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架空恋爱企】
【已完结】
昭和初年,电力照明步入人类的生活。就在人们几乎快忘却曾经漫长的黑暗时,百年一遇的影祸之祟如约而至,整个日本陷入一百天的长夜。而沦为传说的萤者也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人类的视线,一些不再相信神明妖鬼的人类,也不得不承认异类的存在。
然而影祸异变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人类与萤者间关系的变化,被称为破落之神的新种族也随之而生。在长达百日的黑夜中,三者共生且矛盾着,妖异色彩的恋情却也由此萌发……
【场外小组】groups/873
字数3000+。这章是个人背景,时间还是芒之月的,企划结束前能写完所有吗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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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芒之月·异变前兆
座間修凉夹着包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思百转。本该是解脱后的快感,却又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失落与繁杂。
此时正是是艳阳高照的晌午,天色骤沉,他抬眼看向天空眉间微锁,阴沉沉的色调让他想起八月十五的傍晚,天色亦是同这般黑沉,有无数如黑云般的乌鸦从东方而来,向西飞去,鸣声厉厉,令人头皮发麻。也是那日之后,家族突然召集起所有青年辈的子弟去往主宅。而他,自然是同弟弟妹妹一道前去了。召见之日,家主并未说清,只是言语之中提到不日将至一场异变,而福祸相依,也正是一场机缘,家族将从年轻一辈中挑选有才之人前去一试,而将前往之地乃是神秘的永暗神社。
他们被带领到神社附近的一条小道,永暗的侍者只让他们从小道的起点走到尽头,然后将小道旁的植物描绘一番写在纸上交给他们。此时已是酉时,天色昏沉,又不许掌灯,哪还看得太清周围的植物,但又不许细看只能匆匆走过。座間修凉一靠近小道时就已经发现路边泛着光芒的不明蓝色植物,他观察了四周却并未发现几人感叹,倒是妹妹拉了拉他的手一脸好奇,想要与他说什么的样子,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妹妹果然在他耳边说道:哥哥,我看到好漂亮的蓝花呢!但是怎么大家都没注意到呢?发着光呢!他瞄了眼原处的永暗族使者,正有人观察这里,他这时终于确定了什么,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回复了妹妹。之后在纸上他也只提笔草草了事并未提到那种神秘的蓝花。第二日清晨,家族便宣布了入选名单,去时也有三四十人然而入选却只有五人,其中正有他的妹妹座間玉子。事后方知原来是永暗族的大人物要收徒,需要有灵力的人才可修行法术,昨日的测试正是查看有无灵力。知道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蓦地放松下来,重重地倒向了地板,然后畅快地笑起来,笑得咳嗽起来,似乎从出生以来从未如此轻松。
他知道:他赌对了。
他那对严格的父母第一次对从前并不是十分上心的女儿百般关爱起来,却是忘了这个一向教训着要出人头地为家族争光的长子,连他何时离开都并未发现。走之前他看了一眼因为突然受到父母重视有些无措却无法掩饰喜悦的妹妹,低叹一声。
也好,碰上严格的父母又被冷落没感受过多少亲情的妹妹想来也是借此得到了她渴望的东西吧,即使,那只是因为她的穰师潜质而已。对不起,我真是个自私的哥哥啊,个人所求皆有不同,人生亦有百种方式,希望你能过得好,玉子。
浅白发色的男子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目光而迷茫地往前走着。
他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自由,可是这时他又该往何处而去?
许是天宫司雨的调皮,在主人公失魂落魄之时总要下一下雨淋一淋他才畅快,暗沉沉的天空一声闷响便噼里啪啦地落下了大雨,正暗自失神的座間修凉被淋得猛然惊醒,跑了几步
不得不就近躲到一家亮着杏黄色灯光的小店屋檐下,他刚站稳,正擦拭着因为沾染雨水有些视线扭曲的眼镜,突然“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对着大雨啧啧感叹了几声,然后笑着看他:“年轻人啊,若不嫌弃,进来坐坐吧。”
他连忙微微鞠躬低声了声打扰才跟着老头进了屋,找了个靠窗的椅子坐下,他掏出手帕细细擦起了眼镜,擦完放到了一边却是没再戴上。将额前微湿的发丝都往后拂去才觉得舒服一些。看向窗外的雨啪啪击打着玻璃,不知为何原本杂乱的心绪一扫而空,此时竟然觉得宁静异常,仔细感受,空气似乎中飘着一股药香。
老头这时端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请他喝。他礼貌地道了声谢并未在意,只端起来抿了一口,舌尖先是尝到了微微的苦,然后清醇的茶香弥散开在鼻尖,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竟然回味无穷,舒身暖心。
“老先生,这茶……”他抬头,十分讶异地看向老头赞叹道“真是好茶,谢谢您的招待!”
“嘿嘿嘿”小老头开怀,似乎很是得意,“那是啊,在下研究药材和茶道这么多年,自然不是白来的手艺!”
“小伙子啊,你淋雨受凉又心绪不宁,喝我这道茶正是极好哒!”
座間修凉眉间一动,有些讶异:“您怎么看出我心绪不宁的?难道不能是因为骤雨受惊的?”
“哼,不要小看在下啊。”老头瞪眼,抿了口自己的那杯才慢慢说道:“你也闻到店里的药香了吧,我这是家药材店兼茶铺,我自然是懂些医理的,若是寻常淋雨受惊哪至于你这般面色苍白?难不成你一个大男人还是害怕雷鸣雨声不成?”
修凉轻轻点了头却不再提自己,岔开话题问道:“老先生这茶极好,我欲购买些带回家中饮用,不知怎么卖?”
老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满脸意味。
对面容颜俊朗的白发男子微笑的脸便僵了起来。
“前辈这是何意?”
“我看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小伙子要不陪在下聊聊天啊?”
座間修凉皱了皱眉,虽然他平时待人温和有礼,但不代表他是个好脾气的人。
老头看他面色不渝,反而先生气地叫起来:“哼陪老人家聊聊天都不肯,看来根本看不上我这茶,之前说要买都是骗人的吧哼!”
座間修凉一呆,似乎是没想到老头先生气了起来,看老头虽然生气无比的样子眼睛却盯着他看,他突然就好笑起来,舒缓了眉点头道:“好。”
“其实在下这店铺已经关门了,在下正收拾着行李不日就要回乡,你倒是一个意外之客。店里的材料所剩不多,剩下的我要带在路上喝,可不能给你的。”老头像是气没消,却是说出了大实话。
“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不过能喝倒一杯也是不错,不妨再听听先生的故事吧?”座間修凉安定地坐着,抿了口茶看老头。
老头见他居然不气不恼反而不爽起来:“你不想要我这茶了?!”
“可……”
“我还有方子呢!”
“哦……”
“哦什么哦,你要不要!”
“啊自然是要的,先生如何卖?”
看这年轻人突然这么顺从起来,老头觉得不爽极了又偏偏说不出此人的不对处来,只得干巴巴地继续道:“将我这铺子买了我就附赠你方子。”
“原来如此,原来老先生是想卖了这屋子好无牵挂地回乡啊。”座間修凉此时方才露出一丝笑意。“这倒是可以考虑的。”
“……”不知该压抑对方的淡定还是爽快,老头也恼不起来了,他环顾了一遍店内眼里流露出浓浓的追忆和感叹,还有一丝不舍。
“你答应地倒是爽快,可知我还有些条件的。第一,店名不可更改,第二,不管你日后要开什么店,我给你方子里的茶你还得照常卖。至于价格在下不多讲究,该多少就多少连带店里的家居设备都是现成的一起卖与你不多收钱。”
座間修凉静静看着这小小的店铺被杏黄色的灯光照的柔柔的,闻着药茶香,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如果就在这里安身,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既然不知去往何方,不如停下,慢慢地去思考,来日方长。
“老先生啊,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一开始你不就念叨着要讲吗?”
老头瞄了瞄他,看到他眼中真诚也放下了心来。
窗外暴雨倾盆,天色暗沉,室内暖光浅浅,几许温柔。这一道玻璃,竟隔绝了两个天地。
老头就这么说起了这家店铺和他的故事:老头是名药师,年轻时心气高来京都发展,想做出一番事业,便开了这间店铺,取名“百草生”。虽是药铺,但是他却不甘心只卖药材。老头指了指一侧的吧台,有很多高凳子和摆放着需要玻璃杯的货架,看起来,倒像是酒吧的吧台。他喜爱茶饮,加上自己懂药材便想结合做出药理茶饮,但并不局限于茶,其他的汤水饮品亦会涉及。但这在他所居住的乡间小镇则是无人问津,人们喝水喝茶只为解渴,绿豆汤之类自家可做并不需要什么新奇口味。
他满腔抱负不得施展,想着来京都定得到人们的接受。初来之时,因着好奇确实来了许多人品尝,时间久了也就趋向于平淡,并未大卖但也不算无人问津。后来得过且过,转眼开了三十多年便过去了……而今国内的经济萧条却是已经过去了,然而洋文化盛行,人们穿起洋装,看病去西医馆,京都的少爷小姐们即使喝茶消遣也是去茶厅喝起了咖啡,吃着西点……无论是药材还是茶,都已经在时代的潮流中渐渐褪去色彩,不再是主流。在这样的情况下,传统的东西就只会保留一流的品牌,而他的药材和药理茶,终究是没能打响名号。
“这么多年,在下也老了,也不再执着这些,想回家乡去过过平静的日子啦。”
“……”老头讲完了他的故事,并不长,但却仿佛停滞了时空,经历一场浮生梦境。俊朗的白发男子和耄耋老者一时间都静默地坐着不发一言,似乎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哗啦啦的雨声清晰,一扫时光带着的陈旧味道,两人相视一笑。
“如今啊,这店我就托付给你啦。”
座間修凉心中敬佩,十分恳切地点了点头又道“今日匆忙未带分文,老先生容可否我明日去取?”
“诶,不急不急。我看天色已晚,小哥今日要不留宿在此?”
“这……”
“小哥莫不是忘了,接我这店可得保留药理茶的贩卖啊!这你得学会才行!”老头霸气地一挥手,“走!在下今晚就教你吧!”
“……”座間修凉心中无语望天,果然冲动是魔鬼,烂摊子不是好接的啊!
*赶在死线前发了,擅自构思了琉生过去的故事,写比较匆忙大概会有BUG,OOC的地方请死命戳我。
*有些对日本妓女生活的理解和描写参照了樋口一叶《青梅竹马》中的描述。
*虽然很晚但是也算对木下琉生红白歌战《幽灵法则》一曲的应援吧~
*厚着脸皮响应了猫田君,下次一定会好好写的呜呜呜
*来不及检查字句了,蒙不嫌弃看完了的话,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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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这天早晨,四月的京都飘起了细雨,将地面染成一片深沉,就连五颜六色的雨伞似乎都失去了活力,连同天色一样显得灰蒙蒙的。
花镜倚在岛原菊田屋二楼的窗边,瞅着街上屈指可数的行人匆匆而过,往铜制的小碟子里当当磕着长杆烟袋锅里的灰。在这样忧郁的天气下,恐怕等到晚上都不见得会有客人上门哩。她无精打采地想着,一边大口大口吸着烟。虽说繁忙的时日她也常常抱怨个不停,但是一旦清闲了下来,却又觉得无聊得要命。
今天邮差也没有上门。她叹了一口气,心里越发地烦躁起来。
从楼下传来不甚分明打招呼的声音,随即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被一阵紧促的脚步踩得咚咚作响,接着花镜房间的门被人用力地拉开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子一边喊着“花姐”,一边亲昵地扑了过来。
看到男孩,花镜的精神为之一振:“哟,原来是琉生你呀。”
叫琉生的男孩嘻嘻笑着,大大咧咧地往榻榻米上一躺,将后脑勺舒服地枕在她蜷着的腿上,惬意地闭上眼睛。
花镜轻轻地拨弄着男孩被雨水沾湿后愈发黑亮的头发,细细打量着他那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这张清秀的脸庞分明还显露着不喑世事的气息,谁能想到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竟也如岛原里的女子一般,做着那些为世人不齿的皮肉生意呢。倘若是女性的话,将来只怕是单凭容貌就能嫁个好人家。可惜偏偏是个男孩子,真是让人忍不住唏嘘。即便如此,以“长者”身份独自生活了一年的琉生仍是不改天真烂漫的天性,时常会像今天这样赖在花镜身边撒娇。
“花姐,花姐,你怎么了。”
听见琉生连声叫她,花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走神多久了。
“没什么啦。”
男孩用清澈的眼神关切地盯着她,猛地缩起眉毛脸一皱:“哈啾!”
花镜跳了起来。
“这几天都下着雨呢,你又跑去哪里玩耍了?伞也不带,要是因为淋湿生病的话,可没有人去照顾你!”
她一边严厉地训斥,一边取出自己的旧衣服,由于琉生体型比同龄人瘦小,尽管现在超过了她当时的年纪,依旧还能够穿得下。
“听说你又对客人无礼了,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能对客人挑挑拣拣的时候,如果得罪了金主,仅靠那些读书的白面小生口袋里的零花钱你可是没法活下去的。”
花镜气愤地往琉生头顶重重地拍了一下。
“待我日后被哪位财神老爷给赎身了,才不会管你这个小坏蛋。”
虽然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琉生却骨碌一下坐直了身子,瞪大了黑漆漆的圆眼珠子,用一种认真得有些可笑的神态问道:“花姐,你要从良了吗?”
花镜的眼神有些躲闪,推辞道:“才没有这回事哩!”
琉生盯着她转头背过去的身影,用像受委屈的小动物一样的嗓音低声自语:“那些光鲜的废话不用多说,我自然是希望你有个好归宿的。可如果姐姐突然去做了别人家的少奶奶,还是会感觉好寂寞哦……”
花镜一边努力压抑着内心的酸楚与感动,一边掩饰般地高声喊道“哎呀,好像是邮差来了,我去看看有没有信件”,一边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房间。
在大部分居民都建起了自家浴室的日子里,岛原的姑娘们依旧维持着去公共澡堂洗浴的风俗传统。虽然嘴上说的都是“习惯和姐妹们在澡堂快乐地聊天”,实际不过为了向一路上遇见的来来往往的男人们,展示一下新浴后那充满活力的诱人风姿罢了。
这天傍晚,在沿河的柳树下面,琉生嘴里叼着草叶光着腿坐在草地上。当他看见从河岸上经过的一名体态苗条的女子时,立刻一跃而起,朝那名女子喊道:“雪枝姐,等一下!”
手里拿着沐浴工具的女子听见呼唤,回头望见男孩冒冒失失差点绊倒的模样,露出了一丝微笑。
“小心点啊。”她温柔地唤道。
琉生跑到女子身边扯住袖子,恳求地抬起惹人怜惜的小脸。
“听说花姐被某位金主老爷看中了,要娶她回去当太太了吗?”
这位叫做雪枝的女子与男孩口中的“花姐”年纪相仿,旧日里是与花镜一同在琉生母亲身边做过“秃”的。比起花镜那引人注目的妩媚风情,这位倒是显得娴静温和得多。虽算不上什么惊世容颜的天仙,倒也是个经久耐看的美人儿,尤其那落落大方的姿态,不知就里的人恐怕还会以为是哪家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哩。唉,或许事实真是这样也说不定。这些可怜女子堕入青楼之前的出身究竟何许,又会有谁会知晓、谁会在乎呢?
要说起当年岛原的菊田屋,在京都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雪枝和花镜还留着齐耳短发,绑着揽袖干活的时候,就有不少隔了老远的人因耳闻菊田屋花魁娘子的大名前来,只可惜不少人最终无缘一见。
“无论出产神户或是西宫的名酒,我敢打包票的是,不管哪里的酒,都比不上我夕颜手里现在为老爷您斟的这杯好喝。”
尽管口气傲慢自大,有时更是任性得让人头疼,但若是看见她为春花秋月触景伤情,或者像个孩子一样缠着要听故事那天真无邪的模样,顿时连最无理的取闹也变成了惹人怜爱的撒娇。这样一来,无论是客人还是菊田屋上下对她都无不是宽容放纵,宠爱有加。
即便只是敬上自酿的普通酒液,客人也高高兴兴地就着夕颜的手一口干了,摇头叹息感慨道:
“菊田屋的女将可真是不得了。”
望着眼前与当年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容颜,雪枝感觉自己几乎不忍心打破这个孩子的期待。
“很抱歉,关于花镜的事情,我实在一无所知。”她如此说道。可是男孩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听见别人都说……”
“听别人说?”雪枝打断他的话,“你是亲耳听见她与男人之间的婚誓盟约了,还是亲眼看见她坐上黑漆包车风风光光地离开岛原了?别看我们平日里一个个全是锦衣绸缎、春风满面的,背后所受的苦楚和委屈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琉生君你本就不是女性,没有必要跟随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踏上通往众合之狱的道路。算来我也是受过夕颜太夫关照,又是看着你长大的,在心里早就视你如自己亲弟弟一般,之前我就不同意你也入烟花柳巷这一行,满心盼望你能寻个长久的谋生之计。还记得以前你和开杂货铺家的孩子打架输了,弄得浑身是泥也没有哭过,改日必定倔强地讨回来。算我求求你,修伞或是卖蔬菜也好,你该奋发要强才是,过着现在这般泄气般的日子可不像你啊。”
“——你不要再说了!”
少年红着眼睛,站在离她六尺远的地方,双手紧握成拳头,两颊鼓得像圆萝卜那么大地瞪着她。
“真遗憾呢。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人,也不像雪枝姐所说的那么坚强。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这儿就是我的家啊。既然你把我当亲弟弟对待,就不该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呀!我可不听从你的话,你尽管对我失望透顶、讨厌我吧!”
琉生一口气说完,在泪水即将夺眶而出前,飞快地掉头跑掉了。
雪枝本想追上去,才刚跑了几步,心口上的抽痛又让她不得不戛然止步。
唉,你年纪太小,大概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男孩子呢!她无不惆怅地想着:不管当工匠手艺人也好,守着一尺三寸店头也好,哪怕是叫我每天汗流满面地拉洋车我也心甘情愿。像现在这般一辈子陷入这片沼泽里,夜夜从火焰车呼啸而至的噩梦中惊醒,或是思念着不知生死的亲人辗转难眠。即使内心如此痛苦,还要带着笑容迎接客人,装作被别人背后指指点点称作‘吃人的白鬼’也无所谓的模样。啊,就连小孩子也敢追在我们身后嘲讽叫骂,每当遇上这种情况,我总是难受得连头都似乎无力抬起来,只好匆匆忙忙地离开。若不是孤苦无依实在没有活路了,谁会甘心过这种被人视为下贱的求生行当呢?
雪枝眼里含着泪,十指像是快要抠入木盆里去了。
干我们这行的,只有把自己当做是个死人了,或许还能多活些日子。什么爱情啊期盼啊,除了使得自己无端烦恼,还能起个什么用呢?
在天边出现第一缕烟紫色晚霞时,她终究还是放下眉头,如往常那般将腰背挺得笔直,迈着从容不迫的脚步地离去了。
中
离花街转角不远处那家杂货铺中的儿子,今年也刚满了十三岁,此刻正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店头,得意洋洋的神态俨然把自己当作了一家之主呢!他是猫田家杂货铺第三代老板的长子,祖上到父辈都是勤勤恳恳、沉默少言的老实人,于是他觉得自己也该拿出店铺老板的沉稳架势出来,嘿,那样才神气!
如果是平时上学路上遇见同龄的琉生,两人肯定是要痛痛快快地互相嘲弄一番,说不定还要找机会动手打上一架哩。但是今天不知是因为要维持看店的风度,还是因为觉察到对方低落的情绪,所以当看见琉生从自家店门前匆匆经过时,猫田祀九硬是没能将准备好的兴致昂扬的挑衅话说出口。对街有两个小孩看见低着头的琉生,嘻嘻哈哈地指着他嘲笑道:“娘娘腔,穿花衣——”
要搁平日里,琉生早就抓一块石头扔过去了,可是今天他只是沉默不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吵什么吵!”祀九猛地大喝一声。那两个孩子看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拔腿跑掉了。
“那家伙没事吧?”他很是担忧地朝琉生离去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比平时看上去更瘦弱的背影,一下头都没有回。
“就算被金主赎了身,也未必能够当上正房,说不定是个连身份名头都没有的‘金屋藏娇’罢了,一旦被男人厌倦或是被正房发现闹将起来,只怕是连回来岛原的脸面都没有了呢。”
自从琉生懂事以来,便免不了听见人们在背后对母亲如此指指点点,一旦明白了这些流言蜚语的真正含义,对于小孩子来说,对母亲的羞辱便是自己最大的耻辱。因此琉生生平最恨别人提起母亲从良的往事,那些或是嘲讽或是怜悯的言语都是十足的不怀好意。故而无论花镜的从良之心还是雪枝的循循劝说,都让他犹如遭受背叛一样地感到委屈不痛快。等他磨磨蹭蹭回到了自己破旧的小屋前,闷闷不乐地坐在门前不平的石阶上时,天已经快全黑了。月亮早早地挂在东边空荡荡天空上,几颗不太亮的星星寂寥地闪烁着,而人间的万千灯火正在逐渐一盏盏点亮——
“哎呀,可找到你了。”
邮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有你的信件。”
会是谁给自己写信呢?他一边疑惑着,一边在远去的清脆单车铃声中拆开了信封,只见里面用干净的纸张和体面的字迹写着:与君一别,甚是想念。若有意与吾携手远走高飞,两日后午夜子时河边歪脖柳下相见。落款的名字似乎听过,琉生的脑海中顿时回想起一个不十分清晰的男学生的面孔。大约就是那个人了罢。琉生心想,之前在对方怀中仿佛也听到类似的话语——什么喜欢啊,想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一辈子之类的。反正当时自己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高兴起来就搭理几句,不高兴就装作睡着了。然而这张羽毛般轻盈的信纸此刻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仿佛突然被什么堵满了似地难受,待要细想却又是空落落的一阵迷惘。他将那张罪魁祸首的信连同信封揉成一团,狠狠地朝一旁杂乱不堪的野草丛里扔去,胸口里的心烦意乱更加严重了。
“樱花啊……樱花啊……”
在琉生还很小的时候,记忆里的母亲是开朗活泼的性子,也曾在明媚的午后给自己的小儿子柔柔地唱着好听的歌儿。
“……暮春三月天空里,如同朝霞如白云……快来呀,快来呀,同去看樱花……”
她一边唱着歌,一边将彩球推向她的孩子,听见那小小的孩童发出咯咯笑声,她便也露出满足的欢颜。
琉生的母亲非常喜欢樱花。
从她还做着菊田屋的花魁夕颜时,她就常常趴在窗口对着院里那颗樱花树痴痴地看。若是遇上花繁似锦的日子更是可以看上一天,就算再尊贵的客人前来也懒得抬下眼皮。好在她的任性也是出了名的,大家私下里埋怨一番,也拿她没有办法。久而久之,菊田屋的花魁为花痴迷的习惯传开了去,反倒成了花街上名噪一时的风雅事儿。而当附近的人都开始流行拈花牵柳时,掀起这股风潮的正主儿却仍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地,倚在窗前端详着那已经逐渐凋零的樱花树。
当时还是小女孩的花镜总是很好奇地问夕颜在看什么,夕颜便懒懒地弯了眉眼,用睡意朦胧的声音说道:“……我啊,看见一个温柔帅气的富家子弟站在我的身边,他拿着手杖,我提着食盒,手牵手地去看樱花。旁人看见我们俩,没有不羡慕的,都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话被我的夫君听见了,喏,他正朝着我笑呢,他笑得多么好看啊……”说到这里,她又发起痴病来,不管花镜再怎么问也不搭理了。
根据老鸨那里听来的闲谈,夕颜祖上貌似甚为丰裕,到父亲那一代才败光了家底,不得已只好将女儿送进了妓院。没人料到当年身高不及妓楼所供奉的神龛高的女娃娃,如今竟早已出落得这般娇艳欲滴的色相。与那些脸上的妆容越亮丽,眼里的光芒就越黯淡的青楼女子不同,夕颜无论身上或是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小女孩般的纯净气息,仿佛长不大似的瓷娃娃似的。夕颜对待身边年纪小的侍女,更像是她们中间的孩子头,她命令她们做这做那,带着她们给客人表演节目,毫不吝啬地赏给她们各种稀奇古怪的好东西。有时候兴致来了,她甚至会唱歌给这些女孩子们听,所以这些侍女比起拿她当主子,更像是在伺候一位任性的姐姐,对夕颜也讨厌不起来。
在初秋一个明朗的日子里,菊田屋的花魁从良了。前来接她的是一名开着洋气黑轿车的绅士公子,简直跟她曾对花镜描述的那个场景一模一样——他牵着她的手,温柔地对着她笑,让四周的人无不羡慕地称赞道:“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
后来人们听说,菊田屋的前任花魁怀孕了。再后来他们听说,她的夫君其实是个结了婚的花花公子。再往后人们便不再知晓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青楼女子的消息了,就如同过期的花朵被人们所遗忘那样,夕颜这个名字也终于被记忆的尘埃所埋没了。
那个当初将她从花街带走的男人,从这个眼底永远藏着一片天真的女子生命里彻底消失了。那些软绵绵的绚烂花儿就像是无数个缥缈虚幻的梦一般,纷纷扬扬地开在她那缠绵期盼目光的尽头。
然后花落了。
又开了。
再落。
再开。
……
终于有一天,当初那些殷切的期盼、美好的梦境连同着身为一名母亲应有的慈爱,都在极度的失望和悲痛下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泞之中——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你,他又怎么会抛弃我?”
“要没有你这个扫把星我已经好好地从良了!”
“你这个倒霉鬼!祸害精!”
“全部都是你的错!”
“啊啊……要是你从一开始不存在就好了……”
“……没有你……就好了……”
被唤作扫把星、吃白饭的琉生,如果挨了母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就独自跑到隔壁花街里躲上几天。要是受了附近孩子帮的欺负,哪怕是拼个你死我活,他也一定要将这口气讨回来。雨水冲掉了道旁草丛里白色玉蝉花上的泥斑,却洗不掉那个瘦小身躯上的淋漓伤痕。木下琉生就像一株扭曲而倔强的植物,在母亲的虐待下坚强地活了下来。这种无间地狱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一岁那个晚春四月的清晨,这个曾叫做夕颜的女子被人发现溺亡在河道里。菊田屋的老鸨大发善心地出钱雇了几个廉价的脚夫将她的尸体抬了回来。一路上,脚夫们慢慢地走,风儿徐徐地吹,道路两旁的樱花树缓缓地落着粉的、白的花瓣。女人黑色的长发垂了下来,湿漉漉地滴着河水,濡湿的白色衣衫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那曾经鲜活美丽的胸膛上落满了她最喜欢的花儿——然而那颗心脏却已不再为任何事物跳动了。
琉生独自站在破败的小木屋前,远远看着那些面廓模糊的人们朝他走来,耳畔边又响起了某个明媚的午后,容颜俏丽的女子对着她的小儿子柔柔地、轻轻地唱的那首歌儿:“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如同朝霞如白云……”
快来啊,快来啊,同去看樱花——
下
秋蝉、蟋蟀和不知名的野虫在房后嘘嘘吱吱地叫个不停,窗外树影在墙上幽魂般地晃动,风在门窗的缝隙间发出细小微弱的呼号。客厅中传来微弱的异响声,大概是有老鼠从厨房溜出来了罢,因为那诡异的声响仅一瞬便消失了。独自睡在偏房里的男孩蜷缩成一团,在黑暗中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多时,身后的拉门被轻轻推开了,榻榻米上传来窸窣的动静,一个喷着热气的声音贴近他耳边问道:
“木下君,已经睡着了吗?”
剧烈的心跳差点让他叫出声来,然而他只是闭紧了双眼,咬着唇不发一声。
被褥微微的颤抖证实了少年依旧醒着的事实,有什么从身后将被褥掀起了一道缝儿并探了进来。男孩抑制不住的颤抖已经无法隐藏内心的恐惧,他刚刚张嘴发出尖叫,便立刻被一只热乎乎带着潮气的大手猛地一把堵住了口鼻,不断挣扎的双腿也被对方用身体的重量压住,方才那个带着恶心气味和猥琐语气的声音再度响起:“嘘、嘘!木下君,奉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吧,闹出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仔细想想看,如果我对别人说你在我家里偷东西,就再也没有地方愿意收你当学徒啦!那些一片苦心送你来的人们,你不会舍得让她们失望吧。昨日那个来给你送衣物的女人,虽然用头巾小心地包住了脸,但其实是菊田屋里的窑姐儿吧。唉,长着这么漂亮的脸蛋,根本就是木下君自己的错啊……是啊,全部都是你的错呢……”
男孩颤抖的双腿在被强行分开的瞬间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对方忙乱之际,他的一只胳膊终于从可怕的禁锢中挣脱出来,胡乱将够得着的东西统统打翻在地,又抓起床柜上的台灯朝敞开的拉门外扔去。只听得砰地一声,灯台重重地砸在拉门上,灯罩从门开着的间隙中飞了出去,也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好大一声响动。从二楼传来了惊诧的询问声,紧接着连灯光也亮起了。
乘着店主不知如何是好地僵在原地的时候,男孩急忙从铺盖上爬起身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冲进厨房打开后门,从这个喊着“有小偷”的魔窟里逃离了去。年仅十岁的他,在秋季寒冷的夜里,穿着单衣,打着赤脚,不敢回家将这事儿告诉易怒易躁的母亲,瑟瑟发抖地在街头徘徊了一夜。直到天边露出粉色朝霞的黎明时分,他才大着胆子从阴暗的巷子里走出来,坐在菊田屋前的石阶上,抱着胳膊等待送客的姐儿们开门的那一刻。
天边还挂着一缕玫紫色晚霞的时候,琉生自人群中缓缓走来,在夜色即将降临的灰蓝色天空下,如同小时候那样,抬首望向屋檐下那早早便被点亮的印着“菊田屋”字样的红灯笼。三弦琴和饮酒欢唱的声音不断从各处传来,正是每家妓楼夜晚生意刚刚起头的时候,按理来说他不该这时候跑来这里。只是收到那封约定私奔的信后,已经过了两天。琉生并未给那个学生送去任何回复,但是离开这里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念头却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尽管心烦意乱地把自己在那间小破屋里关了整整两天,今夜却必须做出决定了。他坐立不安地踌躇了半天,换上平日常穿的正红色的浴衣,系上一斥染的腰带,离开屋子,顺着河边一直走到花街里,等他停下脚步,便已站在菊田屋的门前了。
他掀起布帘,迈过门槛。店里一楼有几个正在与窑姐儿们喝酒取笑的客人,二楼相对平时要显得冷清许多,琉生见无人注意到自己,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悄悄溜上楼去了。
推开属于花镜的隔间门,却不见其人。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猛一看上去很有些空旷,琉生关上门,也不敢点灯,就坐在平时花镜常倚着抽烟的格子窗旁,出神地盯着窗外鸦青色的天空痴痴地幻想了起来:……要是离开这里的话,花姐和雪枝姐会替我开心吗,还是会很担心地埋怨我瞒着她们做出这种惊人的决定呢?如果是花姐的话,一定会先气恼地重重敲我的头,然后拍着巴掌大笑不止吧。雪枝姐倒是不会打我,可是她只要皱起那好看的眉头,就能让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而我只要拉住她的衣袖撒撒娇,她便总是心软下来,不再责怪我了。
琉生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象着未来的事。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们啦。她们都是待我极好的人,我却一次次地让她们伤心和失望,唉,我虽然活着,却感觉跟死了一样。求求谁来带走我吧,谁都好,如果那个人能让我体会到活着的快乐,那我就随他去好啦,管他带我去世间哪个角落我也不在乎了。
拉门被推开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直起身来,看着那个背光而立的身影,对方似乎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啊呀……”
“雪枝姐?”琉生唤道。
雪枝仿佛手足无措地原地愣了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地将门关上。在灯亮的一瞬间,琉生发现她满脸疲惫,眼睛红肿,似乎是才刚刚哭过。不由得站了起来,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雪枝姐,你怎么了?”
“你坐下吧,琉生君。”雪枝定了定神,“既然你来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楼下传来尖锐刺耳的玩笑声。
“花镜死了。”
耳边仿佛猛然响起一记磕烟灰“当”的金属敲击声,以及夹杂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咏唱樱花的歌曲声、树荫下的凄凉的凝望以及阳光中的气味。
“那是昨日晚上发生的事情。”雪枝低声说道,“之前花镜有一个相好的男子,两人俨然夫妇一般你恩我爱,只是对方早有妻室,又有一个才七岁的儿子。我虽知道花镜钟情于他,但料想两人至多当一段日子的露水夫妻罢了。直至那日你追问我花镜是不是打算从良,我才疑惑地找她问了这事,她被我逼得不过,这才拿了两人之间的书信给我看。我看过书信,得知这男子约了她昨天夜里远走高飞,一起去别处做个长久夫妻。唉,一旦变成了我们这样的人,除非躺进棺材,岂是想走就可以走得了的。可是花镜铁了心要私奔,不过带了钞票和数件贵重首饰,衣物全数弃了。我劝她不住,又不敢告诉别人,好容易熬了半晚,便推说胸口闷要出去透透气。才走到河边,见前方人头攒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心下不安,拨开层层人群挤进去,便看见花镜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
“是被一个女人扎的,连着扎了三刀。有人看见了,第一刀砍在手上,第二刀砍在肩膀上,最后那刀是直插背窝中心,差点连刀柄都没入了。哎哎,也不知道一个弱女子哪来的这般力气。”
“怕是恨得狠了吧。我听说这家的丈夫迷恋窑姐儿,想要抛妻弃子与她在一起哩!这家孩子好像才七岁,乖巧又懂事,亏得当父亲的能忍得下这个心来。”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只怕又是看上了这家的财产罢。那些被窑姐儿的花言巧语骗得倾家荡产再被一脚踹掉的傻瓜蛋天底下还少嘛,有些连自己的人生乃至性命也整个地赔进去了。可那些女人呢?不过是冷冷一笑,又回到潇洒快活的风月场所啦!所以依我看,这姐儿的下场也是她自己活该罢了!”
“血泊里,花镜眼睛半睁着,脸色苍白得像天空中凄惨的月光一般,周围的人纷纷议论着事情的经过,而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这些讨论着她的人。我浑身颤抖地跪在她的旁边,将她虚弱的身子抱在怀里,用手绢徒劳地堵住那仍在缓缓冒血的伤口。不知听见了什么动静,花镜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要喊一个已经无力喊出的名字。随即她垂在地上的手指抽搐了几下,从眼角里滑落一滴泪水……无论我如何哭喊着她的名字,也不曾给过一丝回应了。”
雪枝再度呜咽起来 ,压抑的哭声很快便被楼下热闹的莺歌笑语给淹没了。琉生呆然而坐,面无表情,只有一颗一颗的泪珠无声地坠落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从雪枝身边冲出门去,差点撞上门外端着盘子的侍者,在一片惊呼声中,他一口气从菊田屋里逃出来,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飞蛾一头扎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夜晚的街道上,每一张脸都像是陌生人,每一张脸又像是曾经见过一般,他感觉那个面貌模糊的学生、那个可怕的店主、浑身是血的花镜以及披着湿淋淋长发的母亲都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他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红的、黄的、白的的灯火在街道两边顺着人群流逝,等到他发觉的时候,他已经远离了人群和灯火,爬上了那道长长的石阶来到了神社的鸟居之下。四周一片寂静,尽管是盛夏也依旧散发出阴冷的气息。琉生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隐藏在石阶旁树木的阴影之下,双手紧紧抱住两腿,就像是他一次又一次被发狂的母亲打得浑身青肿后那样。他将下巴塞在双膝间的空隙里,脸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泪痕,瘦弱的身躯由于恐惧、悲伤和寒冷不断颤抖着,他拼命咬着嘴唇直至蔓延开的痛感占据整个思绪才算作罢。
白樱一般缠绵的云朵被风吹散了去,月光被乌云遮蔽,雨水代替泪水哗然而至。琉生在雨声中听见好几人的声音——
“这几天都下着雨呢,你又跑去哪里玩耍了?伞也不带,要是因为淋湿生病的话,可没有人去照顾你!”
“别看我们平日里一个个全是锦衣绸缎、春风满面的,背后所受的苦楚和委屈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就算被金主赎了身,也未必能够当上正房,说不定是个连身份名头都没有的‘金屋藏娇’罢了。”
“你这个倒霉鬼!祸害精!”
“根本就是木下君自己的错啊……是啊,全部都是你的错呢……”
“……暮春三月天空里,如同朝霞如白云……”
“……”
许许多多的话语和人影仿佛幽灵一般在他的眼前晃动穿行,附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那一声声“下贱的婊子!”伴随着闪电和雷声炸裂在空中。顿感这天底下的人都是一个德行,一瞬间除了花街里那些身世悲苦的姐姐们,天地间竟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了!不断升高的体温和渐渐冷却的意识仿佛两只巨大的手将他的肉体和灵魂生生撕裂,一部分顺着倾盆大雨被彻底冲洗埋葬,另一部分却在空无一物的体内扩散开来直至占据整个身躯。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个寒冷的雨夜里,一个少年正离死亡和坟墓最近的地方,蜕变成世间又一只隐去真情实意的幽灵之物。
【完】
人类是一个健忘的种族。
好事,坏事,平常事,一旦经过时间的冲刷,很快就会成为被他们遗忘在记忆尽头的散沙。
这种健忘对于人类来说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好,无论经历过怎样苦痛的事情,只要将之遗忘,在残垣断壁上重新努力,就能获得美好的明天和充满希望的未来。
或许人类更乐意将健忘美化成[将悲伤的过去铭记在心底]。但是为了自己生活的更好,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将这些不幸的事情从记忆中淡化抛弃,而那些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的人,则会被人们看不起甚至排挤。
苦痛让人类成长,遗忘让人类幸福。
然而有些事情可以忘记,有些事情则不能。
——比如对神明荫庇的感恩和敬畏。
十六夜叶明在拜访神社的山路上慢悠悠的走着,他穿着着平安时期常见的衣服,木屐与石阶碰撞发出清脆而有韵律的声响。
即使十六夜身后的行囊中带着鼓鼓囊囊的祭品,可在深夜这种微妙的时间点提着一盏红色灯笼行走在山间,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参拜。但是十六夜本人并不在意这些,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自言自语。
“我们这次带的有西式的糕点呢,不知道东方大主会不会喜欢这种新兴的食物啊?”
他手中的灯笼似乎被山间的风所影响,火苗暗了一瞬,很快又亮了起来。
“也是啊,大主很不喜欢最近新兴的电力呢,不过吃的东西应该不要紧的吧?”
灯笼的火苗又暗了一瞬,这次时间稍微长了一些。
“神明也是会喜欢好吃的吧,不然就不需要人类的供奉了吧?那贡品当然要尝试一些新鲜的东西才对吧?我挑选的是我们都喜欢的糕点呀。”
大概是因为山间夜风大,灯笼的火苗直接熄灭了,山道上一片漆黑,月亮的光辉因层层树叶的遮挡无法到达地面,十六夜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旧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行着。
“唔,我知道东方大主和我是不一样的,但是这种程度的揣测他是不会在意的,不用担心啦。”
灯笼的火苗猛地蹿起,火舌差点舔到十六夜的衣角,被他轻飘飘的避开了。
“哎呀,现在还在参拜的路上呢,阿燃不要这么暴躁啦,你才不会担心我呢,是吧?”
灯笼的火苗亮度骤增,倏忽又完全暗下去,这下不管十六夜再说什么话,灯笼里的火苗都没有再亮起来。
——哎呀,逗过头了,得好好哄哄才行。
十六夜停下脚步,微微有些苦恼的看了看手里的灯笼,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上走。他们住的地方距离永暗神社有些远,如果停下来好生安慰阿燃,估计天亮就没法回去了。
——嘛嘛,那就速战速决好了。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我们说些其他的事情吧?前几天我找到了一批很漂亮的粉色细绵纸,听说用这个做灯笼很漂亮的,我改天给你试试吧,给你换个颜色你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呀?”
火舌终于还是舔上了十六夜的衣服,这次他并没有躲开,但那火苗只是稍稍烧焦了衣角就自动缩回了灯笼里了。大概是烧到了衣服心情变好,火苗再次稳定的跳跃着,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噼啪的轻响。
山里的永暗神社一如百年前庄重又美丽,殿前灯在山风中轻轻摇晃着,与夜访者手中轻轻摇摆的灯笼交相呼应,像是许久不见互相招呼的的好友。
十六夜露出温和的笑容,并不在意自己焦了一块儿的衣袖,他站在鸟居前,冲等候在那里的值夜人轻轻鞠躬问礼,对方也躬身回礼。
“十六夜大人总是这么守时,您辛苦了。”
十六夜有些无奈的看了看值夜人,“不要老是跟我用敬语啊,真要算的话,你年纪应该比我还要大吧?”他将背上的包裹卸下来交给那人,“这次也要拜托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值夜人接过包裹,便在前面带路,一边将十六夜引往大殿,一边和他聊些别的,语气中不自觉的带了些怅然,“这些年的供奉越来越少了,也许再过些年,人们就会完全忘记这里曾经还存在过神社了吧。”
“应该不会呢,”十六夜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嘴里说的话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冰冷,“今年就是影祸之年了吧?等经历过百夜,神社的香火还是会旺盛起来的呀。”
值夜人愣了愣,然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您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啊,如果可以我们都更希望百夜不会出现,祝女大人为了这次的影祸可是费尽了心思,而且啊……”他站在大殿门口,又叹了口气,“待这次百夜之后,我们很可能需要跟着大主回龙宫了,这里应该也再不会有香火了吧。”
值夜人不再说话,他沉默的走进大殿,恭敬的跪坐在供桌旁,将十六夜带来的贡品一一摆放在供桌上,便带领着十六夜去燃香。
十六夜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供桌前特质的蒲团上,将香点燃对着大殿内的塑像拜了拜,便将香插进了香炉里,灯笼里的火苗安静的燃烧着,如果仔细看,便能发现那细细的火苗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良久之后才又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十六夜重新执起灯笼,跟值夜人离开大殿,方才说道,“这些年承蒙你照顾了,不胜感激。”
值夜人转身,看着十六夜,半晌才说道:“这些年也承蒙您照顾了,这次百夜,影祸恐有变数,还请多加小心。”
十六夜欠身行礼谢过,与灯笼的亮光一起,很快便从值夜人的眼中消失了。
“竟然连东方大主的神社都被人类逐渐遗忘了啊。”十六夜这样说着,语气却并不哀伤,还带了几分调侃,“等到东方大主都离开这片土地,如果庇护人类的永暗一族也跟随他的脚步离开,那下一次百夜降临的时候,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愚蠢又短视啊。
十六夜漫不经心的想到。
灯笼里的火苗暗了下来,又慢慢的亮了起来。
十六夜低头看着手中的灯笼,神色不由得变得更加温柔,“阿燃喜欢人类啊,我知道的,我也,喜欢人类呀。”
——百夜可就要到了呀。
“今天晚上我们就去城里吧?衣服又要换新的啦,”十六夜抬了抬手臂,示意某灯于自己衣袖上的杰作,“这次我们在城里多待一段时间,阿燃很快就可以出来玩啦。”
火苗欢快的跳跃起来,时不时故意在十六夜的衣袖上舔一下,十六夜也并不去管他。
芒月将终,百夜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