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草、苔石、残雪。
少年顺着人的形迹往前走着。这几日里天气也渐渐缓和了点,不再那么寒冷刺骨,只是地上的净雪也融成了污泥,让人下不去口。从林子里穿出去的时候,兰尼德尔身上只有半罐子雪水,都是从树枝子高处收集到的无根之雪,触及不到已经慢慢回暖的泥土,还保持着原有的形貌。
他的胃里塞满了嫩松针、树皮和嫩枝,这些植物嚼下去的时候还能尝到鲜嫩的生命,落在胃袋里的就只有干硬的纤维。但是兰尼德尔不敢停下脚步,他害怕多花了半日从正路上离开填饱肚子会丢了人的踪迹——毕竟现在不比深冬,人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污浊了。在这人的脚步上缀了好几周,他越发的相信前面有人聚居的地方:过去的猎人——算他是猎人吧,兰尼德尔已经找到了狗的痕迹——前进的步伐如此笃定,像是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
他其实不敢想其他的可能性。
缀在别人的路径之后是亏的,缀在有经验的猎人身后尤是如此。对方总会扫荡路上能遇见的一切资源,不过从现状来看,对方还不那么缺食物,至少兰尼德尔还能从小灌木的底部找到一些遗落的玫瑰茄,还有些能吃和不太能吃的东西。
偶尔他会捡到一些毛茸茸的东西,白色和黑色的毛杂在一起,沾在带着刺的小枝子上,还挂得很高。应该是一条肩高相当高的大狗。
在穿过田野的时候,兰尼德尔都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走在一片废弃的农田里面。零零散散的蛇麻枯杆倒伏在地,这里的农作物都还有剩,也许是当时突发了什么状况,导致田没被收个干净。这片荒田和农场的废墟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大而空旷的原野。
饥饿在最初的时候是很难熬的,但是过了几天之后,就变成了一种麻木感。现在这种麻木感一直延伸到了手指和舌尖,使得兰尼德尔不得不俯下身子前行——这样的话偶尔可以用手撑一下地面,避免摔倒。人类要以四肢着地的姿势行走的话非常别扭,但是兰尼德尔有很多年在野外可以尝试这种方法:动静小,目标也小,配着他纤瘦的身子,在高草从里的动静就像一只花枝鼠。
在平原上前行的第一天夜里,他没有生火,只是枯坐在黑暗里,试图咀嚼比石头还硬的玉米和没烂干净的稻种。掘开泥土找虫子都已经是太过耗费体力的事情,兰尼德尔就只是坐在那里,把触手可及的、能咬得动的东西放在嘴里,遇到小小的种子就直接吞下去。
等到夜渐渐深了,他看到了火。
有微弱的火光在远处亮了起来,像是人造的篝火。这么些天来兰尼德尔第一次直接看见前人的痕迹,四舍五入快等于见到本尊了。那火又温暖地从他的心口燃起,顺服地流淌着,蒸干了被夜露湿透的衣服。那火驱动着他半站起身来,四肢并用地往那真正的火光处行走。
事实上虽然能看见火光已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很近的地方,若要说起来的话就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看着很近,当中可能还有千万年的距离。
兰尼德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说不准,只好从冰冷湿润的泥土里把手和脸挖出来继续往前走。这回他不知道天亮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对方往前走了多少,心胸中的火焰惴惴不安地闪动了起来,开始拴住他的手脚,教他在这片田里多寻些吃的。
“你以前在荒原里过日子,不也没饿死过么。”
……
“现在人都死了,你也不用每次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偷东西。”
那不一样。在外面活着,不论是厌恶还是害怕,总能知道那里还有一大堆的人类。现在若是去的话,只有一堆烂肉和他们的陪葬品。
“都死了才好都据为己有,烂肉也不会在乎陪葬品。”
我跟你说不清。
“你自己也想不清。”
兰尼德尔用力拍了一下胸口,那火焰被他拍得噗地颤抖了一下,不再有声息了。它说得不算有错,他自己也想不清,以往在远离人类的地方或者,除了活得难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是在末日的现今,他才尝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就像果子被从枝头摘下,这世界的生灵们在末日之后才被人揪住了脖颈,从童年的护佑中丢进了冷冰冰、空荡荡的宇宙。
很快,他就没有精力想这些了。所有的能量都开始供给他不断地抬起双脚,因而思考这种耗能严重的行为被紧急叫停,爬行动物脑抬起了它多疑的头颅,透过兰尼德尔的红眼睛打量着整个世界。
白日里他就追着人的痕迹走,晚上他就朝着火焰的方向走,胃袋里有些消化不良的纤维搅得内脏都疼了起来,水喝完了,他偶尔会去舐泥泞的地面,那湿气从土地蒸腾上来,濡湿了他舌头的表面。
直到有一刻,枯黄发黑的死作物朝左右分开,露出了一只动物毛茸茸的脑袋。那动物有明亮的褐色眼睛,在见到兰尼德尔的时候机警地闭上口,双耳竖立。兰尼德尔同它对视着,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人类蹲下身子,犬类略微靠近了一些,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人身上嗅着。
兰尼德尔这才想起这是条狗,有主人的狗,有颈圈的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长毛绒的大狗,平日里见的都是些极凶的、见他就咬的细犬,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扑上来就吼叫或是咬人的狗。
他抬手捏住了大狗的耳朵。兰尼德尔的思维能力开始复苏,不甚硬挺,软而有弹性的耳朵指示这条狗应该还不满周岁,只是品种使它显得胸膛宽阔,身材高而大。大狗往前凑了凑嗅了嗅少年的脸颊,耳朵立得也没那么直了。兰尼德尔顺着耳朵挠了挠大狗厚实的围脖,它的毛比自己的头发还有光泽,粗长的毛配着软和蓬松的绒,威风凛凛地在人的手掌下滑动着。
兰尼德尔不知不觉跪了下来。他顺着动物皮毛的方向梳着,好像这是比往前走更重要的事情。大狗坐下了,很快又趴下了,少年顺着它柔顺的毛抚摸,它的肘部有一点茧子,应该是曾经长期在坚硬的地面休息,那就是说,以前它有个很不错的家。
他也趴下了,枕着大狗的肚子。它呼吸的声音平缓而有力,不像这些天来相伴的冷风那么割人,也不像篝火上方的气流那么灼人,温暖、柔顺、像是一条春季的河流。
兰尼德尔知道自己不是要睡着了,他要往更远的方向离开。
————
宫正追着自家傻狗来的时候,它对于主人的出现没有以往那么热烈。大狗只是竖起耳朵,尾巴扫着周围还没被压倒的枯草——它的身上枕着个红发的人,蜷着身子埋在皮毛之间,就算有人离得那么近、大狗的尾巴拍打得呼啦哗啦响也没有醒来。
221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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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娜双手环抱着从卡塔玲娜身上“借”来的红宝石,拍动着翅膀,花了九天九夜,忠于抵达了希斯的神殿。
她把红宝石搁在自己身边,四仰八叉地躺在神殿外头的木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今天的空气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味,预示着滂沱大雨即将降临。
如果她还有理智的话,她应该抱着祭品跑进神殿避雨,但如果她还有理智,在跟大家失散之后,就不会特意绕到了无人烟的这里来了。
希斯的神殿有时候被称为“魂守殿”,有时候又会被称为“恶作剧之殿”。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总是将这个地方称为“恶作剧之殿”,每当她脑子里冒出来了什么前无古人的奇思妙想,都会带着卡塔玲娜准备的点心,坐在卡塔玲娜的肩膀上,来到这里向希斯报告。接下来,她会开始把想法化为行动,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她也一样会回来告诉希斯。
她抱起了满是污垢的红宝石,通过工匠特意为妖精而开的小门,走进了神殿。
她摸黑着寻找到了卡塔玲娜上次留在这里的油灯,当她点着打火的时候,差点烧到了自己的翅膀,但她最终还是顺利点亮了灯。。
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她几乎把神殿内的每一件陈设都尽收眼底。
这座神殿里面的东西,很多都已经非常陈旧,祭坛上的金色羽毛装饰经已斑驳褪色,她和卡塔玲娜只是有一阵子没有到这里来,地板上已经积满了灰尘。
约娜的祖奶奶曾经说过,在她还是个年幼的妖精时,这座神殿已经兀立在这里。约娜最开始之所以会到这里来,都是因为听了祖奶奶的话,才会拉着卡塔玲娜到处寻找这座神殿。
这座神殿的所在地,距离村子其实并不远。但这儿距离采择野果、野菜还有各种菌类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同时猎人们也很少会到这里来,更何况在村子附近也早已有了另外一个祭祀希斯的场所,就更没什么人会往这个方向跑了。
约娜飞到了祭坛旁的柜子前,两只手一起拉住了抽屉的把手,快速往后飞,好不容易才拉开了抽屉。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抱起了随便放在地上的红宝石,丢到了被人平放在抽屉里面的抹布上,手脚并用地让这颗宝石在抹布上滚来滚去。
她觉得她可能需要些水,但想要找到干净的水,已经没有之前容易了。她叹了口气,把这颗上面仍然沾着不少尘垢的宝石抱到了祭坛上,再把哪些发霉了的点心啦,已经满是灰尘的玩具啦——这些已经不适合用来献给神祇的破烂通通拨到了地上。
此时,她已经筋疲力尽。
“献给希斯——艾瑞克的弟弟……”约娜搞尽脑汁,思考着怎么像个有点学识的人一样祷告,但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听起来比较庄重的祷文,只好放弃:“希斯,我来看您啦!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吧,下次碰面,可能就是我要麻烦您的时候了。”
“世界变得很奇怪,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总之很不对劲。村长和长老们认为我们应该前往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难,等到一切恢复如初的时候再回来。”约娜叹了口气:“但是真的有可能恢复如初吗?”
“大家都不见了,卡塔玲娜也死了——我甚至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埋葬她。”约娜声音哽咽:“希斯——您可以答应我,让卡塔玲娜得到安息吗?如果——只是如果,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去到您那儿了,您可以答应我让他们安息吗?”
“我还想给自己祈祷……”约娜抚摸着祭坛上的红宝石:“我想我的家人们不一定能够找到您的神殿,所以我希望能为自己祈祷——万一我逼不得已真的要给您添麻烦了,您可以让我平静下来吗?”
“轰隆隆——”的雷声划破了短暂的静默,约娜像一支箭一样飞进了祭坛下的阴影里,无助地瑟瑟发抖。
卡塔玲娜在这里就好了——约娜想起了卡塔玲娜散发草木香气的头发;想起了卡塔玲娜光滑而柔软的皮肤;想起了卡塔玲娜温柔的微笑——她想念属于卡塔玲娜的一切……
约娜只允许自己在雷声底下放声大哭。
“等到雨停之后,就要开心起来了。”约娜对自己说。
在世界变得奇奇怪怪之前,约娜从未见证过亲近之人的死亡,自然也想象不到失去至亲的伤痛,以及人生终结的可怖。
哪个无忧无虑的约娜,曾经幻想过自己死后的冒险——她会在艾瑞克的带领下,离开这个世界,前往希斯所管辖的场所。当她见到希斯的时候,会微笑着对他说一声:“辛苦您啦!”,希斯这时候可能会问她说:“还活着的时候,有好好玩吗?”,她将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有啊!每天都玩得很开心呢!”
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约娜刚刚放到祭坛上的红宝石,也骨碌碌地掉到了地上。她拍动着翅膀会到了空中,竟然发现头顶上的木梁正摇摇欲坠……
约娜曾经想过,再次穿过妖精小门离开这里,但要是万一在她从小门离开的时候,神殿突然倒塌了的话,她就将被压在瓦砾底下,再也无法翻身……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跟随着艾瑞克的指引,前往希斯的所在之处……
约娜摇了摇头,把这个令人畏惧,又多少令人向往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脑子,拍动翅膀准备起飞……
求生的欲望好不容易才战胜了坐着等死的欲望,但古旧的神殿终于还是在皮可西成功逃脱之前化为了一片废墟。
那天,名叫约娜的皮可西并没有去见希斯,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有一个微湿的鼻子碰了碰她的身体。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体型比卡塔玲娜这个高等精灵还要稍大一些的智慧种族,坐在火炉旁烤火。
约娜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这个人好一阵子,然后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约娜,你叫什么?”
然后她知道了这个人叫宫正。
接着,这个人就取代了卡塔玲娜,成为了皮可西的“坐骑”。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已经有一半变成废墟的城镇,并且暂时安顿了下来。
字数:5567
极限滑铲,死线当天七点开始肝的,不要奢求质量。
很明显,最后不耐烦写了呢。
突然变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希望文丘里本人看到之后我还有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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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豹妖精想,他应该已经走了很久。
孤身一人时,因为没有同伴之间的相互提醒,人的时间观念异常地容易模糊。他认为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但具体到底是多久,他也说不上来。他只记得是在日升月落到第三个周期之后,他走出了自己醒来的那一片树林,迈入了一片广袤却荒芜的平原,然后他对时间的感觉便急速地被模糊了。或许是因为确保自己正向着前方笔直行走,而不是在原地绕圈打转就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有或许是他太过专注于寻找可能出现的食物和水,他再无法分出一部分心思来,去准确地计算自己从一片空白地苏醒过来以后,在这世界上到底度过了多长时间。
他确实已经走了很久。那些渗人的狼嚎早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但同样的,那片树林里能供给他的食物与水源也被他远远抛弃了。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懵懵懂懂地向前走,却也能凭借那些时不时复苏在脑海中的知识与技能看出,这一片旷达的荒原是遭过灾的:地面上积存的并不是雪,而是被野火彻底灼烧过后剩下的的草灰,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使得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而且变得灰头土脸;那些灰烬在乖乖待在地上的时候也几乎没过他的脚背,锲而不舍地增加他前行的难度。他无端地清楚什么样的地方可能会有被掩藏起来的兔子洞,但他没有特意去寻找——这地是经过火的,那些兔子不是早已经逃跑,就是被烧死碳化在它们冬眠的洞里了。
在苏醒过来时,他的包裹里本就有一些食物和水。最初的三天中,由于他总能寻得到林间的一些恋家的小动物,并通过两把匕首或者临时做成的简陋道具捕猎它们,他自己携带的食水并没怎么消耗(虽然水分的摄入是通过饮血这种野蛮的方式保证的)。然而在进入平原之后,事情便大不相同了:这片荒地里什么都没有,他一开始便有这样的预感,于是便只走必要的路,只耗费必要的体力,而没有尝试四下搜寻可以吃的东西——或许底下还有可食用的植物根茎,但在面对着一片灰茫茫、毫无区别的大地时,如果谁能在将自己累死之前找到足以果腹的食物来源,那他不是撞了大运(如果他有这样的运气,就肯定不会生在这个岌岌可危的地方),就是有魔法(那种传说故事里骗小孩的东西)。他已经尽可能低减少了自己的消耗,并且尽力地向着灰烬更少的方向行走,然而消耗品总有耗尽的一天,而那一天显然,已经不远了。
他的旅途却看不到终点。
他谨慎地数着那些被他包裹在海豹皮之中的食物。水囊已经基本空了,这是最危急也最紧迫的情况,食物还能坚持两天——如果他继续保持这种勤俭节约到让人饿得眼冒金星的消耗速率的话,是两天,如果他在旅途中不幸必须要发生一些更容易消耗体力的事情(比如说,不得不进行一场战斗)的话,那恐怕只够他吃两顿。他无意义地计算了三次,当然,结论仍旧是相同的,于是他只好悻悻地重新裹好自己的包袱,同时将规划自己的后事提上日程。
但是他并不想死。除非是极个别的特殊情况,否则一个好好活在世上的生物又怎么会想死呢?他没有对自己过去的任何记忆,也无法凭借那些记录去设置自己的目标,憧憬自己的未来,然而——对生命的渴求,是任何活着的东西的本能。即便他一无所有,即便他没有(或者忘记了)任何未竟之事,他也依旧想要继续活在这世上,顺应本能地。
通常在面临绝境时,一个拥有从出生至现在的所有必要记忆的普通人会怎么做呢?他隐约感觉绝不会是安排自己的后事。他在行走的过程中思考着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以此来让单调的重复运动显得不那么枯燥,然而他无法得出结论,因为他毕竟没有从自己出生到在林间苏醒时的任何记忆,自然也无法揣测普通人的想法。然后,他转而试图仰赖于自己偶尔会复苏的常识,但也只能绰约地得到一些模棱两可,且不清楚是否真的会奏效的答案。
反正都是玄学,不试白不试。抱着这种想法,他首先删除了一些显然不靠谱的提案,接下来是太过耗费体力与物资的那些,最后竟然只剩下“对神祗祈祷”这一个选项。好吧,这确实是耗费最小的一种做法,但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
他所信仰的神祗,是哪一位?
非常不幸的,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一点即便在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跋涉之后也没有改变。他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过去的经历,自然也无从追索从前的信仰。他带着这种心情闷闷不乐地行走了一会儿,却转眼又高兴了起来:他可以在现在重新决定自己的信仰。
改信并不常见,但也不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况且在他的印象之中,魔法啊神术啊这类的东西都是只存在于吟游诗人口中、令故事更容易进展的噱头,众神大概都懒于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吧。
更何况,万一他所决定交付信仰的神祗正巧就是他原先信仰的那一位呢?
于是,他决定开始祈祷,但与此同时,他仍在以原先那种慢吞吞的速度前进,唯恐自己一旦停下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次抬起自己灌了铅一般的双脚了。事实上,他不很清楚到底该怎样祈祷,也不知道在祈祷的时候是否要停下来,跪好,准备什么神祗的象征,低下头——可这是一片除了灰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啊,他想,神祗应该会原谅我在此时一切从简的。
但他依然得决定自己今后信仰哪一位神祗,于是便放任自己的头脑混沌着翻滚了一会儿,不久,一个答案自混沌中显现:瑞图宁。是的,春之女神,复活者,宽恕者,妖精的造主,对现下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过去曾做过什么,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在记忆的意义上被迫重获新生的他来讲,这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他想。
他清空自己脑海中的杂念,尽力摒除掉脚掌的痛感与肌肉的疲惫造成的影响,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了:我的造主,掌管春天与泉水的瑞图宁女神啊。他默念。请接受一个卑微的,迷茫的海豹妖精的祈祷吧。我不清楚我从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我行善,则请褒赏我,我日后必行百倍;若我行恶,则请宽恕我,我日后定改邪归正。我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只是请别令我一片懵懂地曝尸荒野。请赐我一条生路,请赐我食物和水,或一片有人烟的——
祈祷骤然被中断了。
他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的这一片荒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微风带着仅剩下薄薄一层的浮灰打着旋离开了原地,灰黑色的地面和植物根茎原先所在的、现在却如同瘢痕一般的位置显露在了他的双眼之中。乍一看,这恐怕是一片原本生长着一些草本植物,与之前他所经过的那些相比没有什么区别的空地,然而巡林客敏锐而毒辣的双眼告诉他,事情并不仅仅是这样:那些植物的根排列得非常整齐,土地也隐约有些规律的沟壑——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自由自在的风与大地不可能将种子与植物的生长规划得如此规律——这是一片农田。
重复一遍。他无意义地想,好像这能多少宣泄掉一部分令他瞬间过载,以至于一片空白的情感那样。
这是一片农田。
虽然原本就是冬天,农田里不可能有未长成的庄稼,即便有,也在火中被烧得一干二净了。这里不可能留有任何吃的东西,但是——这是一片农田。
有农田,就意味着附近肯定有能够引水、用于灌溉的水源,更是意味着附近至少曾经有过人烟:可能是个小村,甚至一个镇子,或许还有一些人留在那里,或许没有,但建筑物中总还是能找得到一些他用得上的东西的。
至少,最为急迫的问题迎刃而解:他在今天之内就会找到水源,因此不至于因脱水而渴死在荒地里了。
他在这片田地的残骸前下意识地交握着双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诚心诚意地感谢瑞图宁女神的仁慈。
可惜,对女神的感谢是不能当饭吃的。
当然,也不能当水喝。
因此没过多久,他便气势汹汹地杀进了这一片看似与他背后的那些同样荒芜的土地之上。看到了生希望这一事实令他瞬间忘记了自己的饥饿与疲惫,甚至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当然,是与之前相比。在外人看来,他仍旧是一个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向前歪歪倒倒地前进的可怜小家伙。
他当然是个小家伙。即便是最大的海豹妖精在化作人形时身高也不会超过一米,变作毫无杀伤力的海豹幼崽时,他的体型可能还会更大一点。虽说小也有小的好处,但那些好处显然不会包括长途跋涉。矮小的身高意味着比大多数生物更小的步幅,更多的步数,以及更加令人绝望的距离感。
不过好处也还是有的——他有着与身高相匹配的轻量级体重,甚至于因为过分减少食物的摄入,这几天来他又更轻了一些。矮小的身高与轻巧的体重让他在走路不稳时不至于一下子就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也不至于一下子便落进外行人设置得有些过于结实的陷阱里。
是的,陷阱,而且是一个堪称欲盖弥彰的粗劣陷阱。在这一片庄稼地里,不知被谁大喇喇地掘开了一个洞,以树枝(难为制作者竟然还能找到这种东西)和一片残破的兽皮遮掩,边缘随意地蒙着些灰土,随意到他分不太清到底那些灰土到底是制作者堆上去作为掩护的,还是那块兽皮经历了一些时间之后,自然而然地留存住风中的灰尘的。
他多少估量了一下那个粗制滥造、几乎正在大叫着“看我看我我是个陷阱”的被遮盖住的坑,认为它能够承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于是便完全无视了它本来的功用,干脆地一脚踏了上去——不管陡然飙升的肾上腺素赐予了他怎样的虚假繁荣,他也实在是太过于疲惫了,甚至连绕过陷阱的那几步路都吝惜。
巡林客的目光还没有欺骗过他,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除了兽皮下的树枝吱呀地发出了几声抗议之外,他迈步走过那个陷阱时的感觉与他迈步走在坚实的土地上时没有任何差别。他平安无事地越过了那个人为的坑洞的顶端,再一次站在了荒芜的庄稼地上,就像以往任何一次越过了一个不值得注意的障碍那样,头也没回地继续向前。
他当然要向前,他要寻找能够维系他生命的东西,为此就得像往常那样行走,一步,两步,三步——
“——嘿!”
雷霆般的一声怒吼,伴随着陷阱顶上的兽皮被掀开时带起的风与尘土将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事实上,他几乎已经被那声巨响给掀翻了——滚在地上,惊慌失措,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转过了身,重新面对着那个陷坑,但已经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它大概五米左右的距离,手里还抓着匕首的柄。
“你怎么能就这么走过去?你应该掉下来被我抓住!”陷坑里的声音以盛怒中的感情说道。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就像他刚刚醒来,还不能清晰地看见眼前的景象时本能地做的那样。在确认了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化之后,他才勉强认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陷坑底下藏着的不是削尖的木刺,也不是铁制的捕兽夹,而是一个兽人。
这已经足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在他经过那个陷坑顶上的时候,下面安安静静的,然而在他离开了那块兽皮之后,那个兽人却突然之间暴起,以掀开兽皮时强大的攻击性和高分贝的怒吼吓了他一跳。而就在他因惊吓而绷紧了神经的时候,紧接着,树枝和兽皮顺应引力的召唤重新落了下来,准确地落在了那兽人的头上——
不行了这个场景太可笑了但这个时候不能笑出来不然会死的可是真的好好笑啊忍住忍住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来就不算干净,但在下一个瞬间变得更加灰头土脸的,半个身子埋在陷坑里,因此看起来和一个海豹妖精差不多高的兽人——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个兽人。他不很清楚兽人是个怎样的种族,复苏的常识只是虚弱地提醒着他最好不要惹怒任何一个兽人,妖精本身混乱的天性在此刻占了上风。他因这滑稽的景象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而这更加惹怒了那个躲在陷坑里的兽人,然后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那个兽人努力地想从绊住自己的坑洞中爬出来,好好地修理一番胆敢嘲笑他的海豹妖精,然而或许是因为他也长时间未进食水了,看起来肌肉虬结的手臂撑在地上,竟然使不上一点力气。兽人被卡在坑洞与地面之间进退不得,而这显然更加滑稽的景象为海豹妖精提供了更多的笑料——
“你这可恶的小东西,我要活剥了你的皮,然后生吃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好可怕救命啊我喘不过气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幸而这场闹剧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原因是当事双方的体力都已经不多了。一方最终放弃了爬出陷坑,也无法给予嘲笑他的海豹妖精以任何形式的惩戒,只得蹲坐在里面生闷气,地面上只露出一个青面獠牙的脑袋来;另一方干脆笑到脱力,捂着肚子躺平在地上,不逃跑,也没有逃跑的力气,只是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然而就在这种荒谬的状况之下,原本应该顺势变得势不两立的双方,竟然开始了姑且算是心平气和的对话。
“你应该掉下来的。”兽人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哼哼唧唧地说,“你应该掉下来,被我抓住。走在陷阱上面的东西都该是这样的。”
“我才不要。”海豹妖精也同样哼哼唧唧地说,“何况我掉不下去,你的树枝和兽皮都太结实了,完全承受得住我的重量。”
“你该掉下来。”兽人重复。
“才不。”海豹妖精也重复,“掉下去就会被你抓住。”
“我又不会吃你。”兽人嫌弃地说,“你太小了,没几两肉。”
“那你想吃什么?”海豹妖精讥嘲道,“我走了很久,就没见过比兔子更大的动物。可兔子比我还小。”
“我要抓野猪。”兽人笃定地说,“你们这些小东西都觉得我们蠢,但我知道,这里曾经是农田。我还知道野猪会毁坏农田,所以这里会有野猪出没。”
海豹妖精对这逻辑目瞪口呆。
“可是这里现在什么也没有啊!”他说,“野猪会毁坏农田,是为了吃田里的庄稼。可现在田里没有庄稼,甚至没有会带着食物来耕田的人,你想靠什么引来野猪?”海豹妖精偏着头看了看兽人口中呲出来的那一对獠牙,“靠色诱吗?”
“……”兽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果然我还是吃了你吧。”
“你先爬出来再说吧,丑八怪。”海豹妖精嘲笑道。
“你说什么!你这瘦巴巴的小东西!你才丑!”那兽人在地洞里愤怒地咆哮着。
兽人的名字叫做文丘里,海豹妖精的名字叫做浪歌,在这之后,他们还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这就是这对恶友颇具有戏剧性的初遇。
顺便一提,在海豹妖精终于笑够了以后,出于“妖精善良的天性以及瑞图宁女神的教诲”,他在迫使兽人先生对他所信仰的神祗发誓即便有了力气之后也不会再伤害他,才与对方分享了自己身上仅剩下的一点干粮,以及附近很可能有人烟或者残留下来的聚居地的情报。
“我还算有脑子,你又很有一把力气。”浪歌笑嘻嘻地这么对文丘里说,“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搭伙干呢?”
共计121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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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吃书。
那似乎就是普通的一本书,只是扉页有些破旧,笔画有些歪扭。
那是一本日记,有了些年月的日记。少年毫不顾忌这些——他已是饥肠辘辘,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供饱腹的,眼下只有这叠纸张看起来好吃些,于是他匆忙地翻开,试图撕下其中的一页。
与其说那是日记,它到更像是一本小小的绘本,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图案,可作者绘画的功底实属拙劣,连基本的线条都无法拉直,更不必说那些图形——他们难看至极,甚至在瞬间暴露了作者完全不识字的事实。它的内容并不算多,但那却是极其用心的,数年的记录被挑选简化,硬生生塞入那一小本之中,那些反复勾勒的线条似乎过去无数年月也无法褪色,但如今它们全部成为少年的食物,再也没有人能够有幸读到它。作为一本书,它就要死去了。
衣衫褴褛,流浪着的少年,现在终于有时间在枯树形成的林间休憩。他低头将手肘伤口渗出的血迹舔舐干净,自那座如今已被摧毁的村落逃离后他再也没有过过干净整洁的日子,在这已经不见什么人烟的世界上,连听闻见动物的声响都值得庆幸许久。他想果然还是不能够太贪心,但至少回归了被收养前的生活,这不算太坏,哪怕此刻比那时要狼狈得多。他用几乎不见血色的手翻动了那本书的纸业,那薄薄的一片被他冰凉的手指带动着微微颤抖,他用力地啃咬着另一只手的指甲,被牙所折磨过的地方早已经不成模样,指尖因几乎被磨破而发红。他的表情被柔软的黑发所遮挡,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为某物挣扎。
这本日记——他随身珍藏了无数时日的日记,或许对于他人来说毫无意义,却曾是他最为重要的事物。那好像是某个人生前为他最后留下的东西吧,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将它完好地保存。可他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除了那柄武器以及不堪的衣物,除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只剩下这些纸张了。他将那些书页最后一次捧在怀中,道了一声抱歉。
他听见鸟鸣。
夜鸟在远处某棵树的枝头嘶哑地鸣唱,就好像它已经毫不停歇地啾鸣了数天,甚至更久。少年不知道它是不是伴着他一路挣扎过来的,不一会儿那唯一来自活物的声音也逐渐微弱,再也无法听见了。
日记的第一页,画的是雪与树,还有云絮稀疏的天空。
那是个对于寒带来说少见的晴朗日子吧,在撕下书页的前一刻少年停止了动作,吃力地回想起什么。
在这样的布景下,还画着一个衣装齐全的猎人。
猎人在踏过融化得差不多的积雪,初春的阳光仍然是微凉着的,呼出的气息仍然是能够凝为水气的,但这却比冬日的道路要好走多了,这时的猎物也是更容易捕到的。他决定首先去查看是否有猎物踏上昨日安置好的器具,还在途中运气不错地抓到了只野兔,于是便哼着五音不全的小调,向着更远处去了。
他记得这一带群居着野狼。村落中一直有着狼群会在深夜叼走孩童的传闻,成人也常以此吓唬年幼者,随后摆出一副对这野兽痛恨至极的模样。而猎人是唯一见过狼的人,虽说仅有极少的数次,但那小心翼翼却又极度残忍的生灵确实是存在于此的——他盘算着一定要猎到一只,然后用它的皮制成御寒的外衣。
泥与被足迹挤压成块的白色在他的脚后混作肮脏的一团。
时间不长的走神后,猎人第一眼便看到在那些沾染破旧棉絮般的雪上殷红——那日记上也这样画下来了。那是原先他摆放捕兽夹的地方,先是小小的几滴,那些刺眼的颜色向着前方延伸的同时也逐渐增多,大滩大滩的色彩与拖拽的痕迹在远处的雪地上清晰可见。
那是相当新鲜的血迹。凭借多年的狩猎经验,捕猎者很快便判断出来,它跑不了太远。
他跟踪着那只受伤生物的血迹,祈祷这一定要是一只落单的狼,那样他便能满载而归,再也无人会生活在整日对于兽类的惧怕之中,病弱的妻子将不用整日忍受极寒的煎熬。猎人加快脚步,地面上的痕迹也愈加凌乱,那家伙试图甩掉那副兽夹,试图以最野蛮的方式将它撕拽下来,却又不知那坚硬的事物早已钉入他的骨肉,这为那只野兽判上了不可被改变的死刑。
在那道狼藉痕迹的尽头,猎人所看到的一切使他呆滞。
那当然不是狼,更不是狐狸或者其他的一些,甚至连只老鼠都不是。但令他所震惊的并非幻想破灭,眼前的这一切早早地超过了他的认知,他嘴唇蠕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发音。
——那是人类。
…该说是人类吗?这明显不是被正常养育大的孩子,他的年龄看起来并不大,却完全没有那个年纪孩子的特点,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与兽类无异的危险气息。男孩白得可怕,此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无血色,因为缺少衣物的遮挡,猎人一眼便看见他腹部那道致命弯道伤口——那像是什么凶猛生物所留下的痕迹,他的内脏险些就要可怜巴巴的展露出来,血迹还未干涸处还在断续地涌出血液。他乌黑的发丝本应有着美丽的光色,也该是柔软服帖的,而如今却凌乱地疯长着,除了深黑之外的一切色泽完全地被脏灰取代,它们打着结拧作一团,毫无精神地耷拉下来,遮住男孩的右眼。再往下,猎人看到他的脚踝,意料内地看到了捕兽夹,这就是拖住这孩子脚步的罪魁祸首——他浑身是血,就快要死了。
猎人的额间布满细密的冷汗,他突然开始后悔在自己那处摆下了兽夹,突然感到大难临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为何在猎杀动物时没有这种复杂的感受呢?他自嘲地干笑一声。咬痕并非野狼所造成的——猎人用指尖捏住下巴判断,这家伙甚至有可能就是遭生父母抛弃,被狼寻见而抚养长大的,虽说只是曾经出到村子之外的地方时有听说,但这种可能性好歹是存在着的。他试图近距离去查看小家伙的伤势,但在俯下身的一刻,男孩猛烈地挣扎起来,他发出低吼的声音,却又无力将身子弹起,伤口也再一次裂开,血块搅和着新鲜的血液就这样融入他身下一大摊棕红色,他脱力地呜咽了几声,再次瘫软下去。他看见男孩眼中已经氤氲上一层泪水,犹豫着是否要伸出的手在刹那间被死死咬住。
幸好穿得足够厚实。被狠咬一口的男人现在就这一个想法,若是没有最外层的衣物,他现在就该看到几个漂亮的血窟窿了。但男孩毫无松口的意思,他现在这么精神或许确实算得上是万幸,但继续折腾下去他绝对会没命。猎人不知道狼群究竟在何处,这孩子急切地需要救治,他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这样想——就因为被这捕兽夹困住的是人类吗?
他放下了另一只手所持的武器,在他手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受伤男孩微温的眼泪。
他轻柔地抚摸着男孩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它们早已化作棕黑色的枯壳,在触碰到的刹那与他脸上的干土一同粉碎。他能感受到他的颤抖逐渐平息,一面注意着那孩子的神情,一面拨开了遮挡他眼睛的发丝。
那分明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男孩身上唯一有着生气的,就是这对通透的蓝色眸子。它们的颜色并不相同,如果要加以形容的话,他的左眼拥有海洋的色彩,右眼则是晴朗天空的颜色——猎人仅在他人的耳中听说过海,所以这样的比喻完全是他的猜测,但他们的确是美丽的——他就这样死死盯住猎人,那双眼中透露着凌厉的危险气息。
…很棒的眼神。猎人的心跳在加快,他嘴唇微颤,他在那一刹那有了这样的疯狂想法——他一定要将这孩子救下来,训练成最出色的捕猎者。
他抚摸着男孩的脸,利用掌心的温暖使他放松,他希望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他压低声音,以某种极其温和的语调轻语,他的眼中流露出某种无法辨清真伪的慈爱,与一点点放松绷紧着的身体的男孩四目相对。他说:“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你见过春天的花吗?并不是像这里的野花野草,而是…大片大片的颜色,我在以前离开村子,去远处游荡的那次有幸见到,真的很美。”
“和我回去吧,继续待在这里你会死掉的。”
“等你好起来,你就能去到更加广阔的地方。”
或许是猎人曾是某个死去孩子的父亲的缘故,亦或是这听起来荒谬的单向对话被男孩听了进去,还是出于更为简单的求生欲——男孩放弃了对他的恐吓,只是稍有些紧张地戒备着。猎人随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家伙身上,细心地避开冒着血的伤口,轻松便将他抱了起来。他轻声提醒那孩子在路途中绝对不要闭眼,哪怕这宛如对牛弹琴,但男孩确是一副已经完全听进去的模样,他抱住猎人的脖颈,轻飘飘地靠在他的胸口。没有猎到狼的男人注意到那双好看的眼睛正睁大了打量着自己,他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加快了回到村庄的脚步。
他的孩子曾是在自己赶到前被野兽咬死的。在那之后,猎人再也没有了抚养孩童的勇气,他总是隐约地恐惧着,自己的过失会再一次害死无辜的生命。但他想要救他,不希望自己在这时放弃挽回一个生命的机会,他决定将他养育为比自己更加强大的猎手,代替他那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孩子活下去。这样想着,男人将怀中的孩子抱紧了些。
少年将它撕下,揉成一团送入口中。味道并不算太好,但就着那些残破不堪的回忆入腹大概还是有些许满足感的,他若有所思地苦笑一声,指腹摩挲着下一页的纸面。
日记的第二页,画的是猎人与妻子。
将男孩带会村子后并没有遭到明确的反对,但猎人能够感受到来自邻里的,些微的眼色。那是某种,夹杂着怜惜与关照,却又与几乎无法击碎的隔阂混作一团的神色,猎人知道他们,甚至是自己都无法舍弃掉对兽类的恐惧——哪怕那只是一个与野兽打过交道的孩子。
那次之后已经过去数个月,男孩的身体恢复得也异常的快,但由于脚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被这个收养他的男人一直严禁着下床。他没有给男孩起名,或许是出于某种可笑的、对这样孩子的距离感——他永远也无法将他当作自己亲生的骨肉,拯救他也不过是为了不使未来的自己再次为此后悔,哪怕无比地想将全部的感情为疼爱这孩子付出,但他做不到——他常常痛恨起这种被烙印在本能中的情感,是它令他永远无法完全坦然地接受这个男孩。这样想着,猎人称呼他为“小狼崽子”,他也渐渐习惯这一名称,便左一句右一句地对着男孩呼来唤去了。
那日他与妻子讨论起这孩子,面露病色的女人似乎很喜欢小家伙,她少见地面露微笑,对猎人说这次一定要将他照顾好。
只可惜猎人与爱人,甚至是整个村落的人都不怎么识字,也唯有他走出过这里,见过繁花遍野的春天。他亲吻心爱的妻子,以近乎夸张的语调对她发誓,答应她会让这孩子比自己更加优秀。阳光自窗扉挤入本应昏黄的室内,驻足于二人的肩头,留下名为温度的痕迹。
“……呜。”
猎人听见并非来自于他们之间的声响,下意识地寻找起它的来源,很快他便抓到了所谓的“不速之客”——伤病已经成为过去的男孩向房间内探出小半个脑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床跑到这里来的,他的脚似乎还有些瘸的样子,在被抓个正着后想要逃跑,却在原地摔得两眼发晕。这家伙似乎已经看着这对夫妇有段时间了,他此刻正抱着脑袋,鼓起腮帮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他的脚踝处还缠着绷带,但经此一番折腾让猎人意识到是时候允许他下地活动了,只是这个调皮鬼干什么不好,非要在这时候来这儿捣蛋?他在因男孩如此精神感到欣慰的同时又不由地生起气来,他想这小鬼刚才肯定是看到那个了,噢,就是那个……!他希望他不要立刻学会这该死的举动,拿去捉弄邻居家的姑娘,到最后还需要自己去赔不是…不,这太恐怖了。猎人咬着牙假设之时,坐在地上的孩子只是一个劲儿无辜地眨眼,这是不是为了掩盖他刚刚看到全部的事实?
猎人觉得好气又好笑,装模作样地摆出愤怒的表情,发誓一定要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顿。
“小狼崽子你给我过来——”
不过他没料到他的动作能有那么迅速,话还没来得及喊完,那小东西就溜得没影了。
少年回想起那个动作,他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它的含义,却又不希望就这样被埋没在记忆中,只能够暗自祈祷着,将记录这一事的书页置入腹中能够使它留存得更长远些,直到自己知晓这究竟是何物的那天。
他将它吞了下去,喉咙有些发痛。
日记的第三页,画的是男孩捕来的猎物,与不远处的邻家孩子。
小狼崽——该说不愧是狼崽,他就如同字面意思一般,已经完全恢复成四处捣乱的样子。猎人偶尔也会带着他去捕猎,这时候他却开始担忧起遇见狼群一事,他不想看到这孩子见到那群他熟悉的野兽后所做出的任何举动,不论他会做什么,都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所幸猎人也没有再看见过它们,那些野狼甚至没有寻着味道来找男孩,他也在昼夜更换间逐渐放下了心,所传授的技巧也日益增多。
日记中所记录的是狼崽将某只野狐狸抓回来的傍晚,他一直钟情于猎人几乎没有碰过的那杆枪,使用起来也比那个大男人耍得灵活多了,用它捉捕猎物自然也是得心应手的。
村中的人总是对他抱着小心翼翼的敬佩,夸张的嘘寒问暖也好,过头的关照也罢,这一切都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但古怪的是孩子们却极少和这男孩在一起玩耍,在他们脸上代替笑容的是某种浅显易见的嫉妒,小家伙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被晾在一边的生活,自顾自地娱乐起来。猎人显然察觉到这一点,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口头将那崽子捧得好听的成人是怎样对那些小东西说的,他们不可能允许自己心爱的孩子和这个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家伙成天待在一起。他只得在可控的范围内,予以小狼崽尽可能的父爱,哪怕他一直没有赋予他姓名的勇气。
男孩将死掉的动物放在地上,想要找到猎人的身影,却只能看到几个贪玩的小孩向自己凑过来——他们比他高了一小截,眼神大抵算得上是不怀好意。见男孩只是歪着脑袋,领头的小鬼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拉扯着提起来,随后便没好气地冷哼几声:“敢不敢来打架啊?”
“把那玩意儿放下,干不干?”
他指了指那柄枪。
“老子就不信你没了东西还能有什么能耐——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男孩愣住了。
他似懂非懂,似乎是明白了对方在拿什么来形容他,似乎是知晓了对方将自己视作异类,他不希望如此,分明自己已经逐渐融入了人类的生活,又为何会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那是不甘与愤怒吗——他深吸一口气,头一次体验到了这种难以比喻的感受,将拳头攥紧的同时朝着扯着自己的人看去。
……为什么?
“只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野兽。
……他是,野兽。
……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己也算不太清的以前,他在生食死物之余,时常听见不知名兽群的悲鸣,残忍地将满月撕碎。
…那是自己的声音吗?
——他看见模糊不清的片段,听见尖叫的耳鸣,染血的轮廓,悲恸,躁怒,渺茫,新鲜的尸体以及愤恨,呕吐欲,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刀片,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欺骗,赞美与咒骂——残肢被切割的声音,绷带与药草,冬日,对于生与禽兽的认知,类似于诅咒的小调,死者,瘟疫,最后是人类与人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他只是想要从容的生活。
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接管了这具躯体。
他头痛欲裂。
下一秒便是武器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类似于…不,那就是猛兽捕食的动作,那样丑陋的姿态在男孩身上展现。
那个怪物相当凶狠地将扯住他的人扑倒在地,后者的头部猛地与地面碰撞,温热的红色体液将地面沾湿。
那个孩子没有夸大其词,它是恶魔,是野兽,至少现在确实如此——根本称不上人类,就那宛如怪物一般的扭曲面部暴露了它,是想要传达什么吗?它闻到了血的气息,它感到了饥饿吗?它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他自它的眼中看到了…
——你给我去死吧。
那头狼扼住了前来挑衅的家伙的脖颈,稍长的指甲几乎将他的皮肉掐出血,那孩子看到它的眼睛,虽说没有亲眼见识过兽类捕食的情景,但他能够确定这个发狂的人是几乎与狼无异的,他能看见它的獠牙与缩小的瞳孔,只要它乐意,在瞬间内他便会一命呜呼。它的咽喉深处发出凶恶的低吼声,蓝得澄清透亮的双眼又是否能在夜晚泛起光呢——那是对于它猎物的最后警告,它死死盯住他最脆弱的部位,随时都可能为他宣判死刑。
几乎可以想象到,它将他咬死的情景。它会咬断他的脖子,血会溅的到处都是。它就在这邢台上,从四肢开始,撕咬那个死掉的,它的战利品的肌肉,以此为食。它会吞下猎物的脏器,最后只剩下一具无法发出哭声的骨架,它心满意足,但定会在再次感到空虚之时吞食掉其他的人类。
久久地,没有任何人出声。
那群孩子被吓惨了。男孩双手颤抖得厉害,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更加可怖的事物,他喘着粗气,那声音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男孩还没有松手,只是在数轮呼吸后平静了些许,他就这样骑在领头孩子的身上,那小子的颈部已经被抓出几道血印,翻起一个白眼昏厥了过去。又过去了许久,伤人者也仅是收回了展露出的利齿,缓慢而又呆滞地抬起头,向其他几个小孩的方向看去。他们能看到他眼中最后燃烧着的一丝愤怒,不容商榷地将他们对他的不屑消耗殆尽,最终在那群孩子的心中仅剩下碎屑般的惊恐。那些小家伙两腿发软,甚至在扭头逃回家的途中摔倒了好几个,他们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
在溪水解冻的时候,在他在溪边捕鱼的时候,他在等待之余,时常看见倒影,时不时因泛起的涟漪扭曲,可那明明是一张与他人相同的脸。
…那是自己的外貌吗?
——它看见支离破碎的记忆,听见歌唱的虫声,猎人的侧脸,沉默,平静,呆滞,初生的雏鸟以及欣喜,存在感,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树叶,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放置,唾弃与关怀——剥下皮毛的声响,绷带与药草,春天,对于死与人类的认知,毫无用处的祈祷,生者,言语暴力,最后是兽类与兽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那是,属于真实与未来的东西吗?
他松开了那双手。
他恢复了理智。
……
猎人赶到的时候,他只看见被邻居拎着领子的小狼崽,与躲在父母身后不敢吱声的,被胖揍一顿的小孩。
他能够做到的只有不停歇地赔礼道歉,摁住狼崽的脑袋,轻声喊他向对方赔不是。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孩子的表情,那是某种自己从未见到过的模样,这令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男孩啃着自己的食指,似乎是为了不惹怒猎人,他予以他的是一种相当小心且沮丧的目光,在猎人的手掌接触他发丝的一瞬间,能够感受到他稍微抖了一阵——大概是在害怕着猎人会将他修理一顿吧,小东西叼着手指,可怜兮兮地望着男子。
“……堆…堆呜起。”
小狼崽含糊着,第一次自口中吐出了文字。
……
那些孩子再也没有找上过他,即使他们还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孩子们便识趣地散开了。男孩狩猎的能力总归是要超过那个教授给他的人的,收获的夸赞也愈发增多,只是好像某样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使他最为脆弱的某处隐隐作痛起来。
哪怕变成最强大的猎人,他也无法被他人完全信任。
他是狼养大的孩子,是与人类永远间隔着一层坚冰的,人。
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这是猎人心知肚明的一点,但对那个孩子造成的一切却是不可磨灭的——自那日后,男孩似乎更少地在他人的视线中出现,他喜欢将自己塞入阴暗处的角落,独自一人啃咬着指甲思考。他分明是完完整整的人类,却被野蛮至极的兽抚养,这是残忍又可悲着的现实。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被这个真正属于人类的世界接受,那么他究竟是什么呢——
男孩不知道。猎人也不知道。
偶尔的鸟鸣还是存在着的,这座常年被冰雪与寒气覆盖着的村庄永远也无法拥有成片的花朵。但猎人与男孩约定,他终有一天会看到那样的风景,所以一定要坚持活到那时候,到那时,便会有无数的花与新的希望开满枝头。
这一页纸也被毫不犹豫地撕下。连带着他第一个发出的音节一同,被永远地封存在少年内心最角落的空白。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事物使他的两眼酸涩,他的呼吸沉重,那样多余又可笑的物质很快便使他所能看到的世界模糊。
……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的是原野。开满了花朵的原野,凝视着它们的,是不存在明天的猎人与男孩。
那是想象中的场景。
“…是不是该再去一次了。”少年平淡地对着猎人发问。他指的是捕猎一事,自被猎人收养已有数年过去,路边零星的野花开了又谢,它们却永不可能等来生长繁茂的那一天了。猎人在带领少年狩猎之余,喜欢与他聊些关于花草的话题,他起先没料到这小家伙会因起初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而起了这么大的兴趣,那好像成为了他的某种精神支撑——在少年第三次寻死的时候,猎人就是用这一事将他唤醒的。
…起先他是想活着的。
但那天与其他孩子的摩擦后,那孩子开始改变。他开始用刀具在手腕上比划,随后是将自己淹没在刺骨的河水中,最后是独自一人踏入山林之中,等待着被捕食的兽群啃食殆尽。猎人发现他逐渐丢失了某样所有人,甚至是过去的他自己都拥有的东西。那是名为“求生欲”吧,少年自己大概也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却表现的毫不在乎,分明那是最为珍贵的事物啊。但猎人又清晰地觉得,他正在向所谓真真正正的“人”靠近——求生的本能是所有生命生来便拥有着的,然而他此刻却没有怜惜地将它抛弃了,或许也只有真正的人,爱或恨着这个病态世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考——猎人发现,那个少年远比自己,比任何人要趋近于“人”。
可是他不希望那孩子在真正蜕变前死去啊。
他希望他能活下去,但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立刻便在二人间几乎无法听闻的呼吸声中消磨殆尽了——究竟何处的神明才会予以这祈愿与声响施舍般的馈赠呢——那暗自的祈祷变得断续,报春鸟的啾鸣也终会喑哑。
猎人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救不了那个孩子,哪怕那个冬日将他从生死的分界线拉扯回来,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只有他自己能够拯救自己。
猎人停下脚步,向身后的少年伸出手。他似乎已经斟酌良久,总算是在此刻下定决心,于是便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用臂弯将他勾了过来。
他说:“狼崽子,要不我还是给你个名字吧。”
“…不用,这样也挺好。”
少年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分毫,轻描淡写地回覆他简短的字句。他提起枪,轻松地收敛好那武器展露出的锋芒。相比起刚刚见到他的时候,这家伙明显长大了许多,那是张还留存着些许稚气的英俊面孔——大抵算得上是英俊吧,那衬托着他独一无二的眸子,虽说还是一副少年面庞,但也确实能够被称为漂亮。这孩子的脸比自己帅气多了,猎人没来头地自豪起来。少年被猎人揽住,依靠在男人的身上,再过不了多久这小狼崽也该比自己要高了,却不知为何总是强壮不起来,他体内所包含的力量总是与那偏瘦的身形不成正比,猎人也常因此感到头疼不已。
他刚猎到一只瘦弱的野兔。今年是格外早的,地上的残雪已经差不多化干净了,这样寒冷的来年到来得总是有那么些许不真切感,过去找到小狼崽的地方已经不再有任何红色的痕迹,仅剩下污浊的雪与雪水保持着曾经猎人熟悉的模样。
猎人想从少年的口中听见“父亲”二字的发音,但无数次的尝试与诱导全部宣告失败,他想那孩子大概永远也无法承认自己,或许在他的眼中,自己就如同那些可笑地保护着自己的人一般滑稽。少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猎人疲惫地笑了笑,能看到有某种无形之物在他眼睑处残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他揉揉小狼崽的脑袋,或许这已成为某种条件反射——小家伙又是一阵颤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哪怕他并没有恐惧着什么。
“不准拒绝。”他装作严肃地宣布,“这可是你本来就该有的东西。”
少年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顶了顶猎人扶在他头上的手。
“到时候可别嫌弃你老爹我选的名字难听啊?”猎人似乎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认为只要给他与人类无异的姓名便能够赎罪,那个少年能够原谅他过去所做的一切。这是愚蠢至极的思考与行为,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捏起少年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
“随你喜欢啦。”少年记得自己这样回答。因为被捏住鼻子的缘故,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鼻音,很快便扭头逃脱了那只手的控制。
还未将冬天的痕迹褪干净的小道,迎来了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客人。他们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走上开满樱与杏的道路,所踏过的也不再是与污泥一同被蹂躏成团的积雪,会有无数色彩缤纷的花瓣取而代之,他们能够听见生命的声音,自那不堪的过去中逃离,最终夜幕会为一切披上璀璨的熠熠星光。
但那样的未来永远也不会存在,甚至不知道被反覆着的时间埋葬在何处了。
日记没有再记下其余的什么东西,好像生活就这样突兀地戛然而止——但这不是事实吗,在记下那个他看似不在乎的名称之前一切都潦草地划上了句号,仅剩下包括那个少年在内的,无人捡拾的残渣。
少年将最后一张纸揉作团状,他不能理解这种近乎极端的感情,齿间的血腥味一时间也难以散去,他下唇发白,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处渗出些许新鲜的血液。
他还记得那天。
后来猎人将那本日记塞入少年的怀中,他对他说,这本书已经完结了,自此你将获得新的名字与新的人生,所以将这本书送给你,虽然没什么太多的内容,但想看的时候就看看吧。少年呆滞地点点头,认真地歪着头思考起那番话的含义,猎人觉得他这幅样子活像只被叫到名字的小狗,一不留神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没好气地踩了这个哈哈大笑的家伙一脚,猎人也就收了声,跟着一手提着武器,一手捧着书的少年继续向前。
猎人不断地提起新的话题,少年听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小截的男人的发言,时不时回应一声,有好一段路程,都在这样一来一去的对话中过去了。
“……”
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望向远处朦胧着一层死灰的天空。
没有任何的飞鸟经过,即便是云层也毫无生气地浮游着,它们死气沉沉地凝聚,最终扭曲成的模样类似于病痛入骨却又无法发出尖叫的将死者——他见过的,那个村中因肺部感染而死的家伙,他最终只是持续无声地悲鸣,直至死亡都无法阖上双眼。那么如今,又是谁要死在这里了呢。少年感受到某种不详的气氛在空气中逐渐成型,连平日生物所发出的响动也无影无踪了,分明方才还不是如此。
仅仅是在一瞬之间,一切都变成这样了。没有任何征兆地,连同空气也变得沉重,仿佛世界的全部都在此时走到了断崖前,只需要将重心略微调整,存在于此世的所有都会迎来终焉。
——断崖。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个词,或许正是因为他正站在这样的一处地方。那山崖不算很陡,但绝对不会有人想从这里冒险下山——亦或者说,这里除了那个猎人,没有人下过山。
他又看向猎人。猎人同样地,眉宇紧锁着注视着这样的天幕。
他敢笃定,将会发生什么。
某种多年来辅助着他狩猎的直觉告诉他,可能没法和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到更远的地方了。这样的预感到来的有些突然,但他隐约地觉得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不论怎样设想,他都无法看见自己的未来。
猎人再次将手搭在少年的肩部,只是这一次他有些用力过猛,少年被他捏得表情扭曲起来。那个人是在抖吗?少年困惑地想。猎人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他有些无法控制情绪,看不出究竟是欣喜还是悲哀,某种少年在他的脸上从未看见过的情愫展露出来,那东西像是被压抑了多年,这是却两眼湿润地什么也吐不出了。他哽咽着,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地,用粗糙且发凉的手抚摸少年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稍长的刘海,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最后在他的眼皮处留下轻轻的一吻。
“…小家伙,你一定要活下去。”猎人声音沙哑地说,他指了指那孩子手中的日记,“带着它。”
“你并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人,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有可以代替那些人,包括自己向你道歉吗?相信我,你不比任何人要低一等,所以今后一定要抬起头活着,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你为人的权利。”
“然后,有机会的话,替你老爹去看看花吧。”
“虽然这请求很蠢,但一次就好,答应我,哪怕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连带着我这个不称职父亲的份,活下去好吗?”
……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刹那,目光能够触及的一切都在那个少年的眼前分崩离析了。他感到有某种力量作用在他的肩部,无情地将他向后推出一段距离。他的身后是山崖。
少年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这个将来会比他父亲出色的猎手唯一触碰到的,是那个将他推下去的人的袖口。他最后还是失手了,当在风中唯一能够拉扯住自己的绳索断裂之时,便仅剩下满目的混乱与疮痍。耳鸣在少年的脑中无止境地啸叫,那个人最后似乎是喊出了什么,但他在往后无限漫长的时日中再也无法回想起那句话,那句他试图厌恶却不得不温柔以待的话,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
在昏厥过去的前一秒,少年看见有无数的野狼向着猎人扑了过去,它们咬住他的脖子,将他撕碎,分食他的血与骨肉。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现实还是幻觉,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或者说,它们自猎人将自己带走的那日起便一直潜伏于他们的身边,年复一年地观察,等待着将那个男人啃食殆尽,可笑的是,他们最终还是得逞了。
少年吐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发音。
他想要在最后喊那个人一声父亲,但他知道这句话永远也不可能被传达到了。
他就这样滚落下去,全身的骨骼痛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恍惚间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摔死,但这样的思考便被那句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话语否定。
…好像有什么被点燃了。
那是少年无法形容的美丽光辉,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点燃黑暗的光火燃烧着的是他的记忆,他能看见那些残旧的画面化为余烬的模样,却什么也拼凑不回去了。像兽类一样捕食的片段,在猎人怀中的片段,被死死摁在床榻上的片段,教训邻居孩子的片段,猎人认可自己的片段,猎人抚摸自己脸颊的片段——
什么也没有剩下。
少年坠落山崖的那一刻,那个庇护了他前半生的微小世界就这样将他放逐。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少年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活下来了,携带着那个猎人的遗志,向着能看到花与海的地方前行。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一了百了,但那句请求的力量使他全无这样做的勇气,所以在自己重伤时他没有选择闭眼,此刻宁愿将那份贵重的贺礼吞食,也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那个人曾经见到过的,嘱托自己一定要看到的景色。
——第一页,是猎人将自己收养的那天。
——第二页,是自己痊愈的那天。
——第三页,是念出第一个字的那天。
…
——最后一页,是自己被赋予那个空白的名字的那天。
反复枯燥地咀嚼,日复一日的前行,少年希望在自己麻木前能够看到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的景色,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亲眼见到任何活着的生物,只是听着极少的,不见身影的动物所发出的声响,确认自己还勉强地存活着,在仅剩他一人的世界中只身地流浪。
当终于意识到那名为代价的钝痛时,已来不及用双手接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他听到极其微弱又无比痛苦的呜咽,愣怔多时才发觉那声音的源头是自己——包括今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愫,一切都太迟了。
他又一次听见鸟鸣。
那像是某种以腐肉为食的鸟类,他不希望自己被夺走进食的资格,亦不希望将来的某日携着深刻的遗憾,被某物轻易地拆吃入腹。
死并不是值得惧怕的事情。只是如果今天停留在这里的话,自己就要在见到那样的色彩之前永远地睡过去,死在这冬天里了。
…所以怎样都好,一定不能让这具躯体停止运作。虫的尸骸,树下的枯草,以及自己的血肉——仿佛全世界所有事物都能供自己果腹,只是那样子定是极其野蛮,他再次想起某段不堪的,衣不遮体的时光。
但哪怕丑陋至极,哪怕身为野兽苟活下去,也绝对,绝对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绝对要亲眼去看看那个人所描述的,繁花开满枝头的模样。那是他此生唯一渴望着的,他不想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所以哪怕现在要将干涩的希望吞咽入喉,也绝不能允许过多的痛苦与死亡将自己囚禁。
——少年在吃书。
没有过多犹豫地,他撕下最后一页纸,艰难地吞咽下去。咸涩的液体是唯一的调味料。
//大概是3042字(。
//想尝试新的调调却又拐了回来.jpg
兰尼德尔抓了一把灰烬。
浸透了冰冷半融的雪水,就连灰烬都会沉重得像泥浆一样。在这样冬天的尾声里,连夜行进是每个有理智的旅人都不会想干的事情。少年既不想半夜冻醒,也不想过一会儿就要起来伺候火堆,所以还是决定往前走一段,至少走到有树的地方。
这里曾经有人走过,在荒田里过了夜。营火用雪拍过,不过这几日雪又化了些,痕迹就现了出来。兰尼德尔希冀地抽了抽鼻子,就算再不招人待见,现在也想见一些活物——幸亏现在天还冷着,若是到了夏天,光这样抽抽鼻子腐烂味儿可能就能把人灌晕过去。
这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世界。
星光对于旅者来说永远是最司空见惯的旅伴,要是睡不着,就着林叶的参照还能望见那星宿的挪移旋转。总有人说那里面写着世间万物的命运,不过现在来说,比不上指出哪棵死树里能劈出能吃的酸虫子,也比不上告诉你哪埋着粒野土豆还有蛴螬相伴。
人都要死了,还管那什么狗屁命运不成?兰尼德尔的这半身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揪来的,还有半身就都是些皮毛用裁细的皮条——说缝还不恰当,应该是说串起来的。至于这小手斧,换作以前的兰尼德尔那也是用不起的。
少年挑了棵三合的小树,弯下腰来劈砍它的根部,肩膀上披着的狸子皮一直在往下滑,但不怎么碍事。这是个累人的活儿,不过想想也许再过一两天就能追上前面那个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家伙,眼下累点也算不了什么。
树皮四处飞溅,弹到兰尼德尔眼睛附近的时候,被一声咒骂吓得弹了回去。把一棵适宜大小的树砍作三截,放平堆成小堆这种制篝火的方式用得少,但胜在能整晚稳定供暖。
少年掏了掏网兜,从树皮卷里掏出几支干燥的菖蒲,捏在手里使劲一搓,就变作一堆蓬松干燥的绒绒。伯劳自己的角是很好用的燧石替代品:比燧石要轻,也不需要多么锋利,就可以开出非常丰富的火星,拿来点干桦树皮或者毛毛绒绒的都非常不错。
等到把火吹炀,天已经黑透了。兰尼德尔把最后几个搜来的贴饼子烘了烘,干嚼作罢。这是最后一点食物,接下来的路大概只能嚼嫩松针配干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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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是那些诗人和博物者才会用来称呼伯劳鸟的名字,他们把猎物开肠破肚挂在枝头,用作储存食物或者标记领地。
伯劳这个名号一直挂在最凶的那个小混混的头上,那个家伙整天趾高气扬地流窜,带着群游手好闲的半大孩子到处偷摸抢骗,专挑软柿子下手。赶上农忙的时候劳力们都在自家田地附近搭野棚子就近休息,住家的都是些女人、老人和孩子,这时候就是混混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混混们最喜欢欺负的就是村落里的红皮猴子。红猴子是特里家的野崽子,爹不亲娘不爱,欺负他根本不怕得了报复。猴子终日里都是一副吃不饱的菜色面容,细胳膊细腿的,又长得像个恶心的娘们,说话没遮没拦,从来对得起他没家教的野种这层身份。伯劳最喜欢的就是把猴子按在墙角好好地揍上一顿,扁到他站不起来,再拿刀子割掉他的歪歪扭扭、娘们一样的长头发——那真是丑极了,够混混们笑上一个礼拜。只不过那角也碍事,一巴掌打得不巧容易磕得手疼。
伯劳块头很大,手也很大,掐着猴子细瘦的脖子就像掐着脆弱的树枝。猴子的后背硌着石头的边角,伯劳单跪在他的胸口,混混对这招太熟稔了,他知道压多少体重下去够疼又不至于出人命。伯劳吮着手掌边缘,他刚刚打了猴子一巴掌,好巧不巧蹭着那怪角,破了皮。
“喂,给我拿块石头来,按着他。”
半大的混子们殷勤地找了石头,七手八脚的把猴子按住。透过手臂的森林,他看见伯劳甩了下脑袋示意,猴子的脑袋便立马被往一边按下,他谁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堆脏兮兮的脚。
前所未有的惊惧使他想要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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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醒了过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断角。那角曾经断茬分明,现在基本已经被磨平。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梦境里的东西似乎随着这呼气逸散到了冬末依旧寒冷的空气之中去了。夜还正浓着,只有阴燃着的原木透出些克制的亮光。兰尼德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包裹里不知道什么物件硌得他背生疼,湿气从泥土深处透了出来,钻进骨头缝里,贴在那新伤旧伤上教人咧嘴。
少年坐了起来,橇起一点顶部的木头朝里面吹气。现在不比厚雪铺盖的时节,只要有点月光就会被雪映得漫地银白;也不比盛夏星光明亮,无月也耀得四下明媚。那木头很快从阴燃变成着了明火,四周微微亮了些,林叶间的星光便又暗了下去——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反而变得更暗了,仿佛天地间又只剩下一小片地皮,里面装着枯叶、残雪、人和火。
兰尼德尔重新挑了片干燥些的地面躺下。少年拉了拉肩上的狸子皮背对着篝火,让它半垫在身下半盖住腰腹,一股带着兽类气味的温暖就在身上盘踞下了。这次也许是连天赶路太过劳累,也许是有东西硌着背睡得难受,这才又想起那些以前的事情来。
少年朝着黑暗咧嘴笑了笑,火焰把影子投在远远的地方,颤抖着,像是笑得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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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意外。那些混混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真碰上了,只敢胡乱喊上两嗓子四散而去。猴子跪在伯劳的胸口,和伯劳砸断他长角时候的姿势一样,歪着头掂着块灰白的大石头。
“喂,给我拿块石头来。”猴子冷冷地学了个腔。
伯劳也没法说话,他的嘴里只往外冒着短气儿和粉红色的血沫子。猴子把他引过来,绊倒在铺了烂叶而剪得尖短的浆果桩上,三四支枝指头粗手掌长的韧杆儿串了他的肺和肝脾,身上又被瘦猴子压得死死的,他抬不起手来。
混混们每次打人总挑在合适的地方,不远不近,没有人会来查看。更何况现在伯劳的肺开了几个眼儿,他想喊也喊不出声。猴子举着石头,那阴影在伯劳鼻子和下巴之间游移,偶尔也会偏到他肩上去。
“按住他。”猴子又说。
四下里没有别人,当时围着猴子生怕插不上手的孩子们已经四散逃开了。猴子的这句话沉沉地砸在地上,砸得伯劳猛抽了一下。
混混的身体又抽了一下,这次是因为砸断鼻骨的石头。他发出了半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剩下来的半声被力不从心的咳呛取代。猴子的运气很好,这下子伯劳也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至于大人们应该只当孩子们又在搞什么新的勾当,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过来。
伯劳的身体猛弹,蜷起脚把猴子踹开。不得不说他的身体相比起同龄人来说壮实了很多——鼻血长流,身上开了三五个眼儿都还能动弹反抗。猴子被踹翻在地,用作武器的石头也脱了手,一时间无物应对。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无端的愤怒来,不知道是愤恨伯劳还有反击的余力,还是愤恨自己羸弱得可笑,到底还是愤恨自己生错了皮囊,落成了这么一个招人厌弃的红毛鬼。
齿尖合拢。
人类自古至今常伴己身的武器。
猴子下意识地咽了一下。
一口血肉带着皮被他嚼也没嚼地咽了下去。
那口污秽的血顺着他的喉管往下流着,直入胸腹之间,在那骨头的牢笼里熊熊地燃烧了起来!那血直灼得人似要呕出内脏的灰烬,灼得人连皮带骨便要化作炉里的铁水!
红发的孩子朝旁边呸了口带血的吐沫,脏污染得他的旧衣上一片褐红。他重新把石头捡了回来,一下一下照着那张自己痛恨的脸砸下去:一开始只是骨骼碎裂的动静,后来慢慢地变成了黏稠而密集的声响。他的愤怒慢慢地平息了,只是心胸中的火焰仍然翻滚不休!那火驱动着他——
伯劳鸟之所以要把猎物挂在荆棘上,是因为腿爪无力,挂在尖刺上利于分割猎物。最后将信将疑的大人们见到尸体的时候,那已经是几乎从中间断裂,肠破肚流的零碎模样;而特里家的野崽子就此失踪,可能是走了,也可能是静静地死在了什么地方,只是传了些日子的闲话,就没人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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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又一次惊醒了。在睡梦中又不知不觉转了个身,从背对着火焰又一次变成了面朝着那红碳。
少年的红眼睛里倒影着暗红斑驳的炭火,屏住了呼吸,把手按在了胸口,似乎是害怕吸进去的空气会将内脏烧个干净。半响,少年才叹了口气,淡白的水雾离了口鼻,慢慢地消隐在上升的途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