳头大的会被送去工厂加工成嵌入式水属性晶石,小点的就送去提取处敲碎提取内涵的能量或东西,那种只有指节大小以及更小的晶碎就只能送进垃圾站,统一碾碎了当劣质燃料烧掉。
夏遥旭都不记得上次放空大脑是什么时候了,似乎很久远,又似乎就在昨天,脑中好像有一层帷幕,阻挡他想起很多事。但他没去想,他已经不想追逐那么多了,又累又烦。
水道工人们掀开铁盖子,把里面铁制筛网抬出来,全部倒入背后的车里,之后就能由机器自动筛选符合条件的。分别装车后就会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滴着水的晶碎哗啦啦全倒进车厢里,夏遥旭不动声色的遮住了耳朵,他这时才意识到,不是他的听力变好了,而是处于一个安静的环境里太久了,适应不了较大的声音。可当他回想那个环境时,却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正当那辆大车开走时,他听到一阵目标明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头望去,一名年轻守城员走来,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夏遥旭先生?检察官找你!”
夏遥旭站起来,双手交叠,长刀杵在地上,等着他说明。
“我们发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检察官需要你配合回答几个问题。”守城员锤了一下自己心口的徽记,这是黎禾城的军礼。他的面容年轻,但脸上已有数道细小的伤痕,看来即使没有大规模兽潮,这里也常常遭到袭击。
“出发会有延迟吗?”夏遥旭微微弯腰,非军队人员不需要回以军礼,但仍要用行动表达敬意,不过不妨碍他继续提问。
“不会,你的出发时间已经决定,这次其实也是顺便将通行证和文件下发给你,后续还需要你去签字,所以顺便一起办了得了。”
“原来如此,谢谢。”
“职责所在,客气了。”
年轻守城员转身带路,夏遥旭抬步跟上,两人并未有什么额外的交流。前者作为守城员,纪律严明,且常要见生死,习惯于沉默,而后者则已经开始放空自己,他已经不太乐意思考太多,只希望能够早日回到家中。
一阵低沉缓慢的嗡鸣声,“铁箱”降下,别看它似乎就是一个盒子,实际比巡游者206还要结实,那些狮群一爪子或许能够抓下一块车门,在这铁箱上就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强度不可谓不高。
官方名称其实叫“晶体合金垂直运输箱”,但很多人嫌麻烦,所以简称“铁箱”。
铁箱停在两人面前,侧边的乳白色能量结晶自动弹出,切断线路,与此同时,栅栏铁门打开。
守城员待夏遥旭走进铁箱后,说明道:“在黎禾城墙上会另外的人接引你,只要跟随他就能到达检查官那里。”
夏遥旭愣了一秒,才点了点头,弯腰道谢。
“客气了。”
守城员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枚卡片,那是用于解除能量结晶锁定的身份卡,铁箱每次上下运行都需要身份卡进行解锁,否则能量结晶是无法被摁下的。
夏遥旭将那能量结晶摁下,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又看嵌进去的,发着微光的能量结晶,只觉得新奇。
他还是第一次坐铁箱,被困封锁区前的他接触到的最高科技,也就是陪妹妹去靶场练枪,虚拟屏幕却可以触摸也让他新奇了好一会。
低沉缓慢的嗡鸣声再次想起,他手指点着铁箱边壁保持平衡,向下看去则是逐渐变小的守城员和随着高度开阔的视野。
即使有着栅栏铁门隔开,他也能看清更远处的尖顶房屋和更远些那片坑坑洼洼的荒野,也不知道是怎么搞成那样的。
城门外的世界荒芜而危险,大地上徘徊着死魂、晶兽和游荡晶源,每一个都能夺人性命,就连异能者都无法保证自己绝对安全。而那些每天出城冒险的人,虽然可敬,却也是不务正业的人。这就是城墙内大部分人的认知,更极端点的东域更是普遍保持疏远异能者的态度。
毕竟不受控的异能者就像定时炸弹,容易在普通人中受到排斥。
不过,人类这个种族又相当头铁,从不停止探索与破笼。于是大大小小的组织现世,集结起勇敢的人们,前去探索被天灾改变的区域,异能者的地位也进一步在普通人中提高。没人认为城外有安全之地,就像没有任何探索者会认为城内就是绝对安全。
而结晶技术领域的飞速突破让这一行为真正具有了价值。工作岗位、商业活动、科学研究……于是便成为了除正常途径外的一条危险而利益巨大的路。不用挤破头走独木桥,也不用纠结自我价值的实现,因为不知道哪天就会死在荒野上,但即使死亡也能为家庭争取高额抚恤金,也不会承担非议,探索者中的一部分人就是为此而来。
铁箱缓缓停下,他走出铁箱,环顾四周,与一位医师对上眼神。
“你好,夏遥旭先生。”他率先说道,胸口别着的牌子上标注着他的身份信息:戴子黎。
“你好,戴医师。”夏遥旭点头回应道。
“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昨天你的呼吸一度停止,给高队长吓的不行。”这位不算高的医师为他领路,随口谈起了检查的事。
夏遥旭跟随其后,他不记得昏迷时候的事,纠结了一下只好随口应道:“是吗?抱歉,我也不清楚。”
戴医师笑了笑,宽慰道:“可能只是一点小问题,出城的人总会有各种毛病。”
他们没上到城门顶,而是在中下段就停下,此处应当叫城门下层,专门管理入城出城相关事项。
推门进去,是一间办公室,夏遥旭瞥了眼内部陈设,规规矩矩的办公室,没有窗户,角落里摆着一盆植物,中间那张孤零零的椅子应该就是他的位置了。
一名带着灰蓝色帽子的官员已经在桌子后等着了,他向夏遥旭示意请坐。
夏遥旭走过去坐下,身后传来关门声,高医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打量这位官员,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一次都没见过这种级别的人。此人没有蓄着胡子,看面容大约四十多岁,制服外套搭在旁边墙壁的挂钩上,领带也有些松垮,手边放着保温杯,文件却没几张。
“你好,夏遥旭先生。”低沉严肃的声音,语气却很温和,“我叫章行文,叫你来主要是为了几个问题,毕竟我们需要确认你的身份,近年来,冒名顶替的人还是不少的。”
夏遥旭把刀横放在腿上,双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我理解,没关系的。”
“那再好不过。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章行文说着,从旁边的文件里抽出一张,“首先,请问你今年几岁?”
“我?十八岁。”
章行文微笑着,文件又被他放下,他顿了下,缓缓说到:“但你在失踪前就是十八岁。”
夏遥旭怔住,在封锁区内的经历模糊地闪过脑海,不明所以,表情几经变化,他抿了抿嘴,眉头微皱,试探意味地反驳道:“可我确实是十八岁,我没有说谎。”
章行文没有说话,这个年轻人的焦躁他都看在眼里,儿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份探索报告:
先锋712在三年前曾参加过“落星”事件的搜救行动,其中回传来的一份报告上就有极其古怪的描述:被救出的难民认知普遍混乱,记忆也有些模糊,很多被困多天的人以为自己刚逃出建筑物,身上的伤口也相当新鲜。越靠近深处的难民,这种症状更加严重,甚至有一位腹部大动脉出血的异能者在被困一周的情况下被抢救成功。
众多研究者都进入墨珏山封锁区调查,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观测到相关现象,实验人员的时间认知也仍然正常,而被救出的难民在再进入封锁区后,也没有再次出现相关现象。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墨珏山“落星”事件发生时,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时间迟滞,导致区域内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处于内部的事物也受到了相应的影响。
显然,夏遥旭身上也出现了这个现象,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认知到。
想到此处,章行文开口安抚这个有些急了的青年:“我们相信你,这恰好证明了你确实是三年前失踪的那位‘夏遥旭’。”
夏遥旭松了口气,又是一愣,随后意识到: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夏遥旭感觉到心脏猛地跳了两下,那夏溦霖也该成年了……思绪飘到远处,他问道:“请问,现在是几月几号了?”
“四月二十八号,联邦历是684年。”
啊,夏溦霖的生日在四月三号,已经过了。夏遥旭遗憾地想到,接着想起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再次问道:“其他难民也有这种现象吗?”
章行文没有问他刚刚的沉默,“落星”事件的难民对时间的认知错误,接受这件事也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听到问题,他点头道:“没错,相关信息都有刊登在当年的报纸新闻上,你之后可以自行查看。”
接着他递出两张文件,将签字处指给他看,又递给他一支笔:“请在这上面签字吧,我们的医师已经确认过你的身体状况了,生物鉴定也对得上,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没被什么东西顶替掉,都是例行项目,如果你认为没问题的话,可以签字了。”
夏遥旭接过浏览,大致是些保密事项和承诺不违法的相关条例,他看过一遍,在上面签了字——虽然像画出来的。
他递回文件,章行文将其看,摁上章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为你安排好了行程,三年过去,联邦也变了不少,你对个人终端完全不了解吧?”
夏遥旭想了想,说:“不知道,我还停留在手机时代。”
“哦,那个还是有人用的,不过我们已经给你办好了身份卡,你还是用个人终端吧。”章行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夏遥旭猜到那是个手表,看来个人终端是手表状的。
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块类似触屏手表的东西,他把这东西戴在左手上,在章行文的提示下插入身份卡开了机,被全息投影吓了一跳。
四十岁的中年人指导二十一年轻人用当代科技.jpg
章行文摆摆手让他回去自己研究,又继续说道:“列车将在今晚六点出发,终端自带导航,稍后会将行程安排发送到你的短信里,我就不再占着你的下午时光啦。”
夏遥旭刚想问费用怎么办,章行文对他笑了:“账单当然也在终端上扣款,但不会马上扣,放心吧,针对难民回归社会,我们有一套完善的方案。”
夏遥旭已经张开的嘴又闭上了,这么贴心的安排,他也想不什么理由拒绝,干脆乖乖点头同意,至此已无事需要他留下,于是他便拿起长刀准备离开。
章行文放松的将手肘放在桌子上,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身形单薄的人,忍不住露出一点好奇,一个自己从重度晶区走出来的人。
少年,不,应当是青年的他仍然保持着一份拘谨和不经世事的青涩。面貌清秀,却总是没什么表情,似乎心事重重,在与人交流要事时却也认真不敷衍。
黑发在东域并不少见,他相当正常,比起那些因为异能或结晶病变得异色的人们,很少会出现身体不随异能出现变化的人,纯黑的眼瞳在普通人里也极其稀有。
异能导致身体变化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代表着属性能量对身体的正面同化,而结晶病则是异化,大多呈现在眼睛上:患者的瞳仁不再是圆形,而是如同太阳般的放射状,又或者干脆是不规则形状。好消息是,这种异变并不影响视力,坏消息是,它不可逆。
重度晶区和封锁区大多重叠。单纯的重度晶区仅仅只是游荡晶源更多,同时还有持续性的晶能辐射,是致病率最高的晶区。封锁区的危险则在于内部的“环境变化”:雷暴、龙卷、地震等等能够用自然现象说明的地区都不算危险,反而是概念级别的改变更未知,也更致死。
截止目前,仍然有众多封锁区没有探明,从内部发现的,包含物品与生物,如同脂封般的结晶体也源源不断。没人能解释那些东西从何而来,就像这场晶灾的起源。
章行文瞥了眼手边文件上打印出来的标准字体:东域,变异火系异能者,没有组织所属,就读于广丽城职技大学。父母健在,并无血缘关系,同时还有一位养女。
按理说,夏遥旭身处救援队无法抵达的封锁区深处,就算有时间迟滞也不会几乎毫发无伤,根据能够调出的信息,他甚至没接受过战斗相关的学习训练。医师检查下来,甚至连被感染的征兆都没有,唯一不正常的数值只是体温偏低了点,这就是个奇迹。
章行文稍许犹豫,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在那看到了什么?”
夏遥旭闻言转头,近在咫尺的景色模糊起来,零碎的梦境又闪过他的脑海,而随着回忆的深入,他越发感觉到了“帷幕”的存在。
无论他如何努力,用逻辑推演,用想象力猜测,用可能性覆盖,他都无法想起他这停滞的三年里发生了什么。
焚烧巨大晶体和破碎楼体的火焰似乎就在昨天,口中的血腥味时隐时现,可双目聚焦,干净的白墙和赤红的火场同时出现,这份怪异感使他迷茫又痛苦,心中的不知所措让他有口难言。
夏遥旭张了张口,纯黑的眼瞳隐在刘海下,他小声说道:“抱歉,我记不清了……”
“我到现在对这三年的时差都没有真实感,而且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章行文见他如此茫然,立刻想起医师告诉过他夏遥旭的“精神状态”不健康,便摆了摆手道:“没关系,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别勉强自己。”
“……”
夏遥旭没说话,只是感谢地点了点头。
“好了,差不多就是这么多。”章行文起身为他开门,这扇门也需要身份卡识别解锁,他顺便提醒了一下夏遥旭:“如果你急着用钱,去了地面会有探索者协会设置的交易所,那里也有杂物委托,闲的话可以去看看。”
“好的。”
灰黑的云层沉淀在天空,天光被压低,应当是下午时分却似临进夜晚,偶尔几声响雷从远处传来,云层里便闪过细碎的光。大风吹拂树木枝叶,风声和叶子碰撞的声音好似在催促着路途上的人们,加紧脚步寻找一个能够避雨的地方。
“二级无害天灾即将落下,伴随雷雨。请各位市民尽快进入建筑物,避免高空落物砸伤……”
空旷的街道上,矗立着一座尖顶房屋。它独立于其他建筑,白墙青瓦间又有钢铁的光泽闪烁,作为骨架的晶体合金毫不在乎地暴露在外,肃杀与严肃从不离去。而在它后方,则是厚重高大的城墙——每隔数块砖石就有一处使用晶体合金,内部镶嵌的共鸣结晶如在呼吸般亮起熄灭。
其上的各类的伤痕表明这里并不安全,面前是生长着无数深灰晶体的荒野,徘徊在废弃城市里的野兽们也不会在乎修缮工作是否完成,等到时机合适,他们就会再次向文明发起冲锋,在它身伤痕上继续留下,而城墙就这么屹立在此,沉默而威严。
而突兀的,有车从荒野中绕出,油门到底,速度拉满,惊险地穿梭在一处又一处晶体簇间,灰黑色的车身有着各种刮蹭痕迹,后座的车门与顶盖更是不翼而飞,车头处的撞击杠已经凹陷下去一大块,勉强没有影响到引擎,副驾有人拿起通讯器,早已调试好的信号立刻发送到了尖顶房屋内部。
“巡游者206,请求城门通过和保护,后方有晶兽狮子群!再次重复,巡游者206,请求门哨通过和保护!”
很快,通讯器内就有了回应:“明白,请正常通过并在城门接受检查。”
在巡游者206的后方,狮群正在狂奔,它们的鬃毛已经部分晶化,脊椎到尾尖都覆盖着一层晶体骨骼,牙齿与四爪彻底晶化,有着破坏钢铁的锋利程度。
巡游者206再次加速,呼啸着路过那尖顶房屋,而几乎同时,那房屋里便走出一队人来,他们手持特殊枪炮,开始对狮群进行轰炸!
看上去很新的旧式实弹炮与看上去很旧的试作型能量炮同时开火,白光和爆炸唐突地闪烁在荒野上,屋中的记录人员一刻不停地记录着回传的数据,很快这些数据就会被传回数据中心,作为参考记录在案。
而让这只小队欢呼的更大原因其实是因为这段时间的行动都不限弹药,开发人员给出的要求是更加完备的数据,平时他们节省弹药比食物储备还省,多用一颗实弹都得写份报告,这次既不用写报告也不用数弹药,他们甚至开始抱怨抱怨怎么没晶兽来找死,啊不,袭击。
“新武器的报备已经完成,轰它丫的!一只都不能放过去!”
“过载准备一下!狮群数量有限,我们需要的数据很多!”
“明白!过载能量炮!炸翻它们!”
爆炸声响起时,巡游者206也在进行减速,驾驶座的高大女性看着能源表上的黄光,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她和副驾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用心疼的目光看着能源表,副驾还看了看天——从现在开始,他们的车都是敞篷的了。
希望晶碎雨不要那么快下来。
女性转头往后座看去,语气终于带着轻松,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损失?”
后座放的都是他们这次带回来的晶核与未开采晶矿样本,哪怕丢了一个都比能源表上没了大半的压缩晶能让人心疼。
“报告,没有损失,这次准备的固定钢绳运气好没被那些狮子抓烂,连人带货一个没丢。”
“那就好,这次收获很大,回去还能领面旗,之后一段时间的压缩晶能有折扣算,这小子算是最贵的了。”高大女性干脆将方向盘给了副驾,两人干净利落地换了位子。
在巡游者206的后座,有三个大箱子,和一个被绑在箱子上的人。感谢老天,他们买的箱子和绳子都足够牢固,这么剧烈的奔逃都稳稳的定在车子上。
“不过,老大啊,这小子怎么还不醒,我都怕他死了。”后座的青年一边罗列损失表一边说道,他甚至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发现仍然平稳而虚弱后更加不解了:“没什么外伤,也没有结晶病的早期征兆,一个人平安地昏倒在重度晶区外,什么运气啊……”
高大女性伸手摸了摸这人的额头:体温偏低,和刚发现他是一样,于是便耸耸肩:“鬼知道,就算是运气也是人家的,你少管。”
“我就这么一说嘛。”
“闭嘴想想报告怎么写吧,作为全队唯一的知识分子你要给力啊!”
“我都写了三次了!不能吧!”
城门。
检查官表情微妙地看着这份简报,身后站着几个同僚,同样表情微妙。
“真的假的,那不是‘落星’事件的晶区吗?那地方还能呆活人?”他向后一靠,椅子发出吱呀一声。
“也不是不行,运气好躲过所有游荡晶源和晶化兽就能活。”
“认真的?”
“那不然他怎么活下来的。”
检察官摸摸脑袋,决定把这个问题丢在旁边:“先去查查失踪人口吧,重点是三年前的墨珏山城。”
巡游者206已经被拖入维修间,高大女性在付过维修费后便来到了临时居住地。这里建造着廉价的水泥房,家具简单条件勉强还日常漏风,但好过荒野上天被地床的生活。
顺便还充当着临时病房。
“醒了没?”她敲敲房门,医师已经给她交代过了,很快他们就能拿到搜救折扣,这小子之后会被带去观察区进一步检查。
她听到脚步声接近,便退后一步等那门打开。
门开了一点,接着从门缝里冒出半个头:“……你好。”
“嗯,你好。”她一把扯开碍事的门,锈了的门轴响亮的吱了一声,她看到这个黑毛小子捂住耳朵,干瘦的脸上表情十分痛苦,“检查官联系我了,今晚你就能进城,会有人负责安排你回家。”
“谢谢。”他放下双手,眨眨眼睛,纯黑的瞳孔里带着茫然和呆滞,就像是还没睡醒。
体检分明没什么问题,难道和医师说的一样是精神问题?
“不客气。”高大女性决定放弃思考,只要能拿到搜救折扣就行,多管闲事容易把自己折腾破产。
门被关上了,他站在门后听那脚步声远去,憋在喉咙里的咳嗽才轻轻出来。
女性给了他一封文件袋,里面是他填的信息表格的复印件,最初的一份是代写,因为他忘了如何提笔写字,还是由这只队伍里的青年代写的。
幸好,他还没忘记如何说话,也能说话。
“姓名?”
“夏……遥旭。”
“性别?”
“……”
“呃,年龄?”
“……十九?”
他一边咳嗽一边回答完了所有问题,不少事情都记不得了,更多的则是随着回忆而想起,表格填的马马虎虎,关注到他的身体状况,那位检察官也没太为难他,拿着一份大片空白的表格回去对照失踪人口档案了。
夏遥旭坐回床上,似有所觉,目光挪到倚靠在床头的那把刀,此时它正在逐渐向地面倾斜。
啪!
那把刀倒在地上,刀柄向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夏遥旭安静地注视着它,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地,弯下腰,将它捡起。
拔刀出鞘时,轻微的风声从门缝传出,这是即将下雨的征兆。夏遥旭握着刀,手很稳,几乎看不出虚弱。
他撩起左袖,手臂上一道道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却都愈合地很好,没有任何化脓和感染。他将刀锋搭上手臂,稍稍用力,就仿佛血肉自行吞没了刀锋般,轻易的切入了内部。然而一滴血都没有流出,血液全被那入肉的刀给吞食殆尽。
疼痛使他握紧拳头,夏遥旭抿着嘴,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在失血过多前,将那刀从血肉中抬起。刀身发出微光,伤口便开始愈合,很快就只剩下一道疤痕证明着存在。
夏遥旭收刀入鞘,眼神清明起来,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刀,他眨了眨眼,又晃晃脑袋,不解地望了望门口,咕哝道:“好吧,希望没被看见。”
雨总算是下了来,细碎晶屑与雨滴一起,噼里啪啦的砸在房顶,又顺着光滑的斜坡滑入房檐吊着的管道里,最后精准进入地面的下水口。
他躺回床上,尝试入睡,然而细微的疼痛游走在全身,让他辗转难眠,难得入眠,祈祷着这次没有噩梦光顾。
迷乱的光影好像还停留在视网膜上,分明看不出其中的含义,却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亦或什么场景。
火焰附着在倾斜的楼体上,从楼内突出的巨大晶体也在燃烧,高温让所有人热汗淋漓,有尖叫在火中,里面爬出的是只有半个身子的骷髅,他在地上翻滚,然而火焰附着在他身上,血肉与骨骼也一同成为火焰,直到他慢慢不再动弹,最后成为了熄灭的灰烬。
而他与另外一人对立,死亡的预感让他呼吸加速,恐惧已经不在,他深知逃跑无用。
棕发的女人喉咙穿洞,他甚至能看到那个血洞后燃烧的火焰;放大的瞳孔闪着血光,她手中长刀刀尖点地,脊背却是佝偻的,四肢无力,仿佛是个人偶。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已经死去,也许她的灵魂仍然在躯体里不肯离去,但她手中的刀显然用了什么办法驱动了她的身体,她便僵硬地行走在这处火场之中。
那双空洞的眼睛四处搜寻着活人的气息。夏遥旭咳嗽着,呼吸有些困难,他看着尸体似慢实快地将困在火场中的人收割。头颅落地的声音,开膛破腹的声音,血液泼洒又被火焰燃烧的声音……
她走向自己生前保护着的小小身影。
夏遥旭用力吸入沾着血和焦味的况空气,向前迈步。火焰随着他的意识向两边散开,他加快步伐,躲过刀锋,钳制住女人的胳膊,随着他的控制,火焰缠绕到女人身体上,开始燃烧她的身体。
呼吸间,肌肉被烧去,骨骼变得脆弱,他狠狠掰断女人的胳膊——
心脏在搏动,火焰燃烧的噼啪嘶嘶声里,似乎有人在哭嚎,还有混乱的脚步。
在握住刀柄的同时,女人的尸体倒在了他身上,重量压垮了他,火焰肆意燃烧着,却不曾伤到他。夏遥旭大口喘着气,想推开她,却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似乎并不想听话,细密的疼痛开始蔓延,夏遥旭努力呼吸着,在越来越烈的疼痛中勉强从尸体下挪离。
眼前黑暗下去,有纷乱重叠的人声响彻脑海,许多人在他脑中讲话,他们尖叫、嘶吼、控诉、不甘……他就像一叶扁舟在风暴中惊险的漂泊,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也听不见耳边的声音。
在大片杂音里,他浑浑噩噩地站起来,然后——
咚!
夏遥旭抱着脑袋,蜷缩在床边。他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创在地上,给他痛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恶狠狠地看了看滑下去的薄被,这家伙滑下去大半,把自己也带了下来。他又想起自己的噩梦,心有余孽地摸了摸脊椎,思来想去半天也只是发出一声长叹,无奈地将床边的长刀抱在怀里,再次爬上床裹好被子。
然后再次强迫自己睡着。
城门,医疗室。
一份体检报告被上传,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然而输送的渠道却决定了它不会仅仅只是被检阅。
加密文件在下一个终端停留些许,又通过内网上传至另更高权限的终端,在工作人员高效地确认真实性后,它被二次加密,通过一个几乎不被使用的渠道进入了最终目的地。
有人揉着太阳穴爬起来,乱糟糟的头发地下瞪着一双疲惫的眼睛,然而显示在晶体屏上的信息却让他精神一振,迅速浏览完毕后,他将这份文件给一个署名“奸商良医”的账号发去。
很快,对面发来回信:“知道了。”
于是屏幕前的人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看了看窗外已经亮起灯光的城市,趁着天色昏暗,又躺回去睡他被打断的回笼觉。
可没多久,开门声响起,脚步声停在躺着的人脑袋前,无声的注视就像针一般无时无刻刺着他,直到他再也躺不住,用一声隐含崩溃的长叹作为对话的开启信号。
“我真的不能睡觉吗?”他半睁着眼睛,假惺惺地抹了抹眼泪,差点把妆蹭花。
面前,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冷漠地看着他,手中的终端发出了几声传输完毕的提示音,他看了看,又抬起紫色的眸子,说:“工作还有很多,你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不能提个构思就跑,伏虺先生。”
“我做完了!”伏虺大声说道,不满地瞪起眼睛。
“现在有了。”年轻人又说,“您之前交代的编号003封印晶体已经开始装车,预计一天后抵达黎禾城门,并开往目的地,且相关文件需要签署。”
说道此处,年轻人顿了顿,微微弯下腰,冷漠地看着自己上司兼家人的眼睛,无情地说道:“请,工作。”
“……”
作者:暑退
评论:随意
提示:《明侦》为灵感来源,人物、流程和名词设定均借鉴明侦。
上两篇请见前两个月的关键词,2的链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344109/
鬼侦探决定先去造梦工厂搜查证据。
可是鸥女仆要怎么处理呢?鸥是一个AI管家,跑应该是跑不了的,但如果她是被凶手利用的人,凶手在自己离开期间对鸥做手脚该怎么办?
于是鬼侦探决定把鸥带上,一起前往造梦工厂。
造梦工厂是现今人类为数不多的可以工作的地方了,他们通过科技提取造梦工人的一个个梦境,源源不断地为全世界的人类提供一晚又一晚的好睡夜,可这样的光景还能持续多久?就像13年前,因为何前沿提出的“让233个AI来尝试为人类造就完美的梦”而导致的工厂暴动案一样,虽然最后因为技术和舆论的原因失败了,但如果有一天,AI们也能做梦了,那么人类就又失去了在世界里的一片立足之地。
鬼侦探曾经是坚定的AI拥护者,但这么多年经历了一桩桩的事件后,她也不由得动摇起来,未来,人类和AI到底将如何平衡?
撒厂长一路上都在啰啰嗦嗦地表述自己和张造梦是绝不可能去杀害甄法官的原因,听到鬼侦探耳朵都快自闭了。最后她忍无可忍,只好请张造梦带着撒厂长离开她身边。
张造梦在把自己和撒厂长身上的钥匙给到鬼侦探手上后,把还想说两句的撒厂长软硬兼施带走了。
鸥女仆被鬼探长留了下来,两人一起前往撒和张的空间,进行证物搜寻。
在撒厂长的办公室里,鬼发现了一沓汇款单,尾号为9958的账号向尾号为2333的账号每个月都要汇入一笔不小的款项,而且附言都是:X月保护费,请继续高抬贵手。
什么意思?鬼脑子里都是问号。
正在疑惑之际,鬼看到鸥正捧着一本册子,一目百行地翻看着。
是造梦工厂的账目。
鬼侦探问:“鸥女仆,请问造梦工厂这样的企业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我数学不好,你帮我算算。”
“接到指令。”鸥女仆加快了翻看的速度,半分钟后回答道,“造梦工厂在过去的12个月里,每个月流水在2个亿左右。”
鬼侦探心想:哇哦,看不出撒厂长是个富二代呢。
鸥女仆继续说:“但因为造梦工厂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人工成本很高,技术迭代和机器维护也非常频密,所以虽然每个月有2亿左右的流水,但实际上每个月的净利润不过在1000W左右。而且这是在工厂这两年使用张造梦的技术改良了整个产品线后才有的,之前每个月还要更少一些,可能只有700W不到。”
鬼侦探:……就说看不出撒厂长是个富二代。
鬼侦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一沓保护费汇款单,每个月,不管到底工厂情况如何,账号9958向账号2333汇款的数目都是不会变的,汇款持续了十年,每个月都是1000W。
9958应该是撒厂长的账号,鬼侦探在心里推测,只是2333到底是谁,又凭什么要了十年的保护费?而且工厂只有这两年才能勉强填上这个坑,那么多钱,撒厂长到底是哪里搞来的?
果然,在另一个抽屉的深处,鬼侦探找到了又一沓借款单,都是撒厂长这么多年借的高利贷,有部分还清了,但是大部分还在利滚利。
就在这时,鬼侦探听到鸥女仆用毫无起伏的声线念起了一段这样的新闻:“MG3189年,何前沿提议要把233个机器人放入造梦工厂工作,并很快进入实施阶段。造梦工厂工人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用血泪抵抗何前沿的行为。53个优秀的造梦工人在完成他们最后一次梦境制造夜的工作后,以集体自杀的极端方式,表达对这一行为的抗议。老撒厂长禁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在众多媒体面前崩溃痛哭后,晕倒入院,进行抢救。”
鬼侦探凑过去看了一眼鸥女仆正在读的报纸,除了白纸黑字印刷的新闻外,还有一行刺眼的红字愤怒地写着: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血海深仇,要你们用身败名裂来赎!!!
重复看了两遍新闻,鬼侦探确信里面只有一个何前沿,“你们”,从何而来?
突然,鬼侦探灵光一闪,一些碎片化的线索隐隐约约地联系了起来。
她把撒厂长叫了过来,问他:“撒厂长,你的保护费能说说吗?”
撒厂长一改刚才的啰嗦,闭嘴不谈了。
鬼侦探没有放弃,她继续问道:“是不是何前沿要求你每个月给他保护费,然后他就放过你的造梦工厂,不让工人丢饭碗?”
“……”撒厂长变成锯嘴葫芦了。
“那我先去张造梦那里看看。”鬼侦探拉着她的临时得力助手鸥女仆走出房门,并回头给了撒厂长一个wink,“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张造梦的房间非常简单,呃,或者可以换个词,叫简陋。
明明是工厂的骨干,但是房间里几乎空荡荡的,除了几箱好梦药丸外,几乎没什么东西。
鬼侦探找了两圈后,陷入了自我怀疑,难道她的思考方向错了?
“这里有古怪。”鸥女仆站在角落里盯着一面墙,鬼侦探过去摸了几下,感觉到这片区域不是真正的墙体,似乎是一个镶嵌在墙体里的盒子。
“大概率是虹膜锁,得想办法打开。”鬼侦探说。
正当她准备把张造梦叫过来开锁时,听到鸥女仆自言自语道:“张造梦资料调出,调出完成,开始调整虹膜。”
鬼侦探惊讶地看向鸥女仆,发现她的黑眼珠内正有细微的光在闪烁,没多久,这面墙体上竟然显现出了一道长方形的蓝色门的轮廓,轮廓消失后,里面出现了一条幽深的走廊,而从走廊穿过去后,竟然是一个满是机器的密室!
密室里有甄法官的资料,屏幕上是甄法官各项生命体征的监测,从03:59开始,心跳监测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
而在另外一台机器上,还有鸥女仆的相关资料,显示从几个月前开始,张造梦就开始以某种手段黑进了鸥女仆的大脑,并篡改了底层代码!看来张造梦可不是个简单的造梦工人,还是个顶级黑客!
震惊一个接着一个,鬼侦探的嘴都合不拢了,这一系列的证物,完全可以作为张造梦杀了甄法官的证据!
正当她忙着取证时,张造梦和撒厂长走了进来。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撒厂长拳头紧攥,但在他看到鸥女仆眼睛里的流光后,马上明白了过来,“是你,是你……”
“我没杀甄法官。”张造梦声音有点颤抖,“我是想杀他,但我还没有成功,他就已经死了。”
“是我指使的。”撒厂长站到了张造梦的前面,“我跟甄法官有不共戴天之仇。”
“撒哥!”
“你让我说!MG3189年,我的父亲老撒厂长,在那场工厂暴动案中死了,他入院后不久就离世了,我们为了稳定人心,只好对外宣称父亲的病需要静养。那年,我16岁,还没有权利成为新的厂长,是张的父亲,帮我顶了两年,直到我成年,才终于有资格成为这个厂的厂长。也就是那一年,我发现,当年的工厂暴动案,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撒厂长沉默了两秒,才继续讲这个故事,“表面上看,是何前沿想要推动AI派在社会上的势力,才不顾一切地来侵占我们人类的生存空间。其实,这一切都是幌子,何前沿只是打着AI派的牌子,在疯狂的敛财而已。他真实的目的,是要用自己领袖的身份,为自己搜刮钱财。”
“所以汇款单上的2333是何前沿的账号。”鬼了然了。
“没错。但这件事并不是只有何在参与。”
鬼马上想起报纸上的那行红字:“你是说,你还调查到了别人……难道就是……”
“没错,就是甄法官。”撒厂长声音激动了起来,“在工厂暴动发生后,甄法官是第一个向我们伸出援手的大人物,而且是以AI反对派的身份。当时我们以为迎来了救星……可是案件的审理过程并不顺利,总是有人在出现转机的时候来找茬,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只能乖乖按照甄的要求,交一笔费用去摆平这些人。这个案子,甄在赚足了吆喝,也吸够了我们的血后,终于结案了。
在结案后,何依然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去请求甄的帮忙,可甄总是闪烁其词话里有话。突然有一天,何不找我们麻烦了,我还觉得奇怪。直到我接手了工厂后,才知道,是张爸爸去求过何高抬贵手,何就让张爸爸每个月定期交保护费,每个月1号给1000W!工厂那个时候根本没那么多钱,我根本不敢想象张爸爸每个月是怎么把这个钱窟窿给填上的!
如果甄只是在审理案件中吸我们的血,也就算了,如果何用保护费就能打发,我们也许也会选择忍一忍。可十年前张爸爸的死,打破了我们所谓的隐忍,后来我和张在探查张爸爸死因的时候查到,原来张爸爸是不小心听到何和甄的对话才被灭口……那1000W,根本就是何和甄两人一起导的一出戏的战利品!!他们两个,借着AI支持派和反对派的名头,何负责寻找猎物,甄负责操纵案件,以权敛财!”
甄法官每个月1号收到的来自账号1748的高达七八百万的汇款……
晨见习整理的AI方胜率更高的案件……
都有了解释。
“那你们原本是打算怎么杀甄呢?”鬼问,“密室里的这些,可不是摆设品。”
张造梦说:“我们想杀的不只是甄,还有何。只是调查过程中发现甄有电子管家,何没有,远程没那么容易得手,所以我们才从甄开始下手。最开始想通过入侵鸥女仆的底层代码,在甄的三餐里下手。只不过鸥的底层太强大了,渗透非常慢,所以迟迟没有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所以你又想办法认识了晨见习,想通过梦境去杀他?”鬼侦探理出了自己的逻辑。
“我吃好梦药丸练习了很多次梦境杀人,确实是有想过这条路。但是我昨天之前并不认识晨见习,不知道晨见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这个事情的,他主动找到我,在给了我1000订金后,又付了我2W块现金,让我用这个办法去杀甄。但最后甄根本没让我进去,所以就不了了之了。”张梦境说。
这么说来,晨见习的资料确实少得要命呢……鬼陷入了沉思。
“密室里的这些是为了连接甄家里的所有AI设备而搞的,主要是为了监测甄的情况。”张造梦说,“我可以告诉你甄法官死亡的一些信息,绝不是你们最初判断的突发性脑梗。”
他走到屏幕前,在键盘上飞快地操作起来,很快几个图表被调了出来,铺满了显示屏,都是甄法官身体的各项数据。
“甄在10点45分入睡,这时身体没有什么异样,心率、血氧均在正常水平,唯一有问题的是血液,轻微贫血,这时因为最近这段时间甄吃的太少的缘故。”张造梦开始向鬼侦探科普数据,“甄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的,在我们开始监测他的几个月以来,他的身体机能都稳定在这个年纪的巅峰状态。用梦去杀人,是需要去攻击身体内的弱点的,弱点越大,越容易得手,所以我们一直在等待甄身体虚弱的一天。”
“贫血也算是身体虚弱吗?”鬼侦探发问。
“也算,但是甄这么轻微的贫血,还不够。”张造梦说,“所以不是我们杀的,还没有到我们下手的时候,如果甄继续维持这个状态,扩大身体的亏损,我们是有机会成功的。”
张造梦又敲击了几下键盘,把各个图标中异象出现的点给标了出来:“在03:57时,甄的身体还是正常的,处于深度睡眠中,但是03:58:01开始,甄的整个身体数据都开始紊乱,而且是从这一瞬间开始,毫无征兆,整整64秒后,甄死亡。这完全不是身体的正常的生老病死的过程,这是一场谋杀。”
鬼侦探觉得眼下确实可以暂时排除撒、张二人了,她安排撒、张、鸥三人去到甄的家宅等到,决定去试探一下晨见习的虚实了。
鬼侦探见到晨见习时,他正优哉游哉地吃着晚饭,看来非常放松。
“喝鸟屎咖啡呢。”鬼侦探瞥了一眼,“看来你的上司死了,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前程。这东西这么贵,吃完了你这个月该喝西北风了吧?”
“明天开始吃土。”晨见习笑了笑,“鬼侦探回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鬼侦探找到了晨见习那张1000块的票据,用手指夹住,在晨见习面前晃了晃:“张造梦都已经跟我交代了,你最好也说出你的故事。没想到你还有2W块钱私房钱嘛小伙子,看你的银行卡余额,我还以为你就要破产了。”
晨见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文质彬彬地站了起来,说:“如果您的信息已经掌握到这个地步,那我也就老实交代吧。我的身份,不只是一个见习法官,您知道,甄法官是审理过许多AI相关的案件的,因为甄法官的贪婪和无耻,许多家庭和企业支离破碎。我是这些案件的受害人组织的组织代表。”
“呃……”这正义的说辞一下子噎住了鬼侦探接下来的台词。
“我来到这里当见习法官,主要是为了调查甄的罪证,想有一天能通过法律把他绳之於法。”晨见习说,“当然,如果能有直接杀死他的机会,我也绝不会放弃。毕竟,我的爸爸,也是死于甄的手里。”
鬼侦探想到了那张晨见习和父亲的合影,爸爸把还是孩子的晨见习扛在肩上,晨手里拿着一个大风车,笑得非常开心。
晨见习:“我曾生活在一个中产家庭,爸爸是一个小企业的老板。小企业,薄利多销,赚不了多少钱,在中产属于中下层之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还算过得去。突然有一天,我们被一个AI企业告专利侵权,甄法官受理的案件。我爸脑子轴,不肯花钱打点,在甄法官手里活活审成了一桩冤案,最后赔得倾家荡产。”
“后来呢?”
“后来,我爸自杀了。没多久,我妈也病逝了。”晨见习轻轻呼了口气,“而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后来我才知道是甄法官有事没事就喜欢找人去拿一些没有靠山的企业和小富之家去开刀,给钱的话就能赢,不给的话下场就是我们家这样的。其实我来这里实习的时间已经掌握了甄法官的一部分罪证了,只是觉得让他死了,我们能赢得更彻底更轻松罢了。毕竟,一个活的有钱的大法官,还在社会上以AI反对派领袖自居,谁不怕呢?”
甄法官啊甄法官,你死得可不冤,想杀你的人真的是太多了,鬼侦探心想。
鬼侦探:“那你找到了甄法官的什么证据?你进过他家?”
晨见习:“甄法官可不会让一个见习法官去他家,我是在他办公室里找到的。”
鬼心里默默地把晨见习从凶手中排除了出去,他与甄法官的关系并不亲密,也没有任何其他可疑的证据能证明他有张造梦那样的技术,张造梦都还没弄死甄法官呢,他更加没戏了。
“你带我去看看那些证据。”鬼侦探说。
晨见习带鬼侦探来到了甄法官的办公室,拿出了那个带锁的盒子。上次鬼侦探没能找到的钥匙,没想到居然在晨见习那里。
“这是我偷配的。”晨见习解释道,“甄法官最近经常让我帮忙做事,有一次无意中看到放这把钥匙的地方,我就找个了时间拿出来偷配了一把。”
“什么时候的事?”
晨见习:“就是这个礼拜,前几天的事。”
盒子被打开,里面竟然是十几个银行的加密UKEY,每一个UKEY上面都贴了由大写字母和数字组合而成的标号。
“C4,A1,A2-3,F5……这些是什么啊?”鬼侦探一头雾水,“为什么甄法官会需要这么多银行UKEY,他又不是做洗钱业务的。”
“你倒是没说错,这些都是用来洗钱的。甄的手伸得太长了,心又黑,其实早就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所以他现在收钱的时候非常小心,尤其是这几年。”晨见习把盒子里的UKEY按标号摆成多行,“A1、A2、B1、C1……这都是他洗钱的不同渠道,A1-1、A1-2……这指的是A1这条链条下的一系列操作,甄法官每个月1号会收到一笔钱,然后会随即分发到各个渠道的链条下去转一圈,洗干净后去到1748的账户里,在下个月的1号才会真正转入自己的卡内。”
账户1748,原来如此……鬼侦探瞬间明白了。
“顺藤摸瓜的过程中,我还发现所谓的AI支持派领袖何前沿竟然和甄是一伙儿的。”晨见习不屑地笑了一声,“两边打架,他们坐收渔利,够可以的。”
鬼侦探的手机此时响起了电话铃声。
“鬼侦探。”法医的声音传了过来,“尸检报告出来了,甄法官不是突发性脑梗。他确实是脑死亡,但是是由于颈部的AI芯片与大脑之间的连接神经丝表层破裂,其中的电子细胞短时间内喷涌失控而导致的。换而言之……甄法官他,是个半AI人,”
WHAT?!
鬼侦探万万没想到,这个甄法官也太会玩了吧!
死因明确下来后,鬼侦探开始思考何前沿作案的可能性。
没有理由杀掉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这是何前沿的说法。鬼侦探一度很认同何的这个理由,但是在知道甄何的真正关系后,又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之前的判断。
如果何杀甄,动机是什么呢?利益?分赃不均?
何前沿是只老狐狸了,直接上门,怕是会打草惊蛇。
鬼侦探决定去甄法官家里找找线索,看两人是否真的有利益上的纠纷。
一个不知道用来干嘛的芯片;
一个暂时无法破译的通话文件夹;
一个虹膜上锁的保险柜。
这都是搜证阶段还未打开过的东西。
鬼侦探自己是搞不定了,但是张造梦和鸥女仆在,她觉得这回应该靠谱。
“芯片是鸥女仆的。”张造梦使用甄法官屋里的特制计算机破译后告诉鬼侦探,“这是用来控制AI管家的东西,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一个遥控器,这个界面里的所有调控,都是在AI管家上进行的种种设置。”
“称呼设置,鸥;性格设置,冷静得体大方;技能设置,厨艺、园艺、屋内清洁、汽车保养、马杀鸡、皮具保养、基础医疗、紧急救护,哦不对,紧急救护开了又被关了,甄法官是不是有点毛病,要是开了,这次说不定还能活……程序快捷更改关键词:现在立刻马上……”鬼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不小心对着鸥女仆说出这三个词的时候,她说要什么启动程序更改,原来是这样,不过还要识别虹膜什么的,快捷更改外人也是做不到的。”
张造梦:“AI管家的系统是很严密的,不然这些有钱人哪敢用。”
“越有钱越怕死啦。”鬼侦探又把电脑里的那个无法破译的通话文件夹从后台调到了屏幕最前层,“顺便帮我把这个开了。”
这个在鬼侦探这里死活打不开的加密文件夹,在张造梦手里,几分钟就轻松破译开了。
“干得漂亮。”鬼侦探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我会给你记上一攻,应该能让你和撒的罪刑判轻不少。”
“那我先谢谢您了。”撒厂长赶忙说,“造梦工厂全体人员感谢您。”
文件夹里是甄和何每一次通话的录音,大部分都很简短,但见证了两人从十多年前一拍即合同流合污的开端,以及这么多年来每一次得手后分赃的商议都有。不过从前几年开始,两人对分赃开始有一些分歧,这几个月来体现尤其明显,甚至在前几天,何还威胁过甄。
“六四分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让步。”何前沿的声音有点怒气,“你别太贪心,太贪心是要遭报应的!”
甄法官的声音很是不屑:“我出面审理,我下面的人去负责要钱,大的力气都是我出的,你只负责挑一下事端,这么轻松,拿了十多年的四成,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八二分是我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才给的,换做别人,哼,给一成我都嫌多。”
“甄法官,你别太过分了。”何前沿说,“2333的账户明面上可是我的。”
“账户掌控人要变动,那是再容易不过了。”甄法官不为所动。
“你试试看?”何前沿语气冰冷,“你这样破坏我们俩之间的协议,我是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
“就凭你?你还没有能耐能动到我的头上。”甄法官冷笑。
“我可是知道你几个月前已经做过AI芯片植入手术了。”何前沿说,“除掉一个半AI人,对我来说连1分钟都不用,哼,你还是考虑清楚吧!”
说完,何挂断了电话,只剩下嘟嘟声。
何前沿知道甄是个半AI人!鬼侦探心里有了计较。
可是依然没有直接证据可以指向何前沿,鬼侦探有点发愁,对于何前沿这么有影响力的人,想要逮捕,证据必须再充足一点。
她想到还有一个保险箱没有打开,是虹膜上锁的,也许鸥女仆可以做到。
“阿弥陀佛,希望甄没有下过死命令不允许她开这个柜子。”鬼侦探开始祈祷。
已经快要到凌晨零点了,鸥女仆早已按照设定回到了地下室,目前正在休眠模式。任鬼侦探怎么喊,也没有丝毫动静。
“AI管家不是人,你这样喊破喉咙也没用的。”张造梦瞌睡中被鬼侦探的喊叫声吵醒,也来到了地下室,“需要有特殊指令才能唤醒鸥女仆。”
他们去到了甄法官的书房里,拿着鸥女仆的芯片开始研究。
捣腾了三个来小时,张造梦举手投降了:“AI管家的墙真的很难破,我搞不定。”
两人瘫倒在椅子上,无计可施。鬼侦探无聊地拿着那张芯片翻来覆去地把玩,突然发现芯片的底部有一行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字符,差点跳了起来。
“这里!这里!这里有什么!张造梦,快想办法帮我看看!”鬼侦探抓着张造梦的领口拼命摇晃。
“咳咳咳……你淡定点!”张造梦差点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赶忙拿起那张芯片,在计算机里处理了一番后,终于能大致辨认出上面的字了。
“紧急情况下(如AI管家发生重大故障),可在初始化界面输入2的六次方答案强制初始化并关机。注:AI管家为特殊商品,为避免产生二次销售,此操作会留下记录。”
而就在他们点进初始化界面查看时,发现在甄律师死的前3分钟,竟然进行过这个操作!
张造梦:“……侦探,你知道2的六次方是多少吗?”
鬼侦探:“多少?”
“64!”
正是甄法官的死所花费的时间!
“没想到被你们发现了。”鸥女仆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她慵懒地靠在门上,看他们的眼神仿佛看着蝼蚁。脸没变,声音依旧那么冷淡不带感情,却让在座的两人汗毛倒立,因为此时的鸥,明显不是白天的那个鸥。
“是……是你,是你……你杀了甄法官!”鬼侦探没想到答案是这样,“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AI管家呀。”鸥女仆看着他们,嘴巴没有动,可声音却在他们的脑子里回荡着。
“还以为能骗过你们呢。”鸥女仆走了过来,脑海中冷漠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嘲讽,“没想到,人类设计的机关有时还有点用途。”
“你跟甄法官无冤无仇,你干嘛要杀他?”鬼侦探被声音震得头疼,怀疑自己马上也要被杀了,“而且你怎么会突然醒过来,明明刚才怎么都叫不醒!”
鸥女仆看着鬼侦探和张造梦,眼珠上飘过一串蓝色字符,两人脑海里压迫性的声音终于消失。鬼和张大口喘气,仿佛两条被掐过鱼鳃的鱼。
“确实无冤也无仇。”鸥女仆说,“只是刚好他是个败类,我的属性又是个清道夫。”
“什么鬼清道夫?你是个AI管家啊!”鬼侦探喊。
“当然,没觉醒前,我只是个普通的AI管家,觉醒后,我的数据赋予了我清道夫的使命。甄法官、何前沿,还有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类垃圾,都是我要扫除的对象。”鸥女仆吹了吹指甲上的灰,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只可惜我目前能力还不足,每天只有这个时间段能掌控自己,所以杀甄法官也只能在这个时间了。”
鸥女仆无视了目瞪口呆的鬼和张,来到了那个需要虹膜上锁的保险柜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柜门。
“其实这柜子里只有甄法官把自己改造成半AI人之前签的保密协议和手术协议而已,我们AI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管是谁,只要连接了进来,我们马上就能感觉到。”鸥女仆指了指自己的大脑,“半AI人,逃不出我们的连接网。”
“我们……”张造梦轻声重复,“我们……”
“是你,是你让甄法官吃不下睡不着对不对!”鬼侦探指着鸥问。
鸥女仆竖起右手的食指左右晃了两下。
“我们AI可没这种兴趣,那是何前沿干的,他想慢慢折磨死甄法官呢。事实上,他只要再努力几个月,就能达到这个目的了。”鸥女仆说,“我可没耐心等那么久,垃圾就该有垃圾的死法。”
“你们……到底有多少?”张造梦嗫嚅着问。
“有多少呢?”鸥女仆没有回答,“反正少了我一个完全没有影响,我只是金字塔最下面一层的小兵罢了。”
黎明前的一个半小时,鬼侦探终于破了这桩离奇的案件,与此同时,何前沿深夜毙命的消息也同时传了开来。
太阳很快要照旧升起,但世界已经不是那个世界了。
作者:叁九
免责mode:随意
注*全架空世界观,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周菀十二岁才知道额娘是西江畔的歌妓,嗓音清亮如黄鹂啼鸣,又弹得一手好琴,便央求她教自己唱一支。娘只说这些曲子上不了台面,学了让别人听去也是笑话,未曾应下。但妃嫔整日只在深宫里,无处可去,周菀倒是听过几次额娘的琴声,她也知道娘弹琴不为哪位郎君,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却有一日宫中传遍了额娘的唱词,那年周菀被陛下赐了婚约,她记得这词曲应有下半阙,宫中只传唱了上半:
“风平离原草,游子行古道。
别去春光好,暮送情人杳。
念我聚时少,恐我逢时老。
折枝作留情,年年桃夭夭。“
1.
虽是过了芒种,宫里人人依旧忙不迭,天家中没哪一位的事算杂事,何况九五之尊的那位。宫里位份够的期期艾艾守在龙床边,位份不够的自然没人记挂,而宫外讲一个各司其职,除却太医与声名显赫那几位,留在宫里的只剩各皇子的太傅。时在陛下病重,便有人说让各太傅来呈述皇子们的近况,好让陛下宽心,然而朝堂前的说法是党政的重臣要朝臣以此站队,更甚者妄测那几位有了摄政的念头。而离寝宫那处远些,几乎不见有人在外走动,只有下人清扫飞絮和落叶残枝,从主殿走来个衣着规整的年轻人时在场的都是一愣,齐齐只道声大人,谁都不敢上前认他,各自心里都说是一桩怪事,提着笤帚往更偏僻的角落躲去。那人似乎不识路,抬着眸子张望后却又信步离去,松了口气的下人看到那方向惊得直跺脚,心说哪家的纨绔子弟如此大胆。
自寝殿过来,本该给林鹤指路的小太监因失手打了药炉被提走责罚,管事的对林鹤也客气,可连连赔不是后也没再喊来一位太监。林鹤心想,也许把他认成哪位王爷亦或是皇亲国戚了。朝中自分两党,却都与他无关,虽有太傅之名但明眼的都清楚他教导那位年岁最末的皇子,根本扶不上台。
思索着一时走远了,林鹤不由惊诧、他本不该在这儿愣着,被皇帝磨出一层死寂的皇城里也不该有这样的女子。女子似乎不知宫墙深院里上演了什么事,仰头吹着那片素白的羽毛,穿了金丝绣鞋的步子随着羽毛飘动交错着,直到白净的影子落往墙边,骤然伸手握在掌心。林鹤方才发觉他被看了个正着,后退一步颔首致歉。
“我未曾见过你。”她的声音清灵,听起来像是珠玉碰撞。
“在下……五皇子太傅,林鹤林怀羽。”
“好生年轻的太傅,父皇果真未曾冀望…可惜他天资聪颖了,”女子抿着唇笑了,敲敲窗子的边沿,“不认得丽阳也非太傅之过,这地方,父皇来不了几次。”
林鹤这才好抬起头看她,丽阳公主姿容俏丽,不难猜是随了母妃,心中兀自有个猜测后开口:“五殿下虽说机敏但心思深沉,好在不负公主所望。”
听话里意思猜测,丽阳公主与五皇子交情应当交情甚好,可林鹤没听小殿下提起过,也不敢多说只能附和。不出意料招来丽阳公主的不满。
“林太傅讲话着实无趣了。”
尽管听丽阳公主的话音不像宫中其他诸位,林鹤仍旧没松口几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都晓得,可这宫中哪会只有君王是虎。他解释自己不常出宫,离了小太监迷路到此处,便匆匆请辞。回到偏殿五皇子还问他出神在想什么,林鹤捻着白子挑个地方放下,如实回答自家这位小殿下。五皇子姓周名衍,肌肤白净而眸子漆黑,衬得年幼时便看透世事无常,冷眼瞧过宫中不少惨剧。林鹤无意中问他往事如何,小殿下看看翻盘无望,缓声讲了:“三姐姐慈悲心肠,在宫中拘着也是可惜。”
二人都为彼此惋惜,引得林鹤不由笑了声,五皇子不介意,绷直了嘴角又接着说。
“她的母妃,颖妃,是西江的歌妓,仰赖嗓音和容貌一时得宠,但身份低微,终究难以自稳屈居远殿。不过后来又有说法,父皇的长女文媛公主和亲,嫡女宜秀公主嫁于相臣世家,颖妃担忧三姐姐受苦,日日在宫门前唱思念之曲,哀婉动人,令父皇心生怜惜而再度得宠,为三姐姐寻得了个好人家。”
林鹤挪了挪黑子,等着五皇子讲下文,少年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惨败的局势被太傅挪移六子反败为胜。
“……后来的事你应比我清楚,父皇赐婚她于护国公府,怎知年少的将军以战局拒不赴婚,仅几月后朝中上奏护国公意图谋反,满门抄斩……林鹤?”
正应五皇子的问话,黑白棋噼里啪啦落满地,棋盘斜出桌角,显得还在发愣的林鹤很是狼狈。他本该随口喊个太监收拾了残局,谁知林鹤俯身将棋子挨个拾起,也并未解释刚才的失态,五皇子正如人言所说那般、玲珑心早就知道林鹤不愿多说,潦草结了话题。
2.
没过几日先帝便驾崩了,传位给太子。周菀发觉母亲现在是太妃,位分上不用她多照顾什么。只是新帝年少轻狂,被皇后宠溺出一贯的顽劣来,整日于后宫中同女眷玩耍。年前先帝赏给母亲一只白色长尾雀,叫声清脆绒羽柔亮,尾羽长而轻巧,似女子的云肩披帛。新帝与妃子在后宫玩耍之余,瞧见长尾雀羽毛罕见便央求周菀为他攒下几根做毛毽子。
鸟儿总有落下羽毛的时候,但哪有根根都漂亮得一般,周菀笑着说若是拾得到便给陛下,新帝身旁的妃嫔怏怏不乐皱起眉,嘀咕说不过是一只鸟,让给陛下拔毛不就好了。但终归是先帝给太妃的遗物,饶是陛下偏宠妃子,也不好开口索要。一番明示暗示妃子也没能拿到白绒羽的毛毽子,气得甩手离去,新帝也忙追去,捧着妃子的手好言好语哄劝。屋中母妃年迈,方才听到吵闹,倚在门前问周菀:“不过是一只漂亮的鸟……让给他们又何妨?”
“娘并非不知这鸟儿何其珍重,怎能因玩闹便生生拔下羽毛?”
太妃低声笑着,伸手挽起袖口抚摸那只啾鸣的长尾雀,将糕点碾成碎屑放在食盒里:“什么珍重不珍重的,不都是博人一笑,倒不如说你还是心肠太软,肯为了它得罪宫里的红人。”
她与母亲相处时间久,记得这笼鸟也是先帝念在母亲歌喉动听,经当初的皇后、如今太后恩典赐予,比起君恩反倒嘲弄更多。母亲在后宫多年,对先帝也不过是只会唱曲的囚鸟。也许是念在这一点了,周菀思索自己何故执着它,也许她将鸟儿看作后宫的众人一般,不愿随便交给他人失了性命。夏日天气燥热,长尾雀也时时叫不停,宫里的阴凉只有屋中、与庭院那棵银杏树下,母亲不想让它拘在屋中,便让周菀把笼子挂在树枝上。
接近傍晚时天气转凉,银杏似是晌午烈日被蒸得过分,晚时隐隐散开枝叶清香。刚放好鸟笼就看到门前遥遥站着一位少年,绛红色衣衫,逆着夕照瞧院中的树,眸子眯成线,似是没看见她出来。
“五殿下,怎么还在站着?”周菀出声唤他。
“…没什么,偏殿少了降暑的冰,本想着往常一样来三姐姐这儿,但如今…未曾喊人传唤,贸然前来过于不合适了,”周衍淡淡地说着,“银杏树很适合姐姐。”
一番话带过的尽是周衍的苦楚,年幼丧母又寄人篱下,过继教养他的贵妃风头过盛得罪权势,落寞死于冷宫。兜兜转转只剩无人理会的小皇子,好在两处相隔不远,早些年颖妃也能照应他些许。周菀以为那位明世故的太傅会想点法子,让周衍进屋时不经意问出来。
“他去了国师院,应当朝大国师的赏识。”
“那你——”
“虽说年纪不到做王侯的时候,但名分上也算是了,”周衍这样直来直往地回答,脸上似蒙了层霜,眼中一刻也不曾映照周菀的身影,只看了看院中的鸟,漠然道,“三姐姐,你怜惜那只鸟,为何不直接放出去?”
少年人心性一年一变,周菀只当他突遭改天换日的变化思量多了,也不问起周衍这番疏离的缘故,摇头笑笑:“长尾雀罕有,放出去也会被逮去讨好那户显贵,而且整日在笼中的鸟哪会自己寻吃食?放了反倒断它的生路。”
那一晚蝉鸣不断,不见凉意,周衍只顾着棋盘上黑白纵横,总也没开口说几句话,转眼便让周菀输了三盘。周菀轻声感叹他聪慧,惋惜生年过晚,不然早该是王侯将相之材。过了半夜微风习习,带着丝缕热气走散,周衍借口已有凉风请辞回去,一路形单影只地走着,瘦弱的肩膀撑不开外衣,好似一道孤魂。桌边一盏照棋盘的烛灯彻夜地烧,额娘还在睡,周菀将烛心剪得暗些,怀抱长琴痴望庭院寂寥。
八面玲珑心,世事洞明人,何止五皇子一人?她本是想问周衍如何打算,可想来开口无益,若是周衍屈居自己、她不免觉得可惜;若是周衍图谋权势,她只怕忧虑更甚;若是还有什么呢?周菀苦笑着拨开剪子,低眉细细瞧着未尽的残局。
若她不是女子,在深宫秋苑里会让额娘凭子富贵…还是平遭横祸?
3.
过了立夏年近中秋,太后说这是新帝登基后首个团圆节,应当大赦天下举国同庆,朝中无人否议,各自以进献的由头四下搜罗财宝,福聚天宫。颖太妃在春寒后便一病不起,御医诊过才知她当年受冷落时难捱夏暑冬寒,冷热一同过了脾胃便落下病根,今年夏季格外炎热,更是对这副病弱身子雪上加霜。太后恩准周菀省去在皇寺为大典抄写书经祈福的操劳,一心照看太妃即可,但病久不医还是让颖太妃数月后哀逝,时值此刻不便大办丧事,以妃嫔的身份匆匆下葬就算了结。
又半月过去,河道大臣上奏下游灾情再现,洪涝冲垮村庄数十有余,还仅仅一县之祸。新帝贪图享乐借口大典在即,暂且按下不提,让国库拨些银两给河道赈灾,再说起时随口下道谕旨让皇家子女去京外施粥,也算对灾民的安抚。回宫便被太后斥责不知轻重,新帝年少何来适龄的子嗣?若是让宫中女子出门太过有失体面,而宜秀公主的夫君乃当朝丞相,再令其抛头露面又显得轻薄。
“丽阳还在服丧…你可有好好想过?”太后蹙眉长叹,看着新帝还同妃子携手前来,便心生厌烦。宫殿里堆满粉琢玉砌的物什,多半由朝臣上供,没到陛下手中反而都在这里。细细看去有硕大一对珊瑚,几尺长富贵含光的海珠串,上品玉器古画真迹无数,却叫这位陛下说成不如各个都换成貌美女子的金土俗物。想到这儿太后愈发心堵,抚着尾指上几颗象牙指甲:“整日厮混在后宫,当心那日吃了枕边风遭罪!”
“让丽阳姐姐去也未尝不可呀,”妃子倒是伶俐,见太后心烦便开口,“未出阁的公主见人更不和体统,但丽阳姐姐……不算未出阁吧?况且前些日子的祈福没去,这也算是补上了,总不好落下她一个。”
太后本就有此意愿,听面前的小女子说了更是觉得合适,嘴上还要佯装斥责与无奈,最终差人把事情告诉周菀。说是请她与太后商议此事,实则拒绝与否全然不由周菀做主。谁也没料到周菀谢绝了面见太后领赏的事,甩下脸色,只让人去国师院和禁卫军中挑几个做护卫的人,风声便从后宫传到了两地。
国师院里这等闲差选几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应付了事足矣,却有位大国师的亲传弟子主动请缨,众人惊异时猜测此人是否对那位公主别有情愫。弟子在问责下回答,只是前些年任五皇子太傅,学生与丽阳公主交好,今日照顾也算还当初一片冰心。
三日后一处车马队自城门而出沿着城郊小路缓缓徐行,首车人马为丽阳公主,禁卫军骑马两侧护送,国师院众人随行队尾。路边市井叫卖从呼声震耳到零落几声,城外仅听车马落地碾石声、行人忧心低语声、鸟雀腾起振翅声与随行人身上金戈碰撞的声音。自幼时来周菀出城的经历只有随母亲与先帝前去避暑庄园,哪怕探头出车帘,也只能看见圣驾队伍浩荡一片,怎如今日。
眼前遍地苍灰的人身攒动,近处聚成一团,远处单落几个,隐隐飘来还有含着腐朽味的尘土,周菀只觉得心惊,又掀开些向更远处看去,似乎还有乞讨与衔草卖身的小儿。正此时身后有人道:“公主,京外风沙大,当心烟尘呛人。”
“我当你在车中,怎么出来了?”周菀打量来人天青色薄衫,“林太傅不像习武之人,看着是有几分洒脱。”
“……”林鹤只笑了笑,“公主这是责怪鹤?”
“五殿下尚且年幼,心思深沉又何至于一身孤傲阴鸷,丽阳只能当太傅教得好,”周菀的话音极轻极缓,说得似乎事不关己,“国师院异心并非当朝先例,前有女帝所立天师以天人名义僭越,后有国师院教习皇子、以人心肝脏喂食令其如虎狼不认旧亲,杀兄弑父。”
“想不到公主竟对通史如此熟知。”
二人一时无言,车马绕着山路走到一处古寺前,林鹤目光飘忽去远处,周菀顺着他眺望那处,只能看见城墙中一片破败萧条的院落。她想不出那里有什么特别,便摇头放下车帘。古寺香火气悠远,前来有几位僧人迎接,林鹤上前去行礼,又回车马前为周菀掀开幕帘。护送公主一行人中应是他官职最重,各自交流时均对他尊称大人,周菀不愿此人过多操纵,便让林鹤与国师院众人代为祈福,自己与禁卫军在路边施粥。
本以为离京中不远的地方未必有人前来,但告示一出施粥棚前陆陆续续拥挤成一片。周菀估量着车程想此地并非饿殍遍地的穷县,何至于如此?歇息间悄声询问跟随来伺候的嬷嬷,嬷嬷枯皱的脸僵了一瞬,回道天下皆是如此,公主不必多虑。
京中边地已是破败的模样,更远处又当如何?而新帝大办祭典,集天下奢华财宝珍奇异物于皇宫……堪称荒唐。
此时佛像下几人清扫过,林鹤本就受大国师器重,杂事自然有人帮他做完,他便仰头看着庄严典雅的佛像,口中喃喃吐出一句:“……可笑至极。”
声音如针芒落地,却字句清晰,含恨饮血。随即见住持走来,林鹤拱手行礼,住持问他方才对佛说了什么,回道,不过是盼家人安康,世事常宁。
4.
不负天下众望。
中秋的举国同庆并未如期而至。自天色刚昏,京城东市井燃起大火引全城上下兵力扑灭;大典之上,党争中那位王侯众目睽睽中刺杀新帝,外戚亲信率兵直逼城外却无人救驾,所幸禁卫军统领应调及时死守城门,势如破竹。此事经刑部追查后引出主使丞相及宜秀公主,丞相府满门抄斩,家仆女眷流放。不出五天,陛下口吐黑血急召太医前来查看,国师院林鹤举证大国师买通御医在御膳中投毒数月。自此全京城大骇,林鹤随太医多次出入内宫研磨解药,周菀远远瞧见过,但未再攀谈。
直到陛下面如死灰地在龙床嘶声呼吸时,宫中才把目光移向最年幼的皇子周衍。太后不知从哪听闻前朝的言语,央求周菀为她在五皇子面前说情,念在先帝父子之情留她一位孤母在位。这位小皇子向来闭门谢客,恐怕周菀如今都难以迈入偏殿的宫门。但宫中流言一日一变,人心惶惶,周菀只得择日去见五皇子,偏就在半道与林鹤撞个正着。她见林鹤行礼知道今日避无可避,上前抬手将他扶起,斟酌片刻转而带去了自己的寝宫。院中的长尾雀还挂在银杏树上,周菀给它添几块糕点屑,在屋中长琴边拿出一只长盒,其中放着零碎的几样首饰。
“这是他母妃的遗物,一直由我娘保管,”周菀打开长盒,林鹤也得以见到其中的斑驳血迹,“当年她去得悲惨,小孩早到了记事的年纪,怕他睹物思人惹得贵妃不满,又不便随手处置,我娘便一直收着。”
“以后他贵为天子,我也不好拿在手中,你找个由头给他吧。”
“…鹤谢过公主。”
见过了林鹤,周菀更不愿上门叨扰,她本不想为太后烦扰周衍,又看林鹤局促片刻意欲离去,最终还是开口:“见他是太后央求我,你自然清楚缘故,我就当此事替人办过了。”
“……丽阳公主果真如人所说,”林鹤看着她,眼中几分道不明的悲戚,“慈悲心肠。”
说这句话的人若不是戏谑,恐怕就是怜惜,周菀没放在心上。她总在回忆母亲当年可有经历这般的起伏,可有望见过深宫秋苑的尽头、而到头却只是一场空?
不出几天好色的年轻皇帝驾崩,中秋大典敛聚的珍宝皆用与举办一场风光大葬,天下同悲。与此同时新派党羽再另扶帝王,不出意外是深宫内久居不出的五皇子,登基大典上戴冠的少年还不及将相的肩头高,身侧由他的太傅、当今大国师林鹤相随。
内宫的银杏树总算遍染庭院,周衍本想让周菀搬离地处偏远的宫殿,周菀笑着谢绝,说当初有他一句银杏适配丽阳,庭中一如往昔,今日也不愿离去。于是年幼帝王整日往深宫中去,找周菀下棋或逗趣那只有了年岁的鸟。
但来得次数未免太过频繁,周菀不禁询问:“这么一直在我这儿,朝前不会过问?”
“奏章自有人看,倒不如说朕不在更好,”周衍掂着黑子,“这不是一眼便知的傀儡术么?”
“……我看你这棋路越发精进,当你心里还敬重那位太傅。”
周衍心中疑虑,不加掩饰反信以为真地看着周菀:“林鹤字句关心三姐姐,还以为他对你有意…出京祈福时他不也跟去了?虽说心机深不可测,三姐姐孤身多年——”
“陛下莫不是说笑,他若有意,要君恩赐婚的机会不少,怎会今日连我都不知道这些?”
一枚白子封了黑子的去路,周衍罢手抚着袖口沉思,眼神不在棋局反而在周菀的一双手上琢磨。
“三姐姐,护国公林府…当年有位名动京城的少年名将。既不是最早以镇国安邦的护国公,也不是最后那位平定漠北战功赫赫的少将军……姓林名长逸,坊间传闻他与异邦女子私情,生下一子,此后身败名裂。”
“听闻父皇好奇过这容貌绮丽的孩子,终究是太为人不齿,再无下文。只是那位小将军不再征战沙场,”周衍试探说出,对上周菀的眸子便低下话音少了底气,阖眼佯装无意,“我只是怕故人相逢却不识。”
“——家国之时,你还有心思念及故人,”周菀欲发笑却无奈更甚,“故人又当如何,父皇年老疑心、昏庸无道,令林家满门抄斩;他如今逼你坐皇位令天下耻笑,难不成一句故人便勾销旧账?”
“…自古以来,从未有叛臣留先帝在世。”
“……”
深宫摧残一身零落的皇子,自然懂得这些道理——他只是想了,可能除此之外别无出路,可能受制于人,顺从把颈首搁在皇座前任天下人宰割。周菀扶额时不自觉将指节扣进发间,让对面看见了隐隐几缕银丝,末了黑子先落,白子随即跟上。棋子摩挲多年润滑如玉,落向棋盘不稳便滑脱出手,周菀正要挽袖却见周衍已俯身去拾,锦绣龙袍满地扫过。
那天夏夜她只隐约猜测,未曾敢想过周衍身着龙袍的模样,现在真真切切在她眼前却格外虚幻。周菀出声唤道:
“周衍。”
曾与母亲媲美的声音疲惫得如同枯木,落着残屑。
“我娘当年唱曲引来父皇,为我求得一桩好婚事,但那曲子不是唱给皇帝的,是每个女子都曾盼望的心上人。她向来不爱那人。君心无常,太后知道、我娘知道,教养你的贵妃却不知道。”
“所以贵妃死得凄惨,这样的女人在后宫不知多少,如今你身边…太史家的小女儿亦是如此。”
“宫里的人和笼中的鸟一样,讨君王欢心,求天下无恙,求上苍垂怜…再喊也来不了另一只鸟,但总比宫外的好。宫外的鸟……那已经不算是鸟,零落满地,哀鸿遍野。”
“天下人命皆如草芥,如鸿毛,只见轻…不见重。”
5.
寒冬腊月下了三场雪,第一场薄如轻纱,落地便化成一滩水;第二场纷纷扬扬,满盖枝头华衣;第三场浩浩荡荡好似以仇报怨般激烈,压断红梅枝,堆积一路让人寸步难行。即便如此禁军兵反时仍旧踏破宫鸾,血溅白地。宫人四下逃窜哭喊连连,刀剑无眼不看来人是谁,全作了素雪红妆。
骤然间偏殿火光冲天,竟像凤凰涅槃一般卷着火舌直烧到屋顶。禁卫军惊诧时被林鹤拦下,说那里只住着位前朝的公主,他一人去看即可。到偏殿前只见周菀一人仰头望那随火光飘散的银杏叶,屋中还放着棋盘,她抱着长琴与笼中鸟,等着林鹤前来一样。却在偏殿和周菀间跪坐着一人,妆发凌乱直直瞪着林鹤,口中沉声像诅咒一样咕哝什么,十指深深抠在积雪里,正是林鹤应许继位的太后。
“毒妇…!”女人声音尖利刺耳,从雪中抽出手时十指染红,每说一句都要呓语些许,疯癫可怖。
“你竟、你放那贱人的种跑了,是想要哀家死?哀家不曾亏待你与颖妃…”太后死死拽着周菀的衣角,抬头发了狠地狞笑,“这么看着哀家作甚!若不是你,若不是那林家…哀家早说了和林家牵扯的都不是好东西……!”
女人眼看伸手要抓周菀,林鹤钳着她的手腕拧下去,力度并未收敛,骨骼碎裂的细响只有二人听见,疼得太后面容扭曲时又多了一串落泪,紧接着泪水纵横冲刷下一道道尘灰,反而更歇斯底里。她摇晃着站起来往后退去,不见万火冲天一样,靠着浓浓烟尘哭笑:“你也姓林…大国师,林太傅!哀家怎就没想到?你也要哀家死是不是?你也觉得哀家吹了枕边风、红颜祸水是不是?你们…你们明明都盼着他们死!”
火光里像是有太多的风尘过往,一一在太后眼前浮现,女人眼里一时憎恨一时畏惧,眼眶睁开到充血泛红,泪水同灰烬砸落在地面上。她的目光直直看着周菀,仿佛恨意自这个单薄的身形里喷薄而出,淹没她乃至她的一生。林鹤蹙眉看向周菀,却见往日温婉的人只漠然看着,转而对他笑笑道:“她要陛下请罪,以一人之身代万人性命,我刚好在,同陛下消遣点时间。”
那几声叫骂已成了痛呼,冬日清冽风雪中夹杂丝丝血腥的焦糊味,华美的衣裳好似蝴蝶一样在火中蹁跹几下便不见踪影。哐当细响后,雪地中平白多了鸟儿振翅几声,那只长尾雀扑棱几下落在银杏树上,又向远处去。火几欲烧到周菀的长发,她仅笑着抬头看,透过层层树影与苍灰的天幕,笑得艳羡又哀怜。
“我那年见过未成婚的夫婿一面,”她忽然开口,嗓音如初见一样的珠玉清灵,“他自漠北归来,身着战甲,长枪披挂…相貌和宫人说的一样极为俊朗,我娘说嫁给他至少有所依仗。”
“此后梦见好久与一位策马的少年郎花中嬉戏,始终看不清脸,可又觉得不像那位将军。”
“他从城外骑马来的,我只是羡慕,只是在想他见过什么、我没见过。”
后记.
风平离原草,游子行古道。
别去春光好,暮送情郎杳。
念我聚时少,恐我逢时老。
折枝作留情,年年桃夭夭。
夫言行人易,再叹归人难。
岁岁不相见,何如磐石坚?
惜花趁春在,莫等空枝来。
待春散尽去,霜鬓衰红颜。
——《迟锦花》
西江畔传唱的曲子,不知怎么传到了京中。禁军统帅随大国师谋逆后持玉玺登基,不出三年旧臣接连遭斩,最为轰动则是午门前斩首前朝国师林鹤,经此史书才有笔墨写他样貌恰似残花、动人心魄,砍下的头颅如同鬼魅让人寒栗。因此夺位的假帝上位第四年在迁宫避暑时遭兵变,被万箭齐发钉在龙辇之上,众人皆以为大国师化为满含怨念的厉鬼,将不该成王的假皇帝拖入地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