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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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亦养了很多鸟――大多是在广场上喂鸽子的时候顺便混熟的,包括但不仅限于老房子屋檐下的燕子乌秋和路过的麻雀伯劳,甚至还有成群迁徙的椋鸟。
所以也养成了奇怪的爱好,给认识的每只鸟起名字。
当然,大多数名字也很奇怪就是了。
比如她总是带在身边,在她肩头蹦蹦跳跳的那只灰喜鹊。
1
刚进黑手党的时候,那个叫雪原的女孩子问过她:
“你的鸟,能吃吗?”
李亦有幸看见过她的异能,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蓝尾,她的名字。”
“……阑尾?”
“蓝色鸢尾。”
“真奇怪。”
撑着伞的少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铃铛的声音清脆,像是某种嘲讽。
2
不知怎么的,黑手党的成员大多不太会讲话。
怕不是十个里头九个社障,还有一个小永山。
甚至还在那个男人的带领下养成了能动手就不说话的习惯。
但这很好,李亦心想,就不用费尽心思考虑怎么说话。
真的很好。
3
自从李亦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是个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存在。
乖巧懂事不爱说话的孩子只适合存在于长辈的口中,在同龄人中却从不讨喜。
她发现了能和鸟类交流的能力,高兴地和家人分享,却换来父母的担忧:“你怎么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
4
于是她努力尝试融入到同龄人中间,却总是在一片热闹中感到虚妄。
像是把钠块丢进煤油里,看起来其乐融融,实则却界线分明。
沉闷也好,安全也罢,总不如在水里来得轰轰烈烈。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异能的存在。
5
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
一个普通的男孩子,样貌已经在记忆里模糊,只留下一个干净而温暖的笑容。
可是她不敢也不会说话,只能藏在心里。
偶尔托灰喜鹊往他的桌子里放块糖,却不敢看他的反应。
直到某一天放学后,男孩子红着脸在教室后门等她,支支吾吾憋了半天:
“……你的小鸟很可爱!你也是!我……我喜欢你!”
6
你相信命运吗?
7
不,不要相信它,它仁慈而残忍,大方而吝啬,它将一切捏在手里,只当做一场游戏。
8
汽车的刹车声刺耳尖锐――伴随着鸟类嘹亮而绝望的啼叫。
视网膜上残留一抹蓝,在空中焦急盘旋。
李亦攥紧了手里的护身符一路飞奔,默念:
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9
那天的晚霞缓缓地、缓缓地变暗,像是要渗出血色来。
8
男孩子还是醒过来了,没有什么大碍。
笑容一样的干净温暖,却又陌生:
“抱歉,请问你是……?”
攥紧的护身符踉跄落地,碎成了一地流光溢彩。
为什么,心会感觉疼?
7
“……对不起,认错人了。”
――不要,不要再开口了。
不想再伤害到谁了。
一个人,就很好。
6
换了工作,换了联系方式。
每天吃饭,睡觉,写稿子,喂鸟。
努力地把自己的存在感减弱。
退远,退远,退远。
一直退到城市的边缘。
5
就像是拉直了的头发时间一长会变回去一样,有些事情无法改变。
李亦喜欢精致的东西,因为它们易碎。
注定不长久的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太心疼。
她开始在饭馆里久坐,听一个又一个别人的故事。
也开始接寻人启事,减少遗憾的产生。
4
她给认识的每一只鸟起名字,看他们筑巢觅食,从破壳而出到羽翼丰满。
然后学会飞行,离家远去,留下空空的鸟巢。
蓝尾不是她的第一只灰喜鹊,或者换句话说,她的每只灰喜鹊都叫蓝尾。
当好奇的小蓝鸟跃上肩头的时候,李亦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像是一种命运的循环。
3
如果命运真的能够循环的话。
2
――只是很少用异能。
有什么用呢,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改变。
用一段记忆换一条命,很值不是吗?
运气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永恒的青鸟啊,请告诉我,希望真的存在吗?
1
直到那一天,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花盆。
向日葵的花朵干净温暖,像是某个人的笑容。
“初次见面,我是李亦。”
“请多关照。”
0
呐,你听说过蓝色鸢尾吗――
入夜的火葬
你们想要看的,首领的白月光的故事……
——“我啊,大概就这样就好了。”
十四岁冬日的某一天,我这么对小猫说。
当然了,小猫不是真正的猫,小猫叫作猫屋敷九十九,是我的小学同学,而且小猫他一点都不像猫,小猫更像一只狼。无论是成绩还是相貌,亦或是受欢迎程度,小学的小猫都甩我好大一截。因为我一直觉得小猫是个精英型的人生赢家,所以我没想到在我小学毕业之后,会在香取组底下遇见小猫。在黑帮底下做事不用太在意年龄,只要你敢杀人,七岁也能熬出头。我在香取组混得不上不下,比刚进来充当打杂工的小猫强一点,但也只是能带着三五个新人去收保护费的程度。那个卖漫画的大姐还老是揉我的脸,气死我了,所以我偷偷在他们家把当时最长的少年漫看完了。
我长得一直比小猫高,我当时一米七五,可是小猫只有一米七左右。虽然小时候小猫总是骂我是笨蛋,因为我总是背不出老师考的俳句。小猫这个大呆子,我背不出来又不是因为我背不下来,而是因为我不想背。总之,小猫当时刚死了父亲,我的奶奶也死了,我们俩某种情况下都是孤身一人了,而且小猫——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但他不是坏人。他还是跟着我让我比较放心,至少我不会让他去杀人或是坑他。小猫以前的梦想是当军人,虽然我是不知道他怎么给拐到这里来的,但我想给他个金盆洗手的机会。
讲这么多只是想说,当我和小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猫还姑且算是我的手下。小猫很明显没理解我说的什么意思。用一脸难道你是超级无敌世界第一大笨蛋的表情看着我。妈的这人,我是他头子唉。还那么拽。
“我啊。”我又重复一遍,“大概就这样就好了。”
小猫还是没听懂的样子。我觉得他能理解这句话,但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是要让小猫来向我求教可能还不如让他去死。于是我好心和他解释。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足够了吗?”我说,“有点钱拿,有个破房子。我啊,这样就觉得很幸福了。”
“你真是一点都不像个黑手党。”小猫评价道。我很想对他说你连杀人都不敢,你才不像黑手党,但还是闭嘴了。下着雪和小猫坐在屋顶上看安静的世界,在我们疲于奔命的生活中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虽然小猫是个讨厌鬼,但瑕不掩瑜嘛,我也能享受这段时光。
小猫他啊,一直都想当个军人什么的。我觉得也许他现在还抱有那个希望,所以他对于我安于杀人越货拿钱办事的行为也许是不屑的。小猫心中怀有更大更美好的愿望,那个生活里没有黑手党,自然也不会有我,我也没指望他有。但我想帮小猫实现它。他可一直是个精英,如果精英都为现实折腰,那我算什么呢。
有的时候某些特定事实会引起很大的误解。像我从不让小猫杀人——有的时候,杀了第一个人你的人生就开始扭曲了,歪向你难以想象的地方,小猫想当军人,我不能让他先毁在黑手党底下,他要毁也得毁在自己的信念里,那才是小猫想要的。但是很明显这种行为在小猫看来不过是嫉妒的副产品。
小猫这个臭呆子。我当然不生气,我没什么资格生气,这是小猫自己选择的道路,小猫能理解我觉得我是对的那再好不过,但是小猫如果觉得我是错的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小猫就离开了我。我安于现状地待在原地,而小猫开始杀人,开始吞并,地位开始飞速上升。但他依旧是小猫,而我也说过了,小猫永远是个天才。他在什么方面都能甩我好大一截。
后来我并不经常能和小猫见到面,小猫节节攀升的时候我还天天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和身边几个不记得名字的人聊天打屁。说实话,虽然看起来没有交集,但其实我很不放心小猫,确实,我说了在黑帮底下做事不用太在意年龄,但是你以很小的年龄爬那么快,对你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别人来说就成了不幸。在这种腌臜之地,他人的不幸总有一天会汇总到你的头上。
说实话,我还保有最基础的天真。其他人怎么样不关我事,我从一个上课睡觉的普通小朋友变成了一个只要能收钱杀人眼睛眨都不眨的人我也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小猫必须得是小猫,对我而言我自己已经没救了,但是小猫是我小时候所有憧憬的所有梦想的集合体。脸好,强大,成绩好。人总有希望着不想被抹去的东西,对我来说那就是小猫。所以我多希望小猫这个呆子能升得慢一点,杀人杀得少一点,无关嫉妒,我只是希望他保持着最开始的样子。
后来小猫觉醒了一个叫异能的东西,我在这之前对这个一知半解,小猫和我解释说这个城市有20%的人是异能者,他们掌握普通人没有的能力。小猫和我解释的时候我正躺在病床上,左半身缠满了绷带,打着吊针发着高烧,话都说不出半句。小猫说一个字我能听漏半个字,还是七拼八凑我才拼出来那一整句话,鬼知道别的时候他都讲了什么。
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我都快记不得细节了。主要就是我们去攻占敌人窝点——这种事反正香取老大是不会自己出面的,说真的,那也不是一个值得被称为敌人的小帮派,要不然为什么连我这种收保护费的都能去。带着我们的正好是小猫和另一个我并不认识的男人。知道小猫曾经跟过我的多半都死了,所以大概只有我看到这个家伙会唏嘘一会儿。仔细想想小学他上主席台领奖、上主席台演讲对我而言也是这种感觉,令我艳羡又是如此地遥不可及。
我羡慕的不是小猫的地位,是小猫的气质,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人堕落的感觉,谁都会觉得他他妈是个落难的王子。
那天对面想要和我们争个鱼死网破。不关我事,反正我只是个望风的,我到现在还觉得那是小猫故意的,但是后来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如果事情没继续发生可能小猫都忘了有我这个人了。关我事的只有小猫被拖住在里面的时候对方把他们已经的据点烧着了,大家都嘲笑他们愚蠢的时候只有我想起来小猫还在里面。
我觉得我可能是疯了。黑手党非常时刻死个小头目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对他们来说是死个不认识的头目的事情对我来说是死掉我的整个过去。我只有小猫了,那个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小猫,出于自私自利的自我保护,我冲进了火场;出自放弃自私自利的自我保护,我冲进了火场。
当然,也是因为我进去我才知道了事件的真相。和对面的小帮派已经没有屁点关系了,他们早被小猫和那个叫维伊塔尔的男人杀掉了。枪打出头鸟,维伊塔尔只是想趁机干掉小猫而已。然后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异能者,那火就是维伊塔尔点的,他的异能叫做不只火。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烧不着自己的移动打火机,身为烟民我还挺羡慕的。
进去的时候小猫已经晕了,那家伙正准备把小猫也点了。我去他妈的个王八蛋,我只有小猫了,能让这逼养的崽子杀掉吗。他可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毕竟我只是个收保护费的,但是实际上你们80%的收钱杀人单子都是我接的,我只是没有往上爬,不好意思,管你什么异能者,我钟亚维树就让你今天死在这。
事实证明我这个牛逼吹大了,后来这屌人把我的左半边身子都点着了,我痛地在地上直打滚,连刀都拿不起来,我在那一刹那感觉很绝望,我没能救小猫,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要这么死在这了,小猫就要死在这了,小猫还没当成军人,这呆子好久没和我说话了,可恶的小猫。
就是在这个节点小猫觉醒了异能。说实话我半边身子还在烧着,脑子里一片浆糊,屁都看不清楚,只记得晕倒的小猫突然站了起来,从后面面无表情地捅穿了维伊塔尔,火烧在他的身体上,他却和没感觉一样。
小猫已经比我高了。
我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大半个身子重度烧伤,动都不能动的,小猫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哭,这样其实怪恶心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和我讲异能,我没听,我就听懂一个小猫的异能叫死有余辜,晕了或死了之后可以清醒1-5分钟,期间不受任何异能影响,他和我讲我是超级笨蛋,我没听。我骂他呆子,然后我满脑子只有还好小猫他还在。
可过了仅仅一个月,小猫就离开我了。
在我在医院里和旁边床人吹逼的时候,小猫被香取老大派去了隔壁城镇,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世界和时间里,我就这么失去了小猫。
离出院还有两个月,但我已经不想再等了,我不管什么大局观,不管什么安于现状,小猫在陌生的城市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无论如何,敢弄我的人?把他送过去的人不得好死,底下的人也难逃其咎。我操起刀来,从香取组的最底下一直杀到了香取老大身边,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办到的。
我看到和小猫一起出任务的人安然回来时我其实已经没有力气挥舞起我的刀了,我的左半身痛到仿佛有人扒了我的皮,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但我对他们的杀意和恨意却超于所有人——小猫比我强多了,什么敌人都杀不掉他,只有队友,只有队友——
“那他妈可是我的猫屋敷九十九啊!”
我冲他们暴怒。
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的过去啊,我的憧憬。
他还没能等到可以金盆洗手当上军人。
就在那时,我觉醒了异能。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都死了。肢体扭曲,表情痛苦,看得我心里有一种无上的快感。
真是他妈的可笑。因为我的小猫死了,我才能在七天内的第一秒杀掉他们。
更可笑的是等我冲去隔壁镇子找真正的凶手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凶手被不知道哪儿路过的一个操他妈的该死的异能者无意间爆了异能送进了监狱,我无法亲手手刃敌人,而我的小猫再也回不来了。
可别笑死我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恶意吗?如果这就是,那么我来结束它。我要捏熄所有的冲突,不再有小猫这样的不幸的人。
入夜的火葬中,我连骨灰都没抓到一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