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些连寿喜烧的高汤都无法抚平的——
“呃……鸡蛇怪(Cockatrice)和蛇尾鸡(Basilisk)你更喜欢哪个?”
回答提莫瑟斯的仍旧是无尽的沉默,让他泄气地埋下头去,棕色的辫梢险些垂到营火的火苗上,而他提问内容的主角之一的一部分骨头正被凯因放在锅子里熬煮,香气四溢。灰白头发的战士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剥着砍下的麻痹触手的外皮,脸颊的一边因为躲避鸡蛇怪尾部的抽击,稍微碰到了墙上的触手而肿了起来。他用下巴指了指房间一角的出水口,第三次搭话失败的尸体回收商只好气鼓鼓地跛着一条腿,用仅剩的左手拎起了木桶。
等他回来的时候,战士已经熬好高汤,在平底锅里把从鸡蛇怪颈部剔下来的肥肉煎得咝咝作响,金黄色的油脂热腾腾地从肉和肉皮之间沁出来,尸体回收商反射性地咽了口口水。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房顶很高,拥有数扇以木条钉住的窗户,可以推测以前是用来作为聚会场所,或是食堂一类。几十把椅子和数张桌子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房门后面,上面覆盖着厚重的灰尘,看起来像是要堵住门,不让外面的什么东西进门的样子;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证据就是房间另一侧墙上开出的大洞和散落满地的砖石,足有近二十肘高。战士和尸体回收商拖着在这栋建筑“走廊”里杀死的鸡蛇怪进入房间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尸骨,很难猜测坚守在这里的人的最期是什么样子的。
从木条的缝隙中透出些微蓝光,那是建筑外墙上的发光苔藓;自他们两个从四层失足坠落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小时,二人的眼睛也逐渐习惯了这种苔藓和发光菇类的蓝光。从很远的地方偶尔会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或是沙沙地落下尘土的声音,除此之外,这里静得吓人,任何一点微小的金属碰撞声都会带来数倍其上的回音。提莫将盛水的木桶放在凯因旁边,疲累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石头地板凉飕飕的,很不舒服,不过比起勉强活动带来的疲累和痛苦,这点小事他宁愿忍着。
凯因用像是银币颜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把身边卷成一卷的睡袋用脚往回收商那边踢了踢。这是他们仅剩的行李里,颇为庆幸还保留着的几样物品之一。
“你可以先睡一会儿,饭还要三十分钟才会好。”
“……”
恭敬不如从命,提莫瑟斯利索地钻进了睡袋,钻进去的时候恰巧磕到了左腿受伤的膝盖,疼得他从牙缝里咝地吸了一口凉气。
“我觉得我睡不着。”回收商说,“撞到头的那一下好像挺厉害,我觉得有点儿恶心。”
“那就躺着。”战士惜字如金地回答道。
沉默重新占据了这个空间,木柴在火焰中发出的哔剥声音除外。营火的光线在远处的墙壁上投下了一组长长的影子。因为闲得无聊,也是为了压下反胃感,提莫伸长胳膊探到了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坏掉的义肢竖在地上,跟自己的左手一起摆起手影戏来。凯因诧异地看着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直到回收商快要觉得无聊的时候,他才听到了战士的声音:
“我妹妹曾经很喜欢这个。”
“你有妹妹?”
尸体回收商直觉自己应该多问一些,但是他被撞了一下的脑袋现在有点晕乎乎的,总觉得会说出什么口不择言的话来,他聪明地选择了最安全的问法。
“两个,还有两个弟弟。”
“这么说你是家里老大?”
“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这可真是个大家族。尸体回收商在心里掰着指头数着,一边这么想。正在烧开水的战士把目光转了过来,正好对上提莫的。
“你呢?”
“不知道。”回收商干脆地承认,“上次复活好像出了点小毛病,我能记得的事情不多了……好吧,其实是基本不记得什么了。”
“你不会慌吗?”
战士把头转了回去,从开水里捞出切好的炸弹百合根浸入冷水。
“走一步算一步咯,没啥可慌的。”
回收商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假装摆弄着自己的义肢。他开始讨厌这个战士的眼神了——或者说根本就没喜欢过。嵌在深色肌肤上的那对眼睛就好像镜子一样,他能看到那里头倒映着自己自认为高明的,拙劣的演技。就在这个时候,凯因突兀地开了口:
“虽说现在这个状况也没办法采取其他行动了,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在四层的时候没有脱队。”
因为有要去的地方,要找的东西。提莫瑟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我一定是撞到头的时候撞坏了,他这么想着。
“说实话,我原本以为你才是会脱队的那个。毕竟你只收了订金而已。”
战士沉默了一阵,将手里切好的肉块和百合根一起倾倒入烧热的油脂里,雾气随着油脂爆裂的声音腾腾升起,稍微遮挡了他的面容。
“看来你知道我另一个外号啊。”他最后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只不过没人当面提罢了。”提莫瑟斯觉得自己的嘴巴今天有点格外地……不受控制,“对吧?‘见死不救的凯因’。”
“对。”战士用平稳的语调回答,之后就再没说话。回收商费力地将自己在睡袋里翻了过来,改成趴着的姿势,将左边的小臂和外套卷垫在下巴底下,饶有兴趣地等着看他的表情如何变化,但他随即遗憾地发现,战士只是因为在专心调配酱汁,没顾得上接话而已。
“你还知道多少?”
“有一两个酒馆私下里传说,有好几次你接了一整个公会的活儿,最后只剩你一个人活着回来。还有一次,侥幸回来的公会成员指责你在另一个战士遇到危机的时候,不但没帮助他,而且落井下石。”
“都是真事儿。”战士把砧板上的走路菇倒进小火熬着的汤汁里。“我的行动方针是不做存活率太低的事情。”
“你不打算辩解下?”
“为啥要辩解?反正那些公会的成员最后都是我背回来复活的。”战士尝了下汤汁,把准备好的食材一一摆进了锅子,“做了对得起薪水的工作就行了。”
“是真的?”提莫接着问,“没有什么隐情?公会内部的三角恋?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宝藏的内讧?”
“你这是希望听个睡前故事吗?”凯因反问道。他挪了挪屁股,正对着提莫的方向。后者敏锐地察觉到他语调的一丝变化,立刻摆出一种做作的纯良表情点了点头。战士叹了口气。
“我再说一遍,传闻是真的。只不过他们有一点不知道的:那个我见死不救的战士每次都在公会队伍里,所以我才会接那个公会的任务。”
“等等,我得反应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你只接有那个战士在的公会的活儿?”
“我并没这么说,但意思也差不多。”战士看了看锅子沸腾的情况,从火堆下面撤了两根木柴,“更准确地说,是因为那个战士在,我才会对他们见死不救。”
提莫瑟斯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凯因没注意他的表情,接着说道:
“那个战士是我的同乡,我们是坐同一条船来到黄金岛的。他会定期往返我的国家和黄金岛之间,而我为了节省旅行的费用,一直呆在这里。”
“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我的国家是东方大陆上一个国土面积很小,人口却相当多的地方,土地只有少数人能买得起,大部分人都很贫穷,我家也一样。加上父亲和母亲,家里一共有九口人,每天辛勤劳作只能挣得勉强糊口的粮食。十九岁的时候,我听说了黄金岛的事情,于是家里凑出钱来,给我买了前往黄金岛的船票。”
“那段时间我拼命地接活儿,大概是因为对风吹草动比较敏感,外加逃得快的原因,幸运地一次都没死过,这样攒下了一些积蓄。每次攒到一定数额的金币,我就会托那个同乡带回家里;这样过了大概四年。直到另一次从我祖国来的航班靠岸,我在新一批上岛的人群中看到了我家邻居的女孩为止。她告诉我,我家在我那个同乡回国那一年就因为失火烧光了,家里人一个都没能躲过那场火灾。”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计算了一下交给同乡的所有金额,大概是复活一个人二十一次的费用。在这里死亡之后再复活,人会有一段时间的记忆混乱或者丧失……这一点我相信你知道得很清楚。”凯因直直地盯着张大嘴看着他的提莫瑟斯,“算上上一次,还剩十五次。那个同乡依然浑然不觉,等着我下次约他一起承接任务。就只有这一点,我对他很满意。”
尸体回收商选择什么都没说,他合上嘴巴,默默地接过了战士递给他的木碗,咬了一口鸡蛇怪的红肉。菜炖得很入味,配合微甜的汤汁,非常鲜美。
Fin
附录
寿喜烧 食谱(二至四人份)
鸡蛇怪的骨头——肋骨5-7根
鸡蛇怪的肥肉——约300公克
鸡蛇怪的肉——约800公克
麻痹触手——4-5条
走路菇——约200公克
炸弹百合的根茎——2枚
普通药草——2棵
高级药草——2棵
史莱姆干——约200公克
米酒——100毫升
五年酱油——100毫升
盐——少许
砂糖——少许
辣椒粉——少许
1、准备材料:取部分鸡蛇怪的肋骨熬出高汤,翅膀的部分去掉尖端,也可以只用皮膜;尾部只要前1/3;其他部分的肉切半个手掌大小;剔出鸡蛇怪大腿和颈部的肥肉用来炼出油脂,注意不要弄破下颌下方的毒腺;麻痹触手剥皮后用加醋的水稍微冲洗;走路菇只取用伞盖的部分;炸弹百合迅速剪断花和叶之后挖出根茎,对半切用开水先焯过;史莱姆干剪细
2、肥肉放入平底锅炼出油脂,放进切好的肉块和焯过的百合根稍微炒过,不用炒太熟,闻到百合根的辛辣味道就盛出来
3、将酱油、米酒、盐、砂糖和辣椒粉混合起来做成调味汁,喜欢吃甜味的话砂糖可以稍微多加一点
4、平底锅盛出熬好的高汤兑入调味汁、放进麻痹触手和走路菇加火;烧大约十分钟后放入余下所有食材,撇去浮沫,中火煮约十五分钟即可
5、吃到汤汁和菜余下一半左右的时候,加入史莱姆干剪成的细条继续煮,注意下史莱姆干时不要靠近锅壁,否则有可能粘锅。
"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回想起,曾经那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哼嗯,真是不知道这究竟是政治斗争还是敌国阴谋。据说,当夜幕刚刚降临到这座王城的时候,国王以及全部贵族的丧钟一起被敲响,国王麾下最受信任的法师用魔法偷走并粉碎了国王一直佩戴的誓约之戒。这一行为很显然属于违背当初国王立下的约定,激怒了受众人信仰的女神,她将受羁绊联系在一起的人的性命通通取走。正在打扫的奴隶见到房间内的主人无名指突然被折断,骨头也从手指断口处被一根一根被剃了出来,接着他主人的双眼一点点干瘪腐烂消失,只留下两个黑色的空洞......"
"砰!"树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抖落到了地面上。波尔坦打了一个冷战,回过头,继续盘着腿与大家一起围坐在篝火边讲述着萨拉希尔三年前的惨案。
"王城内的所有人都是以这种凄惨的方法一一死去,而那位法师也不见踪影。整个皇室一百零九个名贵族无一幸免于难。只有他们的遗子被抚养大站出来发动对法师的战争,才平息了女神的愤怒......"
随着波尔坦的话语停止,我也拉上了营帐的布,躺在了床上。那一次事情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中闪过:房间中拿着骑士小雕像嘻戏的我,门外传来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一直照顾我的婆婆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去看亲人的惨状。直到我长大,婆婆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才会到这里,仅仅是为了复仇。
次日,晨,我被猛地拽起。
"劳伦,给我起来!今天就是大家的定约仪式了,你还睡得跟死人一样。"
我揉揉朦胧的睡眼,原来是安迪尔前辈。他摇了我几下,见我清醒了才松手并拾起摆在床边的刺剑别在腰上离开了营帐。我也收拾了下,穿戴整齐,别上佩剑,戴上黑色的礼帽,前往了大家集合的地方。
"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睡眼惺忪,像什么样子?是谁发起的故事会,啊?波尔坦是吗?好好好,我告诉你小子,少说这种乱军心的话,小心自己小命不保,知道了吗?"
安迪尔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跟其他人讲话。
"今天是十分重要的日子,你们即将成为女神麾下的骑士,在进入神殿之前,请务必将心中的杂念根除,怀着虔诚的心去向女神奉献自己的一切!明白吗?"
"是!"
大家一致回答,安迪尔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安迪尔带着大家前往了萨拉希尔的林中神殿,高耸的树木遮蔽了天空,阳光透过树叶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大家踩着整齐的脚步来到神殿前。神殿就围建在一棵巨大的古木下,古木的树干从石料堆砌的建筑中拔地而起,大树洞则是神殿的正门。
"停!"
安迪尔一下跳上了倒下的树上,蹲下来跟大家讲起话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做。大家心里都清楚,别让老子再说一遍,明白吗?"
话音刚落,神殿中走出一位长衣老者,大家陆陆续续跟随老者进入神殿,神殿内地面十分光滑,反射的烛光将整个室内映得十分明亮。大家绕着建在巨大的树干边的旋转楼梯进入了十分高的楼层,来到了大树顶上的殿堂内部。殿堂的彩绘玻璃下是一位带着树枝变成的头冠,身材纤细的少女,一头散乱黑发下的是洁白美丽的容颜,背后长着虫翼一般有着晶莹光泽的翅膀。但是,她的下半身却与古木连接在了一起。
那位长衣老者带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上前去行跪礼,接受女神赐予的羁绊与光辉。不久,轮到我了,我也上前,单膝跪在面无表情的光之女神面前,低下头,伸出一只手等待女神的赐福.....
我闭上双眼之后,身体渐渐地感觉到疼痛,疼痛感一点点加剧,最后仿佛身体内的灵魂被撕开一般,双眼也变得滚烫滚烫。记忆,思维变得混乱起来。等到我回过神来,赐福已经结束了,我摇摇晃晃地起身返回队伍中。我回过头看了一下光之女神,她的嘴角仿佛微微上扬了起来,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一下子呆住了。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你挡住我了。"
"噢,对不起。"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使我回过神来,我便返回到队伍中。鲁道尔突然凑过来跟我说:
"劳伦,女神赐予你的眼睛好特别啊,只有你的变得血红血红,其他人都是宝石般散发出生命力的蓝色,为什么你的眼睛却是那种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一个月后出征前的晚上,在军营中。我记起鲁道尔跟我说的话,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我,其他人仿佛得到赐福之后都神情愉悦,而只有我拥有那种诡异的感觉。我总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为什么其他人都注意不到异样,以及女神那令人不安的笑容。想着想着,我身上开始冒出冷汗。
"怎么啦,劳伦,你是不是怕了?"
波尔坦一只手撑着脸颊横卧在自己的床上说:
"怎么会,我只是有点不舒服的而已,不要紧的,不碍事。"
我如此回答他,
"明天就要出发了,你也早点睡吧。再不睡,明天就等着在战场上长眠吧。晚安,波尔坦。"
说完我躺到了床上。
"你这嘴哟,能不能再好听点?"
波尔坦摇摇头说道,便也睡了下去。
我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不知道这所谓的赐福究竟能给我以及我的战友们带来什么,如果真的要了解也只能看接下来的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