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时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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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时代》
……
在新的生命诞生之际,旧的物种必先毁灭。世间一切完美之源就在此处,从残骸之中脱胎出全新的生命,升至诸云之上,再由上而下。恶人一切的角、必被砍断,惟有义人的角、必被高举。
当着诸人的面伸出毁灭人的右手,其吞吃大地骸骨上所生的蛆虫,如焰火四围吞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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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把一个哈欠捂灭在掌心里。事实上,他原本只不过是想逃开狩猎的工作,与他想的不一样,能捕到的东西着实很少,满眼翻出来、没有草覆盖着的泥巴倒是很多。会说话的狗毕竟是会说话的狗,倒不是说他已经把冬天的时候把自己带进未来镇的人——呃,但那毕竟还是狗。
这几天的劳作让他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连日的阴雨对此毫无帮助,只是在旧的泥壳接近干燥的时候又裹上新的,让以前搭好的窝棚变得一靠就能留下完美的影印。兰尼德尔通常痛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这种气候总能提醒自己从小到大受过的重伤,连带着连当时的悲惨回忆也一同能翻涌上来。
细雨只是让充作兜帽的布料变沉,尘土和泥巴让挤出来的水无法饮用,如果他还有那个力气的话,会用自己贫瘠词库里最肮脏的词语去默默咒骂好几个小时。但现在,还是算了,毕竟思考也要消耗能量,而现在最缺的还是能量。
在离开未来镇所依偎着的山的时候——兰尼德尔在心里把它叫做一——他的小囊袋里面装满了昆虫幼虫、嫩叶和树皮,不算很有营养,但能短暂地让人觉察不到饥饿。 这选择不算差,特别是在他脚下一滑,和一大堆折断的草茎一起滑进三指厚的烂泥里面的时候。也许是之前地震之时导致的山体滑坡,总之山谷之中充满了被压倒的树木、隐约可见的破落残骸或者些别的什么。天气不算很好,但目力可及之处就能看到更远处的山——于是兰尼德尔又在它上面强行按上了个“二”——显然状况要更加好一些。也许是因为更加茂密的植被,也许是因为地质年代上的运气好,显然对面不是到处都是污泥的唵噆模样。
天气稍微暖一些了,用以抵御寒冷的厚皮毛和布料都变成了更轻便但载物量更大、遍布口袋的衣服,其总重量基本不变,只是更加臃肿其妨碍行动。兰尼德尔坐在烂泥巴中漂浮着的一大块石头上面,清点着从口袋里溜出来变得脏乎乎的一把坚果,直到她宛如漂浮地走到近前,他才放弃似的草草挤掉坚果之间的泥水,把依旧不堪入目的食物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天气真好,嗯?”
“你这么说我真的会信的。”他潦潦草草地在身边的石头上抹了抹手,结果却沾上了更多泥沙,只好甩上几下,一团泥巴朝着她飞了过去,半途中就被呲地一声烧干净了,变成一道烟尘,“看看这广阔的泥地,这能把人掐死的雨天,这饿了好几天的倒霉肚子,真好啊!”
他伸直了腿,让她看看糊满了泥巴的脚,看上去比它应该有的大小还宽了两圈,卷满了草茎树叶。
“哎呀。”她咯咯笑了声,红裙滑出一个飘荡着的优雅弧线,避开了那团泥巴,“这可不是生存所迫么。你的整个口袋都得翻出来洗了。”
“我需要的是把我整个人都像口袋一样翻过来洗一次,所以这些都是小事。”
“噗。”
“……有那么好笑么?”兰尼德尔有些恼怒,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想跺跺脚。
“有,这让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你知道么?”她环抱着双臂,“就像大部分小孩子,上天入地的,滚得浑身是泥巴,只好连衣服带人一起打包丢进溪流里面,用刷子刷干净。”
兰尼德尔不高兴地卷了卷嘴唇,他的思维顺着她的描述往下想象,在某个时刻危险地卡住了。再往下想可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所以他只好停下制造更多泥点的行为,顺着之前看到的山“二”的方向重新修正前进方向。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通常说觉得她尖刻或是欠揍,并非说她无法读懂当时的气氛,而更多的时候是针对一部分——大部分人,不愿意去花这个心思。
沉默一直持续到傻狗颠颠地找到了兰尼德尔,它原本腹部和腿上的白毛被泥浆沾湿,变成了灰褐色,被毛紧紧地贴在五十五磅重的幼犬的腿上,显得它的四脚尤为纤细,就像穿了极紧的丝绸裤子。
兰尼德尔不承认他笑了,但有其他人笑得停不下来。他本想开口嘲讽几句,但现在开口自己也一定会笑出声的,只好伸手摸了摸傻狗的脑袋,在它的脑袋上留下一抹塌陷的泥巴印。她笑得要弯下腰了,最后那一下算得上是雪上加霜,让人不由得庆幸她其实不需要呼吸。
“我一直不能理解你的笑点。”
“……想笑就笑咯。”她的笑容消失得像瀑布流水,只是转瞬之间只留下空白。
“这就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点。”
“说明你缺乏做人最基本的要素。”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紧接下来的沉默又覆盖了一整段时间。兰尼德尔曾经听过人说“望山跑死马”这样的俗语,现在也算是又印上了。山路比他想得要难走一些,到达“二”的时候天色已暮,山的斜度平缓,遍覆厚重的树木。
其间兰尼德尔用弹弓打了两只鸟,傻狗兴奋异常,薅了一嘴毛,才让他把奄奄一息的鸟从嘴里橇出来。活着的生物都饿了,被扯断了脖子的生鸟都能让人嘴里充满唾液,兰尼德尔对着傻狗喷了喷鼻息,用干草把生肉包起来,塞在行囊里。
每次她都饶有兴致地越过他们的肩膀看着整个狩猎过程,就像有钱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平民艰苦工作。山的坡度平缓,兰尼德尔没有选择用刀清理路径,而是选择更慢更轻松的方法登山,毕竟消耗的力气也能少一些。在他攀登的时候,树叶之中漏下的光逐渐由阴白淡漠下去, 这样的天气总是给夜行造成强大的障碍,雨不够让人直接放弃前行,也无法阻碍人建立篝火,但多云的天气总会造成没有一丝亮光的黑夜,如果没有火把,就寸步难行。
但如果拿着火把连夜行军,一则容易吓走潜在的猎物,二则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迹,在火光之下,太过容易无法适应黑暗。
兰尼德尔停了一下,傻狗落叶中的脚步几秒钟之后才绕了个圈,继续往前走。
“想问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好的询问对象呢?”她跟着一人一狗,轻捷地就像不存在一样,她完整的长角之间燃着的那团不定形的火焰随着她的脚步跳动着,只是标记出她的存在,却无法照亮四周。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兰尼德尔没有回答,他在尽量消灭自己的脚步声。
“你觉得这里有问题吗?直觉在轰鸣吗?”她又一次咯咯地笑了一声,“相信自己吧,你的直觉总是对的。你是幸存者。”
只要我的直觉错过一次,现在我已经死了。幸存者。兰尼德尔默想道。周围的景物似乎都已经只剩下一个形状了,他最终决定就近生上一堆小火,压得暗一些,不会有问题。最近的天气把所有东西都浸泡在湿漉漉的雨雾之中,所以他几乎找不到任何方便作为燃料的东西,只好颇为不舍地把自己相当一部分引火库存取出来,浸上油,试图去引燃那些有点湿漉漉的朽木小枝。
最终得到了一堆小火,被压在半新鲜的大柴之下,这让它们不至于燃得厉害,也不至于不到半夜就熄灭成一堆湿漉漉的灰烬。然后兰尼德尔一定是睡着了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然后听到了一声不同于篝火噼啪或是傻狗在梦里踢了踢后腿的声音。
事实上,兰尼德尔还没有醒过来,就飞速地就地一滚,一半是想躲进树木之间,一半是想顺势站起来,最终两件事情都没做得太好,他才慢慢醒过来。
奇怪的声音并不是偶然。虽然听不出交流的动静,但有人四处走动的声音太过明晰,傻狗也醒了过来,看见兰尼德尔躲在树丛里面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尾巴,似乎以为这又是什么新奇的躲避游戏,最后和篝火一样被一团飞来的泥巴招呼个正着,于是两者都偃旗息鼓地装起了死。
“去看看吧,带着刀。”她举双手赞成。
兰尼德尔摇了摇头,小心地抓了一把附近的某种倒霉植物的叶子,把它在掌心揉碎,期望用苦涩的植物气味掩盖自身可能存在的味道——说实话,可能也就是潮湿的泥土味。他尽量轻缓地压倒植物,俯低身体,虽然这样的姿态极其消耗体力,但胜在悄无声息,也难以被人发现。
走出火光的小小范围之后,他才发觉外面是那样黑,也更加确认对方离自己算不上太近,至少不在现在的光线条件下目力所及之处。这三五寻路他感觉起码挪了半刻,其间还感觉到有虫子在咬自己的脚跟,只好勉强蹭了蹭,也不知道蹭掉了没有。
对方——现在他可以确定对方是某种人型生物——也没有拿火把,让人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夜视能力不错还是谨慎得愿意牺牲调查精度。四五个人高的黑影四处移动、咕哝还是相当让人不适,现在过于安静的夜晚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四处活动着,从枝头或者泥土里扯下挖出什么东西。
让兰尼德尔来猜的话,他宁愿相信对方也是找食物的,只要自己不算对方要找的食物。他不自觉地屏息静气,只感觉自己的脚后跟都要被那只虫子咬烂了,他只打算摸清楚情况之后继续躲过去,大不了回去报个信,或者更好的:干脆朝着另一个方向远走高飞,再也不管这些倒霉蛋。
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话的狗毕竟是会说话的狗这句话像绕口令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念诵了三遍,就像是某种诅咒一样。
“你犹豫什么呢?”她也蹲在兰尼德尔身边,脸上几乎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居然学会犹豫了。还是学会衡量了?”
兰尼德尔在心里诅咒咬着自己后脚跟的虫子,慢慢挪动着身体,试图碰到自己的脚。在你必须把全副精力放在周围的动静的情况下,这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地困难的工作。那些人型生物在工作的时候逐渐分散开来了,也许是夜晚的极度寂静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其中一团黑影逐渐靠近到了他能看清大概轮廓的的距离,兰尼德尔几乎能听清狼人的咕哝声、抽动鼻子的声音和踏过植物的声音。
他紧张了起来,趁这个距离,他还能慢慢地往远处挪动而不被发现,同时他也担心,随着狼人们搜索范围的扩大,早晚会发现他留下的篝火,还有被泥巴糊了一脸的傻狗。所以他打算抓紧时间拉开与他们搜索区域的距离,其他的事情都以后再说,巨大的压力使他没办法进行太长线的思考。
就在这一瞬间,他算好了距离,捏住了那只脚跟附近的虫子!排除一件干扰的喜悦尚未产生,紧接而来的是穿透颅脑的剧痛,就像脑髓瞬间燃烧起来,气化的压力撑得他的颅骨都不堪重负地剧痛了起来!
兰尼德尔的视线以能觉察的速度变黑,比火焰熄灭的速度更快。他再也稳不住身体,只记得自己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撑住地面——
兰尼德尔没有进行身体稳定的另一只手从腰上背着的皮鞘里面抽出长匕,闪闪发光的刀刃通常是并不锋利的表现,所以它在微光之下暗淡得就像一片骨头。兰尼德尔在心中快速地盘算着对方与自己身高的差别,在对方面对自己的一瞬间,整个人扑出藏身的草丛,朝着感觉中狼人的咽喉递出刀刃!
长匕上传来的首先是毛发切断的感觉,之后的感觉她并没有好好体会,接连朝着高度更顺手的胸口递出第二刀和第三刀。狼人沉重的身躯半蜷着朝前面倒下,有奇怪的东西四处喷溅,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兰尼德尔一挺身,把半死狼人的身体从肩上卸下来,显然这些生物的生命力比她想得要顽强,以至于迅速而无声无息地杀死他们变成了一件过于困难而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快速而无声地远离并隐藏自己的行踪,但死去的狼人所发出的声音让这件工作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只要杀掉所有人,就没有人知道你来过。
这样的想法又差一点让她笑出声。她踹了一脚还在扑腾的狼人,对方从割断了的喉咙里发出许许多多窒息的声音。其他的狼人又发出了某些应该可以被称为语言的噪音,兰尼德尔没有在意。因为天色过于昏暗,双方对于周围的状况都谈不上熟悉,所以某种程度上也能算是平等的战斗。
她飞快地抓住了最近的低矮树枝,把自己拉到树上,打算以这具尸体为诱饵,等着其他狼人围拢过来。不到半分钟,其他几团黑色的影子围拢了过来,显然手上都拿着某种沉重的武器,被随便打中一下,恐怕都是筋摧骨折的下场。
兰尼德尔挑准了其中最近的一头狼人,并没有试图用自己的小刀去和狼人的颅骨比硬度——万一卡住可就不好了。她只是用面对比自己身高高出太多的敌人的常用方案,抓住狼人的毛发踩着对方的背部,让对方忙于试图保持平衡,再次朝着对方的咽喉发起进攻。
但狼人显然比原本所想的野兽更聪明,在兰尼德尔扑下来的几秒钟之后,一击确保无法打到队友的重挥就相当及时地到达了她所在的位置。她不得不再次跳开,撞进试图攻击的狼人怀里,好让它们沉重的武器无法真正地对着她挥动起来。
这同时也加大了她造成有效伤害的难度。兰尼德尔不得不采用更加耗费体力的方法,在几头狼人之间轻捷地跳跃着,好让他们过于顾及同伴的存在,无法真正地进攻:这是一种看似美好的战略,但在现在,尤其是没有足够的食物保证的情况下,她很快就会疲劳。
数次弹跳之后,她已经开始大口地喘气了。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实际上也没有造成足够的伤害。兰尼德尔咝咝地抽着气,心胸之中灼痛的火焰又一次抬起头来,这样专注于躲避的争斗并非她想要的——
在最后一次闪躲的时候,在沉重武器被抡起而产生的呼呼风声中,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的样子:双角完整,燃着沉红辉煌的火焰,从身姿上看只是全然的野兽。他的表情并非凶猛和癫狂,而是一片茫然和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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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笑了一声,然后为了脸上肿胀的伤口而倒抽了口气。她可不管四周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敌人,就算是有,也不是不能再次变成没有活物的状态。周围的状况很不好,破破烂烂地,有质感的东西流了一地,浓烈的气味萦绕在附近。
她咳嗽了两声,又一次感觉似乎在咳出烧成灰烬的内脏碎片。这咳嗽牵动了全身,导致全身各处都反馈回剧烈的疼痛。手臂的状态很不好,疼得似乎骨头都要裂开了,其他部分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些狼人更谈不上好了,各种并不完整的零件四处散落,从血腥味慢慢繁衍出某种极其美妙的食物味道。
兰尼德尔的腹内空空,也同样开始绞痛起来。饥饿感接踵而来,同样灼烧着她的理智。他不在,这也谈不上好或者坏。有可能她在原地停留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直到寻来的傻狗用潮湿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指。兰尼德尔低头看了看半张脸被自己丢的泥巴糊住的傻狗,感觉这事情好像是昨天、也有可能是去年发生的,总之已经过了很久了,但周围又没有天亮的迹象。
傻狗四处嗅了嗅,发出了一声干呕。显然它已经饿久了,但这些大量的肉食并没有勾起它的食欲,反而像是闻到了什么极其不妙的东西。兰尼德尔的饥饿感也稍微熄灭了一点点。
她虽然不擅长,但也算是见过别人处理现场——其实她总是不喜欢收拾这些东西。但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所以还是得自己收拾。兰尼德尔带着一柄拆掉了柄的铲子,现在正派上用场。最近的这个月她已经埋掉了太多尸体,所以更加麻木了,这些只不过是更加新鲜了一点。
泥土湿润,这对工作谈不上什么帮助。可能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她才初步把尸体埋好,用石子和别处挖来的草皮做了非常没有诚意的伪装。如果他在这里,一定是会嗤之以鼻,用最深重的轻蔑之情表达这手艺的简陋,但没有。
这些狼人身上没有带食物和水,这让人觉得很不妙:除非它们特别耐饿,不然的话,那就是他们的据点离此地非常接近。在逐渐没有那样浓重的黑夜里的搜查指示狼人们从东南而来,兰尼德尔快速的心算告诉她吗,如果山势平均,可能距离未来镇的直线距离也就三四十里地——她并不太擅长这事,说实话。
她踩倒更多的植物,用石块和泥土埋掉自己篝火的痕迹,简单地对自己的来路进行了伪装——努力过了。然后招呼傻狗,从另一侧、远离狼人可能的据点,同时也远离未来镇真正的方向下山。兰尼德尔这时候情愿拖着身体走更多的路,让塌方的泥水遮盖住痕迹,好拖上足够的时间。
回去之后,应该吧这件事告诉谁呢。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提议写上木板,像墓碑一样钉在镇口。虽然她真的很怀疑那群人是不是真的不识字。