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架空恋爱企】
【已完结】
昭和初年,电力照明步入人类的生活。就在人们几乎快忘却曾经漫长的黑暗时,百年一遇的影祸之祟如约而至,整个日本陷入一百天的长夜。而沦为传说的萤者也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人类的视线,一些不再相信神明妖鬼的人类,也不得不承认异类的存在。
然而影祸异变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人类与萤者间关系的变化,被称为破落之神的新种族也随之而生。在长达百日的黑夜中,三者共生且矛盾着,妖异色彩的恋情却也由此萌发……
【场外小组】groups/873
出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
梦境里有很明亮的颜色,不知为何,他能念出颜色的名字,那叫洗朱。名字像是种附着在唇上的记忆,在身体的某一处接收到信息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洗朱应该是红色,因为将生对他说过,红色应当是能给予人温暖的颜色。比如火,比如太阳,虽然他无从得见,但他知道那是人类所热爱,所赞颂的事物。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话语中无从辨认男女,也无法确证声音的来源,只是似曾相识。
是将生吗,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洗朱颜色的主人?
……他又是从何时认识的将生呢,将生,又该是什么颜色的。
明晰夢
一、
“我要结婚了。”
“……是吗,祝贺你。”
“你不吃醋?”
“我与你只是至交好友,自然不会吃醋。”
“切——清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装的一本正经,你这样会长皱纹哦。”
洗朱放下手中的三味线,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颊。她的手指很长,手指的末端有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戳在脸上,他有点吃痛,但是依旧没有动作,只是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不要闹。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家境也很好,说可以带我走。”洗朱似乎笑了,但是笑的表情,他从来都看不到。
他叫织原清,织原家的大少爷,家里有着三代经商积累下的资产,却偏偏在六岁那年因为意外盲了双眼,从此便深居简出,很少踏出织原家的大门。但即便他不出去,或许是因为双眼不能视物的缘故,听力逐渐变得敏锐异常,家中下人的议论还是时常进入他的耳朵。
“好可怜……”
“大少爷这样也不能继承家产,要是能换个人服侍就好了……”
像是这样的话语,从六岁到十六岁,从未在他的身边消失过。他厌烦这样的议论,却每次在见到父亲的客人时,偏偏还要露出受过良好教养的笑容,向对方回答说,谢谢您的关心。
十六岁那年,他实在厌烦,趁着下人不注意,拿上他的拐杖,一个人走到了街上。但他记忆中的街道还是六岁时的景象,所以没走过太久,就迷了路。眼前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脚下的路不知要通往何处,他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走路这个动作,腰板挺的笔直,尽力装出常人的样子。他并非想要证明什么事情,单纯地只是想逃离那个言论的牢笼。
所有的声音都是如此令人厌恶——
直到他遇上那个声音为止。
那应当是某种弦乐器,谈不上清亮,却很纤柔,弹奏的曲子他没听过,但只觉得很好听。乐器的弹奏声掩盖了一切身周的嘈杂声响。他很少出门,也就谈不上听过什么乐器,家中偶尔家宴请来艺妓奏曲助兴,他也是能避则避,孤身一人在房间,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他站在那里听了很久,直到里间传来收拾的声音,他则被家中人找到,带回家中。
第二天,当时还是半玉的洗朱就接到了她艺妓生涯中的第一份指名,对方是个奇怪的人,跟她一样年轻,却只对声音有反应。她偷偷地抬起一点眼睛,想看看这位妈妈口中的“贵人”,却不小心与他视线相交,她尴尬地低下了头错开了视线,生怕初次工作就被客人责备,不想对方毫无反应,只是板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清先生,请问您想听什么。”
“……你昨天练的曲子。”
“啊,我明白了,那么洗朱为您奏上这曲元禄花见踊*。”
在洗朱拨下第一根弦后,三味线的声音将起之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笑了一下,说,我没见过花,换首曲子吧。
弦音突兀地停止了,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清觉得他又要听到他听了十几年的议论声,他心下有点厌烦,更不想被一个戏子这样觉得,用手支住矮凳,准备就这样起身离去。
“……那,您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整理外套的手停下了。
“若是没听过,洗朱带您去听过后,再回来演奏可好?”
二、
在遇见洗朱之前,清的世界是沉淀下来的黑色。安静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宛如身处海底。
而在洗朱之后,他世界的幕布被揭了开来,一点一点,听觉代替视觉,逐步将海水掀起波纹。心脏则在波纹的中心,被拍打,被波及,被慢慢染上生气,苏醒了过来。
被唤醒的心属于唤醒它的人,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我不会娶她的,也不会对她表白的。”
“但是你喜欢她吧,那个艺妓。”
“是,我喜欢她,但我什么都不可能给她。我是个双目失明,家中也没有任何实权的少爷,联姻这条路是父亲一早就为我定好的,我不可能反抗的。既然如此,她还是找个能真心实意带她走的人最好了。”
织原清对着墙壁和自己对话,话语的句尾很用力,像是在肯定自己的答案。对于无法将誓言付诸纸笔的人而言,将话语敛于内心,已经是他最坚定的表达方式。
在为了他的成人礼举办的宴会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即将与他结婚的那位小姐,因为是大家闺秀,所以言行举止都很拘谨有礼,不会像洗朱一样,突然凑近身子戳戳他的脸,还会经常用手摸摸他的眉毛。
——那位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没有对我的残疾有任何不满,我必须知足。
清在回到家中后,在黑色的屋中,依旧坐的笔直,对着墙壁这样说道。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他问对方。
“花开怎么会有声音,织原先生真是个浪漫的人呢。”对方笑着给了他这样的答案。
他没再说话,下意识地又皱起了眉。车子突然顿了一下,险些把他们都晃倒,他在晃动间本能地护住了那位小姐,门外依稀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还有司机大声咒骂和呵斥的声音,不过因为在闹市的缘故,声音很杂乱,他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来。距离他更近的是来自对方胸口的心跳声,和两个人无限接近的鼻息。
“清先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在清放开手后,她恢复了自己一贯的仪态,脸上有清不可见的羞涩,“我相信我们以后会很幸福。”
三、
清决定告诉洗朱,他也要结婚了。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生活起来也不会有不便,所以洗朱不用担心他以后的日子了,可以安下心来,去和那个决定带她走的人白头偕老。他脚步很快,从他家到这里的路他已经走的再熟悉不过。他在路上听到有花开的声音,有风的声音,有碎叶落地的声音,快要接近的时候,他踩上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若是放在平时,他大概又要皱起眉头,然后洗朱会过来摸摸他的眉毛,说清先生又在把自己装成大人了。
不过今天他只想快点到洗朱身边,告诉她这个消息,然后对她道一声祝福,以及再见。
他见到的只有黑色。
是透露着腐朽和焦糊气味的黑色,熟悉的位置踏上的不是台阶,而是更为脆弱,一踏即碎的朽木。他无法判断眼前的景象,焦虑地四处走动,然而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黑色的,毫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黑色。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外,他无法接受到任何回应。
“咦小哥,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这里,几天前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啦。”
“哎呀,这说起来真是可怜。这楼里有个有名的才女,叫洗朱,小哥你是这里的常客,总该知道吧?那个女人可真是漂亮,三味线弹的又好,那琴又有灵性,弹起来就会发光——对,对,一颤一颤地,有人怎么形容的?跟花瓣在起舞一样。这女人有个常客,听她的姐妹说,她该是挺喜欢对方的,不过对方虽然常来,却从来不提要带她走的事,想必是没什么意思吧。寻常正经人家的公子哥儿,又有哪个会娶个这样的姑娘呢。”
“她试探了几次没结果后,就接受了另外一个客人对她的表示。哪想知——被骗啦!人家跟她说现下没有现钱,不如她把钱给他,然后他赎过她后,再拿钱还给她便是。这样低劣的谎言,连吉原的小孩都不会信是不是?可她偏偏信了,等了几天后,对方都没来接她,等她去托人打听时,人家客人据说早看上了另家的姑娘,只是家里不同意,一心只想与那姑娘私奔。这不,骗了她的钱,据说第二天就和那姑娘一起消失了。”
“再后来?再后来……好像是洗朱去找曾经的那个常客,不求什么地位,只求对方能收留她,哪怕只是当个戏子。结果还没到家,就碰上了那个常客的车子,她喊对方的名字,对方却和自己的妻子在车内你侬我侬。也是她痴心妄想,她一个游女又能挣到什么了?人家有自己的正牌妻子,哪还轮得到她什么事。自然了,这种少爷家里,总是有下人的。她追着车子跑,下人就赶她走,她好像还试图扒上车子——自然被一脚踹开了,据说都喊不出什么声音了。然后晚上回来后,这女人可不得了,趁着夜深人静,一把火点了自己的卧房,还是抱着她那把三味线死的,找到她尸身的时候,虽然身子烧的都看不出来了,但是那琴只被烧了一点。不过总归是晦气,也就不知道被处理到什么地方去了……哎小哥,我这儿也有好姑娘,你要不要看看啊?别这么急着走呀?”
“我父亲要给我办成人礼,真没办法。”
“我想去!不过……我这种身份,没办法去吧,要是能摆脱吉原,就能光明正大地去了。”
“……嗯,我也希望你来。能听到你的声音,可能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那仿佛是刚发生在不久前的对话。
洗朱用手扯了扯他的脸,开始笑话他总是那么一本正经。
他是从一连串的笑声来判断的,洗朱仿佛笑的很开心。
四、
“……你把这琴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有人用这个给我抵债,我想到了我家老头以前跟我们说过的事,一时兴起,就答应了。不过放在我家里,总觉得阴森森的,还是更适合你家。”对方把用白布裹住的盒子推了过来,上面还缠着做过法事后贴的纸符。“反正你家估计大鬼小鬼也不少了,就算多一个也不怕。”
将生叹了口气,放下了端着红茶杯的手。“过往之物,我们理应心存尊敬才行啊,修造。”
“……将生不是我嘲笑你,但你说话真像老头,我觉得你该和我家那个瞎眼老头好好喝杯茶,他会喜欢你的。”
坐在将生对面的青年虽然穿着剪裁合身的洋服,只是领口敞开了两个扣子,领带也散乱地搭在脖子上,丝毫看不出本来使用的精致面料。佐和将生是个收藏家,闲暇时也会帮忙做些鉴赏的活计,只是他本人却和这间他继承下来的古董屋不甚贴合。除了迎客的主厅堂外,在他日常生活的隔扇门后,统统被他改为了洋式布置,不知是否和他在西洋留过数年学的经历有关。在他对面的则是他的儿时好友,现下掌握着织原家半数商路的未来当家。自将生父母都去世,他回国继承这间古董屋后,自己的这个竹马就时常登门造访——多半是出于好奇。不过有时也会给他带来一些东西,比如一幅他不知道从哪淘来的画轴,再比如像今天这把连尾端都烧黑了的三味线。
但将生并不讨厌他会过来,就像修造说的,这屋子总是阴森森的,冷得让人骨头疼。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齐喝杯修造带来的进口红茶,就会暖上很多。
修造走后,他看着那把尾端有点黑色烧灼痕迹的三味线,不知该如何处理。修造临走前跟他说,这琴晚上偶然会有动静,所以才会被这样封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琴的主人怨灵,或者是付丧神之类的,他们做生意的家里应付不来这种秽物,他才转手送到了将生这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发现天神的部分似乎有点亮光,离近了看,才发觉似乎是萤石一类的发光物。
“……这可真特别。”边说着,就把三味线连同盒子一起搬进了仓库。
佐和家的仓库有点特别,对进入其中的人也会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说,虽然将生平日里穿的大多是衬衣西裤类的洋服,但哪怕再不正经,进门前都会套上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那件羽织。进门前需要将双手洗净,还要跪下后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方可入内。父亲教过他,并非由他们决定这些古物的归处,居住在物品中的灵魂会自行择选他们的性喜之处。他抱着盒子,四下环顾了三圈,这称为“望”,是将室内展现给怀中之物看。接下来便是“静”,将生闭上眼睛,将思绪交付给手中所持的东西,闭上眼睛缓慢踱步,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的到的空处便是这些古物自己选的停留之处了,这被称为“择”。
“你的喜好也挺特别的啊。”他睁开眼睛后,笑了一下。用一旁的布帛擦净灰尘,恭恭敬敬地把盒子放在了那个空处。
或许为了不让这屋子太阴沉,也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祖辈的个人兴趣,这仓库里放了不少喜阴的盆栽,一个一个都长得极好,将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修剪一下。友人带来的那把三味线,正选在盆栽架子的不远处。
一旁的昙花快到了开放时节,他捡起地上的洒水壶向着架子上喷了几喷,对着它的位置又行了个礼,随后便带上了仓库的房门。
黑幕复归于室内,唯有盆栽架处有少许光亮漏入。
五、
佐和将生有个秘密。
每个夜晚他入睡时,必须点上一盏灯。那灯光不必太亮,能让他知道有亮处即可。他本能地不喜欢黑暗,尤其是一个人时,黑暗存在于每一寸的呼吸中,逼仄到心底,几近窒息。
所以当他夜半时分惊醒,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时,他连移动脚步的勇气都丧失了。
黑色。
无法确认手中碰触之物的形态,无法确认远处模糊轮廓线的真实模样,无法确证耳中听到的声音的来源。黑暗会吞噬掉他所有能看见的事物,包括对自身存在的感受。他发不出声音,连单一的音节都断在喉咙里,暗色从呼吸中涌入身体,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将他拖向不知名的某处,持续地向下坠去。
他想喊些什么,但是却发觉他早已无人可唤。在他幼年时,他尚可不停歇地,呼喊着父母的名字,抱着希冀独自一人度过漫长黑夜。只是如今他已然孤身一人,身旁好友也只有偶尔才会光临。没有人会向儿时一般喊着他的名字寻找他,更不会有人会伸出手拉住向下掉落的他。
“……有谁……能在。”
黑暗像是潮水,很快地就吞没了在空气中颤抖的音节。
他听到了某种声音。
溺水之人在看到光亮时,总会尽力挣扎着向那方向游去,他也不是例外。那声音不大,起先他几乎以为是幻听,但依旧被吸引过去。将生跌撞间推开隔扇,声音更明晰了些,似是某种弦乐,声音有些发哑,低低掠过心脏,虽然惆怅,却不冷漠,清弦曼语,浅吟低唱。在他高中左右的时候,将生就被送往了国外,很少再有机会听到国内的这些曲子。他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很好听。他本能地遁着声音追寻过去,每向前踏出一步,声音的实感便增加一分。
仓库的纸门上隐约有个光亮的影子。
将生加快了脚步,没能顾上家里多年的规矩,如同溺水中人看到浮木一般,奋力拉开了门。
乐声戛然而止——
“……啊,抱歉,我被开花的声音吵醒,有些无聊,我也吵醒你了吗?”
一室萤辉,正是花开满时。
六、
“睡醒了?”
“嗯……”
“你把衣服好好穿一下,论起年纪算都不知道有多少岁,怎么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
“可我跟将生在一起并没有很久,这些东西,我原来又没见过的。”
将生叹了口气,起身替不知该称年长还是年轻的夜明神把和服的腰带系好,顺带帮他理好了上身里衣的领口处。自他们初次相见后,出云已然在他家住了接近七年,但不知道是他自己把对方照顾的太好,还是出云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普通人轻易做到的一些事,他反而一直做得七零八落,每次都需要自己替他整理才好。
“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将生和我穿的衣服从来都不一样。”
“我家有规矩,对待你们有相应的礼节,但我自己比起这种,还是更习惯洋服。”帮他整理好衣物后,将生牵过对方的手,把他带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嘱咐他好好坐在这里,不要胡乱走动,免得撞伤自己。
“呐将生,前些日子我听小春说,最近有祭典,应该很热闹……我想去逛逛!”
“祭典上人很多,也会很挤,你又看不到……”
“可我能听得到,即使看不见,我也可以靠耳朵来感受祭典的,听说还会放烟花——”
出云的眼睛虽然总是被布遮住,将生也能借由对方的语气察觉出对方的兴奋。出云很喜欢人,也很喜欢各种各样的热闹环境。初时见面本以为他喜静,但相处了这许多年,早已得知他喜欢玩闹远远大于静坐,就像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般。出云不在他身边时,偶尔有些沉默怕生,一旦回到他身边,就会露出笑容,拽住他的衣袖说些他今日见过的新奇事件。
“然而现在可是百夜时期。”他迟疑了一下,在这百日的无灯长夜下行走,还是让他有些心悸。“……我怕你会有危险。”
他不想承认,于是将话语引向了对方,这很巧妙,可惜对夜明神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将生不怕就好了,有我在,将生就不需要怕黑了。”
他笑着起身牵过他的手,稍微用力握了一下,袖间的萤光因为动作,颤了几颤,扬起了零星丁点。月亮隐在薄云之后,光亮很是柔和。
相信今夜他也能睡的很好,将生拉着出云冰凉的手,抬头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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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燃娘賜我一個談戀愛的機會(。
以及雖然沒有任何意義但我依然想說
是的這個織原就是你們見過的那個織原他家,嘻嘻。
江户年间,传有名琴“鸣萤”。
萤者,夜间方能得光,无声无息。而“鸣萤”,附于三弦之上,光随声动,声随影形。然则几经战乱辗转,已然不知去处。有收藏者,乐者,开重金但求一见,依然不得其讯。约二十年前,有花街女子,一手三弦技艺,音绝一方,手中所持,正是“鸣萤”。只可惜花街大火一场,红颜枯骨,丝弦断绝,音色连同美人,一并葬于火中。
——不过,终究也只是传闻而已。
响秋
当下应是秋景。
丈量世界和时间的方式,其实并不需要依靠眼睛。
每日的黄昏时分,他会从睡梦中醒来,距离自己门外约摸七十步的地方,会有小贩在兜售编织的玩具。竹节的摩擦声和尚且活着的竹子硬度相当,一不小心就会伤了手。小贩是个小姑娘,扎到手时总会有低低的呼声。若是有几声咳嗽声,那表明今日是姑娘的爷爷在做。长年浸于此道的手艺人做的又快又好,买的人多,人声便会吵些。但如果有雨声,人声便会散去,而咳嗽声和偶尔的惊呼声,也会一同消失不见。过些时候雨停了,出门的时候就要小心些,步子落下时有叶子干枯筋脉断开的细微声响,则是地面,风吹动时泛起轻微涟漪声,便是积水。而迎面的脚步如果短促细碎,那就需躲开些,避免他脚下带出的泥水溅上自己的衣物。他慢慢行走其中,身周的响动不会被步幅影响,声音重重叠叠,一层带过一层,宛如对话。
佐和出云总是一边行走,一边接收世界的低语。
今日的秋意似乎比以往更重了些。
于他而言,红叶是干枯叶片落地的声响,和人们口中的夏日将尽的颜色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即便在屋内,风刮过窗棂的动静也比往日明晰。不久就有雨水淅沥,窗外的声音渐小,慢慢被雨声掩盖。
“出云先生是不喜欢雨天吗?”
“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在雨天,很多声音都听不清,多少会有点不安心。”
“没关系的,即便今晚过后便是百夜之时,这房间已经点了许多蜡烛,哪怕像之前近畿那般,也是不怕的。”
空气中浮动的脂粉气夹杂着少许棉线烧焦的味道,偶尔还能听到火星噼啪声响。或许因为下雨,天气比以往更冷了些,蜡烛虽点的多,但还好不算太热,只是移动腾挪间要格外留意。出云将自己的羽织紧了紧,避免带到不必要的火星。
“出云先生看起来比以往要拘谨些呢。”有名妇人的声音在他的身侧响起,慢慢地在他手中放下一杯茶,确认他拿稳后才离手。茶是旧茶,但七分热的茶水正刚刚好,茶香散开,冲散了蜡烛燃烧的味道。
“双目不能视物之人,对无形之物,总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哎呀……妾身之前失言了,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他摇摇头,示意无事,捧起手中的茶杯低头品了一口,“我才该谢妈妈的茶。”
出云对自己的双眼其实并无任何不满。自他初有人识时,就是从声音开始认知这个世界。接着是触觉,每当有体温覆盖自己时,下方胴的音调便会有微妙的变化。他对自己如何拥有这人形躯体的记忆其实不甚清晰,只是自有一日起,他便从乐器变为奏者。
他手中的三味线与他在拥有人形躯体后接触过的任何一把琴都不同,音色也与自己记忆中的略有偏差。记忆里,该是花街,该是这把三味线,歌舞升平,皆是使人沉沦的靡靡之音。而他拨下的每个音节,都带着哑意,仔细辨认过去,近乎呜咽。有人却偏偏喜欢,看上了这个音色,邀他住于自己家中,不求毫厘,只求他每晚为他表演一曲。闲暇无事时,又给他介绍了樱屋的工作,来教这里的艺妓三味线技艺。
他虽然感激,但其实并不擅于教导——不如说,他至今也并不擅长言语。他本是三味线上的天神,有人拨动他,才会发出声音;有人尝试与他交流,他才能做出回应。不过好在花街柳巷之地,最不缺的便是能说会道之人,一问一答间,倒也相安无事,故此也就顺顺当当地一路做了下去。
不过偶尔他也会想,如果他能看见,记忆中的情景从何而来,或许就不会令他如此困惑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廊道的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步幅很小,却略显沉闷,想必是手里捧着重物。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听着脚步声渐渐离近,约莫还有五步左右的时候,他起身准备拉开房门,想着为这经过的不便之人搭一把手,不想刚拉过隔扇,就有一股力道撞上胸口,一个不稳便直接跌倒了,地面的震动引发了更大的声响,放置三味线的琴架似乎倒了下来。手上传来的热意有些烫人,想必是打翻了适才的茶水。
倒是可惜了那杯茶,他想。
“哎呀你怎么这般不小心,直接撞上了出云先生?”紧随其后的脚步声是方才上茶的妇人,压在身上的力道很快就离去,随后便是整理衣物的窸窣声响。对方的头上想必是带着簪子,还有坠子垂下来,晃动间能听到轻微的碰撞声。他不动声色的把手收进羽织的袖子擦干水渍,摸索着站起身来,抢先向对方行了一礼。“不怪小春小姐,是在下不好,门开的急了些。”
“不不不,都是小春的错,才撞到出云先生……咦,我们见过吗?”
“没有,不过方才妈妈向我描述过你,我虽看不到,但听来,应该也差不多了。”他拿起地上的茶杯,直接递给了一旁伫立的妇人。“茶被我弄洒了,还要麻烦妈妈帮我收拾下。”
“那个……出云先生的手,没事吧?”
“没事。”他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稍微扯动了下嘴角——曾经有人教过他,这个表情可以让紧张的人安下心来,虽然他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种模样。不过听到对面慢慢松了口气的声音,想必还是起了效用。
“啊,那就好,刚才看到您似乎被茶水泼到,还有些担心……我去帮您把三味线拿过来!”
小春的脚步声很快远了又近了,在将琴捧好递给他时,无意间手指相搭,而人类皮肤的温热触感依旧灼人。
——在有簪子晃动的声响时,总会有这样的体温覆住他。
不过他的失神也只有一瞬,他抬起头,再次对着对面模糊的气息扯动嘴角,“初次见面,小春小姐,在下佐和出云,从今日起,就由在下来负责教导您……”
话音没能落下,黑幕悄然而至。
“……三味线。”
最后的音节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大风中,一同被吞噬的还有房屋里所有燃着的灯火。
出云偶尔也会觉得,人类太过依靠双眼所看见的事物。
远处的乐声戛然而止,随之传来的一同有茶杯落在地上粉碎的声音。隔扇拉开后的脚步声混做一团,有不知所措的哭泣声,惊恐的尖叫声,和尚且还算冷静的妇人的声音。“我们已经开始逐屋点燃熄灭的烛火,还请客人们不要惊慌!”
“那个……请问小春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不同于屋外的混乱,除去风声的余烬和,房屋里一片寂静。他又出声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任何回答。他伸出手探向前方,本以为小春在混乱中也一并离去,却不想伸出手就碰到簪子的穗子。他有些惊讶,身子向前探了探,手指碰到了少女的头发。少女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指尖却传来接连不断的颤抖。风声停止后,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被压抑住的惊惶就全落在了出云的耳内。他试图像之前一样牵动嘴角,却发现此次似乎失去了效用。
“小春小姐,请问是像近畿一般停电了吗?”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有垂下的穗子细碎的碰撞声始终没有停下来。
——我很怕黑,不过,睁开眼睛看到你,就会觉得安心些。
——你若是会说话就好了,我将曲子弹与你,你便能懂。
记忆里的话语依旧模糊,但他依稀还记得当时那双熟悉的手失却了常日的温度,带着微微的颤抖碰触他,很轻,碰到就会离去,无数次地重复着触碰他,一直到天明,他才被放归原位。
他沉默了片刻,放松了之前始终紧绷的精神,拿过手边的撥,轻轻拨动起了手中的三味线。
光随声动。
声随影形。
细小的萤火般的光芒落在小春因为害怕蜷缩着的身体前,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只是那光芒太过微弱,转瞬即逝,但很快又会亮起,随着平缓的曲调,像是水纹一般,扩散至房间的边缘处就会逐渐消失,然而在中心的地方,光是冷的,琴是冷的,即使伸出手试图触碰,指尖的触感依旧是一片冰凉。
唯有三味线奏出的曲调带有少许暖意。
象征秋种的曲意并非只有日益冷却下去的气温和地上的残枝败柳,秋色像火,红得连成一片,比粉色的樱花来的还要热烈。映入曲调里全变成了上挑的音节,勾起的多是过往旧日回忆,时而欣慰,时而悲伤。
“不用怕黑哦。”他说。
面带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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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感谢燃娘借我这么一个姑娘!我努力了希望没有自我放飞的太过(……
出云不想被人知道自己不是人,所以才会尝试掩盖一些东西
其它的慢慢讲吧,我真是太咸了对不起(
总之还是欢迎互动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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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从河边回来后,琉生就一直不大对劲。
清辉担忧地望着斜倚在窗边的人,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明明早已入了秋,这家伙却还是如此懒散地敞露着肩膀和胸口,任由来自清晨的夜风将裸露的皮肤吹得冰凉。他默叹一声,打玄关返回,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羽织替琉生披上,并把那人胡乱敞开的衣襟重新整理好。他的手指在琉生细软的发丝和沁凉的皮肤间穿过,对方却像忘了他这个人似地纹丝不动。
“我出去了。”
窗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坐着,空洞的眼神凝望着窗外。
清辉不再多说,将沉重的工具箱扛在肩头上,沿着小路往外匆匆离去。琉生透过窗口目送清辉的背影,带着寒意的风吹在脸上,让他觉得很舒服。那天被清辉从河里抱上来后,唯一记得的是对方湿漉漉衣服下的体温仍旧炙热,连同自己隐隐作痛手腕也在发烫——自打那时起,他就仿佛仅剩下一具空壳,总是呆呆枯坐着,或是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清辉有时候以为琉生已经睡着了,实际上侧躺着的人双眼却是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感受着越来越明晰的灼烧感从腕部朝手臂的方向蔓延开来……
清辉没料到琉生会投河。
“我早就没有家了!”
琉生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是他没有见过的表情。在清辉的印象里,这家伙不是嬉皮笑脸地嬉闹着,就是撅嘴鼓腮地在生气——琉生的情绪总是一如初夏的晴空那般鲜明,轻浮得好像不曾有过阴霾一样——然而就是这个琉生,这个让他头疼不已、心烦意乱却又丢不下放不开的琉生,在他面前头一次露出了如此绝望到愤怒的表情。
他顿时不知所措。
眼前的人突然扭过头去,赌气般地跳进了河里。河水瞬间将投河者身上的衣物浸湿,有些露出石块的地方水流由于旋涡显得格外湍急,裹在肢体上的湿衣服显然让他行动不便,而那人还在挣扎着往河的中央走去。
“你疯啦?”清辉大喊起来,一边朝河边奔去,“快回来!”
听见清辉的呼唤,琉生猛地一个转身,由于水速的缘故,他差点跌倒。看见清辉已经冲进了水里,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别动!”
清辉不禁止步,伫立在水深齐踝的岸边。大约是一直没有阳光的缘故,十月的河水比想象中要寒冷得多,琉生脸色发白,浑身不住地颤抖,固执地在河中与岸边的清辉对峙着。
“谁叫你追来的?”琉生冲着岸上大喊,“谁让你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脆弱的手臂无助地击打在水面上,溅起些许白色的水花。
一轮满月将世界照得清冷又寂寞,两个黑色的投影在河水里被无限地拉长。岸边茂盛的枫叶在月色里笼罩着一层紫红的薄晕。琉生和服的衣摆在水流中如扇般展开,红叶纷纷在风中零落,落在岸边、落在水面、落在了他的肩头……当红紫色的枫叶缓缓从橙红色的衣裳上褪落淌走的时候,河流中央那个单薄的身躯看上去似乎也要随之飘逝了一般。
祭奠那夜,牵过的手心依旧残留着温暖的感觉,就像是寒冷的冬夜里将手掌环绕在烛火旁般舒适。黑暗中的一豆光明总是如此吸引人,甚至比漫天繁星更惹人珍惜,因为它是如此的真实,与你是如此的接近——那夺目的色彩、给人以安心感的温度、宛如心脏般有节奏地跳动的火苗,就好像也具有生命一样……在你触之可及的地方。
当你试图握住它的时候,它又是那么虚无,甚至灼伤你,让你感到疼痛。
你要是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
就如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辉抛下他离开,僵硬的心脏就像风化的岩石碎片一样下坠,在空洞的胸膛底部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羽织和袖子遮住的皮肤燥得发烫,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份躁动连同满身血肉一齐剥离开来,赤裸裸地袒露在眼前这片皎洁冷漠的月光之下——他会被所有前来围观的人们唾弃、嘲笑、指责……老人捂着口鼻,就好像有看不见的污秽会伤害他们的健康;小孩子们用树枝挑起他的皮肉,拿石头投掷在他的下体和心口上;男人看他的目光终于不再带着强烈的索求,露出少量遗憾和更多不以为然的表情;也许会有一两颗清澈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上吧,那则是少数怜惜他的人所抛洒的痛苦失望之情。
琉生满以为自己的内心会为这幕宛如眼前发生的人间惨像而颤抖,实际上他只是身体沉重地枯坐着,漆黑的双眼地注视着清辉背影消失的方向。
百夜结束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太阳将复又升起,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会比被月色映衬得更加黑暗。
二周前,清辉成了一名木匠学徒。
师父和他的女儿都对他很好。他每天早晨出门,傍晚回去,扛着长方形的工具箱,在云朵穿行的月色下匆匆而行。这天,他乘着休息间隙打算继续前几天还未完成的私活,当他正用砂纸给那物什进行打磨的时候,老木匠握着烟管来到了他的身后。
“送人的?”
“啊。是的。”清辉礼貌地答应着。
“不是俺家那丫头吧?”老木匠吐出一口白烟。
清辉不甚明白地望向师父,一本正经地答道:“不是的。”
老木匠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却透着难掩的遗憾。
“你说过自己不是人类吧?”
清辉陷入一片沉默。
“别紧张。要是在意你的身份,我一开始就不会收你为徒了。”老木匠吧嗒着嘴,脚边的草丛里秋虫叫得正欢。“你为人诚恳,又踏实肯干。如果你是人类的话,我倒是蛮欢喜,我闺女阿枫也挺中意你的,唉。”
老木匠瞥了一眼清辉手中的物什,上面有些笨拙地雕刻着红叶状的图案。
“这是要送给那个穿着红枫色和服的短发孩子的吧,在时代祭的骚动事件中我看见你了,那天……她没事吧。”
清辉望着地面:“他没事。”顿了顿又道:“那家伙这些天没什么精神,我想他大概是病了。”清辉摩挲着手中的作品,粗糙的表面已然平滑了许多,想到这些日子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他的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老木匠看了一眼清辉的表情,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管:“我先借你点钱,你去买点药给那孩子吃吧。”
“师父。”
清辉叫住了老木匠。
“我……真的很想成为人类。这样我就能懂得很多人类的想法,理解他们的心思,不会再犯下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错误。我也希望能一直跟着师父好好学手艺,而不仅仅是这短暂的百天之内。只是我们萤者,有朝一日真的能作为人类而活吗。”
“谁知道呢。”老木匠望着天空那持续存在的月亮良久,终是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人可以变成妖,妖又为何不能变成人?”
“琉生,起来吧。”
清辉放下散发着苦味的药碗,低声呼唤身边躺着的病人。可是对方只是一如既往地发怔,对他的声音没有产生任何反应。于是他抓住对方的手腕,打算将那人拖起来,而当对方的袖子滑落,露出赤裸的手臂时,他却因为过度吃惊而停下了动作——大量烧伤般的黑色痕迹在琉生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地遍布开来,向他张牙舞爪地示威着。
而琉生像是什么知觉都没有,从清辉逐渐脱力的手中重新躺回了地上。
“琉生,你病得很重。”清辉说道,“你得吃药。”
琉生的目光缓缓落在清辉的脸上:“我若是病了,你肯留下来陪我吗。”
“我现在就在陪你。”
“那白天呢,白天也陪我吗。”
“白天我得去工作。”
“可是有月亮的时候就算晚上哪……”琉生喃喃自语,带着委屈的口气。
“琉生,”清辉咽下叹气的冲动,“人不可能不赚钱而活下去。”
“我又没求你赚钱!”
琉生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他一跳,随后清辉脸上被什么零碎的东西砸中了。是钱。
好多张纸币,在空中飞舞着,落在地上。
清辉捡起钱,表情由诧异渐渐化为怒意。
“哪来的?”
“别人给的。”
“你又接客了,”清辉的声音微微颤抖,“在我出去工作之后?”
“是的。”琉生平静地说,“而且赚得要比你多。”
“你是故意的吗。”清辉的声音充满困惑和无奈,“做这种事很开心吗?”
躺着的人咬了下嘴唇,小巧的鼻子皱了皱。
“玲子说过,亲密行为是只对喜欢的人才会做的,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你的行为……一个人能同时喜欢着那么多人吗?还是你就是单纯喜欢做这种事情——”
“没错,我就是这种人。”琉生猛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喜欢出卖身体……我天生就是做这种事的人。看吧,多么下贱……如果不是因为玲子,你根本就不会留在我身边!你走啊,去跟那个木匠的女儿一起吧!我都看见了,她给你送饭时的样子,你们明明很要好不是吗?反正一百天后你就不在这世上了,我就再也不用见你这张讨厌的脸了,再也不用忍受被你丢在家里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了!走啊,赚你的钱去吧,快滚啊,给我离远点!”
突然间的狂躁让身上的暗纹像是火烫一样难受,他愤慨地用指甲朝着自己全力地抓下去,鲜艳的血痕顿时像红叶一样盛放在乌云密布的皮肤上——
琉生讨厌樱花。
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他失去了母亲。
清辉却喜欢樱花,在樱花绽放的时候,他遇见了玲子。
温柔的玲子教会了他很多事,也让他产生了更多的困惑不解。可是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他就和玲子永远的分别了。
那一天,樱花暖暖地飞,他试图亲吻玲子的时候,却被对方挡住了。
玲子睁大眼睛,接着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清辉君,你吓了我一跳。她笑眯眯地埋怨,目光很温和。不行呀,这种事只能对喜欢的人做。
我喜欢玲子的。清辉认真地解释。
我也喜欢清辉君……只不过呢,有一个人要比清辉君更喜欢我,而且我也更喜欢他。
是那个把我制造出来的人吗?
玲子又笑了,脸蛋跟樱花一样红。
清辉君,请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出一股坚韧的力量。
清辉君是非常温暖的人,也是一盏能够驱除寒冷和黑暗的明灯。你憧憬着人类,努力学习着如何当一名人类。可是……人类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不少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清辉君碰见了让你感到痛苦的人,请不要轻易对人类失望。如果对方是个恶棍的话,那就狠狠进行回击就好啦。但是如果对方在伤你之前把自己伤得很深,那么这种伤害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求救呢……可能的话,尽量把他们从黑暗里带回来吧。
我不是很懂。清辉坦白道。
以后慢慢地就懂啦。
玲子将手伸向空中再收回,然后摊开手掌给清辉看。
她的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几片粉红的花瓣。
呐,如果没有玲子,你会喜欢我吗?
琉生这么问的时候,他一时没来得及回答。
之后琉生得病了,他便没机会将答案说出口。
我,很喜欢樱花。
我也很喜欢北原玲子。
玲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而且如果世上少了玲子的话……
我就不会遇见琉生你了。
清辉放开压制住琉生伤害自身的手,端碗含了一口药汤,弯腰往身旁那张嘴里喂下去。
当他再次直起身,发现这么多天来,琉生的眼睛的头一次亮了起来,眼眶水汪汪的,终于算是有些活人的气色了。
“你干嘛要这么做?”
他听见琉生轻声地问。
“因为我希望你的病能好起来。”
琉生盯着他的脸,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没说完的话语,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眼里的亮光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恢复了先前的黑暗。
清辉想将琉生脸侧的乱发理顺,却被对方掉头躲开了。
“别碰我。”他听见那个声音在说,“……我很脏。”
“有些病治不好,正如有些结解不了。”
邻居姉小路这么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只是当清辉半夜敲开他的门,向他托付照顾琉生的时候,姉小路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吃惊。
“永暗不是那么好找的,你一个人没问题么?”
“我会尽快回来,那家伙就拜托你了。”
“我才懒得管他死活。”
“那么我走了。”
“听人说话啊喂!”
“再见。”
“啧。”
连夜奔波,路途虽不算很远,也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林中的永暗神社。在神社前报上地址和所求之事后,清辉终于踏上了返程。然而在经过一片僻静枫林时,头顶上突然响起一连串古怪的笑声,像是小孩子在嬉闹,又像是某种鸟类不祥的嘲讽。诡异的笑声在枫林中久久盘旋,时远时近,仿佛某个没有形体的生物在林间幽魂般地穿行游荡。当他意识到要逃跑之前,一股黑雾笼罩了他。从黑雾里伸出一只尖类似乌鸦爪子的细长手指,锋锐地穿透了他的躯体,再从他的躯体里抽了回来,连同身体里的脏腑一起摄取了去。
他跌倒在地上,那把未制完的梳子从衣襟里滑落,带着沾染上的新血。
正好是他想要的枫叶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