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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可非要的过去
字数:5558
卡恩曾拥有一只狗,说是拥有,其实有点勉强。那只狗与他相依为命,形同亲人。
狗没有名字,卡恩就直接叫它“狗”。
狗是灰黄色的,瘦的只剩了不再光滑的皮毛和不结实的骨架,一簇抚不开的毛纠缠在脖子下胸脯前,右耳朵残缺了一块,鼻子有点歪,左前腿还有点瘸,走起来一颠一颠,老态顿现。
有一天卡恩饿着肚子在街道上走,一瘸一拐,那时他刚从挥着皮鞭的师傅店里跑出来,师傅扬起鞭子时卡恩低着头数自己衣服上火星烧出来的洞,三个四个在找第五个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异常的风声,还没等他没抬起头,右腿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
这一下力度不小,单薄的裤子顿时被划开一道口子,霎时间皮开肉绽,火辣的痛彻钻心。第二鞭甩着冲他的肩膀上甩去,他心想这可不行,脑子没怎么转,身子就先动了起来,他向旁一闪身,鞭子擦着空气刺拉一声跌在地上。
师傅一下落空,气更不打一处来,顿时小火转成怒火,火冲上了天。
眼看自己就要被吞了,吓得他赶紧把腿奔了出去。右腿阵阵的疼,他对于疼痛已经习惯了,此刻让他感到不自在的是饥饿。
丁香市是座著名的工匠都市,小到牟钉大到自制机器人,无所不有。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甚至可以毫不惭愧的断言,只要是有钱,没有什么家什在这里买不到。
卡恩从小在这座城里长大,他是个孤儿,很小被推给一个姨妈照顾,姨妈家也有很多孩子,没有空闲照顾他,于是就将他托到一家刀器店当学徒。
那天他八岁的生日刚过,姨妈忙着照顾孩子和收拾捉来的沙虫,自然一点也不记得这个日子。她一手拎着一只死掉的沙虫,另一只手提着他,好似他是第二只沙虫。她把两只沙虫放在了这个陌生的店门口,和里面的主人不知说了什么便风风火火地走掉了。
她路过卡恩时他下意识地拽住了她的裤腿,他内心感到一丝恐惧,一种即将被丢弃的恐惧,让他本能地伸出手抓住这里他唯一认识的人。姨妈低头皱了皱眉头,竟反常地笑了一下,她俯下身,告诉卡恩,你要跟着这位师傅好好学手艺,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他和你的父母认识。
姨妈虽然笑着,但幼小的卡恩却在她的脸上捕捉到了一种比不笑时还冷漠的眼神,他惊地松开手,姨妈大力拍打被抓的变形的裤脚,大踏步走掉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样的背影,第一次存在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反复出现于他的梦里。那种,丢下他,毫不犹豫离开的人的背影。
我不会让自己第三次再看到它了,那一刻他心里这样想,他暗自下定决心,要把它留给别人。
低级的学徒就相当于打下手的杂工,卡恩在师傅店里呆了近十年,也打了十年的下手。
开始的时候他听进了姨妈的话,觉得师傅会看在父母之交和那只沙虫的份上照顾自己的,但是几个月后他发觉自己错了。
尽管掩饰的很巧妙,但小卡恩还是发觉了,店里的人大多数都刻意地躲着自己,仿佛自己身上沾染上了什么不洁之物一般。
他还小,做不了准备底料的活也不会被分配到去采购东西,干的最多的就是跑腿和保养武器。
武器根据不同的类型,不同的材质,甚至不同的铸造方法,所需的时间各不相同,有些需等待长久时间的定制商品便需要专门送到客人的手中。于是顺理成章的,这个活计便落到卡恩身上。
卡恩对于这个工作没有什么不满,相反的,他对这个能够让自己远离令人浑身不适的眼神在城市里自由活动的工作十分满足。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客人,刁钻的,有趣的,寒酸的,富贵的。又一次他被差了一把细剑,细的如同丝线一般,他按约找到了交代着宅子前,坚持要将东西亲手送到客人的手里。凶神恶煞的看门者却怎么也不让他进门,瞪着一双铜铃眼,呲着刺棱着胡茬的大嘴,仿佛要将他一口吞了。
其实他也不想吃饱了挺这个险,只是师傅家的规矩,必须亲手送到客人手里,待客人验完货,满意才能够离开。
不严格履行的话,棍棒伺候。
卡恩开始一点也不在意,结果第一次送东西就让师傅抓住了,挨了半个小时的打,结结实实用身体记住了规矩,从此不敢不遵循。
正门不让进,也进不了,卡恩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想了想详装离开,蔫了一样慢慢的原路返回,直到确信拐进了看门看不见的小巷才收起不济的样子。他在这座城市呆了十一年,对这里的大街小巷熟记于心。
卡恩消无声息的绕了一个大圈,转到宅子侧后方,他经常经过这座建筑,远远地便望见过这个巨大的暴烈不通情理的看门人,早就琢磨过偷偷跑进去的方法。此刻他用牙叼住剑,手脚并用地开始爬树,这株老树生的巨大而茂盛,粗壮的树干,一个成年男子也无法合手抱拢。他特地转到背向街道的那一侧,不消一会便攀进了老树巨大的树冠中。
茂盛的枝叶挡着他的视线,叶片划得他的脸生疼,他咬紧牙顺着记忆中的方向爬去,他知道到达自己所在的枝头尽头就能跳进宅子里。前方的枝叶越来越少,有变得开阔的趋势,他心里开心急了,加紧速度攀爬,突然间他听到“咔擦”的声音,还没作出反应,整个人就向下摔了下去。
这个时候他离地至少也有六七米的距离,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卡恩哇的叫出声来,咬着的剑也脱了口。突然间他感觉自己被提着领口拽了起来,接着平稳的落了地,原来是一个人抓住跌落的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生命危险刚刚解除,他猛然想起隐藏的第二个生命危机,吓的忘记了道谢。突然他听到来自上方的一个洪亮的声音,正是救下他的那个人发出的。
“你就是那个送剑的小孩吧?从天上送过来真是吓人一跳,不过来正是时候。”说完他便抽出了剑,那细如丝的剑身一露面便赢得了一大片喝彩声,这时他才惊异地发现诺大的院子里围满了人。
“我很满意,”那人按按卡恩的肩头,大掌带来的力度让他站立不稳,那人继续说,“你先别走,带我们出了胜负回去交代个结果。”
他好奇的探出头去,看见对面摆了个台子,上面站着个大汉,手上持着一把巨剑,和他一般大,和他送来的剑相比简直就是木桩对筷子般的感觉。但是那人却是一脸的自信,身子轻巧地便跃到台子上。
他挥舞起剑,那柄细如丝的剑如同银色的蛇在他的操控下灵巧舞动,和着他的步步紧逼的步子,死死地缠住了那把沉重之极的巨剑。
结果自然是细剑获得了胜利,那人赢了之后也一副不惊不喜的表情,在卡恩面前又夸了一番之后,又询问了他爬树进来的缘由,听的时候他不住的笑出声,之后他把两柄精致的匕首送给了卡恩。
两周之后,卡恩再一次经过这个宅子,发现守门的换了人,那老树身上挨了几斧子,靠近墙的半侧的树枝被整个伐了下来。
似乎跑远了,现在我们继续来讲卡恩和他的狗的故事。
师傅家提供的伙食有限,卡恩经常吃不饱,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趁机溜出去打野味,长大之后他还会偶尔地用捉回来的东西和外面的商贩做交易换取几个零钱用。
那天腿受了伤一瘸一拐的卡恩走了不久之后肚子就开始抗议,一声比一声唤的凶,他看了一眼天色,此时是正午,正是师傅家开饭的时间,但他知道师傅此刻的气还没消,回去一定还是少不了一顿打,但受了伤的自己能捉到些什么的?正在发愁的时候,他瞄到了黄瘦不济跟在他身后的老狗。
卡恩累了,索性坐下。他看着老狗不说话,老狗也同样默然地瞪着他。
不知怎么的,卡恩对这只老狗生出一种同命相惜之情,外貌虽颓废不堪,但眼睛却带着灵气,仿佛会说话一般。
老狗站着不动,一人一狗就僵持着。其实狗对卡恩也有好感,它打量着卡恩,凭着经验和敏锐的直觉在人群中选择了他。
人们看到它后的反映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喊叫着将它赶走另一种则是对它施以极度的怜悯,而上述两种都使它感到不屑,它的一生经历良多,自然也有着一般的狗所没有的自尊与高傲。卡恩见到它时不怒不怜,目光里平淡如常甚至还有一层笑意,似是将它看作了同受苦难的难友。这让老狗很满意。
卡恩当然不知道它的心理活动,只是觉得这只狗虽然丑陋之极老态毕露,但却独有一番风度,过了一会他看到它冲自己轻吠几声身子转向某个方向走几步,又转回身继续吠叫,好像是要他跟过去,他赶忙站起身。他已经简单地处理了伤口,但一起身牵动了伤,还是忍不住的疼的咧开嘴。
他不知道这条老狗要带着他干什么,一人一狗只是沉默地前进着,虽然他们刚刚相识,却又像认识了数年的老朋友。
他们默默地走着,渐渐走到了城市边缘,距离城市越来越远,原来老狗是要带他捕食。老狗飞身变咬住了沙虫,沙虫还在向前挣扎,而狗一个灵巧地转身,以迅猛不及掩耳之势勾起沙虫,沙虫的重心不稳,当即就被挑翻,将致命之处保留给了卡恩。
卡恩和狗饱餐了一顿,在那之后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他心里觉得神奇,感觉狗有参透人心的神奇能力,不然怎么知道自己饿了,他是想不到,作为狗来说,表示友谊的方法就是一起分享食物。
之后卡恩经常和狗一起外出打猎,狗平时走路的时候萎靡颓废,但一开始打猎就顿时像换了一只狗,身手灵巧老练,下口又准又狠。后来卡恩猜测,它大概是跟着狼群混在一起,才学会了这一身的好本领。
他也经常向狗叙述自己的故事,将自己怎么被父母丢弃,姨妈怎么将它送到这里,师傅又怎样严厉一点做的不完美便要挨打,他说的时候滔滔不绝唾沫四溅,并不主意狗在没在听,也不考虑狗听不听得懂。狗也不在意这个年轻人的喋喋不休,它一般也就趴在高处闭着眼晒太阳,任由他肆无忌惮地说,偶尔才动一动耳朵。
狗并不跟着卡恩,不知是它知道卡恩没有给它提供住所的能力还是它不喜欢寄居人下。但每次卡恩出门后不久都能遇见狗,它像一个幽灵,轻飘飘跟在他的身后,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帮助他。
他们一起穿过咆哮的黄沙到隔壁城市送商品,一起捕捉郊外的野味,一起反击巷子里惹事的坏孩子。
不是主人和宠物,也不仅仅是朋友,而更像是,亲人。
一晃过去了两年,狗的生命比看上去顽强,竟然又挺过了一个春秋。但时间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也更加的明显,它变的更加丑陋更加枯瘦,渐渐跟不上卡恩的步伐。
捕捉活动缓慢的沙虫时还不明显,但对付其他东西时它的力不从心就完全地显现了出来,有几次野物从它的爪下径直溜走,这是从来不可能发生的事。于是那次之后,卡恩再也没有带它捕捉过除沙虫以外的猎物。
从前卡恩每次出去跑腿狗一定会跟着他,但这一次它没有,等到一星期之后卡恩回来的时候狗也没再出现。
开始卡恩没有在意,狗偶尔消失一会儿他已经习惯了,他藏着一大块毛皮做的毯子,这是他用路上捉到的战利品偷偷给狗买的,他想着以狗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一定很难度过这个冬天,于是筹划着为狗做一个温暖的居所。但一连过去了三天,连狗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开始慌了。
这一年卡恩16岁。
他这次回来的时候店里的人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在病床上熬了两年的师母快挺不住了。
在卡恩回来的第五天凌晨,师傅的妻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天师傅在妻子床前蹲到了天亮。
他一直在小声的哭泣,卡恩知道,因为他也一直醒着。
师傅的反常举动让卡恩有点意外,在他的印象里,师傅总是板着脸,十分严肃又极度苛刻。
他对这对夫妻没有什么好感,自他来到这里没有一天的到他们的好脸色,徒弟们总是看着自己师傅的神情和态度待人行事,自然也对卡恩冷脸以对尽量地不去接触,能说一句的半句讲完,这也是他们为了自己进化出来保护自己的外壳。
他本性大大咧咧,没有人管来管去其实也蛮自由,但有时憋的慌,他就将这些不快发泄在和巷口坏小子们的拳打脚踢中。最近几年,卡恩总是被派到别的城市跑腿,经常有师哥偷偷拜托他帮忙捎东西,他们表面上仍是对卡恩不理不睬,私下里却暗暗地和卡恩交好。再后来他认识了狗,更是很少再去招惹那帮小子了。
然而。
天亮的时候卡恩跨出了师傅店的门,他决定去找狗。
这一天停业筹办葬礼,徒弟们里里外外地忙,谁也不敢抬起头看师傅的脸色,只是卖命地在他的面前干活,只有卡恩不在。
卡恩跑遍整座城市,彻夜未归。
他从小没有感受到过亲人带来的温暖,谁曾想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给了他一种叫做“陪伴”的温暖。
从前他听说过一种说法,有些动物会在预知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静悄悄的离开,它们不会让主人发觉,因为它们不愿让自己死去的惨像被看见。
卡恩不愿意承认,这种事情发生在狗身上。
但是。
有的事实,是被逼着去承认的。
八年前他许下了那个勉强称作愿望的东西,但这一次,他连背影都没有看见。
他来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巷子中,那天他坐在那里,狗站着,他们不出声,因为没有必要。如今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已经没有谁能够完全包容地倾听他的声音了。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嚎啕地哭了出来。他从没听过自己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仿佛要将天撕破一个口子似的,如此忘情如此地不顾一切,好像一下子返回了孩童时光。狗虽然只陪伴了他短短的两年半,但却像是过去了二十年。
卡恩回到师傅家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师傅就坐在门口,仿佛就是为了等着他回来。
“我要走了。”
他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一场风暴,但出乎意料的是,师傅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冲他丢东西,而是很平静地,以他从来没有过的低缓的语气说道。
“你走吧。”
卡恩抬起头,感觉师傅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你母……你师母恨你的父亲,我也恨他,我们不能原谅他,于是我们也无法接受他的儿子。但她最后的一句话提到的却是你,她说‘我们对不起卡恩’。”师傅说到这里看都不看卡恩一眼,他继续说道,“我一直不想教给你我的本事,但她却说了那样的话,于是,我给你一个机会吧。你离开这里,在做出能让我认同你的事之前不要来找我,当我认同你的时候,我会将我能传授的所有都教给你。”
“好。”
师傅让出一条路,卡恩走进去将自己简陋的行李都取了出来,几件旧衣服,水罐,从前客人送给他的两柄匕首,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后是那个没能送出的毛毯。
“等等。”
他要离开的时候师傅突然叫住了他,他站起身,尽管面色憔悴,但身体还是很魁梧,卡恩条件反射地身子一抖。
“你外出的那天有人发现门外徘徊着一只土黄的狗,我认出那是经常和你在一起的那只,它的嘴上叼着这些玩意,怎么打也打不走,直到把这个给了你师母。”
师傅伸出手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卡恩手上。
几只不同颜色的羽毛。
卡恩接过这些东西,虽然不知道其中蕴含着什么深意,但他紧紧地将它们攥在手中。接着他便离开了,离开了这座他生活了16年的城市。只是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如同8年前的他那样,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直到变成黑点消失在远方。
字数:9316
(一)
玛丽是生活在一个位于罗勒市周边的小村庄中的一名中年家庭主妇。
丈夫在很久之前就带着全家的祝福,前往城市里寻求生计了,而待儿子长大后,也带着他的梦想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的身旁,去罗勒市参军了。
一人独守空房的感觉并不好,但她至少不用为了生活,为了衣食发愁。
只是每天晚上独自收拾餐桌上的残局时,心中会生出的那丝寂寞是怎么也消除不了的。
这个小屋其实并不算大,可一个人住在其中,除了桌上餐具在丁零当啷响着,没有任何的声音,总归还是会觉得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所以,为了抑制住这样的恐惧在心里蔓延开来,她总是会早早地就睡下,这也是像她一样生活在都市圈外缘聚落的人们身上一个常见的习惯。
今晚,她也像平日里那样,早早地收拾好了家中的一切,铺好了床,正准备更衣上床就寝时,却听到了来自家门口的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间,邻居也应该睡下了才是,谁会在这种时候来敲自己家的门?
她有些害怕,好不容易来到了门边,却不敢伸手去开门。
也许是只是个想借宿的旅行者,她想道,但却也没有理由排除门外正站着一个野盗的可能性。
对她来说,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无视掉这敲门声,赶快灭掉屋中的照明,去床上睡觉才对。
真是一个旅行者又如何,她本来就没有关心一个陌生人的责任。
踌躇之间,门外传来了敲门者的声音:“请问,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晚上吗?”
玛丽不由得怔了一下,那是一个听起来很是清脆稚嫩的声音,像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让她不禁想起了自己那还未离家时的儿子。
距儿子前去罗勒市参军,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他大概已经长高了不少,成熟了不少,声音也低沉了不少吧?
可是在她的记忆里,他却一直保持着少年的样貌,少年的性格,少年的声音。
她在那声音的诱惑下,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拉开了门。
门外,出乎她意料地,没有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也没有站着一个拿着武器的凶恶盗贼,只有一个身材娇小,还没她肩高的男孩子,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披着一件破烂的麻衣外套,带着风沙和尘土的气息,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你好,我叫阿本•托耶尔,是个冒险者。”晚霞色的双瞳直视着她,里面满满的惊喜之情几乎快要溢出,“谢谢你为我打开了这扇门。”
(二)
这是他在离家出走两个月后,第一次成功地在一个好心的妇人家里借到了宿。
美味的食物,暖烘烘的被窝,白净的枕头虽然远远没有自己家中的那几只“御用枕头”软,但抱起来的手感却未输给它们。
这让他难得地忆起了家的感觉。
自有记忆以来,他从未离开过那里,从未离开过养父的身边。他记得自己说要离开家,出去冒险的时候,养父难得地大发了一场脾气。
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他知道那人是在担心自己会遭遇到什么不测。毕竟在那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里,不仅有让人惊叹的美好,也有令人反胃的丑恶。
但决定离家出走,对他而言,绝对不是什么一时兴起的叛逆行为。他很喜欢自己的养父,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没有兄弟姐妹,在那个小小的家里,从来都只有他和养父相依为命。
那个人明明自己也不会什么,对他却还是倾囊相授。可以说,他现在拥有的绝大部分东西都是养父所教与的。
他大概能明白养父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这两个月以来,他一直体验着这种感觉。独自一人伫立于这片荒漠之上,内心再坚强,也会有感受到绝望和崩溃的那么几个瞬间。
他的出现,在养父看来,应该算是个奇迹吧,长年孑身的岁月里,终于有那么一个能同自己交谈的人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就像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的人,终于找到了那么一束光,又怎能不捧在手心,给它无尽的宠爱呢。
他不想让自己也变得像养父那样可怜,明明推开家门,走出去,世界是那么的大,有那么多能与他们交谈的人存在。他们的生命已经很是短暂了,还不抓紧时间享乐怎么行?
在这不长的生命结束之前,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还有很多风景想去看,还有很多人想去结识,如果这些愿望无法实现的话,他可是没办法瞑目的。
如果自己能像家里那些小“枕头”们一样不能思考就好了,他常常这么想,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有这么多愿望,这么得贪心了。
但既然他长出了这双手,这双眼,这双耳,这颗心脏,这个大脑,他就不能被那个只有自己和养父的小世界束缚住,自己分明能用这么多感官去感受这个世界,又怎能只停留在一个地方,直至孤独地死去了。
这广阔世间的一切,在他看来,不管是好是坏,都是能让人为之振奋的惊奇。
(三)
第二天,玛丽起了一个大早,难得地准备上了一桌丰盛的早餐。
平日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早餐都是随便吃几个面包就打发了的,但今天不一样,有个小客人正住在她的家中。
看到男孩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来到餐桌边,看到满桌的美味,顿时打起了精神,连眼中都泛起了兴奋之光的模样,她也不由得地勾起了嘴角。
“尽管吃,不要客气。”她在男孩的对面落了座,顺手拿起一片面包放进了他的餐盘里。
“真的吗?这些我都能吃?天哪,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棒的早餐了!我说真的,一路上都没人愿意借宿给我,我只能靠随身带的干面包过活,别提有多餐了。风餐露宿这么多天,我第一次在屋子里睡上了觉,第一次吃上了干面包以外的东西。阿姨你不知道,你打开门的那一刻,我感动得差点都要哭了。”阿本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把手里那片软软的吐司面包往嘴里送。
玛丽听着他的碎碎念,也不烦,只是笑着劝他吃慢点。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男孩,从昨晚他进门起,她就发现这个男孩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了,就连吃东西都没法让他的嘴稍微停下一会儿,说的内容一般没什么营养成分,都是些无所谓的碎碎念,一般人的话大概会觉得这家伙简直烦死了,但对于长时间没有说话对象的玛丽来说,这个男孩无疑是个救赎,他让她的生活中许久未有地,再一次地充满了人的声音。
吃完早饭后,阿本并没有像其他旅行者那样马上收拾行李,急着离开,甚至是向玛丽提出了想要再多住几天的请求。
“我是一个冒险者。”他说,“我想了解这个世界,想了解我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当然也包括这个小村庄。”
玛丽当然是巴不得这个男孩能在自己这里多住几天的,她可不希望这来之不易的热闹就这样如同南柯一梦般散去。
她不仅欣然答应了阿本的请求,甚至还主动请缨,亲自带她去认识村中的其他人。
在这个小村子里,村民之间大多都是相互熟识的,他们也都是些很热情的人,见到玛丽家来了客人,也把男孩当自家的客人来对待。
阿本也一点不怕生,每见到一个人,都愿意毫不厌倦地做上一次自我介绍。他就像个是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一样,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对他来说,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害怕。
跟着人,抱着一盆饲料,去马厩里喂驼马,被这些大家伙舔过整个上身,他也不嫌脏,不生气,甚至还一边叫着“好痒”,一边乐呵呵地大笑了起来。
这世间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那双夕色的眼瞳失去光芒,能让这个男孩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
村里人都跟玛丽一样,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男孩。
他会手舞足蹈地给孩子们讲述自己冒险路上的故事,也会用偶尔的一个小幽默去博得妇人们的欢心。从那张闲不下的嘴里吐出的甜言蜜语,更是把村中的小姑娘们羞得脸上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甚至连和村中的老伯想他一起喝酒的邀请,他也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下来。倒是玛丽有些急,说他还未成年,不能喝酒,阿本却只是笑了笑,说道:“玛丽阿姨,你别担心,别看我这样,其实早就满十八岁啦。之所以长不高,还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太足,我出生的村庄比这个村子更偏僻,是个连软面包都不怎么能吃得上的地方。只能长这么高,我也很无奈啊。至于喝酒,就更不用担心了,你放心吧,一千杯都放不倒我的。对了,说起来,老伯您这酒是自己酿的?闻起来超香的啊!”
玛丽劝不动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退到了一旁,在旁边坐着,默默地看他和老伯你来我往地拼酒。
这两人的酒量可以说是不相上下,不分仲伯的,几十回合下来,两人都还没有一点醉意,这场拼酒战最终是以老伯家的小孙女来拉走了自家爷爷而落下了帷幕。
临走时,老伯还送了一桶酒给阿本,让他拿回去继续喝。阿本没有做任何的推辞,很开心地便收下了,没等到家,他就已经用小杯舀着,一点点喝了起来。
没想到这孩子,不仅是个话痨,还是个不得了的酒鬼呢,玛丽偷笑着想道。
她还发现,这个男孩明明在吃饭的时候都会说个不停,在喝酒的时候却意外得安静,一时半刻没听到男孩那开朗的声音,玛丽她都有点不习惯了,回过头去,想看看跟在自己身后那人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头在月光的映射下泛出了淡淡银光的橘发。
阿本的视线直直落在夜空中那轮圆月上,月光映在那双橙红色的眼眸中,让它们的光芒比白天更加闪耀,但却冷冰冰的,没了白日里那样的温度。
“今天是圆月之夜啊……”男孩喃喃地说着,少年的音色中夹杂了一丝低沉的嘶哑,“月圆之日,是应该思念家乡的日子。”
“你想家了?”玛丽问道,“像你们这样年纪轻轻就出来闯荡,应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吧?”
“算不上想家了吧……只是在月圆的日子里,对月思念家乡,是我们那里的一种习惯而已。”
看着男孩有些落寞的侧脸,玛丽正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见男孩猛地转过了头,脸上仍带着那一如既往的微笑:“我啊,是信奉不后悔主义的人。一旦决定了要去做什么,就不会再回头了,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就算去后悔也没什么用处。我们的生命很短,拼尽一生也不一定能了解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哪还能把时间浪费在后悔这种没用的事上呢。”
“抱歉。”见玛丽一直没说话,男孩难得地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我有些太自说自话了。”
玛丽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只是突然想起,我儿子离开这里,去罗勒市参军前好像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参军?那是他的梦想吗?”
“是啊,他是这么给我说的。”
回到家中,玛丽没有像平日那样早早地上床休息,而是坐在桌边,点着灯,跟男孩讲了很多关于她自己,关于她儿子,关于她这个家的事。男孩也坐在桌边,一边喝着老伯送给他的那桶酒,一边安静地听着她讲述过去的那些事,从他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感情,似是新奇,亦似是怀念
在最后的最后,玛丽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苦笑。
“我这样,大概,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了吧?”她听到他如此说道。
(四)
“阿本不喜欢吃沙虫料理吗?好奇怪,明明就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居然接受不了沙虫料理。”少女笑着打趣道,坐在她身边的伙伴也附和着点了点头,说着“就是就是”一类的话语。
阿本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有些俏皮的笑:“没办法啊,谁都有没办法接受的东西嘛。”
“那今晚就做别的料理吧?”少女朝自己的女伴递去一个眼神,两人相视一笑,似是决定了今晚的新菜单。
阿本的视线在两个女孩之间来回飘过几次,见她们完全没有告诉自己的想法,便嘟起了嘴,作委屈状:“都不告诉我吗?”
“现在还要保密。”
“是啊,你就好好期待着吧。”
阿本耸了耸肩,无奈地笑道:“好吧好吧,那我就好好地期待着吧。不过,生活中多点惊喜也没什么不好,这也算是生活中的一种趣味嘛。”
玛丽一边与村中其他妇人一同进行洗衣,晒衣的工作,一边偷偷观望着那边正在和两个村中少女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择菜的橘发男孩。他和那两位姑娘都笑得很开心,从那张脸上,她已经看不出昨晚那被他喝下肚的整整一桶酒的痕迹了,那张笑脸是那么得灿烂,让她几乎都快要记不起那个有些落寞地谈起自己家乡,自己亲人的男孩的模样了。
他说了,他是没有时间去后悔的。那也不至于连一点想念家人的时间都不给自己吧,玛丽想道,人的生命应该还没有短到这种地步。
男孩不知道她的这些复杂心思,仍在开心地与两个女孩聊着。
“阿本你讲了这么多故事给我们听,这次要不要换个身份,听我们讲个故事?”其中一个少女提议道。
“好啊,虽然我很喜欢讲故事,但也不讨厌听故事。你要讲的,是个怎么样的故事?”
“嗯……在这片荒原上,生活着一群名为‘荒原狼’的狼。他们曾被人类当作狗来豢养,戴着束缚着他们的项圈,被人类磨掉了尖牙和利爪,只能在人类的驱使下屈辱地活着。有一天,他们终于忍受不了了,他们咬断了项圈,逃跑了,他们逃进了荒原,这里的夜晚很寒冷,食物必须要靠自己寻觅,生活很难维持,但他们却有了他们作为狼,生来便渴望着的自由。逐渐地,他们习惯了荒原上的生活,他们再次长出了尖牙和利爪,他们将自己的武器对准了那些曾经羞辱自己的人们,成了他们最大的威胁。”
“噢!”阿本直接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
另一个少女却满脸不以为意,用手肘戳了戳同伴的上臂:“你说的这个,完全就是照搬人家吟游诗人的故事啊,只是用自己的话再说了一遍而已。”
“这是吟游诗人编的故事?”阿本疑惑地问道。
“是啊。”少女点了点头,“不过这是有原型的,‘荒原狼’这个集团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是一伙盗贼。”
“但是他们和一般的盗贼可不一样,他们是近几年才出现在罗勒市周边的,只抢夺富人和军队的东西,不会动我们这些穷人一分一毫,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把他们从富人那里抢来的东西分给我们。可帅了!”
阿本难得地没有马上应话,而是缓缓地睁大了眼睛,咧开了嘴,兴奋之情,无所遁形地,全部显现在了他的脸上:“那还真是有趣啊!”
(五)
富人,穷人。
富贵,或者贫穷。
这些事,阿本其实都不是很懂。
这些词在他所熟知的概念中,是不存在的。
就连第一次吃到的软面包,都是来自一个好心人的施舍。
那个好心人是个善良温和的年轻姑娘,看他饥肠辘辘的可怜模样,就把自己手中的面包给了他。
软绵绵,热乎乎的,而且还很好吃。
他很想对她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但巴拉巴拉了半天,却只换来了对方疑惑不解的神情。
他有些气恼地垂下了头。
他的话为什么无法传达给她呢?为什么除了养父以外的人都无法理解自己的语言呢?
他正这么想着,一只手覆到了他的头上,顺势抬头,看见的是那个少女温柔的笑容。
“谢谢。”
“Xie、Xie?”
“嗯,谢谢。在这种时候,只需要这样说就好了。”
这样的施舍,只不过是个偶然而已,如果是养父的话,一定会这么说的吧。
但是,他却被这样的偶然,彻底地吸引住了视线。
从那之后,他就天天往那个少女所居住的村子里跑,拜托她教自己说话,认字,写字,做一切她们会做的,人类会做的事,少女也很热心,耐心地,微笑着,手把手地指导着他,甚至还会在他表现好的时候,给他一块软面包作为奖励。
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样能把他逐渐变成和其他人一样的人的生活。
但他的养父却显然不喜欢这样。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和那些人扯上关系!”
“为什么?您总是说,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可我们之间又有哪里不一样?我们同样长着一个头,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同样有着一双手,十个手指,两条腿,两个脚掌,同样有着一个在跳动着的心脏,一个能思考的脑袋。您倒是说说看,我们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的永远都是不一样的。就算外表看起来一样,内在也不会是一样的。无论再怎么努力地去学习他们的语言,模仿他们的行为,吃他们的食物,你也不是可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存在的。”
“就算不能变得和他们完全一样,只是模仿他们一下,变得更像一点,也没有错吧?软面包……我每天从那个村子里带回来的软面包,分给大家的时候,大家也都吃得很开心……您也应该吃一点的。最开始吃下去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是在口中咀嚼一会儿后,就会变得越来越甜,比我们平时吃的东西要好吃许多……”
“你……”养父突然问道,“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们,为什么会想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呢?”
他愣住了。
养父的问题,问得他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作答才是。
“只是因为他们对你很好吗?你还没有见过他们令人作恶的一面吧?你迟早会知道他们的真面目的。”
养父所说的那个“迟早”,来得很快。
那个少女是带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对他说出自己的父亲要把自己嫁给一个有钱人的消息的。
他不懂这一行为对于她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他只知道她可能要离开这个村子,到远方去了,而她正为此而伤着心。
如果不想去,那就别去啊。他的思维总是这么简单,简单得让她直接破涕为笑,一个苦笑。
她说,世间总会有些让人们无法随心所欲地活着的事存在,他们只能随波逐流,无法反抗。
“因为那个人是有钱人啊。”她无奈地说着,“父亲需要钱,他根本没法拒绝那个人的要求。”
那一天,他第一次知道了,人和人之间也是有所不同的,富贵的人和贫穷的人是不一样的,强大的人和弱小的人也是不一样的,前者能凭借他们手中的力量去强迫后者做一些他们不想做的事,而后者无能,也无力去反抗。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划分不同,互相伤害呢?
人这种生物,为什么还会对同类做出“恶”这一行为呢?
……
……这也太有趣了吧?
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因人而异,各色各样。明明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有趣了,他们却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他们会因为善意而去拯救一个昏倒在路边的陌生人,也会出于恶意将其他人的自由和生命剥夺。
这个世界不止有一个小村庄。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也不止这个小村庄中的这么一点。
在那个少女要嫁去的远方,还有更多不同的事物,和不同的人存在。
光是这样想象着,他的血液就快要沸腾起来了。
养父问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们。
他现在总算是有些明白了。
“你以前问过我的名字吧?”
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歪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之前我因为自己没有名字而没能作出回答,但是就在刚才,我给自己想了一个名字。”
“阿本•托耶尔,我要成为一个冒险者,去看看在除了这个村庄以外的世界里还有着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物,什么样的人。”
(六)
养父所说的他们的“真面目”并没有把他吓退,反而让他对他们有了更加深厚的兴趣。
他不是任性,不是不想听养父的话,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自己和养父以外的存在而已。
所以听到“荒原狼”这一存在的时候,他兴奋了。
那是和他至今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的存在,因为他们,所谓的善恶划分,在他的心中,又变得稍微复杂了一点。
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看,亲眼看一看这些被称作“荒原狼”的人们都是些怎样的存在。
可在等到“荒原狼”前,他却先是等到了村里车队被袭的消息。
对于这个小村庄来说,这支往返于村庄和城市间的车队,是他们所仰仗的经济支柱,也是他们获取生活所必须的物品的唯一手段。
村里人看到车队队长一身是伤被队员们搀扶着回到村里时,都吓了一大跳,得知车队被袭这一噩耗时,更是有小姑娘直接哭了出来。
阿本记得那个女孩,她家里有个患有重病的母亲,需要用每次车队从城市里带回的药品来进行治疗,现在药品已经快要耗尽,正等着车队的回归,没想到却等来了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而包括玛丽在内的其他人,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虽说现在物资还勉强够用,也有一部分埋有能源石的田地能让他们自给自足。但日子终究无法再过得像之前那样的舒坦了。
村民们各怀心事地聚在村口,有的忙着给车队受伤成员疗伤,有的忙着搬东西出来给车队成员们接风。明明个个都带着阴郁不堪的表情,大家却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所有人都选择了接受这个事实,忍气吞声,反抗二字,恐怕从一开始就没有被他们列作过选项吧。
就像那个时候,他问那个帮助过自己的少女,为什么她,她的父亲不试着反抗一下呢,明明未来还不是完全确定了的模样啊,为什么一定要忍气吞声地将自己的未来禁锢呢。
又是一个帮助过自己的村庄,又一群帮助过自己的人们。
他们又在被别人欺压,又在忍气吞声了……
“我去找到那群盗贼,把大家的货物追回来吧。”
“可是……”
“没关系的,就当做是这几天的谢礼吧。”
上次,他在表示自己愿意提供帮助的时候,被那个少女拒绝了。
这次,他可学聪明了,将其他人的劝阻声抛在耳后,直奔荒漠而去。
他们婉拒自己的帮助,不外乎就是怀疑自己这么一个小身板,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阿本笑着想道,但他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独自一人啊。这里是戈壁,是沙漠,风和沙于他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阻碍物,风餐露宿这么久,他早就和它们交上朋友了。
各式各样的声音,从四方传来,他伫立在一块裸岩之上,仔细聆听着,他甚至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叫声。是家里那些被他当做抱枕的小家伙们,他们居然偷偷跟来了吗。
阿本嘴角勾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有那些孩子在的话,那群盗贼的位置应该很快就能锁定了,虽然之后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它们,把它们赶回家去。
追上那群野盗的队伍,并没有花多长的时间,他们似乎并没有急着要把抢来的货物带出很远的地方,而是就地找了个隐蔽之处分起了赃。
看来他们也是对那些村民不会想着把货物追回来这事充满了信心啊。
阿本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先是数清了他们的人数,总计三人,不算多,他们手上都持有枪械这点,倒是有些麻烦,然后他用右手摸向腰间,握住小刀的刀柄,以确保自己能在一瞬之间将其抽出。
一切就绪,正准备开始突袭,一个缩在他脚边的小东西却突然用头蹭起了小腿。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你说,有人要来了?是他们的同伴吗?啊,那会很麻烦的啊……再多来点人,就算是我,也会有些吃不消的啊。”
脚步声逐渐逼近阿本和这群盗贼的所在地,只消一秒,阿本便知道新来的人和这些盗贼们不是一伙的了,因为这些盗贼也警惕地朝来人举起了枪。
那些人就那么卷着风尘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不畏黑漆的枪口,朝着敌营,笔直地冲锋,干净利落地打掉敌人手中的武器,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麻绳已经出手,三下五除二地绑好,收工。
在重新回归的的寂静中,只有七彩的羽毛还在悠悠地飘着,给这个色彩贫乏的荒漠装点上零星的颜色。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抢我们的东西?”被束缚的盗贼们挣扎着大喊道。
“为什么抢你们的东西?这些可不是你们的东西吧?”来人中的一个年轻小伙笑着回答。
“至于我们嘛。”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绑着的七彩色羽毛的头巾,“你们不会不认识吧,我们‘荒原狼’的名声在这片荒漠上还不够有名吗?”
“荒原狼”,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阿本不禁瞪大了双眼。
世界上,竟然还会存在这种巧合吗?他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来,自己的运气也有点太好吧。
“这之后是要把这些货物送回村子里吗?”
“你是?”“荒原狼”的人显然被这个突然跳出来的男孩吓了一跳,“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吗?”
“不算是,我只是个被他们帮助过的冒险者而已。本来想帮他们追回货物,然后报答他们这几日照顾我的恩情,没想到却被抢了先呢。”阿本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我很开心哦,我听说过你们‘荒原狼’的事迹,劫贫济富什么的,真是太酷了,一直都想亲眼见见你们,愿望得以实现,我高兴得都快忘记自己姓谁名谁了。”
“我一直在想,在见到你们后,一定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因为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吧?你们明明是强者,为什么还要花这个时间和精力来帮助作为弱者的穷人呢?他们对你们来说,也没有什么恩情吧。”
“荒原狼”的年轻人挠了挠头,似是有些困扰:“这……该怎么说才好呢……”
“‘宁落草为寇,也不愿为不义之人’,我们的王曾经这样说过。我们这么做,的确没法从中获取什么好处,也并不是为了报答什么恩情。这一切,不过都只是出于一种‘义’罢了。因为想做,所以做了,我们认为这就是我们的理想,我们的‘义’。”
“‘义’吗……”这是一个对于阿本而言,完全崭新的词汇,他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却不知道这名为“义”的东西是种怎样的存在,该如何定义它呢,该如何解释它呢,该如何做到它呢,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好奇不已。
于是,他倾身向前,一把握住那个年轻人的双手,闪闪发光的双眼,毫不掩饰的喜悦几乎快要把年轻人吓傻:“我!我想加入荒原狼!你所说的‘义’,我想亲身体验一下。
“让我成为你们的同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